英雄本色
光线从水泥缝隙里透进来, 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地上随意堆成小山的钢筋水泥。
盛嘉宜独自坐在黑暗中,手被镣铐铐在背后的柱子上。
阿香没有跟她一起被带来, 她被放出去通风报信了。
带她来的人客客气气的,什么也没有做, 蒙住她的眼睛,车辆大概行驶了有足足两三个钟头才停下来,下车的时候她闻到了海的咸腥味, 以及海浪的声音, 她应当是被带进了港口的一处货仓。
来人把她一个人绑在这里, 就退了下去。
盛嘉宜估摸着邱芳继应当是想乘船逃离,他无处可去, 取道北路重重关卡,唯有往南能迅速到达泰国湾,他的逃亡路线不会不事前防备, 春武里府的芭堤雅一定是重点关注区域,距离曼谷最近的是临海州府还有北榄府,也被称为河口,湄南河在此入海,这里很有可能是河口。
铁皮划拉在地上, 发出刺耳的声音,灯光晃了晃,有人进来了。
来人呼吸沉重, 举着手电筒直直照过来, 盛嘉宜被骤然射来的亮光刺激得闭上眼睛, 只觉得阴影挡在身前,她再度抬头的时候, 眼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出乎她的意料的是,邱芳继长得极其普通,是扔在人海中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的那种长相。他圆头圆脑,脸上自带一副憨厚的笑容。短而稀疏的头发显得有些油腻,眼睛虽不大,却透露出一种意外的机敏,鼻子略显扁平,嘴唇厚实,皮肤稍显黝黑,看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憨厚老实,完全不像传言中那样穷凶极恶之人。
他蹲下来,顺着光线好好打量着盛嘉宜的脸。
漂亮,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暹罗出美人,而且还有不少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的混血美人,但是都比不上她的美貌,她的美像佛像,似观音,这种时候了,她竟然面色平常,波澜不惊,七分神性三分人性,越这样,越是美得惊人。而且她看起来竟然不怎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难道她以为,凭借自己大明星的光环,就能救她?
“盛小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在这里挣钱挣得好好的,我只是想挣钱而已!你偏偏要横插一脚你要我的命,那我也只好和你拼命了。”
他袖子里滑落一把匕首,冰冷的刀锋贴紧盛嘉宜的脸:“你说你要是没有这张脸,还能不能让男人对你死心踏地。”
盛嘉宜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是男人不对我死心踏地,你就真的只能去死了,邱先生。”
邱芳继瞳孔一缩,手上又用力了几分,刀面贴着她的脸,她只觉得一阵冷意直接插进皮肤,那刀再往下……往下一点,就可以划开她细腻的皮肤。
几秒后,他手上力一松,冷笑一声:“你说得对。”
“你名气很大,盛小姐。”他冷冷道,“如果不能在不知不觉中干掉你,我只会惹祸上身,我也只是个替人卖命的可怜人,你的目标不是我,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男人,我现在什么都不要,给我钱,让我走,我保证还你自由,一根头发丝都不动你。”
他身后暗光中还站着数人,正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明天天亮之前,给我十个亿元现金,一条船,我带着你上船,再让他安排另外一艘船到公海来接你,确定安全后,我放你走。”
“如果他敢让警察过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我死没关系,死之前要是能先尝尝你这个名美人的滋味,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邱芳继扔下来从盛嘉宜身上搜出来的移动电话:“你自己同他说。”
盛嘉宜扫了电话一眼,迅速移开眼神,紧盯着邱芳继道:“我被绑架的事情,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还被瞒得死死的。我既然已经是你手中的鱼肉,也不会怕你一句两句威胁,你现在是国际逃犯,而我是最有名气的华人女星,你不动我,被抓了即便判刑,也不至于死刑,但你要是敢杀了我,国际舆论下你也非死不可。现在能谈条件的人,不只是你,我也可以。”
“你?”邱芳继鄙夷地看着她,“你现在没资格和我谈。”
盛嘉宜靠在水泥柱上,歪头看着他:“邱先生,我和你一样,出身贫寒,我知道走到这一步有多难。昨天,你还拥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今天,你就只能和我以命换命,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权力,你得到了钱,那些钱是你上头的人给你的辛苦费,那些钱买你一条命,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盛嘉宜嘴角挂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呢?你还年轻,你还有的是时间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你都已经试过呼风唤雨的滋味了,却又眼睁睁看着一切从手心里流逝。害你的不是我,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你这样的人,迟早有被舍弃掉的那一天,害你的是可以随意抛弃你的性命的人。你死了,他依然富甲一方,坐拥美女财富,多么不公平?你不想看他遭报应吗?”
“你把你的头儿骗到这里来,我们两都能走,否则我们不如一起死,我不怕死,也不在乎你在我死前要对我做什么,你自己掂量一下你的威胁分量如何。”
“你在威胁我?”他勃然大怒,那张平凡的脸上终于出现狰狞的表情,让他在这一刻看起来犹如地下阎罗。
盛嘉宜却没有被他吓到。
从她做下决定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一次的计划,已经从十拿九稳,到向死而生。
她面色无波,语气平稳问他:“你不恨宋老板吗?没有他,你就不会如现在一样到处流亡。你就算跑得出去又能怎么样呢?你能去哪里?你知道他这么多的秘密,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想办法杀了你。从泰国湾离开,沿途要经过马来、中国的海域才能进入印度洋,这一路你能保证自己安全?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你的命。”
“你闭嘴。”他恶狠狠道。
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明显。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不能耗在这里,他的命很值钱,他有万贯家财,还有六个小老婆,他和他的六个老婆一同生活,日子逍遥自在。他手上有很多条人命,其实也不差这一条……但就像她说的,他出不去,从泰国湾走,沿途都是别国海域,走陆路,关卡已经全部封锁。他不能动她,他的好日子还没有过完,怎么能因为宋元自己惹出来的祸害而葬送!
而且就像她说的那样,宋元也不会放过他。这些年,他们之间分享了太多秘密,他手下的人,亦是他的人,他又能隐姓埋名逃到哪里去?
盛嘉宜没有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变化。
“十个亿。”她轻声哄他道,“想想看,没有他,你一个人拿着这笔钱,世界上没有人再认识你,没有人会来找你,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你在曼谷,就算今天不落网,明天呢?后天呢?这么多个夜里,你有睡一个安稳觉吗?这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你难道还想再过下去?”
她侧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他过来也只需要四个小时而已,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杀了他,放我走,十个亿个自由,你都会有。邱先生,你手里沾了那么多条人命,难道还怕那一条吗?”
邱芳继呆呆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
“盛小姐。”他笑得几乎冒出眼泪,然后骤然一止,眼底是遮不住的寒意,“我说怎么这么轻松就把你带回来,没有安保、没有随行人员,什么都没有,顺利得不可思议,原来,是愿者上钩。”
“按照原定计划。”盛嘉宜微微一笑,“你根本不会提前得到风声。”
邱芳继背后一寒。
他就说……
郭家在这里一手遮天,比任何人都懂得轻重缓急,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还走漏了风声,让他有能力提前来截人逃命。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很混乱,脑子恍恍惚惚,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当时他正在歌厅里抱着妞儿跳舞,手下有人告诉他警察今晚就要逮捕他,他还只当是开玩笑,当地警方和他关系极好,哪会无缘无故就来抓他……过了不久,手下告诉他,是他上头的宋家多年来垄断航线与地下钱庄,指使新安会烧杀抢掠,得罪了一大票港澳马新地区的豪门,现在有人查到他头上,要拿他开刀!郭家这次亲自动手,由负责安全的副总理下令,甚至连国际刑警都出动了!
邱芳继抬头,从巨大的窗户里,看到了对面楼上一晃而过的亮光。
狙击!枪!
他吓得屁滚尿流从歌厅的地下暗道里逃出来,一个又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几个心腹,坐在他身边的给他通风报信的心腹阿华又说,他得到的消息是,宋老板和大明星盛嘉宜之间有些恶缘,双方各不相让,前一阵子香江新安会的陈堂主还因此暴毙街头。老牌豪门徐家的少爷想娶盛小姐,为了替她出气,这才有多方联同郭家除掉他的事端。而这盛小姐,如今人就在曼谷!
电光石火之间,邱芳继这才决定铤而走险,绑架盛嘉宜。
这是一场局,一场以他为刀口的局,来人要针对的不是他,是那些顶级豪强的明争暗斗,他邱芳继就是那只即将待宰的鸡!
他不甘心。
他幼时出生于香江,六岁随父母前往泰国,童年是无尽的谩骂和殴打,十一岁父母双亡,他又沦落到地下泰拳馆打黑拳,肋骨被打断几根,被扔到街上,全靠老天爷赏脸,捡回一条烂命,从那一刻起,他就对自己说,不要信命。天地不公,对他们来说,唯有绝路可走,十八岁那年,他加入唐人街的新安会,从此走上刀尖舔血的生活。
邱芳继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他这辈子做过太多丧尽天良的事,迟早会遭到报应,可是不应该只有他……他是该死,可他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你说得对,盛小姐。”他阴冷笑道,“该死的另有其人,你今天以身犯险来这里,原来是为了跟我谈合作,宋老板一纸命,买我的前程,这笔交易的确比杀了你要划算。”
“我可没有说让你杀他。”盛嘉宜微微一笑,“该怎么做,那是你的事,你对自己的性命负责,邱先生,而我对我的生命负责。”
邱芳继都不敢相信她这个时候怎么笑得出来,她不害怕吗?她不恐惧吗?她不知道她这样的美貌掉进狼窝,会落得什么下场吗?哪怕她是个名人……穷凶极恶之人怎会在乎这些?
她笑得真美。
在月光下,比庙里雕工最精致的观音像还要漂亮。
令人生怖。
他退后一步,遥遥看着她:“你这么有信心,你的男人会有十个亿来换你?就算他愿意给,一个晚上拿出十个亿,也不可能。”邱芳继掏出手|枪,对准盛嘉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十个亿元现金,这可不是一张支票,是现金。
“你可以现在拨通电话。”她说。
邱芳继愣了愣,一招手,阿华从暗处走过来,拿起手机。
盛嘉宜报了一串数字,那边接通得很快。
“嘉宜!”徐明砚的语气低沉,他连续问了三个问题,并不见慌张,但是语气也称不上太好,“你在哪里?你有没有事?那些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不许和他说。”邱芳继在旁边恶狠狠道,“告诉他,我们在公海见,沿途不许海警设卡,带着钱和船,一手交货,我这边交人。”
“他们说,要你准备好船和十个亿元现金,来公海接我。”盛嘉宜一字一顿,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
海上不许设关卡。
“不许警察抓人。”
“明天早上天亮前。”
“在泰国湾与马来东海岸交界,吉兰丹州和登嘉楼州附近的海域。”
“如果你带警察来,他们就会当场杀了我。”
盛嘉宜说完最后一句,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邱芳继拔出击针保险,咔嗒一声,子弹上膛,声音响亮。他将手枪对准盛嘉宜的太阳穴,抢过手机:“听到了吗?我要十个亿,十个亿!一分都不能少。”
电话那头凝滞了几秒,紧接着,邱芳继听到对方轻声道:“好。”
“十个亿,一分都不会少给你。”
“不要骗我,我不要支票,要现金,你给不了,我就杀了她。”
“我不会骗你。”徐明砚举着手机,转身朝着身边的蔡助理,他身形高大,面沉如水,略微抬了抬下巴,气势逼人,和盛嘉宜同样的,一字一顿,声音有力,“十分钟内,电告全香江所有银行,打开金库。如果不够,你直接告诉汇港银行主席,加工印钱。”
“五个小时内,我要看到十个亿现金。”
英雄本色
海水在月光下轻轻浮动, 荡漾着冷色微光,天边已经微微泛白,日头藏在海下, 依稀可见一指光线,然而大团乌云层层盖下, 空气沉闷,风雨欲来。
脚步声蔓延在硬水泥地上,大片大片芦苇蔓延在滩涂上,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难听的嘶吼声, 似有猛兽藏在暗处, 半夜听起来,无比瘆人。
宋元皱了皱眉, 问身边的邱芳继:“这是什么声音?”
“河口有世界上最大的鳄鱼养殖场。”邱方继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河口鳄, 又叫湾鳄、食人鳄,最长可以长到六七米,您要我处理的人,不好处理。”打火机咔嚓一声,猩红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 邱芳继用手挡着风,点燃香烟,“扔下去喂鳄鱼。”
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去年那个毕老板, 到最后就填了鳄鱼肚子, 把他扔下去的时候,叫的是真惨,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腿被扯下来。”邱芳继借着幽暗的光看了眼身边人难看的脸色,笑了笑。
“你大半夜把我叫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宋元没好气掸了掸衣角,“我从西贡飞了两个小时过来,如果你要说的东西不是当面才能说的要紧事,你这个位置,就换个人来坐。”
他跟邱方继接触得其实也并不多,至少不会电话上和对方聊,国际线路很容易被监控,邱芳继又不敢随意出国,通常都是宋元到曼谷来。
前一阵子他让对方去处理一件大事——一批货被国际刑警扣在泰国湾,邱芳继自称他已经找到办法解决了,就是要他亲自来一趟,带上现金,亲自验货。他不来,那事情解决不了,到时候国际刑警查到他头上,他只能把宋元供出去了。
宋元当场就差点咬碎了牙,他知道,邱芳继这是有准备管他要钱了。
一手验货,一手交钱,不然大家都一拍两散。这种事,邱芳继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们之间给钱,靠的都是现成的美金。走账户,哪怕转上几手,这种事情宋元不会做,容易留下痕迹,被人抓住把柄。故而邱芳继叫他赶紧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起太大疑心。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邱芳继只嘟囔着说。
他想到那十个亿,只觉得手头一热。
不是他要在这个时候相信盛嘉宜倒向自己的老板,实在是盛小姐有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盛小姐说她不要宋元的命,她只在乎自己的命,他也应该在乎他的命。邱芳继想了许久,终于从她这一句话中悟出了道理。他哪怕挟持了盛嘉宜后成功逃脱,事后也难免被报复。
他知道宋元这么多秘密,手上依仗的都是新安会的势力,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有睡得安稳的一天。
带着盛嘉宜,最差的结果不过是被抓然后引渡,他们之前想抓他,要的是他嘴里的东西,并不想要他的命,香江没有死刑,如果没有宋元,他不会死。
能威胁他性命的,只有宋元一人而已。
天好像要下雨了。
他带着宋元上了海边一处废弃的棚屋,这一长条木屋原来都是鳄鱼养殖场的员工住的地方,湾鳄的皮可以用来制作名贵的鳄鱼皮包具,这几年经济越来越好,奢侈品消费市场越来越兴旺,到后来鳄鱼场越来越大,就搬到芦苇滩后头,远离海滩,以免涨潮后湾鳄逃脱食人。
不过依然有少量鳄鱼养在这下头,多是好斗凶狠的巨鳄,为避免它们咬伤别的湾鳄影响鳄鱼皮出售,养殖场的工人就把他们送到老园区。
宋元走在铁皮楼梯上,看到下面两条庞然大物在沙地里甩了甩尾巴,皱起眉头。
“这上面都是木头,您带的人太多,要么还是留几个在下面。”
宋元一顿:“阿芳。”他冷笑道,“别来无恙啊。”
他这一次出行,带了整整十二人,都跟在身边,为的就是防邱方继。
海风吹过芦苇丛,发出幽幽如低泣的声音。
邱芳继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扣在关口的那一船货,关系到您下辈子,东西我已经拿出来了,一半放在这里,一半放在前头海湾的货轮上,您不上去看一眼吗?”
宋元鹰一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在上头留了几个人?”
“没有人,都在下面。”邱芳继指了指周围一圈,“阿华。”他喊道,黑暗里走出来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你去守园区门口。”
“这你放心了吧?”他勉强笑了笑,“各退一步,老板。”
宋元抬手,有人过来拉着邱芳继,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一遍。
“没有东西。”
宋元微微颔首。
“我带两个人上去,剩下的人留一半守在这里,一半守园区,别跟我耍心眼。”
“真是个好货。”邱方继勾着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里头点着昏黄的灯,他抬手,推开些缝隙,窗上灯火跳动两下,“你看。”
宋元只往里看了一眼,顿时面色生变——
哪里有什么货,暗淡的灯光照亮不大的房间,空空如也,墙边靠着一个熟悉的女人,双目紧闭,手上戴着镣铐。
“我把她带来看了眼鳄鱼,吓到了,哭了好久。我不敢动她,想着您都没尝过她的滋味,我怎么敢先下手。”邱方继搓着手,“喂了点安眠药,睡了,接下来是杀是放,您做决定。”
“你疯了。”宋元退了一步,回头,狠狠一巴掌扇在邱方继脸上:“你疯了。”他恨的直咬牙,“你怎么敢把她绑了?”
邱方继这一下被扇得眼前一白,嘴里都是血腥味,他不敢转头,嗫嚅道:“我听说这个女表子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您,这次遇到她在曼谷落单,把她抓了给您出出气。”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宋元* 一把拽着他的衣服,把他狠狠掼在背后的栏杆上,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发出危险的吱嘎声:”你要害我?你巴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邱芳继甩开他,宋元背后两人立刻上前,黑洞洞的木|仓口对准他。
邱方继擦了一口唇边的血,突然冷笑了起来:“我害你?是你害得我跟我一起倒霉才对。我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个人看,实话告诉你,现在警察要抓我去坐牢,你也别想跑。”
“你疯了。”宋元瞳孔一缩,“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没有疯!”对方双眼怒睁。
“你快把她放了。”宋元急切催促道,“我都不敢动她,你竟然敢绑架她?她是个明星你知不知道?你可以拿毕方去喂鳄鱼,你能拿她去喂鳄鱼吗?她要是在泰国失踪,以她的影响力,警察掘地三尺也会把凶手找出来。事情没有闹大之前,你去自首,还能捡一条命。要是传出去,你死路一条,我能有什么——”他手一摊,“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授意你绑架她,最后只有你会被判刑。”
邱方继的血液逐渐冷了下来,果然,如同盛嘉宜所说,他是一枚弃子。
面对现实,宋元第一反应是如何牺牲他,而非替他想一条出路。
他若是逃走,他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用盛嘉宜教他的话,一字一句道:“你想办法把我保下来,给我五个亿,保证从此以后不再找我,放我一条生路,我就把她放了。否则,我先杀了她,然后出去跟警察举证,说是你让我杀的。我就是死,也要拉一个人来垫背,你嘱咐我做过的那点腌渍事,我全都给你抖出去。”
宋元闻言竟然嗤笑一声:“你在想什么?”他说,“你把我的事都抖出去?证据呢?”宋元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烟盒,不紧不慢点燃,“不是你说什么,警察就认什么。就算你把我送进去,香江和澳城没有死刑的你知不知道?我在里面能呆几年?三年?四年?你呢,你要呆一辈子,只有你会死在里面,我不会。”
他这个时候也想明白了。
有人要动邱芳继,要动邱,就是要动他。
这里头,徐明砚一定占了一个人头。
邱芳继在曼谷黑白通吃,十多年了也没人敢动他,徐家跟泰国首富郭氏家族一直打得火热,这一次说不定事郭氏出面为他跑腿效力。
自己竟然连夜被自己从前得力又能干的下属骗到了泰国,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到了这个关头,宋元觉得荒谬至极。
徐明砚?徐明砚想要得可不是他的命。
可怜邱芳继眼光短浅,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因为一个女明星,成为被大人物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群人想动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以赌王背后的魏氏家族为首,贺家、徐家、荣家、白家、陶家,哪个不想把他推出去?这些大家族,谁没有替自己养着打手?香江回归在即,三合会问题已经是离弦之箭,就如九龙城寨要清拆一样,是不得不解决的大事。上头要杀鸡儆猴,谁都不想当那只鸡,甚至于谁抓到了可以出来宰割的鸡,谁就是大功臣。
怎么,他徐明砚这个时候要出来当英雄了?
“你真是个蠢货。”他垂眸看着这个身材矮小敦实的男人,“愚蠢至极。”
他躲了这么久,忍辱负重,没有被抓住任何把柄,就是邱方继这个蠢货把他拖下水。
邱方继自己被抓,他疏通关系,靠钱买通,自己并非没有逃脱的办法。但对方竟然将他骗到绑架现场,这意味着他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场指控!
是个圈套
宋元当机立断:“走。”
他转身欲走,身后两名保镖已经端起手|木仓,就在这一个瞬间,邱方继忽然暴起,朝着宋元扑过来。他速度惊人,消音器木仓一声闷响,子弹射偏在木板上,狭窄的空间里宋元来不及反应,被他骤然扑倒在地,他的两个保镖这一瞬间竟然不敢开再木仓——黑暗里根本看不清两个人搅在一起的身影。
“你不能走。”他勒紧宋元的脖子,将他勒的满脸通红,手指间紧握匕首对准喉管,“不许动,把枪放下来。”
沙地上的巨鳄开始不安地滚动。
“蠢货,蠢货。”宋元大骂出声,“你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他话音还未落,刺眼的白光照亮他的脸,轰鸣声忽然从脑袋顶响起,一声惊雷闷响,几秒钟后,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雨点敲在塑料棚屋上发出剧烈的响声,以至于掩盖了呼啸而来的另外一道声音。
邱芳继呆呆望着天空,几秒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闪电。
那是射灯。
黑色的武装直升飞机从上空飞过,灯亮如白昼,顷刻间照亮整片芦苇丛和鳄鱼园。
激烈的木仓声在远处响起。
“怎么会有警察。”他喃喃自语,“不是说好了吗”
黑暗中,盛嘉宜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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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枪声响彻滩涂。
宋元瞄准邱芳继愣神一刻, 狠狠往后一滚,两个人齐齐摔在铁栅栏上。那两根铁管已经摇摇欲坠,随着碰撞发出吱呀的震鸣, 匕首被撞得脱力滚了出去,邱方继并不松手, 仍然狠狠掐住宋元的脖子。
他意识到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受骗了,而且被骗得很彻底。
“你不能走。”他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急促道,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宋元被他勒得已经说不上话, 眼前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紫红。
“开枪。”宋元嘶喊。
他只想尽快走,不想再被拖在这里。
这一局到此为止, 无论是他还是邱芳继,都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在操控这一切?为什么他们都在局中?变故来得太快,一环扣一环, 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不许开枪。”邱芳继歇斯底里吼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仿佛疯狂的鬣狗,恨不得从狮子身上把血肉内脏都扒下来,他紧紧贴着宋元, “开枪就一起死。”
“还在愣着干什么?”宋元大吼一声,突然发作,抬腿后踹, 邱芳继连忙躲开。
消音后的射击声闷钝, 伴随着尖叫和嘶喊, 邱芳继倒在一边。
宋元飞快爬起来抢过保镖的手枪,正准备对着邱芳继开枪,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碎了他身旁的玻璃,碎渣四射,他的脸被飞起的玻璃碎片划出血痕。
紧接着,密集的子弹接连不断飞来,他身后的一名保镖来不及躲避,当场被射中左脸,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走。”宋元当机立断,一把拖过中弹还在挣扎的保镖挡在身前,立刻向棚屋退去,不再管邱方继。
他刚下楼梯,就踉跄一下,扑倒在地。软软的触感,他一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还是温热的,触手黏稠,雨越下越大,和雷声一起,惊叫、怒骂、嘶吼,分不清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芦苇丛中不断有白光闪过,借着那一瞬即逝的光亮,他瞥见满手鲜红的血迹。
也许是警方已经突进园区,也许是他的人和邱芳继的人互相厮杀,又或者还有别人。
是谁?是谁??谁谁???
“他在那边。”隔着雨幕,远处有人喊道。
他这一刻什么也不敢再想,脑子里唯独剩下一个字——跑。
宋元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狼狈过。雨水冲刷得路面泥泞不堪,海潮的声音愈来愈大,狂风怒卷咆哮的波涛,下一秒就高高扬起拍过堤岸,他越走越急,想要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身边仅剩那么两个人还跟着他,他们比他更没有方向,他去哪里,他们就跟着去哪里。
嗡隆震鸣中,他抬起头,看到莽莽苍苍的丛林。
东南亚雨林茂密遮天,岩石陡峭,延绵不知数里,尽管北榄府没有泰国西北部那样的群山峻岭,大雨滂沱的夜里,枝条蔓生的暗处依然让宋元心惊胆颤。
他突然感觉到害怕。
他出身也算是显赫,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他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鬼魅冲出。周围的丛林也感受到了他的恐惧,树叶沙沙作响,窃窃私语。
“老板,还要往前吗?”他身边的人问道。
宋元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选,他被困在这个雨夜里,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暗,那是一种绝望,往上看不到边际,向下没有路可走,就像是他明明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却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往前?”宋元回过头对着跟随他的人,脸上的表情狼狈而模糊,“怎么往前?”
他忽然推开他们,开始往回走。
泥水溅在他的裤腿上。直升机从低空掠过,他的影子暴露在灯光下,再也无所遁形。
他缓缓举起双手。
*
邱芳继的半边手臂和腿骨好像被子弹打碎了,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远处子弹依然在呼啸,他倒在玻璃碴里,大脑一片空白。
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他不明白是谁骗了他。
盛嘉宜?不可能,她从头到尾都在他的监视中。
明明知道她在他的手上,为什么警察还敢冲进来。
他们不怕他杀了她吗?
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她还在房间里!邱芳继跌跌撞撞站起来,从地上拿起匕首,冲进最里头那间房间,子弹击碎了窗户,却没有击穿墙壁,她坐在角落三角区里,正用她那双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在盛嘉宜眼中,此刻的邱芳继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脸血污,挥舞着双手,银亮的刀光眼看就要落到她的胸口。
砰的一声巨响。
这一次,手枪没有装消音器。
子弹从手枪中射出,飞速旋转着撕裂空气,以极高的速度击中目标。弹头进入人体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将肌肉、皮肤和骨骼层层撕开,热血瞬间喷涌而出。
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邱芳继的意识在痛苦与恐惧中逐渐模糊,大量的血液涌出伤口,随着心脏的跳动喷溅出来,鲜红的血液迅速染红了衣服,溅落在地上。
“你……”他挣扎着回头,看到一张自己无比熟悉的脸。
“阿华……”
“阿华”毫不犹豫对着他的脸再补一枪,漠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弯腰从他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蹲在盛嘉宜身边替她打开镣铐。
“计划出了问题。”阿华很冷静,眼睛紧紧盯着盛嘉宜,“为什么?”
“我不知道。”盛嘉宜低声说,“你都看到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徐明砚也来了,我们的人同警方在园区门□□火,有人看到了他,他为什么会来?”
“我真的不知道。”盛嘉宜说,她的视线转移到邱芳继身上,“你杀了他。”
“他本来就该死,他想杀了你。”阿华抬起手,沿着脸的边缘,撕开一整层肉色的脸皮,露出面具下一张清秀的脸。
也不能怪邱方继大意,他的手下阿华本来就是胜和会的人,之前传递消息的也是阿华本人,只不过从他们实施绑架案开始,担心盛嘉宜被邱芳继伤害,梁牧和阿华掉了一个角色,梁牧扮演阿华,阿华则带人蹲守在芦苇丛。
夜黑风高,邱芳继也来不及辨认手下的变化。
“你现在是什么打算?”盛嘉宜问道,“按照之前的安排,你的船应该停在淤泥滩上,你现在走,趁着外面雨大,两边混战,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存在。”
梁牧咬咬牙:“我们有的弟兄已经被抓到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的人会在河口解决邱芳继再将尸体沉入大海,此后他接手,伪装成邱芳继,继续绑架盛嘉宜到公海处,从那里拿到徐明砚给的钱,事后有多少钱,两人五五平分。他没想过盛嘉宜真敢要直接要十个亿,而徐明砚竟然真的愿意给十个亿,他只希望往多了要,这笔钱到时候再以他安排好的方式,打一圈转回来。
既可以拔掉和自己作对已久的,同样在当年梁醅之死中贡献了不少力量的新安会,同时又可以安全得到一大笔钱。
这笔财富多到他都不敢去想。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你依然可以走。”盛嘉宜从手上褪下来那块绿松石Minute Repeater 系列手表给他,表盘上镶嵌着两大圈闪烁的钻石,邱芳继逃命过于匆忙,竟然连近在咫尺的百万珍品都熟视无睹,“这只表去黑市上卖了,至少可以卖到一百万美金。”
其实她说保守了,这只表上镶嵌的钻石数量太多,价值连城,当初定制的时候,花了整整六百万美金,黑市最喜欢这种能拆除钻石的昂贵手表,梁牧不缺渠道,更加不缺能开价的人。
一百万美金不是一个小数字,盛嘉宜去年一部电影片酬也才一百万港币而已,拿着这笔钱,可以保证他这辈子吃喝无忧。
“趁乱离开,不要管你带来的那些兄弟,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你。”盛嘉宜垂眸,“我也不会说。”
梁牧低头不语。
“时间不多了。”盛嘉宜催促他,“再不走,就没有办法离开了。”
摧枯拉朽的雨落在房顶,雨丝从窗户里飘进来,潮热黏腻,桌上那盏煤油灯闪了闪,终究是熄灭了。
“我不能走。”梁牧说,他把盛嘉宜拉起来,强行将她拉到外头,他手上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盛嘉宜的骨头,不让她有半分逃脱的可能,“我还没有拿到钱。”
“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盛嘉宜轻声问他,眼睫颤抖。
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那样失望过,又好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一百万美金足够他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平静生活,他却不肯放手。这场豪赌,到了现在,坐在牌桌上的人已经倒下两个,他却还是不想放手。
不,梁牧一直是这样。
十年前,在那场漫长的季风雨中,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你现在很有钱了,你是大明星,你红得发紫,有的是男人为你付出,甚至有人愿意拿十个亿来换你,你当然觉得钱不重要。”梁牧狼狈地别过头,雨水早已浸透他的衬衫,布料紧贴着他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歇斯底里,“看看你自己,嘉宜,你现在动辄用上百万美金的手表,几千万对你来说就跟一串数字一样简单,明明你也曾经和我一样。你拥有的光鲜亮丽的生活,谁不想要?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享受到这一切?”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能有今天?”盛嘉宜打断他,闪电顷刻间照亮她苍白的脸,激烈的声音几乎尽数淹没在轰隆的雷声里,“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关于钱这个游戏,你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你拿什么跟徐明砚比?他已经不是未成年的那个他了……如今他想要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你拿走他十个亿,你以为你能逃吗?梁牧,哥哥,我求求你好好想想,我们在城寨里的时候,你记得你和我想要的是什么吗?”盛嘉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甚至都快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也许流泪了,也许没有,天空仍然是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水塞满天地。
明明雨季早已经结束,却像是从未到来一样。
“自由。”她说,邱芳继的血流到她的脚下,到处都是血腥味。
盛嘉宜忽然反应过来,她甩开梁牧,跑回房内,去拖邱芳继的尸体。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碎肉横飞,盛嘉宜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但她没有任何犹豫,艰难拖行着他的躯体。梁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要帮她。
“把他扔下去。”盛嘉宜说。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和梁牧一起将邱芳继抬起来,从半人高的栏杆上扔下去。
已经是一团淤泥的沙地上,落地声惊起巨鳄,几只黑色的猛兽同时往前一扑,翻滚着撕咬在一起。
“梁牧,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大概是你这辈子脱身的唯一机会。”盛嘉宜闭上眼,“他们不会这么快发现邱芳继的尸体,我出去告诉他们,他往山那边逃了。”
“是啊,他们不会这么快发现他,因为他们不会立刻搜鳄鱼池。”梁牧喃喃道,“嘉宜——”他的声音压抑着恐惧,与狂喜,“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
英雄本色
徐明砚站在雨中, 他第一次知道东南亚的雨这样的大,这样的腥臭难闻。
鳄鱼园就立在海滩边,绵延数里, 沿途俱是芦苇滩涂,背靠丛林, 树木、藤蔓、岩石在暴雨中猎猎作响。他的私人保镖在身后为他打起一把黑伞,遮住倾垂的雨幕。
警队在他身前列作整整两排,举着防爆盾, 将园区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仅仅是一小部分, 更多警力投入到周边区域的搜寻中, 两架直升机来回飞旋,轰鸣声响彻海岸。
“你猜猜他们抓到了谁?”郭锡云冒着雨过来, 身上已经淋湿了彻底,“宋元怎么会在这里?”
徐明砚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让郭锡云一讪。
“这样也好。”郭锡云挠挠头, “省得我们还要想办法找证据,在这里堵住他,凭他有什么手段,也逃不了。我们还没有找到盛小姐,鳄鱼园太大, 路线又复杂,边边角角不知道藏了多少人,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还有一个这样大的窝点, 听说里头那些鳄鱼……啧。”他皱着眉, “你说, 盛小姐不会——”
“你安静一点。”徐明砚截住他的话。
“好。”郭锡云举了举手,不敢再延伸这个话题。
他侧头看了一眼后头两辆大车。
那上面装满了钞票。
美金、英镑、港币……香江几乎所有的现金都被取出来, 装进保险箱中,一箱又一箱堆上车。
涉及同业拆借和现金池的问题,当时就惊动了整个港府高层。
徐明砚接了几个电话,转头就叫他调集曼谷这边所有可以动用的警力,到泰国湾沿海一带搜寻邱芳继一行人的踪迹。但那些钱,他仍然坚持取出来,并没有如电话里说的那样,在公海交易,而是用私人飞机带往河口。
郭锡云没敢多问他这么做的原因,总之跟港府高层给他的电话有关,大概不是他能置喙的私密。
“长官。”有黑衣刑警小跑过来,对着负责整个行动的高级警官与郭锡云、徐明砚几人敬了个礼,擦着脸上的雨水道,“鳄鱼园里不止有唐人街Khiu Fong Ji的人,我们判断至少有三批不同的势力,在山边抓到的天元集团的Sung Yuen,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三队那边调了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他带回曼谷……以及我们也发现了Seng小姐的踪迹,二队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人挟持,挟持她的人是Khiu Fong Ji,他说要长官带着几位先生到海滩去见他,记得把钱也带上。
徐明砚和郭锡云对视一眼。
皇家警队的警察总长Brosong没想到自己任期里会闹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盛小姐在这里丢了命,他恐怕也要被撤职。听到手下的回禀,只感到棘手无比,他搓搓手,询问两尊大佛:“徐先生、郭先生,您看……”
“问徐先生。”郭锡云低下头。
Brosong只能将祈求的眼神投向徐明砚。
“绑匪只想要钱,不如先安抚他的情绪,想办法把盛小姐救下来。剩下的事请您放心,我们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这么嚣张悍匪。”
“我知道。”徐明砚颔首,他下颌紧绷,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什么情绪,除了在刚接盛嘉宜电话时有一瞬间的失态,郭锡云再也未曾从他脸上读到任何痕迹,他是担心、恐惧还是无所谓?都无法判断。
“带我去见邱芳继。”
“是。”Brosong松了一口气。
比起让这位徐少丢掉几个亿,他更害怕盛嘉宜出事。
第一位亚裔戛纳影后,年轻的巨星,仍处于上升期,风头无两,东南亚各国都不缺她的大批粉丝,却在曼谷遭遇恶性绑架。消息传出去,全世界都会对他管辖区域的安全状况打一个问号,甚至有可能影响全国旅游收入。即便不用郭家打招呼,国王和总理在听闻此事后,也是第一时间下令出动所有精锐。
雨好像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港口早已经停了一艘小型货轮,在巨浪中颠沛起伏。
很多个夜晚,盛嘉宜都会梦到大雨。
一到下雨天,城寨就容易断电,城寨里外都黑漆漆的。
她可以轻而易举穿梭在各个角落,从老人街狭窄的过道里上到塑料搭建起来的房顶,铁丝网遍布的阳台紧紧挨着,就成了一条可以攀爬的道路,再顺着那些从钢筋混凝土中横生出来的结构,到达街区的两栋高楼的缝隙。那里有一小块延展出去的平台,往下有六七层楼高的,悬立于空中,上有房顶阳台遮挡,雨水落不到她的身上,也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盛嘉宜坐在那里,可以越过一大片棚屋村务,在滂沱的雨中,一览无余看到远处整个九龙城。
那天晚上,她听到头顶窗户里传来争执。
梁醅喜欢抽雪茄,他的声道因为长期抽烟而损坏,说话时沙哑无比,就像有石头与沙砾间的摩擦。
“她很漂亮。”盛嘉宜听到他说,“眼睛也是个噱头,就算拿出去献美,也是头牌中的头牌,等到十四五岁,出去拍三|级|片,可以挣不少钱,说不定还能大红大紫。你控制她,就跟养了一棵摇钱树一样,这辈子享不尽的福气,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你怎么敢要我的女儿去拍三|级?”盛婉的声音是她从未见过的激烈尖锐。
“多少明星都是拍三|级出来的,别人能做,她为什么不能做?这年头想挣钱,不付出点东西怎么可以?外头市场难得很,要不是我给你开口子,你能在城寨里挣钱?你不一样舍得出去,到她就不行了?”
盛婉忽然啜泣起来,她名字里那个婉字取得极好,抬头低头间婉约柔美,说起话来就像含了糖霜一样甜腻,哭起来的时候也是动人的。
“别哭了。”梁醅不耐道,他好像受不了盛婉哭的样子,“你不肯?”
“你觉得她能有更好的出路?你想她嫁入高门?我实话和你说,你们,我们这种人,人家看不上。宁愿找个中产出身清白的,就是外头卖猪头肉的也好,都不会轮到咱们。”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养着她就是为了让她给你赚钱,至于她怎么赚,都无所谓的嘛。”
盛嘉宜站起来。
她站在高台上,阳台下,混凝土挡住了她的身体,所有的对话都毫无保留落在她的耳边。
墙壁的缝隙里堆满石灰,水泥、钢筋、铁丝、塑胶、高楼、矮房,重重叠叠,就像是遮天的丛林一样。水从白色管道里倾泻而出,就如高山河流,在坍塌的泥土冲泻下涌出。
天光地暗。
梁牧用手枪顶住盛嘉宜的太阳穴。
人影憧憧,雨大到他们都看不清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把十个亿给我。”梁牧冲那边喊道,他手上用力,“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知道警察来不及在这个关头翻进鳄鱼池去查看早已经四分五裂的肉块与骨骼,在他们眼中,他仍然是邱芳继。他顶着这个名字,还有机会拿到钱。
盛嘉宜被他推到人群前面。
她终于看到了徐明砚。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雨完全淋湿额前头发,湿漉漉垂落。两个人目光对视,盛嘉宜先垂眸,不想再看他。
他或许以为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但她始终记得他。
梁醅这辈子冒过最大的险,就是去劫持当年香江首富之孙。
徐令川在香江一呼百应,黑白两道没有人敢对他伸一根手指头。可惜那一年他已经重病在身,再强大的狮王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唯有将过去的王杀死或者驱赶出族群,新的狮王才能成为首领,对于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这笔生意外头的人不敢接,怕破了江湖规矩,最后只有梁醅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接受了这一次豪赌。
劫持首富之孙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干脆,那些年徐家人威望仍在,常常不带保镖出门。梁醅安排了两辆面包车足足十个打手,堵住半夜乘飞机回港过暑假的小徐少,将他带到城寨关在天后庙里。
这事梁醅谁都没敢告诉,除了最心腹的那么两三个人。
盛婉不算他的心腹,但盛婉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梁醅在她那里好像没有秘密,很多年后盛嘉宜回想起来,梁醅的一切都在盛婉暗中注视之下发生,城寨明面上被梁醅控制,暗地里却早已经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网住他所拥有的一切。
梁醅当时想管徐家要的,也是十个亿。
即便在十年前,徐家控制汇港和渣甸,垄断银行间交易,坐拥交通运输与航空集团,拿出十个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他们还在四处忙里忙外凑这十亿现金的时候,徐明砚就已经安全离开了城寨。
盛嘉宜从来没有觉得徐明砚欠过自己什么,那一年的惊鸿一瞥到半山再见,再到如今他愿意用十个亿来换她,她感激不尽。
这不是他应该做的。
“我把十个亿给你,你放了她。”隔着数米,徐明砚说。
“别傻了。”梁牧恶狠狠说,“现在放了她,我转头就会被打成筛子,你把钱放到船上,等我安全脱身,我自然会让她毫发无损回来。”
“我凭什么信你?”徐明砚抬起头,目光锐利瞟向梁牧,“我把钱给你,你带着她走,怎么保证她安全?”
“你不要和我谈条件。”梁牧咆哮道,他越来越着急,顶住盛嘉宜的手枪都在微微发抖,“我对杀她没有兴趣,我只要钱。还记得之前我们是怎么约定的吗?在公海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你没有先遵守约定,现在我不会再信你了,先给钱,快!把钱给我。”
盛嘉宜没有说话。
十二月的雨,哪怕在东南亚,也带着凉意,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她眨了眨眼,再次和徐明砚对上视线。
她知道他会懂的。
从他赶来泰国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钱可以给你。”徐明砚说“不过你也记住,如果嘉宜身上有一处伤口,这些钱,你一分都别想花。”
英雄本色
“把钱抬到船上, 你们去检查。”梁牧指挥他仅剩的几个手下。
一只只保险箱里装满钞票,尽数被抬到货船上。
“三天后,盛小姐会安然无恙回到香江。”梁牧沉声道, “徐少,你耐心等待就好。”
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十个亿, 这么多的钱,这辈子也不曾见过,即便少那么一些, 于梁牧来说也无关紧要了。
到如今, 和最初的计划相比, 一切仍然是成功的。唯一的漏洞就是交接不是那样的顺利,惊起了太多波澜, 但这无关紧要,宋元被抓,新安会失去最大的金主, 整个海外分堂会一举被端,涉及绑架盛嘉宜,香江内部也会很快展开对新安会的清扫。他们乘坐的货船会在菲律宾假装停靠,把注意力全都吸引到那里,会有另一条船带着他们回到香江, 这些钱会在澳城的赌场里打个转出来。
只要盛嘉宜平安,徐明砚不会追究这十个亿的下落。
香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江湖里做事, 即便是仇人报复, 也是点到为止。
香江社团众多, 要是你报复来我报复去,永远不会有尽头, 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从前徐家第一位首富血溅香江,徐家未曾报复,* 后来小徐少被绑架,徐家同样没有报复。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事后人财两清,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墨守成规。
十个亿,对于徐家来说,不过是苍蝇腿而已。他相信,徐明砚不会追究这些钱的去向,毕竟,徐明砚最在意的是盛嘉宜的安全,而不是这些如蝼蚁般的钱财。
海风夹杂着雨水拍打在甲板上,混乱中混杂着一声又一声刺耳的警报,梁牧的心跳瞬间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走。”他带着盛嘉宜往货船上走去,“放我们走。”
直到货船起航,警长Brosong才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对着对讲机道:“盯紧了他们,不要被发现,想办法联系越南、菲律宾方面,他们很大可能在沿途港口靠岸。”
“不用了。”他身边的徐明砚淡淡打断了他的对话,“他不会去菲律宾。”
“啊?”Brosong吃惊地转过头。
“回香江。”他低沉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然的冷静。他转身时,湿透的风衣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沉重,他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上挂着未干的雨珠。即便如此狼狈,依旧难掩他五官的立体与锋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流淌着读不懂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风雨中燃烧。
*
雨势越发急促,天边隐隐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梁牧的脸庞。
他凝视着黑色的巨浪片刻,很快又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香江繁华的高楼,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终要回去的地方。
但他知道,回去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你要去哪?”盛嘉宜问。她一身湿衣服被换了下来,货轮虽小,但该有的都有,此刻她穿着简单的白色长T恤,套着一件男士夹克外套,坐在船舱内擦拭着未干的长发。
“菲律宾。”梁牧说。
“他们猜得到你要去菲律宾。”
梁牧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他知道盛嘉宜在猜测,也在怀疑,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泰国湾出来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都觉得他肯定不敢进中国海域,那就只能沿着分界线往菲律宾的方向走,或者靠近越南或柬埔寨的沿海,找到一条更隐秘的航道。
“这条船也会被定位。”盛嘉宜继续说。
她把长发用梳子不紧不慢梳通,至于梁牧将枪顶着她要钱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不会哭不会闹,就像她从小表现出来的那样,心里头很多想法都不会让外人知道,只会藏着慢慢消化。
梁牧不敢跟她说太多话。他随口讲的一些东西,都有可能被盛嘉宜解读,暴露他下一步的打算。
整个计划前半段都是盛嘉宜策划,他出入执行,但是走到这一步,已经由他说了算了。
“会有无线电干扰。”他只能这么说。
“如果在国际航道上与其他大型货轮并行,就可以混淆定位系统。”盛嘉宜笑了笑,“借着国际航线上的停靠站点,随时改变航线方向,这样都觉得我们会去菲律宾,但去菲律宾,是最没有道理的。”
头顶的灯光闪烁两下,发出一阵电流声。
梁牧站在微弱的光线下,发丝微湿,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长相清秀,但又带着狠戾的气质,既斯文又冷峻,这种对比使他显得格外危险。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他扔了一条毛巾过来,盛嘉宜接住,拽在手心里。
她没有再说话,她低头擦着头发,显得平静而专注。梁牧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
“你会杀了我吗?”过了许久,盛嘉宜问,她的声音在冷清的船舱里回荡。
“不会。”
“不管发生了什么?”
“是。”
盛嘉宜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她缓慢擦着发尾,货船上的卫生间里用的是最廉价的洗发水,香精味十足,有着浓郁的薄荷香。
这股味道他们小时候好像总是闻到。
从船舱的玻璃往外看,一轮圆日已经浮出海面。
“以前住够了老房,总想着住新房,后来住到新房里,又想到要住豪宅。”盛嘉宜终于停止了擦头发,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手掌托着脸,和梁牧聊天,“十八岁那一年,我挣了很多钱,和公司分掉一半后,还剩一千多万。我带着钱满香江去看房子,后来觉得哪里都不够好,花上几百万,也只能换一套面积不大的三居室。想想在城寨里,买一套同样大小的房不过十万,那时我便想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回城寨里去住。”
“你现在只要想,可以买一套半山别墅。”梁牧平静地回答,“你不会回去,你比谁都想要走出去。”
“你不想吗?”盛嘉宜歪了歪头,好奇地询问他,“为什么不拿钱从菲律宾走?现在有这么多钱装在你的船上,别说一辈子了,只要不拿去吃喝嫖赌,就是三辈子也用不完。”
梁牧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盛嘉宜,她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天真,这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难得叫他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他这个妹妹,其实是个冷心冷面的人。
今天凌晨死了那么多个人,她一路踩着血和尸体,眼睁睁看着血肉在自己眼前飞裂,却跟没事人一样。徐明砚为了她连夜取出十亿现金飞往泰国,又为了救他把十个亿全都拱手奉上,她也不见得有太多反应。
盛嘉宜见他表情莫测,淡淡笑道:“你不想,因为你一直就留在那里,从来没有走出来。”
“我的父亲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梁牧点燃一支香烟,“后来两岁的时候,我妈也死了,干爸养大我。在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告诉我,未来我要当城寨的主人,做胜和会的下一代当家。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谁也不要嘲笑谁。要烟吗?”
“我现在戒了。”盛嘉宜说。
梁牧瞥了盛嘉宜一眼,笑了一下。
“他很适合你。”他轻声说,“以后你要是想进入政界,他是你最好的跳板,他有人脉,有钱,你有名声,最重要的是他愿意为你付出。”
“我值得他付出。”盛嘉宜闻言莞尔,“任何人在我身上投资,回报都会很好看。”
她的自信从不张扬,但无比坚定。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否认梁牧的猜测。
梁牧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闷了很久,吐出一口烟圈。
是了,从小到大,她一直没有变过。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教授、明星、商人……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当年那个在城寨里长大,甚至连居住证都不曾拥有的女孩,数千个夜里注视着九龙城的灯火,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一样,这一步她走了很多年,如今终于看到了曙光。
权力。
“回到香江后,我不会再找你。”梁牧说。
盛嘉宜微微一怔,看到他指尖的烟灰落在桌上。
船在海上行驶了近三天,绕过沿海崎岖的海湾与岛屿,四次更换轮渡,那些远在海外的社团堂口发挥了作用,每到一个港口,都早已经有船在等待。
也直到这一刻,盛嘉宜才切实地明白为什么徐明砚说他不能插手社团之间的恩怨,更不能如宋元那边扶植起自己的势力。
富贵,久富才能显贵。从亚洲最大的鸦片经销商到今日的金融、航天、地产巨头,徐氏家族花了一百年有余,牺牲了包括一代家主在内的数条性命,几代联姻与通婚,遭遇暗杀、威胁、绑架也不敢声张,才有了今天的风光霁月。
再去涉足江湖中事,别说两岸高层不能容忍,就是徐家地下的祖宗们也不会允许。
“最好是这样。”盛嘉宜低声道。
英雄本色
在船上第三天开始, 盛嘉宜就知道他这艘船一定不是开往菲律宾,更不可能是越南。
这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时候回香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反其道而行之,梁牧顶着邱芳继的名号, 按照常理,警察多半不认为他敢回中国,更不认为在宋元都落网的前提下, 他在香江还能有什么势力接应。换成她坐在梁牧这个位置上, 明知道菲律宾和越南的港口已经严阵以待的情况下, 大概也是要赌一把直接回香江的。
在船上的三天,她和梁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特指她明明被梁牧半威胁半恐吓上了这条贼船,但却能跟他相安无事和谐共处,对方也没有想过要限制她的自由。
船上的日子无趣得很, 茫茫海面除了偶尔飞过的海鸟和惊鸿一瞥跃出水面的海豚,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远远瞧见海上立着巨大环形浮漂一样的建筑,便知道那应当是海上采油平台,说明船走在靠近海岸线的位置上。
货船上的早餐只有干面包和矿泉水,盛嘉宜已经养成了早上要喝咖啡的习惯, 在这里没得喝,抱怨了一次,为此还被梁牧不轻不重嘲讽了两句。
他的那几个手下, 都尽量避免和她见面。
梁牧防备她, 盛嘉宜想想觉得有些好笑。
从来没有哪个和她熟悉的人, 能真正意义上在她面前隐瞒什么。
她抛起手上一块硬币,滴溜溜落在摊在桌面的地图上, 硬币滚了几圈,落在南中国海域。
“我们是在这里吗?”她指着地图问。
梁牧看都没看,说:“不是。”
“没意思。”
“你不是对外最喜欢说自己想过平静的生活?”
“我说的平静指的是没有人来八卦我的隐私。”
“在船上就没有。”
“”
“船上没有娱乐,我的平静建立在我有钱有闲的前提下,最好还有人无聊的时候可以陪我玩一玩。”
“你说的这些,流亡的时候也没有。”
盛嘉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梁牧看到她的动作,“你以为城寨很苦对吗?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够后来不这么想了,至少城寨还有张可以安睡的床,有淋不到雨的天顶,还有水泥地板,比不上热带雨林里的苦一半多。那里的树高到遮天蔽日,脚底下是烂泥地,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踏进沼泽,河里有鳄鱼,很常见,岸上据说有老虎,不过我没见过,但是有蛇,各种各样的蛇,植物也能杀人,当地原始人用箭毒树做弓箭,射杀猎物。”
他甚至一度觉得,与其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过了许久,盛嘉宜才慢慢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不这样,我就要去拍三|级。”她笑道,那枚硬币迟迟没有再抛出去,“那样我的日子,也会生不如死。这就是命,因为梁醅技不如人,所以你的命比不上我的命。”
梁牧微怔,他沉默片刻: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盛嘉宜说,“他害怕你知道后,会坏了他的计划。妈妈不同意带我出去拍三|级,他拿妈妈没有办法,就想直接冲我下手,你们手底下养了不少姑爷仔,这你应该心里有数?”
姑爷仔,就是那些长相不错,专门诱骗年轻女孩的小混混,也是皮条客的一种,各大社团都养着一些,尤以九龙最多,还会为其配备专门的打手、司机,做戏做全套,等骗了女孩到风月场所,就再也别想出去了。要是有不从的,带到外头,用尽暴力,随便指使“条仔”,将她的尊严践踏,这样就不怕她不乖乖听命。
不等梁牧回应,她接着说道:“在城寨里很难对我下手,所以就想把我骗到城寨外面。都知道我想离开城寨,可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干爸那些手段,我见过的也不少。”
她把这事偷偷告诉了盛婉,盛婉当时只是冷漠点了点头,叮嘱她千万不要出去乱说,谁都不要告诉,连梁牧都不要说。
过了两个月,福兴会的当家在城寨与梁醅喝花酒的时候,惨死于床上。福兴会一怒之下扣了胜和会在港口的一整船货,引得梁醅那晚带人出了城寨,在港口时遇上对方的人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枪声响遍港口,梁培直接毙命,后来过去支援的一干人等,遇到早已经埋伏在哪里的警方,两个社团那晚全军覆没。
梁牧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了很多年,再提到这些往事,连盛嘉宜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和梁牧说,说厌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愧对于梁牧。
如果梁醅不死,生不如死的人就是她。
也不后悔在眼睁睁看着梁牧乘船离开后,隐瞒下这个事实。
港英政府对于他们这些涉足黑暗,有一定地位和号召力,却抓不到真正把柄的人,自有自己一套处理方法。过去英警会将他们递解到内地或澳门,可惜到了后头,这两个地方也不愿意再接收这些人,又不能上到法庭判决,便一齐押送到赤柱监狱。
到赤柱也人满为患,便用渔船将他们载往临近的荒岛上,扔在上面任由其自生自灭。盛嘉宜听人说过,船在荒岛靠不了岸,还在浅水时就将人推下去,落在海里,不会游泳的直接葬生大海,会游泳的带着仇恨上岛,接踵而至的就是寒冷饥饿,这么多年来,偶有人游过大海回到九龙,剩下不是在岛上活生生饿死,便是在渡海时葬身鲨鱼腹中。
他们两个生下来就在那个地方,大多数时候根本没办法选,如果梁牧死在荒岛上,她也会伤心难过。
擒贼先擒王的方法用得很有效果,胜和会和福兴会覆灭后,香江保安司一度发布报告书称社团彻底消失,香江已经不再需要反黑组。那些没来得及被拘捕的社团高层也意识到来势汹汹,迅速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洗白上岸中,尤其是影视行业,大量资金进入,这才有了十年来电影业的腾飞。
“你猜这是正面还是反面。”盛嘉宜抛出硬币,迅速用手盖住。
“正面。”梁牧随口说。
盛嘉宜抬起手:“可惜是反面。”
正想要说什么,门被敲响。
梁牧正要开口,“老大。”他手下探出头,“到了。”
夜幕降临,在海上漂泊三天后,船悄然在香江的某个隐秘码头靠岸。
“要送盛小姐下船吗?”
梁牧点了点头。
暴雨如注,打在船身上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梁牧一手握住伞柄,一手牵着盛嘉宜,带着她急匆匆走下船舷。
在夜里,一望无际的浅海滩上,四周静得让人不安,只有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货轮下停着一艘小船,上面盖着乱七八糟的篷布,在风雨中摇摇摆摆。
梁牧让盛嘉宜上船。
“这是哪里?”盛嘉宜问。
梁牧把伞递给她:“靠近大屿山。”
盛嘉宜手一松,没差点能拿稳那把伞,却被梁牧重新紧紧握在手上。
“这是蛇头走的线。”他低声说,重新把伞递回去。
记忆里浮肿的尸体飞速闪现,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雨。
“是你杀了他。”盛嘉宜紧紧盯着他。
梁牧微微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你觉得是我?”
她回答不上来。
“你觉得是我,但你也不确定,对不对?”
盛嘉宜抿紧嘴唇,心里难得出现一丝迷惘。只有梁牧杀段宗霖的动机最大,可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蛇头的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好是梁牧,也只能是梁牧。
“你上这条小船,里头的人会把你安全送到九龙港口上岸。”瓢泼大雨中,梁牧的声音竟然是温柔的,他脱下身上的黑色风衣,搭在盛嘉宜肩上,“我要走了。”
“去哪里?”盛嘉宜闻言一顿,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她拉住梁牧的衣袖,“你不留下来吗?”
“不了。”他说,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有预感,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摸了摸盛嘉宜的脸,不带任何旖旎和绮思的,就如两个幼童初次相见那边,亲切地触碰着对方。
盛嘉宜静默了两秒,轻轻低头,贴着他的掌心。
她一直以为他会回来,避开沿途上百个可以停靠的港口,直接回到香江。
事实上他也的确回来了,却是为了送她回家。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梁牧忽然问。
雨珠从黑色的伞面倾泻,这么大的雨,即便撑着伞,盛嘉宜的头发也已经湿透,贴在脸边。梁牧整个人干脆站在雨中,脸上的表情在雨幕中看不真切。
“现在船里装着十个亿,如果你跟我走,这些钱都是你的。”
盛嘉宜沉默着。
过了良久,梁牧说: “好,我知道了。”
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几次停顿隐忍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刚出道那会,三安会堂主放话说要带你去他生日宴会上陪酒,那天晚上我带着人守在铜锣湾,等他一出门,就叫人把他暴打了一顿,后来被他查到,还害得我们之间血拼了几次。新安会也是这样,我扣下了一位红棍,让他不要去打扰你,可能这样的事情多了,宋元才会好奇,才会去调查你,说起来,也是怪我”
梁牧的声音低沉平静。
“现在的你,已经不会有人再敢动你了,无论有没有徐少,你都会过得很好。”
“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做。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需要我来做。”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一个人在娱乐圈,除了一个据说还算有势力的经纪人,什么都没有,就连经纪人,与她之间也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那些年,她一步一步走得如何战战兢兢,他都看在眼里。
能做的很有限,唯有替她暗中打点好关系。
其实以她的聪明,这些事没有人来做,也是一样的。
他仍然记得,1992年的那个夏天,傍晚独自路过街边剧院,见到巨大的海报贴在玻璃窗上,上面的人站在十字路口回头,剧院里磁带慢悠悠转动,余音掉到马路上。
宇宙坍塌,世界荒芜,日月碎做陨石。
磁带里唱:害怕讲出心里话的时候,眼泪会流。
他夹着烟,转头对身边经过的路人说:“知道吗?这是我妹妹。”
收到了对方一句神经病,和一个白眼。
他亦从来没有真正地责怪过她。
“保重。”他说。
暴雨崩落,好似雷鸣。
这个冬天,雨似乎太多了一些。
盛嘉宜握着伞柄的手冰凉到无法移动。
“保重。”她轻声道。
脚下那艘小船已经随着翻滚的波浪离船渐远。
就连重逢都这样短暂,算起来,从他们再次见面,不过才过去了那么几个月。
为了这一天,她却等了十年。
盛嘉宜撑着伞,站在雨中,并不曾进入船舱。
就在他们收起楼梯那一刻,海面上四周突然亮起了刺眼的强光,瞬间将黑暗瞬间驱散,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将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停下来!你已经被包围了!”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牧在甲板上震惊回头,对上盛嘉宜那双平静的双眼。
红发女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手持手枪站到盛嘉宜身边。
“都把武器放下。”李佳宁喊道。
海面上不知道何时已经漂着七八艘游艇,满满当当站着身穿黑衣的警察。
“DCP(地区指挥官/总警司)执行任务,船上的人已经涉嫌有组织犯罪,放弃抵抗,从宽处理。”最大的那艘游艇上,黄智贤举起手中的执行令。
梁牧只匆匆扫了黄智贤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这一次,他才真正看清楚盛嘉宜,她披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雨中,雨从她周身垂落,雨幕挡住她的神情。
再也看不清了。
竟然被她猜到了。
香江登岸的港口不过那么几个,蛇头爱走大屿山上岸。那一年他就是用这道信息误导,让段宗霖误以为流亡海外的胜和会高层正要从这处海岸回来,才引得他深夜间驱车前往。
可是那天晚上,梁牧并不知道盛婉也来了。
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局,他好像从来都下不过她们母女。
他缓缓举起双手。
那艘小船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嘉宜。”香江警务处高级警官李佳宁从包里拿出防水袋,从里头抽出毛巾,搭在她身上,碰到她的时候一愣,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盛嘉宜抹掉脸上的水,“是雨。”
马来有一句古谚语。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
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留在过去,活着的人还要不断向前,通往幸福的路很远,不知道谁才能到达终点。
最后于黑夜中瞥见梁牧那一眼,他说的仍然是:“保重。”
英雄本色
“你还好吧。”李佳宁在盛嘉宜身边坐下, 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没有热水,凑合着喝一点。”
“不用了。”盛嘉宜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将水推回去。
“还是很顺利,是不是。”李佳宁说, “一切都按照计划好的那样,和你猜得一丝不差。”
“那天晚上,全香江的金库被同时调用, 我们按照你之前叮嘱过的那样, 给徐少打了电话。他接了, 没有说什么,仍然把钱取出来了, 真酷啊,那么多钱。”李佳宁双手画了个圈,示意那笔钱有多么的巨大, “银行的金库一夜之间被取得干干净净,后来上头说不能再取了,否则到了明天开市,还有那么多人要取钱,没有现金, 恐怕会造成挤兑。”
“但是人家就是有那么多钱。”李佳宁拖着脸,“汇港银行便临时打开工厂里的印刷机印钱,马力全开, 一个小时就备齐十个亿, 装了整整两辆卡车。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钱还在吧?”
“一分都没少,在船舱, 如果你们不把货轮凿沉的话。”
“沉了也捞起来,我们都紧张死了,生怕你出什么问题,在这里守了整整三天,其他的海港也安排了人,但你既然说是这里,大部队就只能在这里等着。第二天不见人的时候,黄长官就开始着急,到了今天下午,逮到了一艘过来接人的蛇头小船,你不知道吧,这几天光是蛇头的船都抓了好几艘,也就下午这一艘,让我们找着了之前你给我的名单上的人。我们便觉得,没错,一定是这里了。”李佳宁把篷布放下来,挡住往船舱里灌的雨丝。
“这一次收获满满,不是吗?一举端掉了这么多重要的‘大人物’,以后就是再想做点什么,也掀不起风雨了。”
盛嘉宜低低嗯了一声。
“会好起来的。”李佳宁挪过来一些,抱住盛嘉宜。
李佳宁见过十七岁的盛嘉宜。
同样是这样一个雨夜,大雨瓢泼,海浪狂涌,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明星,那天晚上,她的人生轨迹因此而改变。
“后悔吗?”李佳宁忖度着她的神色。
“不后悔。”盛嘉宜叹了口气,把风衣搂得紧了一些,慢吞吞道,“我只是在想,上岸后该怎么和人解释。”
有的人一定要被她气死了。
李佳宁秒懂,露出遗憾的表情:“你应该早点告诉他,这可是能拿出十个亿的大佬。”她托住脸,“要是他不愿意给钱,我们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你怎么一直提那十个亿?”盛嘉宜终于掀起眼皮,没好气看了李佳宁一眼。
这位年轻的警官是目前香江高级警察序列里唯一一位女性,这些年来和她关系很不错,盛嘉宜有许多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尤其涉及人身安全这一块,都是李佳宁代为处理的。
“我的大明星。”李佳宁看到她终于恢复了一些活力,大松一口气,“我一年薪水才几十万,十个亿,够我打两百年工,从乾隆皇帝时代开始当牛做马。”她双手合十,“请一定要珍惜这么有钱还长得帅对你好的男人,哪怕他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呢,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你找一个贫穷丑陋的男人,大概也会犯错,看到他那张脸,说不定你都会感到生气。”
盛嘉宜摇摇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抬头往外望去,“今年怎么这么多雨?”
李佳宁伸手出去接雨水:“每年雨都很多,只不过那些平常的日子不够深刻,我们都忘了。”
“长官说,这一次回去后,他会销毁掉所有关于段组长、胜和会,还有你妈妈的档案。”李佳宁红色的头发在夜光中一闪而过,她放下帘幕,“从今往后,一切都将尘封落幕,再也不会有人去找你妈妈,无论是盛婉还是后来的苏静婉,都不会被提起。她已经死了。”
“她本来就死了。”盛嘉宜说。
“你说得没错。”李佳宁笑了起来,“走吧,船快靠岸了。”
盛嘉宜披着湿淋淋的风衣站起来。
李佳宁帮她把湿法撩到耳后。
大美人即便狼狈也是大美人,绝佳的骨相完全扛住了风雨,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水滴,从眉骨滑落,楚楚可怜。
李佳宁又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徐少愿意拿出十个亿来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天边起了一层白色的薄雾,越靠近岸边,那股阴冷的气息总算散了一些。
越来越多船帆桅杆出现在面前,悬挂着的旗帜在微亮的天色下摇晃。
盛嘉宜站在船头,看到了码头上站着的一整排人。
有急匆匆赶来的何希月,她身边是眼睛仍然红肿的阿香,还有许久未见的大老板赵士荣,以及他旁边另外一位被李佳宁形容为百年来最财大气粗的大少爷,身穿黑色长风衣,身影谦谦,手下人为他打着伞,在码头上静静注视着这边……已经有几艘快艇停在岸边,一个个保险箱被运上岸……
李佳宁也弯腰出来,为盛嘉宜撑起伞。
“死妹钉你吓死我了,把我命都吓掉了半条,你知道不知道。”何希月率先跑过来,也不管雨有多大,一把抱住盛嘉宜哭了起来,“我以为你的命都要丢在泰国了,你一天到晚都背着我在外面做什么?你这样对得起我,对得起那么多围着你转的人吗?那么多人的工作前途都绑在你身上……”
盛嘉宜沉默不语。
她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这件事是她有问题在先,瞒着所有人,但也是因为她不能把他们拉下水,Andy姐很好,可是在这种事情上,Andy姐也帮不了她任何事。
唯一能帮到她的人,如今也站在这里,沉默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说。
何希月退了一步,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哭的时候。
“去跟徐少谈谈。”何希月抹干眼泪,轻声道,“他很担心你,你太任性了。”
“我没得选。”
“傻女。”何希月用手上的毛巾擦干净她额前的雨水,一边低低骂了一句,“你当然可以选,他已经为你做到极致了,不要再挑剔了。”
“嗯。”盛嘉宜闷闷应道。
但是她有一种预感,徐明砚不会这样轻易地原谅她。
“我们先走,你们好好说说话。”何希月拉着赵士荣与阿香,顺便捎带上了李佳宁,“警官,还要做什么你招呼我。”
“没有什么。”李佳宁一步三回头,“嘉宜啊,明天来警司做个笔录,然后我们一起去吃中午饭。”
“走了。”
天色已经大亮了。
徐明砚撑着黑伞站在晨雾里,身姿挺拔如松,轮廓分明的脸庞在柔和的光线下透出几分凌厉与冷峻。相比于那天夜里,他的戾气少了几分,眉目之间流露出一种矜贵的姿态,遥远而疏离。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盛嘉宜低声说。
“你只是单纯不相信我而已。”徐明砚替她说完了下半句,自觉有些滑稽,于是嘲讽地扯起唇角。
“这一局你准备了多久?”他略带刻薄地质问道,“从在新加坡之前就开始了?”
盛嘉宜摇了摇头,缓缓道:“比那更久。”
“去年?”
“四年前。”盛嘉宜抬起头,“从哥哥回来开始,我就* 在等着一天,我以为你也在等着一天,”
她仍然管那个人叫哥哥。
那天夜里,是徐明砚第一次见到梁牧。
那还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站在船头挟持盛嘉宜的那一刻,他的眼中跳跃着疯狂与歇斯底里的情绪。徐明砚毫不怀疑,盛嘉宜原本就想从他这里拿走十个亿送给梁牧。
那是当年对他实施绑架案的团伙头领的儿子,早在十多年前,没有盛嘉宜的话,他们已经拿到了十个亿。
盛嘉宜送了他们一份大礼。梁牧本来可以拿到那十个亿远走高飞,而他将从中受益,在这场并不算激烈的斗争中,香江两大社团的关键人物落网,他都参与其中,没有比这更好的回归献礼,也许意义远大于一块地,当然,风险也比那场牌桌上的赌局大上百倍。
她一个人就这样平静地完成了最疯狂的壮举。
越是谨慎的人,冒险时往往越是大胆。
也是在那个夜晚,徐明砚终于明白了祖父当年为何劝父亲赶紧变卖资产,离开香江。
如果为了追求一个结果而要牺牲自己的爱人、亲人,即便那结果再珍贵,又有什么意义?赌来赌去,最后竟是拿命在赌,太过认真了,他不敢再继续这场博弈。
“我要回美国了,长期的。”徐明砚忽然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盛嘉宜一愣:“去美国做什么?”
“接手我父亲的产业,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那远东这边呢?”
“我试过了。”他淡淡道,“这里不适合我,大家都在往外跑,我也应该回去。”
他说的大家,大抵指的是那些如今正忙不迭把资产往外转移的富豪们。
“你在这里才叫回。”盛嘉宜说。
“所以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讲到这里,盛嘉宜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回来?”
“我说过了,我是因为你才回来。”
“骗子。”她冷冷道。
“随你怎么想好了。”他朝后看了一眼,远处有个穿黑衣的秘书模样的人小跑过来,递过来一只手提箱。
徐明砚接过,递给盛嘉宜:“回去后再打开。”
盛嘉宜迟疑了一瞬间:“你真的要走?”
“嗯。”
毫不犹豫地。
“那你走吧。”盛嘉宜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火,她硬生生道,“再见。”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顿住,回头走了几步,从他手中接过手提箱,这才扬长而去。
飞一般的爱情小说
在95年6月29号, 晚上11点36分49秒,我对自己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飞一般的爱情小说》
李佳宁走进茶餐厅的时候, 盛嘉宜正在给人签名。
拢共就六张桌子的店里拥挤不堪,李佳宁从挂满烧腊的玻璃前挤过去:“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我朋友来了。”盛嘉宜放下笔,笑着对找她要签名的路人说。
"唔騷擾你啦,嘉宜。"那人识趣地走开。
“大明星。”李佳宁坐下来, “一碗瑞士鸡翼面, 一个菠萝包, 一个漏奶华,两杯薄荷拿铁, 仲要一份三文治。”
看见盛嘉宜皱了皱眉,她补充道:“你吃三文治和coffee,其余的我来吃。”
“我也要吃菠萝包。”盛嘉宜不客气道。
“ok。”李佳宁投降, “来两份菠萝包,我请你。”
“那怎么好意思?”
“那你请我。”李佳宁翻了个白眼。
盛嘉宜笑了起来:“这次你请我好了,下次请你去吃西餐。”
宽口铁制杯子迅速端上来,李佳宁摇了摇吸管,杯子里头冰块撞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咔嘣声。
“刚刚你在警司,是不是和老大吵起来了。”
“没有啊。”盛嘉宜若无其事地接过她那杯咖啡,“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一个只认死理的人。”
“他现在应该也不敢对你太强硬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嘛。”李佳宁笑了笑, “你妈那事,已经解决了, 我看着他们销毁了文件。”
“你们的执法权挺宽松的嘛。”盛嘉宜掀起眼皮。
“别怪我们,这也是没办法,这么多年,警方为了三合会,花了太多精力,也死了很多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把源头的根挖掉,就不会有任何效果。”李佳宁的声音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
“梁牧不会被判太久,你又不准备告他绑架罪,三年啰,三年后就出来了。”
“宋元那边要麻烦一些,这一次他涉嫌社团斗争、绑架案、杀人案、恐吓,多罪并罚,十年起步。”
“十年便宜他了。”盛嘉宜皱眉,“你们真该去看看河口的鳄鱼园区。”
“按理来说他的犯罪行为发生在泰国,泰方对领土内发生的所有犯罪行为拥有优先的司法管辖权,有权对该案件进行调查、起诉和审判。澳城希望引渡他,具体怎么判,得看泰方那边愿不愿意移交。我想这样棘手的人物,泰方肯定是要送回去的。”
“澳城那边对他处理不会太轻,我想,葡澳政府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来保他,我们能做的就是多搜集一些他的罪证,提交到澳城,给那边的司法机关施压。我以为他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了”
“他不是连从前的国际刑警通缉令都可以取消的人物吗?”
“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来看,我们当然希望把头头都抓起来。”李佳宁苦笑,“但是在现实中,总是会有很多阻力,要么是没有充分的证据——他们这些人一般不会自己亲自去犯罪,这一次这样的情形,我们也是等了很多年,在你的全力帮助下才得以达成。要么是对方人脉滔天,会有不同的角色来给我们施压,我们遵循着英国的法律,但是我们的社会是华人自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没有办法通过常规的铁腕手段,进行管理。”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要感谢你。”李佳宁说,“当然也要感谢你的男朋友,他帮忙消除了那些隐形的阻碍,他对你很好,很爱你,短暂的两次接触中我可以感觉得到。”
“他不是我男朋友。”盛嘉宜说。
李佳宁瞪大眼睛:“你们分手了?”
“早分了。”
“好吧,我以为你们偷偷在一起,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吧?”李佳宁忽然有些愧疚,“都怪我们,不应该把你拉进来,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我就不太赞同老大的想法。你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又不是干警察工作”
“说这些做什么,我自愿的。”盛嘉宜用刀叉扒拉着盘子里的三文治,“我比你们更想看到这个结局。”
“说实话啊嘉宜。”李佳宁吞吞吐吐,“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其实早就已经”
“想过啊。”盛嘉宜笑了笑,“你觉得这些年我做的都没有意义?”
“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没想好,先继续拍戏吧。”
“我喜欢看你每一部电影,你好适合当演员,不过比起那些男明星么,我希望你能和徐少在一起。”李佳宁甩了甩她那头红色的头发,“当然,仅代表我的个人意见。”
“嗯哼。”盛嘉宜不置可否。
“你呢?你怎么想?”
“结婚吗?”盛嘉宜问。
“对啊。”
“我比较赞同你的观点。”盛嘉宜说。
“啊。”李佳宁惊呼一声,旁边几桌都看了过来。
盛嘉宜在这里本来就已经够吸引目光了,这下好了,人人都光明正大盯着她。
“小声点!”
“那你还和他分手!哄一哄他啊,男人,撒个娇就哄回来了。”李佳宁怒其不争。
“你不懂他,他才没那么好哄呢。”盛嘉宜皱着眉,“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对我发火。”
“他那天在码头对你发火了?”
“他不跟我说话,说话也是冷冷的。”
李佳宁张了张嘴。
“好吧。”她点点头,比了个大拇指,“你是大美女,你说了算。”
“我知道你在讽刺我。”盛嘉宜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我的bestie了。”
“不是,嘉宜啊。”李佳宁暴躁地揉了揉头发,“你不怕他转头又找一个啊。”
“他不会。”
“这么有自信?”
“他都跟我谈过恋爱了。”盛嘉宜放下叉子,“想再找一个更好的,哪有那么容易?”
李佳宁:
这话也没毛病。
“我不关心你们的事了,你比我知道怎么应付男人。”她站起来,“埋单啊老板!”
“这阵子我跟着你啊。”李佳宁回头,“最近到处抓人,外面乱得很,老大叫我调几个人保护你的安全,我挑了两个刚从以色列训练回来的刑警,一个能打三个。再说你自己也挺厉害的,加上我,三个人够了吧。”
“多谢他。”盛嘉宜眼皮都懒得抬,“你这样的高级警察给我当贴身保镖,你们老大真会用人。”
“我自愿的啦,跟你可以天天看到明星,到处玩,比平时风吹雨晒跑案发现场有意思多了。”李佳宁笑嘻嘻抱住盛嘉宜的手臂。
“喂,这个话应该当着你老大的面讲。”
“知道你不会告状的啦。”
银色跑车飞驰穿过过海隧道,出口的那一刹那,瞬间被扑面而来的光辉淹没,金色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蔚蓝色的港湾被这一层金色薄纱轻轻覆盖,水面波光粼粼,如缀金粉。
盛嘉宜掀起手机盖,看到何希月发来的几条信息。
“我自作主张给你接了日本导演山崎大和的电影,他的分量有多重不用我说,正好去外头避一避风头。”
她举起手机给李佳宁看。
“那可是山崎大和!”李佳宁高声喊道,后头的车鸣笛催促她赶紧通过红绿灯,她不得不别过脸去,“日本国宝级导演!”
“那这样我的档期又排满了。”盛嘉宜收回手机,“又是没有休息的一年。”
“外头还是有传你被绑架的事,只不过是私下里,现在出去也挺好的,至少能让一部分狗仔消停一点。”
“是啊。”盛嘉宜看着窗外。
广场已经摆上了巨大的圣诞树,绿色的松针上挂满亮晶晶的装饰。
又是一年圣诞节了。
酒店的行政套房里常年放满了香薰,室内暖意十足,瞬间驱散了湿冷的寒意。
盛嘉宜招呼了李佳宁在客房住下,自己转身进了主卧室。
徐明砚给她的那个保险箱就放在窗几上尚未打开过,和它放在一起的,是一整叠厚厚的报告,用灰色的书夹歪歪扭扭夹在一起,上面是各种各样关于泰国的经济数据,从货币、汇率到工业数值。
盛嘉宜其实已经猜到箱子里面是什么了。
“去日本,就要尽快,下周好了,就当散散心。电影剧本我帮你看了,很不错,能拍山崎大和的电影,多少人求之不得?趁着你拿到戛纳不久,最好抓住机会再冲一冲国际奖项,打响名气后就去好莱坞,香江这些导演,我看也拍不出什么名堂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没有听到?”
“知道了。”盛嘉宜将手机夹在耳侧,歪头去开保险箱。
银色的箱盖打开,那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棕色的文件。
盛嘉宜一顿,缓缓伸手过去,解开缠绕的细绳,从里头抽出白色的纸页。
“我叫人给你订下周一的机票,带上保镖一起过去。”
“下周一吗?”
“你想什么时候?”
“周五吧,在那之前,帮我再定一张机票。”
“去哪里?你又要一个人去什么地方?我跟你讲盛嘉宜,你不能再这样任性了,我不会允许。”
“这一次不会有事的。”盛嘉宜轻声道,“我向你保证Andy姐,这一次会很安全,如果你担心,我会带上保镖,警司的警察会跟着我一起。”
“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何希月听到了警察两个字后,语气终于和缓了一些。
“仰光。”盛嘉宜垂着眸子看着手中那张纸,“我要去仰光。”
飞一般的爱情小说
“你承认你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吗?只不过看起来不明显, 所以具有一定的欺骗性,乖女孩从来不会做出这些事。这叫什么?平静的疯癫?”
“我承认。”盛嘉宜放下手中的报纸。
她戴着一副能遮住半边脸的墨镜,头发高高盘在脑后, 修长的脖颈上垂着一串帝王绿翡翠项链。
曼德勒是缅甸君主时代,最后的王城, 位于伊洛瓦底江畔,是缅甸华人最多的城市,当地人叫它华城。
他们坐在一辆劳斯莱斯银刺轿车上, 当地华人商会热情提供了座驾, 从仰光接到下飞机的一行人, 一路行驶到曼德勒。
缅甸国内同样刚刚签署停战协议,和高棉一样, 北部区域仍然有频繁但小规模的交火,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区域一切如常,战争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被迅速遗忘。
“你在看什么?”盛嘉宜看李佳宁全程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看你前男友的家族故事。”李佳宁的红发上别了一只兔子发卡,说实话,和她这个人的气质完全不符合,她摊开书本,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香江豪门往事密辛》。
“书上说,你前男友的曾祖父有三个姨太太,生了十个孩子, 还在外面包养了至少十四个女人, 真的假的?”
“我怎么知道?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吧, 他生下来的时候他曾祖父都不知道在土里躺了多少年了,难不成他爷爷还要和他八卦这些?”
“那倒也是。”李佳宁讪讪, “不过信息太少了,根本没有提到几句嘛,你看看写你前男友家里的,总共不到两页纸,还没有写贺家写得多呢。”
盛嘉宜嗤笑一声:“感觉哪个八卦小报都敢写一写贺家的事,他们控制不了报纸,香江大大小小有六十多间报社,想要有一个好名声,意味着这些豪门每年都要花一笔巨款用在维系媒体关系上,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人要给钱给你们警方用来聘请保安团队,要给政务司和财政司,打点好日常的关系,要宴请总督和议员,以便于拿地拿牌照做生意,要捐钱给各大高尔夫球、网球、保龄球、马术俱乐部,保持会员的身份,保证自己一直留在上流社会圈子里,要给家里的女人买包买高定礼服买珠宝,太太们出去应酬的时候才不至于太丢脸。”
“贺家。”她施施然翻过一页报纸,“显然没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出来用。”
李佳宁咋舌:“这就是传说中的豪门生活吗?”
“光有钱还不行,豪门就是这个家里每个人都要做事,都要承担一定的职责,子女要进入不同的子公司担任要职以保证集团在家族的控制下,太太们要承担应酬和社交的事务,维护与商界名流之间的日常关系,孩子生得越多越好,这样即便有一两个没出息,总不可能个个没出息。”盛嘉宜点了点李佳宁手中的书,“这就是典型的例子,十个子女,最后有一个成才,所以徐家一直到今天,依然控制着汇港集团。”
“你问我为什么不急着追回去找他复合,因为我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过这样的生活。”盛嘉宜望向窗外,罗望子树茂密的枝叶洒下一片绿荫,街边矮房成片,偶尔有几栋英式建筑一闪而过,街道上到处停放着大小车辆,汽笛声一阵接一阵,好像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
我还年轻,我要先是我自己,才能是一个人的妻子或者一个孩子的母亲,前者对我来说是必须做到的,后者对我来说是可以选择,跟他在一起要面对的问题也有很多。我现在很漂亮,他对我就很迷恋,但是我迟早会老,我老去的那一天,他大概率还会和现在这样富有,但是我已经不再美貌了,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太早嫁人,什么都没有,万事都依靠他的人脉和资源,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所以对于结婚这件事呢,哪里用这么着急。”
“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这个道理。”
离曼德勒不远,有一条山路,直接通往眉苗,是殖民期间英国高官度假的地方。
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这里到处都是林荫树丛,绿草如茵,四千多英尺的山上气温温和舒适,一栋栋英式别墅建在山坡上,路边甚至还停着彩色的马车。
“真没想到这里还会有这种好地方。”李佳宁惊叹。
“殖民地都有这种地方。”盛嘉宜笑了笑,“难道从前浅水湾那一代的洋房之于九龙老城区不是这样吗?”
“地址上的位置,就是这里。”劳斯莱斯缓缓停下,开车的司机转过头来对着这个从香江前来的大明星说道。
盛嘉宜抬头,看见红色的小洋房掩映在茂密的篱笆后头。
“请小心一些。”司机提醒道,他后头还跟着两辆车,都是安保人员,“虽然现在是和平时期,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万事皆可发生。”
和其他所有区域比起来,目前缅甸是整个东南亚最不稳定的国家。
“这栋房产于1889年被一位华人女性买主买下,前身为一位英国执政官的官邸,他会在热季来眉苗度假,到缅甸独立后,这栋别墅就被废弃了,出售的时候价格不算高,仅十万美元就卖了出去。”
“买主也不是全年住在这里,据说是因为她在本地有些翡翠和玉石生意,所以每年都会过来住两三个月,有人说她长居西贡,也有人说她是马来的槟城人。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几个尼泊尔保镖,当地华人商会的副会长赖先生与她关系十分密切,在本土为她提供贸易保护。”商会跟着一起来的商人在盛嘉宜耳边低声介绍道。
“多谢,我自己进去找她。”盛嘉宜微微一笑。
她符合这位华人富商对于香江女明星的一切想象,美貌得如电影里别无二致,穿着打扮无一不精致,脖子上那根翡翠项链用他识玉多年的经验来看,价值不在七位数之下,从仰光一路过来的几次交谈随和但是疏离,客气却不失骄矜。
“我去给您敲门。”他还想再献献殷勤,却被身边那位英姿飒爽的红发女士伸手拦住。
“不劳烦您了。”李佳宁眯了眯眼睛,腰间鼓鼓的枪套格外显眼。
富商不敢再多话。
盛嘉宜沿着台阶往上几步,黑色的栅栏上装着一个门铃,她摁响,没几秒,一位作当地装扮年迈妇女急匆匆走出来,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她。
“识唔识讲广东话?”盛嘉宜问。
“”
“唔知?”
“你搵边个?”那个女人紧张道。
“搵吓呢间屋嘅女主人,你返去同佢讲,有个电影明星由香江过嚟搵佢。”(找个家的女主人,你回去和她讲,有个电影明星从香江过来找她)
妇女听懂了,点点头,又迅速往屋里走去。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她再度出来,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人紧跟着,这才快速将门拉开一条缝,催盛嘉宜快些进去。等盛嘉宜刚踏进院子里,那条细密到几乎不留什么缝隙的铁闸门就迅速关上,电子闸门发出一声滴答的警报。
“请进。”
院子入口处种了一株巨大的阿勃勒树,金黄色花朵落满一地。
盛嘉宜停在那棵树下,再度打量这栋别墅——漂亮的乔治亚风格小洋楼,房屋如巨大的舞台,方柱形烟囱从屋顶后头露出来,有一块不小的绿色草坪,花坛里种满了热带植被花卉。
在缅甸,这是罕见的住所。
山下三角洲地区绝大部分人还居住在河流上的竹屋里,一生中绝大部分记忆都是烂湿的淤地、湍流的大河与闷热的雨林。
她想起商会的人刚刚的描述:女主人是一位玉石商人。
“请进来。”老妇人打开别墅的拱门,“直走,到客厅。”
“谢谢。”
盛嘉宜穿过狭长的走廊。
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情感人的相见,盛婉坐在壁炉边的软被靠椅中,见到盛嘉宜进来,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坐。”
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盛嘉宜敢说和娱乐圈与她同龄的女人中,没有谁的美丽能胜于她。她并不是艳丽的长相,但的确称得上风情万种,美艳绝伦,脸上未施粉黛,也没有刻意遮掩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只用静静坐着,便会给人留下风韵无双的印象。
她穿着一袭青绿色长特敏(缅甸传统服饰),头发用一根青玉簪子簪在脑后。
在缅甸,她有一个名字,叫做缪丹达(Mya Thandar),寓意为珍宝之美。
直到盛嘉宜在她面前坐下,盛婉这才像是稀奇到第一次见过她一样说道:“你长大了,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
“是么?”盛嘉宜淡淡一笑,“你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来找我做什么?”
“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盛嘉宜把带来的一份文件递给她,“恭喜你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没什么讽刺的意味,但听起来偏偏不那么友好,“不再是个通缉犯了。”
盛婉低头看了一眼。
一份死亡证明。
在香江,失踪七年才能办理死亡证明,而她更是直接被警方纳为高风险调查对象,一旦被证明没有死,就是涉嫌段宗霖之死的最大嫌疑人。
盛婉意味不明笑了笑:“梁牧呢?”
“被抓了。”
“大义灭亲啊。”盛婉挑眉,“我以为你舍不得对他动手。”
“我没什么不能做的。”盛嘉宜眉目不动,“我是你生下来的女儿。忘了告诉你,宋元也在泰国被捕。”
盛婉终于收敛了神色,她开始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小女儿。
嘉宜从小就是一个主意很大的孩子,但她往往表现得无比迂回婉转,许多事她自己不出头,都是指使着梁牧为她打头阵。
当年离开香江的时候,盛婉也没有考虑过叫上她一起走,她那个时候已经很大了,不再是一个孩子,可以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更何况梁牧那么喜欢她,不会把她怎么样。
盛嘉宜过得好与不好,从此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盛婉自觉得这辈子养她到那样大,该尽的义务都已经尽了,母女的缘分,合该到此为止。
但很快,就再次听到了她的消息。
她的海报贴满了大小每一个剧院,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她的事情。
她演了很多电影,挣了很多钱,和相当富有的豪门继承人恋爱,年纪轻轻就拿了戛纳影后,后来又拿了很多奖,是香江新晋的天后巨星。
“你现在还有什么需要找我的呢?”盛婉很好奇,“如果我这个母亲缠着你,对你的事业你的婚姻,都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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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误会。”盛嘉宜说, “我没有想要上演千里寻母的戏码。”她淡淡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确定一个答案, 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确是一个问题, 这也是我希望解决的。”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份死亡证明。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随着她结束的话音,递到眼前的是一张巨额支票。
一千万美金。
这些年, 这些钱, 盛嘉宜一直等着将它交给那个人。
“你……”盛婉一顿, 旋即莞尔一笑。“到底是翅膀硬了,不像当年那样, 遇到事情,还要哭着求我来为你想办法。”
“这个钱你不要我就收回去了。”盛嘉宜冷淡道。
盛婉伸手,将那张支票摸到手中。
“我养你花了不少钱。”盛婉说, “五百万美金,对现在的你来说也不难挣,怎么,给妈妈这点钱都是这个态度?你不是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吗?我看新闻上说,光是给你送礼讨好你, 就花销上亿,还是我当年慧眼识珠,叫你去把他带出城寨, 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也得多亏我, 是不是?”
“当初你就是这样想的?”盛嘉宜反问,“知道他有钱, 所以才让我送他出城寨。”
“不然呢?”盛婉若无其事道,“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就想着留个善缘。嘉宜啊,我没有你走运,我一辈子鲜少有人为我创造机会,所以你不知道抓住人生中随时可能逝去的契机有多难,很多事情短时间内都看不到任何成效,需要时间沉淀,而我没有你那么多的时间。没有人教我怎么做,我只能慢慢摸索,一遍一遍犯错,再从过去的失败中找到经验,告诉你应该如何一步一步爬上去。”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好人在这个社会是走不长远的。你不要光看到学校里、书上教你怎么做一个好女人,要温柔、知性、懂事、漂亮,这些都是蠢话,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女人就是要狠,要不择手段,要豁得出去,最重要的是不要体谅那些有钱有权势的男人,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天生比你拥有更多宽容和谅解,你和那个姓徐的小子在一起,报纸只会讲你是拜金女,而不会觉得他能娶你真是他们家莫大的荣幸。”
“社会喜欢用你的出身为你划分品类,不是因为这么做有道理,是因为往上走的路不多,如果人人都想着往上爬,上面的人就得下来。可惜就算明白这些道理也没有用,因为人言可畏,阶级大过天,就算机会摆在面前,也只能眼看着它如流水一般消失在指缝,我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了。”
“如果现在的我是你,我就非要嫁给那个姓徐的小子。”盛婉从摇椅里站了起来,轻纱笼罩下,仍能看出姣好的身姿,她脸上挂着了然的笑,即便时隔多年未见,也好像一眼就能看穿自己这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女儿,“你担心你们的感情不稳固?你觉得他对你的感情,是因为你救过他?或者你觉得如今自己美貌,所以他才会迷恋你,等你老去,他一定会再选择别人?”
“我不这么想。”盛嘉宜别过脸。
“他能给你的岂止是爱情两个字可以囊括?”盛婉并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道,“你这么有名气,他那样有人脉和财富,你可以安稳做你的大明星,或者做商人,未来甚至可以依靠你的号召力当议员、当女港督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时候,有没有爱情又怎么样,你的婚姻将牢固无比。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和他恋爱后,抓紧时间嫁给他,排除万难,扫清你与他婚姻之间的障碍。”
“你太善良了,嘉宜。”盛婉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让梁牧去死,也会让宋元去死,最后,再让我,你的母亲,悄无声息死去。在缅甸这块地界上——”她指了脚下,“你有一百种方法做到这一点,而你只给了我一张支票。”
“你让自己的人生困难重重。你有如此美貌,本来不必如此辛苦。”
“是,我确实和你不一样。”盛嘉宜仰头看着她,“就像当年你要我告诉徐明砚自己的姓名,让首富的孙子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没有同你说的那样做,后来梁牧离开香江,我同样隐瞒了下来。你做事总是那样的决绝,明明当年梁牧回来后,可以同我商量,却在那样一个雨夜不辞而别,父亲意外身亡,那天夜里我从学校赶到警司,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报复,也不知道父亲的死到底是谁的手笔。你的确是能狠得下心的,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会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盛嘉宜也站了起来,她平视着盛婉:“我知道徐明砚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你这样的想法,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读出来。”
“他们这种人,从小到大* 耳濡目染,太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知道周围的人希望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什么,我救过他,他却未必要为此和我结婚,我嫁给他,他也可以什么都不给我,一分额外的钱都没办法从他身上拿到。我要他清楚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要他心甘情愿给我。”
盛婉愕然。
她们两个长得有七分相似,三分不似是因为盛嘉宜身上还保留着一些混血儿的特质,比如锐度极高的面部线条和上扬的眼角,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偏蓝色的瞳眸。
她这样的长相,注定和寻常人之间有着天然的距离感,说好听一些是漂亮到无人敢靠近,说难听一些,就是普通人很少将和自己不尽相像的人纳为同类。
盛嘉宜与她不是同类,她们两个,从来就不是。
阳光穿过玻璃落到白色瓷砖上,也为桌上彩色的陶瓷镀上流光溢彩的光华。
过了许久,盛婉松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她说,“我总觉得你没有那样尖锐的棱角,但也许是好事……我本来准备今天去一趟蒲甘,离这里不远,你要同我一起去吗?我在那里供奉了一尊佛像,佛陀说每年都要去祭拜,所以每年,我都会在这里住两个月。”
“不了。”盛嘉宜下意识想要拒绝。
“年纪大了,就会喜欢拜佛。”盛婉淡淡道,“既然来了,还是去一趟。”
盛嘉宜莫名一笑:“来都来了……这话都不像是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妈妈。”
叫出妈妈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愣。
盛婉竟然信佛,盛嘉宜觉得匪夷所思。不是她不孝顺要故意编排长辈,就她妈妈这个性格,养小鬼还差不多。
缅甸有许多寺庙,蒲甘更是被称为千佛之城,有三千余座寺庙遍布在热浪滚滚的中央平原。
很难说蒲甘和吴哥窟,眉苗与暹粒之间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高棉境内的战争已经结束,国内重新迎来平静,《夏日浓情》掀起了全球背包客前往吴哥的浪潮,遗迹的余晖正吸引着全球各地的旅人前往,而缅甸没有。
不仅现在没有,长久来看,也是如此。
说来好笑,盛嘉宜听闻高棉政府准备给自己颁一个国际旅游大使的奖项,请自己担任吴哥旅游的代言人,程良西知道这件事后,委屈到打电话和她煲了整整四小时电话粥。这部电影上映后,程良西一点好处都没捞到,金像奖、戛纳电影节、金马奖通通挂零,他的角色实在不出彩,盛嘉宜只能安慰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在文艺片里甘当“渣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盛婉偏头,看到她笑得开心,忍不住问道:“笑什么?”
“在想我拍戏的事情。”盛嘉宜说,她和盛婉坐在车后座,李佳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上了后头的车。
后头跟着的车又多了两辆。
盛婉说缅甸实在太乱,光说眉苗别墅区,因为环境优越气候温和,就住了好几位“大人物”,安保一直是整个曼德勒的大问题。当地聘请了众多尼泊尔雇佣军,为的就是防止在这里普遍可见的暴力事件。
“自从我拍了郑导的《夏夜浓情》,感觉生活变化很大。”盛嘉宜撑着额头,靠着车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总觉得一切都在逐渐变好,虽然过程不是那样美好。就像是太阳升起来那样——”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圈,“先是朦朦胧胧的黑雾,然后有了白光,最后才有阳光。”
她有什么不懂的问题的时候,还是会问盛婉,总觉得盛婉可以给她答案。
想要再见到盛婉,为的也是一个答案。
盛婉有些不屑,她想点烟,看到在车上,到底是忍了下来:“你拍电影那个地方,跟这里没什么区别,我又不是没有去过,去年还去那边谈了翡翠生意,我告诉你,不管是哪里还是这里。在别人看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落后的文明,原始的社会,什么叫文明遗迹?就是上千年的寺庙,全都被遗弃了,就成了文明遗迹。你当这么多庙,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因为打战,前两年,连首都仰光都在打战,这两年不打了,知道要赚钱,就开始搞旅游,缅甸也在替蒲甘申请文化遗产,可惜这里的政府跟联合国关系不好,人家不让通过。”
“在这里做生意,有时候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你活的,但你要是知道这只是一种常态,也就无所谓了。我最讨厌那些文艺青年背包客,说什么要出去看世界,最后就是跑到九龙城寨,跑到东南亚,这就叫看世界了,这都什么事?”
她到底还是把烟抽出来,夹在手指间,点点盛嘉宜:“我带着你在城寨长大,原来觉得自己是异类,后来发现,全世界都不过如此嘛,破船还有三千钉,热带平原上的庙跟罗马的庙都是世界文明遗址,在香江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换地方混。”
“你也别一直待在那个岛上,我看现在内地有钱,电影也拍得不错,什么时候去内地赚点。”盛婉擦亮火机。
透过亮起的火光和沾满黄沙的车窗,盛嘉宜看到高耸在落日下的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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