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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离德


    李爻看着赵晟, 觉得这人很陌生。


    从前对方很少打断他说话,更不会用类似训诫的方式。


    赵晟有诸多毛病,不适合做君主, 但他也有优点, 便是对待百姓很宽仁。


    李爻最看重这一点——他轻徭薄赋, 兴办学堂。


    记得赵晟刚登位时微服出巡, 执意不带侍卫,只李爻一人随行,在集市上闲遛, 被个小男孩撞脏了衣裳, 他毫不介意,还哄着、抱着那小孩子给买点心。


    那时,赵晟眼睛里的宽容柔和不是假装的,李爻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小孩子。


    可如今, 他却要将被乱事牵扯的孩童也杀了示众。


    赵晟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本来这两天朕也要宣你入宫的, 今天既然话说到这,索性将正事跟你说完。”


    李爻端坐着垂眼:刚才那事还没过去呢,转什么话题?说是毒把你脑子烧坏了, 你还挺机灵呢。


    “先帝收复中原, 至宾天都想平定四夷, 朕自省登位以来, 怀柔过甚, 手段冷硬不足, 才使边域连番征战。搁古与咱们签下免战协定暂且不论, 但朕要让胡哈、羯人、蒙兀甚至南诏诸国彻底臣服!”他说到这顿了顿,“之前南边有你费心周旋暂且消停, 北边蒙兀纠缠多年未有结果,朕要给他们个教训。”


    这话若放在七八年前,李爻必然指哪打哪。


    今时……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再打了,赵晟的枭雄之心觉醒的时机不对。以南晋现在的国力,也打不动了。


    “朕病这些天仔细想过,老百姓能轻轻松松吃饱穿暖,闲来生事才会被有心之人多次利用挑唆,忽悠着去信奉教派,朕前些年沉迷供奉,是朕错了,因为这乱事与朝臣的磕磕绊绊,朕至今历历于心、午夜梦回惊焦不已。这些年兵部征兵像玩闹一样,朕要效仿慕容鲜卑,每户只余一男丁,年内征兵百万!”


    李爻越听越不对劲,眼前这人简直——前几天被色鬼夺舍,今天又被哪个千年老鬼夺舍了么。


    慕容氏是游牧族,征兵根本不用考虑粮草,行到哪里劫掠野猎到哪里。但南晋不是,征兵如何能不思辎重?更何况蜀中、秦川、幽州口等多地已有传闻说山匪越发肆虐,显然是老百姓的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如果再横征无度,不仅兵征不上来,怕是还都要去占山为王了。


    离谱太甚。


    李爻心虑焦灼时惯于摸左腕的黑圈,如今一个下意识,摸了个空。


    这让李爻凛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不能独自与赵晟纠缠征兵事宜,依着赵晟屎壳郎滚实心粪球的模样,好言相劝指定变吵架。


    并且吵不赢。


    李爻心思一转:他是想让我支持征兵,所以刚刚揪着百姓不放么?


    就算不惦着过了,拆窗户和掀房顶总该保全一处吧?顺水推舟先将那些孩子保下来再说。


    这么想着他话题一转:“陛下想征兵,臣更恳求您放了今日被抓的孩子,伐木不伐苗……”


    “铛铛铛——”


    第三次他话没说完,赵晟用腰佩敲在桌子上,震响声扰得李爻心烦。


    “晏初,你知道在为谁求情吗?”赵晟皱眉。


    李爻心道:快让景平来给你治治脑子……


    “陛下,”李爻压着脾气,轻缓了声音,“那些孩子是离火神君的信奉者,是信奉陛下的。”


    本以为是句马屁,不曾想也拱邪火。


    赵晟猛一拍桌子,毫无预兆地爆喝:“信奉者怎么会忤逆朕!朕已经遣散了信众,他们就该安生度日,冲撞辰王府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朕重修神君祠,在对错之间反复横跳!”


    钓鱼不让鱼咬钩?


    没有你跟豫妃挑唆,他们会冲撞王府?


    李爻内心咆哮一声,撩袍跪下,他被赵晟一套逻辑搅合得头晕脑胀,这混账的思维已经没办法用寻常逻辑推断了。


    他不好再说别的,只道:“陛下息怒。”


    “起来。”赵晟声音没什么温度。


    李爻迟疑,他知道今日注定求不出结果,盘算这事该如何从长计议,谢恩起身便慢了少许。


    可赵晟俨然拿枪药当饭吃来着,沾火就着,冷声质问:“如今连你都要逼迫朕么!你可知当日他们在朝上是如何逼朕的?他们就如你这般……你是没看见啊晏初,满殿人跪在朕面前……若是你在,能不能为朕挡掉那些明枪暗箭,还是也要与他们一伙……”


    他话说到最后声音打着颤。


    李爻不敢说话了。


    赵晟的言行看似没逻辑,其实是遵从他自有逻辑的。


    “你……”赵晟从卧榻上起身,跛脚疾走到李爻面前居然跪坐下来,毫无预兆地一把将李爻抱进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朕怕……朕好害怕……朕自继位便是突如其来,一切都不在朕的预料中……”


    赵晟身为皇上经历一系列变故,又被毒影响,心思有变化也不奇怪,可这变化太吓人了。


    李爻浑身肌肉紧绷,皱吧从头蹿到脚。


    他想把赵晟推开,又不能硬推,只得跪成块石碑,豁出去让赵晟哭。


    “陛下,悲极伤身,保重龙体。”


    赵晟充耳不闻,念念叨叨:“晏初,朕难过,你能不能让朕不难过?你告诉朕怎么才能不难过?”


    李爻: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屋里还有樊星,李爻看他,拿眼神跟小公公求助。


    樊星一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闭眼摇头。显然是不敢劝。


    正不知皇上何时能哭完,门外传事太监报:“陛下,二皇子殿下来了,说有功课求教。”


    赵晟停了,抽两下鼻子:“朕与康南王议事,让他等片刻。”


    屋里二人赶快见缝插针,一左一右将皇上搀扶起来,请到小榻上坐好。


    李爻顺坡而下:“陛下,既然二殿下来,臣告退了。”


    赵晟张了张嘴,好半天憋出一句:“朕近来……总是在你面前失态……”


    “陛下为国操劳烦忧,心里有委屈,微臣理会得。”李爻叉手躬身。


    赵晟摆摆手:“你既然歇得差不多,下次大朝,便来吧。”


    李爻出御书房,松出一口气,心道:消停日子果然到头了。


    他往外走,见廊下有个孩子端正站着,小脸白净得像瓷娃娃。


    李爻近前行礼:“见过二殿下。”


    那孩子持着礼,托李爻的手肘:“王爷不必多礼。”


    二皇子叫赵屹,李爻上次见他是负气离宫之前,那时小崽子才两岁不到,路都走不稳,便跌跌撞撞扒着他的盔甲往他身上爬,一晃不见,长成这般模样了。


    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哄孩子,道:“下官告退了。”


    “王爷慢走。”赵屹道,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


    李爻终归是拿他当小孩看,迟疑须臾,弯腰柔下声音问:“殿下有何吩咐呀?”


    赵屹踮脚,跟李爻耳语道:“我是专门来给王爷解围的,父皇最近喜怒无常,往后王爷要记得我的帮忙。”


    话像小孩话,意思可不是小孩意思。


    “王爷,”小孩继续道,“王爷当今该保全自身为上,听闻郑铮大人要从信安回来了……”


    话说到这,御书房门开了。


    传事太监过来道:“二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那不大点的小人儿向李爻一笑,躬身行礼,低声道“咱们来日方长”,地出溜似的进屋去了。


    入宫时雨过天晴,这会儿又阴云满布了。


    天上飘起淅沥沥的小雨。


    景平不爱雷雨天,李爻却是比较喜欢下雨的。他没打伞,细如牛毛的雨丝把空气洗涤透彻,微冷湿潮的空气润进肺里,能冲淡他胸口的闷痛,挺舒服。


    他慢悠悠地往宫外走,从前他未注意过二皇子,那小孩不是嫡出,一直被皇后养育,这回解围怕也是皇后托付?


    想到“皇后”二字,他突然惊觉或许忽略了一件大事情——皇后娘家姓苏。


    左相苏禾也姓苏!


    他们和前朝苏氏、信国夫人苏素、甚至景平……有没有关系?


    苏家太大了,乱世中有心掩藏,旁人想揪根溯源并不容易。


    前朝势败损一阀苏家人,再重新用另一阀人起势,只要家世门第够宽就能做到。


    李爻想到这,回府给避役司相关地域首领发信,让暗中查探左相苏禾的祖上家世。


    为官者要上查三代。该查的官家当然早就查过,而于苏家而言,三代不够。


    忙完这些,晚饭时间早就过了。


    李爻惦记起景平,不知那臭小子眼睛怎么样,好好吃饭没有。


    现在王府有了家将人也不多。三十几人轮班分散在偌大的王府中,如碎石入海,只要不刻意出来蹦跶,依旧没有存在感。


    李爻找过景平常爱待的地方,没见人。


    问了胡伯孙伯,和几个固定岗位,没人知道他在哪。


    说是晚上吃饭时就没见。


    这小子眼睛好了?


    不方便乱跑什么……


    饭也不吃!


    李爻刚感叹一句“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又体会到了景平的用心良苦。


    他只得让滚蛋找人。


    事到临头,狗比人管用,滚蛋一路闻闻嗅嗅,带着李爻在存旧物的小库房找到了景平。


    这地方李爻前几天刚收拾过,干净整洁。


    景平坐在角落里,随意捻着李爻用过的旧匕首。


    他也不是防备,就只是在那坐着,和李爻的诸多旧物作伴。他知道李爻总会找到他的。


    “你也太谨慎了,”李爻到他身边蹲下,微仰起头看他,“饿了吗?”


    景平眼睛不灵便也知道是李爻到来身旁。


    那人身上熟悉的梧桐花香味倏然扑过来,惹得景平神色比往常柔和,双眼中没了冰冷灵动,笑起来更恬淡些:“赵晟中的毒会影响神志,不是不信府里的人,总归是……小心些好。”


    家将们是不能再上战场、又不愿在家赋闲的将士,全是新安排过来的。万一将景平眼睛不便的事嚷嚷出去,传到赵晟耳朵里——意图毒害大皇子的事情,便又要被反攻倒算。


    “我若好晚不回来,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李爻扶景平起来,手在对方眼前晃过,发现他眼眸半点反应都没有,大概彻底看不见了。


    景平无所谓:“正好清静清静,把近来的事情过一遍,曾经看书上说,万法是心相,执相实乃执心,一直不太明白,瞎了半天,似乎明了不少。”他说着笑得更开了,藏不住少许腼腆,很好看。


    这是李爻近半天见到最赏心悦目的画面。


    李爻少有地没打趣他,在他头上揉了揉:“走吧吃饭去,我喂你,不给他们看见。”


    景平舔了舔嘴唇,羞怯陡然收尽,兴奋道:“有这好事?这么一想,瞎着也不错。”


    李爻:……这个脑子怕是也不太正常。


    不过比宫里那位可爱太多了。


    就在这时,门房小厮满院子地找人,遍寻不到只得扯开嗓门叫魂:“王爷——王爷呐——您搁哪儿呐?”


    二殿下带着陛下的口谕来了。


    第132章 迭起


    “别嚷嚷了, 魂儿让你叫飞了。”


    李爻吆喝着笑骂门房小厮,在景平手腕上一握,“安心, 我去看看。”


    花厅里, 二皇子赵屹只带了个近侍, 在当院站着不坐。康南王府他从未来过, 但他似乎没有寻常孩童的好奇心,只守着规矩目不斜视。


    李爻快步赶来,不待行礼, 赵屹便上前几步先道:“王爷不必多礼, 后学晚生是来拜师的。”


    他说话的尾调奶音没退尽,措辞已经很成熟了。


    有种小孩儿愣装大人的好笑。


    不过细想这话从何说起呢?


    李爻让他说懵了。


    “方才我向父皇讨了旨意,跟贺大人学习医术。父王允了,不知贺大人现在是否在府上, 可否容我敬一杯拜师茶?”


    他先在宫中解围示好,后又跑来拜师, 李爻不知他何意,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景平眼睛看不见。


    正待把他打发走,赵屹从怀里摸出个锦盒, 恭敬奉上:“想来师父不在, 这是我的拜师礼, 劳烦王爷转交, 若父皇问起, 我会回禀说已经顺利拜了师父, 请王爷转告师父, ”话说到这,他走到李爻咫尺范围内, 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另外,母后有两句话要我带给师父,一是,三日之后城南最好的客栈、天字一号,有贵人求医,若师父能赏脸去看看,或许是善缘;二是,往后还请师父和王爷扶我一把。”


    他把盒子往李爻手里一塞,躬身行礼,扭头走了。


    乱拳天天有,今天特别多。


    所谓“扶一把”细想深意太甚,李爻脑袋发蒙地往屋里去,随手打开盒子,顿时腿也不会迈了——锦绒布上安静躺着枚白玉扳指,上有一点血沁,与景平家传的那枚非常相似。


    赵晟曾说过,那扳指本是一对,因为“抵债”给了信国公。


    而信国夫人交到景平手上的只有一只,另一只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居然……在皇后手上?


    这么一想,更微妙了。


    第二日,景平眼睛恢复了些,能看到模糊的影儿。但他没声张,动辄“晏初我看不清”、“晏初我心慌”、“哎呀你扶我一把”……


    然后顺势往人家身上挂。


    臭小子骨子里当然是不想给对方当个累赘的。


    但他与李爻相处日久,悟出个道理:人嘛,苦中作乐,随遇而安也是很可贵的品质。


    眼看快午饭了,景平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再好好喂他一回。昨儿晚饭李爻悉心柔声照顾他的滋味,让他偷偷回味了大半夜,磕了情/药似的迷恋。若不是他听李爻的声音难掩倦意,顾念对方身体吃不消,昨夜恨不能纠缠着人家跟他运动整夜“排毒”。


    他估摸眼睛的恢复状况,晚上或许就不好以此为借口继续耍赖了。


    景平坐在床上,隐约看到李爻在窗边拿着一对扳指细看,似乎是在观察血沁痕迹。


    王爷长身而立,虚幻朦胧出玉影一道,让景平遐想无限——这么好的人,真的是我的了。


    景平至今觉得做梦似的。


    好在他脑袋里还是能分出一小块地方想别的。


    “晏初,你说皇后娘娘与我娘……”


    话没说完,李爻看向他。


    臭小子立刻目露茫然,佯装自己一点也看不见,是恰好提起这个话题的。


    李爻拎着一对扳指晃悠过来:“无论是何关系,现在看来她没有恶意,昨日二殿下来,摆明了是在陛下面前给你打掩护,”他拉过景平的手,将那东西放在对方掌心里,“你的东西,收好了。”


    “什么你的我的的?”


    景平往人家身上扑,搂着李爻分心二用,一边想着宫里的苏家,一边贴着李爻颈侧,嗅到熟悉的梧桐香,寻思怎么翻着花样跟人起腻。


    可惜,他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却没能愿望得偿。


    杀千刀的狗皇帝特别会扫兴——传康南王李爻入宫面圣。


    侍人催得很急,要王爷常服即刻入宫,说是皇上等着一同用膳呢。


    李爻没办法,只得跟景平道:“我找孙伯来照顾你,不让旁人知道。”


    “能看见个影儿了,不用照顾。”景平不装了,抬手帮他将头冠正了正。


    李爻一戳他脑门——合着刚才你跟我演戏呢?


    演得跟真的似的。


    “臭小子,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宫里,皇上在瑞风台等人。


    那是一片很小的观景台,台子下面是片半人工的湖泊,引着穿城而过的活水入内。


    湖泊凿建时,工部废了很大力气,在水流入口处装了一套复杂的滤水装置,让湖里的水流清澈见底,尤其下雨时,雨滴溅起水珠,像无数晶莹宝石在水面跳跃。


    湖里养着锦鲤,红的、金的、黑的,其中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格外惹眼,头上顶着一点赤红,丹顶鹤似的,很好看。


    今日给李爻引路的小太监是副生面孔。李爻一路上旁敲侧击,结果那小太监胆小得紧,回答问题克制又生硬,显然是怕言多有失。


    李爻无奈,只得罢了。


    临近瑞风台时,他远远看见皇上身边坐着个女子。他乍以为是后宫的哪位,行近几步,发现那是蓉辉郡主。


    叔侄二人似乎叙话有些时候了,皇上待郡主和颜悦色,二人像极了一对寻常亲人,有说有笑的。


    闲聊间隙,赵晟抬眼见李爻来了,招手道:“快来,没外人,不需多礼,”他吩咐侍人起菜,又亲自给李爻斟茶,“红豆荷叶花蜜,这几天湿漉漉的,喝杯祛湿茶润润肺。”


    李爻谢过,不动声色地喝茶,等赵晟出招。


    “方才朕已经传旨下去,把乱民中的老幼训诫后放回家去了。”赵晟道。


    昨儿他还屎壳郎滚实心粪球似的偏把人全砍了杀鸡儆猴,睡一夜觉开窍了?


    “阿依,你来跟晏初说。”赵晟笑眯眯的。


    蓉辉郡主看了李爻一眼,眸色中有难用言语道尽的复杂情绪,闪狭而过后,变为一抹淡淡的笑:“蓉辉多谢王爷昨日维护王府,这两日我和母亲恰好没在,府宅被冲撞,我是昨夜回来才知道的。”


    难怪昨天外面闹出那么大动静,府里没半个人出来,只有府门口的戍位配合官军守门。


    “父亲离世,母亲看府院中处处是父亲的影儿,睹物思人,不想继续住在府上,我照顾她挪去了娘家的小庄园。昨天深夜我独自回王府,彻夜未睡。父亲生前提过,离火教之事是他处理不当,朝上、坊间才多生事端,他曾想向陛下自罪请罚,可未来及实现,他便……”蓉辉说到这,眼底是道不尽的悲意,“今日我是来向陛下恳请完成父王遗愿的——辰亲王一脉没有子嗣承袭爵位,也不需再从宗族中过继,以此承担对离火教之事处理不当的罪责。”


    赵晟听到这,也面露哀愁之色,将手边书信交予李爻:“你看看。”


    那像是辰王的手书,所述之事与蓉辉口述的一致,信尾有辰王私印。


    李爻与辰王相熟,细看字迹,觉得那字迹似是而非……


    他看赵晟,正好对上皇上的满目高深。


    “阿依求朕,将闹事的百姓放了,给辰王兄积攒些福报,朕允了。”


    是这个因由。


    书信是否是蓉辉伪造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给了赵晟想要的。


    辰亲王一脉不再过继子嗣承袭爵位,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蹦出来动摇赵岐的地位了。


    “晏初,”赵晟闲适地喝着茶,“蓉辉刚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削去郡主封号,朕没允,这郡主该做还是要做的;至于另一个嘛,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才召你入宫,听听你的意思。”


    蓉辉郡主自斟一杯酒,端杯郑重向李爻道:“蓉辉想从低阶军官做起,在军中建一支女子队伍!恳请……晏初哥哥允准。”


    她说完,喝干杯中酒。


    这话说得挺微妙,前半句豪情,后半句私情。


    李爻懂得蓉辉的意思,但觉得她这样做不一定顺赵晟的心意,她终归是辰王的女儿,在军中扎根,即便人单势微,也难保遭赵晟多想忌惮。


    “这不大妥,”李爻道,“辰王妃体弱,你若从军,娘娘必要每日思虑牵挂。”


    “王爷,”蓉辉眼神坚定,“此举能为陛下征召兵力做个表率。”


    李爻:……


    是摸准了赵晟的想法才来的。


    果然,赵晟眼里闪过笑意:“晏初,要朕说啊,阿依比你识大局,懂得率先为何意。你若是有心照拂,莫要让她行过于危险的差事便是了。”


    看来赵晟是要允蓉辉的。


    李爻领命,没多说旁的。单论郡主从军,李爻觉得并无不妥,他只是担心赵晟那越发不稳定的脾性。


    他只得应着,给郡主安排不招皇上忌惮的工作。


    由于郡主“颇识大体”,帮皇上打消了后顾之忧兼顾表率征兵,赵晟兴致很高。他笑着向蓉辉道:“往后无论怎样,你都是朕的侄女,只要朕一天坐这个位置,你便一天是南晋的郡主。至于辰王兄……朕和他的恩恩怨怨,就随风飞逝了吧。”


    蓉辉至此丧父只月余。


    丧期没满,听到这些话心里怎么可能好受。


    但她面上云淡风轻:“父王战死沙场,我只有身在军中,才能被信仰照拂。”她向李爻一瞟而过。


    她没说,心里却在想:今生注定无缘的话,能和你有共同的坚守,也算不枉了。


    这之后三人没再多言政务,一顿饭吃得很随意。


    无奈闲在时光总是狭促,饭快吃完的时候,九曲廊亭有侍人急行而来。


    南晋的侍人在宫内走路是有规矩的,尤其面对帝王时,不同的步速与仪姿暗含着不同的意思,意在让皇上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比如宫妃请皇上去,小侍要含笑垂眸细步;又比如眼下这小侍抱礼躬身急行,则是大臣有要事奏请。


    果不其然。


    大理寺急务。


    大理寺卿从缺,由少卿代理日常事务。


    少卿顾拾秋一早收到密信,事关重大,难以拿捏,只得来面呈陛下定夺。


    赵晟的饭没彻底吃好,面露败兴之意:“罢了,传他来此吧,”他向蓉辉道,“你皇婶总是念叨你,今日既然入宫来,去看看她吧。”


    他把郡主打发走了。


    片刻功夫,顾少卿面圣,礼数周全一番,见李爻也在,面露迟疑。


    “顾卿不认得晏初么,怎么见他面色如此古怪?”


    赵晟生病之后极少饮酒,今日高兴喝了两盅,面色有点红。


    顾拾秋向李爻行礼:“微臣怎会不识得王爷,只是今日所奏之事与王爷……多少有些牵连,是以……”


    “是晏初做了什么‘坏’事?”赵晟问。


    顾拾秋道:“当然不是。”


    “那你说便是,”皇上一指椅子,“坐吧,坐下说。”


    顾拾秋坐下,僵硬得像个木桩子,恭恭敬敬道:“微臣今日收到一份账目明细。”他将账目呈上。


    赵晟看了两眼便收紧眉头,默默看完,面如死水将纸递给李爻。


    李爻一目十行,被纸上“郑铮”二字扎得眼疼。


    “微臣收到密报,说郑大人在信安城处置灾建期间,挪用从春衫桂水阁查没的赃银,这是钱款缺漏明细。”


    明细上是春衫桂水阁的赃账,由收到洗再到支付,一笔一笔非常详细,圈出被郑铮挪用的部分,总额有三万余两白银。


    “晏初不为郑老师说话么?”赵晟淡声问。


    这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处心积虑的味道。


    “臣相信郑老师的品格,也相信大理寺的办事能力,定会将其中误会查清,还郑大人青白,给陛下交代。”李爻道。


    赵晟起身,到湖边捻一小撮鱼食投进水里,顷刻间锦鲤翻涌簇拥,争抢食物:“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常人都懂,朕本不愿死揪,但此事一来金额甚宏,二已被人叫破,还是按流程公办,”他向顾拾秋道,“郑卿没几日便要还朝了,入城之后革职收监,该如何查问便秉公处理,莫要落人话柄。”


    最后两句话出口,不单李爻,连顾拾秋都惊了。


    依着南晋刑律,贪污舞弊是重罪,涉案金额巨大、一经查实则是六族诛连的死罪。


    郑铮被举金额如果查实是真,就是十死无生。


    南晋的刑法比周边诸国动辄砍手、剁脚仁义太多,却深得“打人当街打脸”之精髓。


    重犯一旦被收监,无论是否实罪,先罚站笼三日,意在杀威。


    郑铮七十多岁了,又那样一副臭脾气,皇上一句“秉公处理”,岂非是要了老郑头儿的命么?


    李爻脸色一下变了:“陛下,郑老师年纪大了,他两袖清风,府上数十年不曾添置新物……”


    赵晟一摆手:“你的意思朕明白,但事情一码归一码。”


    李爻征战多年,其实脾气算不得太好,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气得一口血喷出来,一夜白头。


    经了这些年沉淀,他沉稳许多,在自己嘴唇内侧狠咬一口,血腥味帮他压下片刻要窜天灵盖的火,他定声道:“陛下,先帝一朝,老太傅薄大人也曾沾染在捐官舞弊案中,当时先帝开恩,将站笼三日改为杖责三十,允许吏部秦大人代师受过,如今微臣恳求陛下效仿当初,将……”


    “薄太傅与秦大人是师徒,朕与郑老师是师徒,”赵晟沉着脸,“晏初是要朕代他受过吗?”


    第133章 利刃


    李爻自认为话说得很明白了, 赵晟居然理解出这么个意思……


    他现在实在搞不懂皇上的脑回路了,恨不得给这货脑袋开个孔,把泡脑子养鱼的水控控。


    “微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爻道, “臣也得郑大人教授, 称大人一声老师, 臣愿代为受过。”


    这是顾全皇家颜面兼顾郑铮臭脾气的方法,李爻豁出去挨三十板子。


    结果赵晟嘴角弯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然后天下百姓会说你有情有义,是朕狼心狗肺?”


    李爻特别想还他一句“刚才不还说一码归一码么”, 但他不能这么说, 否则立刻演变成强词夺理、忤逆犯上。


    “臣不敢,百姓不敢,更不会,”他站起来撩袍跪下, “臣愿以先帝所赐免死铁券换陛下对郑老师网开一面。”


    赵晟定定看着李爻。


    一旁的顾拾秋从未私下面圣,今儿第一回就遇见这么大阵仗, 吓得大气不敢出。


    好半天,赵晟道:“那是先帝给你的东西,如何能匀给旁人?你若丧命, 旁人能把命借你?李家的二臣之名好不容易被你两代人用血洗淡了, 如今你根本不该为了杂事冲去风口浪尖。好好做朕的忠臣良相不好么!”


    李爻垂着眼睛, 说不清是悲是怒:“陛下, 这不是杂事, 微臣这般是为了陛下清名。郑老师是帝师……事态未明, 怎可如此折辱?他在信安城赈灾, 声名皎皎,还朝便被收监, 民心会偏的,陛下!”


    赵晟冷哼一声:“但朕首先是皇上,他首先是臣子。南晋首先无可撼动的是铁律。”


    经了一系列的变故,赵晟自觉从前过于仁念,才会闹出被当殿“逼宫”的乱子,他现在铁了心要让群臣知道天子就是天子。


    他硬邦邦地说完,垂眼看李爻,见对方面貌轮廓清癯,从来都不好的气色被阴雨悱恻衬得冷白一片,念想自幼的情谊、赵家待他的对不起,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向顾拾秋道:“康南王跪求,朕终归是要给几分面子,站笼、杖责三十,让郑大人自己选,但不允许旁人代罪,算是恩典了,”他又转向李爻,“朕乏了,先回了。朕最讨厌有人跪求,你乐意跪就继续跪着,否则早点回府歇着去,脸白得跟鬼似的。”


    说完,起身掸袍袖,转身走了。


    李爻阖了阖眼,木讷地恭送圣驾。


    顾拾秋待皇上背影都看不见时,到近前劝道:“地上潮寒,王爷起来吧。”


    赵晟无理取闹,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他有理,完全是仗着皇权任意妄为。李爻让他气得胸口一阵阵针扎似的疼,一呼一吸间,肺里像有钢针乱划拉。他看着细雨在池水中砸起的莲漪水珠,苦笑心道:景平臭小子一语成谶——下雨果然没好事。


    他站起来,不经意栽歪一下,赶快扶住桌边。


    顾拾秋大惊,虚扶了他:“王爷没事吧?”


    “不碍事,”李爻缓气,“方才贪杯了,有点上头。”


    气得上头。


    顾拾秋请王爷先行,自己则撑伞跟在一旁,让随侍远远跟着。


    李爻猜他是有话想说,没多问。


    二人行至宫门正街御道,顾拾秋才道:“王爷不必过于担心,既然陛下开了允准杖责的恩,下官会与刑部的乔大人暗中照顾的。”


    有他这句话,郑铮身体是不会有大碍的。


    三法司的站笼是个顶折腾人的玩意。木笼子比人高很多,笼顶有恰好卡紧脖子的空口,犯人能把脑袋露出来。为了够高露头,衙役们会在受刑人脚下垫砖,这砖若是垫得恰到好处,犯人则能正好在笼里站直;若是想折腾这人,多垫几块人便得半蹲;少垫两块人便得一直踮脚;再少一些,则是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下颌上,与此相比,拿根麻绳吊死算是享受了。


    而今皇上“网开一面”,让郑铮不乐意站罚,就接受杖责三十。确实能说是他的“善心”了。


    因为三法司的衙役们打人很有技术。


    想要人死得痛快,十杖之内可毙命;若手下留情,一百棍子下去,也只有点皮肉损伤,绝不伤筋,更不会动骨。


    顾拾秋说要照顾,定能保郑铮没大碍。


    但郑铮那刚极易折的脾气,怎能容得这等折辱?


    李爻当然不接受这样的“开恩”,他面色阴沉,叉手行礼:“多谢顾大人费心,此番恩情,李爻谨记。”


    顾拾秋见他脸色很不好,张了张嘴,顿挫片刻道:“郑大人入都城后,下官会即刻着人到王爷府上告知,届时……王爷来劝劝郑大人。”


    “顾大人是否有旁的话想说?”李爻反问。


    顾拾秋极短地错愕,没想到对方这般敏锐。


    他与李爻没交情,只是听闻李家的诸多旧事,眼看李爻所做种种,默默钦佩,有意示好。但二人终归是生疏,他的官职又比李爻低了太多,恐多言冒失。


    眼下李爻问了,他念对方是磊落君子,把心一横道:“王爷是否觉得陛下近来性子变了?”


    顾拾秋已经做好被责怪妄议君王的准备了,而李爻只是面色平和地看他一眼,平淡道:“陛下龙体未愈,想来是被病症拿捏的,心绪不宁。”


    “王爷贵人事忙,少在朝上,朝中官员自危之意甚重,尤其事涉离火教的劝诫之臣……”


    李爻没想到这人说话直白至此。几乎相当于明言指责赵晟正在对殿谏之臣秋后算账,深想言外之意——别看郑铮当时在信安城负责灾后重建,没有当殿劝君,但他在信安城可是当众砸了离火神君像的。


    李爻叹息道:“顾大人之意我明白了,大人年轻有为,前程大好,身在三法司更该谨言慎行,无凭据的推测,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三法司断案讲求大胆推测,下官所言皆有迹可循,”顾拾秋向李爻行礼,感谢他提点之意,却不打算打退堂鼓,话到此处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了,“陛下刚刚说讨厌有人跪求,或许是……被殿谏闹出了心病,与体征之疾无有太大干系。”


    而后,他将赵晟当初如何急怒攻心,直接晕在殿上给李爻讲过一遍。


    事发时李爻不在,还朝忙忙叨叨,没人敢跟他嚼舌根,是以那场风波他只有粗略耳闻。


    而今听顾拾秋绘声绘色地“搬弄是非”,李爻才知一系列事情居然闹得那么难看,难怪这两天他只要行大礼,就像掀了赵晟的逆鳞……


    李爻是不愿意纠缠在朝堂的捧高踩低、暗捅刀子里,可时至今日若是再两眼空空,只看四夷八荒,只怕家里先要打成热窑了。


    “顾大人的推测确是有论有据,只是即便那位……”他指皇上,“是借题,也要有人将题递在他手里,未知那封检举信函是何来头,大人可有头绪吗?”


    他把话题扯回当下。


    郑铮素来两袖清风,如今骤然被密信检举,恐怕内有深意。李爻不爱掺和一嘴毛的互咬,并不代表他不会想。他脑子里有阴谋论,但他觉得依着赵晟的性子,不会为了算旧账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因为他发起疯来根本用不着把事情做得这般严丝合缝。


    是以检举郑铮之人,九成九不是皇上授意,且目的不是帮皇上“出气”。


    顾拾秋让李爻说得愣了下,随即躬身道:“王爷点拨得是,下官回去详查。”-


    赵晟从瑞风台离开,没乘轻步舆,只由樊星打伞伴着一路闲走。


    他漫无目的。


    不曾想,溜溜达达到了先安殿附近。


    他驻足远看那高楼殿宇。殿前的香鼎常年香烟缭绕,雨雾中腾着白烟,缭绕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朦胧。


    “陛下要去看看先帝吗?”樊星问道,“奴才着人安排一下。”


    所谓“安排”是要看看活埋廖必之处有何不妥,再让那被阉了的大理寺卿回避。


    赵晟摇头叹了口气:“今日不扰先帝安静了。朕恨阿公挑唆,鄙视先帝、辰王对晏初防备过甚,可朕最近明白了他们为何忌惮他……”


    皇上诉衷肠,樊星不敢插嘴,只是躬身撑伞,老实听着。


    “小星星,”赵晟幽幽地叫他,“你觉得晏初待朕好吗?”


    樊星:……不敢说话,怕掉脑袋。


    赵晟瞥他一眼,笑骂道:“出息,你怎么想的便怎么说,朕也迷茫,朕不怪你。”


    樊星咽了咽,豁出去了:“王爷与陛下是伴读的情义,处处为陛下着想,又为我大晋热血流尽,奴才认为,是很好了。”


    赵晟片刻没说话,目光微妙地看着樊星,跟着笑了。


    一笑堪比“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在樊星看来可太吓人了。


    皇上待他很随意,从前他是不怕赵晟的,甚至总在皇上面前抖机灵,赵晟对他发脾气也顶多是骂两句、背上乖两下、屁股上踹三脚。可如今,皇上喜怒无常,樊星摸不清路数只得夹尾巴当差。


    “别怕,”赵晟看出他肝颤,“旁观者清半点不错,朕困于迷局,从前觉得先帝是小人之心,如今却觉得他很有道理。”


    樊星依旧不明白。


    赵晟看着先安殿的高顶出神:“刚才你说了‘他为大晋’。他是为了大晋啊,并不是为了朕……从他爷爷起,便是效忠万民百姓,宁肯背负骂名,也要保幽州口的百姓安宁,他也一样,真是好家承……”他缓了一口气,垂眸看手里竹报平安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锔金,“辰王兄的反心晏初是明白的,可他依然在朕病重时离开都城回鄯庸关,在他看来,这天下谁坐都一样,只要百姓安康便好……玉碎能合终有瑕,贺泠说得没错。”


    樊星垂眼听着,私心说,皇上要求臣子只拥护他一人无可厚非,可若论及社稷,康南王怎么可能为了不知何时才会爆发的“辰王反叛”流连都城?若是他死盯住辰王,反让搁古再次大举来犯,岂非导致外乱内崩,局面更加棘手?


    南晋满朝文武,皇上何苦只与李爻一人较劲……


    “是不是觉得朕矫情了?”赵晟声音很清淡,“这不怪你,你从没在这个位子上坐过,朕自从第一天被先帝正眼瞧便是突然,辰王兄突然失了太子位、朕突然莫名登基、晏初突然莫名中毒、辰王突然莫名造反……朕从前只觉得局此位仁德治天下,能万民归心,可其实呢……一切都莫名其妙。老百姓、甚至满朝文武皆不会管朕是否苦心孤诣,只会永远不知足,朕今日能给百姓每户三斛米,明日若有另一人跳出来说能给六斛,依旧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去朕的对立面……再想晏初的忠心,从来都不在朕身上,所以他太可怕了。”


    樊星听懂了皇上的担忧,但这担忧是种过虑——若陛下也心向万民,此事岂非是兵合一处么?


    他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说眼界有限,看不懂帝王之虑。


    “所以……”赵晟一甩那腰佩,将之紧紧握在手里,“他既然是利刃,朕便该舍得用,在锋利之时,让他物尽其用才最好。”-


    李爻回到王府时,景平在书房呢。


    他眼睛更好了些,正坐在窗边,手里捻着红白两缕线编。


    李爻走近看,见他在编被滚蛋蹬坏了的平安结红绳,那缕银白,自然是心上人的白头发。


    景平非常熟练,打结几乎不用看,且他心有旁骛,以至于李爻走到近前看了半天,他才察觉身边来了人:“晏初……你回来了。”


    他放下绳结站起来,眼睛看不清,干脆小狗似的贴在李爻脖子旁闻了闻:“喝酒了?”他惦记李爻呕血不久,拉了对方手腕摸脉。


    李爻可不是什么纯良之人,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扭转郑铮境况的馊主意,见景平这副模样,更不忍心把心烦意乱说给他听,这小伙子心里本就承载了太多的担当。


    “嗯,没多喝,眼睛好些吗,中午吃的什么?”李爻问。


    这是句闲话,但景平微一皱眉:“能看见你了,就是不太清楚,估计明天会更好些,”夏日里,李爻手腕皮肤冷得滑腻,腕脉在他指尖小心翼翼地跳动,“赵晟找你说什么了?”


    赵晟在景平这就不是好东西,他生怕皇上脑袋又被驴踢了,万一再给晏初下毒怎么办。


    那混账的酒一口都不该喝。


    即便景平知道这不可能。


    李爻让他的紧张兮兮逗笑了:“别胡思乱想,郡主用辰王的爵位换了昨日被抓的百姓平安。”


    “还有别的事。”景平不好糊弄。


    李爻决定变身陀螺,抽一鞭子转一下:“她说她要从军。”


    “不对,还有!”


    李爻柔声哄道:“没有啦。”


    景平捧起李爻的脸,看不清又偏要看他。迷茫里带着担忧,眼神太勾人,惹了王爷的怜惜。


    李爻被他看得心里腾起悸动,借着微醺流氓一笑:“小郎君脉脉含情,是对本王动了凡俗心,要先嫁为敬吗?”说完,顺嘴想亲景平两口,安慰他,自己也沾点甜头。


    万没想到景平往后错开半步,抬手按在李爻心口上,这不给火花都能自行噌噌冒火的小流氓一脸严肃:“你气郁愤懑,心率杂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骗我。”


    李爻:这臭小子医术入化境了么?


    第134章 不问


    或许因为看不见, 景平比平时神经紧绷。


    李爻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胸前揭开,擎在脸颊旁轻轻蹭,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温度。


    他吻了吻景平的指尖。


    温热的吻暖着年轻人指尖的冷。


    一连串亲昵的小动作, 没有索取的攻击性, 安抚着景平放松下来。


    景平勉力和李爻对视片刻, 终于松一口气, 任由对方拉他到椅子上坐。


    李爻还是没提郑铮的事。


    这于皇上而言已经不是单纯的事件了,更像是那位自证掌控权柄的执念。


    李爻不希望景平去碰赵晟钻到头的牛角尖,事情在官面上走不通, 就走歪门邪道呗。


    他办事向来嘎嘣脆, 安排妥帖便可暂时告一段落,不值得让景平跟着忧心。


    “皇上的毒解得了吗?”李爻问。


    景平极聪明,知道李爻跳过了诱因,想寻个结果。


    “辰王没下死手, 他的毒和你日积月累的不一样,消谢下去就没风险了。只是有些损伤无可逆, 比如你伤了肺,我医术再高明,也得用十年、二十年去悉心养护你, 换它复原如初。”


    他说着, 从怀里摸出针囊, 眼不顶用也能针法如神, 认穴极准地在李爻手臂落针, 帮对方疏散气滞。


    这臭小子眼下善言敏行, 夸赞自己医术高明, 又顺带说了句体己情话。


    李爻淡淡地笑:越来越有我的风采了。


    “赵晟怎么了?为什么在乎他能不能好?”景平问。


    “他疯疯癫癫的。”


    “只有这样,辰王才好一步步取而代之, 算盘子真是打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么,现在人也升天了。


    李爻沉默不语。


    景平见他始终不说原因,不再问了。


    对方惯于这样,哪怕现在他们两个关系变了,李爻那独自面对的陋习依旧刻在骨子里。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景平想知道自有办法。


    能让李爻说出“疯疯癫癫”四字评价,足见赵晟癫得可以。


    “晏初,”景平语调正经,声音低沉,几不可闻藏着亲近的松弛,“你相信我吗,我不会违逆你的坚守。”


    李爻一怔,景平曾经冒出过翻天之心,被他用辞官归野抚平下去了。


    近来又经过诸多事,不知闲心何时能实现,更不知朝堂会乱出一副什么样子。


    景平旧话重提,李爻没了当初的慌乱忧虑。


    “你相信我好吗,”景平见他没反应,紧握了他的手,“再继续这样下去,满朝忠臣被他杀光、天下百姓被他祸害,我想让朝纲归正道,你要护天下万民尽管去护,我来护你。”


    他暗下决心:史官一支笔,写我是倒行逆施的佞臣也没所谓。


    年轻人心里有个非常跳脱的计划,若是得逞,或可兵不血刃,纲常得正,四海安泰……


    只是或许要背个骂名,但只要对得起他的晏初,对得起晏初不愿辜负的天下苍生。有什么关系?


    李爻看着他,见他那双朦胧的眼睛里闪出从不曾见的坚定。


    话题严肃、重硕。


    第一次,李爻不想问景平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将手背、胳膊上扎满的针一股脑拔了,单手抚在景平脸上,拇指轻柔地刷过对方眼睛,隔着睫毛触碰如宝石璀璨的光芒。


    景平眸色暗闪了闪。


    突然李爻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调笑道:“手感不错。走吧,我帮你洗洗头发。”


    他跳出句不着边际的话。


    景平任由地无奈,不恼对方破坏气氛,附赠出个恬静的浅笑,轻声应道:“好。”


    有的事情,心照不宣,不必挑明。


    李爻即便不赞成,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戒备担心,怕他为痴妄爱意做出祸害苍生的事。


    不问已是给了景平最深沉的底气。


    两日之后,景平的眼睛恢复如常,从乔璞处得知郑铮出事了,旁敲侧击地磨着李爻问需不需要帮忙,李爻笑着答说暂时不用。


    景平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八成已经动手了,便依二皇子传来的话,独自去城南。


    城南最好的客栈叫翠峻阁,景平说明来意,很快有人恭敬请他上楼。


    天字一号房外堂的大窗前端站着位五十来岁的先生,见景平背着药箱进屋,叉手行礼。


    只要不面对李爻,景平待谁都是那副“你欠我三万两”的冰冷模样,还礼之后拿出大夫“望”的功夫——对方面色红润,身材匀称,气色尚好,除了几分愁容,没大毛病:“在下受人之托,未知病人在何处?”


    那人道:“正是鄙人。”


    景平念他或许是个“善缘”压着脾气道:“尊驾要行考验之道吗?您心有愁绪,身体尚算安康,若我能将病人医好,或许可解尊驾哀愁,若尊驾信不过,我告辞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留步留步!”对方慌忙叫景平,两步追上来,重新礼数周全一番,“是我失礼了,”他示意景平往里间去,“小女重病,四处求医无门,几经周折得贵人引荐,只是没想到先生这般年轻,若先生圣手回春,我必倾尽所能重谢。”


    这人不着金玉,衣料却低调地考究。他暂没报家门,似是也不知景平何许人,但能攀上皇后的关系,必不简单。


    景平淡声道:“未敢称圣手,我先看过令嫒再论后话。”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


    景平步履轻快,进王府大院见李爻正摆弄个盆栽——半死不活的观音竹对着李爻苦大仇深一张脸。


    景平失笑:何必彼此折磨?


    李爻见他回来,抖楞着满手泥浆凑过来,上下打量他:“心情不错?”


    景平没答,打开个小纸袋子,不知捻出块什么喂进李爻嘴里,笑道:“尝尝。”


    那东西像是果子干,果肉很厚实,没有果核,又极有嚼劲,味道预料之外的浓郁。


    “杏?”李爻舔了舔嘴唇,扒头往纸袋子里看,“路上买的吗?”


    “喜欢么?”景平又喂他一块。


    说李爻嘴馋,也没那么馋,主要是他很讲度,万般好吃都有节制。


    杏干能得他连吃四块,已算颇为青眼:“哪儿买的?挺不错的。”


    景平笑眯眯的:“不是买的。”


    李爻:啊?你晒的,还是去打劫了?


    “给人医病报酬的……利息,往后还有。”


    李爻这才想起来,皇后娘娘要景平给人医病:“去城南了?对方是谁?”


    景平摇头晃脑,高深极了:“是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四日之后,李爻还朝以来第一次上大朝。


    皇上上殿先给了鄯庸关、信安城乱局中的护国将领们封赏。他将这事一直压着,刻意等李爻上朝才说。


    紧接着他对李爻好一通吹捧,从十几年前人家入朝做暗卫时讲起,到安稳江南、平四夷,驱羯族、服胡哈、攘除鄯庸关外患、与搁古签订免战协定、保护信安城平安……


    大小军功念经似的细细数了一遍,念得李爻听紧箍咒似的脑仁疼。


    最后,慷慨总结王爷功高,但往后的路还很长,如今再行赐封往后要封无可封了,只得暂时给个虚名,让皇子、公主尊康南王一声“王父”,以示王爷与皇上情同手足。


    李爻恭敬谢恩,低着头想:古来“相父”多是难得好死,这一声“王父”,真是晦气。


    给李爻顺完毛,赵晟调头帮景平将“撑腰”进行到底。


    大骂已经被阉了的前大理寺卿逼迫忠臣自证,申斥侍政阁对景平莫须有的污蔑委实可恨,直接以“整肃”之名,跳过前几天试行法令的步骤,将侍政阁正式从尚书台迁出,彻底交给景平归整管理。


    赵晟本以为景平定怕摆不平坊间的商贾、文人,更怕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精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沾到李爻,好歹会推诿一番。


    没想到,对方一句“臣定不辱命”,接下了这烫手的烂山芋。


    赵晟看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只得静观其变。


    时至此时,于皇上而言前面两出都是点心。


    他跟着端上主菜——借兵部尚书之口提出征兵百万,每户只允许留一名男丁。


    这风声其实早传出去了,但多数人以为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今日大伙儿眼看兵部尚书满脸是皇上“逼良为匪”的苦涩,又不得不碍着皇上的威逼利诱,将话讲完。


    终于信了。


    话音落,群臣哗然。


    “陛下,”户部尚书任德年出列,“日前大索貌阅,蜀中、幽州、秦川等多地收成不好,已传匪患横行,若是征……”


    “诶,”赵晟打断他,“到军中来吃公粮,岂非是朕对他们的恩赐?”


    “陛下,粮作收成不好,除了天时地利还有人和欠缺,农户本就产力不足,若再将男丁大规模征走,农田无人耕种,我大晋岂非要举国饿肚子……”


    任德年向来左右逢源,今日八成气糊涂了,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明言质问“陛下脑子瘸否”了。


    群臣难免为他捏一把汗。


    不想赵晟乐呵起来,道:“任爱卿所虑确实。但朕非要让男耕女织的世道变一变。我南晋将男征女耕的日子过上十年,疆域定能扩充一倍。眼下四夷八荒多国内乱,敌人孱弱之际不一举拿下,更待何时?”他说到这看向李爻,“哦,对了,朕已经发出调令,让常健将军还有江南、鄯州、北域十三道的守将陆续还朝述职。晏初,这事朕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李爻站在前排,眼皮都懒得掀,像个木头桩子特别没有存在感。


    可皇上不让他将站桩进行到底,非要叫他。


    他只得叉手一礼:“陛下英明。”


    赵晟垂眸看他,轻轻笑道:“但你似乎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朕行事疯癫、毫无计划?”


    李爻一惊,已经开始在大朝上无理取闹了么?


    他来气: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蹦起来给你一大耳光。


    但他不能这么做,躬身道:“微臣惶恐,不敢、也不曾做此念想,不知微臣有何错漏,让陛下误会,还请陛下明示。”


    胡搅蛮缠谁不会?


    赵晟看着他笑眯眯地不说话。


    李爻则低眉顺眼——以不变应万变,你不出声我绝对不再多说半句。


    殿上寂静无声,诡异的气氛中暗藏较劲。


    皇上待李爻向来宽和,刚刚还尊其为“王父”,转眼二人便又当殿僵持。


    闹什么啊?


    时间在过,却似很慢。


    赵晟突然“哈哈”大笑:“朕开怀啊……”他好半天止了笑声,问道:“诸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开怀?”他问罢,环视群臣。


    满朝文武,此时皆如缩尾巴鹌鹑,生怕皇上点到自己。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方,想起前几天陪他在茶馆坐,听说书先生胡说“要我说现实更可怕,诸位听小老儿说书,是听个逻辑,可现实呢?很多时候没有逻辑。”


    当时,李爻听过笑而不语。


    而在景平看来,这先生说得对也不对。


    正如现在,即便疯癫不讲理如赵晟,也是自有疯子的逻辑。景平要做的是以疯子的逻辑抗衡疯子。


    他侧跨出列,沉声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向来待臣、民拳拳赤诚,却不一定能得真心回报。人身居何位,做何事,哪怕如陛下是至尊之位,依旧不能完全自控。陛下开心,因为康南王待陛下令出必随。”


    他嘴上马屁拍得利索,心里却想:我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理防线岂是你片刻的盯视就能撼动的?


    赵晟听罢,眼角笑意浓几分,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见大殿门口有太监急引一人前来。


    那人轻骑戎装,腰缠黄带,腰后插着金黄色令旗,是专呈加急文书的驿使。


    这小小令官位同正五品武将,山匪不劫、官驿无阻,更有特权能直接入宫登殿。


    驿使上殿行礼:“陛下,蜀中急信。”


    刚刚,户部尚书任德年还说多地闹匪患,现在便来了急信。


    不知是山匪肆虐了,还是扯旗造反了。


    樊星接信,拆开递给赵晟。


    皇上几眼看完,示意把信给李爻看。


    书信言简意赅:郑铮由信安还朝,途径蜀中,夜遭匪劫不知所踪,与官军交手之人落下羽箭数支,剑柄上有“羽”字烫痕。驻地官军请令,是剿是谈,请陛下示下。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蜀中早有山匪盘踞,在蜀道山拢游走,自称丰羽寨,从前自称劫富济贫,更从不敢劫掠官军,而今居然敢劫持郑大人……”


    赵晟叹了口气:“老师向来简朴低调,山匪劫他作甚?”


    “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想劫了人以进为和,谋财或者谋求招安。”


    赵晟想了想:“这不难办,速发急令给花信风,让他在还朝途中绕一小圈,将匪患清了,”他看李爻,“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他眼角总是含笑,似乎无言询问:郑铮因祸得福,若能大难不死,正中你下怀?


    李爻只当没看见,躬身道:“陛下英明,花长史定不辱使命。”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心里明镜儿似的了:原来他是这番算计,一箭三雕,翻版了信安旧案。一来暂免郑铮受辱,从长计议;二来借口剿灭山匪;三来给皇上那让百姓受苦的征兵政策泼冷水,妙得很。


    咳,他要是早动这种心眼子,怎会被赵家欺负得死死的。


    这日下朝后,李爻就没影儿了。


    景平傍晚回府,依旧没见人:但晏初没着人稍话,应该是回家吃晚饭吧。


    他正想着,听见门口一阵犬吠,分辨滚蛋的叫声,是有生人来了。


    景平迎出去,见门口有位姑娘,正与门房递腰牌。


    那姑娘见到景平,笑着打招呼:“公子。”


    景平不认得她的模样,却认得声音。


    “松钗先生怎么来了?”景平迎上去,把人往内院迎。


    松钗笑了一下:“王爷呢?我来向他交差。”


    第135章 左右


    李爻回府时, 天快黑了。


    溜达进门正遇上巡院子的常怀:“王爷,公子招待一位秦姑娘在书房等您呢。”


    李爻笑着应声,心念一转:“常老将军快回来了, 近几天这边没事, 你多回家张罗张罗, 需要人手跟胡伯支调就是了。”


    常健两个儿子常年在军中, 自己时而在朝,时而去边关,常夫人没得早, 府上只有个老管家, 经年日久地缺人气儿。


    如今他快回来了,又得了皇上的封赏,说述职之后给骠骑将军之职。老将归家,冷冷清清多不好。


    “按发来的军报算, 老将军大概后天能到,”李爻随手理衣袖, “休整一两日,请你爹过来,我在这边炒几个菜, 咱老少爷们给将军热闹热闹, 算接风了。”


    常怀呆愣地听完, 攀出满脸动容。


    看他那架势若非念着尊卑, 只怕要扑过来抱李爻, 与曾经的犷猛、没落三模三样。


    李爻受不了景平之外的男人泪眼婆娑。


    尤其常怀缺胳膊断腿依旧五大三粗、连巴胡子生得像草原一样, 两眼泛着星闪实在违和。


    行伍多年, 军中不乏情感丰富的硬汉,李爻从没细想常怀是或不是。想那常家寡薄亲缘, 常少将军大难不死,生涯巨变,动容于丁点温暖,不足为奇。


    理解归理解。


    李爻依旧让他晃起一身鸡皮疙瘩,三伏天恶寒上头打了个颤,在他肩膀上一拍:“行了,大老爷们这德行,丢不丢人?老将军爱吃什么,你现在去跟胡伯说说,这两天好准备着。”


    然后,他逃跑似的穿廊过院,找景平去了。


    景平有自己的书房,无奈酷爱鸠占鹊巢,好像用李爻的笔写字,如有神助。


    李爻进书房门时,见景平正不知伏案抄录什么,松钗在旁边帮他理着纸,二人各自一杯茶,谁都不说话,画面颇有红袖伴读之静妙。


    比看常怀哭鼻子养眼多了。


    李爻咳嗽一声,二人同时抬头。


    “晏初你走路怎么越来越没声音了,”景平立刻撂笔,迎上去接过李爻的外氅,在衣架上挂好,倒温茶递上去,“天气热,别喝凉水。”


    松钗闷不吭声,笑着看景平“贤惠”。


    待李爻喝水、缓气、放下杯子看向她时,才向对方恭敬一礼。


    李爻看一眼景平,对松钗道:“没事,不避忌,说吧。”


    “蜀中不宜居,且与山匪离得近,老大人被属下安置去了秦川,事情从头到尾只我一人经手,避役司里再无旁人知道,王爷可以放心。”松钗道。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李爻示意松钗随便坐,“郑老师身体、精神头儿还好吗?”


    松钗着女装便持着女子的理礼节,端身浅坐,分明是位名门贵媛:“老大人似是心冷了,除了唏嘘,没有旁的不忿,且大人有一份口信差属下带给王爷。”


    不落在字面的内容……


    李爻示意松钗说。


    “老大人请王爷达成目的之后,不用继续费心周旋,因为银子他确实拿了。信安重建费用不足,多次上报补充银钱,未有回音,他不愿眼看坍塌、滑坡折损农工性命,便挪了赃银。他说,用老命奠在古道重建的路基之上,无怨无悔。”


    李爻和景平对视一眼。


    本以为事情是栽赃或误会,竟然不是。


    郑铮此举于情无可非议,但是于理……


    若皇上死揪住不放,往后只怕更要麻烦了。


    景平在李爻肩上一搭:“未到绝境。”


    松钗也附和:“是啊,万不得已可以死遁,王爷莫要过于心焦。”


    李爻苦笑着摇头:“只怕他不愿意,”事已至此多论无益,他换话题,“好了,问你点私事,此去蜀中剿匪,你想去吗?正好昭之在那边,你若想去,我将信令给你。”


    这问题奇怪,哪有让下属挑工作的道理?


    景平眨眼旁听。


    松钗千人千面,玩世不恭、逍遥风流、淡然悠远、窈窕绰约通通都顺眼,她似乎没心事,只是活在当前的角色里,以至于与她相熟之人,也不知她到底是男是女;不知她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而现在,她竟然低了头,默然咬着嘴唇,神色凝重。


    “不急,你且想想,”李爻声音极柔和,“毕竟已入避役司,往日牵挂若是能放,便放下吧。”


    松钗抬头,似是一瞬间下了决心,坚定道:“不必了,属下去看一眼便了无牵挂,往后彻底做秦松钗,多谢王爷成全。”


    李爻不再多言,到桌前写好一封信,盖上私印给松钗。他留人吃饭,松钗拒绝了,看那模样已经坐不住了,恨不能即刻出发。


    李爻没拦着,嘱咐一句“保重”,让人走了。


    书房门被松钗带上。


    李爻笑眯眯地看景平一眼,晃悠到桌边张望:“刚写什么呢,那么认真?过两天常将军回来,我请他来吃个饭,到时候你再给他调调身体。”


    他随口闲话,垂眼见桌上铺满了侍政阁的谏信,检举、提议全都有。有些没署名,有些却是有名字的。而景平是在整理抄录这些言论。


    李爻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了片刻,没听见景平答话,抬眼见对方只是定定看自己:“嘿,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你抄这些离谱言论做什么?”


    景平立刻对他绽如一朵纯良小白花。


    “看你好看,我要把前几天少看的都补回来,”他凑过来,搂了李爻的腰,下巴垫在对方肩上,“王爷说的小的听见了,全都遵命,抄这些玩意打算给他们‘公示’亮亮相,”眨眼功夫,小白花变罂/粟,神色间能掐出坏水儿来,“皇上让我整顿侍政阁,是想把自己没玩明白的烂摊子踹给我,再对你有所牵制,其实正合我意。”


    李爻早知道景平对这侍政阁志在必得,但这些天杂乱,一直没听他细说想法。今儿见他自己想说,回手揉揉他的发鬓,等他继续。


    景平道:“侍政阁本意为听于百业,这是好事,只是欠制约政策,这些天我想了挺多,若能使其上正轨,便不止是广纳听、握舆言,更如手握一柄无形之剑。古有诽谤木,后又有铜匦,赵晟将好好的集议弄得乌烟瘴气,只因为他不会玩。我要建立一套代委制度,分门别类选取能言、善言之人,除了为各行谋取好政策,还要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当话的声音够大,大到让足够多的人听见,便威力无穷。”


    这说法稀奇,李爻隐约明白了。


    他暂时没置是否,垂眸看景平所书公示上写着“密告晋正史贺泠私收钱款、里通外族信三十七”、“密告左相苏禾外戚干政三十五”、“高密皇后后宫干政信二十九”、“密告工部魏凯暗捐官位、私卖公物信二十一”、“密告刑部尚书乔璞结党营私信五”……


    就连李爻也有“行为不检、善专军权”,“恃宠成娇、目无尊上”。


    行吧,这么看满朝文武没一个干净的,恶名滔天都该拉出去砍了。


    “这些有实证么?要论真假吗?”李爻问。


    景平摇头:“有真有假,各图己利而已,他们自以为聪明,想不署名便没事。其实眼下是不查,若有心循迹,从纸张、墨迹、字体、动机等方向入手,是能寻出端倪,更甚于政务而言,‘定论’与‘真相’从来都是阳关道与独木桥。”


    李爻想了想:“你要不提密告人,公示内容?之后呢?”


    “之后啊……告诉他们我接管侍政阁之前的密信一把火都烧了。”


    李爻稍微犹疑,笑着摇头:心眼子算是让你玩明白了。


    这法儿的关键在于“告诉他们一把火都烧了”,而不是“让他们看见都烧了”——于是,是不是真烧了,没人知道。


    那些有心诬告、裹乱之人,必会惴惴,担心景平择时对其暗地报复、挑唆。


    诚如景大人所言,某些时候,定论与真相八竿子打不着,私下报复更不需要“证据确凿”。


    李爻笑他“奸滑”,还是顺嘴提醒道:“玩火可能会尿炕,要小心。”


    景平受用地领情,转到李爻面前,随手描他领边一路向下,心想:我在你这做不成让你怠政而去的妖精,就去赵晟那做个左右圣听的‘佞臣’,一步步削去一人独断的霸权,开一片新天地。


    臭小子心里这般想,嘴上却问:“松钗刚刚怎么了,他好像很在意蜀中匪患?”


    李爻垂眼看景平手指落在自己朝服上,衣裳墨黑一片衬得对方手指冷白,让人想握住感受温度是否也冷。他答得漫不经心:“是他的心结,他本来是蜀中……”说到这,还是顿住了,“罢了,背后不论人。”


    “晏初,你刚刚对她说话那么温柔,我吃醋……”景平嘟嘟囔囔地凑近,气息和吻全落在李爻颈侧。


    嘶……


    李爻猝不及防,下意识侧仰,又被景平揽了背。


    他揪着臭小子后领把他拎开分毫,扬眉毛看他:“哦,我推门见你俩红袖添香,我也吃醋。”


    “那怎么办呢?”景平往前贴,微弯着腰,双手撑在桌边,正好把李爻圈在其中,不错眼珠儿地看他。


    下一刻,他直接将李爻纵向抱起来了。


    李爻顿时失重,比他高出一大截,心惊搂他的脖子。


    朝服那雍容的宽袍袖两扇翅膀似的飞开,又帘子似的垂落对方身后:“体统体统!成什么样子?!”他要往下蹦。


    “太师叔,你平时的恣意不正经呢?其实都是嘴把式吧。”


    景平笑着问,早料到他要跑,双臂勾揽住他,顺他的力道转半个圈,李爻居然没蹦下去。


    “谁要体统?我要你。”他仰头,正好吮到李爻喉结上。


    李爻咽了咽,突兀的骨节像回应景平似的滚一下:“别闹,马上吃饭了,一会儿他们该找咱俩了。”


    “刚才冯师傅把面发坏了,说今儿的饭要晚一点。”景平死不放手,绕过屏风才将李爻放在榻上,俯身在他嘴唇上辗转流连片刻,突然舔到他嘴唇内侧的伤口,是几天前李爻御前生气自己咬的,狠狠一口,尚未好全。


    “怎么破了?”景平勾开对方下唇。


    李爻偏头躲开不给看:“馋你没得吃,忍不住了只能吃自己,”他惯会睁眼说瞎话,“时间紧任务重,锁门去。”


    景平知道他糊弄人,也猜到八九不离十的原因,注视着对方片刻,调笑敛去很多,柔声道:“今天管够。暑天发汗身体好,一会儿肯定伺候你洗干净。”


    李爻:歪理邪说!而且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七月蜀中,人静止不动就快化了。


    花信风领命回都城述职,本来只带百人随行。


    皇上的剿匪令传来,他只得又调来五千轻骑军。


    蜀地山匪横行,仰仗地势盘踞多年,曾经匪类不搅闹百姓,又在山上自有田地,官府苦于寨深路难行,围剿过几次收效不好,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可近来农收不好,山匪开始搅闹山脚村落。


    加上李爻的暗泼脏水,官面上誓要有个结果的。


    花信风带的泽南军是边邑驻军,与各城内的衙卫不同。


    面对山匪,直接按两军对垒的攻城流程来一遍。


    大军先在临镇“歇脚”,斥候扮作山民用三四日探清山寨分布,很快绘影图形,紧跟着,先锋军趁夜将其主寨围了。


    松钗赶到蜀中见花长史时,长史大人正坐在山寨正堂的兽皮椅上。


    只可惜他坐姿太过端正。


    换了李爻,定能坐出一派占山为王的匪首气派。


    松钗没做装扮,是副文质书生的模样,花信风见过。


    他见人一愣,诧异中藏了几不可见的惊喜,向亲兵吩咐:“快给先生倒水喝。”


    “先生怎么来了,这寨子简陋……”


    他请对方坐下,不经意间对松钗多出几分待女子的柔情。


    他猜测对方是个姑娘,否则上次在羯人阵营接应,她怎么死活不让他帮忙医治箭伤。


    相比之下,松钗落落大方,笑着将李爻的手书递上,没有说话。


    “统制,”正这时,前锋营统领来报,“经点查,主寨山匪头领三人,军师四人,匪徒按江湖规制分有堂主、香主,名册齐算共七千三百二十八名,现收押五千余,临山的分寨也已经被鲁将军拿下,正在点查人数。但……初步搜掠,未见郑大人踪迹。”


    花信风皱眉:“嚯,人还挺多,把头领和军师押上来。”


    前锋营依令押来七人。


    这七位年龄、性别皆不同。


    “前几日你们掳掠朝廷命官,将人交出来。”李爻那扣黑锅的手段,只有景平和松钗知道,花信风只在尽忠职守。


    “呸,狗官!”络腮胡子山匪骂道,“我们不曾掳掠官员,你们要来找茬,何必空编名头?”


    花信风眉角一收,看向松钗,想问他李爻有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却见她眼神总在个四十来岁的狗头军师身上打转。


    “先生认识他么?”花信风问。


    松钗未答,那军师先冷笑起来:“我说怎么无端被官府找麻烦,原来是你这妖孽苟活于世,与官军勾搭成奸,来寻旧恨。”


    松钗脸色变了。


    他虽然没有易容,但模样与十几年前大不相同。


    他难放旧念,只想来默默看一眼,没想到见面就被“故人”认出来了。


    第136章 妖怪


    “陈丰哥哥, 我查到你或许在这。原来真的在……”


    松钗迟疑,他想向那人走过去,却被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盯得寸步难前。


    “我一直在找你, 你辗转流离, 还是回到家乡……”


    “家乡?”名叫陈丰的山匪冷笑, “拜你所赐, 家早就烧成灰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心软救你……”


    花信风听了几句, 感觉二人的对话中或许暗藏着松钗隐遁避役司的因果。


    眼下人多口杂, 他向亲兵打了个眼色。


    那小亲兵跟他多年极聪明,抄起桌上破布,两步到陈丰面前,把布条子往人嘴上一勒, 陈丰顿时说不出话了。


    “将军……”松钗惊骇,想求情。


    花信风抬手止音:“眼下公务要紧, 你们私交叙话,另择他处。”他说罢示意,两名士兵将陈丰架起来, 出了正堂。


    花信风又向松钗做手势:请便。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 内里自有细心温柔, 事关松钗过往, 看那陈丰不大好相与, 一会儿要是嚷嚷出什么, 闹得人尽皆知哪儿行?


    松钗感激地看他一眼, 跟出门了。


    这之后,花信风着人把山贼审了一溜够, 软硬兼施,用上足以将人“屈打成招”的手段,依旧没得到靠谱的答案。


    花信风沉吟。


    审众人,跟只审一个人不同。


    单蹦一个人可以为了某个原因死撑到底,众人却很难。


    因为不会每个人都是硬骨头。


    更何况,树倒猢狲散,喽啰们眼见大势不在,没必要为了旁人胆大妄为赔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花长史心生两种猜测:


    或是参与绑架的人极少,且不知道被绑的是朝廷命官,杀人灭迹之后骤然得知杀了个官,只有死不承认才有一线生机;


    又或是他们确实没做过,是李爻暗中把郑铮劫走,反手一盆脏水瓢泼,一箭好几雕,比串羊肉串还痛快。


    花信风以李爻的身家性命做赌注,赌答案是后者。


    想通这个,他不再多耽误,交代几句善后事宜,大步出正堂去找松钗。


    他惦记人家,也需跟对方印证猜测。


    山中风凉,没风的时候,寨旗蔫头耷拉脑地被太阳烤着,配合那不好看的颜色,像只巨大的枯叶蝶趴在旗杆上,时不时抽抽一下翅膀。


    匪寨建得挺不错,周围有大片菜地粮田,只是无奈去年大旱,改种耐旱植物后今年偏不断大雨,收成被老天爷闪了腰。


    寨子着实不小,花信风走得额头冒汗,才到后堂偏屋。


    “松钗先生一直在里面跟人叙话么?”花信风问守卫。


    “回统制,秦先生在隔壁屋子独自坐了很久,方才进屋,说想与那匪类单独说两句话。”


    花信风想推门进去,又觉得略有不合适,眼珠一转,向两名守卫道:“你们去院外守着。”


    二人不明所以,领命往外去。


    其中一个活泼的走到院口回头看,见向来持重的统领,竟然附耳在门边——


    偷……偷听啊?


    花信风冲他一指:快滚,别瞎说。


    那小守卫立刻扭头,润到院外去了。


    可结果呢,天不遂人愿。


    这破寨子的门质量贼好,是两片木头内里塞了茅草的“重工”之作——保暖、挡风、隔音极佳。


    花信风不顾形象地把耳朵紧贴在门上,也只听见内有人声,具体言论实在半个字都听不清。


    他正准备转战窗户边,突然屋里“咣当”一声响,隔着门都惊天动地。


    好好说话绝不会如此。


    花信风推门而入。


    也亏他果断。


    只见松钗双手握着陈丰的手,而陈丰手里则是明晃晃的尺长匕首,正一刀扎在松钗胸口。


    花信风大惊,两步上前揽住松钗,一脚将陈丰踹开。


    狗头军师被他踹得双脚离地,仰面落地“咚”一声屁股摔八瓣。


    花将军留了力道。


    陈丰也已胸口闷痛,不及说话,先咳出点血丝来。


    见他确实没什么能耐,花信风垂眸看松钗——那匕首刺在胸前,离心脏偏开几分。刀口深,好在是偏斜的。或许是他想当胸一刀,陈丰却不愿担罪责,拼尽力气歪了刀锋。


    “来人!”花信风大喝。


    “不是……不是我要杀他!”陈丰好不容易缓上气,坐在地上咆哮,“将军!是他拽着我的手刺的……不是我……!”


    花信风相信这是事实。


    陈丰脚步虚浮,不像会武之人,因为料他没本事在松钗眼皮子底下作妖,花信风才放心这厮与松钗单独叙话。细想,若非是松钗所为,此匪还被绑着,更不会有匕首。


    “对……是我,是我愿意还他的,将军……别怪他。”松钗疼得满头是汗,声音发着抖。


    陈丰还在叫唤:“疯子!妖怪!你要死到一边去!别在我眼前!”


    花信风沉淀一口气,对冲进门的守卫吩咐道:“绑了看好,别让他乱说,再拿医药箱来。”之后,他将松钗抱起来快步去了隔壁空房间。


    松钗脸色惨白,衣衫前襟殷红好大片。


    上次他背后中箭不让花信风管,但那伤不致命。


    而这次,军医年纪大,没跟着上山,眼跟前众人中医术最高的便是花信风了。


    “上次是为了隐瞒性别不让我医你么?”花信风舔了舔嘴唇,把声音尽可能放柔,“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会说出去,你的伤需得尽快处理。”


    松钗很疼,鼻息颤了颤,侧目见床边准备打下手的亲兵:“将军……让他们都出去。”


    花信风向身后亲兵打手势,亲兵退出去了。


    他多年行伍处理金石外伤是熟手,这伤在他看来不在话下。比起医伤,他更忐忑于非礼,偏偏耽误不得,立刻马上得视。


    人命当前,他轻声道:“往后若你愿意,便嫁我,我会好好待你。”


    松钗没让刀扎死,险些让他一句话呛死。


    先是一愣,怔怔看他片刻,跟着忍俊不禁。


    可他有伤笑得艰难,笑两声疼得猛抽一口气。


    花信风不明所以,不再耽误时间,两下割开对方衣裳,却预料之外——秦先生胸口平平,但看得出满染血迹的胸口附着大片伤痕,像是烧的。


    不是姑娘?


    他之前避忌,是不乐意被看见这些伤疤么?


    他性子那么洒脱,不至于吧……


    花信风一边迅速处理伤口,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松钗——这人怎么看都长得太细致,皮肤腻得不像男人,更甚,他脖颈上平滑一片,没有喉结。


    脑子里系了个瞎疙瘩,也没耽误花信风的手速,他飞快给人处理好伤口。


    期间松钗一直不说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花信风用布帛垫在对方皮肤与血衣之间,“我以为你是姑娘……说了可笑的话,一会儿我着人拿衣裳给你换。”


    松钗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现在知道不是,松一口气吗?”


    这话有点矫情。


    但花信风还真仔细想了想,摇头笑道:“也或许是有点失望。”


    松钗惊了:“将军喜欢我?”


    问题太直白。


    花信风说“是”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扪心自问对松钗确实有点不一样,刚才见到他来,没来由地开心,后来见他受伤,又莫名愤怒担心。


    松钗移开视线,看着屋顶轻飘飘地道:“将军别多想了,将军喜欢的……是我能变成你心上人的模样……”


    花信风被这话蜇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说得好像不对。但他没有李爻那张嘴,话茬跟不紧。


    想了好一会儿,他只是闷声道:“你就是你。”


    松钗目光又转回来,看不明白他似的。


    “对啊……”好一会儿他敛了眼睛,“我独一无二。”


    是个妖怪。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听出松钗这话内有深意,加之陈丰所言,信息量已经爆炸了。花信风想问,又觉得松钗该休息。


    他拉过松钗手腕诊脉片刻,在对方肩膀上稳稳一按:“先不多想,好好休息。我不知你的过往,但知道往事已矣,既然如此,让它过去不好么。”


    松钗淡淡地道:“他救我活命,我却害他父母没了,是我该他的……没有拖欠,我心里才能‘过去’。”


    近来蜀中烈日当头,前些日子连番的大雨被吹到了都城邺阳。


    大雨瓢泼,许是让赵晟脑袋里进的水也跟着泛滥了,他突然传令,急召重臣入宫,说有事请诸卿饮宴——只要还能喘气的,都给朕入宫来。


    马车里,景平生闷气。


    今天休沐,李爻本来要出门,感谢天公作美大雨瓢泼,加上他的软磨硬泡,才把人留在府里。


    二人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做好手边事,快到傍晚景平盼来心心念念的“午休”,他刚腻歪着在李爻唇齿间尝出片点甜头,狗皇帝的旨意就来了。


    李爻坐在一旁,看他那模样好笑,在他鼻子上刮:“嘴都能栓酱油瓶子了,这么欲求不满?看来我是上岁数了……”


    “当然不是!就是太喜欢你了,总也要不够,”景平立刻反驳,讷声片刻又柔声问,“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你不喜欢吗?”


    他目光在暗沉的车厢里闪如点星,诚恳极了,是诚意且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


    李爻顿时脑袋发涨。


    最初景平跟他上床,虽然在某个重大问题上用了小歪心思,但行动上是万般小心、极尽所能地讨好,生怕他有片点别扭。


    之后二人又有了几次,不再那么“生疏”,景平渐渐放松,本性也随之暴露真切了。


    臭小子简直爱他如痴如狂,待他有种难形容的摆布欲/望。


    李爻认真想过对方此类行径的初衷,可以理解男人在控制中“征服”爱人的快乐,更何况景平自幼视他作英雄,一路追着他的背影,如今终于抱得英雄在怀,成就感爆炸,可想而知有多魔怔。


    无奈想通归想通。


    诚如景平所断:太师叔的情场风流多是假把式。


    李爻不痴迷此道,最初糊弄毛小子还行,待到对方开窍了,便渐渐敌不过人家的魔高一丈。


    所以他反而成了被动落下风的那个——所谓爱之所至可以滋养天赋,所向无敌,不服不行。


    至于喜不喜欢……平心而论,李爻无所谓。


    因为景平喜欢,又算不得毫无顾忌地过分,李爻便随他开心。


    王爷一时迟疑不回答,不过是在考量不同答案导致的后果:


    说“喜欢”吧,小混账肯定尾巴掀上天,二人一言难尽的床笫之乐更要翻出新花了;


    若说“不喜欢”呢,看景平真诚的表情,只怕是要跟他讨论到底哪个步骤、哪种做法让他不喜欢,讨论之后……还得实践。


    得吧,李爻绕明白了,怎么都躲不过去。


    没想到景平见他愣神紧张起来,拉过他的手诊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在想入宫的事?”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李爻赶快顺坡下。


    景平冷笑着没答。


    “你知道为何?”李爻诧异看他。


    景平笑容更高深了,颇有李爻糊弄人时的风采:“掐指一算,或许有人要倒血霉。”


    未至立秋,日子过出一把子秋来的寒意。


    景平解开外氅,给李爻披上,撑伞下马车,回身迎他。


    傍晚的天已经黑得像夜里。


    御道两旁的花朵被打落满地,气死风灯的幽幽火苗在雨里飘忽,扑烁了群臣脚下的路。潮雨味一路随着众人,弥漫到太和殿,才被恰到好处的香味冲淡,混出一种说不出让人醒神,还是迷糊的味道。


    晚膳时间一到,赵晟便登殿了,说过几句有的没的开始端杯敬酒。他言辞中没单独提到谁,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酒过五六巡,有不胜酒力的官员微醺,赵晟示意樊星静场,朗声道:“朴爱卿,今日午后的话,你再与诸位爱卿说一说。”


    “朴爱卿”叫朴淼,位居太常寺卿。


    晋朝设有礼部,也设有太常寺。礼部主管往来接待、修典奉宴、庙堂祭典;而太常寺呢,则多是负责观星占事等虚幻缥缈的门道。


    是以礼部总是看不上太常寺,觉得他们怪力乱神,搬弄是非。


    朴淼没想到皇上突然叫他,慌忙起身行礼。


    他不太有量,起得猛了人一栽歪,朝服险些刮翻杯盘。


    “回陛下,太常寺丞彭大人师从端一道,他接连三日夜观星象,见荧惑入东井,恐国将大丧,坊间有谶说‘南出小人,贾言乱政’,是以微臣恳请陛下明断,以避谶语。”


    赵晟笑了笑,看向景平:“贺爱卿,你家乡在南方,如今刚掌管侍政阁,阁中不乏商贾名流,这谶言怎么听都像说你是个那个乱政之人啊……”


    第137章 解谶


    景平波澜不惊站起来, 躬身道:“微臣惶恐。”


    他带了李爻一眼,笑意深藏眼底,目光转给赵晟:“既然天象如此, 陛下不可不防。微臣入朝为官, 可恨心思不在庙堂, 费尽心力苦苦支撑, 只因自省是山野无能小民,不可丢太师叔的脸、辜负陛下的器重。今日朴大人既然提出此事,微臣正好借机卸下担子, 往后为太师叔养花种菜、看顾身体, 隐患便随之除了。”


    眼下不是上朝,众臣又不乏喝高了的,景平说完,开始有人窃窃低语, 有劝的、有提醒他无礼的、还有摇头叹气评头论足的。


    赵晟把酒杯撂下,假嗔指着景平:“你简直跟你太师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说说你,你俩几回了?三天两头跟朕使小性儿、闹脾气,动辄撂挑子不干, 朕说什么了?朕又没怪你, ”他向樊星点手示意, “而且‘国将大丧’, 甚是好解。”


    樊星领命宣召。


    言之大意是太常寺卿多年来通过占卜、谶语为晋朝避祸, 朴淼功不可没, 即刻封为太傅, 还因“朴”姓源于南蛮,故赐国姓“赵”, 同泽三族。


    晋朝三族所指是“父、兄、子”,也就是说朴淼的男性宗族此后全改姓赵了。


    朴淼满脸惊愕,没想到一段“劝政”谶言让自己飞升太傅。


    但他的开心只持续了分毫光景,听到赐姓时,脸色沉衰,最后连连叩头,口称“微臣德不配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晟溜达到朴淼跟前,笑问:“朴爱卿怎会德不配位呢?朕给你高官厚禄,恩荣无限,你为何不开心?”


    朴淼哆嗦成一团,心里爆开的可怕猜测没办法挑明说,只得不断念叨:“陛下饶命,臣知罪!”


    “赵爱卿这么说,朕更糊涂了,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朴淼俯首贴地,压根不敢仰面视君,飞快编排罪名:“臣谶言乱政,险些以捕风捉影之辞左右社稷……若非陛下圣明,贺大人栋梁之材,便……”


    “也就是说,你是针对贺爱卿了?”赵晟问。


    “臣不敢针对,”朴淼还知道有的能认,有的得狡辩,“微臣的兄长虽不在朝,却饱览群书,提点微臣贺大人掌管侍政阁意图……啊不,前途不可估量,微臣担心贺大人把持朝纲,这才道出无实证之言,万幸陛下英明自然不会迁怒贺大人。”


    这话依旧只说了一半。


    朴淼家里兄弟三人,他走仕途、余下二人做士绅,那二位在坊间看似名流清高,其实没少勾结商贾,前几天老大因为利益攀扯,诬告行商,让景平找了个理由踢出侍政阁了。


    “嗯,这么说倒也有理,朕早听闻你私下做了很多事,”赵晟慢悠悠地接话,语调中透出股怨毒,“但这不是最让朕生气的。”


    这都不是?


    朴淼不敢说话了,想不出比“官商勾结牟取利益、编造谶言离间君臣”更大的罪名了,趴在地上涕泪齐下地认怂道:“请,请陛下教诲明示……请陛下宽恕……”


    赵晟冷笑一声,突然拔剑,当着群臣贯力向朴淼后背猛扎下去,剑从其后心穿透胸膛,竟“咔嚓”一声钉碎了金砖,戳进地里。


    朴淼哀嚎扑倒,暂未咽气,趴在地上抽搐,耳畔传来赵晟鬼气森森的声音:“朕不喜欢看你们跪,总让朕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


    变故只在星火间,群臣惊慌,又不敢擅自混乱。


    大殿上几声低呼后,除了朴淼越发低弱的倒气声,寂静一片。


    李爻和景平也都惊了。


    朴淼以谶言谏君的事情,景平是知道的。他也做了准备,朴淼兄弟三人的罪证已由侍政阁递呈三法司。


    本打算新官上任烧其不识三昧真火,和三司搭好台……


    结果不待粉墨登场,突然被赵晟截胡,唱了一出震慑人心的解谶大戏。


    “‘赵卿’依仗职务便利,官商勾结、污染圣听,长此以往,才是国有大丧,‘赵淼’之罪,三族之祸,灭族示众,”赵晟说到这,甩了景平一眼,“言论可杀人,也可左右社稷,朕将舆言谶论的权柄交予信任之人掌握,是希望有人清澈君听,无奈‘赵卿’委实让朕失望。”


    看似全在说朴淼。


    但怎么想都是敲打景平。


    景平没拾茬,低眉顺眼地坐着。


    朴淼像被钉在地上的蚯蚓,扭曲得筋疲力尽,终于断气不动了。


    大殿外的潮雨气伴着殿内的香,掩盖住血腥味。


    侍人将朴淼尸身搭敛下去时,苏禾起身:“陛下……”


    赵晟扬手打断他:“朕知道国丈要说什么,但事情必要循规蹈矩,才能排布方圆。凡为‘赵淼’三族讲情者,通通赐‘赵’姓、以同罪论,国丈也不例外,”他笑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赵卿’上奏‘国将大丧’的谶言,朕便让他终结谶言,这样皇后能平安,苏卿更放心,是不是。”


    从前皇上是糊涂,现在是疯,疯里透着时多时少的精明。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人敢为朴淼的三族求情。


    筵席后半程,群臣噤若寒蝉。


    大雨如擂鼓般敲打着殿檐、窗棂,落雨声的深远处,仿佛有惨呼传来,是朴家三族声嘶力竭的哀哭。


    回府的马车上,李爻没多言,他知道景平心里明镜儿似的,便不唠叨。


    景平安静坐了片刻,终归略有心慌,握住李爻一只手,摩挲着他指骨关节,像不经意间的亲昵,也像是安抚:“无需你多虑,我会小心,也会探探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是说给李爻听,更是说给自己。


    他总去太医院,听小太监传话,隐约知道李爻向皇上请辞那回御书房发生的事。


    事到临头,他反而成了晏初的软肋么?


    赵晟誓要把李爻栓在身边,消磨、损耗没有尽头,他如何能让晏初陪那昏君枯萎。


    想到这,他下意识紧握李爻的手,如同昏暗中觅一方坚定的信仰。


    李爻正看着车外的风景神游,被景平的言语动作将心思扯回来了。他偏头看人,舔了舔嘴唇,反手扣住景平的手裹进掌心,随着一扯,把人带在怀里搂了。


    “朴大人曾经做过以谶解谶之事。”


    看似漫不经心一句话,在景平心里划出狭闪,劈开一道亮光——对啊,那谶言会不会还有后手?


    景平猛然抬头看李爻:晏初他……原来真的只是懒得算计而已。


    李爻垂眸,环着景平的腰身安抚似的轻轻拍几下,眼睛眯起来像道弯月亮,笑出点温柔,享受着臭小子仰视的目光。


    几天后,常健抵达都城邺阳,入宫见驾紧跟着到王府交符令。


    李爻知道老人家舟车劳顿,没言正事,只嘱咐常怀陪老父回家,休整两天再请二位常将军来府上吃便饭。


    万没想到,常健拒绝了。


    老将军客气道谢,说在路上收到犬子来信,得知王爷多有照拂,感念不已。本该由他做东才对,无奈上岁数实在不中用,冒着暑热一路回都城,像丢了半条命。


    李爻旋即让景平帮老将军诊脉,开过平安方,把人送走了。


    “他怎么样?”李爻目送常健的背影。


    老将骑在马上身型依旧挺拔,只是让人看出股力不从心的强撑,有点心酸。


    景平也顺着李爻目光的方向看,幽幽地打断太师叔的惆怅,且没给留面子:“他该只是不想跟你吃这顿饭。”


    李爻被他的直白呛得咳嗽:……我这么招人厌么。


    当然,他自嘲似的腹诽仅限自娱自乐,他明白常健是刻意疏离。


    辰王薨逝之后,皇上如同变了一个人,常健多半是听说了昏君的乖张行径,心有忧虑。


    他将常怀托付于李爻,尚能说得过去,毕竟小常将军是在康南王麾下冲锋陷阵,重伤致残,但若因此与李爻交往过密,鬼知道赵晟满脑袋的浆糊里又会孕育出什么糟粕。


    李爻叹口气,他不喜欢活在算计和防备里,吃顿饭都要“避嫌”太没意思,无奈他风口浪尖,常健为儿子打算,暗中盼他长命百岁,明面上非得把他当个“嫌”避开。


    这一刻,他陡而想通了心底莫名的酸楚——烽火硝烟压不折英雄骨,最蹉跎莫过人间亲情。


    他是透过那道背影看见了爷爷,细想却不过是同病相怜的矫情。


    行啊,好饭不怕晚,不吃就不吃吧。


    景平没想那么多,他家逢巨变时年纪太小,现在有李爻足够了。


    如果说李爻喜欢可控的、烟火家常的热闹,那么景平则只喜欢“晏初喜欢”的。


    抛开如赵晟这种见面就想抡圆了大嘴巴子伺候的主儿,谁来谁不来,于景平而言没所谓。


    来了就陪晏初热闹,不来正好独占心上人嘛。


    “行啦,”景平拥着李爻回府,“闷得慌我陪你出去听戏喝茶。不烟熏火燎地张罗饭菜多好,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话是这么说,李爻还真没闲工夫。


    从他第一天恢复上大朝开始,军务的大事小情就铺天盖地砸过来了。


    立秋这天,李爻说好中午回家吃饭,因为景平要给他行针。


    可眼看到饭点,跟景平前后脚进门的只有李爻的口信——北面来了军务急报。


    “王爷说,咳咳,”传话小侍拿捏着李爻的腔调,“‘你去告诉他,要是到了饭点我没回,就替我尝尝冯师傅今儿炒菜打死卖盐的没,嘶……这他娘的是军报还是鬼画符,老子还没升天呢,怎么不干脆烧给我!哦,对,让他放心,我按点儿吃饭’。”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结束,一摆手。


    别说,还真有模有样。


    小侍学完立刻变回自己,乖顺得不行。


    景平无奈苦笑,只得等人,兼去书房见缝插针。


    他接手侍政阁后,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两天第一次主持政议员们开表意会,而后将各行业的代表集议在坊间实名公示。


    提议有限期落实的、有等待朝议的、也有驳回的,分门别类、清楚明白地列出,引起了不小的声论。


    他现在闷头干活儿,将有待朝议的奉言整理好,才撂笔打着哈欠抻懒腰。


    后背的筋没彻底舒展开,门外传来阵杂声。


    隐约听见有人呼喝,腔调挺急。


    晏初回来了?


    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他出事了!


    这念头可不得了。


    景平“腾”地弹射起来,把自己发射出去,闪到前院,但见来人是花信风。


    花长史风尘仆仆,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人精神涣散拾不起个儿。


    “快,就是找你!他一直高热不退,我没办法了!”


    景平从月洞门冒头,花信风就看见他了,俩眼冒贼火,而他也是这时看清师父抱的人是松钗。


    松钗没彻底迷糊,见了景平好歹认得,眨了眨眼,扯出丝笑意,算是打过招呼。


    只要伤员不是李爻,景平便能如老夫子一般沉稳。他把人让进厢房,摸松钗脉时,听花信风口述对方伤情。


    “发热几天了?”景平问,揭开松钗衣裳看他伤口。


    花信风继续抢答:“受伤之后一切见好,归途没急赶,可大前天夜里突然高热,怎么都降不下去。”


    景平愣神听完,别有深意地看了师父一眼:“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也养护得仔细,没有发炎感染。唔……许是食物药物与他自身相冲,总之先把温度降下来。”


    言罢,他出屋。


    不大会儿功夫,一大桶药浴温水被抬进来。


    “师父帮先生把衣裳脱了。”景平见花信风一脸担忧,在床边站得像条扁担。


    话音落,松钗不待花信风动作,自己支持着坐起来了,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趔趄到木桶边,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幸亏花信风手疾眼快,才没让他大头朝下。


    景平看看师父,又看看松钗,觉出种说不出的扭捏。


    这味儿他可太懂了。


    他几不可见地坏笑,火速恢复一脸正经:“泡一刻钟之后,把人抱出来,千万别让冻着。大椎、合谷、外关、涌泉、足三里,火针快推,师父行吗?咳,你的医术没问题,不行也得行,我要赶快抓药去。”


    花信风急道:“抓药一刻钟还回不来吗?”


    景平鄙视他:活该你当年追不着我娘,现在打光棍儿。


    他正想变着法给师父开窍,房门轻响,李爻回来了。


    景平立刻换上笑脸:“忙完了?吃饭没有?”


    “没呢,刨了绝户坟,没来及踹寡妇门,先回来看看你,下午择一吉时再踹,”李爻没溜儿到一半,看见松钗了,“哎呦,这是怎么……诶?”


    花信风把他往旁边一拽,背过身要说悄悄话。


    “将军。”松钗叫人。


    “啊?”花信风猛然回头,“哎——!”


    挺狗腿。


    “是松钗给诸位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自会有所交代。”


    按理说这屋李爻说了算,没想到花信风再次抢话:“交代什么?不想说的事不用说。”


    李爻看景平:什么情况?


    景平蹭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上头了。”


    第138章 暗度


    松钗的针是景平给施的。


    花信风在外伤、药石和某些毒物有所长, 扎针灸实在是与寻常大夫没分别。


    但在景平看来,师父就是怂。


    最后,他没理松钗的倾诉欲, 一针把人扎睡了:都这样了, 不睡觉还想说什么?


    李爻帮不上忙, 当甩手掌柜架着二郎腿喝茶, 见景平下针稳准狠,幻视到对方扎他时候的模样,呛了一口。


    “晏初, 你怎么了?”景平不知是自己把人“吓”着了, 吧嗒着一双纯良的眼,抢过去给李爻顺气。


    李爻干笑:“拿眼喘气呛着了,”他问花信风,“怎么弄成这样?”


    早知如此, 就该拦着松钗去寻那份执念。


    花信风不答反问景平:“他怎么样?”


    仨人睁着六只招子,相互看了会儿……


    “师父放心吧, ”景平难得表情丰富地看花信风,已然脑补出整套烂俗话本,阴阳怪气劝慰道, “他没事, 估么着晚饭时能醒, 下午您也好好歇歇。”


    花信风知道徒弟心里编排自己, 没跟他较劲, 摆摆手, 意思是:退下吧。


    “你先吃饭去, 我跟你师父……咳,说两句话。”李爻接话。


    “什么着急上吊的话非得在现在说, ”景平不容置疑,“先吃饭,你一会儿也得行针。”


    李爻:……


    风水轮流转,花信风笑看热闹:师叔,你也有今天!


    哈!哈!哈!


    要说景平赶落人,因为他下午还有事。


    饭后他给李爻行过针,着急忙慌出门。


    李爻的声音追着他:“哎?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回,傍晚就回——”年轻人的声音飘回来,人也飘回来,在李爻嘴唇上飞快地撕啄了下,才满意地跑了。


    这一幕又让花信风这万年老光棍看个满眼:知道了你俩的事之后,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多余。


    腹诽完二人,他抓住时机,言归正传:“师叔,跟我交个底,郑大人呢?”


    剿匪成功后,他始终没寻到郑铮的踪迹。


    山匪们多被关在蜀中衙门里,匪首则押解上邺阳,再一半天该到了。


    再无旁人,李爻直言承认:“是我藏的人,松钗帮的忙。”


    花信风眼睛立刻瞪大好几圈:“你这是……”他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忙压低,“你这可是欺君!”


    “是也已经欺过了,能如何?”李爻满不在乎笑着瞥他,“知道我欺君的就你们仨,我要是被卖了,就是你干的。所以你会卖我么?”


    花信风怼他肩膀,骂道:“说得什么屁话!”


    他想问李爻接下来的打算,但也知道说辞只有一个——郑铮被劫掠后失踪。


    他听闻郑铮是真的动过那批钱款时,也嘬了牙花子。老大人的初衷再如何含泪泣血,只要皇上不肯法外容情,事情在面上便是必死之局。


    谁都不是神仙,李爻暂时没有好办法。


    只得缓兵以谋后论-


    大皇子赵岐回都城月余了,因为伤重、且阴差阳错吃了李爻的解药,体格子更差了。


    据说他时常昏睡不醒,一日能清醒的时间占十之二三,便很不错了。


    是以,皇上暂没恢复他的太子之位,只说东宫给他留着。


    言外之意很明确——养好了身体,太子还是你。


    景平急着出门,正是因为赵岐邀他入宫。


    他赶到赵岐的居殿时,见殿下身边有个小官,正供其挑看什么图样。


    赵岐道:“我对穿着不上心,扶大人平步青云,这些事交给别人就是了。”


    小官答:“下官再如何平步青云,陛下也暂没宣召,司衣局的差事还该是下官的,下官乐得伺候殿下。”


    “那扶大人帮我掂配就好,你配的衣裳总是很好看。”赵岐挺温和。


    小官有眼力价儿,知道赵岐想他走,行礼退下。与景平对面而过,笑着向他叉手行礼。


    景平面无表情地还礼,惊鸿一瞥间,他愣了下——这人眉梢眼角,似有李爻一两分满不在乎的神似。


    旋即他笑话自己:片刻不见,就想得失心疯了么。


    初秋时节,雨来了凉,太阳晒过,又蒸笼似的。


    赵岐靠窗坐着,阳光斜照,映得他恹恹的、眼下一片乌青,他沐在光里依旧不觉得暖和,将秋氅紧了紧。


    信安城头一刀,像刀掉了他九成性命。


    曾经景平觉得李爻像个瓷器,冲风咳嗽、动辄半边身子没知觉,而今突然意识到,那有一大半是他的心理作用。事实上,李爻在鄯庸关伤重成那样,依然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对比赵岐,晏初简直是金刚钻,总有一把子精气神格外劲朗。


    “扶大人最近与父皇投缘,豫娘娘都清闲许多,我总得给几分薄面,”赵岐似是闲话,中气不足,而后他苦笑,“贺大人随便坐,我实在不知自己还有几天好活。”


    景平厌恶赵家人,相处下来,只赵依和赵岐尚算不错。


    “殿下是否又不适,才叫下官来?”


    “就这样了,”赵岐摇头,“从前总听人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如今才真懂了,”他年纪轻轻笑出一股知天命的随便,“但贺大人对外确实要说是来帮我瞧身子的。”


    景平听他弦外有音,沉声道:“恭听殿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赵岐眼眸闪了闪,“你对老师……是否……”他近来走动少,想得可不少,回忆景平对李爻的真挚,俨然超越了所谓的师徒之情。


    “我待他比命还重要。”景平坦然。


    赵岐眼角的笑纹更深几分,像松心羡慕。他舔了舔嘴唇,正色道:“那我有话直说。是赵家对不起老师,我思来想去,应该趁着有命还他恩情,可依着老师的性子,怕是不屑得我还,是以我请贺大人来。我在邻郡存了些东西,必要的时候,会有人奉上,这是信物请大人收好。”


    他递给景平半片玉牒,端口参差,显然是故意敲断的。


    少年人总会成长变化,或许需要经年日久的沉淀,也或许只在一夜几须臾。


    好比景平对李爻不舍的追随、酿出跨上骏马跑去胡哈大寨烧粮草的瞬间;也好比事实对赵岐接二连三的无情捶打、终成绽在眼眸中沉稳睿智的笑。


    大殿下变了很多,且学会了云里雾里。


    景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赵岐给景平斟茶:“说点实际的,贺大人近来在暗查太和殿谶言之事?”


    自今日见面,赵岐就表现得很诚恳。


    景平依旧心有防备。


    赵岐知道,也并不恼,笑着悠悠道:“‘南出小人,贾言乱政’的后半句是‘缺弊不立,穹窿可充’。”


    景平惊了。


    他听李爻说朴淼曾做过以谶解谶的事情以后,就暗中周旋。三法司里,乔璞和顾拾秋都在查那谶言是否有后半句。


    可那说出谶言的太常寺丞是给吓坏了,声称“南出小人,贾言乱政”都是朴淼安在他脑袋上的,他根本没说过这话。


    费尽周折好多天,才从朴淼的外室处听闻,谶言确实有四句。


    无奈再多的,那外室也不知道了。


    赵岐见景平愣神:“贺大人不必诧异,我再废物,也是个姓赵的,有些事情做起来有无形的便利。”


    景平摩挲茶杯。


    所谓“缺弊不立,穹窿可充”的意思,是说要守着南晋的规矩,国不可传予缺弊之人,社稷的破窟窿就能填平。


    再看赵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后半句是针对殿下的?殿下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景平问。


    赵岐皱眉,摇了摇头:“没查出,也猜不到。”


    但不难看出,这谶言前半截针对景平,后半截针对赵岐。


    景平冷笑出声——若是闹起来,终会演变为对晏初在国本之意上的逼迫与试探。


    只是万没想到啊,这人严丝合缝的算计,被赵晟一套乱拳打了个稀碎。


    眼下虽不确定背后之人是谁,却该是意不在扶持太子——


    这天下午,李爻没出去“踹寡妇门”。


    他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出书房溜腿儿——景平还不回来,花信风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找了好大一圈,发现花师侄在松钗房里,倚窗发愣。


    儒雅里带着几分幽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爻敲着窗口打拍子,贱嗖嗖地哼小调。


    花信风瞪他:“别胡说八道,毁人家清誉。”


    李爻眉毛扬起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清誉,一是大姑娘小媳妇,二嘛……”他笑了笑,“是不知谁的心上人。”


    松钗是酒楼茶馆的常客,即便出淤泥不染,也是泥里钻出来的,压根不在乎所谓清誉。反而花信风,心存别样的惦念,揣着君子意,替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


    花信风让他噎住了,基于理论基础的胡搅蛮缠,他向来不是师叔对手,索性破罐子破摔,施展沉默不语大法,只当没听见。


    而李爻对花师侄,一贯是逮着蛤(fpb)蟆捏出尿的“雷霆”手段,正待继续笑话他,不把人闹到掉脸,誓不罢休,景平回来了。


    小伙子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他家晏初又欺负师父呢,索性站定没动,打算看热闹。


    没想到花信风掀眼皮就发现他了。


    花长史确实挂心松钗。


    可深究,他说不清楚对人家是哪种感情,仿佛松钗那句“你是喜欢我能扮成她的模样”变成根长刺,扎在心里。


    搅合得他脑袋比打鱼的破网还难缠。


    他没计较孽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行径,招手让他过来。


    几步路的功夫,景平满眼是师父赤链蛇吃扁担,死不转弯的模样。


    他有心当一回“媒公”,却见李爻轻轻摇头,不经意间飞了松钗一眼。


    景平顿挫片刻,便也懂了:师父性子恪守,松钗的身世又因果不明,若他没有自己待晏初那般破釜沉舟、飞蛾扑火的勇气,只依靠片点不清不楚的喜欢,确实很难维系长久,更难得善果。


    显然眼下这二人,一个退却,一个混乱。


    咳!都道愚者常有爱,师父没想通,确实不好猛推他。


    伏羲九针是绝学。


    景平一针扎下去,说让人傍晚醒,便能控制误差在一盏茶之内。


    日头打斜时,松钗果然醒了。


    他高烧转为低热,睡一大觉,精神头好了很多。


    睁眼醒神,见仨大老爷们,一个在屋里、俩窗外,表情各异、不知所谓,轻咳一声起身。


    花信风立刻回头,快步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他倒水递在松钗手里,“慢点喝。”


    松钗头发披散,直如瀑布垂落,挡着大半侧脸,他面色很淡,但眉弓、鼻梁的轮廓起伏有致,为女子英气、为男人俊秀,难怪时而是姑娘,时而是后生,都不违和。


    “因为我的执念难忍,给诸位大人惹了麻烦,若几位得空,我将旧事做个交代。”


    花信风刚想说“不想说别说”,被李爻“啧”一声打断了。


    王爷翻白他,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而后,拉过椅子,往松钗跟前一坐,“你说,我们洗耳恭听。”


    从前花信风就没少被小师叔说“婆妈”,当即自省:明明好奇人家过往,还整一出欲拒还迎,确实挺烦人。


    “将军。”松钗叫人。


    花信风倏然抬头:“哎!你说。”


    松钗让他逗笑了:“将军还记得在李家别苑时,我对你说,我杀了我爹……”他垂下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悲凉,“不是骗你,那是真的。”


    景平面色平和没波澜。


    花信风看李爻:他居然第一面就对我说真心话!


    李爻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场面有点诡异。


    “咳,”花信风打破僵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或者……本就是他不好。”


    这般“拉偏手”地接话,出乎松钗预料,他眼睛里透着丝缕无奈苦笑:“他害死了我娘,而我……为了杀他害了全村人丧命。”


    松钗说罢,深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将旧事简单讲了。


    松钗的父亲是蜀中小村子的里正(※),挺有人缘。


    松钗九岁时,蜀地闹了次洪灾,村民累于潮热,大片病倒。


    大灾之后紧跟瘟疫,是地府来割人性命了。


    那时村里每日死人,死尸即刻拉去烧掉,即便如此,病症依旧传染迅速、难以控制。村中长者都怕了,这般下去朝廷会来封村的。


    到时候或许大家都会死。


    人在无助时,便会怪力乱神、笃信仙鬼。


    村中渐渐传起流言,说天降瘟疫,是仙人在收妖。


    村民开始疯狂帮助仙人寻找所谓的“妖物”献祭,年老“成精”的猪马牛羊全被杀了。


    但无济于事。


    后来,聪明人渐渐“悟”了,这妖物或许是人型。


    好巧不巧,小松钗进山挖草药,被滑坡困住,两日没回来。


    第三天一早,里正起床,眼看村子残破不堪,突然崩溃大哭,向村民坦言说妖邪是他的妻儿——小妖已经跑了,还剩下大的。


    一晃又过两天,小松钗对村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撑着半条命,艰难地回村,在村口被将他当幼弟看待的陈丰拦住。


    陈丰让松钗快走:“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快走吧,只当没回来过!”


    松钗心中翻腾,懵噔着听闻了塌天的事实:你娘已经被村民绑起来烧死了,你这个“小妖怪”若是回去,也会被烧死的。


    松钗被这消息彻底砸蒙了。他确实身有残疾,但他怎么会是妖孽?而那个身为丈夫、父亲的人,怎么就至于让娘亲被焚烧至死……


    慌乱中,松钗躲回了山里,吃树皮、刨虫子、挖野菜过活。


    而这之后,因为村民“焚烧妖孽”的诚意,大劫有了转机。


    村中来了位医仙,年纪轻轻医术高明,除疫排难,点手活人命。


    小半年过去,灾祸平息,小村子渐而向荣。


    而松钗在山里彻底活成了野人,彻夜难眠。某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潜回村中,他想质问父亲——我才是妖孽,你为什么连娘亲都要牵连。


    他一路上设想过无数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他会后悔、会说想念娘亲、会与我论大义、又或者即刻把我抓起来烧死……


    可事实与松钗的设想均不一样,他只看见父亲因为“大义灭亲”更加被村民爱戴,欣然接受媒婆的说和,准备娶新媳妇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松钗声音淡淡的,“我突然不想问他了,如果娘亲有错,他又何尝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该一起去死才对。所以后半夜……我偷偷潜进屋里杀了他,我放火烧房子,想一把火连自己都烧了。只是可笑,大火绕在身边时,我还是怕了,我逃了。几天之后,我被张榜通缉,是陈丰报官,说看见我杀了全村的人……”


    这旧事在避役司的档案中有记录,李爻看过记档里的八字短述:为报母仇,屠戮全村。


    而今他听松钗讲述的因果,心生诧异——仅靠放火,怎么可能屠戮全村?


    这段旧事诡异、细节缺失、疑点太多了。


    “我去着人迎押送队伍,”李爻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陈丰至关重要!”


    为什么只有他活着?


    他栽赃嫁祸是要掩护何人?


    景平也察觉了不妥,紧跟李爻出去了。


    花信风怔了怔,他见公事有师叔操持,便将心思暂留在松钗身上,他不解道:“你爹为何突然崩溃?他是借题发挥吗?是不是他……早就看中了别的女子,又要假装正经才闹出惨剧?”


    松钗看着他,突然笑了,摇头道:“陈丰不是已经说了么?我是个天生的妖怪,不男不女。”


    花信风还是不明白:“因为你会扮女装么?那唱戏唱曲的反串儿那么多,戏班子岂非是妖精窝?”


    松钗看他片刻,莞尔轻叹:大傻子。


    第139章 君心


    初秋不下雨便有些燥了, 李爻经景平的温养,咳嗽好了太多,不像从前那般一咳就停不下来, 只换季时, 会有些反复。


    正如这两天, 他右半边身子略有无力, 胸口发紧,嗓子发痒。


    他知道景平总是紧张他,都快神经了, 所以下意识地多有克制。


    不过他克制只两样办法, 要么强忍,要么偷偷压穴位。无论是哪种,在景平的火眼金睛之下,都无所遁形。


    而李爻其实没意识到, 景平对他的忧心是有变化的,从明着炸毛, 变为暗戳戳地上心。


    年轻人见他咳嗽频次高了,会默默记着,寻些温补的食方, 压根不提什么功不功效、直接置办好吃食摆在他面前, 而后在安寝前, 给他行一趟针, 揉一揉穴位, 若他精神头不错, 顺便做些开心的事。


    对于用药, 景平终归越发慎重了。李爻那副中毒多年的躯壳已经疮孔难舒,中药再好也三分毒, 是填补这里、损伤那里,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手段罢了。


    这日风燥,李爻掐指一算,过会儿景平怕是会来给他针灸,于是他了却军政事务、洗漱一番,挑本闲书坐在窗边随便翻。


    这样的时光于他而言难得又消闲。他看书片刻,觉得烛火晃眼,索性扣上书,看月晕树影。院子里爹娘亲手栽下的梧桐已经参天,影子隙间有月光穿透,打在窗棂上,枝丫随风灵动摇晃,跳出一场明暗交叠的夜舞。


    环境安全静谧,爱人要来尚且未来,才更让人心有期待。


    李爻希望这般光景流淌得慢一些。


    正自惬意,一道影子落在窗外。


    “笃笃”几声轻响,影儿啄了窗棂。


    李爻推大支摘窗,见不速客是花信风养的鹞子。


    鸟儿的脚上系有竹筒,内有信纸。


    与此同时,景平正躲在自己屋里摆弄针线。


    他知道李爻咳嗽又犯了,恰从古医书上寻得清肺驱疫的方子,按药理推断,这是个绝好的温方,且不用内服。只是略有麻烦——那是个熏闻方子。


    细想李爻这人,不着戎装时模样是个翩翩公子,其实骨子里还是行伍利落惯了的,别说金珠玉器,就连他眷恋的梧桐香也是熏衣居多,要他腰里挂个滴了当啷的新香囊定会嫌麻烦。就算景平软磨硬泡说得他应了,他也不便隔三差五拽起配饰凑到鼻子边闻。


    那模样有点魔怔、实在不好看。


    于是,景平运动脑袋瓜想出另外的招。


    他寻了块好布料,缝出空心腕带,将草药捣碎、过滤、用纱网包好,置入其中,最后悉心封口缝好,能给李爻系在手腕上。这么一来,晃手打人都是香巴掌,顺带还能让人家想到他。


    这么想着,景平得意洋洋了,嘴角挂笑地收针,把东西仔细平整一番——针脚算不得归整、好歹也不太磕碜。


    他正兴冲冲要去找人,门被敲两声,李爻熟不讲礼地推门进来了。


    “晏初……”景平不知对方急急可可有何事,看清他整身要出门的打扮,眉心一收,“这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李爻暂时没管他手里拿着个什么古怪玩意,拉着他就往外走:“跟我去趟城郊。”


    这般着急忙慌,定是有急事。


    可愈忙越忙。


    大敞四开的房间门又被敲了几声,孙伯站在门口:“王爷、公子,来客人了。带着拜帖和登门礼。”


    都什么时辰了?


    李爻有点不耐烦:“谁啊?说我不舒服,让他请回,改日后补。”


    孙伯:……


    老人家没听他的,递上帖子,那意思是您先看看。


    李爻接过来,一目十行。


    太常寺卿让赵晟当殿戳死、灭了三族,拉家带口地帮南晋挡去“国将大丧”的谶言。经了几天,太常寺老大的缺位被填补上了,来人正是新官。


    可补位之人非是论资排辈顶上的。


    李爻见那人名字,单边眉峰一挑——扶摇?


    他还记得这人,也见过几面,这人面上是司衣局做图样官,其实是赵晟的一位小郎君,人机灵、制衣颇得赵晟喜欢,因此沐了圣宠。前些日子赵晟召李爻入宫闲话,他便在陪。


    李爻所以记忆深刻,一来是他相貌不丑,赵晟玩笑说“大有眉眼间有晏初几分颜色”,虽然李爻私心觉得自己比他俊多了,简直两模两样,但皇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吧;二来是这人表字挺有意思,所谓‘大有’是个卦象,顺天依时,有辅佐之意。


    没想到眼下他当真人顺其名,成了辅佐社稷的当朝三品重臣,扶摇而上了。


    若只论这两点,李爻依然可以闭门谢客。


    可那拜帖夹带私货地附着半张洒金纸,是赵晟闲来写诗时才用的贡纸。


    空白的半张,撕痕很新,不知有何深意。


    景平比李爻略高,李爻不防备他,他抻脖子垂眼、轻易看见拜帖内容,搭茬儿道:“这位扶大人即便平步青云,依旧守着司衣局的差事给大殿下掂配衣裳。听说近来皇上多与他一起,豫妃都清闲了许多。”


    李爻回眸看他:“你这后宫嚼舌根子的话,是从哪个旮旯听来的?”他想嘱咐景平别去外面乱说,再一想,倒是多虑。这惜字如金的小冰块蔫溜儿闷了很多事,连跟他都不全说呢。


    景平“呵呵”一笑,果然不接话。


    眼下时间紧,李爻不计较他卖关子,想了想道:“替我出城去寻你师父。陈丰已经快马押到城郊,一旦明日入三法司大牢,再想见面恐多有不便,松钗所述之事蹊跷,你去问清楚细节。”


    原来李爻急急火火是这事。


    景平心情挺矛盾——秋风夜凉,晏初不出去挺好,但也同时损了踏月并骑的乐趣。


    他拉过李爻左手,对方腕间空空如也,随身多年的黑镯子被收起来了。景平将中药腕带系在他手上:“没事的时候闻一闻,入肺经,能缓秋燥,也能……”他抬眼看孙伯,见老人家进屋随手收拾东西呢,见缝插针贴近李爻耳边,“也能顺便想到我。”


    言罢,不甘心地在李爻耳际占了口便宜。


    李爻时常招架臭小子的把戏,早已得心应手,顺手而为,在他后腰掐一把。


    那力道拿捏得微妙,又酸又痒、带着丁点让景平欲罢不能的疼,差点即刻掐起臭小子不可言说的反应。


    “我每次想你都刻意,未曾‘顺便’唐突良人,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李爻坏笑着回答,在手腕嗅一口药香,颇为得意,略有夸张地赞道,“从不知药不苦、也醉人。”


    然后,不给景平多纠缠的机会,往他后腰一推,把人“轰”走了。


    景平在举步间顿悟:晏初若不是有阵前大将、三军统帅的威严加持,整日养在楼阁殿堂中,八成也是个极会钓人心的妖精。


    而李爻不知景平这般揣度他,目送对方几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兼顾速度地离开,才垂眸细看腕带,见收尾的不起眼处居然简绣了一片六瓣雪花,应着景平那叫得极少的小名“玉尘”。李爻不由得弯了嘴角:又是编绳子,又是缝带子的,有这手艺活开个小店,配上小景平那张冷肃、半面犹遮的帅脸,估计能招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光顾。


    这念头飘过,他又觉得不妥——那样精湛的医术,只开个杂饰小店,未免屈才。


    他胡思乱想地往花厅去了。


    眼下不到戌时,论初次拜会,已是失礼。


    花厅里,身着三品官服的玉面郎君正与常怀闲话。但小常将军伤前桀骜,伤后冷肃,只低眉持礼听着,乍看像是尊雕像,怜悯愚蠢的世人喋喋不休,好歹给个耳朵听一下。


    李爻暗笑,目光落在扶摇脸上。


    客观讲,这人的眼睛是有些像李爻,看人自带三分情意,眼角微吊着,狡黠、像欲说还休。只是李爻眼神中还有招欠和杀伐并存,让他独一无二,这人眼中则多是人情世故的俗气。


    李爻从跨院月洞门穿出来,还离得挺远,扶摇便看见他了,放下茶杯,笑着起身,端正向他叉手行礼。李爻快步到近前,还一礼:“未向扶大人道喜,大人怎地先来客套了?”


    品阶差好多,扶摇从容自若,持礼道:“下官一直敬仰王爷,多次想与王爷亲近结交,无奈云泥之别,近日偶得机会,得陛下提拔,这才迫不及待来拜会,”说到这他恭恭敬敬深施一礼,“下官扶摇,给王爷见礼。”


    “扶大人名字好,才华横溢,必然扶摇直上,乘大有之势,平步青云,”李爻与他客套一句,不想再多废话,“只是大人知道,我身体不大好,近来换季咳嗽,免将病气过给大人,不敢招待多留。”


    他下逐客令的言外之意是——有话快说。


    扶摇能在赵晟面前吃得开,人当然机灵极了,笑道:“下官知道,且下官还知王爷身体不好是被与陛下的情义所累。”


    这话一出,李爻不动声色地心惊。


    “下官前来是为了陛下,本心里却是为了王爷更甚。”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爻让他闹蒙了,以不变应万变地不说话。


    “王爷知道陛下为何青眼下官吗?”


    李爻烦了——关我屁事。


    但他持着康南王的端仪,不能骂街,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给了个反应。


    “今日下午,下官将秋衣给陛下送去,进殿发现陛下摩挲着曾赠予王爷的竹报平安腰佩、伏案哭泣,陛下许是饮酒了,有些认不得人,错把下官当成王爷,一把抱住,陛下对我道‘晏初……你要信任,朕给你兵权;要尊重,朕当你是血亲弟弟;不想操劳朕让你赋闲在家,只要你不走……朕也没想到阿公会那样,但朕一定会再寻解药给你,只要你不走……’陛下说着,塞在下官手里一颗南珠‘还记得朕刚登位时对你的许诺吗,你平定羯族之乱,朕便将帝王头冠上的明珠抠下来给你……只是迟了,迟了这么多年’。”


    扶摇说到这缓了口气,他见李爻脸色已经变得比锅底还黑,料想皇上所言该是确有其事。


    他没有退却之意,又继续讲:“然后,陛下发现下官不是王爷,一把推开……下官伴驾以来,第一次见陛下那般失落。下官不知陛下和王爷之间有何误会,却委实见不得陛下这般伤心,所以才来多此一举,告知王爷君心。”


    李爻只是无奈唏嘘,并不生气,更多的是心怀讽刺。


    他想应承两句把人打发了。


    扶摇突然起身跪在他面前:“王爷为江山所累,损耗自身,难道不是看在陛下的份儿上吗?下官能得陛下青眼,全是仰仗与王爷有半分貌似,足见陛下情深,身为帝王,他这般任由您,您……不要再与他闹脾气了吧。”


    说罢,伏地叩首。


    原来扶摇所言的“情义所累”是这般意思。坊间早有闲话传闻说二人感情非比寻常,李爻是被他当做个恃宠生娇,跟赵晟使性子的宠臣;而他自己则是出于不知何种目的,前来做多管闲事的和事佬的。


    第140章 真相


    邺阳穿城而过的河流出城向西十里, 汇聚成一片湖。


    湖旁是处废弃的墩台,有联排的旧军营房,名为封泗口。近几年水位一直上涨, 大部分官军迁走, 此地就作为临时官驿使用了。


    平时没人看管, 行路到此的官军随用随打扫。


    花信风与李爻相约便是这里。


    已经将近月中, 皓月一轮映在暗如蓝碧的湖水中,又被风吹碎了,幽隐清亮破为无数宝石。


    景平只身一人策马, 觉得此景甚美, 不着边际地想:往后与晏初隐田而居,必要寻半亩见方的小池塘,在天水徘徊间养几尾鲤鱼,该很惬意。


    而跟着, 他又笑了——晏初必要钓鱼的,若整日钓不上来, 只怕下网都捞上来炖了是好,扔颗雷下去炸鱼都有可能。


    也不知李爻得知被景平这么编排,该作何想。


    片刻不见、思念飘摇, 马蹄不停歇, 景平遥遥一望, 见封泗口墩台已经到了, 好长一片营房, 依着地势盘踞得像条卧蛇, “蛇腹”处有几间屋子亮着烛火。他归整思绪, 向光亮去。


    待到近前,见师父的亲兵正在屋外来回溜达, 听见马蹄声响迎过来:“统制已经恭候多时了。”


    言罢,引景平进当中一间屋。


    这片墩台是前朝中期建的,有小三百年历史,木门手柄都出包浆了。


    开门时,门轴“吱呀”一声,是在叫唤“有客到”。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四凳、一面多宝阁空空如也,老旧的木头床只是个光板儿,家具暗得发黑,倒能看出大半是整块小叶檀制的,被岁月打磨雕琢,沉淀出似曾相识、故人还会归来的熟悉。这屋大约历来是高阶将官居住的。


    花信风坐在木桌子边端个破碗喝水。


    他一早出城来迎押送队伍,念着陈丰好歹救过松钗性命,只在对方手腕上过了一道绳,任其自生自灭地躺在床板上。


    “他还来么?”花信风问,当然是指李爻。


    景平戒备地看一眼床上:“不知道,府上来了客人。”


    能让师叔压下狗脾气把景平先打发过来,客人定有些来头。花信风稍一寻思,知道八成跟皇上有关,当着陈丰的面,不好展开继续讨论。


    而这陈丰是个肩不能扛、鸡都不会杀的文弱书生,三脚猫功夫有丁点,自知若敢在花将军面前现眼,“三脚猫”立刻要学会直立行走技能。


    他一直脸冲墙认怂,听见有人说话转头,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的瞬间先是一顿,紧跟着皱了眉。


    他一骨碌起身,戒备地看着景平。


    景平摸不到头脑,花信风也迷糊了。


    三人六眼、面面相觑间,陈丰神色变换复杂:由诧异转为惊叹,最后隐含出怕和担忧。


    “先生见过我?”景平问。


    陈丰这些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此时居然兀自念叨起来:“你……不对,你们年纪……”


    这话旁人听来一头雾水,但景平和花信风则皆有所思——


    松钗言说蜀中疫患,终结于一位医仙之手,再后来,全村人都死了。


    可满村活人,怎么可能被一场火全都烧死?


    除非满村都是死人。


    从松钗放火烧家逃离、到全村被焚这段时间之中,一定还发生过什么。


    事情千丝万缕,关联暗藏。


    “我像谁?”景平向来直接,“像当年给你家乡人医病的大夫?那是个女大夫对吗?”


    陈丰一顿,片刻点头承认:“对。”


    “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景平小声问花信风。


    多年前初见时,李爻就问过花信风类似的问题。但许是花信风视苏素如山巅皎皎月,看谁都不能与她比,所以他也说不出当时的景平到底与她像不像。


    后来花将军经年日久与景平相处,才觉得景平跟苏素是有相似的。不是五官轮廓、而是明明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却总是能从一人的言谈笑意中,看到另外一人的影子。


    这是骨血的渗染,很神奇。


    “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亲眼所见秦先生屠戮全村人?”花信风语调冷了,“确定吗?他一个九岁小孩是怎么屠村的,为何独对你手下留情?”


    陈丰像块从茅坑里捡出来的石头,低着头、不说话。


    “师父,伏羲九针有能让人乖乖开口的法儿。”景平知道万事皆有可能,对松钗谈不上百分百的信任,可看这陈丰一眼就觉得他讨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源于他多年漂泊、见惯人心冷暖累积下的经验。


    就是有这么一种人,素未谋面,但第一眼就看不顺。


    眼下,景平看陈丰如此,他念着花信风性子太磊落,想代劳。


    谁知他向来端肃持礼、甚至有些古板的师父突然冷哼一声,从腰间抽出匕首,挑开陈丰的绑手绳扣,反手一刀划在自己手背上。


    顿时出了血。


    “呛啷”一声,匕首被扔在陈丰身边,而后花信风腰刀出鞘,架在陈丰脖子上。


    星火之间他完成一系列动作,转向景平道:“偷袭官军、意图逃跑,该怎么处置来着?”


    景平出乎预料:为了松钗您转性子了?


    他配合道:“可立斩当下,但这人奸猾,咱们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制服的,他已经断手折脚,给他一刀痛快实在是便宜了。”


    陈丰现在好人一个,景平的言外之意他当然明白。


    花信风不再用刀架他脖子,似笑不笑的、大有一副巴望他跑的架势——只要他跑,即刻让他“断手折脚”,毫不手软。


    陈丰哪里敢跑?


    他两腿打哆嗦,面对松钗歇斯底里、破口大骂的刚戾全然不见。


    “好个欺软怕硬的小人。”花信风冷哼。


    陈丰咬着钢牙犯怂,决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当年松钗确实杀了生父,但在那之后,松钗求死不得,恍恍惚惚离开了村子。


    陈丰、松钗两家离得很近,不大一会儿陈丰发现里正家着火了,正要去看,被镇口一阵混乱阻碍。


    越来越多的村民喊着“马匪”、“快躲”,四散乱做一团。


    喊声未落,匪徒已经肆虐。


    所谓马匪虽只二十多人,却各个是高手,不搜掠、不抢值钱东西,只问里正家在哪里。得知里正已经“迫不及待”驾鹤归西后,突然开始挨户踹门,见人就砍。


    不到半夜,满村人皆被屠戮干净,恶人们走时,不忘留下一把大火。


    而陈丰在混乱之初,吓得跳了枯井。


    烧死人的大火三天未熄。


    作为村里硕果仅存会喘气的人,陈丰在井里躲了三天。他坐井观天,视线里只满是飞灰烟尘。


    直到再听不到火星的“噼啪”杂声,虫鸣鸟叫皆无,陈丰才敢撑着力气蹬井壁、拽铁索上到地面。


    青天白日下,村子如焦枯炼狱、死气一片。


    陈丰想不明白内里的种种蹊跷,凭着一腔悲怒,冲到县衙报官。


    县官听闻这般耸人惨事,当即大怒,立刻责令详查。


    而事情的变故在这日下午紧随而至。


    陈丰报官后,被安置着洗漱、吃饭、压惊,缓过一口气,待上堂详述情况,几步的路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该是骑马急绕府衙后门进来的,年纪不大,腰悬配刀,没着官服,但按气度揣度官阶不低。


    当陈丰看清他的面貌时,差点吓尿了——这不是匪首吗?!


    官匪一家?


    另有内因?


    又或者,那所谓的“马匪”只是他擅自以为的……?


    陈丰当时也只十几岁,好歹知道报出去的官如泼出去的水。


    他飞速盘算,被带到堂上查问细节时,“匪首”就站在一旁,手搭在配刀上,时不时帮衬关怀他几句,猫哭耗子地妄想探查出他是否知道更多的细节。


    这让陈丰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就在对方问他是否看清匪徒相貌时,陈丰灵光一现,说自己吓傻了、天又黑,只看到带匪徒前来的是松钗,定是那小子怀恨父亲,不知勾结了哪里的强盗,前来屠村。


    县官与“匪首”对视一眼,又问了陈丰几个问题,让他先下去休息了。


    陈丰哪里还敢休息?


    他想不明白里面因果,但能想得明白对方知道他在说谎,现在双方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旦窗户纸捅破,他即刻死无葬身之地。


    他赶快寻了个空隙,跑了。


    在这之后,他躲过好几拨寻他的官军、捱过了画影图形的通缉,境况越混越差,机缘之下落草为寇了。


    “你不识得匪首,还记得县官姓名吗?”景平问。


    陈丰皱眉头想:“姓……范,好像是叫范洪。”


    景平和花信风皆惊——好一个死了干净,无从查问。


    “那匪首长什么模样?范洪如何称呼他的?”景平问。


    “他……长得很周正,说二十多有人信,三十多也有人信……实在没什么特点,现在见面或许还能认得,但让我描述……实在是,”陈丰摇了摇头,“县官好似也只称他为将军,很是恭敬。”


    看似有线索,又如石沉大海的结果让景平不甘心。


    “还有别的细节么?”


    陈丰低着头,好半天他一拍大腿:“对了,他腰刀的护手上雕着老虎头,那刀像是家传之物,颇有年头了,老虎的脑门子亮得泛油光。”


    这上哪去找?


    总不能让李爻假公济私,要全军举报腰刀上有锃光瓦亮老虎脑袋的将军吧?


    景平和花信风正一对儿无语。


    “或许是黄骁。”


    屋门打开,又进来一人。


    景平不用回头便已面露惊喜:“晏初,你事情了了?”


    李爻将门掩好,冲景平露齿一笑。


    花信风直接无视了这俩货的眉来眼去,问:“为什么这么笃定?”


    李爻穿着文生袍子,灰蓝色本不起眼,但配上他满头银发,得手腕间景平刚给系上的一抹藏青相衬,相得益彰,格外顺眼。


    他下意识摩挲着腕带:“我见武人会习惯先看兵刃,第一次在鄯庸关见黄骁……”李爻翻着眼睛回忆,“他出言奚落卫满时,手一直摸着刀柄,刀镡上有一对旧得泛油的老虎头。”


    景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是黄骁带人屠村的,或许与我娘有关。”


    前些日子信安城的糟乱中,能看出黄骁从来是效忠先帝的。


    羯人大祭司说苏素身为苏家人在整件事中或许并不“无辜”,难道……是真的?


    “拼图没有集齐,不着急拼凑。” 李爻看出景平心有思虑,在他后腰一拂,不轻不重、是恰到好处的安抚。


    景平对他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李爻溜溜达达到陈丰身边:“哎,你再想想,还听见他们说什么没有?”


    抛开私怨,这事也困扰陈丰多年。


    他不明白为什么村子突遭横祸,他没人可怨恨,只得归咎松钗,他也曾想,难道真有所谓的天罚?


    但尚存的理智告诉他不是。


    他低着头,回忆那个可怕夜晚的每个细节。


    “我躲在村头的枯井里,好像听见有人说‘没找玉和……’后面的没听清,然后匪首就下令‘通通烧了’。”


    景平眯了眯眼睛,嘴角弯出个挺冰冷的弧度。


    “行了,来日方长,回家吧,”李爻怕他钻牛角尖,故意打个哈欠,拉着人就走,“我累了。”


    从来爱强撑的人别有所图地说“累了”,景平心间一甜,不宣于口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可猝不及防间,陈丰一扑,跪倒在地:“大人……”他扯李爻的袍角,“我也是被逼无奈,若没有我当年的苟全,你们今日不会知道这些真相,给我一条生路!求求你!”


    他看得出自己吐露的信息有用,且仨人里面李爻是那个说了算的。


    “我没有杀人放火,丰羽寨最近劫掠百姓,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只抢粮食、不害命……”


    “得得得,”李爻抬手打断他,掏了掏耳朵,“你先放手,放不放你我管不着,要看花将军的意思。”


    陈丰讷神,转向花信风:“将军……你……”他眼珠一转,“你是不是喜欢松钗?我告诉你他的秘密,你放了我。”


    这话真触动花信风了。


    但他不好做主,还是看李爻。


    李爻坏笑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喜欢人家,”他冲景平一挑眉,“你说是不是啊?”


    景平也笑,别有深意地看师父一眼,揽着李爻出门:“走了,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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