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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离间


    李爻的扭捏只有一瞬, 他一脑门子官司,眨眼功夫把刚才的事当插曲扔脑后了,心心念念赶快去会那搁古二王子。


    上回景平离开后, 他去见过二王子一面, 可那货算是个狠人, 知道两国将要和谈不想被套话, 直接一脑袋把自己磕晕了。


    李爻挺无奈,他当时没空跟对方泡蘑菇,就暂时作罢。


    眼下景平来了, 他心生出别样的期待, 想看景平如何对付那油盐不进的玩意。


    这是种阴晦的撑腰,让李爻觉得有意思。


    而景平此刻的心思分开好几瓣,他惦记着正事;惦记李爻是否被自己误伤;还意识到他对李爻的感情师父还蒙在鼓里呢……


    看花信风的模样好似是刚察觉,然后噎着了。


    花长史确实噎得慌。


    他前一刻开心徒弟终身大事有着落, 后一刻被真相碾压认知,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来及做, 直接劈头糊了满脸。他瞬间想拽住眼前这俩货问个究竟,可一转眼……


    帐子里还有第四个人。


    那叫秦松钗的年轻人正挂着一脸微笑,仿佛是个世外高人:看透你们的心思, 就是不吱嘴。


    闪念间花信风觉得他那张文雅不争的脸, 有点讨厌。


    说不清道不明的。


    松钗折扇轻摆, “啪”一声打开了。他迈着秀步路过花信风身边, 缓声道:“花将军为何瞪着在下, 是在下碍了将军的眼吗?”


    花信风懵了:我瞪你了么?我怎么可能把好恶挂在脸上?


    松钗将他他片刻的反思迟疑瞧在眼里, 挺开心, 摇着扇子,轻笑出声, 掀开帐帘出去了。


    花信风在心里把“有点讨厌”换成了“确实讨厌”。


    更甚,这么一打岔李爻和景平也前后出去了。


    花信风只得非常有眼力价儿地“大局为重”。


    再说那搁古二王子,他差点被景平拿湘妃怒炸死,伤胳膊断腿地被俘,一直被单独关押,锁在主城关的碉楼里。


    碉楼窗子很小,为免战俘诡计多端设法逃跑,加铸了粗铁栏杆。


    本就不多的天光斜打进来,仿佛搭起一道虚幻的登天梯,待他咽气,接引他的魂魄飞出困厄。


    李爻几人进门时,二王子正在那束天光里静坐,坐出种出尘高人的超脱。


    值守们向李爻齐行军礼。


    威仪振奋人心。


    可那二王子入定似的,眼都不睁。


    他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只是气度沉稳,没了当日看见李爻便一头撞墙的疯癫。


    藏在牛头面具下的面孔暴于众人眼前,脸色在天光中显得苍白,面皮似一张脆蜡纸,轻轻一碰就会皲裂。他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独有脸盘子不算粗犷,且棱角分明。这般拼凑出来的人模样不难看,甚至算得上英俊。


    “奥单王子被夺舍了么,”李爻开口就呛他,“今日不寻死腻活了?”


    奥单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嘴角扯出笑意:“原来是王爷来了。多日不见,尊驾气色恢复不少。”


    他汉话不标准,无心奚落也自带着阴阳怪气。


    李爻懒得跟他废话,直言道:“老相识来看你了。”


    他往侧让开,露出身后的景平。


    景平看这人就想起他联合羯人对李爻的算计,恨不能一刀刀刮了他,但是他自幼便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看着阶下囚。


    对视片刻,他转向李爻道:“太师叔,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昭之带兄弟们出去。”李爻吩咐花信风很利索,自己却没动。


    不经意间没拿自己当“外人”。


    景平低眸浅浅笑了,没说什么。


    二王子鄙夷地看二人,嗤笑道:“想不到王爷这般看中这位大人,他当日把我炸成这副模样,怕是罗刹转世投胎,你还担心我能对他不利么?”


    他没断的手脚被铁链锁着,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上,是以他只能在限定区域内行动,确实对景平构不成威胁。


    李爻没理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撕魂往地上一戳,大马金刀俨然一副你有半点异动,老子就劈了你的架势。


    “奥单王子,闲话少叙,两军阵前各为其主,而现在……”景平声音里居然带出了温度,“我让诸位将军退出去,是想问你几句私心话。”


    他无论对谁说话多是持着礼的,但脸太冷,语调没波澜,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而现在,即便李爻知道他别有用心,依然错觉他实诚得不行。


    二王子奥单横眉压眼,摸不清对方的路数,戒备问:“何意?”


    景平背着手,开始来回溜达:“尊驾在尊邦声望甚高,尊邦又没有立嫡立长的规矩,是以下一任搁古王上,花落你与大王子家都有可能……”景平不经意间抚着手腕上的红绳,“至于你另外几个兄弟嘛,不提也罢。”


    搁古确实如此,王子中只有老大、老二拿得出手,剩下几个,不是整日沉迷美色,便是研修秘术。


    “听说前几日大王子来了阵前,带兵来试探过一次,你被绑上城头他们便撤兵了?”景平站住了,定定看着奥单,“也对,大庭广众之下,他当然要做出顾念兄弟情义的模样,但我若是他,定然不会放弃让你折在晋国的机会。”


    “你不是他,也少挑拨离间,我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奥单冷哼,淡淡道,“搁古与你们中原不同,尊王之位向来能者居之,若是大王兄能耐高于我,我必然心悦诚服,反之亦然。”


    景平非常夸张地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明目张胆地笑话对方。


    片刻,他止了笑,定声道:“是吗?那二殿下说说,你被擒月余,他们为何紧紧攥着关外几座贫瘠小城不放?你的命在你大王兄眼中,还敌不过几座边城,这是如手足?我看是为了王位,舍弃手足毫不可惜。”


    “定是你们所提条件过于苛刻。”奥单王子道。


    李爻一挑眉毛,顺溜接下茬:“城池换你平安,就这个条件,”他说到这一哂,“提到这个我就来气,铎戌那没用的东西,去一次被你们吓一次,都快破胆了。”


    他睁眼说瞎话,顺便骂几句铎戍。


    景平笑着附和:“太师叔别气,议和的事情已经交到我手上了。”


    “你到底想怎样?”奥单看不懂对方耍什么心眼子了。


    景平“啧”一声,无言地嘲笑他不开窍:“这么问吧,二殿下是想做个俘虏死在这里,在国史中被记成一个有勇无谋的悍夫,还是想平安回去,争一争大统?”


    奥单瞪着景平:“我把你家王爷伤成那样,你不希望我死么?”


    当然希望,但不能说。


    景平阖了阖眼,沉声道:“比起私仇,我更在乎他的心血。死你一个,不知要有多少无辜人为你陪葬,你还不配。”


    最生硬轻蔑的话,给了对方希望。


    景平很会察言观色,漫不经心的几眼,他知道对方动心了,即刻又道:“想回去的话,咱们就好好论论。”


    这日,李爻和景平从碉楼出来时,已经星汉漫天,鄯庸关的旧城墙在银灿之下为大好河山描出一道残破却坚/挺的轮廓。


    这夜不知是谁在城关吹了一首悲凉的歌,无言地与战死未归的魂魄对话。


    第二天一早,景平作为议和使出鄯庸关。


    他由杨徐护送,正待吩咐启程,身后城防哨位突然高喝:“贺大人等一等!”


    景平撩开车帘,杨徐等人也带马回头。


    只见城门敞开,李爻一身戎装,带着清一色的银乌战甲骑军出城。


    打眼看,约是五千人的队伍。


    杨徐纳闷了:王爷要整个仪仗送行?昨儿晚上接风宴都免了,不是说一切从简么?


    然后,李爻径直骑马过来,到景平马车侧面停住,把杨统领挤一边去了。


    杨徐终于反应过来了:王爷这是要一块儿去啊!


    景平也惊了。


    从昨天到刚才,李爻没露半点要同去的端倪。


    “太师叔,你……”


    “与你同去,以示……”李爻舔了舔嘴唇,别有深意地看景平,“重视。”


    景平被他一眼看酥了一半骨头,要不是有太多人在,他能直接从这窗户窜出去,飞到李爻马背上抱人。


    但眼下他只能在心里过过瘾。


    他压着惊喜,矫情地口是心非道:“你……你这样擅离,不大好吧,对方若是将你我都扣下……”


    “扣下?他们有那本事么?”李爻坏笑,“第一,和谈之地是咱们已失的城池,昨夜斥候回报,城内敌军不过万,我就是为免他们设防,才没告诉任何人打算与你同去;第二,若是对方借机挑事,五千人足够与之抗衡到大军来援,到时候正好不用谈了,直接将奥单抹脖子祭旗,失城七日之内都收回来。”


    景平:……


    果然是他的风格。


    “谈还是要谈的。”他宠溺道,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模样,眼巴巴看人。


    李爻知道他这是有别的话想说,策马往车边贴了贴。


    景平压低声音:“这事我若办得漂亮,有没有奖励?”


    李爻没想到他临阵塞过来一句讨私赏的话,呛得咳嗽几声,先想让他滚一边去,而后眼珠一转,自认为比不要脸,颇有抗衡之力,低声道:“我人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景平确实年轻了,猝不及防没憋出骚话回他,耳根子倒是要红。


    “欠练啊,小郎君,”李爻更得意了,“哈哈”笑出声来,朗声喝道,“出发!”


    他策马跑了。


    花信风站在城上吹西北风,抬手揉脸,恨不能扯过招展的帅旗一脑袋撞上去——磕死算了。


    半夜,他就被李爻豁楞起来偷偷点兵,现在见那祸害一马当先跑得意气风发,好像骑军阵前跟景平公然咬完耳朵,骨头不疼了、伤口没事了、咳嗽都成解闷儿了……


    他越发确定这俩人有事,一时难以接受,又暂没机会跟李爻掰扯。


    再往深想,掰扯清楚了能如何?


    他只得翻了个白眼:臭不要脸啊,师叔。海边盖房子,你浪到家了。


    第102章 条件


    两军和谈之处名为玉沙, 这地方起初只有几户百姓聚集,而后渐渐成了小镇,再之后乡里乡亲推举出一位老秀才做镇长。


    小镇的名字是他取的, 他说这些边关小城镇就像天际散落在人间的星星, 只要不历战火, 自能光亮璀璨。


    从鄯庸关到玉沙, 车行需要大半天,景平念着李爻伤没彻底恢复,邀他进车里坐。


    然后, 预料之中被拒绝了——


    主将扔下威风昂扬的骑军, 自己跑去坐车,实在不像话。


    景平便也不乘车了。


    他穿着啰嗦的外使宽袍,利索跨上马匹:“既然如此,咱们就快些, 若是顺利,晚上能回鄯庸关休息。”


    五千骑军开始疾行。


    监军铎戍被撇了。他本来还想看这小年轻的正使大人面对妖魔鬼怪能比自己威风到哪儿去。不想刚出关口人家就不带他玩了。


    弃车纵马, 脚程极快。


    未到正午,骑军队已经遥遥可见玉沙镇头的搁古军旗,鬼画符似的。


    搁古兵将老远就看见李爻的满头银白和身后的爆土攘烟, 以为他带人打来了, 即刻兵荒马乱起来。见他令骑军远远驻足外围列阵, 才稍有放松, 依旧如临大敌, 将入城的使团严严实实围住三层, “迎护”贵客。


    百姓们听见声音开门缝巴望, 被近前的搁古官军瞪一眼,又立刻关门闭户。


    玉沙镇的构建很有意思, 能看出是由中心聚集点逐渐向外围扩散的。民宅围成圈,拢住中/央的公共广场。


    只是现在空场上的商铺、花圃都被拆了,换成搁古军帐,独有棵柳树兀自婀娜,歪脖子上挂着秋千。


    空落落地与环境格格不入。


    近看秋千的绳索上血痕斑驳,横坐的木板上也残余着赤黑色。


    不知这里发生过何等惨事。


    军帐里迎出来的官员是个老者,满脑袋头发用彩线绳编了辫子,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绳子和辫子混成一团糊涂颜色,污黝黝的。那脸也黑,双手好像秃鹰爪子,皮肤褶皱里泛着油光。他拄着根藤拐,拐杖的龙头上镶嵌着一颗小头骨。


    老人会说汉话,见李爻时行了很繁复的搁古礼:“王爷,使者大人,我家殿下恭候多时了。”


    说罢,欠身做“请”,亲自掀开帐帘。


    搁古军帐气窗小,帐子里很暗。随着帘子掀开,帐内扑出股药香,混合着不知是牛羊肉还是什么油的沉泞味,很是一言难尽。


    李爻嫌弃得不行,碍着身份不好言表,轻轻咳嗽两声,跨步而入。


    帐中位列数名将士,居中一人穿着与二王子类似的厚重战甲,没带头盔。发辫也非常繁复,额头上一圈色彩斑斓的丝绦,反衬着他被风沙雕琢粗糙的脸。


    他五官和二王子奥单很像,只是骨相没发育好,下巴往前伸,长了个猪腰子脸。


    双方面子上礼数周全一番,两相坐下。


    大王子示意近侍招待吃喝,持着一口让李爻靠猜才能懂个大概的汉话道:“各位远来是客,尝尝我们元麦酿的酒。”


    言罢,两名中原打扮的姑娘上前给李爻等人斟酒。她们衣服该是新换的,很是干净整洁,但人战战兢兢,非常害怕。


    给李爻倒酒的姑娘手一直在抖,一碗酒哆嗦出来半碗。边上搁古守卫将长刀往地上一戳,“锵”一声。


    那姑娘被吓得猛颤,眼看酒坛子要翻。


    李爻适时在坛底托住,顺势将整坛酒接在手里。


    目光一晃,他见那姑娘手臂上很多斑驳伤痕,已经浅淡了,像是旧伤。


    李爻没说话,掀眼皮冷冷看着对面的大王子。


    蓦地凛然出杀气。


    大王子干笑:“王爷别误会,她们不是侍妾,是我们今早从百姓家里邀来的。自从双方议和,我们便对镇民礼待。即便议和不成,两国交战,争地争人口,没有天大的冤仇,我们不会伤残百姓的。”


    可他们的家园已经支离破碎。


    这屁话只能掰掉大头,信个尾巴。


    景平不等李爻开腔,站起来了,接过李爻托在手中的酒坛子,向大王子正色道:“殿下既然有诚意,便放她们回家去吧,你我剑拔弩张,何苦惊扰百姓?”他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来给殿下传喜讯的。”


    大王子上下打量景平,跟着笑了,摆手道:“让她们都回去。”


    人的气场、气度,是由他经过的事、走过的路、遇过的人决定的。


    景平经历复杂,气场也很复杂。他世家出身,骨子里有矜贵;经历坎坷,带着漂泊的江湖气;与李爻相与多年,又染了对方很难形容的不拘小节。


    眼下他穿着雍容官服,正襟威仪,手上却不吝地拎着酒坛子。让人错觉这雅正的文士下一刻就要抡酒坛子给人开瓢。


    这很违和,但又没让人觉得可笑或难受。


    景平等姑娘们出去了,先转向李爻,恭敬道:“请王爷安坐歇歇。”


    而后,他把酒坛子往上一抛,单手倒成顺手的姿势,满坛酒祭洒似的淋在地上:“战火硝烟未平,将士们时刻准备搏命,我等亦不敢饮酒乱心绪,王上的酒好,一敬举头神明、二敬江山多娇、三敬两军阵前魂魄不知归处的将士和百姓。”


    话毕酒倒完,空坛子往桌上一蹲。


    大王子未与那和稀泥的铎公公接触,但听说过那厮的怂样。


    今儿来的这位倒是人才一表,气节如松如竹,抛开两国交锋,大王子不由得高看对方一眼。


    他不清楚眼前这面容锋俊、神秘,言辞机巧的年轻人是谁。可他居然能得康南王亲自护送,跟王爷说话时,恭敬里带着亲熟——难不成晋朝皇室有了新贵?


    “贺大人性子爽利,我很喜欢你!”大王子示意景平坐。


    我可不乐意让你喜欢。景平腹诽,全不接茬,坐下道:“事关国运,也关乎王子自身利益,请王子将闲杂人等清出去,本官才好有话直说,”他率先转向杨徐道,“请杨大哥带人帐外稍后。”


    现场李爻官最大,但杨徐是景平的护卫,大人这么说,他便领命,带着近卫出了军帐。


    景平笑而不语,看大王子时眼神挑衅:居然不敢单独说几句话么?


    大王子笑了,留下一文一武两人,看来是信臣。


    “不知大王子殿下对尊邦王位有几成期待,是否志在必得?”景平劈头便问。


    话音落,对面三人表情皆有变化,就连李爻都忍不住抬眼看他。


    景平站起来了,在帐中来回溜达,手揣在一对文生大袖里。他这个习惯与李爻很像,越是说正经事,越是闲庭信步地随意。


    李爻从对方身上看出自己的风骨,弯了嘴角,手肘撑在椅背上支着额头,欣赏地看着景平。


    景平见对方没人接茬,继续道:“两军交战,损伤众多,若议和不成,我军必要斩二殿下于阵前,届时大殿下的登天之路上,便少了阻碍。殿下的如意算盘,是否这样打得?”


    “尊使莫要攀诬我家殿下!”文士老者沉声开口。


    景平蔑笑:“是否攀诬,其实不重要,”景平目光触及大王子的眼睛,“重要的是,我认定王子殿下是存有这番居心的。是以自然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你想他死,我便偏不杀他,还要把他送还给你,看你们内斗不熄才叫开心。”


    大王子皱了眉头:这小子年纪轻轻,实在难缠。


    “贺大人把话明白吧,你想怎样?”


    景平道:“你我言和,从此两不相干,各自休养生息。作为回报,本官有把握以此事为引,助殿下一登大统,殿下觉得划算吗?”


    “具体条件是什么?”


    景平答:“交还城池,交换战俘,我还要知道二殿下身边替身武士的来历,你们与羯人到底有何利益勾扯。”


    大王子沉吟道:“我只知道二弟身边有个羯人死士,至于二弟与羯人做了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他在父王面前拍胸口保证,此役能攻破鄯州。”


    景平不信他全不知道,但事情发展与他料想得差不多,他哂笑道:“傻子,那替身武士若真把王爷杀了,这笔账只会记在搁古头上,你我鹬蚌相争,羯人渔翁得利。”


    大王子面无表情:“咱们本欲开战,记便记了,又有何要紧?”


    倒是坦荡。


    景平理了理自己衣裳袖子,端正站定,似笑不笑地看着对方:“那现在呢?殿下是要王位,还是继续打?”


    大王子不说话。


    他自认为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时候名声和权利不能两全。


    尤其国权相争,太难有兄友弟恭。


    奥单与羯人勾连,是为了争军功;而那小子失算被擒,家宅起火,现在给他火上浇油是天赐的机会。


    眼下对家已经把油桶递到手边了,他很难不接。


    更何况,经之前一仗,看得出晋人不好拿捏,这康南王硌嘴得很。


    为何不干脆先把王位收稳?


    景平见他不说话,问道:“替身武士盔甲里的粉尘是什么?”


    大王子与身边武将对视一眼,答道:“我不知道,只听说你家王爷脏腑有伤,受不得刺激,这招必然能将他一举拿下,没想到……”他看李爻,嘴角挂着笑,眉心是皱着的。


    五弊散是由羯传来的,替身武士知道刺激李爻病灶,不算奇怪。


    景平恨不能把算计李爻的人通通生吞活剥,他压着脾气淡定道:“城池换回你王弟,你我签十年免战和书,我送你一个登大统的机会。”


    大王子还是不说话。


    文臣轻声用搁古话跟他咬了两句耳朵,王子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涨了。


    片刻他道:“可以,但要一步一步来。”


    景平冷笑:“这不行,”他眉峰一扬,表情狡黠,“我最近与诸国做买卖悟出个道理,一拍即合多半有大坑,所以我只能退一小步,三日后交换城池战俘,然后,我再给大殿下十日时间。”


    李爻一直默默旁观,他看景平进退有度,欣慰又自豪于当年的小孩已足够独当一面。


    玉树临风的背影在他身前,可靠得让人踏实。


    “使节大人何意,把话说清楚。”老文臣问。


    “我说得很清楚了,”景平道,“三日后,你我在此交换战俘,包括奥单王子。请大殿下将驻军撤出诸城,退兵五十里。十日之后,大王子若能说通尊王与我签下十年免战和书,我便送你一份大礼,若不行,本官就将礼物送给二殿下了。”


    这十天看似是景平留给对方的缓冲,其实恰好赶落着他们疑心生暗鬼。


    景平转向帐外,扬声道:“杨大哥,我备下的礼物,麻烦拿进来。”


    杨徐闻声进账,捧来个锦匣。


    景平将东西恭敬放在大王子面前,退后两步:“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殿下何时看都可以,”他阴笑着补充,“为表我国诚意,无论尊邦是否退兵,二殿下我都是要送还的,只不过我的大礼落于谁手,便要看哪位殿下乐于跟我交朋友了。”


    言罢,他转身向李爻恭敬道:“王爷,咱们回吧,静候佳音。”


    李爻二话不说,起身向大王子叉手一礼,转身便走。


    他出帐径直蹬镫上马,搁古兵将见他那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气度,居然无人敢来询问拦阻。


    帐内大王子和一文一武两名臣子面面相觑。近来他们打完大食、打松洲,议和有过数次,头回见说完话甩手就走的。


    最后,武将先反应过来了:“末将还是先看看他们送了何礼吧,为免暗算,请殿下帐内稍候。”


    他说完,小心翼翼拿起那锦匣,出帐子,才将匣子开口方向朝外打开——什么机关暗算都没有。


    里面安静躺着一柄卷轴,展开看是装裱的汉字。


    但他不认得,捧了卷轴交给老文臣:“这写了什么?”


    老文臣凑到窗边。


    窗口投进天光,将帐内缕缕香烟和飘浮的粉尘打得通透,仿佛自成一世界。


    “这……就是白话,字体飘逸,落款……是那贺泠大人的。”文臣道,“写得是……‘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子怔怔发呆。


    对方写大白话,显然是怕他们不明白。


    所以内容直白,贺泠是说,希望能帮自己登位么?


    而此时,李爻已经和景平往回走了。


    事情真如景平判断,速战速决,能回鄯庸关过夜。


    眼下不急赶路,骑军放慢了脚步。


    关外地旷,起了风。


    李爻的身体已经被景平调理得好太多了,迎风只偶尔咳一两声。


    但这毫不妨碍景平时刻“盯着”他。


    “太师叔坐车吧。”景平展眸,见被他们甩下的车队追上来了,双方一来一回,即刻便要相遇。


    李爻不肯,坐车有损军威。


    “你不想看铎公公那张老脸吧?”景平低声问。


    李爻一闭眼:确实倒牙。


    但他还是犹豫。


    正这时,随军统领策马上前:“统帅,”他行礼朗声道,“你为国殚精竭虑,阵前拼杀的豪情我等已经看在眼里,还有伤未愈,依旧诸事亲力亲为,”他说到这,回身向一众骑军道,“兄弟们也希望统帅能歇的时候好好修养,对不对!”


    身后整齐划一爆喝道:“对!”


    离李爻较近的几位将领七嘴八舌:


    “统帅歇歇!”


    “不会影响军心!”


    “是啊,您身上还有伤呢!”


    ……


    景平歪头看他:“众望所归。”


    李爻垂下眼睛,柔和地笑了。他没再推辞,待马队与车队相遇,上了景平的车。


    为显国之威仪,议和使的车驾规制堪比亲王,车厢宽阔,除了坐榻,临窗还设有窄卧。


    景平示意大队启程,关好车门:“躺一会儿吗,伤口难受没有?”


    “嚯,贺大人吃香喝辣,让我见世面了,”李爻打趣他,“躺什么,哪儿有那么娇气。”


    景平倒水给他:“笑话我。”


    水壶很有意思,一早装的水到现在还是温热的。


    “陆大人做的小玩意,”景平继续道,“壶壁是双层的,中间填了棉纱,让水凉得慢些,我觉得给你用正好,就向他讨了一个。”


    “你跟陆大人关系不错?”李爻问。


    “他是个赤诚匠人,总有奇思巧想,不该被宦海沉浮牵扯心思。”景平淡声道。


    李爻眨了眨眼睛,看景平片刻没说话。


    “你……”景平被他看得脸发烫,“晏初你怎么这么看我?”


    李爻收回目光,敛眸子喝水:“觉得你比坐上头那位脑袋清楚多了,”他话说得很快,声音又小,景平没听清,正想再问,李爻换了话题,“你居然给那野人似的大王子备礼物了,什么礼物?”


    “一幅字而已。”景平道。


    李爻好奇:“写了什么?”


    这回轮到景平看人了。


    贺大人眼睛偏长,平时眸子里星霜沉水,可对着李爻,总是忽闪忽闪的,说不清是狡猾得像狐狸,还是巴巴儿的像小狗。


    他没说话,但从头到脚放射出一个信号:亲亲我。


    李爻看着他笑,飞快地扫一眼紧闭的门窗,撑桌欠身,敛住对方下颌,隔着桌子在他唇上吻下去。


    掠开景平的唇缝,给他一个短且温柔撕磨。


    刹那间,景平心跳得七扭八拐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人都是他的了,他依旧难平如初恋般的欣喜悸动。紧张、兴奋又欲罢不能。


    李爻都放开他坐回去了,景平脑子还卡刚才。对方起身时,衣襟胸甲倏然在眼前贴近放大,战甲鳞片的轻响声,在耳边萦绕不散。


    就连对方戴着硬皮护掌的手在捧住他的脸时,都似柔谙无比。


    缠绵只有一瞬,已然地老天荒。


    “嘿!”李爻在景平眼前打个响指,“得了便宜装傻呢?”


    景平瞬间回神,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蔫儿坏地笑道:“写的‘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李爻表情少有地扭曲了:“写的啥?”


    他忍住了没笑,故意沉着脸。


    “‘我心里是向着你的’。”景平又说了一遍。


    “向着谁?”李爻话茬跟得贼紧,神色冷冷的。


    景平:……额。


    以他对李爻的了解,对方说正事时是不会胡搅蛮缠的,定会问他,你这话有什么深意?


    然后,他就能再缠他一回。


    万没想到啊!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景平看不出他是真掉脸还是装的,保守起见哄他道:“国仇家恨,我知道你心里恨不能将他们剁了祭奠阵前亡魂。”


    李爻瞥他一眼,鼻子“哼”了个音。


    “真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景平问。


    “你有何深意,解释不出来,我就不理你了。”李爻板着脸,确切地说,是强板着脸。


    果然转一圈还是这个问题。


    景平从对面的座位蹭到李爻身边,贱嗖嗖地道:“没关系,我理你。”


    李爻:……


    他深吸一口气,快绷不住了,数落道:“堂堂从二品大员,死缠烂打,成什么样子?”


    景平清嗓子:“脸面这种东西嘛,”他捏腔拿调,“该要的时候一两也不能丢,不该要的时候,就该扔到九霄云外去。”


    好深刻的人生感悟。


    要不是李爻正跟他逗闷子,都要给他拍手叫好了。


    景平一看有门,伸手小心翼翼地勾李爻铠甲边缘,愁道:“我家王爷生气了,要把我扫地出门,这可怎么办呦?”


    说完,他手指一下下越过铠甲挠李爻里面的衣裳。滋味活像只小狗爪子在心上挠。


    李爻终于彻底忍不了了,笑着推他:“滚一边儿去,别拉拉扯扯的。”


    景平当然不滚了,还凑过来,端正颜色,作势压低声音。


    李爻以为他闹得差不多,终于要说那字帖的深意,却听对方正儿八经地胡说道:“我看话本里说,要是惹了心上人不高兴,就亲亲他,一口不行,就两口……”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景平你平日里到底在看什么东西?


    李爻要骂人,被景平一把搂过来,话没出口就给堵回去了。


    他在景平的婉转纠缠中想明白了:好啊,出发之前说你欠练,这么快就魔高一丈,终归是没躲让你多亲一口。


    第103章 紧迫


    这是一场很长的纠缠。


    最后李爻要仰躺在景平怀里了, 才不得不拎着对方的后领把人拽开。


    他气息有点散:“差不多得了,招完无处消火,难不难受。”


    景平得意地笑着看他, 贴着他的嘴唇道:“晚上我伺候你。”


    “啧, ”李爻心里暗骂一声“妖孽”, 薅脖领子把对方掀起来, 正色道,“你到底挖了什么坑给那家伙跳,再不说真不理你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 景平当然明白:“就是字面的意思, 只是嘛……”话没展开说完,车外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响迫近,跟着杨徐的声音响在车外:“大人,有给您的急信。”


    景平看李爻:这可不怪我不说。


    他回手拉开车帘, 杨徐递进来个小竹筒。


    竹筒上烫了图腾形状,像只爬行动物——是避役司的标记。


    景平拆开看, 脸色渐渐淡出阴沉。


    “怎么了,无夷子出了什么问题?”李爻问。


    景平抬眼看他,面带诧异。


    李爻笑着瞥他:“有什么稀奇的?真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你就算是猴子成精, 也跳不出我的五指山。”


    其实也对, 李爻面上不说, 任景平折腾, 是知道他不会跳脱出圈。


    想那避役司统筹在李爻手里, 松钗是景平从李爻手下借的, 李爻怎么会对景平的所为毫不知情。


    “无夷子今早离开鄯州, 往信安城方向去了。”


    “停车!”李爻一声喝,车停了, 他推开门吹了个花哨,不远处很快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回应。他的战马听到主人召唤,即刻过来了。


    景平仰头看天,刚才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乌云蔽日,雨快来了。


    “我先回去就好,你伤口没彻底好,还是坐车……”


    李爻已经跳下车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伤好了,都不疼了,”他活动手臂,眼神晃过近前的将士,决定彻底不要脸了,压低声音跟景平道,“要下雨了,会打雷的,我得守着你。”


    他揭完人家小时候的短,没事人似的飘到坐骑跟前,飞身上马。


    这下周围将军们算是看了奇景。


    贺大人冷肃惯了的脸被王爷一句悄悄话说得风起云涌,似有三分欣喜、三分不好意思,至于余下的四分好似是……“娇羞”?


    细看果然,运筹帷幄的贺大人耳朵根子有点红,表情也很快地、十分明确地变成了气急败坏,若不是碍着眼下人太多,他可能要直呼其名,窜过去跟王爷算账。


    再看王爷居高骑在马上很是得意,“哈哈”大笑,朗声吩咐道:“我与贺大人先行!”话音落,策马扬鞭,跑了。


    景平皱眉,将那雍容啰嗦的官服外氅三下五除二脱了,也上马低喝一声,追去了。


    众将军们不到一天的功夫,看这俩人招逗两回了,面面相觑: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需得王爷这么往回赶?


    王爷近来太少这般开怀,看来身体好了,真好。


    不过看他跟贺大人的关系,总有那么点……微妙。


    咳,听说王爷惯爱消遣人,贺大人是他照顾大的,惯着他的恶趣味不奇怪。


    李爻打马快跑,也是有意等景平的。二人终归没赛过天上的乌云。


    那朵云彩一路追着二人灌溉,似是好不容易在荒原上逮着两朵长了腿儿的花,雨点子一点儿没浪费,一路陪二人解闷儿到入关。


    鄯庸关烽火台上的哨位隔老远就看见二人回来,速速通报。


    花信风上城见李爻这般“狼狈”,赶快开城门让人进来,特别丧气地小心试探:“怎么了……全军……”他一顿,“覆没”二字咽回去了,凛声道,“要点多少兵将支援?”


    李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景平连官服都“丢”了大半,太像是丢盔弃甲逃回来的。


    他嗤笑着一拍花信风手臂:“别念怂,是有急事找松钗,他人呢?让他到中军帐见我。”


    说罢,他跟景平一招手:都湿透了,先去换衣裳。


    在军营里,景平不好太粘着李爻,只得先回自己帐子,将能拧出水的衣裳换了,好歹把头发擦过。


    而后,一刻不见如隔三日地惦记起他家晏初。


    李爻身上除了伤筋动骨,还有几处极严重的皮肉伤,单说肩上被钢刀对穿的口子,就很棘手。


    他穿的是铠甲,小雨尚且无碍,可眼下龙王爷呲尿似的撒泼,肯定也早透了。


    这么一想,景平暗骂自己大意了,李爻显然是伤惯了不当回事,但自己怎么能任由他呢?


    诸军面前他被李爻精气神十足地一通忽悠勾跑了魂儿,现在后悔死了,在心里扇了自己两巴掌,撑伞快步到中军帐去。


    结果进帐子一看,脑仁儿更疼了。小庞门神一样,站得远远的,守着温水盆子、瞪着干衣服无计可施。


    而让景平挂心那货压根就没换衣裳,只拿了块手巾浮皮潦草地擦湿头发。


    雨水沿着铠甲的流线,一路滴滴答答。


    他正在跟一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对方脸生,景平不认得。二人很快说完,那人低头出帐子去了。


    “松钗来之前你把衣裳换了,”景平端着水盆到屏风后,“过来,我帮你换药。”


    这回,李爻很乖顺,示意小庞出去,自己则往屏风后面去:“松钗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已经出发去信安城了,无夷子背景不简单,他跟紧一点是对的。”


    景平听着他说,没吱嘴,闷不吭声将李爻的铠甲卸下,见他后腰那处伤口尚好,肩膀却已经有颜色不正的红渗在湿透的衣服上。


    铠甲下是件白衣服,能清晰看出伤口的渗血量。


    李爻该是有感觉。


    可他不自知似的,嫌头发擦不干,扬手将发冠摘下,彻底披散了头发。


    景平陡然惊骇,拉起他两只手对比温度。


    都很冷。


    李爻眨了眨眼:不是换药么,捂手干吗?


    他讷神分毫,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了,眉心几不可见地一收,岔话题:“咳呀,你少在阵前不知道,这伤口深,铠甲重,偶尔压着渗点血是正常的,不叫事。”


    几十斤的铁壳子往身上挂,位置不好的伤口确实不易痊愈。


    “……你不疼吗?”景平根本不顺着他的话走。


    他去解李爻的衣裳,轻手轻脚,仿佛极细小的震动都会让他的伤更严重。


    “唔……”李爻知道混不过去了,倚坐在桌子边,任景平折腾,“那毒……”他用另一只手挠下巴,“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痛觉,我能觉出不自在,但不会像寻常时那么疼。算是塞翁失马。”


    他说到这一拍巴掌:“说起这个,我还想跟你说呢,当天的替身武士好像也是这样,我把他半个膀子砍下来,他没事人似的,八成也是五弊散……不知是不是牵机处。”


    景平看他一眼,没说话。


    李爻越是虚假的欢实,景平气压越低,脸色比老天爷还难看。


    他什么都不让李爻做,帮他把身子擦过一遍,披换上干衣服,拿了药箱来。


    “我还没调出解药,只能暂且缓解你的表层症状,但……”话到这说不下去了,他沉默地帮李爻处理肩膀的伤。


    李爻不懂医药,但看对方这丧模样,也猜到了:他右半边身子的感觉在衰退,八成意味着毒比从前严重了。


    景平对他费心费力,他说不出“听天由命、尽心就好”。看对方如冷水浇头的模样,他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侧目看景平忙活。


    那伤口之前被景平用桑皮线缝过。


    可三棱匕首造成的创口是个洞,愈合起来很慢。


    现在景平将缝合线全挑开了,帮他重新清理、消毒、缝针、上药。


    李爻抬眼想看景平的脸,角度不方便,看不清。


    他不喜欢二人之间这样的死寂,索性说正事:“咱俩要等搁古的回音,三天之内挪动不了。但松钗只身去跟无夷子,我又不放心,一会儿让你师父带小队人暗中接应他。若此次能查到关键人物,该是事关重大,别人信不过。”


    “嗯。”景平埋头干活,随口应着。


    李爻继续道:“三日之后,若一切顺利,咱们倒是可以到信安城走一……”


    “你去什么?你哪儿也不许去!”景平打断他,话茬很硬,嗓音发哑,声音也有点抖。


    李爻第二次歪头看人,还是看不见对方的脸。


    景平似是不想让李爻看,刻意低着头。


    他手上很利索,说几句话的功夫,针已经缝好了。


    他将线头剪断,给伤口涂药膏,包扎好,闷头收拾桌上的东西,转身要去端盆倒水。


    李爻一把抄住他手腕:“回来!”


    他想把人往回拽。


    可景平铁了心不想让他看,他愣是没拽动。


    僵持片刻,李爻又轻轻扯他一下,景平还是不回头,低声道:“我去收拾了,马上就回来。”


    若是寻常时候,李爻也就不跟他掰扯了——人嘛,多么面沉似水也不是死水一潭,总归是有情绪起波澜不希望被人瞧的时候。能有空间自行消化、放任一会儿挺好。


    可今天不一样,景平的情绪里满是他一直以来的付出。还有那满腔心血换回的收效甚微。让他心灰意冷。


    李爻不放手。


    尽管那臭小子现在像头倔驴,跟他较着劲,头都不带回的。


    这可怎么好?


    他头一回哄人无处着手,情急之下,轻抽一口气,像拉对方用岔力,扯到伤口了。


    还是这招好使。


    景平立刻回头,慌忙看他。


    却见他是用左手拽着人的,根本不可能扯到伤处。


    景平瞬间明白被诓了。


    这小坏心思放平时能称得上是个情趣。


    可偏偏现在,“情趣”在景平心里爆开一团巨大的委屈。


    景平猛地甩开李爻的手,不让他拉了。


    他想扭头就走,但须臾间,看见李爻被他惊到了——对方先是诧异于他对自己发脾气,紧跟着意识到这么逗他是在戳他心窝子,满目柔情顷刻被心疼和后悔取代。


    景平看了满眼,是无论如何不忍心把脾气甩给他了。


    更何况,从头到尾,晏初什么都没做错。


    他从来那么好,凭什么……


    要经受这些?


    景平心里一团难受无处发泄,替李爻不值、替二人委屈,太多的情绪演化出如巨浪般的挫败和恐惧,铺天盖地卷着他,他伤心地想:还来得及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还他健康平安?


    自从知道李爻毒伤真相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糟乱终于冲破了内心壁垒,千丝万缕的情缠化作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第104章 坦白


    李爻前一刻装疼逗他, 后一刻便闪念出“这不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脑子里有声音说:你把他弄哭了。


    至于原因,李爻当然能想明白。


    他也觉得自己欠考虑, 过分了。


    李爻少有地手足无措, 沉默片刻, 他柔下声音哄道:“我错了, 不该拿这事逗你,别哭。”


    可有时候吧,委屈一旦开了闸口, 越是柔声细语地哄, 越能引得洪流决堤。


    一些在外人看来不足道、不至于的情绪,砸在事件的亲历者心上,是千锤百炼的难挨。


    景平的委屈是费尽千般心思,依旧没有医好李爻的无力。


    并且他绝不允许自己无力。


    景平不想哭, 他甚至想对李爻说“你有什么错,自始至终都不是你的错”, 但他说不出来,他自知现在开口,必要抽抽噎噎、气息不稳。


    本来在人家面前哭鼻子就够丢人了, 要是连句话都说不整, 刨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李爻看他那委屈模样, 心疼, 又想笑, 依着哄小孩的经验摸出点门道——有的情绪得淡化, 越凿补越上头。


    于是他低声道:“好了, 以后保证不这样。”说完,单手在景平背上一带, 把人紧紧按进怀里,并不多说了,只一下下在他背上顺抚。


    这招挺好使。


    过了片刻,景平的委屈撒出来不少,平静多了。他默默回忆李爻刚说的话,寻思:按他说的也不行,本来就是死撑到底的性子……


    “不行。”他抱了李爻,下巴蹭在对方左面肩膀上,声音沙哑,鼻音有点重,听着像种别样的撒娇。


    李爻还是那样搂着他:“什么不行?那你说要怎样?”


    “难受了你要说,我……我刚才不是因为你……嗯……反正你不许强撑着。”


    李爻心道:真是能磨人,浑身都是理。


    但他嘴上还是服软依着对方:“好,不忍着,以后丁点儿的头疼脑热都跟贺大夫报告,行了吗?”


    景平“嗯”了一声,算满意了。觉得李爻持着一个姿势给他抱半天挺累的,万般不舍地从人家怀里直起身子。


    李爻抬眼,见他泪眼婆娑,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哪里还有半分在敌军阵营里举重若轻的模样,不由得皱眉笑着给他擦眼泪。


    景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你……你总笑我。”


    李爻在他鼻尖上勾一把,“刚才糊弄得那大王子应对不暇,现在扎到我怀里哭鼻子,多可爱。”


    景平从没想到对方能说他“可爱”。


    他脑子有点转不动:我怎么会跟这个词沾边的?


    他惯会因势利导,下意识就想借题发挥再讨点便宜,可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他终归更多担心李爻的身体。


    从前,他未想过从旁人手里得到解药,只盼自己能拼拼图似的将解法试出来。


    而近来一而再,再而三,李爻体内的毒性变化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得知辰王是此事的推手,不由得萌生出找他要解药的念想。


    而且那人在李爻面罩的垫片上做过手脚,那不是毒药,但似乎也不是解药,是什么呢……?


    现在他恨不能将辰王绑到眼前,不给解药就大卸八块;给了解药也要一刀抹脖子。


    李爻见他眼神直勾勾地发愣,脸色依旧阴冷,不知这臭小子思绪已经勾转出七八个弯,只道他还在不高兴。


    遂眉毛一掀,捻住景平下巴,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贴了下。


    景平即刻回神了,呼吸顿挫,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


    这被“偷袭”之后的自然反应让李爻再次确定自己对人家吸引力十足,这是种“被对方喜欢”的印证,让他稀罕得不行。


    他便吻得很温柔,没有攻索之意,是纯粹的安抚。


    只是李爻小看了景平的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毛小子在心思平整之后,哪里还需要什么安抚,吻即刻变成了牵动情欲的撩拨。


    景平一把搂住李爻的腰。


    下手的瞬间想起他腰后也有一处大伤,手指碰到衣裳的瞬间放轻了许多,变成保护似的勾揽,护着人,在必要时给他一点支撑。


    他吻上去,委屈一扫而光。


    景平本就比李爻高一小截,李爻倚坐在桌子边上,更容易被对方压过一头了,他越往后仰,景平便越得寸进尺。


    李爻单手撑着桌子边,简直快躺下去了。


    但这是在帅帐里,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摸摸地放肆太不像话。李爻眼看臭小子“活”了,拎着领子将他拽开。


    “赖耍完了就消停会儿,”他笑着一挑眉,捧起景平的脸,对视着问,“这是什么地方?”


    倒打一耙。


    好像刚才不是他先动嘴的。


    而事实很快证明这确实不是能偷偷摸摸、你侬我侬的地方。


    军帐帘子边光影一晃,天光、雨声和着一道人影进来:“师叔,你……”


    花信风只说出三个字,就哑巴了。


    他后悔——熟不讲理也该让人通报一声!


    脑袋里震耳欲聋一个念想:你们两个果然有一腿!


    李爻和景平于他而言太熟悉了,他透过屏风只看身形剪影,就看出李爻搂着景平,咸猪手正在人家脸上划拉呢。


    花信风跟李爻相熟多年,见小师叔做过不少“礼乐崩坏”之事,眼不见为净大法本将大成。


    今儿一眼全废了。


    他骨子里终归是克谨的,景平又不是唱曲儿跳舞的姑娘、小倌。头天稀里糊涂的猜测在这一刻被抓现行印证了,太难以接受。


    最要命的是……


    他口不敢言,心里咆哮:李晏初啊!亏我叫你一声师叔,你怎么……自己教养的晚辈……自己……自己……


    至于自己什么,他站在门边措辞半天,没掂量好怎么骂人。


    因为那后面无论跟什么词,都过于龌龊。


    李爻隔着屏风看花信风的反应,知道这货彻底开窍了,心道一声“麻烦”,从容不迫地打屏风后面转出来,随手把因为换药没穿好的衣裳拢起来。


    殊不知这在花信风看来,因果更完整了。


    李爻无视花信风如被万马飒踏过的五官,轻飘飘地道:“你来得正好,有个急事。”


    他把松钗去信安城的事说了。


    “我思来想去,此事或许牵扯皇家秘事,可能与外族勾连,别人去我信不过,你带人跑一趟。”


    “行。”花信风领命,依旧站在帐子里当天地杵。


    “找我什么事?你说。”李爻道。


    花信风不说话,瞥一眼景平。


    李爻暗暗叹气,对景平道:“你先出去吧,我跟你师父说两句话。”


    景平那贼精的性子,当然知道是什么事了,他略有担忧地看一眼李爻,见对方对他笑了一下:“去吧,议和事关重大,琐事不少,你没事忙么?”


    当然有。


    景平听话地被打发出去了。


    帐帘刚落下,花信风两步抢上前。


    气势汹汹,把李爻吓得严阵以待:要动手?


    他向来对李爻恭敬,胡打乱闹也是交情到了,这会儿面如冰霜,指着李爻的鼻子,深吸一口气,气势挺足,张嘴还是哑火了。


    “你……你简直……简直……”花信风咬牙切齿。


    眼看对方的表情,李爻就知道他脑补了什么。他定是认为刚才自己借着景平帮忙看伤,以“色”诱之,然后就对人家下手了。


    李爻在心里搓脑门子:哑巴吃黄连,真论谁对谁下手,还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伸两根指头拨开对方要戳到他鼻子的手,漫不经心地接话:“我简直禽兽。”


    太坦然了。


    花信风更来气了:“你居然……”


    李爻翻白他:“居然什么?事都做了,难不成还要狡辩不认?岂非从禽兽变成禽兽不如?”


    这态度和口吻把花信风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死。


    “他可是阿素的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李爻拿看病患的眼神看他:“当年是你喜欢人家,又不是我……”


    花信风:……


    “你比他高两辈!”简直是要咬人了。


    “若没有这辈分呢?”


    花信风:……


    李爻片刻没说话,脸上那抹玩世不恭散了去,好看的眉眼间挂上一层很淡的落寞:“昭之……”他用虎牙咬了一下自己嘴唇内侧,“我和他……这辈子已经被太多摆不去的身份牵束,过得太不恣意,若是连喜欢都要因为虚名抛开,这虚名不要也罢。”


    花信风心里“咯噔”一下,李爻在他面前一直嘻嘻哈哈,极少剖白心绪,更从来不言苦。而现在只一句话,他便知道了:师叔认真了。


    他一时难以接受,又觉得如果能抛开辈分、男女,这二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更甚他或许会替二人高兴。


    可世间事哪来得“如果”啊?


    花长史咽下没嚼明白的杂乱,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你就……一直打算和他这样下去了?”


    李爻瘪着嘴,忍住把人轰出去的冲动,道:“从前忍过,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干脆不让这段情开始;但后来……”他垂下眼睛笑了,表情看着温柔,可太过温柔显得悲凉,“趁我还有口气,多待他好,总比让他悬着一颗心强。”


    话里的因果多、苦涩多,还有种冲破阴霾的洒脱。


    花信风知道景平为李爻做的事:“你对他……是为了回报么?”


    李爻摇头:“那不是折辱人家么,”他转到屏风后,拿薄甲穿上,“就是喜欢,喜欢他,他像一把破冰的日头,照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花信风险些被他的坦白掀个跟头。


    小师叔多年来看似恣意风流,其实心思因为那些旧事,已经跟他的满头白发一样沧桑。说出来的风流话全是走嘴不走心。


    而这次他真的认真了。


    军帐内两位将军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片刻。


    李爻先绷不住了,一拍花信风:“行了,快走快走,办正事去,在我这磨叽风花雪月干什么。”


    也是,国乱面前,其他事情都太渺小。


    花信风领命转身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停了:“那……以后你是降辈了,还是我升辈了?”


    李爻一愣: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跟着他随手抄起桌上抹布扔过去:“快滚!”


    一流高手,拈叶飞花皆可伤敌。


    于是这日,巡营的将士们看见帅帐帘拢突然挑开,先是花统制身手矫捷地窜出来,而后面追他的,是块大洞连小洞的抹桌子布。


    第105章 旧宅


    第二日傍晚, 李爻得了片刻空闲,站在城关往外望,夕阳侧向打来, 给关外的沙场远山滤上一层如血沁染的颜色。


    景平遍寻他不见, 好一通找, 才知他上城来了。


    拎着件披风走到近前未说话, 先给人把衣裳披好了。


    李爻还他一个淡泊安宁的笑。


    近来,景平锋芒展露,对敌军手段游刃, 回来安排相关大小适宜有条不紊, 似乎方方面面都在他的算计中。单一个“稳”,便不像是刚过弱冠之年。


    而别看李爻整日说话浑天浑地,天老大他老二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全是为了不败士气。


    他私心里是不想打的。


    南晋北关战事拖拉、多年不太平;如今南边也起烽火硝烟, 对国内本就储备不充足的兵力消损巨大。


    想来此次若与搁古议和不成,一旦开战是很难速战速决的, 羯人或胡哈若再伺机而动,南晋的兵力辎重稍有跟不上,便会招致天地翻覆的结果。


    “贺大人。”


    李爻单手扶着城垛边, 看城下兵士忙忙碌碌:一边在点算辎重, 整理军备;另一边则已经开始准备迎失城百姓入关。


    “给我交个底呗, 马车里话没说完, 依你看十年的免战协定, 能有多大把握签下?”


    他现在若不是帅盔端在手里, 腰背被铠甲绷得过于挺拔, 乍看朱颜华发被夕阳古城衬着,怎么都太沧桑了。


    景平年少时想象过太师叔在朝堂上运筹决胜, 也盼望有一日得见将军阵前的从容自若、威风凛凛;


    而今时过境迁,他的幻念得偿,想看的都已经见过了,倒开始期盼李爻的这般风采,往后都只留于记忆、能在午夜梦回时让他魂牵就够了。


    他再不想见李爻浴在炮火硝烟里了。


    “八成把握,”景平道,“只要大王子眼红王位,便能成。”


    前些年搁古四下打架,与疆域相接的大食、松洲多次推拉板图,如今消停下来也不是兵力耗损太甚,全因为搁古王上老了,说白了是战争贩子身体不行、打不动了。所以他们调转炮口与羯人合作打南晋,并非出于王上本意——领位更迭、内政不稳之际,傻子才会去树新敌。


    而那“傻子”二王子与羯合作,则该是被羯人手拿把掐的态度忽悠了。他只为给自己争军功。


    可仗打到现在的地步,任谁都应该看清了,南晋边域来了李爻,硬骨头啃起来扎嘴。


    大王子只要不被弟弟的傻气传染,就能算清现在是因利乘便的绝佳机会,迅速与南晋修和,将二弟当作一块承袭大统的垫脚石,一脚踏上去。


    景平说八成把握,算是很客观了。毕竟南晋议和使“心里是向着他的”。


    “你到底卖了奥单的什么破绽给大王子?画里内藏什么玄机?”李爻问,那日他一直冷眼旁观,实在没看出景平做过什么特别之事。


    景平仗着城墙的遮挡,将李爻的手从城垛上摘下来握住。


    他依然记得当日城外激战的惨烈,触碰到身边之人,心中的凄怆不安才被真切的触感撞散了些。


    “关键在奥单这边,是我蹬不上台面的坏主意,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他摩挲着李爻的手背,“你是坦荡君子,不该被阴险算计牵扯精力。”


    臭小子还是不肯说。


    感叹景平嘴严之余,李爻又觉得好笑了。


    他在朝堂沙场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恶毒伎俩没见过,更算不得君子。景平却总拿他当个纯白瓷器护着。


    经历过肮脏泥泞的人,更容易被挚诚打动。


    景平对奥单有种纯粹的恨,恨意源于他对李爻的爱。


    他像个守护神似的,谁对他的晏初有坏心思,他便要跟谁过不去。


    李爻的眉目神色被夕阳柔和着,他反手扣住景平的手,揉在掌心里。


    城上风大,李爻只有掌心留存着片点暖意,陡然全部回馈给景平,让年轻人冰冷的指尖蜷在其中,恋恋不舍。


    “比起议和,我更担心之后的事情。”景平道。


    此举若成,无疑是拆了羯人的台,而羯人王权内政分裂已然不是一两天了……需得防备他们狐假虎威不成,趁有搁古兵力牵制晋军边防动线,反扑它处。


    这件事景平没有太好的办法。


    谁都没有。


    外族狼子野心,有时是没办法纯靠嘴皮子和脑子摆平的。就连南晋与搁古对话的底气,也是一看利益,一看兵力。


    这些李爻当然明白,他淡然一笑:“不用担心,防御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万一搁古人脑袋里养鱼听不懂好赖话,太师叔就带人帮他们把水控干净,给你出气,再让羯人知道到底什么叫天朝上国。”


    李爻既客观又主观,景平明白战术和士气在李爻手上从来是各走各的路。他话锋一转:“晏初,羯人与咱们多年纠缠,到底为什么?”


    在景平看来,羯人对南晋的挑衅有一种病态扭曲的疯狂,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李爻眼波一转,嘴角弯起一丝蔑笑,尚未回答,头顶一声鸟鸣。


    他抬头,见是花信风养的鹞子回来了。


    军中传讯向来是用战鹰,花信风看中雀鹰灵巧,身型小巧,养了用作短途传急信之用。


    那鹞子在城关上空旋,找落脚之处。


    李爻吹着哨,展臂对当空打手势,雀鹰直冲他来了——稳稳落在他护臂上。


    鸟儿带回来一小块布边。


    是衣裳裁下的边角,字是花信风用碳灰写的,明显传信时极为仓促:信安城郊,你家别苑。


    话分两头。


    花信风领命支援松钗,追着对方留下的记号出了信安城越走越偏,眼看再往前去数十里,只有李家旧庄园一处地方可以落脚。


    当年信安城惨案发生之后,李爻的爷爷就将李家别苑废弃了。


    那地方如今荒无人烟,周围空旷非常不易设伏,还真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与人会面。


    历来灯下黑,无夷子多半是觉得李爻想不到他们能拿他家旧宅做联络点。


    花信风将小队骑军安置在郊外远僻之处埋伏,给李爻传信报告行踪之后,独自摸到别苑附近时,天色已经彻底深沉了。


    十几年无人打理的大宅,落于残月下、冷风中、荒野间,像一头静卧的怪兽,吓退胆小之人,诱惑好事者前去探查,然后化魂一口将其吞掉。


    当然,花长史艺高人胆大,不会心存怪力乱神的奇想吓唬自己。


    他弃马徒步,藏身于荒草堆中,潜行绕院墙看一圈,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见松钗留下的记号。


    他奔院子角门去。


    多年前,花信风曾和小师叔在此小住。他依稀记得院子侧门边有棵歪脖老树,他和小师叔时而趁夜色借助那棵树翻墙出去,猎到野味在郊外烤了吃,然后再偷偷跑回来,各自回屋睡觉,全当无事发生。


    如今回想其实可笑。


    当初照顾别苑的管家曾是李老将军的副将,年岁大了改做家将。那老人家功夫了得,对小东家很是宠爱。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出去玩闹罢了。


    花信风透过夜色,老远见那歪脖树的影儿。


    如今树闹了虫子无人管,叶片几乎掉落光了,枯树枝支棱成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像将死之人的枯手。


    都是命数。


    花信风见老朋友似的,在干枯的树干上一拍,跟着脚尖轻点,人轻飘飘地跃上墙头。


    别苑里没有高耸的建筑,他黑豹一样,极快地在墙上绕过一圈。


    黑咕隆咚的院子里,片点光亮都没有。


    看不出哪间屋里有人暗藏。


    花信风只得跃进院子,压低呼吸、步伐,依着记忆挨屋探寻。


    一进院子的影壁墙后是正堂,有没有人一眼就看清了。


    他正待绕过偏门,往二进院去,余光突然瞥见院角处有影子晃了过去。


    花信风环视四周。


    他确定那人不是松钗。


    因为刚刚的身影在脑海里重飘回溯——是个女人。


    他更不相信松钗那小白脸的功夫能高到将气息掩盖得毫无破绽。


    身型步伐活脱脱像个“鬼”。


    眼下,鬼影没了。


    花信风单手按在刀柄上,不理那东西,继续往二进院子去。


    刚过院门,他身后一阵清风,柔软得让他分不清由何而起,是否出自人手。


    但他戒备满怀,须臾之间,钢刀出鞘回劈。


    刀锋掠风,反射着月光。


    亮晃之下,他看清了——果然是个女人。


    一袭白衣,戴着垂纱斗笠半遮了脸。


    花信风刀锋已至,心道:没有杀气,是避役司的人?


    他顿挫间留手,钢刀刃口在离对方额头两尺之处略有停滞。


    惊变始于惊鸿一瞥,危机则消散于闪念。


    女人没想到自己被发现了,须臾的愣神后,身型飘闪,已至花信风身侧。


    二人的功夫路数在一招之内已见差别——一个沉稳开阖大气,一个幽阴如鬼魅。


    “女鬼”死里逃生,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了,轻声笑,声音很清透:“将军莫着急出手,是自己人。”


    花信风刀尖指地,后撤一步,持着礼节和戒备微躬身:“冒犯姑娘了。”


    然后,他打量人。


    隔着朦胧的面纱,他隐约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心顿时暴跳如击鼓,人像被施下定身术。


    他难以置信,讷声道:“阿素……怎么是你!”


    眼下,他顾不得繁文缛节了,定睛直勾勾端详那女子。


    两眼之后,泄了气——对方的五官只是乍看上去像信国夫人,月色朦胧光影暧昧,又隔着垂纱,倩影灵动飘逸,才让他一时恍惚。


    定睛细看之后,是怎么都看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可那姑娘不知他的心思,似乎很开心,压着声音问:“花将军认得信国夫人?我这样装扮与她有几分相似?”


    花信风确定这人是避役司的高手,持着谨慎戒备不答反问:“认识我?尊驾是谁?”


    第106章 拿下


    姑娘“咳”了一声, 示意花信风到隐蔽的地方,而后拿出腰牌给他看,笑眯眯地道:“我是松钗啊, 将军还记得我吗?”


    花将军近来接连被吓, 短短两日,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差点被空气噎死:“松……!你不是……”


    不是男的吗!


    松钗对这般反应早习惯了, 笑道:“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她摘了斗笠,“将军认得贺夫人, 我与她有几分相似?”


    花信风心乱。


    说不清是思念不得偿的悲伤, 还是不愿意有人扮作心上人的模样,沉声道:“晃眼看轮廓像,仔细看……”


    半点都不像了。


    他终归给姑娘留了面子。


    松钗悻悻:“资料有限,好不容易找来的画像已经破损了。”


    言罢, 她从小百宝囊摸出什么东西在脸上擦抹过,妆容即刻去了大半, 从嘴里抠出一对垫片、自鬓边揭下两片“假皮”,更非常不吝地打怀里摸出两个鼓包……通通撇在一旁。


    眨眼功夫,她变成了另一副眉目清秀的模样。


    因为没了妆容, 她眉毛很淡, 脸颊、嘴唇也没血色, 一身白衣……清瘦如纸张, 更像鬼了。


    挺好看个鬼, 雌雄莫辨。


    花信风知道江湖上有易容术, 却从没见过, 头回开眼,险些惊掉下巴。


    他想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又忍住了——太没礼貌。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何扮成她的模样?”


    松钗知道目标在哪,比花信风从容,引着他往西跨院去:“将军叫贺夫人阿素,跟她很熟么?”


    花信风皱眉——对方答非所问,他不再说话。


    二人穿过跨院长廊,松钗比了个小心的手势,拉着花信风拐进一间屋,轻手轻脚掩好门。


    “无夷子在隔壁。”她转到屏风后,摘掉挂画,墙壁上露出个极小的洞。


    由小洞望过去,隔壁也没点灯,月光透进窗,映出床上影绰绰的人形。


    “他在这躺两天了,除了吃饭、如厕,便是睡觉。”松钗压低声音道。


    屏风后空间极小,二人离得近。姑娘的吐息吹在花信风耳边,有点挠心。


    方才对方拉过他的手,将军粗粝的掌心被对方温软的指腹磨过,后知后觉地跳跃出一小撮火苗。


    花信风一直孤单一人,持着对信国夫人的执恋,自锁心门。


    或许因为眼前这姑娘扮作阿素的模样,让他心里的难平醒了盹。


    即便他知道她不是……


    而花信风终归是训练有素,那点悸动很快变成了反省:松钗姑娘与你第二次见面,你就对她有非分之想,而且还是……是因为阿素才对她心猿意马,太不像话。


    他想到这,在掌心狠掐了一把,把无形的火苗子捻灭了。


    松钗见他话少得可怜,心底纳闷:王爷那么没溜儿的性子,怎么有个榆木疙瘩似的师侄?


    她回忆刚才,片刻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哦,赖我,刚刚他问我的话,我还没有回答呢。


    她挨着花信风倚墙坐下,大大咧咧的,半点月色下出尘的鬼气都没了,把说一半的话茬拾回来:“我查到无夷子的师父是贺夫人的娘家远房哥哥,便想装成她的样子吓唬吓唬那老头,只是不知二人有无切实交集,但你既然都说不像……便罢了吧。”


    也……有几分相似吧。


    同时,花信风心底葬了的纠葛过往一股脑诈尸,让他心口蓦地一扯。


    贺夫人苏素的娘家是前朝名门世家,族中能人辈出,从医术到奇门遁甲,皆有人精通。


    而后,他们树大招风,牵扯进两朝更迭的争斗,掌权人意见相左,外乱、内讧闹了多次血杀屠戮,信安城的惨案便是其中一件。


    渐渐地,好事者卷进乱局死得差不多了,求自保安宁之辈则四散分裂,飘零各地。苏家算散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今依然有人暗中缠桓权势沉浮,并不奇怪。


    无夷子的师父道号妙虚,曾和李爻同上战场打胡哈。


    李爻和他关系不错,一度称其为老牛鼻子。花信风此时才得知他俗家姓苏,竟是贺夫人的同姓哥哥。


    “苏氏家大,即便是同姓哥哥,也不一定与贺夫人相熟,又相隔多年”花信风道,“你扮作她的模样对方也不一定认得。”


    松钗别有意味地瞟了花信风一眼:“将军刚才称贺夫人‘阿素’,她是你……不同寻常的故人么?”


    花信风讷了一下。


    旧事是一道伤痕,表面看似痊愈了,他不想揭开疤看里面到底长好了没。


    他与松钗两面之缘,第一印象对方是个讨厌的小白脸,心思挺深沉;如今第二面,他又觉得这人本质是个爱聊闲话的小丫头。


    可是能进避役司的人都各有过往。


    他不乐意提自己心里的陈芝麻烂谷子,索性以攻为守:“你为何进避役司的?”


    花信风的本意是“我不愿多说,你也不愿多说,咱俩就此打住”。


    没想到松钗居然答了:“我杀了我爹。”


    话语太平淡,好像说今天晚饭只想喝稀饭一样。


    花信风看她。


    松钗一笑:“好奇吗?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花信风:……


    他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孽缘纠葛,能让弑父变成有意思的故事。


    松钗看他目瞪口呆,笑得更开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花信风彻底无语了。物以类聚,小师叔身边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也就这时候,窗外有道暗影晃过去了。


    二人同时警觉。


    隔壁房门轻响。


    夜风将黑影送进门。


    影子黑巾蒙面,连头发都包在头巾里,整身从上到下黑不溜秋。


    无夷子翻身起来,对黑影深施一礼:“师父,弟子无用。”


    黑影声音苍老:“不说这些,事不怪你。辰王行事越发跳脱,言行不一,祭司大人不想再与他合作。”


    只一句话,信息已经足够炸裂。


    松钗和花信风对视一眼——黑影是妙虚。


    花信风道:“我去招呼弟兄们收网。你……”


    他有点担心,后又暗笑自己被这丫头的外表迷惑了,她一点都不简单。


    松钗挤了下大眼睛,示意他快去。


    花信风轻手轻脚自后窗翻出去了。


    隔壁,无夷子又道:“豫妃也不对劲,近来我多次传信给她,她回复很敷衍,她若真与辰王生了私情,要不要舍了?”


    妙虚笑道:“不必,倘若真是才好,赵晸那人爱声名,谋权篡位想做得磊落,勾搭帝妃的事情一旦坐实,他一世清明就毁干净了,咱们何必帮他擦屁股?”


    也对。


    “祭司大人圣体如何,近来是否要有所动?”无夷子问。


    妙虚只是皱眉摇了摇头,不知什么意思。他问:“穆颂雪呢?半点行踪下落都没有?”


    无夷子道:“她从始至终不知道什么关键,眼下八成被什么人藏起来了,师父关心她做什么?”


    妙虚笑得高深:“哪怕辰王不济,咱们也还另有底牌,大国倾颓,必败于内崩。”


    松钗听墙根心中莫名,嘉王侧妃被景平救下藏于安全的地方,几番盘问,也上过一些阴柔手段,都没探查出关键。只听她说,最初是她要嫁予皇上的,后来才与豫妃交换了。


    其中另有内情么……


    她正自寻思,眼看妙虚转身要走,心下着急:花将军怎么这么慢!


    那师徒二人定然心知许多关键,不能就这么放走!


    松钗艺高人胆大,打定主意,飘身入院:“苏伯伯,还认得我吗?”


    她胡乱攀关系,要拖住时间。


    妙虚果然被她叫得一愣——他俗家姓氏多年不曾有人叫了,而且对方轻功之高,他居然没察觉。


    他回眸定睛,见身后站了个从头到脚惨淡却颀秀的……女子?


    “姑娘是谁?”妙虚定声问。


    松钗刚要回答,背后一道戾风起。


    她不及回头,身形飘忽,急向侧闪开。


    无夷子的掌风削面而过,刮得皮疼。


    “师父,她只身一人,周围八成有埋伏,更何况她听了不该听的,不能留活口!”


    随着说话,无夷子第二招来了。


    这道士功夫很不错,翻手腕变出一柄匕首,当胸便刺。


    松钗“哎呀”一声躲开:“你这秃驴,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无夷子皱眉:我是道士。


    眨眼功夫,二人三四招过。


    无夷子高喝:“师父先走,我来料理她!”


    妙虚不假客气,转身便走。


    松钗心急,心里问候花信风——叫人这么慢,老娘就该把你这榆木疙瘩削成木鱼,好歹会叫唤!


    白衣飘摇间,她手在腰间轻带,一道亮眼的光直冲出去,打着圈像银月翻滚,奔妙虚而去。


    妙虚脚步顿挫,被姑娘的护手钺阻住去路。


    他冷笑,反手一枚暗器打向松钗。


    几乎同时,护手钺回旋兜圆,落到主人手里。


    眼下一拖二,对方又都是高手,松钗功夫再如何诡谲,也很吃力。


    她眼见妙虚发暗器,却被无夷子缠住难以躲闪,只得举兵刃去镗。


    “挡不得!”


    正这时,一人焦急大喝。


    秦松钗尚未明确缘由,便被来人斜向扑住护在怀里,翻倒在地。


    暗器擦着那人脊背飞过,钉在廊柱上,跟着一断为二,爆出一捧毒水。


    居然有毒!


    松钗抬眼见护她的人是“会叫唤了的榆木疙瘩”,道一声“多谢”,二人分别翻身而起。


    花信风打出个嘹亮的哨音,房檐上蓦然一圈弓箭手严阵以待,数十把手/弩,齐齐描向院中牛鼻子师徒二人。


    本以为形势逆转,妙虚却突然仰天大笑:“李爻那毛病是毒非伤,解药极为难得。想要吗?你也可以放箭,我在阴曹地府等他来陪葬便是!”


    他气焰嚣张。花信风已知李爻毒伤难解,依然心存期冀——万一有一线希望呢?


    眨眼即过的犹豫,局面旋即逆转。


    妙虚看准时机,低喝一声“撤”。


    师徒二人飞身便逃。


    正这时,“嗖”一声破风响。


    一支短箭正中妙虚膝盖。


    老道陡然吃痛,腿软摔落回院子当中,被无夷子搀住。


    几人皆惊。


    都展眸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不听统领号令。


    房檐上,私自放箭之辈站在众弩/手之间,是个半身戎装的将军,没戴头盔,面目背阴看不清,满头银发束得很高,发丝像流动的月光,被风扬起来。


    他一手扶着配刀刀柄,一手拎了手/弩,站得不拘形迹,透出种不惧乱局的从容镇定。


    他嗓音沉静,话音带哂笑:“老不死的牛鼻子,亏我这些年诚心祝祷你早日得道成仙,怎地你一直在人间瞎胡混?”


    之后,他冷了声调:“别听他威胁,给我拿下!”


    第107章 恨意


    这人当然是李爻。


    花信风念着妙虚或许能解他的毒有所忌虑, 他自己可不在乎。


    将军一声令下,一半士兵自房檐跃下,一半依旧持弩戒备。


    妙虚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他还有后招。


    他第二次自百宝囊中摸出东西, 直直扔出去。


    是个木头机关匣, 范洪用过、嘉王用过、信安城郊外牵机处的母子也用过。


    事已过三, 李爻来时便有所防备, 面罩早扣在脸上了,起弩又稳又快,利箭突发而出, 暴力将木匣子射了个对穿。


    湘妃怒未来及炸开, 便漏馅儿哑火了。


    李爻不停手,立场已明,他心里有再多的唏嘘不忍,也不会再在行动上黏糊。扬手第三支箭发出。


    妙虚身处下风, 依旧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被李爻“暗算”,伤了膝盖, 忍着疼躲开弩箭,回手三枚暗器逼退近前晋军兵士,身型飘转, 摸出第二枚湘妃怒, 看也不看就往人多处扔, 正是冲着花信风和松钗去的。


    李爻手/弩中的箭已打空, 大喝一声:“昭之!”


    花信风揉身措步, 将松钗挡在身后, 钢刀出鞘, 腰间像带出一道闪电,冷亮向飞来之物纵劈下去——


    方盒子一开两半, 再次哑了。


    刀出鞘,必舔血。


    花信风身形一闪,直逼无夷子过去,将他与妙虚隔开。


    几乎同时,李爻自房檐而下。


    撕魂斩破了风,也斩断了他与妙虚共上沙场的旧情谊。


    将军的刀大约真能撕裂魂魄,来修补主人内心的怨怼:


    他满腔忠义、心向先帝,先帝疑他;


    他意气风发、敬重辰王,辰王害他;


    他与妙虚忘年相交、珍稀旧义,妙虚骗他……


    侯门宦海中,情谊能有几分真?


    李爻都懒得笑自己了。


    妙虚知道李爻没闹着玩,手腕一抖,掌中多了柄缠腰软剑,贯气御之,剑身登时绷直。


    李爻自高而下,一斩之力恢弘,妙虚不敢接,侧身闪过。


    撕魂劈空,刀锋紧跟着偏转,横向削妙虚颈嗓。


    老牛鼻子急向后仰,撕魂舔颈而过。他仙风道骨,几缕发丝须髯恣意在风里,逃得慢了,映光而断。


    风起了怜悯之心,将几缕断发送出战局,飘向天地苍茫间。


    李爻两招斩空,不等招式用老。


    长刀在他手中灵巧得宛如匕首。


    众人只看清撕魂刀柄如吸在他掌中,却没人看清他如何变招的,长刀已被反执。


    紧跟着,向妙虚竖直劈过去。


    速度太快,妙虚心下大骇——多年不见,李爻功夫精进太多,沉稳且灵谲。


    他万没想到对方出招至今不收,变招间能连续攻击。


    躲一、躲二,第三次终归躲不及了,他只得以软剑贯气去镗。


    也就在这时,李爻眼角挂起一丝笑纹。


    带出股狠戾。


    电光石火,刀剑相磕。


    没有预料中的星火迸溅,只有“锵”一声脆响,妙虚那以气御运的软剑被李爻一刀斩断。


    半截剑身落在地上。


    现实之中,利刃能补招术不足,拳怕少壮是常理,以气伤敌的高手,多是话本间的演绎。


    三刀,高下已分。


    妙虚来不及诧异李爻反手劈刀有削金断玉之刚猛,更来不及琢磨他如何使的巧劲,膝盖上支棱的弩/箭已被李爻蹬中。


    分毫间,箭柄穿骨,直没至尾。


    太疼了。


    老道一声惨呼翻倒在地,被围上来的士兵团团围住,刀在脖子上架了一圈。


    李爻速战速决,花信风与无夷子的刀来剑往也已近尾声。


    松钗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花将军手上功夫比嘴皮子厉害很多倍。


    “你说他几招能将人拿下?打个赌,”李爻站在风口有点咳嗽,闲得没事,开始找事,“猜对了我请你喝酒。”


    “猜错了我请你?”松钗笑问。


    李爻撕魂翻花,还刀入鞘,答得漫不经心:“错也是他不争气,让他请你。”


    “五招之内,”松钗笑道,“能赢。”


    “哈哈哈,昭之压力不小啊,”李爻语气贼招欠,虚着声音喊,且并不介意再给他加几码压力,“我猜五招不行,起码八招。”


    这俩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花信风抽空剜了李爻一眼。


    “嘿哟,”李爻阴阳怪气跟松钗打趣道,“小看他了,还有闲心瞪我。”


    花信风终于忍不了了,镗开无夷子当胸一剑,怒吼道:“师叔你到底哪头的?!”


    “当然是你这头的了,”李爻抱怀观战,“心谋专攻,兼取必失,这是历练!”


    他说完朗声大笑,毫不反省自己的无理搅三分。


    花信风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全撒给无夷子了。


    小老道被他一脚踹飞时,正是在第五招上。


    他收势向李爻恶声恶气道:“你欠人家姑娘一顿酒。”


    李爻乐呵呵的:“好说,这钱我出了,”他溜达到花信风身边,在他肩上一搭,低声道,“但家里那个闹起来我吃不消,所以你替我陪了吧。”


    李爻看似胡打乱闹,其实是这老油条看出花信风对松钗有不经意间的在意,很微末,只因他与花信风太熟,才看得出松钗在花师侄心里有些许不一样。


    他倒没深想二人的往后,只是觉得花信风太单了,有人多与他玩笑几句,都挺好的。


    另外一边,牛鼻子师徒二人被五花大绑。


    检查过嘴里没有吞食即刻毙命的毒,由重兵押着,启程往鄯庸关去。


    李爻此次行动迅速,从接信到抓人回营,只用了大半天。


    一行人快马到驻军营地时,天都没亮。


    李爻本打算连夜审人,路过景平军帐时,看见帘子缝隙里透出点点暖烛火。


    他遂想起景平不声不响默默等他的无数个夜。


    对方当时什么都不说,只闷不吭声地等他回来,知道他到家,再闷不吭声地睡觉。仿佛同在一个屋檐下,都能让景平安心太多。


    李爻愣神片刻,转头向花信风随口交代:“你先审那俩货,天亮了我去看。”说完,往景平帐子去了。


    花信风看着他背影,暗声唾弃:见色忘义啊。


    转念他又觉得李爻身体不好,是该休息少时。


    松钗跟在一边,突然问:“将军脸怎么了,若是冲风抽筋,得赶快找大夫扎两针,”她向花信风叉手一礼,“方才多谢相救,事罢我请你喝酒。”


    花信风:……


    无言以对,只得找两个牛鼻子老道解闷去了。


    现在也不知该说太晚还是太早,李爻脚步很急,到军帐前又压低了声音——景平万一熬不住睡了呢。


    他示意亲卫不必做声,悄悄掀帘进账,见景平果然伏在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手上捻着文书的边角。


    帐帘轻轻落下,帐内只剩安谧一团,柔软了将军的心。


    他想将景平挪到榻上去睡。


    谁知走出两步,景平便醒了。


    他并没睡熟,军帐帘子翻出的气流扰了他。


    他抬眼看,困意全散,像上了发条似的支棱起来,笑道:“晏初,你回来了。顺利吗?”他迎过去,上下打量李爻,估计是觉得问他“受没受伤”太晦气,但又必须得确定他安然。


    李爻被他逗笑了:“你太师叔我能打天下第一,两个牛鼻子细作,能奈我何?放心吧,没事。”


    看来人抓回来了。


    景平无奈且放任地笑,打水来让他擦洗:“晚上没吃饭吧,稍微垫一口?”


    “不饿,只是有点乏,想你了。”


    李爻擦掉晨露风霜,把军帐帘子从里面锁死,拉着景平到床边,在他腰上一带,抱人躺下:“下次晚了就先睡,困歪歪的小模样看着怪心疼的。”


    一句“想你了”让景平觉得等到天荒地老都值得:“不用心疼,我得看你平安回来。”


    他想回身抱他。


    李爻却在他肩头一按,没让他转过来,把脸埋在他颈后的发丝衣领间:“让我抱一会儿,眯一觉还得跟那老牛鼻子聊天去呢。”


    他说完便放缓了气息,似乎片刻就睡着了。


    景平知道他累了,任他抱着。对方抱他的姿势太能让他安心。


    他后背能紧贴在李爻怀里,感受对方胸膛在呼吸间的起伏,他悄咪咪往人家怀里缩了缩,不大一会儿也睡着了。


    李爻合着眼,听景平呼吸节奏变了,又抱他躺了会儿,待他彻底睡实,悄悄起身拿枕头抵在他背后,恍如自己还在,又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出门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李爻“偷懒”不过大半个时辰。


    进问讯的军帐,见花信风还跟妙虚盘道呢。


    “说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说要等你来。”花信风低声道。


    妙虚年纪很大了,八十岁是有了的。


    他刚才在李家别苑,被李爻不尊老地一顿痛打,神色已有些委顿。他太重要了,倒让花信风束手束脚,不敢“上强硬手段”。


    李爻瞥见妙虚那副样子,内心的某个角落牵起一丝悲伤——一起喝过酒、一起骂过皇上、也一起浴血阵前。


    可这些都太遥远了,被刺眼的现实撕裂,碎成无数色彩斑斓的绮梦残片。


    战场上的以命交付,是真实的。但那只因为利益相和。


    而后,那段时光被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粉饰着,过度美化。才太难忘。


    如今天亮了,再美妙的梦都该醒了。


    李爻扯过椅子,与妙虚对面而坐:“老牛鼻子……”他喊一声,皱眉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真是没想到。”


    妙虚眸色平和,也笑了:“油嘴滑舌的臭小子,难得见你这番表情。刚才不是很绝情么,现在怎么又不忍了?”


    李爻不想被他带节奏,端肃了表情:“你在等我?有什么话要说。”


    妙虚也不拾他的茬儿,继续自顾自道:“从前我觉得你执着里有豁达,而今看倒也难以免俗,你我各为其主,抛开宗族,老朽很乐意与你忘年相较。”


    “各为其主……?”李爻冷声道,“你是汉人,为何要为羯效力,你也是牵机处的人吗?”


    妙虚点头:“算是吧。”


    “离火教迅速壮大是你和无夷子操纵的?”


    妙虚笑道:“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让中原的道貌岸然之辈每日活在战火硝烟里,没有安宁之日,生生世世做奴隶!”他说到这里想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咳嗽起来。


    李爻峻眉横压,气场更冷了。


    “不用紧张,”妙虚知道他担心自己死了,“想死很容易,但老牛鼻子现在还没想死。”


    李爻没说话。


    没有无端恨意,妙虚要讲述他的恨意。


    “我只是半个汉人。我娘是羯人前任祭司的女儿,她心思纯良,念着‘天下大同’,多次到中原游访,梦想文俗交融。后来,她认识了我爹,但她被我爹的宗族排斥。二人几经挣扎不得认可,终于离经叛道,私奔隐遁,想不问世俗藏起来过一辈子。可他们不愿意放过他们,出重金悬赏二人行踪。然后……常日里和善无比的村民为拿赏金,报露了他们的行踪。当时娘刚生下我,她知道此劫躲不过去了,若是我被抓到,必死无疑。她用药迷晕了我爹,甘愿被抓,又为了不被当做诱饵,谎称我爹已死……待到我爹寻到她时,她的尸身残破,被高悬于宗门旗杆上……”


    “所以你爹怀恨在心,背宗弃祖,投奔羯人,设计苏家家道中落?!”花信风突然插话,他眼里满是怒意,像能喷出两道火来。


    妙虚有一瞬间嫌弃对方幼稚:“苏家宗室庞大,若非自己作死,单靠我爹一人怎能撼动?但你说的也对。”


    李爻有点跟不上节奏了,诧异地看着花信风。


    花信风沉一口气,把他认知的空缺补上:“他姓苏,与阿素……是同宗。”


    李爻不知全因,听了这句关键,也反应过来——景平的娘家苏氏,宗族过于庞大,居然有这样一段过往。


    “如果是你,你恨不恨?”妙虚看着眼前二人,“满口仁义道德,却难容一个女子。后来我爹带我回了羯,羯人大祭司是我娘亲的幼弟,你们口中的蛮夷比苏家讲人情,他没视我父亲为敌,反而让他在族中落脚,我们父子二人恨不能中原这些满口仁义之辈永不超生,建立了牵机处,料想汉人毁掉汉人,多痛快!可此后,中原江山更迭,势力翻覆变换,苏家几散几聚,苟延残喘,我爹到死,都没能等来为我娘报仇的日子……”


    牵机处竟然是这么来的。


    “后来你搭上辰王,对信国公下手了是么?”李爻脑子很快,细节不明,但能判断出事情的大致走向,“更确切地说,你真正的目标是信国夫人,和她背后的苏家。”


    他曾以为辰王派人假借牵机处之名制造信安城惨案是因为信国公不愿彻底归附于晋,不想背后原因竟是一段家恨引发的国仇。


    因势利导,互相利用,做彼此手中的刀,顺理成章。


    “小晏初向来挺聪明的,”妙虚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窘迫,笑道,“我娘受过的苦,我要还在苏家女人的身上……没想到啊,苏素她为了儿子,倒是硬气!”


    李爻心中大骇,当年他也在场?是他向景平的娘亲下的狠手?


    同宗族人,操戈相向。


    妙虚眯了眼睛,烛火映得他眼仁闪着光:“更可惜的是,这事被赵晸利用了,结果同致异至,他倒是高明。”


    李爻站起来了,下意识轻抚着左手腕上的黑镯子理思绪,所谓“同致异至”是妙虚与赵晸密谋,让先帝认为信国公借助苏家势力,意欲谋反,然后搜尽苏氏宗人,满门杀尽。没想到辰王出尔反尔,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给了羯人,让皇室渔翁得利。


    李爻一时没说话,冷冷看着景平的杀母仇人。


    就这时,花信风毫无预兆地冲过来,一拳打在妙虚脸上。


    老牛鼻子顿时鼻血长流。


    花信风扯着妙虚的衣领咆哮:“又不是她害你,你家遭不幸时她还未出生,何必……为什么……”话说不下去,直接哽住了。


    妙虚血糊了满脸,人止不住笑:“老道我慈悲为怀,本不愿捅你刀子,可你非要上赶着。”


    花信风一愣。


    “你无愧于心么?是故作深情,演给别人看的吧?”


    花信风整个人猛地一颤,怒喝道:“你胡说!”


    妙虚翻他一眼,没说话: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第108章 游戏


    李爻听出二人对话里有他不知道的因果, 且事关景平。


    他暂没理二人的对峙,撩帘出门,对守卫凛声吩咐道:“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所谓“任何人”在他心里特指景平。


    花信风是景平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往事真相扑朔, 李爻不想让景平再被割一刀。


    他交代完, 转身进帐子, 听见妙虚向花信风笑道:“你暗卫出身,当年正好在信安城一带游曳,对信国公府和周围官军的动向半点不察觉么?我计划落败, 曾怀疑是你和李家暗中与辰王通牵, 让他渔翁得利,后来几经查探,发现还真不是。可你敢说自己没看出暗潮涌动吗?你从头到尾恪守职责,危难当头袖手旁观, 对她能有多爱?啊……也对,她当时已为人妇, 你得不到,也就再没理由为她兵行险着,自弃前途了, 是吧?”


    妙虚说得确有其事, 花信风虽似极力回避, 骨子里却像懊悔极了。


    他和李爻都是暗卫出身, 但信安城出事时, 李爻尚未入朝堂, 并不知道花信风当时的动向。


    昨日, 景平还在城头问,羯人到底为何像疯狗一样针对南晋, 今日……


    因果骤然明确,难以评说。


    李爻从没想过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真相,花信风是旁观者,这么多年他只字未提起过……


    但眼下要务,并不是去分辨花信风待信国夫人有几分真情。


    李爻搭住花信风肩膀,将他往后扯开半步:“往事已矣,莫被牵着鼻子走。”


    花信风心绪激动,他憋在心底的懊悔翻涌而出。


    事发之后,他曾自闭过很久,他安慰自己当时以他的官职将事情捅开,怕只会让自己死得莫名其妙。但他依旧难以放下……他不能容忍自己怯懦胜过爱她。即便他当时没有预判到事态如此严重。


    他只道这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将被他瞒到死、带进棺材,然后去阴曹地府向她赔罪。


    不料,早被妙虚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若真如你所言,你该看透了辰王是何许人,为何还要跟他相与?”李爻问妙虚。


    妙虚眼睛里闪过狭暗的阴光,似乎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他看着一旁炭盆里噼啪迸火的黑炭出神,跟着阖了眼,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看李爻。


    “相与?我和他是相互利用罢了,”老牛鼻子说到这又笑了,他总是在笑,笑得人心底生寒,那是发自内心的、无所谓的笑,而人一旦无所谓了,也就没什么弱点了,“晏初,你我忘年相交一场,还记得咱们阵前无聊玩的游戏吗?”


    李爻不动声色。


    身为军中统帅,他惯会不动声色。


    妙虚说的游戏他当然记得。


    那是二人同在军中,闲来无事时的玩乐。


    当时李爻没有位高权重,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跟一帮老兵油子混不到一起。


    独有妙虚,闲时常来与他说些炼丹、修道的趣事,偶尔也讲年轻时的游历见闻。闹得李爻最初以为妙虚指不定哪日要苦口婆心劝他说“你道心清明,与我修行去吧”……


    后来他发现,老牛鼻子只不过是想逗他说话。


    那时候李爻话不多,妙虚讲故事一度像对着树洞,他便和李爻玩闹——每人说一段事,让对方猜真假。


    李爻说的多是小时候,而老牛鼻子则是从人情世故到怪力乱神……


    要说后来李爻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与年少这段熏陶少不了干系。


    渐渐,李爻摸清了老道士逗他的路数,越是平淡真实的故事,越可能是胡编乱造,而一听就匪夷所思的民族习惯、信仰习俗,反而是真的。


    那时,李爻相信对方不会为了赢去骗他,二人的赌注,则多是两口酒、几片肉干。


    “羯被你重创快十年了,如今休养生息,已与南晋有一战之力。而你们,内有离火教,外有胡哈和搁古乱边,北面的蒙兀也不消停,兵力消耗巨大,其实打不动了吧,”妙虚缓一口气,柔声细语地问,“小晏初,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拿出曾与李爻玩游戏时的口吻。


    李爻也笑了:“对或不对,只怕你都没命看到了。未来之事我可断不出。”


    “那我来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李爻颀俊的眉峰一挑,没说话。


    “我们……要趁搁古军牵制你,拿下信安城,再以利诱之,让搁古继续与我军为伍,与你们为敌到底。小晏初,你信不信这是真的?”话说到这,妙虚心绪激动,咳嗽起来,平缓了又道,“这次赌注有点大,赌对了,能得天下太平,若赌不对……”


    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又阴森无比。


    李爻看眼前老头子的疯癫行径心下愤怒——家仇要拉天下万民陪葬吗?


    这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


    李爻上前一步,指尖不待触碰到妙虚肩膀,老牛鼻子突然身子一抽,跟着双眸欲爆裂出眼眶,同时大量鲜血从口鼻中涌呛出来,他满不在乎地断断续续道:“我罪孽深重,没有好死,但恩怨未平息,我……在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看着南晋……看着……你,若能有一天……愿你天下大同。”


    李爻在一瞬间内惊骇,又在一瞬间内冷静——妙虚被擒,自知再难有逃出生天的一日,抛下迷雾后,自行了断了。


    正如他说的“想死很容易”高手不一定要用毒。


    咒怨与期盼,丑恶与美好,纠缠莫名,难书其妙,顷刻如风如雨,入虚空化散。


    李爻只是没想到如此突然。


    他仔细探查妙虚的脉搏气息,对方自绝经脉,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爻在老道尸体前站定片刻,突然拔出腰间长刀。


    他半幅戎装外披了一件薄氅,氅衣边缘被刀风带得飞起来,不待落下,便被冷寒一斩而断。李爻接住布片,随手一抖。


    袍子角覆在妙虚脸上。


    他转身往外走:“处理了。”


    花信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还是上前两步拉了他:“师叔……信安城……”


    他想跟李爻交代旧事,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当时只以为先帝想要招安信国公,出于身份职责考虑什么都没做。


    眼下懊恼已成,何必多解释。


    李爻看他一眼,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此事往后再论,景平也……内里的因果,我不会跟他提。”


    花信风一怔,回过神来,李爻已经掀开军帐帘子,身型遁入天光中。


    此时天边现出一抹白,看上去很冷。


    李爻低着头,往帅帐走,晨露清寒在他睫毛上凝了一层氤氲水汽。他临到门口突然拐弯,鬼使神差回了景平的帐子。


    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只是被心意揪着,觉得见到景平心底踏实些。


    他悄悄进帐子。


    景平侧身窝在行军榻的一边,背靠枕头,姿势都没变过。很窄的单人榻,年轻人只占了三分之一,下意识给身边人多留些地方。


    李爻站在榻前,挡了气窗透进来的幽光,让景平醒了。


    年轻人睁眼迷糊了一瞬,见李爻那模样已然是出去过一趟了。


    “你什么时候……哎呀,我睡得太死了。”他赶快撑起身子。


    李爻露出个淡笑,快步到床边坐下:“再歇一会儿。”


    景平听话,躺着拉了李爻按他肩膀的手,贴在脸边蹭了蹭,瞥眼见对方外氅削下去一截。他没动声色打量李爻一番,见人气色正常,且刚才军中安静,没有械斗之声。


    他不禁发散地想:晏初去见了妙虚?与他割袍断义了?


    在都城时,景平听李爻提过无夷子的师父。


    当时,李爻说那老不死的是个老顽童,纯粹至极,本是闲云野鹤的游隐性子,却在关键时刻从军效力,抗击胡哈,令人敬佩。


    可眼下,事情没向着舒心的方向继续发展。


    景平眼珠转了转,道:“我曾经和花姨婆在南邵边境住过。”


    李爻当下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正想着妙虚临死前故弄的玄虚。对方的初衷由恨意出发,并不能以纯粹的利益去判断。是以,李爻难以推测对方给出信息的真假。


    但显然,妙虚似乎尚不知道免战协定的事,还妄图以利诱之。


    李爻人在心没在地“嗯”了一声,随口道:“你去过好多地方呀。”


    景平更确定他心里有事了,嘟囔道:“我差点死在那。”


    这回李爻回神了,眨着眼睛看他。


    景平起身,到桌边拎起陆缓做的保温瓶子,往外倒东西。


    片刻,一股白米粥的清香飘来。


    “这瓶子方便得不得了,大米在锅上稍微滚过,连米带水倒进去,焖上一夜,现在吃正好,昨天我就备下了,你回来时想拿给你,但可能还欠点火候。”


    景平说着,把碗递到李爻手上:“垫一口吧,你太久没吃东西。”


    李爻本来不觉得饿,但有景平如此知冷暖地照顾,米粥便香得不行了。


    米粒蓬软中带着嚼劲,粥汤微烫,顺进胃里很舒服。


    军中若非缺粮,是没有这等温情却不顶饱的食物的。大饼就白水的日子里能得如此温养,很是可贵。


    “你刚才说差点死在南诏边域,怎么回事?”李爻问。


    景平自己也倒了半碗粥,象征性地喝下,免得对方要费心留给他:“那时候我小,进山挖药草,看见一大片蘑菇长得很好看,以为能大饱口福,摘了很多带回去,眼看要下锅煮了,有个老乡来找姨婆,看我手里的一把蘑菇惊呼‘这玩意可吃不得’。后来我听说,那蘑菇吃了能成仙,会看见许多接引小使者,接人上天去,”他说到这笑了,“后来知道了,还不就是中毒死球么。”


    李爻一口一口喝粥,听景平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若有所思。好像景平想跟他说什么,又不愿意直说。


    “还能找到那老乡么?”他歪头看景平。


    景平同样没明白他的关注点,摇头道:“早四散飘零了,你找他做什么?”


    李爻笑道:“好好谢谢他,救了我的宝贝疙瘩呀。”


    景平:……


    他先是挺受用地被酸了一下,而后有点失望地想:他像是没明白我要说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实证明,李爻确实没领会。


    “嗯……”景平迟疑,舔了舔嘴唇措辞道:“我想说很多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其实是有毒的,吃的是这样、动物是这样、人跟人之间的感情,也是这样。”


    李爻算是很聪明的人了,起码他很通人情世故。


    他呆愣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颇为稀罕地在景平脸上揉一把,拇指带过对方嘴唇,调笑道:“这小嘴儿太会说了,合着绕老大一圈,是想安慰我。”


    送到嘴边的机会景平当然不能放过,在对方指腹上亲一下。


    “嗯,你不过是当局者迷,他从最初待你便不是真心,那些美好的过往都是假的。”


    “唔……”李爻捧着景平的脸,“得谢谢你,若非是你手段机巧,牵出一连串的因果,我还是要继续被那棵毒蘑菇蒙哄的。”


    景平知道他说好听的哄自己,依旧开心,笑了笑,道:“你别难过。”


    “有你真心相待,我就知足了,”李爻垂了眼睛,睫毛敛住眼神里惯有的锋利,“我心烦是因为那棵蘑菇临死,还留下个麻雷子给我。你这么聪明,不如帮我想想?”


    他抬眼看景平,在这一刻他柔和无比。


    第109章 废黜


    李爻从前很少拿正事跟景平商量, 好像在他眼里,景平一直是个需要哄着的后辈。


    后来,是景平自己乐意在他面前多说, 他听得多, 问得少, 诚心诚意夸赞过便罢了。甚至近来景平在朝上连番搞事情, 他也是看似态度放任,其实心中门儿清得紧。


    这回他居然主动要商量……


    景平立刻俩眼放光,端正身姿正色道:“你说。”


    变脸深得川剧真传。


    这煞有介事的模样把李爻惹笑了, 心里念叨一句“可爱死了”, 把因果同景平讲了。


    当然他将妙虚与苏家的世仇、花信风与苏素说不清的因果抹去了。


    景平听着,眉心渐渐捏出个浅淡的“川”字,他沉默片刻,问道:“其实……你心里该是有计较吧?”


    确实有。


    “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李爻道。


    他也说不清为何, 事态似乎每一步都在景平的算计中,但走势越发不受控制, 扰得他心乱。


    “那我直说了,”景平看着对方,把声音放轻柔, “你的心结不在羯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们无论如何排兵布阵, 你都有法应对。你纠结的是大范围调遣兵力, 会让辰王确定掌武令在你手上, 你怕他因此破釜沉舟, 在宫里翻天, 若是那兄弟二人争斗不能速战速决, 外忧内患就一股脑来了,对不对?”


    李爻眉头微微扬起来, 景平实在太聪明,片刻就摸清了他心底的顾虑。


    按照南晋板图与羯人的聚居地势判断,对方借助搁古牵制李爻,再对信安城下手大有可能。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可以绕过搁古大军后方,走水路攻击江南三城,这两边无论哪里遇袭,都能与关外的搁古军对鄯州形成夹攻之势。


    但这局面看似复杂,其实结果无非四种:都不打、二选一、都打。


    依着李爻的性子,他猜不出索性就不猜了。眼下单论兵力排布,尚不至于非去押宝,羯人大军调动,必有端倪,他只需一面密切关注,一面在内陆调遣兵力以待支援便可。


    而这样一来赵晟的底牌便会被辰王摸透了。


    赵晟将掌武令给李爻,一是为让辰王寻不到令牌下落不敢妄动,二则是以备不时之需,要李爻调兵回都城救驾。


    可若边关吃紧,大军如何能动?


    景平缓声继续道:“都城中君王一人,边关上万百姓,在你心里孰轻孰重?”他说着抬眼看李爻,“你心里早有决定。将军固有铁石心肠,将军也固有优柔寡断,那些童年往事,这般让你牵挂难舍吗?”


    话知心是狠心话,因为现实太扎心。


    李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合眼叹了口气。


    景平不忍看他这般,宽慰道:“不过依我看,赵晸想要好名声,做不出快刀斩乱麻的弑君勾当,只要他既想要名声,又想要皇位,事情就不会到你料想的地步,而且,”景平冷笑,“想要试探掌武令到底在谁手里何必借助外力,自己扔石头问路更快更简单。我若是辰王,会在你离开都城之后,即刻动手。”


    是了,若想知道,想方设法总会知道的。


    李爻苦笑着想:本来决定不纠缠在那对兄弟的争斗里,终归还是操心鞭长莫及之事,优柔自大,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么?该打。


    在心里揍了自己一顿之后,他顿悟:反正没人能活着离世,大伙儿殊途一样同归。该干嘛干嘛呗。


    这么一想,他又活了,拍拍景平肩膀,笑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说罢撩帘出帐,向亲卫吩咐,“传令召诸位将军中军帐议事。”


    需得尽快调兵,让信安城和江南三城进入备战状态。


    因为目的明确,事情安排得迅速顺利。事毕,诸将鱼贯出帐子,李爻轻轻呼出一口气。


    “统、统帅,累了歇……歇会儿吧。”小庞在一边面有忧虑,他见李爻脸色不好。


    平时是不大好,今日是格外不好。


    李爻看他笑道:“你说话,似乎好些了?”


    一提这事,小庞乐了,模样是打心里高兴:“贺、贺大人……帮小的治了……说、说、说慢慢能……能好。”


    贺大人不禁念叨,在门口道一句“太师叔我进来了”,撩帘进门,端着李爻日常喝的药:“说我什么了,”他问,又把药递给李爻,“温度正合适,喝了药歇会儿。”


    李爻豪饮一碗苦药,捏了捏眉心,额头碰到冰冷的右指尖,手已略有些不知轻重。


    是得歇会儿。


    可他屁股还没沾床,帐外又不消停了。有令官来报,说营门口有人来,要找贺大人或王爷,破衣烂衫很狼狈,但拿的腰牌是东宫的。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都城出事了。


    来人被引进军帐,模样确实有碍观瞻,他或许是刻意换了流民的衣裳,脸也抹得乌漆嘛遭。


    可景平打眼看,还是觉得他眼熟,稍一回忆,记起他是太子赵岐的贴身侍卫。


    侍卫见人行礼,暂没说话。


    李爻向小庞吩咐道:“你先出去,让戍卫无急事不要来扰。”


    帐内只余三人。


    帐帘放下的同时,侍卫“扑通”跪下来:“王爷,贺大人,太子殿下被废了!”


    什么?!


    李爻眉心一收,瞪景平:乌鸦嘴。


    景平委屈巴巴还他一眼,转向侍卫道:“出了什么事,侍卫大哥详细说说。”


    那侍卫着急,但逻辑非常清晰,将事情明白讲了因果。


    李爻二人离开都城不久,太子收到一份密报:都城郊外僻静处,突然有流民聚集,人数有上万之多。怀疑是有心之人聚集,意图不轨。


    太子比较谨慎,收到密报先着人探查,发现属实,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他们自述是北面逃难的,年景不好,粮田无收,只得到皇城根求陛下暂时给个安置。陛下仁德贤明,必会给一条活路。


    安置本身并不难。


    可流民人数太多了,一旦拥至城门,有人想借机做乱,便太容易了。


    赵岐谁也没惊动,连夜入宫见了父皇,将事情缘由禀告。


    皇上听过,大为惊骇,怀疑那所谓的“有人”正是辰王。他连夜以失察之罪处置了金吾卫的城防将领,又拖着副话都说不清楚的病身子,让金吾卫暂且按兵不动,将内侍庭和禁军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压制安抚流民,一半拥至辰王府门前防备。


    结果事态突变。


    入夜,温顺的流民突然冲撞城门。禁军与城防军的将官根本不能与边防将军相提并论,遇到“百姓”疯扑,美其名曰是不能放箭伤害百姓,其实是想显个能耐,都城四门,居然通通放弃城上守卫优势,开门镇压。


    可开了门才发现,那些手拿钩耙、镰刀的老百姓里不乏高手。


    就在这时,城关哨位望见黑漆漆的荒野远处有大片光影窜动,似是还有大队人马。


    更乱了。


    消息即刻传至宫里。


    几位御前近臣恳请皇上关城门,同时发令调邻郡驻守官军赶来都城护驾。


    皇上思来想去,拿出半枚梼杌符,让人带了圣旨急传令去阔天关。


    赵岐当时忧虑道:“父皇的梼杌符缺半,即便有圣旨,驻军将领也可不从,为何不请掌武令……”


    此言一出,被赵晟狠狠瞪了一眼。


    最后好在,临郡驻军将领带兵来了,轻松将暴民拿下,那远处攒动的火光据是留守百姓的夜间照明。


    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没有乱军。


    后经审问,这些人也根本不是流民。他们都曾是离火教的信众,为追随神君当卖家产、妻离子散,眼下皇上一句话遣散教众,实在是一口气吹倒了支撑他们信念的最后一根头发丝。


    所以,他们集结成众,来向皇上讨说法。


    虽然行事激进,等同暴/乱,但从面上看,与谋反和辰王没半点干系。


    皇上大怒。


    他与辰王的关系本已如绷紧的弦,眼下太子闹这一出,不是逼着辰王犯上作乱吗?


    他为安抚辰王,一怒之下以诬告之罪废了太子,将其遣发出邺阳至信安城。


    事发至今,大皇子已经出发,估么再有几日,便该到了。


    赵岐为此郁郁寡欢,总是偷偷掉眼泪,身边人劝他说皇上是在气头上,他阐述事实、没有诬告,所谓“辰王要反”是陛下自己的猜测,过过陛下消气一切就都好了。


    赵晟却摇头说哭是恨自己太蠢,根本比不过父皇的心思机变。


    “是大殿下让侍卫大哥提前来传讯吗?”景平问道。


    侍卫摇头道:“殿下临行前与皇后娘娘见过一面,是娘娘私下吩咐卑职的。”


    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低调,可每有大事发生,她的一句话、一个决定都极有深意。


    这次也不例外。


    她冷眼旁观,该是看出了朝中暗藏的风起云涌——


    离火教的激进信众多半确是辰王煽动的,他借着皇上势弱,刺探掌武令所在何处;


    而赵晟面上糊涂,心里很清醒,他没有掌武令,更没给辰王借救驾为由,入宫胡作非为的机会,更将计就计,将“诬告”之名扣给太子,把儿子遣到李爻身边这片安全之地来。


    赵岐毕竟是年轻,之后才约是反应过来父皇与大伯之间的勾心斗角,懊恼自己傻乎乎地被当了棋子。


    李爻道:“我派小队骑军随你迎接大殿下,保他安全抵达信安。”


    皇后娘娘担心辰王在路上对儿子下手。


    事情安排妥帖,已经快中午了。


    李爻终于得了片刻消停,刚刚他右手已经不对劲,现在连脚都冷得不得知觉了。


    “吃完饭你好好睡一觉,杂事我替你应付,有急事我叫你。”景平帮他归置桌上的文书杂物。


    李爻打哈欠:“困死了,不吃了。”说完,往行军榻上一躺。


    景平又劝了一次吃过饭再睡,李爻却跟棍子似的闭眼挺尸,一动不动。


    景平和他太熟了。


    非常熟悉的两个人总能在细枝末节间察觉对方的不对劲。


    寻常时候,李爻在琐事上非常“宠”景平,基本景平说什么是什么。在李爻这里,除了政务军务,全是琐事。


    眼下即刻开饭了,他困成什么样,一口饭都不吃,倒头便睡?


    景平心念陡转:他是毒发了,不乐意被我看出来。


    “晏初。”景平凑到榻边,手撑在李爻腰身左右两侧,轻声道。


    李爻岿然不动,无声地表述“老子睡着了,别吵我”。


    “是不是……难受了?”景平问。


    李爻还不理人。


    景平想摸他右手。结果那人不经意地把手往胸前一抱,景平摸了个空。


    “别闹,我要睡觉。心疼心疼老人家。”他嘟囔。


    若是旁的事,景平早放任了。


    唯有李爻的毒伤让景平有近乎发狂的执着。


    他想起对方前不久还赌咒发誓,说什么都向贺大夫汇报……


    事到临头,还是死撑到底。


    景平来气。


    又心疼又来气。


    他起身,去把帐帘锁扣挂上。


    李爻以为他作罢了,心道:终于安生了。


    可片刻未过,景平好像又回来了。


    李爻:……


    而后,他身边一沉,右边眼睛似乎被遮了光。


    他身子发麻,感觉迟钝,闭眼反应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这臭小子怕是在亲他!


    而他没有感觉。


    因果既明,“尸体”是挺不下去了。


    李爻睁眼,入目便是景平近在咫尺的脸。


    对方正好一吻落在他右侧耳根处,手指描着他的脖颈往下,见他睁眼,心疼幽怨地道:“明明半点感觉都没有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爻懂得对方的记挂,但他又乏又难受,抬手一挥:“消停会儿!”


    本意是把景平抚开。


    可也不知为什么,那比打太极快不了多少的动作,景平居然没躲开——


    “啪”的一声,李爻手背磕在景平脸颊上。


    打人不打脸。


    明知是臭小子故意伸脸“挨揍”,李爻依旧心生歉意不忍,撑起身子,皱眉温声道:“怎么不躲,你闹什么?”


    景平立刻换上一副只在李爻面前才展露的小表情:“晏初,你殴打残障人士。”


    可委屈死了,简直要哭了。


    第110章 挑唆


    李爻让他闹得哭笑不得, 呛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比你更像残障人士吧?”


    景平指了指自己的脸,毫不在乎地表示自己破相毁容了,跟着抓住李爻冰凉的手:“果然是又发作了么?”


    李爻:……


    其实他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三天两头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而且这毒一两个时辰之后会退, 借机睡一觉不是正好么。


    “一会儿饭来了我喂你好不好?你吃过东西再睡。”景平柔声跟他商量。


    李爻想了想那画面……摇头:“心里有股燥气, 看什么都不顺眼, 只想睡觉。”


    景平知道这时候不该缠他,妥协道:“好吧,睡醒再吃。”他扶李爻躺下, 暗暗记下对方毒发的间隔时间——缩短了。


    他扯起被子盖在对方腰腹间:“睡吧。”


    李爻乏困, 合眼片刻就睡着了。


    但他睡觉很轻,白天军营里不可能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李爻朦胧听见军帐外有巡营士兵脚步声过,动了动右手, 觉得知觉恢复了。


    他还是迷迷糊糊懒得动。


    忽然门口有人音量极小地叫了一声“报——”。


    景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过去小声跟对方交流。


    他言罢转头, 见李爻醒了,到对方榻前道:“搁古有来使送信,马上要交还城池了, 我去看看他们何意, 你睡吧。”跟着, 他借着给李爻扯被子, 用自己身形挡住门边传令官的视线, 在李爻额头上亲了一下。


    李爻放任地笑, 又合眼睡了-


    军务帐中有个搁古打扮的年轻人正在等。


    他见景平进来, 起身恭敬行礼,道:“我王听闻正史大人与大王子和谈, 特让我送上礼物和言和的附加条件。


    说着,他奉上锦匣。


    看来签署约定的事情让搁古的老战争贩子知道了?


    景平身边亲卫去接锦匣。


    那来使突然意识到什么,笑着回过味似的“哦”一声:“我来替大人打开。”


    话音落,他非常贴心地将匣子倒转过来,让开口对着自己,替对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防备暗器暗害。


    这是颇为贴心之举,景平却异常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何必非要立刻打开?他为何只一个人?


    “慢着!”景平制止道。


    可那来使置若罔闻,手快得能当贼。


    几乎同时,景平见对方眼中狭闪出一缕死士生命最后的决绝。


    旋即非常细小、熟悉的“嘶嘶”声,从匣子里传出来。


    “趴下——!”景平爆喝,抬脚踢匣子。


    来使蔑笑,猛将匣子扔向景平。


    惊变闪瞬发生,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近距离间一阵刺眼的白亮光芒,而后“砰——”一声爆响。


    景平顿觉身上好几处地方同时剧痛,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扇一巴掌,双脚离地飞出去。


    跟着,他被谁扑住。


    天旋地转中,他眼睛被高亮闪得刺痛,没看清对方是谁,二人便翻了开去。


    再然后,景平的耳朵中充斥着高频的嗡鸣声。


    他浑身都疼,知道自己没死,却不知伤在哪里,趴在地上缓了片刻,勉力睁眼,眼睛又酸又涨,眼泪不受控制地扑出眼眶——他看见一片朦胧的粉色世界。


    又是湘妃怒!


    他第一时间念着李爻。


    这么大动静,晏初一定被震醒了——他不能进帐子!


    景平持着这一捧念想,撑起气力,晃晃悠悠站起来,居高见帐内横七竖八趴了满地人。


    他大喊“来人”,实在不知道自己喊没喊出声,行动先于判断,趔趄着往帐门的光亮过去……


    再说李爻。


    他当然被惊天动地一声响彻底震醒了,登时睡意全无。


    他翻身下地,冲出帅帐。


    小庞正在门口,扮演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出事了,又要尽忠职守,一时无措。小伙子见统帅出来,言简意赅只说了四个字:“炸、炸、炸了!”而后,往爆炸方向一指。


    李爻打眼看便知是军务帐——景平正在那里见搁古使节!


    他脑袋“嗡”的一声,整副心思都乱了。


    他这辈子从没跑这么快过。


    好像见到景平平安之前,他心脏不再会跳,卡在嗓子眼出不来、咽不下——他终于感同身受地理解景平曾说过看他上战场的怕。


    景平!不要有事!


    李爻思绪混乱。


    但脚尽忠职守。


    他狂风过境似的卷到军务帐门口,正好看见大量粉色烟尘从帐帘往外冒。


    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腾云驾雾、成仙似的翻滚而出。


    脚步踉跄。


    周围大批将士赶来,有人要去扶那“滚”出帐子的人,却被甩开了。


    影子大声道:“里面炸了,快去救人!拿水扑烟尘……王爷……一定!不能让王爷进帐子……”


    他直愣愣地往外走,神志不甚清晰,细看身上扎了好几根钢钉,却像不知道疼一样。


    李爻大惊失色,扑过去把人扶住的。


    景平迷糊着眼睛,见眼前人影熟悉,一把攀住对方手臂,顺着往下摸,摸到李爻熟悉的护臂纹路,再摸到对方左腕上那道冰冷的镯子,才松一口气似的:“晏初……里面……里面烟太浓,你不要进去。”


    嗓子哑得像吞了火炭。


    而他好像只为了拦着李爻,只为了对他说出这句话。眼下心愿达成,他顶在心间的坚持松歇了,胸中一阵翻腾,猛地一口血呛出来,虚脱了一样歪在李爻怀里。


    “军医——!”李爻大喊,“军医快来!”


    他弯腰将景平抱起来,怒吼道:“把奥单给我砍了!送回搁古去!”


    杀意太浓。


    震得景平想在他怀里晕一会儿都没得安心。


    景平皱眉,抬手勾住对方的领边:“别……事有蹊跷……你别中计了。”


    他每说一个字,便呛出一声气音,显然是被爆炸震出了内伤。


    他攥着将军的衣领,拼尽气力保持清醒冷静,不让自己晕过去。


    可这哪里是在抓李爻的衣裳,分明是在撕他的心。


    而终归,李爻是一军统帅。


    暴怒只有瞬间,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因果不明,确实冲动了。


    “好,”他沉声道,“先医伤。”


    他说罢,派人严守奥单,抱起景平快步回了帅帐。


    景平被李爻轻轻放在榻上。


    “你……挂心外面就去看看,”景平虚着声音道,“我有根,没大碍。”


    出了这等乱事,他独自霸占统帅,不行的。


    也正在这时,帐帘一翻,萧百兴进来了。


    老白胖子一直在营中,听说景平受伤,他来得很快。


    李爻见到他略放心了。交代现在不是战时,给景平用些止疼药。


    “我马上回来。”他柔声跟景平交代,而后,起身走了。


    “行了别看了,”萧百兴念叨,“人家出去了,拔丝苹果都没你眼神黏糊。看得清么,你就看。”


    景平:……


    “师伯,把我的……针给我……然后帮我拿棉布沾一点香油。”景平侧趴在床上,哑着嗓子提要求。


    他医术高明,萧百兴想了想,把针囊打开,递在他手边。


    景平捻起银针,在自己头上三处穴位扎下去,再接过沾了油的布,擦眼睛。


    萧百兴见他刺激维持神志清晰的穴位,知道这小子想持着清醒等李爻回来。


    他叹了一声,没说话,开始处理伤口。


    景平一共中了三枚暗器,是四棱钢钉,随着爆炸迸射出来的。


    钉子堵住伤口时,流血不太严重,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幸亏没中要害,也幸亏钉子上没有淬毒,否则实在凶险得紧。


    这湘妃怒本是工部秘密研制出来的利器,现在被传得各国皆知。


    萧百兴处理到第三根钉子时,李爻回来了。


    他见床边白帛被血色染尽,眼眸一缩。


    景平脸色惨白,满头是汗,侧腰一根钉子,正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


    缓过一会儿,景平眼睛好多了,睁眼不再酸胀,能看清李爻的面目表情。


    他没说话,抬眼看人,跟人家伸手。


    一眼敌过千言万语。


    李爻快步过来,在床头坐下,任他拉了手。


    萧百兴斜着要被肥肉夹没的眼睛瞥景平:越来越不拿我当外人了。


    “他怎么样?”李爻焦急。


    景平的手很冷,染满了血,已经干了。


    “没大事,皮外伤……居多,刚刚那口血是震伤了脏器,反呛出来的……”景平抢话。


    可李爻不信,觉得他过于轻描淡写,看向萧百兴。


    “话没错,但伤势比他自己描述得重,单说流这么多血就凶险,”萧百兴毫不客气地拆台,训景平道,“你跟他有话快说,然后把脑袋上那三根针给我下了,该晕晕,该睡睡,真当自己铁打的?”


    景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简略把事发经过叙述了:“奥单杀不得……这事怎么看,都是挑唆之意浓重,来使死了?”


    “是个死士,当场就死了。”李爻刚才被景平的模样刺激,外加没休息好,怒气上头,而后他也很快反应过来整件事更像是挑唆。


    “你觉得是大王子的人,还是羯人?”李爻问。


    若是大王子的人,意在激怒李爻,让他盛怒之下砍了奥单,李爻刚才也确实差点就这么干了,那么此后,两国言和的主动权便握在搁古手中了,且搁古至高的王位,更不需景平的帮助就能得到;


    若是羯人,显然是意在破坏双方十年的免战修和。


    都说得通,细节却太少,真相无从论证。


    景平恹恹的,目光落在李爻握住他的手上,道:“我也说不好,但……能看出他们没下死手,只看这一点的话,搁古大王子的可能性更大。”


    这很有道理,大王子要借刀杀人,没有把刀弄折的道理。


    李爻不禁看他,伤成这样脑子依然挺清楚。


    “好了,”萧百兴不解风情打断二人眼神拔丝,“外伤处理好了,我去给你煎药,”他站起来往外走,“师叔你让他把脑袋上那三根雷公杵下了,免得真有天雷来劈了他。”


    说完,他敛起地上一堆染血的布帛,挎箱端盆,扭脸走了。


    帐帘翻落,李爻跟景平对视片刻,柔声道:“听话。”


    止疼药有效果,景平伤口火烧似的疼淡了,变成浑身皱吧着难受,因为他脑袋上戳着的三根针,让他精神绷着,与让人昏睡的药效抗衡。


    他费力往李爻身边贴了贴:“有多少兄弟受伤了?刚刚有人护着我,但我没看清是谁,他还好吗?”


    “两名近卫伤有点重;护你的是你师父,伤了手臂和腿,其余人无大碍,”李爻在景平头顶揉一把,“你反应好快,否则后果更严重。


    得了夸奖,景平心里有点美。


    他念着花信风,想去看看,又实在有心无力。


    “啧,”李爻没好气了,“听你师伯的话,脑袋上那玩意下了听见没有?”


    景平又抬眼看他,眨巴着眼:你凶我。


    “好好休息,就你伤得最重。”李爻被他一眼看得没脾气,柔和了声音。


    “晏初,”景平撑起身子,“针是稳定精神的,我心慌,拔了慌得不行……”


    这等小伎俩,张嘴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事情如周瑜打黄盖,李爻笑着斜他一眼,自己动手把那三根针拔了:“我守着你,你歇会儿,可以了吧?”


    话音未落,臭小子借着止疼药撑腰,奋力一扑,抱住李爻的腰,贴在他腿边,居然要这么睡。


    “嘶……”


    李爻看一眼帐帘。


    “止疼药怎么不管用呢?晏初,你让我抱一会儿,伤口疼、胸闷、心慌、憋气,我难受,只有这样才能睡着……”


    又不是脑袋上扎着“雷公杵”分析状况,头头是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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