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工具
众所可能周知, 两军阵前不讲敬老,大祭司被晋军升旗似的吊在城头。
黄骁生怕对面羯人眼瞎,在老头子身边点了无数火把, 若是风再大些能把老头烤了。
而大祭司的数名随身护卫由于祖上积德, 被放出城, 报信去了。
大祭司在城头鬼叫:“不要退兵!报仇!十多年的冤枉!赵晸在西门!要看见他的尸体!”
这喊声自己人听没听见需画问号, 反正城上晋军听清楚了,只得又把老头儿塞了嘴。
好在丧心病狂这种重症煽动性强,却不会轻易传染, 去而复返的羯军还有一息理智存在:
一来信安城实在是易守难攻, 防御如铜墙铁壁,他们只要离城池近了,火油弹、投石、毒箭便一起招呼;
再者也实在不好眼睁睁看着老头被砍了祭旗。
于是羯人鸣金收兵了。
辰王只身一人闯出去找女儿,看见蓉辉时身上已经中了四五支箭。
雨丝纷乱, 硝烟和火光杳渺出不知是人间还是地狱的溟濛,父女二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 看不清彼此脸上到底是雨水、泪水、还是血水。
蓉辉张了张嘴,没喊出声先哽咽了,她策马向父亲奔过去, 辰王却只向她笑, 无声地说出句:好好活着。
跟着, 他不再看女儿, 调转马头朝已经撤退的敌军阵尾冲过去。
霎时如冷水迸进热油里, 激烈又转瞬趋于平静。
蓉辉嘶喊着去追, 被身边一众护军拦住。
他们不明白王爷发什么癫, 只知道要护住主将。
蓉辉怔怔。
她懂得。
父亲在为她争取一线生机,身为亲王, 反心没有那么容易一锤定音,“为国捐躯”死无对证,之后她还能活。
可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她不喊了,眼泪无声地流。
这一刻父亲待她的种种如前尘旧梦,通通被现实撕得粉碎,再也拼不回从前美好的模样-
战后乱事琐碎。
辰王到薨逝都是殉国的皇族。
他尸身被收敛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没法看了。
李爻在尸身前默默矗立——恩怨能一笔勾销吗?
他阖了阖眼,终归对他难行军礼,只是叉手躬身,算对多年旧交的礼别。之后,他着人按照亲王仪制安顿好辰王的尸身,又忙其他事情去了。
有李爻在,事情再繁杂也有条不紊。
郡主、皇子得以安顿,将军们各自整点战况上报,他能缓一口气时,暗道好半天没看见景平了。
定神片刻,才又想起个片段——
开城门野战是短兵相接,必有伤亡,刚刚景平跟花信风被军医抓壮丁时,还是他打发人家赶快去尽心尽力呢。
李爻俊眉微抬,自嘲地想:真是忙糊涂了。
他打算去伤兵营看看。
小庞这时端着温水进帐子:“王、王、王爷,您、您擦擦……”
这小磕巴,景平还没把他彻底治好么?
李爻哑然而笑,让小庞帮他把板甲卸了,身子骨一下轻松不少。
小亲卫话说不利索,手头倒很麻利,洗好手巾递给李爻。
李爻伸手去接。
就一晃眼,他看见左腕上的黑镯子明晃晃地招摇着烛火光。
顿时,他五脏六腑像被重盾狠狠怼上去。
大乱之中,他听了大祭司所言,不等事态爆发出来,便机械化地压下了所有会影响他判断的情绪。
简单来讲,就是人为地不分“闲心”细想。
现在乱局平息,他脑子终于能专注于这个炸裂信息了,才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那镯子。
呆愣愣站着好一会儿,他淡声道:“你去歇吧,我单独待一会儿。”
小庞正背身给王爷整理战甲,好半天没听见动静,险些被王爷陡然而转的话茬子闪了脖子,他扭头想问怎么了,李爻音调一下冷了:“出去吧。”
小庞不明所以,但统帅向来待他和颜悦色……
他被吓得不敢再问,退出帐子去了。
李爻随便擦过脸,把手仔细洗了又洗,仿佛因为要触摸那骨头圈,不忍让尘埃沾了它。
他将蜡烛挑亮,映着火光看——
骨圈白中泛微黄,经过岁月的沉淀与磨砺,已经润泽无比。
不知为何,李爻突然觉得那骨圈陌生,不似是他看惯的那个,仿佛上面每一道灯火流辉都神圣,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且一时不敢去触碰,心想:小老头,真的是你吗?原来你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静默地站在烛台前,精神恍惚,心底好像有很多事情要捋清,又抽不出个线头,只剩下脑子里一片蒙蒙白雾,雾气深处有道看不见的牢笼圈束着他,名为“君恩浩荡”。
他下意识地不想再戴这镯子了。但如他所说,有的身份像这鬼圈圈,经年日久已经套得太紧,想摘时,必是要削肉磨骨或自断一腕……
他抬右手,发现不知何时那毒又开始偷偷摸摸跟他较劲。他舒出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掰脱了左手拇指关节。
这一刻很疼,疼得痛快。
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
手镯被李爻面无表情地褪下来,骨头圈被他紧握在右手掌心里……
李爻有做主心骨的习惯,关键时刻摒弃杂念的能耐一流。
但景平没有。
他时刻惦记着大祭司说出的炸裂事实。
晏初他恨吗?
他还好吗?
可是自事发起,景平就看不出来。
因为那人平淡得好像没有七情六欲,冷酷得像要立刻原地得道成仙去。
好不容易战事了了,他刚想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人,又被忙得抖楞手的军医拉到伤兵营。
更要命的是,李爻特意嘱咐了他一句:“快去好好救人。”
他知道李爻的脾气,若是这时候逆他的意思,让伤员不治丧命,只怕对方能把军法搬出来,军法不灵还有“家法”。景平只得守着嘱托,尽忠职守到底。
一通忙活,天快亮了,众位医官才将不管立刻会死的重伤员们从勾魂使者手里抢回来。
景平出医务帐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洗去城外的血污。
他还是不喜欢下雨天。
他快步往中军帐去,到近前问门口亲兵:“王爷在帐中?休息了?”
亲兵答:“王爷回来没多久,把小庞遣出来后一直没动静,估摸刚歇下。”
景平听说他刚回来,放心不少:一直有事让晏初忙活,身边总有人牵扯他注意力,情况总不会太糟。
“不用惊动,我看看他。”景平道。
如今人人都知,王爷是贺大人的太师叔,二人关系甚笃,亲兵没拦。
景平挑帘进去,又轻轻把帘落好。
帐子里很安静,烛芯长得很,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舞,晃得人眼花。
景平第一眼往床上看,没见人。再环视一周,见李爻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缩在行军榻与军帐毡布的夹角里,歪头随意靠在帐壁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景平悄悄过去,发现他没睡,只是在发呆。
“晏初。”景平轻轻叫他,在他身边蹲下。
李爻没反应。
他又叫了一遍。
李爻这才抬眼睛,神色很疲惫,见是景平来,挤出一丝笑:“我……毛病又犯了,有点冷。”
他有气无力的,嗓子哑了。
景平脸上没表情,暗中紧了紧拳头,脱下自己外氅披在他身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歇,好吗。”
言罢,他要将他抱起来,同时刻意地瞥他左手的镯子。
一眼惊得魂魄地震,又强自压住,告诫自己:现在不能震!
李爻左手大拇指扭曲松懈出诡异的角度,骨节周围已经红肿得厉害,皮肉有好多处磨损出血,分明是生拉硬拽磨出的损伤。定是他毛病犯了,对自己下手失分寸,才将左手折腾出一片狼藉。
“你……”景平嗓子发哽,他心疼死了,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要给对方一片依靠。
谁知李爻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片点劫后余生的笑:“我活着,你安好,百姓无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于安慰景平,可那笑容和话都像刀子插进景平心里,“不碍事,你帮我复位,很快就会好了。”
景平对他向来有的浑身古灵精怪,在这一刻全无用武之地,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哄人了。
他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摸准关节稳重一托,感觉“嘎啦”一下,对方的大指关节被合回去了。
“地上凉,去床上吧。”他说完不管李爻的反应,将人抱起来挪过去,寻来绷带和木片,将对方的伤手固定、上药。
李爻左边身子知觉如常,整个过程他该是疼的,但他连鼻息都没变化。
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清癯英俊的脸庞淡得没表情,自始至终神游一样平静,平静得让景平心慌。
整个人从头到脚,只有紧紧握着镯子的右手,让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石像。
景平想让李爻躺下休息,李爻不乐意,说想坐一会儿。他只好随着他,默不吭声地打了水来,帮他擦洗、换衣裳、诊脉、行针。
“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那老头儿诓你的。”景平还是忍不了了,他自己能像冰山一样好几天不说话,却见不得李爻这副模样。
贺景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赵家人说话,他觉得李爻若是迁怒赵岐,提刀去砍人,都更让他放心。
一个人若是有情绪向外释放不出,就会转变成对自己的伤害和攻击,郁久伤身,非常可怕。
可李爻偏要将这可怕继续下去:“从大殿下的反应来看,事实该是如此,”他沉谧地阐述事实,好像事不关己,“先帝的脾气是这样的,枭勇、果决却谁都不信,他不信我家,也不信他的儿子们,他一生都在建立制约,所以我是他一手捏出来制衡两个儿子工具,只是没想到啊,这事竟然被羯人挑破……”
景平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李爻揉进怀里:“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晏初!”
是我奉若珍宝的人……
一瞬间,李爻身子先紧绷了下,跟着又在景平怀里放松了,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才用左手背轻轻磕了磕景平侧腰,示意对方放开。
“无关先帝如何看我,”李爻缓出一口气,好像懂得景平的全部情绪,“不是有你待我如珍如宝吗?我知足了,”他顿挫片刻,“更何况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是他委曲求全,单论这份保全我的心意……我便不能辜负践踏了。”
后半句在说李老将军。
景平将李爻放开,心痛地想:你对得起任何人,放过自己吧……
但眼下,对爷爷的牵执支撑着李爻,景平不敢骤然将这支撑掀了。
“这里没别人,你不用勉强自己。”景平只能这么说,他希望他起码把情绪宣泄出来。
李爻垂着眼睛,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试过,哭不出来。好多年没掉过眼泪,可能已经不会了。”
景平握着李爻的右手,冰冷,劲瘦,每一条筋骨都支棱得突兀。李爻一直握着拳,把骨圈捂在掌心里,他半边身子麻了,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度,手因为持续用力,在轻微地发抖。
“放松一点,它就在你手里,”景平试图将李爻的手展开,“我帮你护着它呢,不会丢、也不会掉。”
不知这话怎么触动了李爻,他缓缓张开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痕。
李爻将蹭着掌心血的骨圈托到景平面前:“我感觉不到它……”
他说着抬眼看景平。
依旧没有眼泪,眼圈甚至都没有红。
可只这一眼,景平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第122章 毒方
“你容爷爷透透气, 他要被你闷坏了。”
景平说着,将黑镯子郑重从李爻掌心里请下来,捧去桌子旁找地方安置好。
这种时候, 他心里多大的怨、多深的怒都要暂且压下去, 闷在无底深坑中, 用顾念李爻的封门石狠狠压住。
他转回来, 无言地把李爻抱进怀里,一下下拍他的背。
李爻右半边身子像在冰水里浸过,僵硬且不自主地发抖。
他始终没为这天大的憋屈掉一滴眼泪,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泪水为何吝啬。或许是他下意识念着爷爷的豁达通透, 觉得多一滴泪,都是对那小老头心意的践踏。
“你去传令,番邦匪类的离间恶言,凡是听到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肆意传论、乱军心者就是不要命了。”他说完,从景平怀里坐起来, 歪歪扭扭地躺下,那意思是:我躺了,你去吧。
景平哪能放心去?
“快去。”李爻表情已经如常, 眼神中的惹人怜已经淡得干净, 像从没出现过。
景平叹了口气, 到门口掀开帘子跟亲卫交代传令, 又回来了。
李爻皱眉看他, 对他没尽心传令表示不满。
“上次我说想静静, 你不是也不允么, ‘我不放心你,就在一旁不吵你’。你当我是个寻常大夫。”
景平往床边一坐, 话都说得与李爻上次类似,果然风水轮流转。
李爻不跟他掰扯了,兀自合眼,任凭景平按摩缓解症状的穴位。
景平太希望他能把心乱发泄出来,可这人连一声嘶吼都没有,好像刚刚那一眼,已经倾注所有的情绪了。
越是这样景平越不放心。
李爻的脉象杂乱,他的心绪根本不似他表现得平静。这般心境是在滋养毒性。
景平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快刀斩乱麻,闷不吭声两针把人扎昏过去了。
这之后,他坐在一旁安静守了片刻,叫小庞进来,吩咐必须不错眼珠地看着人,自己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他要去找大祭司,把毒方问清楚。
那老头子当然不能一直在城头做迎风招展的退敌大旗。他被赵岐射中,其中一箭离心脏偏差不多,还没咽气,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被吊上城时,撑着力气亲眼见大军离他而去,气昏过去了。
而后,他被放下来救治,押在单独腾出的帐子中。
景平进帐,到床前摸过他的脉,几针下去,把人扎得吊上一口气,醒过来了。
老头眼前模糊一片,伤口疼得像在烧。
“赵晸没了,被你们的人砍得四分五裂,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把康南王所中之毒的方子给我。”
这话比还魂咒好使。
羯人祭司反应片刻,呆愣变为惊喜:“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想笑,吸气还没出声,伤口就玩命给他提醒——别笑了,您了快死了。
他疼出满头大汗,眼睛发花。
“真的,我可以带你去看。”景平没温度地补充。
大祭司没再出幺蛾子,背述了一套方子。
景平沉默听完,声音冷冽道:“这方不对,至少四味药材和他症状不相称。”
“老朽话没说完,你莫要着急。”祭司知道景平医术高明,并不诧异。
景平不做声,其实眼下从十几味药材中选四种、再行配比出剂量,已经离成功近了太大一步。
“老朽给你的确实是我族原方中与李爻症状最相近的,但刚才赵晸也说了,方子可以改,”他缓了两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你是信国公世子?针灸技法确实是苏家的伏羲九针……”
他提苏家,景平心里升腾起不详的预感。
大祭司看在眼里,笑了笑:“你以为你家当年裹进乱局,惨遭屠戮,当真是飞来横祸么?”
妙虚与苏家的世仇因果景平不知全貌,接不上话。
“五弊散是妙虚转交给赵晸的,赵晸怀疑他爹寻人改方,老朽倒觉得八成是妙虚,他是苏家人,跟你沾亲呢,你该问他要方子才对,他人呢?已经死了么?”他说到这嗤笑起来,“偌大的苏家,被他扯得四分五裂几近灭族,他挺厉害的。”
景平脑子被这句话冲得发胀,“嗡”的一声——兜了一大圈,我娘亲一族竟成了害晏初的帮凶?
方子是妙虚改的?
景平一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想不出来,又问无可问,妙虚早凉透了……
“世人皆有罪,何来无辜!你想过没有,若只是权柄之争,死信国公一人足以挑起事端,何苦对你孤儿寡母穷追不舍?听说你娘死得很惨,那是苏家种下的恶因,她姓苏,就要承受……”
他稀里糊涂地挑唆,别有所图地阴阳怪气,似乎言之有物。
景平不愿再听,走得果决其实魂不守舍,他脑袋里横竖是娘与花姨婆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自由,我要他自由”。
这一刻他仿佛品出娘亲口中“自由”的更深层意思,她是否也曾不由自主地做过左右政权更迭的事情?她是苏家人,庞大的氏族动一动手指,便能让势力翻覆。
前尘旧事像一块泥巴,被有心之人捏塑成他们喜欢的模样,呈现给观看的人。
真相还有必要去追吗?
娘想要他自由……
他只想医好晏初,守着他,平安一辈子。
想到李爻,景平心思顿时稳了大半。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现在第一要务,是好好看着晏初。
军帐里,小庞尽忠职守,在床边站岗,眼睛瞪得像铜铃,当真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李爻。
他见景平回来,言简意赅地磕巴道:“做、做、做梦……翻、翻腾……”
景平拿这俩词造句:“他做梦了,睡不踏实吗?”
小庞点头。
“醒过没?”
小庞又摇头。
景平表示知道了,让小亲卫去休息。
他待帐内再无旁人,将帐帘栓上,和衣侧卧在李爻身边,摸对方的右手,温度略微缓了些。他看着李爻微蹙的眉头,心疼道:“好想进到你的梦里,把揪心的事情都打发掉……”
李爻或许听到了,睫毛颤了一下。
景平继续柔声细语:
“我回来了。”
“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有我便不会是噩梦了……”
刚才几针下得重,李爻心力交瘁。
景平断他不会很快醒,他守着他胡思乱想,片刻嫌自己矫情,干脆合眼吐纳少时,然后抱了身边人也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李爻鼻息有变化。
景平立刻醒了,将他往怀里收,轻拍他肩膀:“梦里都是假的,我守着你呢。”
可李爻每日到点必醒,休沐赖床全靠回笼。眼下,他心里紧绷着弦,不可能睡得踏实。
“什么时候了?”他睁眼见到景平一脸关切。
“天才亮,你再睡一会儿,没有要紧的事情。”景平哄他。
李爻坐起来了:“新的一天从睁眼就起床开始。”他翻身下地活动右手,毒过去了。
跟着,他到桌前,将镯子拿起来,用袖边抹掉血痕,将东西仔细收进自己的随身行囊,稍微整理过仪容,迈步要出帐子。
“你干什么去?”景平拉他手肘。
李爻身形定住,回眸看他:“羯人虽然退了,但很多事情还没妥呢。别人都忙,我躲着睡大觉,想什么样子?”
昨天的事情似乎醒来就翻篇了。
这源于李爻对自己的要求,他一步一个脚印在爷爷、父母指定的道路上前行。每一次大义与私怨碰撞,他总是会把私怨压得半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有时候,景平觉得在平衡利弊这件事上,李爻冷静得像个怪物。
怪得惹人心如刀绞,并埋藏着巨大的隐患——长此下去,再高再坚实的堤坝也有塌溃的一日。
一晃神的功夫,李爻已经掀开帐帘,紧跟着身形一顿——大皇子赵岐跪在帐前,淋在雨里。
“大殿下这是做什么,”李爻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向两边亲兵怒道,“怎容殿下这般!”
“老师别怪他们,他们又拗不过我。”
不知赵岐跪了多久,起来时几乎栽歪到李爻身上,垂眼便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手腕上的镯子已经不见了……
他心脏登时像砧板上的活鱼,跳一下就被人拍一刀,拿刀的人是他的爷爷、父亲、大伯。
他道:“老师知道我在做什么,因果缘由不必说,我也不求你原谅,是我家问心有愧。”
李爻深吸一口气,看他片刻,终归抬手在他肩膀稳当当地压了下,浅笑道:“不关你的事,且也……不算大事,殿下不必多虑。”
这般态度,让赵岐彻底不会应对了。
他以为李爻会淡他,会骂他,又或者像他曾听说过的,气得呕血离去。他是来为大晋江山稳住中流柱石的。
但他预想的事情通通没有发生。
赵岐瞪着眼睛,好半天才道:“老师只要有所求,我定替赵家偿还你。”
李爻眉心一收,沉声道:“殿下这么做,是想催我快点死吗?”
赵岐一噎。
“既然陛下有口谕,殿下还是快回都城去吧。”
赵岐摇头,低声道:“我悄悄问过阿公了,父皇无碍,我想留在这边帮衬老师一二,也好跟老师学一学……”
李爻心道:
皇上果然没事,是派人来诈辰王的。
可他怎么就笃信我一定能拿下辰王,保赵岐平安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
也不知这孩子知不知道他爹的心思。
“罢了,殿下既然想帮衬,便拟一封奏书,将近来发生的事说清楚,”他顿了顿,“但莫提我的事。”
赵岐高兴了,领了差事立刻要回去做事,景平突然插话道:“不行的,大殿下需得立刻回去。”
李爻和赵岐同时看他。
仨人睁着六只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李爻一把拽了景平到旁边咬耳朵:“你不是连他的醋都吃吧?”
景平眉毛一挑,心说:我连狗和被子的醋都吃,吃他一口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刚才他都要扎你怀里了。
但这纯属逗闷子的想法。
“赵岐放在你身边是颗炸/弹,得平安送回他爹身边,越快越好。”他低声道。
李爻头绪混乱:为什么?
赵岐吃错解药的事一时难以详述,景平只得言简意赅:“殿下也中了五弊散,要赶快送回去温养。”
李爻听出他言外之意,问道:“有性命之忧吗?”
“理论上没有,但出了损伤不好交代。”
李爻明白景平的深意,只得又劝赵岐:“此次殿下保信安百姓平安,功不可没,陛下是盼着您回去的,莫因拖延旨意,错失与陛下冰释的良机。”
赵岐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准备打道回府。
众人都忙,眨眼天又要黑了。
赵岐心里终有道坎,赵家那么对不起老师,自己又把他的解药吃了……
他灵光一现,带人去了看押羯人祭司的营帐,见对方倚坐床上,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守卫凛声道:“大祭司,大皇子殿下来看你了。”
好半天,大祭司才抬头,他伤重,脸色灰败,只有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像垂死毒蛇的眼:“大殿下……没能射死老朽,来补刀吗?”
第123章 坠城
一整天, 景平让李爻在自己的视线里,却没给对方被盯视的压迫感。
在他看来,那诛心的事实不可能对李爻只那点影响, 但认同且接受需要过程。这跟病人骤然得知自己得了重病一样, 会有抵抗、质疑和反复。李爻还处于战后的高压环境, 反应平淡是因为他撑着力气还没来及“矫情”, 凡事有利弊,若忙碌能帮他相对柔和地适应“病程”,也不一定是坏事。
所以忙就忙吧, 累得倒头就睡也好。
反正他会好好守着他。
李爻在帐子里签军务文书。
他和大皇子都不在都城, 兵部很多军机文件会直接发过来。
刚放下笔,捏着眉心歇片刻眼睛,景平端碗来了:“新药。”
李爻拿起来干了,给啥喝啥, 半点不挑食。
喝完准备继续干活,营帐外骤起糟乱。
军营里忌乱声, 定是出了大事。
李爻站起来往外走,可不知是药喝猛了还是其他原因,他胸腹间一阵翻腾, 像是药往上顶又似有闷气冲在胸口, 他没动声色, 压稳气息, 快步出军帐。
“王爷, 羯人祭司劫持了大皇子!”令官火急火燎到李爻近前。
什么!
“那老头子都快死了, 怎么还有力气劫人?”景平不解, 昨日看老头儿的脉象,分明随时可能蹬腿闭眼, 怎么经过大半天又有能耐作妖了?
即便赵岐武艺稀松平常,也不可能面对一脚就能踹咽气的人束手。
令官道:“很蹊跷,他的伤像是瞬间好了。”
出事地点在南城门。
李爻和景平快步上城。
事态被值守将领竭力控制着,城上人不多,只有轮值的兵将。
大祭司和赵岐则已经站在关墙边,眼看两步上敌台,能顺旋梯而下。
匕首明晃晃地抵在赵岐的后心,没人敢妄动。
再看那羯人祭司,动作灵活,伤势真似在一天内痊愈了大半,实打实的两处箭伤竟像不曾存在过。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羯人的巫医毒术向来诡异,想他用药草毒花给自家王上“续命”、五弊散能让人丧失感觉,或许眼下他也用了古怪的技法医伤止疼。
更何况,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赵岐救回来。
“放开大殿下!”李爻道。
大祭司阴恻恻地笑:“是殿下乐意与老朽走的。”
一言惊众人。
“确实如此,你们都让开,城下的车备好了吗?”赵岐问。
李爻看向城上守军。
将领低声答:“大殿下确实有此吩咐,是属下拖着时间等王爷来。”
景平恍然想通了因果,问道:“殿下与这老不死的做了什么交易?以自身换解药?”
当真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
没想到赵家能出大皇子这样知恩图报却脑子执拗的人。他是从小生在玉亭暖阁里的公子,心有善念,奈何半点不知人心险恶。
赵岐深深看了李爻一眼,摇头示意景平不要多说。
景平暗骂一句“麻烦”,朗声道:“他告诉我的药方不对症,是骗你的。”
赵岐见景平执意把话说开,也道:“他说知道你不会同意他的条件,才有所保留,方才已经写下方子,只差最后两味……”
景平听不下去了,打断他吼道:“若非是我告诉你此事,你甚至不知晏初身患何疾,他一个外族祭司,情报再如何准确,也不可能比你知道的更多,他分明是见你自己撞枪口,临时起意!你……”
景平想骂他没脑子,念着他对李爻的赤诚没骂出口。
大祭司身患顽疾活不久了,劫持皇子若是成功,单死之局将被扭转成一命换一命,很划算。
李爻隐约听懂了因果,眼神一凛,手要摸撕魂刀柄。
“别动!”大祭司爆喝,“王爷的手只要再动毫厘,我的匕首便刺进大殿下后心,他险些射杀我,我算给自己报仇了。”
言罢,他将赵岐整个人扯在身前:“那最后两味药材,我定会依言告诉大殿下的。”
所有人都掣肘。
大祭司冷笑着往敌楼旋梯处退去。
“我数十下,马车不备好,我便扎他一刀。”
事到此时,赵岐回过味了,觉得自己八成又做了傻事。
他皱着眉想:我即便是死,也不能被他带去羯地。任由他要挟父皇、老师……
主意已定,他心一横,突然抬脚往身后撩踢过去。
大祭司没想到——堂堂一国大皇子,或是下任君王,不仅不怕死还使此等下三滥的招式。
他毕竟受伤,武艺打折,和赵岐半斤八两。惊急之下猛夹双膝,防住了大皇子的撩阴脚。
破绽既出,景平和李爻同时动了。
贺景平扬手,三道亮寒划破夕阳余晖,直奔大祭司面门。
祭司侧身,堪堪躲过飞针。
几乎同时,“锵”一声利刃出鞘之音响起。
李爻身法如鬼魅,两丈余的间距眨眼便至。
老头心知大限已至,必要鱼死网破。当下不防不躲,匕首前推,一刀扎进赵岐后背,跟着抬脚便踹。
电光石火间,撕魂冷酷无情,将大祭司的三魂七魄和着斜阳一并斩断。
四溅的血花被冷刃带出,激洒在城头的军旗上。
这老头在羯地背了大半辈子黑锅,如今人之将死,其行也恶。他不想给赵岐留活路,补在赵岐背后的一脚是看准了方向的——
城墙的敌楼之上有个豁口,是为斥候上下之便,眼下成了最严峻的危机。
赵岐先是背后猛痛,惨呼一声,紧跟着像被重锤猛推,直冲那豁口去了。
他胡乱抓抄,妄图扯住锁链绳子稳身形,但他所中之毒在这要命的时刻被翻涌的气血叫醒,顿时上头,眼前景物莫名变得明暗交错、远近不知,视觉偏差成了致命的缺弊,他什么都没抓到,一脚踏空,从豁口跌出去了。
城上大乱。
李爻不及多想,闪身往城边冲。
一道影子如白驹过隙与他掠身而过。
“我去!”景平扯住旋梯上的甩锁一跃而下。
李爻本来提到嗓子眼的心,要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大喝一声:“景平!”几乎撞到城墙上往下看。
熔金的光辉给景平的宽袍染了一层温柔颜色,他大袖飞展,像一只凌空俯冲的鹰,速度快得简直是生往下跳。
十几丈的城头说高很高,但往下跳个把人,也能眨眼到地。李爻在闪瞬即过的时光里,恨不得自己聋了,他生怕听见重物落地的诡异闷响。
好在景平不忍心吓他,在赵岐落地前,抄住了对方的袖子。
“呲啦——”一声裂帛清脆,皇子殿下的袖子难承生命之重,整条断开,留在景平手里。
但这足以帮赵岐卸去大部分冲力,保他不至于摔死。
李爻等不及开城门了。
撕魂还刀入鞘,单手扯住另一条甩锁,也跃下去了。
他坠速也快,与景平前后脚落地。
景平撇掉赵岐的衣袖,听见背后声响回头见是李爻,对人家露齿笑了。李爻让他笑得心中百味交集混杂,最后担心转化出的生气占了上风,瞪着景平冲他呲了下牙。
二人赶去看赵岐。
赵岐还有意识,正挣扎着坐起来。
“慢慢起,或许身上有摔伤。”李爻道。
赵岐吸气,缓而起身,甩了甩头,不知到底伤在哪里,他浑身都剧痛。万幸背后刀伤不深,也不是致命位置。
城门开了。
官军、医官冲锋似的出来,七手八脚兼备小心翼翼,将赵岐扶上担架担回去医治了。
尚算有惊无险。
李爻缓气——闹的叫什么事。
他看向景平,刚想问他还好吗,便见他扭扭捏捏背着左手,顿时觉出不对了——方才他看赵岐刀伤时,也只用右手。
“给我看看。”李爻沉声道。
“没事,勒了一下,一会儿我自己上点药。”景平笑着,揽住李爻往城里走。
“啧,”李爻真掉脸了,“我看看!”
他不知对方的手伤成什么样子,不敢大把抓,只得扯着景平的袖子拽。
花信风得知此事到城上时,事情已经平息了,他往下扒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翻着白眼把脑袋缩回去了——当众拉拉扯扯,简直礼崩乐坏!
可其实呢,景平手腕上被勒出两道血痕,手心皮肉磨翻,一道横断的伤口极其狰狞——文生袍没有手套,丢命的时刻,他来不及把袖子缠在手上。皮肉磨着麻绳与钢线交编的甩锁,承受他自己的俯冲之力就足以受伤,又加上赵岐的急坠之力,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得起?
更要命的是,他小拇指伸不直了,李爻看过太多外伤,一眼就知道是指骨断了。
李爻咽了咽,没来及说话,被景平拉过左手。
景平隔着李爻裹伤的白帛横描一道,位置精准地落到李爻在鄯庸关落下的伤疤上,又点了点李爻的大指:“你伤我也伤,咱俩正好能凑一双好手,算是爱侣间的默契标记吗。”
这臭小子满不在乎,居然带着几分得意。
李爻又气又心疼,想骂他开不了口。
他知道,景平不容赵岐有损伤,是担心皇上怪罪他。
“疯小子。”他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堪比打情骂俏的“恶语”,抽手将景平搂在怀里,回了城。
赵岐有军医照顾,景平得以处理自己的伤口。
他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抽空眨巴着眼睛看李爻,吃准了太师叔就受他这一套,是以将他“不该要脸时,脸面就要甩到九霄云外”的理论贯彻到底。
李爻知道他耍赖,无奈自己犯贱。
犯贱里多有对景平的疼惜。
从那么高的城上往下跳,即便拉了绳索,变数也多,若万一没能扯住赵岐,救护不利的锅算是彻底背在景平身上了。
这么一想,李爻觉得把他宠到天上去,也理应所当。
景平单手给自己正骨,李爻则单手给他帮忙,患难夫夫还真俩人凑出一双好手。
这时,景平的左手已经变成发面馒头和烂桃的混合体,惨不忍睹。李爻想严词告诫他下次不许这样,但他知道没用,如果有第二回,这小子定然还这样。
李爻垂着眼睛不说话。
景平挨骂嬉皮笑脸,看人家不说话,倒偷摸儿慌了。
他弄好伤口,伸右手勾李爻的手,像小孩做错事求大人原谅似的。就差就着桌子拿手指头比小人“走”过去了。
李爻看他。
一眼给了景平勇气。
这两天李爻的心酸景平都知道,他舍不得过多撒泼耍赖,站起来把李爻圈在怀里,俯身吻他额头:“别担心,这点小伤没事的。”
吻穿插在话语间,轻轻的、又细密,从额头到眼睛,柔得李爻不忍推开他,环了他的腰。
景平更像得了鼓励,吻在李爻嘴唇上。
珍馐还没彻底尝到,帐外脚步声迫近,没有通报,帐帘被猛地掀开。
花信风土匪似的进来:“景平,你快去看看,大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
花信风:……
呵!我也瞎了算了。
第124章 请辞
景平的脸皮在李爻的熏陶下已经厚得堪比城墙, 他无视师父满脸的“非礼勿视”,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冷静道:“我知道因果, 我去看他。”
说罢, 他不经意间在李爻腰后揉一把, 已然彻底放飞自我, 不管师父死活了。
花信风对孽徒的胆大妄为和小师叔对其的溺爱纵容无言以对,顶着木讷的脸看李爻,两只眼睛真情流露, 分别写了“禽兽”和“流氓”。
李爻吃哑巴亏暗自背锅, 不好解释。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情解释,在花信风肩头拍一下,随在景平身后看赵岐去了。
回溯花信风刚知道二人关系时,只道是师叔招猫逗狗惯了, 照顾人家孩子生活起居,没轻没重地瞎逗, 把人逗到床上去了。
后来他静心细想,师叔看着哪儿都不靠谱,还真没做过离大谱的事, 一直以来, 倒是景平处处心机深沉。
刚才眼见那一幕, 他终于回过味了——原来还真是孽徒别有用心!
黑镯子的事情他知道了, 诧异于李爻淡得不像活人, 品评因由, 小师叔这些年太招人心疼了:罢了, 有景平照顾着也挺好。
都是心怀苦涩的人,希望二人能刀剑合璧冲出个苦尽甘来。
景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背后的伤无大碍, 可他误服李爻的解药让五弊散毒上加毒,今日受到惊吓,毒性终于在体内爆发。只是景平不可能为赵晟父子以身试毒,只得调配延缓毒性的药物,让赵岐静养。
赵岐好像是来给整个赵家背债的。
乱局中他在每个岔路口都走错,一步步到了眼下的境地。
好在,老天爷懂得打一巴掌给个枣。
羯人王上被自己人放火“净化”,挺了几日终于咽气归西,新王登位内务繁多,根基未稳不敢再招惹南晋。
更何况,当年旧事理当两国各打五十大板,祸头已然全死了,旧怨陈仇算是了结。
这让双方各缓一口气。
鄯庸关边患尽解,李爻上奏情况,只待赵晟一道圣旨下,就回那乌糟糟的都城去。
等旨意的这些天,李爻一直在瞎忙。
当然,他的瞎忙也有意义。比如信安、鄯庸关两边跑,突击检查边关防务、扫荡边关流寇、跟常老将军研究守军阵营调配……
闲聊时,老将军旁敲侧击跟李爻提了个请求:他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求李爻给儿子常怀安排个差事。以他对儿子臭脾气的了解,常怀养好伤也不愿在军中多待了——“哪怕让他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当个跟班,我死也瞑目”。
这是常健的原话。
常家将门忠良,却可能落得绝户下场,李爻如何能不动容?
他暂没说话。
常健道:“是老朽唐突了,王爷大可忘了这话。”
老父之心可怜。且李爻莫名将老将军跟爷爷牵连在一起,他心里的苦涩无处诉说,只得化为苦笑:“老将军的意思我记下了,迟疑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留在朝中了。”
诧异在常健眼中闪狭而过,很快他理解了大半,叹道:“也罢,那老朽祝王爷功成身退,健康平安,往后能山水逍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李爻一愣,“功成身退、健康平安”短短八个字,真切又遥远。他什么都没说,叉手向常健深深一躬,不再多扰。
常健送他出门时随手拿披风,抖甩间有块小木牌子掉了,李爻帮忙捡起来。
平平无奇的牌子上隐幽幽缭绕出一股香味,很清新。
“好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木头?”李爻随口问。
常健笑道:“这是樟木,老朽显示自己削的,随身带着能避虫,”他往内城指,“就是那些树,一丛一簇随处可见,反倒不起眼了。”
果然,内城连片高树,冠很窄,长得像棒槌似的。
离开鄯庸关时,李爻动了惦记景平的小心思,让小庞砍了几根粗枝带着。
李爻三天两头瞎跑,景平没管,只是给人诊脉更勤尽了。
他明白李爻是不想闲下来,眼下任由成了他唯一敢拿出来哄他的手段。因为他觉得出,李爻不想让他哄。
但他不大明白为什么。
就连李爻自己也不明白。
好像李爻心里一直有片坚持,端着比景平大八/九岁、该有“大人”模样的架子,不愿意把过于浓烈的情愫外露;又好像天下之大只有景平能够击破他心底的“坚强”,但眼下他不能让“坚强”碎掉。
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十来天,圣旨来了:着二人护送赵岐即刻还朝。
大军北行,一路无话。
入邺阳城关这日,风和日丽。仲春已经过了,又是梨花满枝头。
李爻骑在马上,看满城飘白似雪一时恍惚起来——去年他回都城也是这个季节,明明只过了一年却有太多的物是人非。
马队行至内城,百姓迎凯旋大军,姿颜姝丽们送水果、扔鲜花,帕子、香囊尽数掷过来。目标当然多是李爻。
景平终于见识胡伯曾说“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壮景了。
李爻在马上晃悠着胡思乱想:我这么受欢迎,应该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掷果盈车”最有名的那位最后怎么了来着?连诛三族……我单蹦一个,倒是省刀……
嘶……晦气,我想这干嘛?!
脑袋里正跑马车呢,迎面来了个穿官衣的。
那小公公看着眼熟,是御前的人,明显是在等李爻,他近前礼数周全一番:“陛下口谕,康南王入宫见驾,其余诸位舟车劳顿,回散修整就好。”
李爻领旨,暂别前看景平一眼,见他面有忧虑,策马到他身边轻声道:“还记得雨夜小巷里,我说过的话吗?准备跟我浪迹天涯吧。”
言罢,他转身走了,落下个笑容给心上人。
笑容让景平看愣了神。
那是近些天李爻展露出最松心的笑,比满城花朵都好看。
回神时,将军的背影都远了——他骑在马上,不披甲腰背依旧挺拔,虽然发如霜染,但那满头银丝高束飘逸在身后,依旧是副少年模样。
景平目送人转过街角,直到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府去。
不待进门,滚蛋扑出来了。狗子恢复能力惊人,经过这些天,伤大多好了,只腿还瘸,三脚着地倒腾得利索。
“汪兄吃胖了没有?” 景平见它亲切,单手将它抱起来转了一圈,滚蛋也亲昵地跟他贴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景平身后瞟。
景平知道它在找李爻。
“晏初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可滚蛋见主心切,挣扎这往下蹦,后腿寸劲儿挂在景平手腕的红绳上,编着李爻白发的平安结一下给蹬散了。
景平“哎呀”一声哀呼,心疼地把东西捡起来。
胡伯和孙伯听见大门口吆喝,也出来了,见景平拿着红绳怔怔发呆:“公子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歇!王爷呢?”
景平没动,他怎么想怎么心慌,迷信起来:“他入宫见驾了,我去接他。”-
皇宫大内,李爻被引至御书房。
事实证明,太医院有能人。
经个把月的调养,赵晟的五官已经恢复如常。他坐在书案后执笔,又变回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刻意等李爻,听说人来了,立刻撂笔,拿起手边的腰佩,理好衣裳,坐定等人上殿。
李爻知道今天必要见驾,清早启程换了朝服,从龙骧麟振的将军摇身变回才情雅正的文官。
他进殿时背了天光,光晕描着他的身型轮廓,一瞬足以惊为天人。
赵晟想站起来,念着自己脚跛,没有动。
“晏初回来了,免礼,快坐,朕特地给你备的乌梅普洱,很好喝,你尝尝。”他欠身一下,又坐回龙椅上,向樊星示意。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恭敬坐下。
赵晟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耳根子软的毛病。
他端详李爻,觉得对方走这一遭,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似乎更生疏了。
他想:我与辰王兄争来斗去,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惯的。
李爻喝了两口水,简述边关情况。
赵晟听得三分有心,七分分心:“有你替朕撑起半壁江山,朕向来省心,”他顿了顿,“朕不担心这些事,找你来是有旁的事情同你商量。”
李爻没拾茬,站起来手托掌武令:“陛下,如今边域安定,羯、胡哈、搁古危机已解,皇室内乱安息,微臣交令,请陛下准微臣寻一方山水,安养几年。”他说完撩袍跪下,恭敬给赵晟叩头,起身将掌武令放在御案上。
措辞恳请,行为可没半点商量的意味,明摆着是来通知皇上:我要走了,回见吧您呐。
“晏初!”赵晟预料之外,有点急,“但……即便辰王是祸头,那他的党羽呢?又或者是否有人拿他当枪使?”
乱事刚平息,他怎么能容李爻撂挑子不干。
可他又知道李爻的脾气,小时候一起玩时就这样:李爻是伴读身份,年纪又小些,多数时候是“小跟班”,但其实他主意正极了,若认真决定做什么,是拗不过的。
眼下也如此,即便以权位压他,效果也差强人意,李爻单身汉一个,保不齐哪天能不告而别。除非让他打心眼里撂下请辞的念头。
赵晟情急之下的一套说辞,李爻当然想过,只不过皇权内斗在他眼里一言蔽之:关我屁事。
“陛下,”李爻敛下眸子,“微臣身体不行了,剩下的几年想为自己活一活,您放我走吧。”
赵晟脑袋“嗡”一下,心更乱了。
李爻从未对他这般恳求过,即便是上次,也是惊怒之下一口血,负气走了。
平静请辞与气跑,本质天差地别。
赵晟从御书案后面转出来,情急脚步踉跄,樊星来不及扶,他已经扑出去了。
李爻无奈,只得搀了一把。
赵晟下意识撑在李爻手臂上,无意碰到他左手,见他眉头一收。
“你看朕这腿脚……”他看出不对,拉起李爻的手,“手怎么了?阵前受伤了么?”
文官的袖子宽大,赵晟此时才发现李爻左手打着夹板,手腕上看惯了的黑镯子不见了。
“先帝送你的镯子呢?”
李爻的心被攥了一把,忍不住咳嗽起来,勉强压稳气息才道:“微臣怕阵前有损伤,收起来了。”
赵晟终于明白生疏的根源了。
他也曾觉得先帝做法过分,但覆水难收:“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这里有误会,你听朕解释。当年是李老将军自己将腿骨制环,当作贺礼给先帝表忠心,他是为了你呀晏初!之后是先帝……咳,朕阻止不了,又不忍向你说……朕一直是心疼你的,你得顾念朕……”
他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李爻脸色更冷了:顾念你,然后看你得寸进尺?
提到爷爷,他胸口憋闷至极,后撤一步:“陛下不必多说了,先人的恩怨臣不想理会,眼下只想清净几年。”
如果能就此别过,一切都翻篇。
“你的毒,”但赵晟不想翻篇,“先帝留了解药,朕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当时你已经去鄯庸关……”
“解药不是已经给了大殿下么?”
赵晟一下愣住了。
发呆片刻,突然向樊星怒喝:“阿公呢?叫阿公来见朕!”
事态要失控,樊星看李爻。
赵晟怒喝道:“看他干嘛?!他是你主子么?去啊!”
李爻看他的反应,判断他或许真不知情,叹息一声:“陛下,生死有命,事情已无可转还……”
“御书房!还是御书房,你两次请辞都是在这里……”
赵晟不等李爻说完,转回书案边拿起掌武令,脚步趔趄急促,半分不顾君王威仪扑回来,“你拿着,朕不要你把它还回来!”他把令牌往李爻手里塞,情急不管不顾,扯了李爻的伤。
李爻忍疼道:“陛下冷静……”
赵晟却魔怔了似的,死拽着他不放:“你拿着!这天下是朕的!朕许你一半!你军权在握,全境将士任你调配!先帝给不了你信任,朕给!”
李爻听景平说过,赵晟中的毒会影响神志,可他实在没想到这货突然就像疯了。
掌武令被赵晟塞还回来。
他定定看着李爻,恳切至极:“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走,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的伤、你的毒、你的委屈、朕都会……”
说到这,他居然抬手要摸李爻的脸。
第125章 剧毒
这真把李爻吓着了:你他/娘/的被色鬼夺舍了?
他大骇倒退, 差点一跃到门口,躬身持礼凛声道:“陛下!”
征战多年的将军,惊惧防备之下带出很重的煞气。一声给赵晟招魂成功。
皇上眼中闪过自己也难理解的情绪:“朕……”他捏了捏太阳穴, 见李爻难以置信地看他。
他不是失忆, 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为何会这样?他自己也吓到了。
更何况, 想留住李爻有的是办法。
他太了解李爻了, 这人太重情义,从来把最狠的心留给自己,旁人待他的好, 他会点滴不忘地刻在心上。
这么暖的心, 其实不适合做将军。
赵晟清了清嗓子:“朕最近时常混乱,方才是朕糊涂了,但朕说要你江山共坐是真心的,普天之下朕只信你……”他回到桌案后坐下, 翻出一封密奏递给李爻。
奏书上洋洋洒洒,有论有出据, 参正史贺泠私收阳剑王钱财,与工部侍郎陆缓秘密研制湘妃怒,贺泠身为信国公遗孤, 又与前朝皇室是远亲, 恐怕意图谋逆。
李爻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 直冲头顶。
但他只得压着脾气, 定声道:“陛下, 景平不会谋逆。”
赵晟“哈哈”一笑:“朕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最近朕收到好几封类似的密奏, 都出自侍政阁, ”他随手将那密奏撕碎,扔进香鼎焚了, “朕当然知道贺爱卿不会谋逆,他出私房钱制湘妃怒、及时救你,是有功当赏。所以,朕想将侍政阁交予贺泠管理,以示信任,他交游广阔,与各样形色之人交往,管理侍政阁藏龙卧虎之地,正是人尽其才。但朕恐他年轻不够沉稳,想让你多提点他。你若允,大朝上朕便将此事宣了。”
面上是软话,其实是威胁。
二人沉默片刻,赵晟淡而笑了:“另外,朕拿你当兄弟看,让皇子公主们称你一声‘王父’也未必不可。这事朕也想一并宣旨。”
王父?
怕是嫌我死得慢,叫一声折寿一年。
李爻满脸震惊,刚要说话,赵晟又摆手:“行了,你还是闭嘴吧,开口不是‘不妥’、就是‘不敢’,朕知道你累,准你歇,朝中无大事你想歇多久都行。但辞官就算了,回吧回吧,拿好你的掌武令。”
直接把李爻轰出去了。
也正在这时候,景平进了宫,听说李爻在御书房,紧赶慢赶。
快到地方时,他见迎面而来一队人,领头的是樊星,后面两个小太监搀扶着花白头发的老人,细看那老人正是先安殿侍奉牌位的老太监。
双方在御道岔口相遇,樊星脚步顿挫,张张嘴皱了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景平跟他对眼神,快步上前,低声道:“樊公公有礼,是有话要说吗?”
除了晏初景平谁也不想理,但为了晏初他觉得有必要跟樊星搞好关系。
樊星示意众人先走,拉着景平到一旁:“贺大人医术高明,可否为陛下诊治一二?”
景平:他死了才好呢。
“陛下怎么了,依旧不见好吗?”他温声问。
樊星看看周围,声音又压低很多:“身体大好,但是……时而失神。陛下确实杀了数位宫妃和郎君,侍人更是不计其数了,但他从前不这样……近来像是变了个人。”
景平更担心李爻了:晏初怕是有请辞之意,若是刺激了那倒霉玩意……
“我会尽快给陛下看看,”他应下这差事,话锋一转急问道,“康南王现在御书房吗?”
樊星答道:“咱家出来行差事时还在的。”
话音儿还飘在半空中,景平急向他叉手一礼,扭身跑了。
樊星看着景平的背影眨了眨眼。
他最初觉得贺大人待谁都淡淡的,年纪轻轻有种太医院老顽固们的药石木讷死气;
后来,离火教的乱局中,他见他暗中给皇上出主意,便对其改观了,自省在皇上身边多年,还是经得太少,怎么早没看出贺大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生出七八个窍来讨好皇上的心。
而如今他又见了贺大人的另外一面——那刀锋贴面都不眨眼的人,怎么跑出一种傻小子赶集的焦迫?
难怪陛下说每个人有很多张面孔,脸会变,但贯彻始终的是利己。
景平一溜烟奔到御书房的月洞门外,问侍卫:“劳烦大人,康南王在见驾吗?”
侍卫不认识他,但看官服知道他的官阶,又见他戴着半片面具,行礼道:“给贺大人问安,王爷刚刚离开了,”侍卫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的。”
那也是一条出宫的路,因为绕远平时没什么人走。
小路没有正街御道的宏正宽阔,蜿蜒出江南园林水乡的婀娜奇巧,道路两侧有亭台楼阁、红墙小院,景色很好。景平沿路跑,四下洒么,他想象着两道长虹延展、梨花如飘雪的小道上,晏初只身一人走,花瓣轻落,点缀着他的满头银白。
可景平焦急找了一路,快到宫门口了也没看见人。
盘算时间,李爻只要不是运轻功“飞”着出去,就不可能追不上。
更何况,他若是赶时间,何必走这条路。
景平只得折返了往回找。
行一条路,归去、来兮景色不同。走第二遍他才发现小路中段道旁有个岔口,被几树梨花挡住,很不显眼。
那曲径通幽的尽头是一座荒废院落,无人问津。
宫里竟然有这么冷僻的地方?
景平先行诧异,很快又不觉得怪了。他灵光一现,想起李爻讲过和王爷、皇上少年时“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据说那洞在一座废弃宫苑里。
是这吗?
想到这景平往里走。
越贴近看小院越显破败,门头上没挂匾额,门漆残损,门缝半开。
景平挤进去,像霎时挤回了多年前,一围院墙、两道门,拢住院内不知停在何年何月的时光。
但眼下他没时间伤春悲秋,他急着找李爻描述过的“假山”。
终于,他在侧跨院里寻见一方造景池子。
池水早干了,假山还在,秃得像个破石头堆。
绕过山体,他得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池边坐着,怔怔出神。
李爻从御书房出来胸口就憋闷得很,想走清净小路静心,不知不觉晃悠到这来了。
他是高手中的高手,景平一进院子,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着急回头,料想自己脸色八成不好,快速吐纳两次,把“难看死了”的脸色变成“比较难看”,才回头给了景平一个笑意:“你竟然找到这来了。”
景平当然看得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乐意提,随口问:“洞填死了吗?”
他挨着李爻坐下,见他官服衣摆沾着些许泥灰,弯腰替他掸了去。
“整个封住了,”李爻随意答,“那地方是安全隐患,该封死。”
他苦笑了下:原来那兄弟二人早就相互防备,我却像个傻子,盼着人家兄友弟恭。明知天家薄情,又总期待身边的几位是例外。
“走吧,回家吃饭,我饿了。”李爻想站起来,下意识用左手撑台子边沿,跟着又被轻微的疼提醒,收了手。
微末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景平的眼睛:“手怎么了?昨天换药时明明快好了。”
“咳,”李爻真假参半地吹牛糊弄,“刚才跟皇上请辞他没准,我一着急把掌武令甩他脸上,磕了一下,结果他连令都不要,也不肯放我走。”
他半句没提那狗东西拿景平威胁他。
景平年纪不大,经历不简单。
他当然不好糊弄,确信事情不会像李爻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但他没戳穿他,反而道:“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天走不了,更何况,你不是要我扶大殿下么,他现在半死不活的,我的差事还没完呢。”
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但也有好事,”李爻背着手往外走,“跟皇上讨了个闲,能歇一歇。总算没白在御前撒泼。”
“你是该好好在家调养,对了,”景平跟着他,话锋一转,“滚蛋弄坏了我的东西,你得赔我。”
滚蛋能弄坏你什么东西?
李爻回头看他。
景平晃晃空荡荡的手腕子——平安结红绳断了。
他低声道:“你手不方便,回家沐浴更衣我帮你,还得帮你梳头发。”
梳头发还是薅头发?
李爻瞥他一眼,任由地笑:说得好像你有一双好手似的。
二人出宫时,赵晟在御书房里摔东西。
他近来总是突然暴怒,御前伺候的诸位已经见怪不怪了。众人被赵晟轰出门外,虽然个个站得像缩脑袋鹌鹑,心里却是松出一口气的——好歹躲出来,暂时没有掉脑袋的风险。
屋里只有樊星一人伺候。
“朕念你多次以命救护先帝,称你一声‘阿公’,你真拿自己当长辈,不把朕放在眼里吗!”赵晟指着那老太监,“先前晏初去鄯庸关,你让铎戌在政令上做手脚,朕没跟你计较,倒纵容得你居然敢……敢私自把解药给岐儿!你真以为朕念旧情,舍不得杀你!?”
老太监跪在地上,额角被墨砖砸破了,伤口很深,血染了半张老脸。
他低眉顺眼,听赵晟说到这茬,突然仰面视君,冷声道:“陛下的意思是大殿下的命比不上一个李爻吗?”他不等赵晟回答,继续道,“先帝临终托付老奴,帮他好好看顾江山子孙,老奴自认为做了该做的事。”
赵晟暴怒:“朕没说不救他!但你将唯一的解药给他吃,朕怎么办,晏初怎么办!岐儿又为何身体更差了?”
“太医院已经留存了方子,陛下莫要担忧,大殿下身体不见好是因为解药不对症,”老太监阴恻恻地道,“老奴听闻贺泠曾受陛下之托看顾大殿下病,但陛下不要忘了,他是信国公世子,更与前朝皇室沾亲!而陛下是害他变成孤儿的赵家人!陛下如何能确定他帮大殿下看病时没有包藏祸心?陛下一直看重李爻,不要爱屋及乌了……”
“住口!”赵晟大喝打断他,“你多次揣度忠心,挑拨君臣离心离德,先帝让你看顾他的子孙,你就是这样做吗?”
老太监笑了:“先帝的原话是,‘帮我看着他们,莫让他们的天家之心养出剧毒’。”
“何意?”
“老奴本以为陛下借乱罢黜太子,是为了让他到信安暂避危机;不想陛下以密诏行祸水东引之计,那时陛下做出的最坏打算不是让大殿下葬在信安城么?然后再以这实际罪证,拿下辰王。”
赵晟气得发抖,他被对方挑破了算计又愧又怒,突然“锵”地将剑拔出来喝道:“朕以为你的心一直向着朕,却原来不是……你这是在拿自己当先帝的替身看着朕吗!”
话音落,他一剑向老太监挥过去。
樊星在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
眼看下一刻老太监血溅当场,赵晟剑锋横转,剑背拍在老太监脸上。
那老太监本已像个人皮鬼灯笼,哪里受得住这个,顿时被抽翻在地,一口血吐出来,和着两颗牙。
赵晟还不罢休,拿剑当棒槌,接连打在老太监身上。
老太监闷不吭声,挨一下打就抽搐一下,渐渐地,动作越发不明显了。
御书房里钝器呼风声音许久不停歇,直到赵晟累了,把剑往旁边一扔:“罢了,朕不杀你,让你好好在先安殿看着,守着……”
“陛下,”老鬼趴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幽幽道,“老奴所做之事都有依据,贺泠对东宫的居心并非纯良,过不多久,陛下必会看到证据!”
御书房外,侍卫太监们寂静,房屋后院窗根一道矮小的身影静默站着,听了房间里的乱子,默不吭声转身走了。
第126章 契机
辰王薨逝一个月了。
他用无意义的自杀式冲锋, 为女儿博得一线生机。
面上,他谋逆之名没有坐实,赵晟似乎也为了天家颜面, 保留着皇兄“救护”太子、“守卫”信安百姓的好名声。
因此, 查抄辰王一党在暗地中进行。
边关危机暂解之后, 朝中又闹起了人人自危的风波。
李爻早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他不希望避役司沦落为皇家弄权的酷吏机构, 早巴巴以探查四夷异动为由,将暗探们的重头部众分插到边域去了。而他自己赋闲在家,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难得清净一回。
赵晟还惦记着要景平接手侍政阁那茬, 在朝上提过两次,群臣多是反对的。老头们私心里不希望坊市舆言握于后生之手,说贺大人年轻,与各国通商事务统筹起来已经牵扯太多精力, 再将侍政阁归于他管,怕他分身乏术、积劳成疾。
于是侍政阁群龙无首、无人担责, 于朝在野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往上报,让朝中乱上加乱。
最开始,景平听说皇上有意于将侍政阁交予他管, 第一时间想到的这狗皇帝意欲借此绊住晏初, 也有心拒绝。而后, 他细想皇上是个认定一件事就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倔驴, 既然差事早晚有一天要落在他脑袋上, 他便开始考据侍政阁构成。
侍政阁中士农工商具有, 美其名曰广纳言论, 令诉求直达圣听,但若说话不用负责, 终会演变为有心之人排除异己的工具。
既然注定是刀锋,何不握在自己手里?
免得哪天矛头指向李爻。
想做这事,他需要一个契机。
时已入夏。
景平没有李爻闲在,他每日都忙,担心自己不在家时李爻情绪不佳,嘱咐两位老管家偷偷多看顾。
没两天,他又开心且惆怅地发现,李爻表现出来的状态比他预想得活泼太多。
他家晏初待不住。
是一刻不识闲啊。
李爻每日在王府闪转腾挪,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倒腾什么秘密,或是新辟开花房重拾辣手摧花大业,甚至连仓库都被他撸胳膊挽袖子地亲自收拾过。
近几天,他醉心研究新菜谱呢。
然后这只洞庭湖的老麻雀终于有被风浪掀跟头的时候了——前天他差点把厨房炸了。闹得整个王府如临大敌,以为又被谁扔炸/弹袭击了。
更要命的是,李爻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
今儿早上景平出门上工,李爻特地追到门口送人上车。闹得景平明着开心、暗着激动,以为他舍不得自己,结果这货是来嘱咐人家给他带芝麻油的。
还指定要集市东头油铺子里的。
景平:……
跟想的不一样,但柴米油盐温馨,他乐得配合。
天色将晚,景平在工部跟陆缓敲定好下一批军/火商单,踏着夕阳出衙门口。
他不乘车,打算溜达到集市完成任务,可还没走出二十步,就听道旁马车上有人叫“贺大人”。
贺大人循声望,见那车子低调,掀帘的是个小厮。
小厮身后坐的是新任刑部尚书。
尚书大人在车内叉手行礼:“乔某送贺大人一程。”
景平心心念念买香油,有意不去,但看对方等他之意明显,还是上了车。
前任刑部尚书年前告老还乡了,不知那老家伙是否听到了风声,乱事爆发前急流勇退,很是明智。至少他现在暂且安生。
而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名叫乔璞,本是刑部侍郎,是论资排辈提拔上来暂顶缺位的。
他上任之后,景平和李爻便没在朝中待,他与二人统共说过不足十句话。
马车往王府方向驶去,车帘遮了闹市喧嚣,马蹄声节奏轻快,不相熟的二人片刻无语。
“许久不见王爷,未知他还安好吗?”乔璞打破僵局。
景平:在家翻天呢……
“谢乔大人关心,尚好。”他答。
乔璞见他不想寒暄,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帕子展开,呈出一小粒丸药。
景平眉心微缩,将之捻起来闻,惊而发现那是他留给赵岐的药,服下会激发五鄙散的毒性,令其暂时眼盲,暂掩锋芒,避开辰王与皇上的刀来枪往。
但阴差阳错,赵岐非但没服药,还闹了一堆更大的乱子。
按理说,这药该还在赵岐手上。
“乔大人此举何意,大人既然邀我单独说话,便有话直说吧。”景平淡然直白。
“三日之后大朝上,有人要参贺大人毒害大殿下,至于原因,贺大人能想明白。”
皇上与大皇子身体同时抱恙,宫里早就流言暗起,说有人意图毒害皇室,矛头多是指向辰王。
辰王曾经掌管三法司,三司的诸位最怕被牵扯连坐,“毒害皇嗣”的黑锅若是能甩到景平或康南王身上,他们便能彻底撇清这条嫌疑了。
“一直以来,乔某眼见王爷与贺大人的所为,钦佩不已,心知大人医术高明,不惧攀诬,能自证清白,”他说到这略一迟疑,“只是……康南王现在修养,若是此事扰了他的安宁……”
话没说完,乔璞陡而收声,说不下去了。
他见说前半句话时,景平只是面带公式化的笑意,给他个耳朵,被矛头所指也淡得像事不关己,可他刚将话锋转向康南王,对面年轻人眼神倏忽冷硬,晶亮的眼睛里仿佛飞出两把刀子,每把刀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牵连康南王,我弄死你。
乔璞咽了咽,他已过不惑之年,让二十来岁的同僚一眼看得说不出话,自己都惊了。
“乔大人不必说这些,希望我做什么?”景平将杀气敛干净。
乔璞沉声道:“乔某虽在刑部任职,但从不是某人一党,只想好好当差,不愿裹进乱局中。”
景平暗笑:可你如今找上我,还不是裹进另一道乱局?
但他正愁挑事无从下手,敛下眼睛沉吟片刻,问道:“此药大人是何处得来的?”
“宫里。”乔璞道。
景平嘴角弯出一丝笑意,道:“大人的意思景平明白了、理会得,更多谢大人出言提点,”他挑开车帘见市集到了,“我从这里下车就好,还要去买些东西。三日之后朝堂上,大人静观热闹便是了。”
说罢,景平叫停车子,少年人似的蹦下去,站在街市口左右看看,分辨出李爻特指的铺子在哪,悠悠达达完成家里交代的任务去了。
乔璞坐在车里看他悠闲模样,不知他是沉得住气,还是不知道着急,心道:王爷那份没溜儿的大将风范,贺大人倒是都学了去。
这日晚饭,王府设了小家宴。
之前王府被炸,辰王专门让内侍庭挑选了武艺精湛的侍人拨来做家将护院。
后来辰王出事,那些人被李爻遣回去了。
他还记得常健的恳求。
上书禀明皇上,希望能召前线退下、身落残疾的兵将做家将。
于赵晟而言,只要李爻不提撂挑子不干,都不是大事,他想都没想就允了。
今日最后一批家将入府,常怀也在其中。
李爻身为东家,亲自下厨炒菜,和曾以命相托的弟兄们喝几杯酒。
常怀性子莽撞,中了奥单算计,后来结同心索填炮口,损了无数弟兄性命,再也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缺胳膊残腿,得前线工匠做了木腿,勉强可以走路,但手是如何都没有办法接了。
开宴前,李爻私问过他,待身体彻底养好,乐不乐意入朝谋个文职。常怀苦笑看着自己的假肢:“如今小人路走不好,笔更拿不动,若非是念着父亲年迈,实在觉得不如当场炸死得好。”
他锋芒尽褪。
拿敌军头骨磨碗的血性莽撞小将军终归是死了。
李爻知道他这心境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想劝又自省难与他感同身受,实在站着说话不腰疼,暂不再多说。
散席之后,李爻洗去一身油烟味,在书房看了会儿书。
若放平时,景平早来抓他回屋喝药、行针、外加腻腻歪歪哄他休息。
今日居然没来。
回想那小子晚上回家时,未见有不妥……
李爻吹熄书房蜡烛,往景平屋里去。
房间起着支摘窗,窗口绕着股驱虫药香味,香烟在夜色里漫散开,被柔黄的灯光衬出轮廓,温馨静谧。
李爻压着气息从窗边往里看,见景平伏案提笔,便只静站片刻没打扰,转去找给景平驾车的小厮了。
那小厮正洗脚要睡下,见王爷亲自来,卷着的裤腿子不及放下,在木盆里立正得毕恭毕敬。
李爻笑话他:“府上没有睡前点名的规矩,你紧张什么?想问你今儿个接公子回来,路上有什么事?”
小厮据实相告:“公子出工部衙门打发小的先回,说要自己溜达几步去买调料,但没走多远就被人接上了车,小的看见是刑部新任的尚书大人接他。”
李爻听罢让他安生睡觉,独自溜达走了。
三日后,大朝会。
大皇子赵岐回到都城状况一直不佳。
他时常昏沉,每日能清醒不足两个时辰,醒时多是情绪激荡,莫名哭泣、更甚自残。
皇后身为他的生身嫡母,心疼得不行,三番四次恳求,皇上终于允了将赵岐接到宫里照顾。
赵晟子嗣不少,无奈大儿子之后一连好几个闺女,行二的皇子今年不过六七岁,由皇后养育,却不是嫡出。赵晟虽不至于眨眼的功夫蹬腿闭眼,但论及国本,除了赵岐似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是以医治大皇子,成了南晋的大事。
皇后曾提出,张榜在坊间寻找高人,被几位朝臣反对——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宫中无能人吗?
近来内忧外患余波未平,怎能搬起石头砸脚?
“陛下,”吏部尚书出列道,“事急从权,贺大人医术高明,即便不再是太医,也可以能者多劳,不如请贺大人为大殿下费一番心血……”
他话未说完,大理寺卿出列打断他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事不妥。”
赵晟本也有此打算,没想到这提议在殿堂上还没转热乎,就被否了。
“为何?”他面带不悦,“朕本也有此意。”
大理寺卿出列正色道:“三法司近来收到密报,贺泠大人或有毒害皇子之意,”他迅速扫视一圈三法司的同僚,“臣私以为贺大人是坦荡君子,但密报已至,如洪汛宜舒,请陛下明察,也好还贺大人青白,避免往后遭人诟病。”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呈了上去。
第127章 自证
面对当殿指控, 景平皱眉垂目。
赵晟接信拆开看过,道:“近来这般朕见过很多,这回倒是有理有据, 所指细节充足, 密报人是谁?”
大理寺卿道:“回陛下, 近日三法司收到多封密报, 没有署名,臣等急议,本欲即刻奏予陛下, 又怕惊动……”他顿住。
不知是怕惊动景平还是康南王。
其实惊动谁都差不多, 言外之意是康南王即便赋闲在家,依旧耳聪目明。只因猜测无凭无据,当殿言说落人把柄,他才没说。
景平冷冷看他, 没表情地心里骂道:参都参了,脸皮早撕了, 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假惺惺。
赵晟见景平木讷站着,完全没有出言辩解的意思, 问道:“贺爱卿无话要说?”
景平行礼:“微臣确实曾留下丸药给大殿下, 想来那东西现已在三司大人们手上, 事已至此, 微臣无需辩解。劳请陛下着人将证据呈朝查验, 微臣才能清白。陛下也不会被人诟病有失公允。”
赵晟往龙椅里一靠:“证据何在?”
话说到这份上了, 三司总捕依言呈上个白瓷瓶。景平瞥眼看, 确定那是他当日留给赵岐的瓶子。
“验过没有?”赵晟问。
三法司既然当殿参人,自然准备万全。
“回陛下, 太医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大理寺卿道。
此时得以上殿的太医,均是德高望重的老头儿。为首是太医院院使:“陛下,臣等查验过丸药,配方中没查出毒物。”
赵晟面露不悦,显然认为既然查明没有问题,何必还拿到殿上来浪费时间。
“但……”院使话锋一转,“老臣听闻宫中秘传羯族奇毒,无色无味。”
言外之意是景平在丸药内下了五弊散。
五弊散暗中流传,极少有人知道。
而那些知道之人,也不好将之公然在大朝上叫破。
“不必说这些,”赵晟打断他,“爱卿直说何意。”
“臣等无能,”院使正色下定论,“此物是否有毒,还得找人试过才知道。”
当殿找人试毒本身没什么,但后续会牵扯什么结果,不易控制,赵晟略有迟疑。
景平君子坦荡道:“陛下,微臣心中无愧,既然药是微臣给大殿下的,便由微臣来试。”
他说罢,请樊星将药给他,接瓶子掀盖,合眼细闻那药物,未察觉有不妥。
“陛下,”大理寺卿阻止道,“贺大人是我朝重臣,试毒之事,还是让侍膳太监来做吧。”
也对。
赵晟向樊星示意将侍膳的小太监传来。
“慢着!”殿外有人凛喝出声,惊了所有人。
景平只听声音便知是谁来了,又喜又惊,外加丁点不乐意:怎么还是牵扯他搅进来?
说话人沐在大殿高门的光暗交错里,朝服端仪,躬身叉手深施一礼:“微臣李爻不待通报,擅闯朝堂,请陛下恕罪。”
赵晟见是他来,挺高兴的,不与计较,立刻换上笑脸:“歇了几天,身体缓和些吗?”他招手让人上殿,“不必多礼。快来,赐座。”
李爻跨步进殿,一路前行,路过景平身侧,飞他一眼,用几如耳语的声音道:“翅膀硬了?”
眼神里除了责怪,还带着几分笑。满目柔和一晃而过,很快又只剩端肃了。
李爻当殿站定没有坐,再次躬身,垂眸道:“陛下,贺大人是我南晋正史,入朝以来未有错漏,如今被迫当殿自证清白,这般屈辱怎可凭白承受?”
话音落,他侧头甩给大理寺卿一个鄙夷,暗藏杀机。
李爻寻常与同僚玩笑多,正事少,可只这一眼,大理寺卿便被炸出满背的白毛汗。
无奈他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微臣没逼贺大人当殿自证,但三法司连续收到密报是事实,置若罔闻也说不过去。”
倒也是哈,收到连番密报,显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淡化处理最后只会闹得更大。
赵晟面露难色:“这……”他和颜悦色跟李爻商量似的道,“晏初,要不朕还是传侍膳之人来吧。”
跟着,不等李爻再说话,向樊星使了眼色。
片刻功夫,侍膳小太监上殿。
他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站在景平面前,恭敬请他将药给自己。
景平暂没给他,问樊星道:“樊公公,为何是这位小公公来?”
樊星被问得一愣,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何意,答道:“哦,今日是他当值,便传了他来。”
景平俊眉轻挑,冷素的脸上露出丝笑模样,从容将药瓶里的小丸药悉数倒在掌心里,拨弄分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小太监:“公公请吧。”
小太监二话不说,将药服下,景平则服了另一份。
赵晟心有不解:“贺爱卿为何还要自己服?”
“陛下稍后便知,”景平答完,捧着第三份药,同樊星耳语。
二人当殿叨叨咕咕两三句,景平才提高音量:“公公若是信得过我,劳烦将这几粒药服下去,并不会伤身体。”他将药奉上。
樊星对景平、李爻二人印象颇好,一时不明深意,也持着对贺大人的信任,磕巴不打,将第三搓药吃了。
金殿上一时无人说话。
所有人等着看热闹。
李爻一双眼睛则黏在景平身上一样。
景平偷摸儿受用得意:晏初何曾这般“注视”过我?嘿嘿……
但他不忍对方担惊受怕,俏皮地跟人家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尽管放心。
赵晟一盏茶喝完,无事发生。
他很不开心地摆手,谴侍膳小太监下殿去,对大理寺卿道:“尔等以求公允为名,上殿参奏当朝大员,心里打得什么算……”
“盘”字还没说出来,那退到门口的侍膳小太监突然身子一晃,生生栽倒下去。
金殿上哗乱顿生。
“真的有毒!”
“可……可贺大人、樊公公怎么都没事?”
赵晟眼看众臣交头接耳,顿时回溯起被逼发罪己诏时的糟乱,他心底凭白爆出股火气,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啪嚓”一声,响得震天裂地:“都给朕住嘴!”
单论脑子皇上不傻,他总是犯糊涂纯因为耳根子软。
论此事因果,他已经从景平的系列应对中看出来了,景平早知是这般结果:
药若单给小太监服用,人一倒,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明清白;而若将药分两份,即便他服过没事,依旧可能被攀指提前服用了解药,所以他才拉上樊星这个不相干的,三人一起。
赵晟冷声问:“贺爱卿自刚才起便收放自如,是早知结果如此么?”
“回陛下,‘贺泠毒害大殿下之言论’微臣确实有所耳闻。”景平不否认。
刑部尚书的胆子立刻提到嗓子眼,一张嘴就要蹦出来了——你终归是要当殿卖了我么?
他没来及张嘴,便听景平继续道:“微臣心思野,时常总爱逛个调料铺子、花草坊市,前几日在街市上听百姓议论,说微臣给大殿下请脉施针,是别有所图。今日在朝上才不太慌乱,”他看了李爻一眼,“微臣本欲息事宁人,但此事细想,那那检举密信铺天盖地,是有心之人的有心招惹,一计不成定再出一计,退避只会招来得寸进尺。臣委屈事小,被人诬陷成功,牵累康南王事大。恶人为一己私利,以大殿下的安危攀扯陛下重信之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话气定神闲,暗藏机锋,走到那小太监身边游刃蹲下,摸对方脉搏,向太医院院使道:“不知刘大人带了银针没有?”
院使知道这里缠着明争暗斗。眼下最好论事不论人,把屁股坐在中线上。
他道:“有的,就在殿门口侍卫手中。”
景平接过针囊,当众飞快给小太监下针,最后一针落下片刻,那小太监猛抽几下,头一歪,呕出口黑脓,跟着当殿哇哇大吐,味道酸臭无比。
“小公公的命保住了,休养几日就会好的,”景平看向大理寺卿,“方才他若将整瓶药服下,便是神仙难救。”
赵晟坐不住了,沉着脸一指景平:“你说,把话都给朕说清楚,到底什么玄机?为何你与樊星都没事?这毒你眨眼便解,必然知道因果。”
景平收好银针,交还给太医,没卖关子:“微臣当初给大殿下诊脉,发现他目内亢奋、肝火上炎导致头痛,就给他开了缓解药物,内有两味药材名为甘螺丝子和归兰星草,寻常情况下味甘性平,只是不能与桃仁和虾同服,”他问太医院院使,“刘大人,我没有危言耸听吧?”
院使躬身:“陛下,贺大人所言属实,”他自罪,“这两味药材太罕见,且药食同服,量大才会生毒,是臣疏忽了。”
“疏忽?”赵晟脾气上头,“一个疏忽险些令人送命!”
今日早膳里,既有桃仁又有虾。御膳食谱要配合皇上的日常用药,常常提前数日便会定下。
明显处心积虑。
景平继续道:“大理寺本已确定药物无毒,依然要当殿试毒才罢休,此举深意昭然若揭。臣无害人之心,可偏偏,”他悲叹一声,“有心之人不允,处心积虑要无辜之人以命相赔,来坐实微臣毒害大殿下之名……”
所谓有心之人是谁,没有指名道姓。
“所以……你开始才想亲自服药自证?”
景平没说话,躬身行礼好久没起来,看身影都让人觉得委屈。
樊星适时搭话:“陛下,方才贺大人确实低声问奴才,今日有没有吃过桃仁和虾、陛下的早膳里是否有此二物。”
赵晟听得眉毛倒竖,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你……大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干净了?朕欲平稳朝纲,想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珠胎暗结,一点不消停!”
大理寺卿“扑通”跪地,狂呼“冤枉”。
赵晟不理他,凛声道:“苏卿!”
左相苏禾出列道:“老臣在。”
“三法司这般易受蛊惑,怎可继续维系法纪纲常?他们与旧主暗中做下的事情一件件给朕好好查!此局完整,从密报到御膳、再到那易被忽略的药食相克细节,绝不是一人所为!把涉事之人全都给朕揪出来,一个不姑息!”赵晟咬牙切齿,本来已经平整的五官,激怒之下又在哆嗦,眼角打斜,嘴也有点歪。
苏禾领命。
赵晟靠在龙椅上定神片刻,缓出几口气,眼眸飘晃,突然看向李爻:“晏初,你今日入宫,又是为何,是听到风声专门跑进宫护你府上的人?还是担心贺卿手段过于轻柔?”
言外之意是——你是否想借机,铲除异己?
李爻淡然看着赵晟:你脑子又抽了?
他可以寻旁的借口,但他了解赵晟。皇上很主观,这么问了,就会用千万条现实来佐证他的推断,一旦发现疑点,便没完没了。
更何况,他确是因为景平才入宫。抛开担心,他还看出了臭小子的‘狼子野心’,眼下正好顺势推他一把。
“回陛下,臣确是担心景平被诸位大人别有用心地‘欺负’,才来护犊子的。”
第128章 活埋
此话一出, 大多人出乎预料。从此往后,康南王恣意风流的名声后,又要加上护犊子一条了。
“哦?”赵晟皮笑肉不笑, 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刚刚面瘫过, “晏初休闲在家听闻家国大事, 耳聪目明比朕更胜。”
李爻心里唾弃他阴阳怪气, 面上刻谨守礼,顺着景平一带而过的因果凿补:“陛下,微臣的疑思是从坊间听来的。”
他避开赵晟浑黄的死鱼眼投来的审视, 继续慢悠悠道:“微臣素来嘴馋, 蒙陛下洪恩,臣近日得空去街上寻好吃的。昨日在茶馆小坐,听百姓闲聊,才知贺泠大人如今是百姓们吹论的红人。本来多是闲聊之语, 臣未放在心上,直到听闻有人鄙夷道‘你们懂个屁’!”
他一直持着重臣稳当叙事的腔调, 最后几个字抽冷子转音,把身边几个老头吓一跳。
细品——王爷在大殿之上口出秽言,短短几字, 满是老茶客天老大我老二的愤世嫉俗, 挺好笑。惹得老头儿们想笑不敢笑。
李爻咳嗽一声, 酝酿着情绪, 连口音、表情都市井起来:“那人还说‘老子从侍政阁听来的消息可还热乎儿的, 如今天下看似太平, 其实暗流涌动, 我大晋刚刚避过一场滔天大祸,有人要将未尽散的祸水余波, 引到那贺泠身上去’”,话到此告一段落,李爻变回正常模样,“臣当时未当回事,回府越琢磨越不对,夙夜难眠,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却梦见景平当殿被千夫所指……实在不放心,紧赶慢赶地来了,没想到……”
话不用说全,他皱眉笑了,那意思明摆着是——果然有人欺负他。
这话透给赵晟的信息不少。
“好啊,贺爱卿从坊间听了传闻,你也是。侍政阁的本意是广纳众言,短短数月已经变成百姓以讹传讹的喇叭筒?!”赵晟声音里带着怒意。
景平不屑得看皇上那张命不久矣的苦瓜脸,目光一直落在李爻身上。
他早想将侍政阁的隐患铲平,方才明里暗里把矛头往侍政阁引,但赵晟在气头上,脑子跟不上。反而李爻,不知从何时看出他剑指侍政阁,两句话帮他把靶子扶正了。
景平顺势接茬:“这些话从侍政阁反传回坊间并不奇怪,请陛下龙体为重,息怒。”
赵晟道:“何意?”
景平未答,一直闷不吭声的尚书令出列把话题接下了:“陛下,老臣有话要说,”他清了清嗓子,“侍政阁秉持广纳众听的初衷,导致侍政员言论不用负责。但凡人皆有凡心,以商贾为例,得为民声出口等于有了无形的牟利特权,手握特权必要将其广而告之。以夸大危耸之词树立权威很正常,但长此往后,必将言论混乱、人心惶惶,浑水好摸鱼。”
这样的后果,多数朝臣已经想到了,皇上高坐庙堂,反应得慢些。
尚书令是根在油锅中炸至金黄的老油条,话点到即止,他轮调一转缓言道:“自万民谏出现后,尚书台整理归纳无署名谏言力不从心。截至昨晚,参奏贺大人用心深沉、有谋害大殿下之心的密报已不下二十封,却均捕风捉影、经不起推敲……老臣本想不可理喻之事,不该招陛下心烦。未料到一时迟疑,就闹出别有用心的诬告,若非是贺大人沉稳,应对得宜,怕是要凭白蒙冤,令我朝折损人才了。”
他成功在赵晟的火气上浇了一瓢油。
赵晟眉毛倒竖,正欲发作喝骂三法司操控坊间舆言,针对信臣……
“陛下,”景平突然撩袍“咕咚”跪下了,表情像要给皇上哭丧似的,“微臣有事相求。”
赵晟眉头简直能夹死苍蝇。
景平对他向来持礼冷淡,今儿破天荒当殿下跪,想来是憋屈极了。
“朕知道你受委屈了,定给你一个说法。”
景平哀声道:“微臣不要说法,只盼陛下能让微臣辞去晋正史一职,往后安心研究医术,做个大夫为……”
“胡闹!”话未说完,赵晟凛声打断,点指景平,那竹报平安的腰佩被他握在手里,长绦子摔得四下咣当,“你跟你太师叔什么毛病,不痛快就撂挑子不干是师承的吗?当朕的朝堂是过家家呢!”
他呵斥着景平看李爻,寻思这小子挂念他太师叔,听闻事情牵扯李爻,再胡撸两下就会安生了。
谁知景平不吃他这套:“微臣想辞官,正是为了王爷,更是为了陛下。”
赵晟看看他,又看看李爻。
景平不给他接话的时间,继续自顾自把话说开:“微臣家世青白也不算青白,得太师叔救命,又得陛下信任才平步青云,终归难做到生不侥福,无论心思如何清澈,在旁人眼中必然难以‘躬身做纯臣’,所以臣当激流勇退,不变成任人狙射的靶子,伤及太师叔,更损了陛下圣名。”
言外之意很明白——针对我的都是冲着我太师叔去的。
“王爷为我南晋殚精竭虑,不该凭白招惹闲事损名声、废心力,更不该因微臣被身边亲近之人攀扯猜忌。”
李爻站一边听得暗笑:
可真是太会说话了,字字句句指桑骂槐,敲打赵晟的虚情假意。
看来担心他倒是多余。
哼,早知道不来了,现在跟棒槌似的杵在这……闹不好消停日子都要祭了。
赵晟闷坐片刻:“罢了,有些事朕本不乐意在朝上提,但一味纵容宽忍终归让人觉得朕好拿捏……”他冷眼看大理寺卿,“朕问你,大费周折当殿演这一出到底意欲何为?”
赵晟再废物,也是人王帝主,加之他近来脑子不灵光,时而喜怒无常,大伙儿都怕他下一刻便要蹦起来砍人。
大理寺卿心知大势灰飞烟灭,眼下可能是唯一拼得从轻发落的机会。
他不敢再提辰王,顺着景平的意思,把抱在怀里的脏水泼向另一个方向:“回陛下,是……先安殿的廖必公公,笃信贺大人搅闹朝纲、居心叵测,想让陛下看清他的……他的……”他磕巴,“狼子野心”几个字没敢说出来,“廖公还说康南王也不得不防,微臣见他言之凿凿……心道二位大人若是君子坦荡,必不畏此遭……才……才……”
他不敢再说,伏地连连叩头:“请陛下明查、恕罪”!
言辞中漏洞百出,但——
廖必一直在先安殿,得皇上称一声“阿公”,便得了德高望重;不知五弊散的激发原理,安排药食相克来诬陷景平,合情合理。
赵晟一下想起老太监在御书房挨揍之后,咬牙切齿的那句“会让陛下看到贺泠的居心不良”。
时至此时,老太监的执念已由忠于先帝变为证明自己没错。
目标指向之人,看似景平,深想还是李爻。
在老太监看来,李家的二臣之名是刻在骨血里、无论如何洗不掉的。
“岂有此理,晏初为国如此,真要他把命填了才行吗!”赵晟拍案而起。
景平跪在地上掀眼皮,甭管赵晟此话几分真心,几分刁买人心,总归不难听。
“樊星,”赵晟耷拉着脸,话音平淡,“传朕旨意,既然廖必对先帝忠心,便让他在先安殿永远陪着先帝牌位。”
樊星没听懂似的看着赵晟。
赵晟瞥他一眼,没发火,继续道:“他不配居于殿里,西院给他择一块地方,直接葬了吧。”
直接葬了……
是要活埋生祭。
“至于你……”赵晟眼波一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吓得不敢继续说话——没因辰王被牵涉连坐,反倒自己跳进火坑,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我是蠢啊,然后蠢死了。
死了算了。
可皇上不想让他死了算了:“你既然称他‘廖公’对其言听计从,他死之前,朕便将你赐给他做义子,赶着他还有气,去行完认父礼节,之后净身子承父业,在先安殿侍奉先帝和你义父吧。”
还不如死了呢!
大理寺卿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生怕喊出“陛下饶命”会招致更加悲惨的下场。
他被御前侍卫拖下殿去时,浑浑噩噩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安置完廖必父子的归处,见景平还在地上跪着,瞥向他眼角一跳:出气了?起来吧。
李爻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向皇上拱手,两步到景平身边,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起来!成什么样子?”
景平捂着脑袋站起来,委屈巴巴。
“陛下息怒,这孩子打小是驴脾气,性子上来,倔得要死。”李爻向赵晟赔礼。
尚书令在一旁道:“陛下,老臣还有话未说完。”
赵晟示意他说。
“前些日子陛下想将侍政阁交予贺大人,诸多因果……没成,侍政阁至今落于尚书台暂管,缺乏良方管理,尚书台的官员们分身乏术,日日甄别密信到深夜,看得多是无用言论,耗损时间精力依旧出了这般事,为免往后依旧如此,不如请贺大人代劳,将侍政阁的规矩整顿一二,才能成方圆。也正好让那别有用心之人看清陛下对贺大人的重信。”
侍政阁是皇上拍脑门子想出来的机构,尚书台管多了僭越,不管又恐招致更大祸端,尚书令早想把这个雷踹出去,无奈总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官横插一杠。
今儿可算逮着个机会,把雷扔出去一半——先拟制度,再彻底脱手。
正中景平下怀。
于是,差事被他面上别扭,心里欢喜地接下了。
闹这一出,下朝已过晌午。
夏日的云彩说来就来,淅淅沥沥下了雨。
景平自己有车,依旧要蹭王爷的。
李爻任由他跟屁虫似的上车落帘子,才漫不经心地埋汰道:“贺大人贵人事忙,要跟我这个闲人回府去吗?”
景平不用扮演憋气窝火、受委屈的模样了,“嘿嘿”一乐:“今天被气得脑袋冒烟,头痛得紧,我要告假在家躲两天懒。”
李爻意味深长地横他一眼。
“你……你真的做梦了么?你是担心我才来殿上的?”景平酷爱明知故问。
“嗯,担心你。”李爻话音儿拖得长,语调朦胧出专门说甜言蜜语给对方听的刻意。
他顿了顿,又笑骂道:“你写了铺天盖地的密信检举自己,我若不来,你准备如何?”
景平舔了舔嘴唇,假惺惺地装可怜道:“被他们欺负着息事宁人。”
“少来,”李爻在他脑门上一戳,“侍政阁你志在必得,真以为我不说话,是看不明白你的心思么?”
“富贵险中求。”景平摇头晃脑。
李爻不想理他了,觉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是纵容他嚣张的气焰,大殿上扇他那巴掌下手太轻了。
景平心情好,偏缠着他问:“你怎知我密报自己?”
“掐指一算。”李爻胡说八道。
三天前他窥见了端倪,以他在朝中的根基想要明因果,并不很难:“真要告假?你是不是……”
“啊?”景平打断他,往他怀里一扑,瞪着一对儿晶亮的眼睛,纯良得人畜无害,“在家陪你呀。”
李爻见他还不说实话,有心扇他,没舍得,猝不及防扯开他衣襟——果然见他胸前好几处晶亮的钢钉钳在肉里。
景平“哎呦”一声,小媳妇似的扭身拢衣裳:“想我了?回府再伺候你。”
“贺景平!”
李爻没心情跟他逗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到底什么后果?”
李爻上殿找人,还有另一个原因。
天没亮时他迷迷糊糊醒了,见景平更衣上朝前似乎在身上埋了针。但景平动作太娴熟,李爻并没看清。联系近三天得知的因果,他又放心不下。
景平一直为他以身试毒,给太子的药也是激发五弊散毒性的,樊星好人一个吃了没事,景平却并不一定。
这般想来景平告假别有深意。
第129章 恨吗
景平见李爻真急了, 一把搂了人家,拿脑袋在对方脖子边上蹭。
李爻让他蹭得痒,很快就绷不住脸了, 转念想:我不是跟他生气呢么?
进退两难, 倒把自己僵住了。
其实景平并非死活不肯说, 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精准的后果, 他只是算计剂量,确定后果不会太严重,便做好保全, 以身犯险。
他必须将侍政阁拿在手里。
前些时候, 他想把赵晟从皇位上拽下来,推李爻上去。
然后他发现李爻受不住。
至少现在不行——李爻没办法背弃祖辈的心血。
所以他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一步步地翻天、保护他。
皇宫离王府不远,马车停稳时,雨大了些。
景平掀帘蹦下车, 接过小厮手里的伞,转身要扶他的晏初。
明暗迅速变换, 他眼睛蓦地花了下,人跟着定住了。
李爻立刻察觉不对劲,搭他的手臂借势下车, 低声问:“怎么了?”
朝夕相处必然瞒不住, 索性借势耍赖。景平没脸没皮地反抓李爻手腕:“眼睛有点模糊, 哎哟, 你扶我一把。”
李爻端详他, 见他眼睛像被光刺激了, 含着一层朦胧雾气。
景平提过, 皇上父子中的毒是乱心神的,往脑袋上窜。想来景平给赵岐激发毒性的药, 是针对这点。
李爻没动声色,接过伞,在景平腰里一搂:“进去再说。”
二人快步进院子了。
吃过午饭,李爻照顾景平回屋。
饭桌上他就看出景平眼睛确实不好了,几次夹不准菜,似一时看得清,一时看不清。
房门掩好,李爻扶他在床边坐:“眼睛疼吗?还是有别的不舒服?”
景平倚着床柱,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愣是歪出一副姣花照水的虚弱模样,不答反问:“你下午还出去吗?”
潜台词明摆着是陪陪我呗。
李爻瞥这小混蛋:“今儿皇上被气糊涂了,还没想起我来,我自然是要在家……”他也到床边坐,“陪你。”
景平美死了,又要往人家身上扑。
被李爻一把按住。
“消停会儿,说得好听是陪你,”李爻冷脸看他,“说难听是监视你,”他随手把景平外氅、外衣扒了,跟着要帮他脱鞋,“你给我好好睡觉。”
这如何使得!
景平赶快把脚收回来,自行脱鞋上床:“鞋能自己脱,你帮我个别的事,”他舔了舔嘴唇,“帮我把针下了,我眼花。”
李爻反而犹豫了,针能阻碍毒性,现在下针,岂非是让毒性肆虐?
“没事的,毒量不重,跟泄洪一样,早点撤坝散得快。”
倒也有理。
李爻抬眼看景平,见那臭小子面对他坐着,满怀期待地等他帮忙宽衣解带,暗戳戳地发/浪、明晃晃地勾引,就差喊一句:死鬼快来。
李爻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冷哼着想:刚才车上你不是挺“矜持”么?饱暖思淫/欲,欠让你种地。
他两把抽开景平中衣腰带,几下把针下了,动作半点不旖旎,活如拔院子里的草。
景平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放躺下了,跟着怀里一暖,衣服都拢好了。
一套行动表意很明确。
但景平是景平啊。
在太师叔上梁不正的多年熏陶下,脸皮已经堪比城墙,挫而不馁,眼不聚焦丝毫不影响发挥,手爪子一通划拉,抓住李爻手腕就好比洋辣子勾住树皮,攀着人家的腰直接往怀里带。
只无奈眼神不济,力道拿不准。
李爻让他一把拽得失了重心,须臾间,抽手撑在小流氓耳侧,才没砸他身上:“别闹,”咫尺间他见景平目光恍惚,“你的眼睛……”
高手过招怎么能分神呢?心不在焉眨眼的功夫,又被景平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裹住了。
那臭小子抱人就势一滚,终于所愿半偿,趴在李爻胸口上:“外面下雨了,还看不清,我心慌。”
他素白的中衣敞乱,头发披散,几捋发丝乱了,半挡着飘忽的小眼神,惹得李爻心里一柔。
李爻只得拢好他头发,哄道:“陪着你呢,不走。”
“晏初,”景平腻腻歪歪地小声叫,摸索着将李爻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你帮帮我。”
他牵起李爻左手贴在嘴边亲了亲,而后按住了轻压在枕边。
李爻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依然小心翼翼,怕它被误伤。
李爻当然明白“帮帮我”指什么,嗔笑骂他:“死缠烂打的泼皮伎俩哪儿学来的?都要瞎了还想耍流氓,老实睡……”
“一会儿”没说出来,就被吻住了。
小流氓听声辨位,无师自通,位置找得精准。
李爻甚至怀疑他眼神不好是装蒜。
“活动活动,”景平在吻的间隙里轻声道,“毒性散得快。”
李爻:……
绝对!是借题发挥!
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每次都任由。
景平嘴上求帮忙,行为可一点没比往常收敛。
更甚,他眼睛模糊,手便摸摸索索,从李爻的脸颊轮廓描起,左手小指打着夹板,轻重不自如,比往常透出种难以形容的勾引。
这种隐匿的刺激,让景平格外来劲。
李爻本来没打算睡午觉,最后被闹得筋疲力尽,得景平抱着,沉稳睡了好一大觉。
转醒时雨更大了,景平已经醒了,抱着他,目光发散地瞪着床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一点也看不见了么?”李爻撑起身子。
衣裳垂落,他见自己一身斑驳——疯小子,简直小野狗。
景平摸索着搂他,抬手晃在自己眼前:“还有光感,能看出个影儿,瞎两天也好,在家静静心。”
这话让李爻想起他在朝上的处心积虑,景平的变化惹得他心口发酸。
他藏着个问题从不曾问,今日终于闷不住了。
“跟我说句实话,你恨赵家吗?”李爻问。
景平鼻息一顿,合了眼睛。
李爻不催,只是等。
“恨。”好一会儿,景平淡淡地甩出一个字。
“但我知道你承受不起,”语调平静,“所以我愿意跟你走,可如今他不让你走……”
李爻暗暗握了握拳,坐起来将人搂进怀里:“很快就能走了。”
景平苦笑,表情难掩悲凉,他不喜欢李爻在大事上拿他当小孩子哄,也不忍心挑破不知何时到来的幻念。
可好不容易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是狠下心肠:“今天赵晟在朝上看似给足你面子,其实不过是为他自己罢了。”
李爻何尝不知道?
更甚赵晟用景平威胁他。
他可以偷偷带景平走,但率土之滨,要东躲西藏一辈子么?
又或是……远离故土?
话题苦涩,他不想跟景平剖开揉碎。
这份心思像凶兽面对伤口和绝境,舔伤、筹谋总要独自面对,不希望被任何同伴看见,多亲密的都不行。
他下意识希望在景平面前永远云淡风轻,独领风骚。
“伤筋动骨……你也将那破圈摘下来了,晏初。”
声声字字,敲在李爻心上,景平不贴心了,偏要跟他掰扯。在景平看来,李爻对已故家人有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正在被执念吞噬。
他不能看他因此粉身碎骨。
“你脱开手腕上的束缚,怎么就不能打开心里的枷呢?他们那么待你……你也说过,爷爷要的是不负苍生,从没说让你不负赵晟一人。你到底在守着什么……”
“够了!”
李爻猛坐起来,从未有过的冷冽——他和心上人的山水田园在重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变成个美丽的梦幻泡泡,越飞越远。
他够不到捞不住,想一跃而起,却被无数双手生拉硬拽住。
他低头看见赵晟、看见苍生万民、甚至看见爷爷、爹娘……
他突然鼻子发酸,眼窝也发酸——一人困死也就罢了,难道要拉着景平一起吗?
这感觉太久没经历,让他愣了。
几乎同时,心肺间如刀剌钢磨的感觉卷土重来,一阵翻腾之后,有股闷热猝不及防往上窜。
李爻暗道不好。
须臾间他念着景平看不见,下意识怕动静大了吓到他,泛到嘴边的腥热被他咽回去半口,另外半口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无声地落了满襟。
眼泪也描着脸颊滑落下来。
于李爻而言,损点血习以为常,那滴眼泪反而让他受了莫大的惊吓。
镯子的真相被戳破后,他都未掉半滴泪。
自那以后积压的憋屈今天终于被景平一句话戳爆了。
多年不曾有过的情绪失控让他慌乱,他想落荒而逃。
强稳住气息,向景平道“我去倒水”,跟着拢齐衣裳,仓惶下地。
门“咣当”一声关上。
景平呆愣了:屋里有水啊……
他看不见,但他听出李爻鼻息乱、气息也不稳。
他在床上摸索——碰到几点洇湿的水痕。
晏初他……哭了吗?
景平慌了。
想立刻冲出去找李爻。
跟着他又强迫自己冷静。
李爻不是毛头小孩,既然躲出去,就是不想被看见狼狈,哪怕他现在想看也看不见。
景平起身穿衣,妄想用有条不紊的动作让心绪镇定。
可他的手不争气,止不住在抖。
他觉得他在欺负李爻。
但他不想他一辈子被不值的忠义束缚。
更甚,自从信安城乱之后,他察觉李爻脉象中压着郁气,那是憋闷、委屈与一贯的坚守在抗衡对峙,久而不散,必成大患。
景平才趁眼下的片点闲时,别有用心地没事找事。
只是李爻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想等李爻回来,可多等分毫都是酷刑。
他一刻也不能再忍,摸摸索索站起来往门口挪,几步的路先被桌腿绊,后被屏风磕。
不禁感叹:盲人不好当。
正不惧艰险呢,门轻响一声开了。
“我不是说了去倒水,”李爻进门,语调带着责怪,“你下来做什么,尿急吗?呦呵,衣裳穿得挺规整,我看看系错扣没。”
听声音又恢复如常了。
李爻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回身扶景平手肘,拉他到桌边坐下。
跟着水声响起,温热的手巾擦过景平的脸。
“晏初……”景平把住李爻的手,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大概是挫败。
他希望李爻在他面前、甚至在他怀里把憋闷全发泄出来。
可当初事发突然,那人都那么淡定,而今更不大可能了,对方那死撑到底的臭毛病让人厌,又让人疼。
“嗯?”李爻随意应。
只能凑一双好手的二人现在还有一个眼神不好。
“刚刚你……”景平的手碰到李爻手臂,心中打了个激灵——李爻衣裳料子变了,他不合时宜地着急出去是为了换衣裳?
衣裳脏成什么样要他那般仓惶去换?
景平大骇,手忙脚乱摸他的脉。
“你到底怎么了!干什么要躲出去?!”
李爻看他那双茫然无神的眼睛里填满了惊恐、焦急,知道他太聪明,还是没瞒住:“你看不清,我怕吓着你,不过现在舒服多了,”他终归没提‘血’和“泪”,叹息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我也这么跟你说过,可眼下……我心里乱,你让我捋一捋。”
他是怎么都不会提赵晟的威胁。
他抚过景平发鬓,在对方额头亲了亲,手指轻轻刷过睫毛。
太温柔。
景平彻底投降了:好吧,不提……
他摸着李爻的脉象的确轻盈不少,搂了他的腰,耳朵正好贴在对方胸前,听见心跳声沉稳有力。
他借题发挥地找事,本意是让李爻发发脾气,哪怕跟他吼两嗓子都好,没想到自己威力巨大,两句话勾出李爻压在肺腑里的淤血。
塞翁失马也不妨碍景平心疼。
李爻任他抱一会儿:“腰酸,这姿势有点累。”他笑着把景平扶起来,见对方垂着眼睛乖顺得很,没了刚才挑事的刺头模样,问道,“你这眼睛需要用药么,又或者是怎么治一治?”
“不用,多喝水就行,”景平抬起那双只有光感的眼,纯良无害地一笑,“还得劳烦你陪我多运动运动。”
……
滚。
想运动院子里打拳去。
李爻没来及骂,外面先有人开腔了:“王爷在屋里吗,城西出事了。”
听声音是常怀。
他端正站在门口,战场上下来的人,残破成什么模样也自有股威然凛意,见李爻开门躬身行礼:“王爷,辰王府被围了。”
李爻脸色一沉:皇上终归是要斩草除根么?
“圣上的意思?”
常怀眨了眨眼,忙解释道:“哦,是卑职话没说清,王爷恕罪,”他顿挫少时解释道,“是不知从哪来的人,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金吾卫去镇压,发现‘暴民’里有寻常百姓,暂不知因果,没敢惊动陛下,念着您在都城,来请个令。”
如今人尽皆知,掌武令在李爻手里,加之他本是右相之职,持有九个半枚的梼杌符。
“辰王府的人呢?”李爻问。
常怀挠了挠脑袋:“静悄悄的,没见有人出来。”
依着蓉辉的性子,不该这么安静啊。
李爻快步回屋对景平柔声道:“我得去看看,你老实在家待着。”
第130章 执黑
老天爷给了李爻一点怜惜, 他出门时,雨丝丝络络随风斜舞,几近停了。
辰王府附近, 未见骚乱, 先闻乱声。
金吾卫调来了军中斥候, 正在喊话。
能做斥候的多声如擂鼓, 一副肉嗓子敞开便似狮子吼,可眼下有扩音筒的帮衬,喊声依旧被暴/民的呜呜嚷嚷掩盖, 李爻仔细分辨也没听清他喊什么。
好在尚能对话, 事情该没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这个念头刚刚腾起,前面突然一阵大乱。
李爻:……不消停。
事情闹成这样,好人家早关门闭户了,李爻街市纵马, 眨眼的功夫已到乱局外围。
大将军是排兵布阵的行家里手,见老百姓已将辰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开始冲撞向大门口,看似乱哄哄一团其实暗藏玄机——王府的出入口均被堵得严实,同时又有专人守着街巷口。
俨然早有撤离预谋。
只要关键人能趁乱跑进窄巷, 官军便很难拨开乱民只追一人。
李爻展目看, 见金吾卫的右卫将军正在焦头烂额, 没有上令, 他不敢向百姓施展强硬手段, 只得边让盾兵防御, 边试图讲理。
李爻摘下腰牌, 递给近前一名小士官道:“传令分派兄弟在所有小巷的分叉口埋伏,起糟乱时都机灵着点, 可着眼神不慌、冒贼光的抓。”
士官见康南王,得了主心骨,道一声“得令”,跑远了。
李爻安排好后手,问身边官阶最大的威卫将军:“怎么回事?”
威卫将军近前行礼:“回王爷,他们说辰王毁了他们的信仰,要砸辰王府。”
还是离火教。
依旧有人以此做文章。
他思虑片刻,脱蹬一跃上墙。
信众们再如何鬼迷心窍也是普通百姓,只要找出混迹其中的挑头人,便能杀鸡儆猴。
死到临头那一刻,人多是害怕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出现暴/乱,王府周围少说千人,内里不乏老人幼子,一旦推搡摔倒,便会死伤。
李爻在墙头看过大概,沿着房脊,几个起落上了辰王府大门轴顶。稳步站定,如履平地。
他来得急,衣裳还是居家常服,头发用根带子随意低绑着,临风长身而立,衣袂飘摇,银发飞舞,谪仙降世一般。
只是仙人身上杀伐气略重,不怒自威地扫视过门前众人。
乱民猝不及防,注意力被凭空出现的天仙吸引,片刻开始有人念叨“王爷”、“是康南王来了”。
杂乱吵闹声小了很多。
李爻向脚边斥候凛声道:“叫他们带头的出来说话。”跟着,冲人群中一个庄稼汉子伸手一指。
万众瞩目,王爷居高独点一人,压迫感太强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爻所指之人。
斥候适时大声道:“康南王在此,有何诉求,上前来说!”
那人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不明白李爻如何看出他的与众不同。
几乎同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着马蹄响迅速迫近。
又来了官军。
街市四面八方被彻底围住。
李爻登高看得远,见领头的是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和禁军上将。
显然,那二人也看见他了。
铎戌在鄯庸关被先安殿的老太监算计,丢失政令,回到都城赵晟没跟他计较。
他向李爻遥遥行礼,而后二话不说,尖声大喝:“暴/民乱社稷,全都拿下!死活不论!”
一句话像炮/弹轰在水里。
人浪翻涌,大乱顿时重掀。
没人愿意死活不论,本已控制住的事态急转直下。老百姓们吓坏了,四散奔逃,推搡拉扯,眨眼的功夫,李爻眼皮子底下已有四五人被挤倒。
李爻暴怒撞头,可眼下通天的嗓门也喊不出两米远。
他向右卫将军大吼:“带人护住老幼!”话音落,腾身而起,在廊檐上飒踏而过,一路去追刚才的“庄稼汉子”。
那人果然不同于寻常乱民,毫不犹豫夺路而逃,趁乱拐进小巷子,却不穿巷而出,轻车熟路拐进小院,闪身进屋。
李爻看得清清楚楚,自墙上跃下,脚步轻盈,也推门跟进去。
门打开的瞬间,寒光扑面而来。
李爻心有防备,侧身躲过,刀锋惊掠之下银发飞扬。庄稼汉一刀劈空不罢休,晃眼看见李爻左手缠着绷带,专向他左侧进攻。
招式凌厉,不是俗手。
但寻常武人怎能敌过尸山血海中炼出的将军。
李爻面色随意,右手角度刁钻,一招扣住对方手腕,巧劲一扭,带得那人直臂丢刀,同时他猛抬膝盖——
“嗷——”一声惨嚎,庄稼汉手肘被李爻一膝顶折,反向打出个弧度。
他疼得冷汗直流:“官军怎可对劳苦百姓下手!”
李爻拽着他的手端详,笑道:“哥们儿整日下地劳作,这手可白细得很,有何驻颜秘术,不如告诉我。卖出好价钱咱俩平分,如何?”
他还有闲心消遣对方,玩笑一句之后,脸色骤冷。
“你受何人指使老实交代,否则让你知道什么叫‘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那人猛喘两口,死鱼眼盯视李爻须臾,眼神陡然凛寒。
李爻左手好得差不多了,出手如电,一把卡住对方脖子将人狠抵在墙上,右手扣住敌人下颌一带,那人登时颌骨脱臼,嘴合不上了。他臼齿后面有个乌黑的洞,藏于齿间的剧毒蜡封已经被启开。
千钧之际,自戕被李爻打断。
眼下他胳膊断了,嘴也合不上,眼睛冒火,“呵呵”地咆哮,想咬人都不成。
正这时,刚替李爻传令的小士官带人闯进屋里。
他安排得宜,转回来交腰牌,正好看见李爻飞檐走壁,赶快带人来支援。
“来得正好,把他嘴里的东西抠出来,此人是重犯,仔细看管,莫让死了,”李爻笑着接过小士官还来的腰牌,在他手臂一拍,“挺机灵的。”
李爻追人的功夫,王府门前乱象已渐平息。街巷口果然劫住许多暗中挑头之人。
可待李爻回到王府门前,却见另一番景象——
禁军再如何被戍边军看不起,也是官军。真对老百姓下手,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官军们正打扫战场似的收拾残局,很多百姓死于踩踏,内里不乏老人幼子。一名躬身老妇的尸身被拽起来时,怀里还护着个四五岁的男孩。老妇到死都紧绷着身躯,为孩子护出方寸的活命机会,但孩子俨然吓傻了,只讷讷地看着老妇狰狞、血污的脸,哭都忘了。
铎戌见李爻来,近前行礼:“乱事已平,惊扰王爷了,我等在此善后,王爷回府歇息吧。”
只这打岔的功夫,那孩子被捆好,和一众半大小孩押在一起。
李爻压着脾气问:“陛下知道此事了?”
铎戌道:“自然,否则何人能够调动禁军。”
李爻向他一抱拳,转身便走。
“王爷——”铎戌叫他,快追两步继续道,“咱家知道王爷心有不忍,但陛下自有打算,且……龙体欠安,”他顿了顿,“总之王爷莫要入宫去。”
抛开从前种种,铎戌此言算是句很中肯的劝告,可李爻做不到置若无睹。他道:“多谢公公提点,事关边务,我还是要见陛下一面。”
李爻回府换衣裳,念着景平眼睛不便,没惊动他。
入宫的路上他细理思绪,辰王、妙虚、大祭司都死了,是谁还在利用离火教挑事。
豫妃?
本以为她是棋子……
李爻在宫门口下车,刚进皇城关,便有个御前小太监迎上来:“陛下知道王爷定会入宫,在御书房等您呢。”
从宫门到御书房的路李爻不知走了多少遍。
此时雨后初晴,花娇柳绿润上一层清透。
但看阳光瘢痕透着枝丫缝隙照过来,李爻总觉得刺眼。
殷红的宫墙被夕阳染得色泽更艳丽,却冷得像血。
李爻莫名想起在鄯庸关听常健讲,搁古王城里有座寺院,叫嘎司卑奉,主殿的墙壁每年要用战俘或奴隶的血和着药草汁浇上一遍,而那些死人的头骨则被堆砌在主殿后身,成了围墙,这是要教他们做鬼也侍奉殿内的真神领主。
初闻李爻只道不可理喻,而今他眼看宫苑的绿瓦红墙,突然感叹这里也差不多啊。
同是吃肉饮血,南晋皇室更内敛含蓄些罢了。
李爻心口骤而一抽,咳嗽了几声。
他甩头,将联想甩飞:再这般下去,要钻牛角尖了。
引路的小太监知道王爷的性子,今儿听他安静得出奇,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忽而白得像纸一样,惊道:“王爷身子不爽吗?”
李爻知道自己挂相了,舔舔嘴唇,笑道:“出门急,忘涂胭脂了,越是我这种面白能反光的才长命百岁呢。”
说话间,行至御书房门口。
好巧不巧,豫妃从内里出来,看模样是刚哭过。她看见李爻,婆娑的泪眼带出一丝笑意,行礼道:“惊扰王爷了。”
说完,不待李爻还礼翩然离开,往后宫去了。
御书房里,皇上坐在卧榻上,带着几分笑:“晏初来了,坐吧,不必拘礼。”
李爻礼数周全,恭敬在方墩上坐了。
“你为了辰王府的乱事来么?”
李爻已经想好了说辞:“回陛下,是也不是。微臣在乱民中抓了牵机处的细作,此次乱局是有心人挑唆,特来向陛下陈述。”
赵晟朗声笑起来:“朕知道,只是朕没想到,金吾卫不明就里,不敢前来报朕,反而去扰你的安宁,看来你在他们心里分量颇重。”
李爻神思一凛,站起来躬身道:“右卫将军是担心搅扰陛下歇息,微臣也一直想交还掌武令……”
“诶,”赵晟打断他道,“说到哪去了,朕心里千万个信你。坐吧。”
李爻闷声坐回去。
他隐约窥见了皇上近乎病态的癫狂:对方不让他走,却又不放心他,似乎非将他驯服了,让所有事情依照自己预判、希望的路径发展,才能舒心。
实在不知皇上是被五弊散激发了骨子里的皱吧,还是经了许多事,彻底癫了。
“此事在朕的算计中,”赵晟言语间有几分得意,“更确切地说,是在朕和豫妃的算计中。爱妃她……被逼无奈给岐儿和朕下了微末的毒,取得辰王信任,才能帮朕探知对方的动向。”
难怪豫妃因离火教和皇上闹了龃龉后,虽被怀疑是嘉王一党,却没被牵连。
李爻刚才还想提点赵晟小心豫妃,不想人家已经执黑先行,在赵晟面前讲了个更大的故事。
此事倒也不能骂赵晟没脑子。
只能骂他色心上头,把心眼子都糊死了——毕竟豫妃是辰王党这件事,李爻知道、景平知道、羯人祭司知道,但却没有证据留下,以至于唯独皇上不太知道,他只以为那对姐妹受人胁迫。
“爱妃被辰王下毒控制,如今辰王已死,她没有解药,不仅没几年好活,更是每到子夜时分便毒发疼痛,朕甚是心疼,”赵晟还真面露悲哀地阖了阖眼,“她是为了朕甘愿如此啊。太子被废的乱子,是她告发辰王集结乱民在先,才让朕应对得宜。朕当时不甚信她,直至事发,才知她所言皆实。对了,她为了拆开羯人与辰王的勾结,派人往你府里扔了两颗炸雷,朕给你赔不是,你别怪她了好不好?”
李爻闷不吭声,皇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怎么说?
他曾想过豫妃不简单,没想到她能暗中翻浪至此地步。
“就连今日辰王府围困之乱,也是她与朕联手设下的圈套,为了揪出辰王留在都城的牵机处余党,”赵晟示意樊星给李爻看茶,“朕也果然没看错,朕的晏初也很是厉害,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到场就揪出了祸头!”
李爻本想顺藤摸瓜。
万没想到,瓜自己蹦出来,有更大的打算。
无凭无据,依着赵晟这脑子,李爻只要说半句豫妃的不是,便是别有用心。
他干脆暂时不说了,咳嗽两声,道:“陛下既然揪出祸头,便将被蛊惑的百姓们教导一番放了吧,让他们好好回家过日子……”
“这不行,”赵晟将竹报平安的腰佩在桌上敲了三下,打断他道,“若不严惩,不足以警戒,辰王即便反得人尽皆知,也还没昭告天下,他们欺逼皇权,便该通通枭首示众,朕不连坐他们的家人已经是宽宏了!”
“陛下!”李爻胸中那口闷气又往上顶,“陛下,惩戒匪首无可厚非,可臣亲眼所见,乱局中不乏老人幼子……”
“咳,”他第二次话没说完被打断,赵晟敲了三下桌子,掀眼皮看他,笑道,“你身子歇好了?朕看你脸色可不好看,还是回去休息,不要管这些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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