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暗流
李爻想把景平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拎开, 但看他那萎靡模样,终归是没忍心拽他袖子,而是将他半片面具轻轻摘下了——这么就睡了多不舒服。
他再次惆怅地往帐门口看一眼, 扬手把没多大屁用的床帐落下半面, 掩耳盗铃起码是个姿态。
没过多久, 景平呼吸沉下来, 他睡着了。
行军榻的床头顶着军帐的厚毡布。
李爻往后一靠,军帐恰到好处给了他支撑。
他将突发事件重新捋过一遍。觉得因果暂不明确,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思绪兜转, 他想去近来湘妃怒闹出来的乱子——
好好的东西传入外族, 来气;
皇上叫停研发工事,更来气;
眼下已知因果,还不恢复研究,简直要气死了……
没想出一片海阔天空, 他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正这时帐帘处微光翻动,花信风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巴望。
李爻直起身子, 招手示意花信风进来。
可景平似乎因为受伤,变得格外敏感。李爻刚有动作,小伙子便像伤重的野兽护珍宝一样手臂一缩, 搂紧了人, 眉头跟着皱起来。
李爻轻按在他背上, 温声道:“没事, 我不走。”
景平才又安稳踏实了。
花信风不想看也看个满眼:天爷,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
“劳驾, 帮我把屏风挪过来。”李爻指使伤残人士。
花信风横李爻一眼, 非常不情愿,又不乐意看他俩毫无避忌地腻腻乎乎, 一脸牙酸、一瘸一拐地把屏风横拉来半扇。
“你伤怎么样,还能出发吗?”李爻轻声问。
花信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鼻子哼音儿,阴阳怪气道:“我伤了就是‘还能不能出发’,你心肝宝贝伤了就是哄着睡觉。师叔,你区别对待也太明显吧?”
李爻看他,眼神很奇怪。
对视片刻,花信风也砸么出怪味了,尴尬咳嗽一声:“他怎么样?”
“对方杀意不重,若是暗器淬毒,咱们可就……”李爻苦笑了下,“不知道对方到底打什么主意,但只怕是消停不下来。”
花信风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半个时辰之后启程回江南,”他顿了顿,想提信国夫人的事情,但不知景平睡实了没有,不好提起,他把话闷回肚子里,大大咧咧一摆手:“罢了,保重。我速去速回。”
花信风离开之后,帅帐偶有其他将军进出,见统帅拿个屏风挡在榻前都觉得奇怪:
统帅跟贺大人关系好,看顾也正常。可贺大人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拿屏风挡着,不让看呢?
而且统帅简直是生根发芽、种在里面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练什么功呢?
景平一觉睡到上灯,醒来头昏脑涨,发烧了。
预料之中。
但他不再像刚受伤时黏糊李爻了,看对方一脸担心,安慰道:“适度发热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别担心。”
二人在帐中吃过晚饭,景平似乎好了些。
“晏初,”他说话声音冒出难得的精神头儿,“我得写点东西。你……”
话没说完,李爻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你有自知之明吗?还写什么?”
景平清淡地笑了:“那你呢?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
李爻乍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片刻,心道:好啊,从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是夫唱夫随,怎么都是你有理。
“那不一样。”李爻拒绝得干脆,回味语气太冷,又摇头晃脑道,贴补给景平二斤嬉皮笑脸,“我刚才掐指一算,算出你好好歇着,伤能好得快些。听话。”
此等废话还用掐指一算?
景平乐呵着见怪不怪了,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明天就要交换战俘、城池了,我也掐指一算,算出你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得把文书再过一遍,还要写封信给大王子。”
确实。
李爻心思松动了。
“更何况,我若是掉链子,不是正中阴险小人之下怀?军旗下自刎谢罪,也对不起热血洒沙场的将士们。”
李爻终于妥协了:“行,你口述,我代笔,”他嘟嘟囔囔,“真是给他们脸了。”
这夜,帅帐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景平趴在床上,听李爻一段段地念与搁古的往来文书。
李爻则发现,这些书信景平其实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重要字句他甚至连位置都记得。眼下温故,纯是景平重视此事,异常严谨慎重。
果不其然,景平口述新撰的议和文书、给大王子的信函,措辞理据皆严丝合缝,中正且硬气。明显不是一蹴而发。
月上中天,惊险又糟乱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
景平撑着精神把事情做完,喝过药安生躺下:“晏初,”他懒洋洋地搂着李爻,“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李爻向来三分颜色开染坊:“可不是么,你太师叔我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武艺高强,兵法嘛……不敢说精通,也已窥得门径的。”
景平笑着看他,贴在他身边:“是啊,怎么就便宜我了。可惜刚刚念的东西扰兴致。你念点别的给我听好不好?”
“念什么?”
“嗯……《子衿》?”
李爻有点转不过弯:怎么莫名其妙听这种怨悠悠的诗。
但他没问,轻声道:“那念了你就睡觉好不好?”
他声音确实好听,悠然念白能让人放松沉静。待缓缓念叨出那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时,景平已经拉着他的手睡着了。
李爻静静守他片刻,待他彻底睡熟,拎斗篷披上,悄悄出了军帐。
第二日天色将明,搁古大军退出占领的南晋村镇。
二王子奥单则被依约送还回去。
景平早着人将他那顶威风诡异的牛头帅盔擦拭得干净。
他这会儿被绑着,盔甲穿戴齐整,与李爻几近并行而骑。
“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奥单忍不住问。
他昨日听见一声爆响后便被重兵看押。
李爻淡他一眼,反问:“你那喜欢四处打仗的老爹疼你么?”
奥单一愣,随即笑了:“当然。”
“可昨日他派人来军中行刺,显然是不在乎你的死活。”
李爻故意这么说,将遇袭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奥单出乎预料,先是越听越气,而后察觉出蹊跷。单说眼下他没被李爻砍了,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当他听说机关匣子里飞出许多四棱钉时,目光骤变:“我本以为是大哥为了让我死在你手上,但……我们搁古人信奉三方天神佛,认为三天撑万物万界,所有的兵刃都是三棱,你伤过,应该知道,”他缓了片刻,目色冷下来,“至于是谁想让咱们继续打下去……王爷心间自明。”
李爻右肩上对穿的口子,确是三棱刃伤口。
奥单是说昨日是羯人挑唆。
搁古来使是大王子身边的文臣。
李爻从他那张老脸上看不出有关暗杀的端倪,依着与景平商量好的应对办法,从怀里摸出信:“贺大人托本王亲自带来的,内容至关重要,劳烦转交给大王子亲启。”
说罢,他安排整肃城池防务,对那老臣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别的事就哪来回哪去吧,您呐。
李爻是一早出发的。
现在已经过午了,景平撑着伤,裹着厚斗篷在城关头一坐,盼他回来。
真如望夫石一块,分毫不挪动。
日头打西斜,大军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石头精”顿时变回活人,由萧百兴的徒弟扶着,向城下挥手。
李爻着实没想到他在城关等着,见他动作不灵便,脸色更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哂了一声,扬鞭打马,一溜烟进城跑上城关。
王爷本来想劈头盖脸给这不省心的小子一通臭卷,但看对方眼神里担忧和欣喜交融,骂人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声叹息,扶着他下城。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景平低声笑道。
李爻横他一眼:好,早有预谋。
他冲着景平发不出火,只得发给照顾景平的几个倒霉蛋:“贺大人作死,你们就容得他作死?”
“……你生气了?别怪他们。”景平低声解围。
李爻瞪他:你闭嘴。
王爷平时说话嘴损没溜儿,但很少对下属掉脸。
这回真的有点急。
照顾景平的几名亲卫低头挨训,跟在二人身后,不敢吱声,只敢偷摸对眼色:
我就说怎么都该拦着吧……
但贺大人那架势也不好拦啊,马后炮。
得,拦不住只能挨骂呗。
实在不知该跟谁说理。
能不能天降神兵,管管这二位?
然后,神兵来了。
萧百兴老远看见李爻脸色黑得跟炭似的,架扶着景平,不乐意假手于人。
身后跟着亲兵和自己徒弟,正挨训呢。
老白胖子撇嘴冷笑,刚才常将冷眼观“螃蟹”,现在适时就添一把火。
他迎过去几步:“师叔,怎么没问问贺大人是怎么撒泼耍赖兼顾义正严词,才上得城的?”
李爻看景平。
景平一缩脖子,小眼神飘了,在李爻耳边轻声细语地脆弱:“哎哟——晏初,我头有点晕,可能……可能是缺血,咱们吃饭吧,你饿坏了吧……”
眨眼的功夫,他弱风扶柳,没有李爻扶着,就得堆地上。
景平身上三处伤口没有要命的位置。
李爻知道他装模作样:没炸死你,倒让你持伤胡作非为了。
他没戳穿他,扶他回帐子。
李爻进帐子就想好好问问这小兔崽子到底怎么人前撒泼。
可他还没坐下,圣旨和半枚梼杌符来了——皇上调黄骁转守信安城,即刻动身。
旨意中言辞恳切:军务紧急,另半枚符令在康南王手中,不及商量,只得先令后行。若晏初心觉不妥,再行另议。
李爻领旨,却一时没着人传令。
他在帐中沉吟,来回溜达。
“不知黄将军根底,怕是辰王假传圣旨么?”景平道,他忍着几处伤口的疼,给李爻倒了大半杯枣茶,“坐下歇会儿,缓口气。”
李爻眼睛一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梼杌符是真,除非都城彻底变天了,否则暂不至于假传圣旨,”李爻道,“但当初信安城一事若是辰王策划,黄骁又是第一个赶去维/稳的。这二人内里的勾连有多深,就不知道了。”
黄骁一直游走在旧事和皇权争斗外围,李爻多番查探,发现这人背景干净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景平舔了舔嘴唇:“皇上让黄骁去信安城之意明显,是要他去保护儿子吧,可他不担心黄骁是辰王的人么?”
逻辑很矛盾。
李爻仰头想了想,想不通:“辰王没有儿子,或许对赵岐尚未到斩尽杀绝之意?”他呼出一口气,“多想是徒劳,我着人暗中看着些。”他到帐外着人传令。
景平点头,心里想:
其实他们爱死不死,只是别牵扯到你就行。
可这般调兵,边务……
他闷头想事呢,下巴突然一轻,脸被李爻托起来了。
景平满目迷茫,撞上对方眼里的玩味。
“纵你不往,我既归矣,昨儿你让我念诗就别有心思,”李爻笑没好笑,“正事不说了。我听听,你刚是怎么趁我不在,作威作福的?”
景平已经深谙与李爻相处之道了——认怂一点用处都没有。
同时,他还极有谈判天赋——虽然看似我理亏,但眼下是你想让我说,所以主动权还是在我手里。
于是,贺大人胆大妄为地摆出得太师叔亲传的滚刀肉嘴脸,动作缓慢地缩回床上趴着:“唉,我没力气说了,除非……”
李爻掀眉毛看他。
“除非……你亲亲我。”臭小子腆脸。
第112章 诚意
僵持片刻, 李爻在景平脸上嘬一口,然后看他:说吧。
结果臭小子忒的恃宠生娇,指着嘴:这也要。
这还不发火?
李爻:真给你惯没边了。
他在景平脑袋上一戳:“不说拉倒, 躺着吧你!”
说罢, 半眼不再看景平, 起身就往外走。
鸡贼如景平, 深知自己把人晃急眼,确实过分了。要是哄不回来,往后的甜头可都没了。
“哎——晏初别走!”他扬手拽李爻。
李爻在军营里通常是窄袖扎腕, 整身轻骑铠甲, 利落得紧,可没个大袖子给这小无赖扯。
景平一把抓空:“我说我说!你别走!”
他是真的急了,忘记自己身上好几个钉子穿的洞,动作猛了, 也不知扯到哪里,低抽一口气, 而后内伤也像醒盹了,让他止不住地咳嗽。
由于小伙子贺景平整日里贼心眼子太多,在情侣间的小把戏上消耗信誉严重, 李爻第一反应是:小混蛋, 又跟我演?
但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顿时惊了——你来真的!
景平脸色煞白, 紧跟着头上要冒汗。
李爻慌忙回身扶他, 呵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闹什么!”嘴上凶, 手上却极温柔, 扶人趴好,“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我找萧师侄来看你。”
景平生怕人扭脸就走,于是死不放手。
片刻,他缓好气息道:“没事,就抻一下,伤口缝过针,不会裂开……而且,”他舔了舔嘴唇,“现在我身上连伤口都跟你有相似了。”他说棱锥创口,说完就笑,笑得挺甜。
这般痴恋噎得李爻不会接话:丧心病狂了吧你……
安坐片刻,他终归是不放心:“内伤到底重不重?”
景平摇头,拽着对方的手又紧了几分:“不要紧,服过药比昨天好多了。”
“行了,不走,手指头要让你拽掉了。”李爻抱怨。
景平这才松开些:“我……对不起,一时情急,”跟着,他自觉坦白,“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怕你笑话我没出息……”
你现在很有出息么?
但见他终于要讲了,李爻没呛他,在床头倚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好架势听他说。
“我……可能是受伤了,想事情消极,始终摸不清死士的来头,我生怕你此去跳进对方的圈套里。我就……想上城看你。师伯、小庞,连常老将军都劝过我,说烽火台一直望着敌军动向,跟着你的三路骑军是精锐,不会出事的。可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慌得很,我跟常将军说……说……”
李爻心下好笑,知道他定是说了难以启齿的话,柔声问:“你说什么了?”
景平皱眉、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我说……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李爻一愣,旋即想象景平在老将军面前诉衷肠,一哭二闹三上吊意味十足。
常健知道二人关系好,却不知道是哪种好法,这回只怕惊吓不小。
实在没忍住啊,李爻“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殊不知一声笑,崩破了景平的厚脸皮,他一脑袋扎在枕头上,可能是想把自己磕死。
这副模样,让李爻觉得这臭小子更可爱了。
他柔声哄他道:“行啦,说得出还怕我听么,心里慌成这样,昨天怎么不跟我说呢?”
景平在枕头里闷着:你要务临头,我说不出口。
李爻笑着放任他缓一会儿,见他耳朵根都红了,手欠揉他耳垂。
耳根火烧似的热即刻被李爻的手指降温,但轻柔的捻弄委实透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火又窜到年轻人心里燎开了。
景平扬手拽过李爻招人的爪子压在胸口:“晏初。”
“哎——”李爻故意拖长音。
景平自知现在有心无力,忍下冲动安静躺一会儿,眉头不自觉收紧了:“我觉得常老将军可能不太好。”
这是句太正经的话。
李爻跟着变了神色。
“记得从前他找我抓药时说过腿有浮肿,今日我见他口唇发紫,该是心脏不好……”景平顿了顿,“他丧子、伤子,如今只靠一口报国的精神撑着风烛残年……现在他惊悲喜忧过甚都危险,往后还朝能平静下来,也不可骤然将精神松下来。”
李爻沉默不语。
常健与他交情不深,从前他听闻常老将军心思至纯,夫人早就没了,两个儿子同在军中,老少爷们儿三人是要为了疆域安宁燃尽心思骨血。
而今看来,可不就是如此么。
南晋就是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才得以支撑吧。
“我请师伯给他调理身子了,没惊动旁人,不会乱军心。”
李爻点头:“常怀怎么样了?”
那一腔热血又莽撞的年轻将军带着整营的人填了敌军炮口,被萧百兴从鬼门关抢回命来,却缺胳膊断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他身体没大碍,只是心思消沉,怕是多少年都难缓和,常老将军的一半精神是为他撑着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日之后,鄯庸关迎来了几日难得的风平浪静。
景平给大王子限定十日之期。
他面上沉着,心里是打鼓的。
这如李爻为军中统帅,外人看来运筹帷幄,临危面不改色,事实上很多事是依靠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勇气拼下去的。
想成大事,得压得住心底对结果纠结,承认万事无绝对,同时准备好各样应对策略。
景平盼望自己一手托两家的算计得成,而那言和的信约一日不来,他便一日惴惴。
当然,他聪明、他有后招的,他想过议和不成。
那么他将会利用权位欲/望,挑唆对方兄弟反目,让搁古王室闹出一趟不小的风波,他们暂时自顾不暇,便能给南晋和李爻缓一口气的时间。
所幸第十日晌午,大王子亲信的文臣送来了和书。
他列队城下驻足,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拦阻了他的步伐:“请贺大人兑现诺言。”
景平修养数日,伤好多了,出军阵策马向前,示意对方近前说话。
二人低语数句,文官略带质疑地看着景平。
景平压根不多解释,兜转马头便走。
他回头见李爻端骑在马上,帅盔的红缨在风中如火而动。将军单手执长弓,目不转睛地盯视对方的动向,显然与大国气度相比,李爻更在意他的安危。
景平开怀,策马快速回到李爻身边。
数日后,避役司安插在搁古的能人传回一段“故事”——搁古王室闹了场大乱。
二王子奥单阵前被擒成了王室奇耻大辱,回王城之后当殿被父亲痛骂。
更要命的是,奥单身边近侍官当殿检举主子,说他与羯暗生密谋,所谋内容有损搁古国运。证据就在奥单的牛头帅盔夹层里。
奥单不屑又愤怒,当殿动武,砍了近侍官的脚,同时反咬王兄与南晋暗度陈仓。他痛心疾首地说,知道使节贺泠与王兄私相授受,王兄得对方赠予一幅字中内藏玄机,他不愿手足相残,本不想挑破,谁料是大哥先行不顾念兄弟情义。
二人矛盾激化,曾经信誓旦旦说王位能者居之的兄弟由暗自较劲,变成了当殿对峙。
搁古王脑仁嗡嗡的。
派人将“牛头帅盔”和“字”拿来,当殿拆开——
牛头帅盔里果然掉出胡天草节和一封羯语信函。
能看懂羯语的文臣说,信的大意是羯人祭司同意出兵援助奥单攻打晋国,但奥单需设法将搁古最靠近羯的城池送给羯人。此事若成,羯会继续暗中帮助奥单荣登大统,草节和信函为证。
搁古老王上是个勇武之人,听说心爱的儿子为了王位,要将自己豁出命夺来的土地拱手送人,即刻暴怒。
奥单当殿以头抢地,大呼冤枉,口称此事是晋人阴森森的小白脸使节陷害。
但他的王上爹大约并没听进去。
奥单情急之下大喊:“把那字割开,里面必然有夹层!是大哥与贺泠的密谋!那混蛋放我回来时对我说过,他送给大哥的卷轴里有他的诚意!他想借此让我们兄弟互相撕咬,父王你不要中计!”
老王上脑子还能不能转过来尚不能确定,但大王子听到这时,心里登时翻个,难不成真的被贺泠暗算了?
贺景平造塑此事,深得疑心生暗鬼之精髓,老王上或许会相信儿子们被算计了,但从此再也不信儿子们不曾通敌。
如此下去,搁古必会大乱。
贺泠年纪轻轻,好恶毒的算计。
但如今箭在弦上,大王子不能将那字毁了去。只得眼睁睁看父王将裱好的字剖开,果然,那里面掉出一张薄绢,本是衬在裱底上的,非常不明显。
搁古王示意侍卫看上面有何密谋言论。
不料,白绢展开干净得如天书一般。
大殿上官员面面相觑片刻……
有个文官出列禀道:“王上,这或许只是装裱的垫衬。”
所有人都蒙了。
两位王子却明白景平的深意——正如他在赠予大王子的卷轴上所写,他心里是向着他的。
原来所谓“诚意”是这个意思。
除了诚意,还有告诫。
他有能力扰得搁古王权大乱,却没将事情做到极致。
外交、政/治能长久安和在于制衡,非是虎食鲸吞。即便他有能力,也不会随意把邻邦逼入绝境。
做朋友仁义,做敌手恶毒。
此时,大王子看破此道不会说;
二王子看破此道说了没人信,反而将老爹气得差点晕在殿上。
最终,奥单因通敌之罪被下了狱,以待详查。
消息传到鄯庸关时,李爻正在巡营,听说后打马往景平帐门口去。隔老远,见景平已经被一众兵将围了——仗暂时不会再打,日子终于有个盼头。
前锋三营的百夫长,平素大咧咧的,他与景平打过数次交道,知道贺大人脸儿素但人很平易。
他是高兴坏了,大吼一声:“谢谢贺大人,让老子有命回家娶媳妇儿!”
喜不自胜,口不择言。
他冲过来大把抱住景平。
军营里的兵,有事是令行禁止,没事纯是一帮糙老爷们,痞气十足。众人已然高兴得没大没小,立时有数人跟着冲来抬起景平,要扔高高。
这还了得?!
李爻冲锋似的骑马过来,爆喝一声:“住手!”
闹得再疯的兵,被他吼一嗓子立刻变乖。
众人把贺大人轻拿轻放,撂在地上,顺手还帮着把衣裳归置好了,跟着集体向统帅立正。
李爻反思自己刚刚太“凶”了,翻身下马,解释道:“贺大人伤口未愈,不要乐极生悲。”
景平看着李爻,一双眼睛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
他笑,那笑容透出别有深意的受用。
这日晚饭后,李爻简单洗漱过,捏着眉心闷在帐子里写奏书。议和进度可喜,但他将进度压了好几天。他委实消极怠工,不想回到那一团泥浆的都城去——皇城里那哥儿俩的架还没掐完呢。
可眼下修和信约已经签下了,事情便不能再拖。
他闷头写,快憋完整篇奏书时,帐帘翻动。
来人披了满身篝火味的春夜缓风。
景平回身挂严帐帘拴扣,摇晃到李爻背后抱他,把下巴垫在对方肩膀上,懒洋洋的:“写什么呢,我看看。”
李爻反手揉他脑袋:“马上好了。”
景平在他耳边嗅了一口:“真香。”
“胡说,不臭就不错了。”李爻笑骂。
景平贴着他耳根轻浅地啜,扰得李爻痒得不行,一边低声笑,一边道:“别闹,沾卷了我还得重写。”
“唉……好吧,”景平果然停了,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看来即便我是个妖精,也魅惑不了你的心,妖生好失败啊。”
李爻落下最后一笔,放好奏书,脚下一蹬,将椅子蹬得错开,回手捞住景平搂在怀里:“嗯?怎么有股酸味,晚上吃了醋么?”
“可不是么,有的人啊负心薄幸,看见我被人抱了,半点不酸,”他半仰在李爻怀里,扬手勾起李爻一缕头发,吻了吻,“我这次是不是好大的功劳?”
李爻浅浅地笑,目光正好落在景平领口。
景平该是刚换过药,交襟大领松散,这般姿势隐约能见他领口深处闪亮,是为压制毒性埋的针……
他还没放弃试毒。
李爻心疼地阖了阖眼,语气正经起来:“上兵伐谋,你功劳大得让我震惊。边关将士都托你的福,不用受伤流血。”
他心想:多大的福气,得他一心向着我。
景平被他看得脸红。
“没有奖励么?”他描李爻的眉弓,指尖顺着顺挺鼻梁一路走下来,停在对方上唇,轻轻揉。
李爻笑着看他:“那你想要什么呢?”
景平特别喜欢他明知故问。
不说话。
李爻顺势在他指尖亲了一下:“伤好了么?”
这不是没好也得好了么!
第113章 密诏
景平拉起李爻往榻上去。
李爻步子一顿:“帘子。”
“我拴上了, 放心吧。”景平笑着。
李爻:……
景平抱着人,在他领口浅浅嗅了下——李爻衣服上总是带着熟悉的梧桐花味道,即便是在军中, 只要不被连轴转的恶战摧残, 他也多是注重仪态的。
景平吻他的眉尖、眼角, 吻他银白的头发、吻他的耳根:“晏初, ”呢喃细语充满了情/欲,“我想死你了。”
他从不知道李爻也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并不仅限于音色。他对旁人说话时腔调冰冷, 淡出种事不关己的从容;却只在对李爻时, 常有几分儒雅、几分狡黠,带着亲昵的懒洋洋,让李爻喜欢极了这份特别。
李爻喜欢听他喊“晏初”,喜欢听他说“想念”, 眼下一声轻叹入耳都如情/药一般。
景平不知他一句“想死你了”把李爻念得脖子后面寒毛炸起,让李爻心有不甘:当初一步走错, 被他占了先机,难不成一辈子翻不了身?
哼。
想到这,李爻腰一扭, 景平没反应过来对方用了什么招, 就被护住后脑, 放躺在床上了。
李爻居高笑眯眯的, 指尖掠过景平的面罩, 两下解开放一边:“这次让我看着你, ”他指上次景平蒙他眼睛的茬儿, “现在是你有伤在身,不能太剧烈。”
他贴上去, 吻景平脸颊上的瘢痕,拉起他布着红斑的左手抚摸自己、搭过肩膀。
“搂着我。”他贴着景平的耳朵轻声道。他对他没有半分嫌弃之意,每个落吻、每个动作都想给景平安心——皮相无可左右,我爱的是你。
景平懂得,景平也爱他。
更知道上次委屈人家了。
可这种事,尤其于景平而言,“得到”对方的意义已经不仅限于字面般直白肤浅。那是扑火的勇气得到认可、是心理上的占据。他从前在李爻面前自卑,曾想这人太好了,我如何能有资格爱他。
而后,他一步步把爱意具象,具象得让李爻看在眼里。
李爻对他的交予,是对他付出的肯定。
肯定得到了一次,就想要两次。
爱很深。
但再深的爱意到了床上依旧会被感性驱使。上床还能保持绝对理智的人,要么是死的,要么是不爱。
景平被李爻亲得百爪挠心,只想把他紧紧箍在怀里,不让他继续招火。
力敌恐怕不成……
“郑老师,今天给我传信了。”他嗓子有点哑。
李爻一愣停了亲吻,撑起身子抬眼看他:什么?床上说公事,得是多大的事?
景平趁机搂着李爻就势翻身,得逞地把人圈在怀里,在对方耳垂带了一口。
他早发现了,李爻耳朵特别敏感,似乎也很喜欢被吻那里。李爻果然在他怀里发出声低缓的叹息,身子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吻没停。
答案含含混混:“辰王给郑老师发信,说蓉辉郡主留信出走要去信安城,辰王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得写信给郑老师,托付照应一二。”
李爻合着眼睛,一半心思融化在景平缠绵悱恻的亲吻里,一半心思被揪在这事上:“她来……”他气息有点乱,“她来做什么,往糟乱里扎?”
“郑老师信上没说,”李爻早已脱了甲,景平咬住他中衣带子,一扯就散了,“但是晏初,你怎么又在床上提别人?”
李爻:……不是你先提的么?
而后,他睁眼看见景平带笑的坏模样。
……
啧。
在床上耍这样的小心思,可恨!
又挺可爱。
上次李爻已经从景平的行为里,品出对方对他未曾宣之于口的浓烈占有欲。
情到浓时,这臭小子恨不能把他揉进骨血里,疯狂中仅存一丝理智,因为念着他身上有伤。
李爻合上眼睛,再次妥协:罢了,肆意妄为也是我惯出来的。
第二日天将亮,李爻醒了。
睁眼见景平撑着脑袋卧在他身边,满脸的开怀。
他每次都这样,不用睡觉似的。
李爻叹了口气。
“怎么了?”景平理他银白的头发。
“没什么,”李爻合上眼睛,还略有疲惫,“自省活该被妖精吸干精血。”
景平笑出声来,轻轻帮他拢好松散的衣襟,遮住一片片的红印子,最后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你再躺一躺,我去趟信安城,顺利的话明日就能回来。”
李爻知道他为了郑铮信上说的事情。
郡主莫名其妙裹进来,总该是事出有因。
“不躺了,这时候更不能松懈,”李爻翻身起来,“不过蓉辉的事情不急,她来无非是几个原因,要么是知道了父亲的所为,担心父亲加害大殿下,想拦;要么是为了王府宴会上,不辜负民之膏血的豪情,想帮衬郑老师一二。无论是何初衷,她不会是不可控的变数。”
景平帮他穿上半幅戎装:“你担心搁古再生变么?”
“确切地说,是担心奥单和羯人的勾结未断。”李爻道。
搁古和南晋虽然签了和书,但搁古的内乱还没结束呢。这些天,李爻一直让避役司旁敲侧击多方打探,得知老王上更爱惜好战的二儿子。
当初奥单提出兵伐南晋,搁古王能同意,也是因为他属意奥单继位,希望他此次多建战功。
结果天时地利人和皆没沾边,一翻一瞪眼。
但观眼下的现实状况,李爻很难没有顾虑——奥单只是关押候审。他一日不死透,他与羯人的勾结便一日存在着。
李爻暗骂大王子想要王位,做事又不够狠绝。
景平道:“那我更该过去一趟,羯人的牵机处防不胜防,咱们虽然端掉了春衫桂水阁,可难保他们还有别的暗桩,那老牛鼻子死前说的事情有鼻子有眼……”
不无道理。
“也好,你……”李爻顿了顿,“让杨护卫同你一起,凡事自己多警醒着些。”
景平笑着把李爻拥进怀里:“我早去早回,你的药我交代给师伯,”他在李爻颈边蹭着,“别累着自己,就算为了我……”
与此同时,信安城刚经过一场暴雨洗礼。
驿馆的院子里,大皇子赵岐看着满院落花发呆。
信安城中到处是高木参天,开着红彤彤的花。听说这叫“烽火树”,开出的花叫“英雄花”。
赵岐入城时听了一耳朵,心情不好也没过脑子,闹不清好端端的花朵与烽火、英雄有什么干系。
而眼下,花朵被打落了不少。落红铺满地,如沙场披尽英雄血。
可高树依旧挺立茂盛。狂风肆虐,难折钢枝铁骨;暴雨如注,扫不尽如火绽放。
这般看,当真贴切了名字。
这树赵岐没见过,他只见过都城里的花朵,都太娇柔。
赵岐凄然地胡思乱想,花亦如人。若疆域没有戍守安宁的烽火英雄,我这般废物哪里能闲在度日?
他怔怔发呆,看连片的火红,眼睛突然被血色烫到,昏花起来。近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合眼捏着眉心,想起离开都城的前夜——
那天他本来要歇下了,窗子突然被人敲响两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窗外道:“殿下还记得老奴的声音吗,老奴进来了,殿下莫要害怕。”
那声音确实熟悉。
声音的主人得了他的允准,跃窗而入——佝偻的老人站在窗边月影里,像个借尸还魂的老鬼。
赵岐还记得这人。
他在先安殿给先帝上香时见过他。
听父皇说,他是侍奉先帝的老奴,先帝甚至私下里拿他当知心老友,什么都跟他说。后来先帝走了,老奴十年如一日地在先安殿侍奉牌位。
他的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叫了,就连赵晟都尊他一声“阿公”。
“殿下,”老太监从怀里摸出一卷诏书,交给赵岐,“这是陛下准备的传位密诏。”
赵岐呆愣:怎么闹到连传位诏书都备下了?
“事情已经严峻到这般田地了么,要不要请老师回来?”赵岐急道。
“李爻?”老太监皱眉笑了,“太子殿下待人一片赤诚,却没看出李相是刻意要躲开是非旋涡吗?”
赵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太监继续道:“陛下口谕,若宫内有变,殿下便拿出这封传位诏书在信安城登基即位,黄骁将军是先帝的人,心会向着殿下的,他会听你的、保护你,然后殿下可以让李爻护送你回都城,拿下辰王那个篡位反臣。”
赵岐不解:“阿公既然说老师在躲,事到临头他有戍边要务,又如何肯帮我?”
“先帝……先帝早就料到在他迟暮之际更换继位人选,日后或许社稷难安,留下一条制衡之计,万不得已时,殿下将此事告诉李爻,他一定会帮你。”
老太监说到这,与赵岐低声轻语。
赵岐听着脸色就变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太监,半晌无语,眼睛里先有一滴眼泪落下来。
好半天,他才道:“老师的镯子……他是那么好的人,怎么……皇爷爷和辰王伯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暗下决定,这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李爻面前挑破。
老太监轻叹一声:“殿下啊,殿下太年轻,心思单纯、感情细腻……这般下去,如何做个帝王呢?”他交给赵岐一只小白瓶,“近来殿下身体不适,是辰王殿下下毒所致,这是解药。”
赵岐是单纯,却也聪明。
从前景平的诸多行为留下蛛丝马迹,而今老太监又讲出了结论,他自能将因果联系起来。
他捻着白玉小瓶问:“那父皇的身体也是毒吗,他服了解药没有?”
“陛下服过了,毒是先帝留下的,辰王或许不知道先帝秘密留下过解药方子。”老太监哄他。
赵岐这才放心,将解药吃下去。
可奇怪的是,从赵岐服药到现在,好几天过去了。
他觉得毒非但没解,眼睛倒越来越严重了。他不明缘由,当然不知道老太监自作聪明——就连皇上也只道毒药是五弊散,却不知此毒千变万化。
先帝下给李爻的与辰王下给赵晟父子的并非同一方,服他人解药,有用才怪。
赵岐没敢声张,寻思这地方离鄯庸关很近,需得找机会请贺大人来见一面才是。
“殿下若是累了,就回屋歇歇吧。”一旁小侍轻声劝。
赵岐思绪拉回,睁开眼睛又见满院殷红。
落花凄怆的名头突然燃起他心底的血气:惆怅有什么用?既然姓赵,便该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不必歇,你着人备马,我去找郑大人,郊外修路艰苦,昨日大雨,看看是否有需要帮衬的。”
正说到这,驿馆的侍官急匆匆进院子,见大殿下正当院站着,赶快行礼。
“出什么事了,这般匆忙?”赵岐问。
侍官道:“官驿有封急信是给郑大人的,大人没在府衙,便转来这里了。”
赵岐笑道:“大哥是今早换班的吧?昨夜郑大人就没回来,八成又住在郊外了,我正要去找他,把信给我吧。”
侍官从命。
赵岐怕信中有要紧事,带上几个护卫,换好便装立时出发。
刚出城门,几名衙役行色匆匆。
带头那人满头大汗,见到赵岐眼露喜色,径直奔来,摸腰牌给他看:“殿下来得太好了,郑大人急让卑职寻您呢,出事了!”
“何事?”赵岐急问。
那衙役抹了一把脸:“昨夜大雨,山道有滑坡,压了好多人在下面!”
“怎会这样!”
衙役答道:“钱款跟不上,防御工事都简陋……”
这如何是好!
“劳烦大哥快点带路!”赵岐紧跟着向身边一人吩咐,“快回去多叫些人来帮忙,再叫上大夫,定有多人受伤了!”
小队后面一人突然幽幽道:“殿下先莫慌。”
这人穿着护卫衣裳,气质样貌文绉绉的像个白净书生。
他问衙役:“坍塌滑坡,郑大人不叫官军、大夫,叫大殿下去做什么,是要他去挖坑救人,还是帮忙包扎治疗?”
衙役一噎:“郑大人是要殿下去安稳人心吧?”
“那你倒是说说,郑大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侍卫又问。
话音落,衙役眼神骤变,低喝一声:“动手。”
他手里翻出一条亮银色的链子锁,猛然一抖,直冲赵岐脖子缠过去。
第114章 风起
赵岐武艺一般, 只来得及在马背上仰躺下去。
他余光瞥见斜向里有暗影急来,替他挡去锁链的凌厉。
“嚓”一声脆响,寒星迸溅, 擦出无数火花。
“殿下退开!”
赵岐带马向后退, 视线陡然开阔, 他得见护他之人是那模样文质的侍卫, 这人的兵刃居然是单只护手钺。
此人正是秦松钗。
李爻和景平得知赵岐被遣往信安城,便要他带避役司能人扮作侍卫相迎护送,今日果然出事了。
护手钺在他手中翻转如月, 他大喝一声:“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 已与对方动上手了。
转眼三四招过,赵岐看出这人本事远高于寻常护卫,更似早有防备,悬着的心刚要放进肚子里……
忽而, 对方头领打出声呼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道路两旁,冒出数十名黑衣人。
赵岐一行十来人顿时被围困其中。
敌众我寡。
一名避役喝道:“秦先生护殿下杀出去!”
言罢, 他与同伴猛朝包围圈定点突围,那地方顷刻如圆球被锋刃自内顶变了形。
松钗虚晃一招后撤,回头引着赵岐便走。
包围圈已经被扯开了破口。
眼看逃脱在即, 不知何处飞来一道暗器, 星火突变, 正中那突围的避役当胸——可以破冰的“钢刀”眨眼断刃。
他来不及叫一声, 已然倒地。
热血飞溅, 激了赵岐一脸。
赵岐还不到十六岁, 未上过战场, 没杀过人,常日里练武多是比划架势, 今天第一次动真格的,眼见有人为救他丧命,心下震撼,呆愣住了。
也不知为何,他陡而想起李爻:老师在我这个年纪,可没有我这般废物!护卫们为我拼出性命,我要值得他们相救才对。
这念头飘过,他千丝万缕的念想,化作李爻与他闲聊时说过的话:两军对垒,贵在气魄。
一时间周围杀声阵阵成了战歌。
赵岐策马随腰在地上一抄,捡起不知是谁掉下的钢刀,嘶吼一声,直冲包围圈薄弱之处。
“兔子急了咬人”的气势不是盖的。
他突然发疯,把对方和自己人都唬住了。
双方愣神的功夫,他已连斩两人。
无奈豪情万丈也只璀璨于对方呆愣之时。
待到敌人回过味,四五人同时呼喝着向他攻过来。“兔子嘴”即刻不够威风了。
眨眼的功夫,他左支右绌。
“要活的!”领头人一声喝。
松钗看见赵岐在慌乱中露出个冷笑。
然后,他觉得皇子疯得发狂,只攻不守,仗着对方舍不得杀他,自己不拿命当回事了。
但避役们不能由着他不拿命当回事。
场上乱象环生,好似无论是杀手刺客,还是护卫官差都比大殿下更惜他的命。
双方阵营中不乏高手,被一个豁命的小子闹得七荤八素。这般缠斗下去,都烦了。
刺客头领骂了句很脏的街,手一抖,飞刀破风而出。
他瞄得不是赵岐要害,意图极其明了——不死就行。
松钗余光瞥见亮晃,大喝一声“当心”,见赵岐正被两人缠着,只得将护手钺猛甩出去,撞开飞刀。
激战之下,对方怎会容他喘息?
还不待护手钺回旋,第二枚暗器又来了!
白驹过隙间,松钗只得以身相护。
他把心一横——没迎来刀破皮肉的疼痛。
伤人凶器在运动轨迹上被撞开。
“保护大殿下,拿下刺客!”场外一声女子亮声呼喝。
循声望去,姑娘骑在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秀发高束,整身武生打扮。
她左手提长/枪,右手端着弩。
显然,刚才是她救火解围。
呼喝声落,她脚夹马腹,红骏马像一支燃火的箭矢,带领身后护卫直冲入战阵。
眨眼功夫,她将外围两名黑衣人挑于枪尖之下。
敌方头领见来了硬茬子,胡喝一声“扯呼”,黑衣人四散分逃,眨眼功夫无影无踪。
姑娘没有下令追击,戒备片刻,提/枪下马,对赵岐行礼:“蓉辉给大殿下问安,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赵岐将染血的钢刀抛远。
他手臂、身上几处小伤都不严重,一番乱战眼花、头痛之症反倒淡了,心里没来由的痛快。
他念着辰王与父皇的纠葛,不明白郡主打哪儿冒出来的。可眼下毕竟是她救了自己,于是他正色道:“依姐姐说什么呢,若不是你及时解围,我与诸位都危险了。”
松钗上前见礼:“卑职避役司秦松钗见过二位殿下,请二位速回驿馆,大殿下怕是已经被牵机处盯上了。”
这遭险情之后,整个信安城都惊醒了。
黄骁迅速调配、整顿了巡守、探查兵力。
景平在来路上,遇见了前去鄯庸关给李爻传讯的令官,得知此事骑马疾行——羯人诱捕赵岐不成,乱子怕会接踵而至。
赶到信安城时,天将擦黑。他直奔驿馆与大皇子和蓉辉郡主相见。
景平此行目的本是为了郡主。
那姑娘对李爻的感情纯粹,他对她有几分好感,好感里杂糅着对李爻独占的醋意,两相对冲滋味一言难尽。
但眼下,他没工夫闲话,见礼之后直言道:“郡主为何来了?此地不安稳,请郡主赶快回都城去。”
蓉辉不知道景平与李爻已经心意相通,只念着二人的关系密切,对他多了几分柔缓的好意。
她想了想,道:“我是来保护大殿下安危的。”
眼下几人在驿馆二进院子的正堂里。
景平环视堂上护卫、侍人,向郡主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蓉辉稍有迟疑,而后还是示意身边人不用跟着,与景平转入偏厅。
景平单刀直入:“辰王殿下要有何动作,让郡主跑来‘保护’大殿下?你独自来,王爷岂非要急疯了?”
言外之意听者有心,蓉辉大惊愣住。
她定定看着景平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什么吗?还是晏初哥哥知道了什么,交代你来?你们……不劝阻我父王吗?”
这话已经变相承认了辰王的野心。
蓉辉没有半句解释掩盖,让景平省去了刺探的麻烦,同时也让他诧异,他理解不了郡主因为李爻投射给他的信任。
但他对旁人总是藏着心眼的,起码要把李爻藏好护好:“太师叔不知道,只有我看出辰王殿下的一点涉政之心。陛下龙体欠安,辰王殿下若是能帮陛下理政,是好事,他二人对权柄相争,不损及百姓利益,便是赵家的家事。”
哪怕关起门来打得头破血流,又与我何干,与晏初何干。
蓉辉突然“噗嗤”笑了:“听说你是跟着晏初哥哥长大的,确实有他的风骨。”
她比景平小上四五岁,总听景平叫李爻“太师叔”,自持是个大辈儿,说话特持重。
玩笑一句之后,她敛起笑意,轻叹一声:“我爱慕晏初哥哥,心意天下人皆知,但他无意于我,所以我想……我这一辈子,不该只守着情意爱意。总该有些其他的真挚情感能凌驾于恩怨情仇之上,我想来找一找。”
这话像是追着李爻的步子心系苍生。
家国大义、百姓福祉,赵家若人人如此,何至于落得今日之境?满门七尺男儿,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么……
“郡主心怀宏愿,景平佩服。”
他的手藏在文生大袖中,抚摸着腕间的平安结,李爻的银白发丝静卧腕间,亲切顺柔,他想了想,端正神色定声问道:“郡主到底知道、又或听到了什么?大殿下为何需要你亲自来‘保护’?”
“我也不知道,”蓉辉则在摩挲佩剑剑柄,“我只是直觉不对劲。前几天我说想来信安城助力灾地重建,父王疾言厉色地让我好好在府里待着,他从不凶我,太反常了,若他真的想……”她顿住了,“某朝篡位”四个字当然不能出口,“我总归想劝阻他一番,若他与陛下意见相左,我也……不想看他与皇叔、晏初哥哥有反目的一日……”
只怕最后一句“不想见”才是心里话。
她只有十几岁,说出来的话无论多么豪情万丈,落到实地依旧一半是父亲的宠爱亲情,一半是心上人多年为苍生百姓的奋不顾身。
她的父亲从来想让她置身事外,但她生来姓“赵”如何能逃得开身份的牵缚。
景平暗叹,若蓉辉言之尽实,她于事情是知之不详的,委实是自己裹进来的。
她在这里,也能够削减辰王对赵岐暗下黑手的可能。
他正一时迟疑,没想好是否让她留下当个挡箭牌,外堂郑铮回来了:“老朽郑铮,敢问蓉辉郡主是否在偏厅?”
李爻尊敬、爱戴的人,在姑娘跟前都会被高看几眼,她闻言即刻转到正堂,向郑铮叉手行礼。
“殿下折煞老朽了,”郑铮忙欠身还礼,“老朽恳请殿下明日一早返回邺阳。”言罢,持着礼不肯起来。
蓉辉一点都不意外,早料到会有这一段,她从容笑道:“我父王给老大人发了书信吗?若是如此,我便更不会走了。”
她对郑铮疏远,不可能将父王的司马昭之心公然叫破,上前双手托肘扶起郑铮,柔声问:“他在信上说了什么?说我叛逆离家,给您添乱?要您即便是绑,也要把我绑回去?”
郑铮一愣,道:“正是,王爷担心殿下。”
蓉辉心照不宣地看了景平一眼,跟着话锋骤冷:“大人当然可以将我绑回去,但你们如果这样做,我能保证送回辰王府的是一具尸体。这责任,谁想担?”
众人没说话。
郡主年纪小,做事愣头青似的,委实将在座人均七八个心眼子的老少爷们狠狠将了一军。
郑铮看景平。
景平撇嘴。
他可以把郡主药倒,然后给她来几针,让她一路睡回都城去,但他不打算这么做。
众生皆平等,绑她回去是蔑视,让她留下是成全。
郑铮见景平不接茬,也没办法了。
老大人身心俱疲,眼下时间已晚,事情僵持不出结果,干脆作罢。
他打发众人各自安置歇息。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事情总是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日深夜,信安城中四处粮仓起火。大火扑灭时,粮食已经毁去了七成。
后半夜,官军、衙卫、暗探没人消停。
景平得知消息,心翻了个惊天大跟头,更可怕的猜测怦然爆开。
他急向李爻传讯:敌军或许有围城之意!
也同在这一夜,搁古的王室牢狱中,二王子奥单躺在草铺上仰看气窗透出的片点天空。
他正破罐子破摔地昏昏欲睡,突然听见牢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利落至极,该是功夫高手——大哥终于要下死手了么?
他惊而坐起,来不及戒备牢门就被打开了:“殿下快随我来,是祭司大人让小的来救您出去!”
奥单讷神,紧跟着冷笑:没想到,这时候最可靠的那个羯人糟老头子。
第115章 围城
景平已经非常机灵了, 可给李爻预警的急信发出,回信未至,羯人大军先不知从哪个山窝冒出来了。
信安城虽立于丝茶古道枢纽, 位置却相对孤离, 也因此富庶一方。当年乱事之后, 被南晋纳入板图, 而后经多年与江南、蜀中建立的交通,拜地震所赐,毁了大半。如今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城。
羯人军队看准时机, 借坍塌杂乱, 在荒山腹内屯兵。数万里大山连绵,斥候发现敌人踪迹时,大军已经分几路“出山”压至境外二三十里,将信安周围的官道、小路围堵个严实。
显然是苦心孤诣, 早有预谋。
羯人休养生息十来年,此次像是举国之力来犯。十几万大军与那日的第一缕阳光同时跃出地平线, 围困了城内的三万守城军。
景平的预警信与羯人大祭司的檄文一前一后被送到李爻手上,如闪电和惊雷,交相呼应, 各自震撼。
李爻曾派斥候探查羯人动向, 没探到对方在荒山中屯兵, 却看出敌军辎重有缓动, 是以并不慌乱。
他沉稳地打开檄文。
对方大祭司亲笔恭称, 言说李帅收到信件时, 信安城已被围困, 但两国交战没有好处,苦战实在是累。现下休养生息多年, 好不容易养出族民的活络气,委实不想打。
无奈此次围城,迫不得已,为的是清算一笔旧账——信安惨案非羯人所为,羯的数十万兵将却被李帅祭了孤城,此后妙虚道长潜于野,经年查探终于弄清,旧事是有恶人从中挑唆,恶人正是辰王赵晸。妙虚此次再访“故土”正是想与辰王掰清恩怨,临别时相约,只要他十日不能回羯部,便已是凶多吉少,届时羯便起兵围城,诉求有三:
第一、交还妙虚道长,同时请李帅听他讲述信安旧事的真相;
第二、将罪魁祸首赵晸交予羯族处置;
第三、祸事因晋国而起,将信安城割付赔偿。
答应以上三条,即刻退兵,若不答应,要以举族之力力拼。
此檄文也依样发往信安、邺阳。
这信乍看有鼻子有眼,其实半句没提妙虚为报私仇,搅闹南晋、信安城与羯之间的矛盾;也没提他与无夷子筹谋、壮大离火教,扰乱南晋民生兵政。
只是将两国的纠葛归结于被魔高一丈的赵晸利用了。
李爻冷笑看着三条要求:真能胡搅蛮缠,理都让你占了,只怕小景平都甘拜下风。
当然一条也不能满足。
“将信安周围山地地图拿来我看,再去探对方的兵阵排布。”李爻吩咐道。
对方此次兵出奇袭,李爻有预判,也有对策,于兵务上并不慌乱,他只是算漏了时间,私心里挂念景平,下意识捋着左腕的镯子暗道:你可不要有事。
常健在旁暗中观察主帅。
老人家虽然被景平那句“他有事我也不活了”震惊非常,却依旧在想,听说二人同门情深,贺大人是王爷在坊间捡回来的,有牵绊也不足为奇……
他担心李爻因景平沉不住气,试探道:“统帅是否要带兵前去快刀斩乱麻?”
李爻看他一眼,嘴角弯出丝看透他心思的笑,定声道:“羯人既然来犯,又怎会想不到近距离之间的牵制,他们很快会有后招针对鄯庸关守军。估计不是昨天的后天,就是明天的昨天。”
诸将:……
亲兵很快拿来了地图,李爻看了片刻,眨了眨眼,贼坏地笑道:“有马粪么,这两天多攒点儿。”
帐内从将军到亲兵再次全都看他:……统帅又要拿死王八炖汤了。
“鳖”一肚子坏水。
鄯庸关守军即刻进入备战状态。
果然如李爻所言,不过半日,斥候与避役司前后两道急报传来:
鄯庸关外五十里有羯人大军前来,尚不知将领是谁;
昨夜奥单越狱了。
李爻自嘲:昨儿还骂大王子做事不够狠绝呢,我真的是……乌鸦嘴。
“挂帅之人八成是奥单,给搁古大王子发国书,问他是否要弃毁信约,再给他三日为限,让他管好自家兄弟,若是管不了,我就替他管了!”
当然,李爻眼下不去信安城不代表往后不去,他身为军中统帅,必要看清形势。
他发散地想,政务边务均是牵一发动全身。
羯人此番围城发檄文,倒是给远在都城的赵晟一个反制赵晸的机会。
只是不知他要如何利用。
与此同时,信安城已经经历过一轮羯人的示威攻击。
若要围城,兵力至少敌守军三倍。
黄骁正面防御,为免士卒恐慌,又命精锐前锋自城西绕路而出,突袭敌军侧翼,不打人,只毁辎重军备,得手便由城上掩护回撤。
此番实效甚微,但军心士气因此坚实不少。
信安城曾是独立的诸侯城,自身防御工事完备。单说城门便有六丈厚,木门内镶青铜筋,需要机械助力才能打开;远攻武器如毒箭、火油、投石机,近防如狼牙拍、夜叉擂、塞门刀车应有尽有,就连城楼上,都有支摘重盾,可说坚如壁垒,无懈可击。
羯人也明白攻城不易,来招惹片刻,空射几箭,展示过自家人多势众,又向后撤开了。
事态暂时安稳。
但城中高阶军将多是明白的,这是暂时的。粮仓被烧,羯人根本不用来犯,只要围城不撤,援军不到、决策不出,信安城被围死是早晚的事。
景平突然想起早年间跟李爻说过,应该在外城垦田,农兵合一,如今倒只来得及马后炮了。
府衙内,众人分析战局。
“眼下羯人是什么兵力排布?”蓉辉郡主问,“我一路过来,发现从蜀中到信安其实有很多小路,他们总不可能将路全都堵死。”
“这两天我细看过地图。”
三十而立,十五半蹲。赵岐正在半蹲的年纪,路没多走,书没少看,他到沙盘边沉吟分析,“小路通传音讯尚可,运粮屯兵却不能,且蜀道崎岖,老师曾教我‘守城必立寨’,信安城因天灾无法在周边立寨,于敌军而言是天时地利,老师调遣的兵力终归比他们晚了一步,只怕会被敌军以信安城为质,阻截在半路。”
郡主所言乍看可行,实则是走不通的路。
景平心道:若是援军来了,城内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前后夹击围城大军,倒也有一线生机,只是信安城门打开,羯人必要不顾后路地冲城,城破的可能性便会加剧。一旦失利让敌军入城,百姓必遭涂炭。
“贺大人有何想法?”蓉辉郡主对景平高看,总觉得他有奇招。
景平无奈,苦笑还没挤出来,赵岐突然趔趄了一下,栽歪着在桌上撑住才没摔倒。
“殿下怎么了?”景平淡声问,他知道赵岐没服他给的药。
前几天赵岐被辰王晃一遭,让赵晟将计就计把儿子送来信安暂避祸端。
本以为是世外桃源,未曾想一夜之间变成了火坑。
“头晕了一下,不碍事。”赵岐道。
被围很是被动,这会儿三个臭裨将暂时顶不上一个诸葛亮。
只得先以不变应万变。
景平道:“殿下内堂歇歇,下官看看您的脉象。”
二人入内堂。
景平给赵岐诊脉,越诊越不对劲——怎么那毒比从前更烈了?
“殿下确实没再吃蜜饯了吗?”景平问。
赵岐终于得了与景平私下叙话的机会,忙道:“贺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中毒了?现下我也知道了,谢谢大人周全暗护的苦心。”
景平短暂讷住之后不隐瞒了:“确实,下官不好多做置喙。”
“我明白,感谢大人还来不及,”赵岐说到这,迟疑道,“可我已经吃了解药,为何体弱更甚,大人似也有相同的疑虑,是否看出什么端倪?”
景平皱眉看他,心里编排一遍他话里的意思,陡然大惊,极少有地喝问:“解药?什么解药,谁给你的解药!”
他一向脸素淡漠,没有预兆地急了,把赵岐吓一跳。
赵岐木然道:“是……是侍奉我皇爷爷的老宫人给的,他说那药是当年皇爷爷留下,解五弊散之毒……”
话说到这不敢说了。
因为赵岐见贺景平的脸色已经晦暗得像要杀人。
景平利落的颌骨线条,此时突兀出紧绷,他是在狠咬着槽牙。他呼吸难以自控地急促,目光像只冷血猛兽,盯在赵岐脸上。
对视间,赵岐恍惚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怒目另外的人。
赵岐咽了咽,实在不知景平为何突然撒癔症。
沉了片刻,他试探道:“贺大人……?”
景平的满腔压抑被一声低唤点燃,他鼻息一抽,猛然出拳。
拳风掠过赵岐侧脸,他连闭眼都来不及,目瞪口呆地听见“咚”一声震响。
景平一拳打在床柱上,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自以为是。”
他不理赵岐,转身就走。
赵岐呆愣,心有余悸。
但他确定这里面有事。
他侧目,见床柱上蹭着血痕——景平一拳,手便破了。
赵岐顾不得怕了,一跃下床,急追两步拉住景平:“贺大人怎么了?那老宫人没有坏心,即便药不对症,也不怪他,若是有错漏,也是……生死有命……”
“好个生死有命!”景平打断他,一声悲叹。
赵岐虽然姓赵,但在景平看来他是个小孩,是局外人,他不想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只是眼下他胸中一团怒意要爆炸了,看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只觉得厌烦,低喝道:“你死不死又与我有何干系!我救你不过是晏初念你心思纯良,可你……他们自以为是,解药不对症,于毒性不解反激,是活该!你……”他牙齿要咬碎了,“你吃的是晏初的解药!”
赵岐定定地看着景平,震撼于对方难以自已的情绪。
他印象里,贺大人是个对任何事都淡薄冷漠的人。
可如今对方眼眸爆血,“晏初的解药”几字里,暗藏着无限的悲凉。
好半天,赵岐脑子才转了转,反应过来晏初是李爻。
他木讷问道:“什么……意思?老师的身体不是心血虚亏吗?他怎么会中毒……”
景平愤懑满腔,心口胀痛,他这辈子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暴怒、抑郁包裹着力所不及的悲切。
事已至此,他索性不瞒了,深吸一口气压住咆哮的冲动:“心血虚亏?”他只说出这四个字,鼻子便发酸,这份怨压在心里太久,一直无从宣泄,“那是表象。是你爷爷,要倚重他又忌惮他,所以与你大伯合谋下毒牵制他!他利剑蒙污,明知如此……依旧瞒着所有人,跟你那混账爹回了都城,又几次豁出命去……”
景平急怒、委屈、无力揉成一腔无可释放的情愫,他合了眼睛:“原来有解药啊……一直有解药……赵晟为何不给他……”
为的是此时给儿子先拿先占吗?
他说不下去了。
赵岐已经被真相锤傻了,他想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这怎么听也不像有误会。他没想到父皇、辰王伯、皇爷爷表面对老师那么好,堪称宠信,背地里这样待他。
原来阿公所言只是他们所做之事的冰山一角。
他隐约想得明白缘由,又一时脑袋发乱。
他看着景平,透过对方浓烈的情愫看到了李爻——老师他是那么好的人,背着算计,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赵家、对得起所有人……
自己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他救命的解药。
该如何还他?
又该拿什么还他?
第116章 云涌
信安被围第三日。
羯人大祭司发来帖子, 说得知大皇子在城中,恭请皇子殿下到羯营作客,若皇子不赏光, 便派卫队亲自来迎。
直白成一句话:赵岐来羯为质, 不来就开打。
上次劫持不成, 这次更简单粗暴了。
赵岐从前生活在高墙深院中, 出门在邺阳转一圈,满眼是人间烟火气;勾心斗角和百姓疾苦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似乎离他很远。
而近一个月, 他才知道皇权争斗如此残酷, 他读圣贤书、看兵法韬略自以为是时,叔父辈们心中全是戒备算计。
他此刻念着自己无能无知,下定了决心不让信安百姓遭战火离乱之苦。是以他得知“为质”之事,想都没想便同意了。
“你去不妥, ”蓉辉拦道,“我去, 毕竟……”
她没把事情说破,看向景平:毕竟是我父王惹出的乱子。
城中所有人,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晰的是景平, 她指望他能支持自己。从她偷偷跑到信安城, 便是在默默地、妄图以一己之力阻止父亲。
景平没说话, 他有别的算计。
正在众人僵持时, 大门处光影一晃。
“依姐姐去不妥, 还是我去吧。”
循声望, 大皇子赵岐站在门口。
而紧跟着大伙儿又反应过来——大殿下不是在上座吗?
左看右看, 这驿馆堂屋内,竟有两个“赵岐”。
首当其冲大惊失色的当然是本尊。
赵岐几步窜到“自己”面前——极近的距离, 对方做不到照镜子般一模一样,但也足有八/九成相似。不是待他极熟悉的人,不可嫩看出端倪。
假赵岐笑了,神色也很像,更甚他眼眸里有正主没有的沉稳,单论一国大皇子的气度,冒牌货更胜一筹。
他躬身端正一礼:“卑职秦松钗,见过大殿下、郡主殿下、各位大人。”
在景平看来,松钗前去最得宜。
这般决定的原因当然也残酷,比起郡主和大皇子,舍弃松钗的代价更低。
国之安定,向来只问得失,不讲情谊深浅。
“松钗先生此去只要不被识破,定能安然回来,”郑铮忍不住细看松钗,对方的假脸好像是长成那个样子的,半点看不出装扮粉饰的痕迹,他道,“此事只有在座几位知道,不可再传扬出去。大殿下这几日正好闭门不出,养养身体。”
信安城内有牵机处探子,就连府衙、驿馆内也不是密不透风。
“我与先生同去吧,”景平道,“皇子出访,一国正使随同才像话。”
依着景平的算计,李爻不会按兵不动,晏初他一旦解开鄯庸关的麻烦,必会设法反制羯人,到时与他里应外合,最好趁夜黑风高一刀将那大祭司抹了脖子。
“还是我一起去更妥当,秦先生若被揭穿,贺大人的身份压不住羯人的怒火,”蓉辉沉吟道,“我扮作殿下的侍女随行,几日后若李帅能牵制敌军主力,我便与先生伺机擒贼擒王。”
她也是这般算计,她又到景平近前耳语道:“贺大人留下护住大殿下,莫让我父王一错到底。”
景平垂眸思量,终是同意了:“郡主不需擒贼擒王,二位只在得宜时机脱困便可,我会设法通知康南王接应二位。”
郑铮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看一众年轻人,抽/出三分心思感怀安慰:江山辈有人才出。
正事定下,景平身在故城,心有牵系。他向众人交代一声,说要去府衙。
年轻的几人不明白因由,郑铮是懂的——信安城府衙曾是信国公府。
老大人贴心地问了句“要不要人随同”,景平清淡地摇头,说他半个时辰内必会回来。
乱事一触即发,他想抓着片点光景“回家看看”,可他不想有人跟着。
家已经模糊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踏进去。
他到府衙门口递腰牌,说去里进院子,不用人跟,衙卫称“是”。
景平前脚迈腿,后脚衙卫追了几步:“大人,不久前王爷也去过里进院子,当天也是卑职当班。”
“哪个王爷?”景平有点懵。
衙卫答道:“康南王。”
府衙的最后一进院子有景平幼时的房间,现在整道院子堆放着办公杂物。来路上满怀的乡愁和悲切被“康南王”三字撞散了许多。
景平推开旧木门,房间熟悉又陌生,陈年积灰有李爻触碰过的痕迹,木马、小弓多被擦净了。
他弯了下嘴角,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
扫视间,他看见藏在桌、柜夹缝里《玉尘的藏宝簿》。薄册子是他小时候自娱自乐“过家家”的宝图,也明显被动过,又悉心地放回去“藏”好了。
景平揉了揉脸:他连这个都发现了么,丢人啊,晏初笑话我了吧?
这么想着,他将宝藏簿拿起翻开,本想去看藏在隔壁的“宝藏”有没有被动过,惊而发现册子里添了一张新宝图。
与小孩子稚嫩的笔法不同,那人笔力很稳,图画得简明、准确、标志建筑特点鲜明,颇有战略布图之风。景平一眼认出那是邺阳城康南王府门口的地形图。
王府位置被画图人学着小景平的模样标记了个“×”,图下两行小字,铁划银钩,亲切又熟悉。
第一行:“×——也是玉尘的”。
第二行:“玉尘是我的”。
景平抚摸上那行字,不自知地笑了:是啊,你的是我的,我是你的。
也正是这日天没亮时,檄文到了都城邺阳。
皇宫内院。
赵晟由皇后照顾着梳洗更衣,他面目好了些,脚还跛,但能走路了。
他当初被苏禾率群臣殿谏,气晕过去,醒来一度怨恨皇后父女。
繁华落尽养病时,他倒想明白了很多事。
针对他的只有想要皇位的赵晸;其他人,要么是附庸,要么是对事不对人。
而今,他还想要皇位和天下,不能把人得罪光了,即便想秋后算账,也要等来“秋后”再说。
诸多大臣中,最容易被稳住的,是他的老丈人。
“这些年跟着朕,你心里委屈吧?”赵晟抬手,柔缓抚摸皇后脸上的伤痕,“把它治好了吧。”
皇后一怔,表情似动容又似悲伤:“臣妾得陛下尊为皇后,怎么会委屈呢?”
“这道伤痕是你上次的委屈,离火教为朕背负的污名是这次的委屈,”赵晟叹息道,“朕要你容颜如初,待到事态平息了,再昭告天下朕因为你才放任离火教是无稽之谈,好不好?”
皇后眸子闪了闪,没说话。
皇上病发醒来后,确实变了很多。他极少召其她妃嫔陪伴,也不再找公子小官,多数时候只要皇后陪着。赵晟说与皇后的情意是夫妻患难,与旁人只是寻欢作乐。
这时,樊星从门外进来禀事,轻声道:“皇后娘娘,苏大人送来一封家书。”
细想“家书”不呈到皇后宫里,显然别有用意。
皇后看过“家书”,神色骤变。
“何事?”赵晟问。
那是一封打着家书名头,给赵晟传递消息的信。
羯人的檄文到兵部之后,被辰王以“不要搅扰陛下养病”为由拦下了。他对“暗通羯族”的指控不置是否,只说要在明日朝会上,给诸位大人一个说法。
苏禾在“家书”末尾写道:世家良臣,心忠大晋,并非是某人的家臣。
言外之意很明白,一是提醒皇上应对,二是表明自己立场。
赵晟将信在香炉里焚了,看青烟缭绕腾空,向皇后低声道:“这几日朕无论做什么,都是假的,你莫要害怕,”他又转向樊星,“给后宫热衷攀附君恩的散个消息,说朕今日精神不错。”
第二日大朝,龙椅空置。
皇上很久没登过殿了。
朝中事务近来均是提出、众议、辰王与几位重臣商量拍板的流程,其实还挺和谐的。
今日众人首要议的便是羯人围城。
辰王当殿端立:“此事外族挑唆,一来不实,二来一个条件都不能允,但事因本王而起,本王带兵前去平乱,给天下万民一个说法。”
他因势利导,正中下怀。
与搁古议和之前,他就想制造个给李爻雪中送炭的机会,在军中立威,同时逼皇上托付掌武令。
但这算计被康南王府闹刺客的事给搅黄了。
后来,景平居然让争端不战而平……
他正愁得不着兵权呢,机会来了。
“此次解围城之困,或需兵力调遣,康南王远在千里之外,难以与陛下合以梼杌符下令,需得请陛下暂赐掌武令。”
哪怕掌武令不在赵晟手里了,他也得有个态度。
苏禾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其他臣子已经开始附和合情合理。
辰王正想着人去请陛下前来,却见大殿屏风后趔趄出个人影。
更是未见樊星,先闻其声——小公公接连不断地念叨 “陛下慢一些”。
可想而知谁来了。
群臣即刻整理衣冠,端肃站定。
多数外臣已经多日不见天颜了,今日一见,差点被空气呛得不会喘气。
赵家人单论相貌谱系是很不错的,无论是辰王、嘉王还是赵晟,各有雅正、勇武、风流倜傥,就连那肥得滚圆的越王赵昆,眉眼都不难看。
可此时在群臣面前亮相的年轻帝王不仅嘴歪眼斜,走路踮脚。还因半边脸面血脉不畅,好像总在斜眼看人。
眼神里带着种诡异的审视意味。
让人心里发毛。
更要命的是,皇上登殿,连衣冠都不整。
南晋的朝服很宽阔,对襟的长褂颜色深沉,意为疆域土地广沃,外氅上有流云星图,名为披云氅,飘逸潇洒,意为天子披云霞造福世人。
这衣裳穿起来庄重又飘逸,很能彰显皇家的气度威仪。
可赵晟连中衣扣子都没系,长褂外氅全都大开着,啰啰嗦嗦,像个喝了大酒的招魂幡成精,又十足是刚鬼混完,被大房抓包的流氓样。
无奈哪怕皇上真的是流氓,他也是皇上。身为臣子礼数少不得。礼官一声宣礼提示,群臣刚要行礼,赵晟“哈哈”大笑起来。
他嘴歪不兜风,吐字很奇怪:“爱卿们聚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问题乍听奇怪,细想脑残。
干什么?上朝啊。
赵晸一皱眉:要给我来装疯卖傻这招么?
他向兵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如今羯人犯境,围困信安城,辰王殿下自请带兵平乱,如今康南王远在鄯庸关,不能配合调兵遣将,还请陛下奉请掌武令,暂时交予辰王殿下,以平国难。”
兵部尚书说话时,赵晟一直眯着眼睛,歪头抻脖子,一副耳朵不好勉力在听的模样。
人家话都说完了,他还是那副智障的样子。
“陛下。”樊星低声叫人。
“啊……”赵晟回神了,“好说,昨夜有神使托梦给朕,已经说明缘由了,掌武令朕带着呢。”
此言一出,连辰王都出乎预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掌武令不是不在他手上么?
赵晟自御阶而下,一瘸一拐到辰王面前:“掌武令重要,辰王兄可要收好了,用完一定完璧还朕。”
皇上离众臣近了,周围几位闻见他身上一股很浓的熏香味道,不似是他从前喜欢的幽隐基调,这味道张扬,尾调里又掩藏着一股怪味。
辰王更觉诡异了。
皇上与他对面而立,他只得躬身行礼:“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跟着,光影一闪,他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他以为是掌武令,下意识接住。
入手触感奇怪。
看一眼——曾在战场上勇猛无双的王爷心要蹦出嗓子眼了。
手中哪里是掌武令?
那是真真切切一只人手!
断腕处还带着血。
“拿好。”赵晟笑眯眯的。
他说着话,还在四场八开的衣裳里乱掏,显然人手刚刚被他揣在怀里。
不等群臣看清兄弟二人当殿“授令”的勾当,那过于宽大的衣裳里又有东西滚落,浑圆的一团,好像是个皮球,“骨碌骨碌”眨眼跑好远。
“人——人头——!”不知是谁御前失仪大喊。
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皮球”上。
那是个人头!
停在大殿当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定定瞪着殿门外的响晴白日。
又不知是哪个官“嗷——”一嗓子打破了沉寂。
满殿皆惊,蛤(fpb)蟆吵坑。
糟乱中,赵晟急向人头追去,腿不利索,自拌自脚一个马趴摔在地上。
他索性不起来了,深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开始蛄蛹之精髓,手脚并用地爬到人头跟前,把人头抱起来,入怀深情款款地嘟囔:“仙官,昨日是你告知朕真相,又要与朕共赴巫山,今日怎么就要离朕而去了……”
话说到这,他如在无人之境,向那死人头吻了上去。
此时,已有臣子看清那脑袋是赵晟后宫一个以色恃宠的小郎君的。
离皇上近的数名官员更是闻见,皇上衣裳的香味底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日之后,辰王只得与都城武将匀称兵力,临时拼凑出一支不足两万人的队伍往信安城进发。
同时,“皇上疯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邺阳,一道往信安去了。
第117章 桃李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信安作为一座独立城池, 从鹿角木到狼牙拍、火炮应有尽有。
羯人想在短时间内攻下信安是很难的, 所以只有围城。
数日前, 景平伐谋, 破了搁古对南晋的虎视眈眈;
眼下,李爻便伐交,彻底断了搁古与羯人莫名其妙的牵连。
搁古王室的成分是族和教, 都是大奴隶主, 蛮武杀伐、暴政愚民的手段非常直白,面对李爻这种打也不好打,耍心眼又耍不过的对手,委实挠头。
乱局一团中, 李爻硬气十足的国书起了作用。
大王子收信之后即刻亲自率兵在鄯庸关的羯军背后叫阵,要求羯人日落之前交出二王子奥单, 退兵离开鄯庸关外,否则就开战。
紧跟着,出人预料的一幕出现了, 羯人的数位带兵将领虽然奉奥单为统帅, 却不知道他是逃狱出搁古的。
眼下几人得知真相, 便知曾经两国约定的承诺必不能实现了, 单论兵力, 前有晋军, 后是搁古, 想都不多想即刻做识时务的俊杰,“哗变叛帅”将奥单踹出阵营, 扭头扯呼另做打算了。
大王子没有着急退兵,带小队骑军押着奥单推进到鄯庸关下,在那片曾经厮杀染血的土地上,列阵唱诵了一段经文。
他面对苍山穹空,控诉奥单此生造孽,为免来世孽与债同还,苦不堪言,要替他在现世造孽之处清还孽债。
他如当时奥单对待晋军将士一样,挥刀斩断奥单的小腿,在晋人的守城将官注视下,将一双人腿做成法器;让斥候到城下通知康南王和贺大人,说会命人将奥单困于王殿内,每日以自己腿骨制作的法器理奉信仰平息罪孽。
至此来看,大王子的心思实在比奥单深沉不知多少倍。
他关押奥单不下手并非是优柔,他是在伺机而行,等待时机,依照王室规则,做让族人难挑出毛病的应对。
天擦黑时,搁古退了,李爻松缓一口气,先令哨位、斥候各司其职,全力戒备敌人倒算,后半夜迅速重新排兵布阵,偷偷撤下部分兵防,整顿待发。
也正在这时,他收到了景平派人传来的信,信只有一页,写着“辰王已由都城出发,急行三四日便可抵达信安,依陪同大皇子付羯为质,羯也将于五日后派使节入城,与辰王见面。”
李爻心里翻个:短短两三天,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赵岐和赵依同时在羯人手里,岂不是把辰王和皇上通通拿捏死了?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
再细看一遍,他发现景平写错了字,“皇”字下面的“王”被他写成了“玉”。
笔误么?
不大像是——李爻发散地想,依着测字来说,王路之上生险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军中牵扯心思的事情太多了,李爻拿着信坐下,安静把事情从头到尾捋过一遍,还是觉得景平和郑铮俩人绑一块儿、每个人只剩半个脑子,也做不出这么脑残的事。
再一盘算——松钗是跟着景平的。
“贺大人让你带信来,还交代了什么话么?”李爻问道。
信使躬身道:“贺大人怕卑职被羯人拦截,没有多言,只是让卑职告诉王爷,待到羯人入城的时,我军会以国礼想待,届时有烟火燃放,王爷不必过于担忧。宴国宾本该奉桃,意在吉祥、长寿,可眼下时机不对,城里只能找到李子,说是富贵团圆虽不牵强却总归是小气了。若是王爷能调配人手,烦请寻一寻桃子,才不败我礼邦之名。”
李爻愣了愣。
紧跟着笑了:李代桃僵让景平歪七扭八的一番解释,知内情的人倒一听就懂了。
五日之后,烟火为信……
李爻继续盘算:
臭小子想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么?
不过或许不需五日,我就会入城。
南晋周围四夷盘布,大规模的调遣兵将,风险还是太高了。去寻“桃子”倒是个很好的探敌虚实的机会。
羯人的围城之乱,最好依旧不战而平。
这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让常健代居帅职,自己带一万骑军和从江南折返回来的花信风汇合,借信安城周边的山林地势,跟羯人打开游击战了。
李爻整了大批的铜锣手镲,总是唱大戏似突然出现对羯人开骂。
知道的是两国打仗叫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边山匪要打擂。
起初,羯人一钓就上钩,李爻则诱敌入山林,打了好几场伏击。他东边骂完、西边骂,几次下来,歼敌总数有七千余。
但羯人暗亏吃多了,就学乖了,目的明确,全心死守住主路要塞,任你骂得再难听,敲得再花哨,我就在这生根发芽,绝不多追你半步的心,死尸不离寸地。
转眼两日过去,这天傍晚,李爻亲带一队人,拿着马粪做的土/炸/药芯儿,看准风向跑到信安城东侧敌军阵尾,一通狂轰乱炸。
风吹着硝石和被消化过的草料,铺天盖地。李爻隔着面罩都闻见那味道一言难尽。
他扔完“毒气弹”带人就跑,羯人被他闹得气急败坏,又一次派兵来追,可只象征性地往山林里追了数里,便不敢往前了。
李爻预料之中,带人回了深山的扎营地。
他山大王一样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小庞。
“师叔,我在这都看见那边儿天上飘着屎,你一军统帅玩粪,浑身都是味,磕碜不磕碜,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破招是打哪本书上看来的?你要这么作的时候居然没人拦着?”花信风念叨他,丝毫不留情面。
李爻抬胳膊闻闻自己袖子:真这么大味吗?明明一直在上风口。
一边前锋营统领摇头撇嘴,表示:根本拦不住。
他笑着接茬:“统帅,我能申请抚恤么?鼻子都要失灵了。”
李爻在他帽盔上扇一巴掌:“呸,晦气,给老子重说。”
前锋营统领缩着脖子笑得更开了。
花信风嫌弃地看他:“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几次三番,他们意在围困,不会上钩了。”
“‘守城必立寨’,信安震后成了孤城,无寨可立才给对方可乘之机,我现在哪怕把寨立在山里,也是给城内官军坚守的底气,每日闹得越热闹,他们底气越足,”李爻挑眉毛笑,勾肩搭背把花信风揽到一边,毫不吝啬把身上的马粪味匀给他,“而且,只要我在这闹,羯人就能安心,我若是不闹了,他们反而防备更甚,以为我没憋好屁。”
攻守之间不同的心境,李爻吃得透透的。
花信风戒备地看他:总感觉你现在也没闷好屁。
“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要不要?”李爻压低声音问花信风,“顺便帮我探探风。”
秦松钗和蓉辉郡主已经在羯人营地待几天了,随行的千人骑军被圈在两里之外的营地内。二人带着谋刺羯人王上和大祭司的目的来,可来了之后,只与王上见过一面。
羯王年纪不算大,该是连五十都没有,从前耳闻他身体不好,此次见了才知实在太差。他见松钗时坐在榻上垂着帐,精神萎靡、词不达意,话没说几句竟然睡着了。
而那大祭司神秘非凡,根本不露面——连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闹不清。
动要伺机。
所以“大皇子”跟“侍女”非常规矩、整日老实猫在帐子里——挖洞。
羯人“贴心”地惦记着晋是礼仪之邦,念着即便是贴身侍女也男女有别,给二人安排的是个子母帐。
帐子两边各有门,中间被一条短通路连接。
羯人守卫自然是想不到,堂堂一国大殿下,竟在夜里能与侍女做出轮流把风、坚持打洞的掉价儿勾当。
活儿连干三天,大功告成。
“郡主在这等,我去探探风。”
这日白天,羯人使节先行出发去了大军阵前,准备天亮之后入信安城与南晋谈判。二人与景平约好,一旦使节离开营地便设法逃离。
蓉辉一把拉住松钗:“直接走吗?还是……”她压着声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松钗顶着赵岐的脸看她片刻,笑问:“郡主当真不怕死吗?”
子母帐的联通甬道光线昏暗,松钗看不清蓉辉的表情,只看她像是笑了,又像很悲凉:“怕,但人终有一死,若是……”
若是被当做乱臣家眷,苟活于世不如死得其所。
不枉我报答父亲养育,也不枉我爱慕眷恋晏初哥哥。
我若真的这么死了,他会偶尔想起我吗?
松钗不知道郡主正胡思乱想呢,只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心思倒沉静,接话道:“确实固有一死,但活着还是挺好,不急定论,我先去看看。”
他话音落,掀开地毡,掏出填坑的破布,钻出去了。
松钗经验极为混杂,只身一人,趁夜摸向中军帐。
他本意是探查巡守规律,在暗处蹲了半天,发现帐子周围兵力居然松懈。
这很反常。
他艺高人胆大,索性趁巡戍游岗松懈,绕到军帐侧面看,掀开窗帘缝隙往里看——帐内黑沉沉、静悄悄,没有人。
那谁也睡不醒的羯王呢?
松钗有点想不通,返回子母帐。
“咱们趁夜离开,”松钗低声道,“中军帐里没有人,不知玩什么把戏,难不成是王上和祭司同去信安城了?”
蓉辉沉吟道:“不可能,这不是自掘坟墓么?但肯定有蹊跷,咱们得把这事弄清楚。”
松钗眼珠一转,打手势示意郡主稍待,坏笑着出去,片刻又跑回来:“快快,躺好装睡!”
不出片刻,营帐外起骚乱。
子母帐两侧各有侍卫通报,进帐查看,见二人都睡眼稀松,便道:“营中小范围走水,二位切勿慌乱。”
松钗则第三次从“地洞”钻出去,趁乱去看对方的在意点——士兵们着急忙慌灭火之余,对中军帐旁边一顶不起眼小帐子格外关照。
放火之意在投石问路,烟大火势小,烧了半边破毡子,很快就被扑灭了。
营帐又归于寂静。
但这足够松钗趁机潜进那蹊跷的小帐子。
帐子离中军帐很近,帐内极小,从帐门走到另一边大约只要二十几步。帐帘先开个角,便扑面一阵彻骨的冷香气,不浓,依旧能从鼻腔直冲入脑。
帐子里也没点灯。
松钗不敢妄动,他借着掀开帐帘瞬间扑进的月光得见,帐子中间是一张单人榻,榻上好像有人。
帘子落下,帐内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松钗站定片刻,把呼吸声压得极低,帐中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若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很难在睡觉时将呼吸声压得听不出来。
火折子幽微的火光在松钗掌心中亮起来。
帐子中间确实是一张榻,但榻上是大堆的药草。
刚才须臾一瞥,才乍看出人形。
松钗心下好奇:是什么珍贵草药么,刚刚怕被火烧了?
他往榻边去,想看个究竟,到床榻近前随手捻起一朵比莲还巨大的花朵。
但猝不及防,花朵下是一张铁青的脸。
松钗吓了一跳,闷抽一口气,尽快定神。
那是个中年人惨无血色的脸,安详得像被抽走灵魂的空皮囊。
他是谁?
为什么要被埋在一堆植物里?
松钗用朵花将植物扒拉开些,见那人衣着很是华贵。
这人很眼熟,但他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皱了皱眉,正待探对方鼻息,身后帐帘翻动,一道天光无预兆地映过来。
“大殿下为何在此处?!”侍卫喝问。
第118章 接应
松钗惊而回头——对方只身一人, 不是巡戍兵,像是专门照料这帐子的。
他随手把花怼回那不知死活的人脸上,心思陡转, 面露惊骇:“他……他……有点不对劲。”
“赵岐”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羯人单手搭刀柄戒备, 凛声道:“殿下请回帐中休息。”
跟着, 他要掀帘喊人。
可只在须臾的分神间,他余光见人影一晃,大皇子竟如鬼似魅已到近前, 他惊得瞪大了眼睛。
“嘘——”面白如玉的公子与他贴脸而立, 火折子被对方举在二人脸侧,优柔的光芒晃眼、优柔的光芒影出“赵岐”异常温和的笑,自有阴森意味。
紧跟着,火折子被“赵岐”猛地晃灭了。
那人眼前漆黑一片, 顿时慌神。
他什么都看不见,劈刀要砍, 手肘被对方猝然抚过,风拂杨柳的力道带给他腕子难忍的剧痛,不等他惨呼出声, 他的嘴被紧紧捂住了。
脖颈间寒凉划过。
疼痛、窒息、恐惧和灵魂被抽走的冷, 瞬间杂糅, 包裹着他。
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听见“赵岐”在他耳边轻声道:“好梦哟。”
死尸倒地。
松钗呼出一口气——无论榻上是谁, 此地都不能再留, 他将刚刚的倒霉蛋塞进榻底下, 正待快步出去,听见帐外又有脚步声迫近。
来人穿的是军靴, 身上铠甲鳞片碎响,想来官阶不低。
出不去了!
松钗迅速环视周围,发现这屋实在无处藏身,无奈只得一个轱辘,翻进榻底下,跟死人躲在一处。
对方死不瞑目,失神的眼睛瞪着松钗。
松钗扒拉他脑袋转向另一边:看个屁,要是诈尸再砍你一回。
死尸:……
来人掀帘进帐。
听声响窸窸窣窣,这人似是小动作极多,估摸着行迹鬼祟,不怎么磊落。
他忙活了好一通什么,终于消停了。
“主子……”他嗓音很沙哑,“属下实在看不得您这般不死不活,任由摆布,趁着今夜……”
话说得不明白,戛然无声了。
松钗挨着死人,心道:脑袋顶上那个是谁?不死不活是何意?羯人的巫毒奇术很多,说不定他是被药成半死不活的怪物了。
他盼望对方再多念叨两句,却先闻见一股焦糊味,片刻不到,头顶传来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听着很痛苦,像被什么堵在嗓子里,喊不出声音。
“扑通”一声,外面那活人跪下了:“主子……您忍耐片刻,只有火焰才能净化大祭司种在您身上的诅咒。”
话毕,他跪着一动不动。
大有一副从头守到尾、再以身殉主的架势。
松钗头顶越来越热,床榻半悬的单子已经着了火。
鬼才给这怪物陪葬!他抄起死人的钢刀,合身侧翻,从床榻后滚出去。
“什么人!”武将惊了。
“你祖宗!”松钗大骂,抬脚踹在大火肆虐的榻上。那破床板子连带哼哼唧唧、筋肉在火焰中抽搐的怪物一股脑翻了。
药草、火星四散。
武将哀呼一声,惊怒又迟疑,竟一时不知该顾他主子,还是追松钗。
松钗才不管他,转身一刀将帐子豁开个大口,窜出去了。
但倒霉催的。
正跟一队巡戍侍卫撞上——大眼瞪小眼,众目相对片刻。
“快救人!”松钗先开口为强,“里面有个叛贼,正在烧活人!快快快!快去救人——”
多数时候,即便隶属有别,高位者的言辞决断也可以让惯于服从者服从。更甚,侍卫们透过帐壁破洞,能见火光烈烈而动。
巡戍小队登时打响了军哨,将帐子围了。
松钗趁乱急往子母帐跑去,到门口不管暴露与否,冲守卫道:“中军帐附近有哗变,你们一位大人被烧了!”
他往帐子里冲:“阿依!”
守卫没反应过来,懵懵噔噔想跟进帐子问清楚,掀帘进门,被松钗一刀扎心。
“留给你的活路你不走!”
松钗将死人踹翻一旁,急向蓉辉道:“快走!”
言罢,不管繁文缛节,拉了郡主就跑。
羯人是游牧大族,主营总在迁动。而今营内留守的人已不多,大部分兵将去围困信安城了,傍晚使节又带走一部分人。
眼下骤然经历乱事,低阶兵士没个主心骨,遇乱愈乱。
好一会儿,军号声才连番响起。
松钗以为可算有高阶将领醒神了,正打算看能不能把大祭司惊动出来。
没想到斥候大着嗓门喊:
“敌袭——有敌袭——”
“天甲营救火——山坤营保护晋人皇子——其余人整装备战——”
慌乱间,他还听见有人哭着喊“替戾冈——替戾冈——”
这是羯语,但悲切至极。
这几天在营内混迹,松钗知道这短语是“王”的意思。
他先是一愣,旋即醍醐:刚刚药草里埋的怪人眼熟,太像一面之缘、隔帐相见的羯人王上了!
所以说是大祭司以什么诡异巫药之术控制自家王上不死不活?
那他眼下死了没?
没死也快了。
“敌袭是自己人吗?”蓉辉不知刚才的事。
松钗道:“该是王爷安排的接应,咱们冲出去!”
说话间,二人已到营地外围。
现在营内集体混乱,外围各自混乱。二人披着暗色斗篷,一路趁乱匆匆而行,居然没人拦。
松钗想去抢坐骑,可他们最近不自由,还没摸清敌军的马匹安置在何方。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连串呼喝:
“留步!”
“站住!否则放箭了!”
“大殿下!”
“拦住他们!”
松钗回头,见身后乌央乌央的人潮翻涌。
前方戍卫也醒神了。
“杀出去!怕不怕?”松钗问蓉辉。
蓉辉看他,飞眉一挑,双眼冒出贼光:“早想这样了!咱们比赛!”
没看出怕,只觉得她挺兴奋。
果然她出手便不凡。
对方迎来的兵不及反应,手中长/枪已被眼前的弱女子顺了去,跟着,他被一枪穿喉,蹬腿闭眼。
姑娘爱用枪,招式是走战场杀伐的路数,眼下她能一招夺兵刃制敌,让松钗放心不少。
他嘴角一弯,也入杀阵。
暗夜披血,二人且战且退。
但捱不住双拳难敌四手,杀的没有追来的快,眼看是被耗住了。
正焦灼时,“嗖——”一声破风利响。
短箭自营外不知何处射来,正中一敌军额头,穿骨入脑,那人直直仰躺下去。
跟着,接二连三,迅速帮二人清出一条通路。
“快走!”松钗喝道。
“放箭——”羯人也不再留手。
箭如落雨。
蓉辉舞枪花扫开流矢。
松钗眼见己方射程够不到对方箭手,这么僵持下去终归是难以逃脱,他心一横,正打算护着郡主,好歹逃出敌营冲进暗夜里。
便见几支奇怪的短箭自营外飞来,落在他和郡主身后,然后“轰——”地炸了。
爆炸腾起浓烟,朦胧出妖异的粉色,形成屏障。
敌军箭矢因此变得稀落。
良机绝佳,二人直冲出去。
“二位这边。”荒草丛里一人、三匹马在等。
“是你!”松钗到近前,看清来人面目。
“很奇怪么?”
花信风笑答,打出个极响的呼哨。
带着湘妃怒的箭矢更加繁密无隙地射向敌军营内。一支响箭劈空而上,炸开一片星汉泼天。
紧跟着,羯人营地的另一边炸雷火光大盛,夜空爆亮了半边,显然另一边在吸引火力,掩护这边撤退。
“这周围没有高地,箭从哪里射来的?”蓉辉问。
这丫头当真满脑子都是战略部署。
“回郡主殿下,是军中工匠临时赶制的轻便木架,让弓/弩/手登高,只能出其不意,被看出端倪,便不好用了,咱们快走!”
几人闲话不叙,飞身上马。
松钗刚还好好的,突然一栽歪,被花信风急忙扯住,才没大头朝下摔下马。
“你中箭了!”花信风惊呼。
松钗后肩插了一支羽箭,但看位置是不至于让人失神。
是毒还是麻药?
“无妨……敌军内务有变,需快点通知李帅!”松钗强撑着力气。
花信风见他不停打晃,飞身与他同骑,圈着人带稳缰绳:“坚持一下,到安全的地方给你医伤。”言罢,扬鞭打马。
松钗虚声道:“不劳费心,也不必医。”他欠身离开花信风身前分毫。
有种说不出的扭捏戒备-
隔日一早,辰王与羯人使节前后脚到信安城下。
过文牒时,城内才知来访使节是羯人世子。
可眼下围城呢,玉皇大帝来了都不好使。
信安城那厚重的城门只赏脸打开个门中门。
其实那小门也有丈高,关上时,依旧如一声闷雷响,让人恍惚出要关门打狗的错觉。
景平身为正史,亲自安排接待“贵宾”。
在这之前,羯人在他脑海里是个深刻的符号,今日见面,世子倒不像想象般野蛮,眉目精明,三十来岁,进城目不斜视,只在几个特定的地方带两眼,均是城防的关键之所。
午宴上一派祥和,至酒宴散席,众人未提一句政务。
宴毕,辰王向景平道:“贺大人,带贵客去歇息吧。”
他极沉得住气。
与之相比,羯人世子直白得多,变了神色,蔑笑道:“王爷如今已经大权独揽了吗?小王今日已享受过礼仪之邦的周到,但毕竟是为檄文之事来访,王爷给句痛快话,若不愿意,小王也好早些回去复命。”
辰王依旧秉持着雅正平和的笑颜:“尊邦提的要求,我南晋一条都不同意,请世子在城内小住,待我修书给你父亲,说明白尊邦退兵之时,便是我将世子毫发无损送还之日。”
双方的脸皮子被柔言轻语撕破了。
世子皱眉道:“大祭司果然没说错,王爷是个为达目的,连血肉亲情都能舍弃的无情人。你不顾大皇子性命,却连女儿也不顾了吗?”
此言出,辰王与景平皆:郡主身份被识破了?
羯人世子见对方神色有异,得意道:“令嫒扮作侍女,陪同大殿下到我军营中作客,深明大义。为的便是防着你枉顾大皇子的性命吧?殿下自己阴险狡诈,倒当真生养了个好女儿!”
以他羯人的身位,这般解读合情合理。
辰王沉默,好一会儿才沧桑道:“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上,为了不让百姓受战火离乱之苦,留大殿下与蓉辉多在尊邦叨扰些日子,也非不可。更何况,世子邸下如今也身陷困顿,羯王只有你一个儿子,定会同意撤兵的。”
世子突然“哈哈”狂笑起来:“王爷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我三日不回,先杀郡主,六日不回,大殿下便也没命了。你想借我族之手折损大皇子,就要先赔上女儿的命,值吗?”
辰王脸色铁青。
也正此时,门外突然大喊一声“报——”
令官进殿,身后跟着位武将,正是花信风。将军身边还有一名身形玲珑的女子,却是蓉辉郡主。
花将军风尘仆仆,肩甲上还蹭着些许血迹,他行军礼:“花信风见过辰王殿下。昨夜,羯人大军后营出了乱子,不适合皇子、郡主继续游览,卑职受李帅派遣,接人回来,送至信安城。”
措辞轻巧,在座众人各怀心思,皆惊。
“岐儿怎么样?”辰王关切问,见女儿平安,松心又生气地剜了闺女一眼。
花信风答:“大殿下受了伤,略有虚弱,安置在驿馆歇下了。”
“你们……居然派兵偷袭?”世子压抑着怒火,终于闷出这么一句。
回答他的是城关急传来的第二条消息——有个羯人令官在城门外只身一人请求入城,说有要务要告知世子。
乱象环生,辰王刚到城中,多聪明脑袋也已经熬了浆糊。他看向花信风和景平,结果那二人皆低眉顺眼,满幅全凭王爷做主的表情。
片刻,羯人令官被领来,直奔世子身边低语。
世子脸色越来越沉,蓦地回头,暴怒看向身后之人,大喝出连串羯语。
没人听得懂。
被骂之人是个随侍,年纪不算小,也有些懵。
但这人显然经过风浪,不解的神色闪逝而过,很快面沉似水。与世子低语了句什么。
世子面有犹疑。
蓉辉郡主破冰道:“昨夜尊邦有位大将火烧王上,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我第一时间呼救,却着实不知王上是否安好,世子还是赶快回去处理要务吧。”
景平不明因果,但能抓重点,接茬道:“要走可以,先令围城大军退避三舍。否则咱们自可僵持下去。”
世子心思松动了,他父王一直被大祭司用药草吊着一口气,何曾想会突发如此变故。
他怀疑事情有诈,但这事宁可信其有。如今不知父王死活,他是必然要回去的。
他在堂内如困兽一般转来转去,终于是只得让大军退了。
谁也没想到,围城之乱会解于羯人内务。
而羯人使团出城时,也没人注意到,世子身边的老随侍,偷偷潜出人群,留在了信安城内。
当今天下或许确是流年不利,各国内政混乱,南晋也没能免俗。
城中刚消停不足半日,自都城急来的车队傍晚入城来,官军护送之人是先安殿的老太监。
他在车里日夜兼程直如同摇煤球,苦不堪言。下车脚步踉跄,由人扶着冲到驿馆召集众人,传皇上口谕:皇后病重,召大皇子赵岐速回都城。
这事乍听就不对劲,再细想……
更不对劲了。
第119章 仇恨
消息传开, 众人各有所想。
但眼下“赵岐”受伤,天色将晚,那老太监赶路过来都被摇晃熟熥了, 便先安排他留宿。
景平又一次去查看了“大皇子”的伤情, 断说可以明日启程。
入夜的驿馆静悄悄的, 老太监沾枕头就着, 正睡得香呢,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凛声:“喊就没命了。”
跟着,脖子一凉。
床帐是落下的, 有幽微的月光透来, 冷寒、暧昧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老太监慢半拍地睁开昏花老眼,挤咕好半天,分辨出来人是辰王。
“阿公不要怕, ”辰王沉声道,“你侍奉先帝, 我自然会善待你,告诉我都城怎么回事,往后无论有何变数, 先安殿都由你侍奉。”
这与承认反心无异。
老太监皱着眉, 面色越发悲凉, 突然挤出泪来:“先帝啊……您担心的局面, 到底是发生了……”他抽抽噎噎看辰王, “殿下做摄政王不好吗?为何非要……”
话没说完, 被匕首紧压了喉咙。
“阿公最好答我所问。”
沉默。
不知老太监是悲还是怕, 一直在哆嗦。
“陛下……陛下病后神志不清,近来嗜杀成性, 闹得宫妃、郎君们成日惶恐,前些天被几名不得宠的贱人联手重伤,现在……一直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和苏大人怕动摇社稷,压住了消息,又让老奴日夜兼程地赶来……接大殿下离开信安城。”
“然后呢?”
赵岐被废了,没有新诏书他连太子都不是。
“然后……然后……依密诏继位。”
登位诏书?
若赵晟被宫妃联手偷袭导致昏迷,不可能在这之后还能写下诏书。
“诏书什么时候写下的?拿出来!”
“大、大殿下离开都城前夜就写好了,”老太监颤声道,“没……没在老奴手里……”
辰王手上用力,匕首割破了老太监的脖子,渗出的血给锋利的刃口抹上殷红。同时,一股骚臭味道漫散在床帐中。
老太监竟然给吓尿了。
辰王双眉压了眼睛,他留在都城的眼线并没探到风声,老太监又“招供”太轻易,他不敢全信。
而此事的微妙也在于此,老太监忠于先帝,或许是豁出命演这一出向他故布迷阵。
但无论答案“是”或“否”,都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晟早有所动作,密立诏书、朝上装疯、召皇子还朝……
他不能静观其变了,哪怕对方使诈,他都不能放赵岐走。
野心已经暴于阳光下,他只身留在信安,是白等着皇上一道令下,将他围困致死。
得动手,趁李爻不在-
暗夜里,黄骁收到密信,带人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道影子避过驿馆内所以哨岗,闪身进入大皇子的房间。
屋里燃着香,安闲静谧。小侍累了,趴在外间桌上冲盹儿,迷迷糊糊觉得脖子后面一紧,便彻底睡死了。
床前,皇子面向里躺着,背后伤口严重,衣裳沾着洇干的血迹。
影子几步到床边,站定没再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辰王殿下犹豫什么?尚有不忍?还是有话要说?”床上人先不耐烦了。
影子当然是辰王,大惊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没说话。
床上那人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揉着脑袋中气不足:“殿下既想窃国,又想要名正言顺吗?”
辰王愣了:“你是谁!”
那人抬头,发丝间露出一张辰王没见过的脸,白净、惨淡、好看得雌雄莫辩。
“是啊,辰王伯不明白鱼与熊掌难兼得吗?”
赵岐好生生站在门边,安然无恙,问得轻巧。
“是秦先生替我去了羯,您下午探伤所见,也是他。”
辰王闪念便知遇到易容高手了。
是圈套。
他来不及捋细节,身形一晃,手同鹰爪袭向赵岐。
就在这时,房间暗角处人影一晃,刀锋返冷光,晃了辰王的眼睛。
“呼”地破风声,寒光未散,戾气已逼至。辰王撤步,冷刃紧随,眨眼功夫逼得他收招跃开——女儿赵依,持匕首护在赵岐身前。
辰王有枭心,也疼这唯一的闺女,此时心里乱七八糟,他悲叹一声,对蓉辉道:“你真要站到父王对面吗?”
蓉辉紧握匕首,骨节泛白:“是父王教我忠君仁孝……您当初断臂时我哭着问您疼不疼,您还记得是如何回答的吗?”
辰王没说话。
“您说舍一手臂救一人,能托起南晋社稷安宁……可如今,”一滴泪水跃出蓉辉眼眶,落在匕首上,“吧嗒”一声轻响,也同落在父女二人心上,“如今您为何背道而驰……您回来好吗?大殿下答应我了,只要您回头,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他答应你?他是皇上吗?”辰王冷笑,“看来我是把你养成天真善良的小女孩了,这种事情一旦犯下,哪里还有回头路?”他看向赵岐,“是不是啊,大侄子?”
赵岐不说话。
“这才像话,咱们做一笔交易吧,”辰王游刃从容,“把掌武令和你父皇传位密诏给我,我就把五弊散的解药给你,你与阿晟若没解药,疯掉是早晚的事。”
五弊散三个字,让赵岐心头一震。他沉吟片刻,话题陡转:“我还要康南王的解药。”
提到李爻,辰王忌惮之意犹胜,他自嘲起来:与这小屁孩子废话作甚,先将场面控制住再说。
他不再理赵岐,打了个呼哨。
暗夜里信箭直飞上天,驿馆周围旋即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父王!”蓉辉哭道,“你真要将谋逆之事坐实了吗!”
辰王看她一眼:“傻丫头,郡主变公主,有何不好?到时你若心仪晏初,招他做驸马便是!”
蓉辉又羞又怒,脸涨得通红。
也正此时,屋门别破开,黄骁带人进屋。
辰王吩咐道:“好好招呼大殿下,让他交出密诏和掌武令,然后给康南王传信,不许带兵,独自前来信安见我。”
可是。
黄骁没动。
一丝慌乱惊掠。
“动手啊!”辰王急道。
黄骁端正行一军礼:“王爷,末将向来是大晋的将军,不是王爷或陛下的私兵,凡有所为,皆依军令,多年前信安城变故如此,今日之事也如此。”
辰王眼角一抽,多年前他暗中筹谋信安旧事,黄骁全力配合,此后他因此对黄骁暗中礼待提携,一直以为他与自己心照不宣,就连撺掇越王入都城,都因黄骁的远亲侄女是越王的偏房,暗中吹了不少枕头风。
“小人!”辰王骂道,“你如今不过是见我难以成事,才立刻倒戈,若我十拿九稳,便只会依附。你暗中帮我煽动越王入都城时是何居心,以为我不知道吗?”
黄骁还是持礼站着:“王爷莫要攀扯末将,末将确实与王爷有私信往来,但不过多是听王爷发发牢骚,从未确实做什么。待到事情了结,那些信件会一并呈交康南王。”
言外之意是,没有证据的,你别乱咬。
辰王后脖子寒毛都炸了——赵晟一封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传位密诏,钓出了他的狼子野心,让谋逆大罪无可遁形。
他扫一眼屋内环境,以他的功夫想要劫持人质,尚有一线希望。
正待动手,门外一阵铠甲轻响。
“王爷念我,我便乘念飞来了。”
说话人言语不着调、轻飘飘的,把辰王的魂儿惊走了半幅。
李爻站在门口,右手扶着撕魂刀柄,左手拎了个小包袱,腕上黑镯子露于护臂之外,被月亮染得冷亮,一颗油润的骨头环,悬附其间。
辰王守着另外半幅魂,不解地想:他何时入城的?
抛开黄骁不提,军中还有其他“自己人”。
李爻不是在羯人退兵之后,调头回鄯庸关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诧异吗?”李爻随手一抛,人头滚落至辰王脚边。
辰王一眼认出那是他的“自己人”。
李爻摸出掌武令:“先帝弱化兵权倒也有好处——只认令,不认人,真出事时揪一两个衷心于你的,杀一儆百足以。这么看来,先帝不愧是你的亲爹,防来防去,防的是自家儿子。”
辰王眸色冷冽,李爻对他向来恭敬,这般出言奚落是第一次。
“你不是两不相帮么,如今终归是要帮赵晟了么?”
李爻蓦地抬眼看他,心痛兼迸出凛冽戾气:“你牵扯外族、与虎谋皮,我如何能坐视不理?!”他顿了顿,淡去些怒意,“但救命之恩我当谨记,我愿以免死铁券向圣上为你求情,换你后半生山水田园安度,好吗?”
辰王眼里闪过欲言又止,他见景平就站在李爻身后,问道:“那他呢?信安旧事,灭门之仇,他可以放下?你忍心逼他放下?”
李爻看向景平,一瞬间杀伐气尽退,不合时宜地只余温和:“先论国事,后论家事,往后他为家事找你报仇,我必然不会拦着……”
话未说完,景平突然他腕间一握,向他露出个很甜的笑容,闪逝而过,铁树开花似的惊了在场的每一人。
跟着年轻人朗声郑重向辰王道:“我心中所求只康南王一人平安,你给我五弊散解药,前尘旧事皆可不提。”
辰王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平,忽而觉得看不懂他,从未看懂过——这年轻人前阵子只身搅进乱局,不为报仇、只为给李爻换解药?他不是向李爻借势吗?
他咽了咽,暂时没应,眼下大势已去,若想翻盘,需得寻个契机。
屋里寂寂,被城关处一声军号长鸣打破。
万籁俱静的夜,被鸣响震得颤了颤。
就连李爻都变了脸色。
几乎同时,令官急报:羯人军队趁夜去而复返,被发现时,已离城关不足十里了。
李爻面沉似水,向一旁吩咐:“看顾好王爷。”话音落,迈步要往城关去。
“统帅!”令官拦他道,“城内也有羯人,先是从内攻击城门被花将军阻拦,后趁乱潜入百姓密集的巷子,匪首身上绑了很多炸药,像是湘妃怒。”
“什么诉求?”李爻问。
“说是要见辰王殿下。”
李爻思虑翻覆,定神片刻:“让花将军上城配合黄骁将军,我去见见那位……久仰大名的祭司大人。”
他其实不确定匪首是大祭司,但从对方行事目的看,已不像为了攻城略地,他向辰王笑道:“王爷还记得吗,你曾说过寻伙伴如同娶媳妇,若是打眼看错‘娶了悍妇’,不丢命也会脱层皮,只怕眼下人家来寻你共赴黄泉了吧。”
他说完乐呵着一摆手,几名侍卫提刀上前,凛声道:“辰王殿下,请了。”
边关的天变幻如同大姑娘的脸。
不知何时阴沉上来,飘着雨丝,银线跳进火把、火盆里,消弭无形。
李爻带人到事发地点,那是条离城边不远的老街,民宅呈散射状分布,劫持人质的数名凶徒站在民宅中间,身前押着一排百姓,匪首身上绑着连串方盒子,正是牵动机关就能爆炸的湘妃怒匣子。民宅门口已有百姓的尸体俯趴,背心扎了柄蜥蜴尾,毒液扑洒,人早死透多时了。
“有百姓趁乱要跑,”军官小声跟李爻道,“被他们用暗器打死了。”
李爻眯着眼睛看匪首片刻,朗声道:“尊驾不要脸神功已经大成,是羯族祭司大人吧?你算出自己与尊王都快见阎王了,要赶在吃蹬腿闭眼丸之前把黑锅甩净,留得清白在人间吗?”
匪首是个老头,正是白日里羯人世子身边的老侍者。火光映得他面目柔和,像街边巷口常见的和蔼老人,聊得来会讲故事给后辈听。
他看李爻朱颜白发,行礼道:“阁下是康南王吗,潇洒俊逸,久闻大名。”
李爻“哈哈”大笑:“少来这套,相看两生厌,何必假惺惺,”他一指身后的辰王,“你老相好我给你带来了,想叙旧咱挪地方,放了百姓随我来。”
大祭司略有吃惊,他早听闻李爻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如今领教了——对方混不吝地从容无比,压根不管他是否同意,带着辰王转身就走。
你爱跟不跟。
城外已经开打了。
李爻手握掌武令,须得顾全大局。
他不会拍胸口吹大话说无伤解决事件,他只能竭力将伤害将至最低。若是大祭司当真脑进水,继续以这几户百姓要挟,他只能舍了这片民宅,帮祭司自爆出个星火灿烂。
但只要那老头脑袋没进水,就不会这么做。
李爻到城关时,敌军正用投石车不计准头、数量地往城上扔湘妃怒炸弹。
与当初鄯庸关遭受的攻击相比,羯人的攻击更像是发泄。
“统帅,”花信风迎上来,“对方要求杀了辰王,就停止进攻。”
李爻一皱眉,果然闹得像寻私仇一样。
但两军阵前,既然开打便不能受威胁。
“对方多少兵马?”李爻问。
斥候回答:“敌军折返三万骑军,其余大军回营去了。”
只三万人,开门野战都有抗衡之力。
“王爷,”黄骁凛声道,“东、西二门防御远不如这边,我与花将军各点五千骑兵,带雷火弹冲散敌阵,再以信箭为令合围!”
方法可以,但李爻不想让黄骁去。
如今城中帅才不多,辰王那边必出幺蛾子,城上需得留人指挥。
“黄将军坐镇中军,不知座下哪位将军能担此任?”李爻问。
黄骁嘬牙花子,守城用不得太多人,眼下城内兵将不足三万,能称将者居多,守城经验丰富,但进攻之术却乏胜于善。
他一时迟疑。
景平想自告奋勇,他临阵经验也不多。
但他怕李爻万一哪根弦搭错了,头脑一热要亲自下场。
刚要毛遂自荐,却被人抢先了。
“我去!”蓉辉郡主快行两步到李爻面前,单膝跪下,“求王爷让我去,赵依定不辱命,愿以微末军功,为父亲求活命的机会。”
“赵依!”辰王爆喝,“你还没闹够吗!”
黄骁低声道:“统帅,这不妥。”
李爻垂眸看眼前的姑娘,他设身处地理解她,于感情,她心死了;偏又紧连着被父亲的谋位之心折磨。
情义、忠义和孝实在难以周全。
姑娘也看着他,亮晶晶的纯黑眼仁里泛着倔强,她不愿低头,不甘在父亲背后沉默不言,她想换一种方式灿烂地过活,无愧于仰慕,无愧于养育。
“好,你去,”李爻沉声道,“活着回来。”
与此同时,城下大祭司缠着满身炸/药,有恃无恐地来了,敞开嗓门扬声喊:“康南王,城外的将士都是因信安旧事蒙冤受屈的人!你我争斗,全因赵晸挑唆,你今日在城头杀了他,老朽留下任你处置,城外也自会退兵!这般合算的买卖,为何不做?”
李爻知道信安旧事让羯人内部互相甩锅,定有过不少冤案。
眼下,大祭司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争斗抛开利益,上升到仇恨了。
而仇恨依靠理智说不通,也解不开。
第120章 神性
城外炮火连连, 城头撑起支摘重盾。
湘妃怒被投石车高抛过来,砸在青铜鬼面上,爆出火光, 粉色的烟尘给青面獠牙上了一层胭脂, 更显鬼魅可怖;更甚有炸/雷越过盾牌, 飞过城头半月台, 到城关之后,爆开便即刻飞沙走石。
黄骁指挥防御,下令箭、炮齐发。
但效果不太好, 对方的投石车不知如何改造过, 射程居然比晋军的火炮远。
赵晸的目光随女儿身影动,直到乌月似的铠甲远得看不见,空留眼底一片怅然若失——蓉辉带兵下城那一刻,赵晸的心乱了。
他从来觉得自己可以运筹帷幄, 即便事情败露,也能为女儿善后一个平安去处。
可闺女偏生是来讨债的, 关键时刻,反调都懒得与他唱,直接给他拖后腿。
他不停地问自己:
我还能有翻盘的一日吗?
我为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舍得下蓉辉吗?
事到临头, 他反而犹豫不决了。
他设想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突然觉得没意思。
“将王爷请到瓮城去。”李爻冷声道。
瓮城是城关之内被隔绝的独立区域, 一会儿闹成什么样, 都不至于伤及无辜。
“晏初!”赵晸急转向李爻, “你快召她回来!她没有临阵经验, 我从不曾真想害过你,你为何要她偿命!”
他喊得撕心裂肺。
此时, 李爻没工夫与他掰扯个人恩怨,更懒得解释待蓉辉的成全之意。他一句话都没说,上了城关瞭望台,居高向下看一眼,见辰王还在向他喊什么。
早知如此,一言难尽。
景平仰头看,见李爻所在之处防御坚实,暂且放心。他惦记着五弊散的解药,追着辰王到瓮城中,质问道:“你说你没害他?你在他银乌面罩的滤片上浸过什么药?”
赵晸眸色中闪过差异,知道眼前这小子所做之事,比自己预想的更多。
“既然没有害他之心,把五弊散的方子或者解药给我。”景平见他不答,少有地面露急切。
“滤片里浸的是我尝试缓解晏初毒症的药……”
“胡说,”景平厉声打断他,“不仅不对症,更似激发了病程!”
辰王神色柔下几分,摇了摇头:“没骗你,我也发现了不对症,是以没继续下去。我没有解药,想解他的毒,只有逐一尝试。当年我交给先帝的是一套方子,最终他到底用了哪一种毒方,我不知道……且他或许不完全信我,又找人调过药方。”
他方才还诓骗太子交换解药,眼下见大势已去,便不再瞒了。
“逐一尝试”四个字让景平暴怒,是药三分毒,如何能这般尝试!
他脑子飞转,下意识将手插进头发里钩扯着。微痛刺激着他冷静。他心脏像猝然被利器贯过,剧痛让他不经意间打了个晃,好不容易盼来希望,眨眼睛回到了原点——没人知道方子?仅存解药……被赵岐吃了!
他在这一刻心生暴戾:都去死!全都死了才好!
胸中闷气无处发泄,压抑太久,化作一声仰天嘶吼。
可肝肠寸断被宣天炮火吞噬得半点不剩。
“你杀了他,老朽告诉你方子,老朽知道你们的老皇上确实改过配方。”
突然有人插话。
大祭司绑着能爆塌半面城墙的湘妃怒,有恃无恐,晋军忌惮他,防备地围着他,不敢上前。
景平向来聪明无比,可刚刚的打击让他有些恍惚,他定定看着大祭司:“我凭什么信你?”
祭司笑了:“你通医理,对毒有所了解,听好了,寒霜子五钱、金落石一钱、夏子落血三钱……”
他念念叨叨,说了七八种药名、分量。
景平惊喜,这与他已经试出的药物有数种是吻合的。
“杀了赵晸,”祭司说到一半不肯再说了,“信安惨案他是幕后推手,你杀他是为父母血刃仇敌,有何下不去手?”
他知道景平的身世。
“贺泠,”辰王威吓道,“本王即便十恶不赦,也是亲王,你手刃亲王,自己也活不了!”
与此同时,城外先后两支信箭冲天爆开,花信风与蓉辉都已入敌军杀阵。
郡主骁勇无比,跟在她身边的护军惊骇——姑娘是不要命了么。
她可能确实不想要命了。
她太年轻,事情骤然闹到眼下的地步,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活下去面对往后。
她爱慕的人是为了天下人背负二臣骂名;而她呢,切切实实逆臣之女。
如果血能洗净这污名,她愿意把血都洒了。
起码对得起那人看重的百姓安宁;起码世人会说,辰王教出了个好女儿。
她一枪扎倒迎面冲来的骑军,抽枪时,对方的血溅在脸上。她囫囵一抹,回望远得看不清的城关——李爻在那里。
他第一次做前锋营统领时,只有十三四岁吧,比我年幼很多呢……
可阵前不允许有刹那分神。
眨眼的功夫,敌方四五名长/枪骑军向她冲来,她陡然回神,脱蹬在马上跃起来,堪堪躲开致命的围攻。
一波未平,冷箭转眼至。
蓉辉在空中再难转身,她用长/枪荡开脚下众多敌人的兵刃,已来不及去挡暗箭,眼看要被一箭射中。
万钧之际,不知从哪里冲出一道亮银,银光上流淌着火把的暖辉,“锵”一声与暗箭相撞,两相弹飞——不知谁的腰刀,帮郡主化险为夷。
蓉辉落在马背上。护军合围护住主将。
“两军阵前,怎容分神,金枝玉叶还是别来阵前玩!”不远处一名小将军爆喝,他两手空空,怒目看向郡主,开口便骂。
蓉辉一愣。
也就在这时,那小将军背后有长刀军冲来,对他劈头便砍,他头都不回,伏于马背上。
而那用刀人是个高手,刀锋不收、凌空而变,垂直向马背压下。
小将军的兵刃刚当飞镖扔出去救人了,他不是主将,身边没许多人护着,眼看要被一刀劈中。
星火闪逝的功夫,蓉辉手中长/枪像标枪一样投出去,正中敌军刀手颈嗓。
“多谢救命!枪给你用,扯平了!”
蓉辉向他大喊,抽/出腰刀,回手砍倒一名敌人,喝道:“让城上放箭掩护,咱们去冲乱敌军阵型!”
也就在这时,敌军得知晋人从两侧冲出城,火速调阵——刀兵先行,投石车紧随,湘妃怒如同压顶的雹子盖过来。
粉尘映红了暗夜天空,又被丝丝细雨压扑下去。
瓮城里正在对峙的众人被城池两侧的爆炸声震得惊骇。
辰王第一个回神,突然抖肩撞翻了押他的侍卫,另外一人见他要逃脱,出刀劈下,辰王非常巧妙地转身,落刀反而劈开了绑他的绳扣。
他单手一晃,抢过对方配刀,扭头就跑。
这一系列变故瞬间发生,刹那完成。
景平心惊,这独臂王爷的功夫只怕是在自己之上。
辰王谁也不理,飞身上马,沿马道上城往城西奔去。
于是,城上大乱。
赵晸一马当先,身后追着官军、景平,再后面是那人形炸/弹老祭司……
老头像自带着看不见的罩壁,周身三丈,无人敢靠近。
轰天震地中,众人拉练似的跑过去了。
战场上确实如此,变化瞬息而至。
今日更是门坎子拴鸭子,外乱里也乱。
李爻听报说羯人祭司也去了西城门,心下一凛。
西城门和墙头经不经得起那么多湘妃怒同时爆炸?
他不确定。
更何况,景平也跟去了……
眼下南门防御尚算安稳,黄骁正命人用投石器向城下散射火油弹,只待敌军迫近,便放火箭开烧。
李爻交代一句:“我去西面看看。”
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此时,辰王已经先一步到了城上,不管不顾地扒拉开城头官军,吼道:“城下什么情况,郡主呢?!”
多数中级将官不知反不反的,只知这独臂雍容之人是辰王,忙拿千里镜观望。
城外敌军还在用投石车四下扔炸雷,眼下天黑,守军想依从前的法儿用弩箭凌空射爆湘妃怒,准头不大灵光——城关越发被一层浓重的粉尘包裹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妖怪从中化形。
好半天,瞭望台高喝:“郡主平安!以旗火信让城上用火油弹打投石车!”
辰王劈手抢过千里镜,寻穿透力极强的旗火信,见女儿就在那附近,铠甲上满是斑驳,不知染了谁的血,清秀的面庞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刚毅。
辰王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李爻,看到太多曾浴血拼杀、尚在人世或故去的战友。
“按郡主旗语传令!”他定声道。
跟着,他听见身后一片乱声,转身见大祭司已经上了城楼。他怒道:“你若依计行事,我便能得掌武令,到时你想在王上面前自证,我自然会配合你把事情说清楚!”
大祭司让他气乐了,冷笑反问:“我不依计划?我为向王上证明清白,以药草吊着他一口/活人气。有今日的麻烦都是因为你!十几年前设计我族背锅,近来又暗中挑唆搁古撤兵,老朽再没时间陪你耗着!”
辰王也怒了:“若不是你派人暗杀康南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时候,我怎会做这种事?”
话音落,辰王一呆,而后如遭雷劈——原来不止赵晟算计他、暗趟浑水的也不止贺景平!
他陡然狂笑起来,笑声苍凉可悲,他自嘲地想:原来我机关算尽,最终势败,是因为女人……
他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从始至终只有豫妃知道他与羯人祭司的大多计划,从中挑唆,太容易了。
他以为她爱他,能用情意牵制她,终究是……小看她了。
他像疯子一样,任雨水打在脸上,渐渐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哭。
可叹从头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为了顺应先帝上意出谋算计李家、不该因与李爻的私交救他性命、不该与羯人相谋、不该心疼豫妃……
一生皆错断,终成今日局。
他哀嚎一声,吐尽了满腔不甘,收敛笑意,定视着大祭司:“你豁出性命来要的真相我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你……”话说到这,他被马蹄声吸引了主意,见李爻策马已至,不再与祭司废话,转向李爻朗声道,“赵家诸多对你不起,都源自我,我把命还你,蓉辉若是能活,往后……求你救救她。”
话音落,他两步奔到城边,扯住城头荡锁,飞身跃下,落地抢下战马,没入战阵。
城上已经开始扔火油弹,辰王只身在炮林火雨中存活的概率太低了。
但他不能死在城上。
他要去找女儿——离开这世界之前,他要为她拓开余生的安宁。
“康南王,”老祭司见辰王跃出城去,脸色难看极了,他有点咳嗽,眯了眯眼睛,“老朽活不久了,索性再送你一件礼物。”
李爻刚到就被辰王劈头盖脸一番托付,定神站着,没做声。
老祭司缓声道:“听说你们先帝用前朝的免死铁券,打了个镯子送给你,想套住你家的忠心,如今看他确实套住了……但那镯子上有个关于你爷爷的秘密……”
“住嘴!”
话没说完,有人爆喝。
大皇子赵岐不知从哪窜出来,怒气冲冲,不顾老祭司满身湘妃怒,从将士手里夺过手/弩,一箭射在他肩头。
大祭司猝不及防挨一下,人打了个晃。
他看向赵岐:“……大皇子殿下……看来你知道这个秘密?”他眼角被阴损的笑容捏出皱褶,每一道都如深渊,填满了算计,他恨赵晸、也恨李爻、恨每一个晋人,“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岐逼过去,“赌……是我先把秘密说完,还是你先射死我,”他又看向李爻,“康南王大可听我说完,再考虑是救他,还是让我炸死他。”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索性疯癫彻底,挑衅地看着李爻。
李爻没动,他再如何铁石心肠,心底依旧在某个角落深藏着爷爷给过的温暖。
大祭司笑着向赵岐迈出一步,却看着李爻:“你们先帝为表敬意,将战马的腿骨打了圈,套在镯子上一起送你了,对不对?”
“你住嘴!”
赵岐爆喝,“嗖”一箭,正中大祭司心口。
但激动之下,偏了些许。
大祭司吃痛,笑容抽搐:看来这小崽子真起了杀心。
“但他送你这玩意之前,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了!”
第三支箭擦着祭司的脖子飞过去。赵岐慌乱下,手抖得不像样。
祭司毫不在意第几箭被射中,不错眼珠地看着李爻的眼睛。
可他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波澜。
“你爷爷坠马摔断了腿对不对?那不是马骨,那是你爷爷的腿骨!”大祭司尖声狂笑,他相貌本是和蔼的,此时却狰狞出人间至深的恶意,“我曾与你爷爷几面之缘,这般算来你是故人之后,他一生刚毅,竟为你委曲求全至此,而赵家,将他比作牲口!你看看,你们效忠之人如何待你?!你想过吗,他诛心之举为了什么?”
景平猛然看向李爻。
他早觉得晏初镯子上的骨头圈不大对劲,怎么竟然……
可李爻还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只是半眯起眼睛,似乎在问大祭司:说完了?
情绪太冷。
冷得不像活人。
大祭司以为能看到晋军神话的暴怒、嘶吼、委屈、迷茫、癫狂……
但什么都没有。
他全没想到这年轻人的心冷硬至此,现在的李爻没有人性,像个背负使命的神。难以想象,是什么噬心熬骨的经历磨没了他“人性”,又以神性填充。
大祭司失望。
他知道李爻不会给他更多时间放肆了,把心一横,直冲赵岐而去。
也就在这时,“嗖”地一支弩/箭,夹风带电——衣裳边缘只有发绳粗的引线应声而断。
他左手跟着一轻,心知大事不妙。
再看李爻,面无表情地喝道:“拿下!绑了吊到城上去,一刻时间敌军不退,就杀了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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