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玄机
屋里只剩花信风和陈丰。
二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片刻。
“将军同意吗?”陈丰问,“小的要说的是良言,听人劝吃饱饭。”
花信风蔑笑:“我吃饱饭是靠一身正气。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爱说不说。”话音落, 他转身走。
事实上, 南晋律法针对占山为王之行径的惩罚极严苛。
马上到都城了, 陈丰自知身为“军师”会被三法司接手,到时候十死无生。万一他们逼问那个大官下落无果,将他投入诏狱, 他非但不得好死, 死前还得扒层皮。
眼下,是他仅存的活命机会了。
而在他看来,男人这种东西,但凡看中“猎物”就没那么容易放弃, 是以他要搏一搏:“将军若不答应,小民就将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往后你抱得美人归, 一定会知道,更会后悔与今日得知真相的机会擦肩。”
花信风停住脚步。
他骨子里端和,但总与一帮老兵油子混、又有李爻那个不着调的小师叔耳濡目染, 早已不是纯良之辈, 有些事情不屑做与不会做天壤之别。
于是他抱腰刀在门框一倚:“我确实好奇松钗的过往, 可惜没你想得这般难待。而且老子平生最恨威胁, 我亲眼所见你将郑铮大人推下山崖之事虽无人对证, 但只要我在堂上说出来, 你猜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陈丰一时没跟上花信风的节奏。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看上去温雅, 却将无中生有说得亲眼所见一样。
委实有原则、没底线!
“谋害朝廷命官、押解途中意图逃跑、袭军、威胁当朝武将,还这般不知悔改, 当判腰斩,以儆效尤,”花信风甩着手背上的血口子、冷冰冰地道,“行刑之前我会再与你见面,你可以拿这个秘密交换自己死得痛快些。”
陈丰从未见过如此磊落的卑鄙无耻之徒,且他还真没对策了。
终于认怂,长叹一声:“将军喜欢松钗?发展到何地步了?没亲过、更没睡过吧?”
花信风皱眉:你好歹一介书生,怎的如此龌龊。
“看来是了,”陈丰察言观色,又问,“你知道他为何扮男像男,扮女像女么?”
“他师承江湖怪客狐千面,那人亦正亦邪、易容技法无人能敌,这就是你所谓的秘密?”花信风不屑,避伇司自有资料。
陈丰笑着看他一眼:“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人该是很厉害的,但越厉害的人收徒该越挑三拣四吧?人家为何能挑中他?”陈丰目光定定落在花信风脸上,顿挫片刻显得语重心长,“因为他是旷世之才,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妖怪,亦男亦女、非男非女!”陈丰眼睛里露出无限的鄙夷。
花信风突然意识到松钗当天莞尔的深意……
这委实匪夷所思!
其实松钗那天跟他坦白了,但他没领悟,只以为对方所指是相貌和易容术。
可居然……“不男不女”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把话说清楚。”花信风定声道。
陈丰见他不死心,掰开揉碎道:“男人的宝贝东西他有,女人的他也有。他是个怪物,你还喜欢他吗?他胸前有大片的疤,是他爹亲手烙的!他爹一直把他当男孩养,生怕他长出女人的玩意。”
花信风见过松钗胸口大片的旧伤痕,起初也好奇,后来听松钗讲经历,以为是他放火烧家时弄的。
谁能想到,是父亲亲手烙的。
“将军是不是庆幸我告诉你了?否则你早晚成为别人笑柄!”陈丰很是得意,甚至觉得花信风应该谢谢他。
花信风阖了阖眼,闭上眼睛便是松钗胸口大片的伤痕,狰狞且历历,扯得他胸口通感似的难受。他冷陈丰一眼,道:“他就是他,这般独一无二,难道不该好好珍惜么?”
说完他回身出门去。
片刻,花信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这儿先不用看了,跟我到那边营房收拾些东西。”
陈丰大喜:甭管他是不是嘴硬,这是默许我逃了么!
与此同时,景平和李爻策马往内城去。
李爻出来得急,没着外氅,郊外夜风一吹,有些冷。他看景平,笑道:“来追我!”
然后策马一溜烟跑了。
景平的马术早被花信风教得可圈可点,早几年山路崎岖李爻都甩不下他,更不用说是跑官道了。二人一前一后,数里路程片刻踏过。
快到城关时,李爻慢下来了,腕间的中药香被风送入鼻腔,很神奇地缓解掉寒凉气对肺的刺激,他奇道:“之前不是说平咳的药物多是镇静的,对身体不好吗?”
景平笑他久病成医:“这个不太一样,你可以理解为……嗯,”他想讲得通俗,“是这玩意盖过了风的燥冷。好比你菜炒咸了,加点糖就好些。”
李爻听得似懂非懂,并且心想:加糖不行,得加淀粉才好。
但这不太重要,他只是想跟景平随便说说话。
“那位新官儿大半夜找你做什么?他不是赵晟的……宠臣么?”景平把“宠臣”二字咬得挺重,整句话都阴阳怪气的。
李爻瞥他一眼,没提那家伙是来帮赵晟诉衷肠的,只是道:“新官上任来送礼。”
“送你什么了?”景平狐疑,“至于这么晚来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臭小子向来敏锐。
李爻只得道:“回去你就看见了,我让孙伯收拾呢,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落,他余光见景平身影飘晃,跟着腰间一紧——臭小子跃到他身后,与他共乘一骑,腻腻歪歪搂着他,下巴垫在他肩膀上。
“又起腻,”李爻笑骂,“把我的马压坏了。”
李爻的坐骑是匹黑马,周身没杂色,只脑袋顶上毛色泛红,好像落日余晖在头顶洒了一圈,所以取名叫赤霞流乌。它很是神骏,敞开去跑日行千里,也聪明,通人性得紧。
正如现在,它似是明白主人替它说话呢,溜溜达达间回头打了个鼻响。
景平乐呵着摸它鬃毛:“上次在鄯庸关外,也是你驮着我们回来,辛苦啦,一会儿回去给你加夜料,让你更健壮。”
马屁不穿和美食收买从来好使,马儿摇头晃脑,马腿往外拐了。
景平掠开李爻颈侧的头发,与他肌肤相贴:“片刻不见,早想你了。结果你跑那么快,哼,冤家、死鬼、当家的……”
他凑在李爻耳朵边说话,音量窃窃、音调勾转黏糊,“冤家、死鬼”尚有三分愤恨,活脱脱是个小怨夫;念到“当家的”时候已经拉开了尾音,拐出个勾人心的小弯。
李爻生生让景平叫得头皮发炸。且气息全吹在他耳朵上,挠心死了。
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地偏头躲开些:他人前冷冰冰,何曾想到私下是这副磨人性子。
念头没飘走,景平低声笑着明知故问:“是想我呢吗?”紧跟着突然袭击,在李爻耳根湿哒哒地吮了一口。
李爻耳朵很敏感,鼻息一颤,顿时要百忍成钢了,骂道:“再不老实滚回去。”
抬眼往前看,隐约见到夜幕月色中城关矗立的轮廓,若是守卫拿千里镜往这边看,说不定能看见二人的腻歪。
他可不想给城上当“夜宵”。
虽然那些少爷兵不至于这般恪尽职守。
景平抱住人了怎么可能被呵斥一句就撒手?
他有心调转马头带李爻绕小路,怀里的人却在这时轻轻咳嗽两声——震碎了景平带人去荒草月下的野心。他又把怀抱紧了紧,用行动表示:不滚。
再轻轻踢了马肚子,让马儿快些,柔声问:“是不是冷?”
李爻笑着往后倚,拿他当个人形靠背,笑道:“你这么暖和,我怎么会冷?”
景平垂眸能见对方领口微敞,锁骨处明暗交叠成影,咽了咽。
可惜旖旎嫌路短,再没片刻就到城下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滚”回去,留下氅衣给李爻披了。
二人入府门,孙伯迎出来了:“王爷、公子,东西我整理好了,您看……”
李爻一摆手:“走着,咱看看去。”
他书房隔壁有个露天小花坊。
而“王爷养啥死啥、百挫不挠”的魔咒依旧没能打破,好在他贵人事忙,只来得及祸害了一棵观音竹。
花坊里的其余花草是胡伯和孙伯帮忙摆弄的,李爻偷得片刻闲时,乐意在这喝茶看书,发发呆。
眼下,花房里来了位新客。
也不知扶摇从哪听来王爷“辣手摧花”的雅好,投其所乐,登门礼也是一盆观音竹,造景极好。
跟被李爻养得半死不活的那株站在一起——是无声的嘲笑。
不对,是对比。竹比竹,气死晏初。
这竹子连土培上的苔藓都是仔细养护过的,每丛苔藓自成一世界,极有禅意。
扶摇很会说话,言说早闻王爷的雅好,又敬仰王爷,设想过多次有一日能将亲手栽培的植物送予,如今终于得偿送王爷观音座下三千世界,意在祝王爷平安吉祥、紫气东来。若是往后有不顺眼的枝丫,随时着人传他到府上,他来修剪。
李爻谢了他的好意,把人送走之后,寻思着他刚刚那堆胡言乱语、跟竹子相面片刻——啧!确实漂亮。
竹茎已经红得发紫,配得上一句紫气东来。
只是细看盆子太寒碜,黄泥糊的,像是极薄,外面一层都皲裂了。
即便盆景要养大道至简、免去精琢俗气,也该寻个稍微结实点的泥胚盆。
李爻越想越不对,出门前让孙伯得空移盆,看看是否内有玄机。
此时再看,可不是有玄机么?
玄机大着呢。
破花盆被孙伯好生放在一旁。盆里有个玉匣子,是巴掌大的整块羊脂玉雕的,匣子内铺细绒垫子,正中稳稳当当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南珠,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旁边附有半张洒金纸:奈何念起,从不是我。
言外之意是:这是陛下想送给你的。
李爻皱了皱眉,将南珠拿起来看,见那珠子面上还有浅淡的镶嵌爪痕,确实像是赵晟从头冠上抠下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赵晟钻进陈年旧诺里,心思这般细腻。那人被赵晸下毒之后,行事矛盾多变、越发不知所谓了。
李爻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一种病,人得了之后行为如常,可心绪却多变,一会儿忧伤、一会儿亢奋,前一刻还认为身边人都该死,后一刻又觉得大伙儿都是大善人。
赵晟眼下或许也差不多修炼到这个境界了。
“司衣局的差事这么肥了么?”景平道。
刚才小醋坛子没在,没听见扶摇一番话,但洒金纸上八个字,已足够景平给李爻喝一壶。
王爷莫名头皮发紧,不着痕迹地看对方,果然见景平脸色阴沉,一副马上就要打雷下雨的表情。
呃……
他在这一刻不着边际地乱想——那些妻妾郎君满宅、还能家和万事兴的大人们实在是有“治国”制衡之大能!
“皇上宠他,好东西自然多些。”李爻随口糊弄,不给景平开口的机会,向孙伯道,“明日寻些寻常礼物,连带这玩意一并给扶大人送去,再捎一句话‘陛下送给他的东西岂可转送于我?他敢送,我可不敢收,若执意如此,我只好将东西还给陛下,并行谢罪了’。至于竹子……挪个不碍眼的地方去吧。”
说完,他没再看景平,一甩袖子,打着哈欠,洗漱去了。
好一个从容不迫的落荒而逃。
要说景平确实是醋意大。
但他的借题发挥多是利用些不要紧的人或事,是以跟李爻“找事儿”为目的的。
今日从那八个字里猜出个大概,他是真堵心了,也知道李爻更堵心——若拿两个人都堵心的事撒泼耍赖,是要奔着吵架去的。
景平无奈,挑了挑眉毛,先行去洗漱冷静,准备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照顾他家晏初歇息。
第142章 纽襻
景平进屋时, 李爻正背对着大门、不知在柜子前倒腾什么东西。
“给你通通经络,休息吧。”他关好屋门,暂没提丧门星赵晟。
“好。”李爻笑着应, 但没听话到床上去。
只是回头看景平。
景平穿着居家袍子, 整身青蓝的长袍领口滚了一趟赤红压边, 与他平时能直接穿去上坟的淡素风格不一致、“骚气”很多。
因为这袍子本也不是他的。
年前府里做新衣裳, 不知哪搞错了,给王爷这件睡袍做长了好几寸。李爻穿着嫌松垮,本来说要拿去改, 结果晃眼看见景平, 确定他穿该是合适的,就把衣裳给他了。
有了“本来是晏初的”属性加持,衣裳格外受景平待见。
常穿、又穿得小心翼翼。
李爻到景平身前,笑着随手捋他衣襟上的红线, 指尖隔着衣裳落在胸口上,很暧昧。景平含笑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期待他继续做些什么。
“这么喜欢这件?”李爻问。
景平与李爻单独相处,不仅没了最初的扭捏,还总跟流氓比着耍流氓, 随意答道:“嗯, 你的所有我都喜欢。”
“让你更喜欢好不好?”李爻没理对方的言外之音, 托起他的手, 将个小布袋子放在他掌心里。
袋子不重, 碰到景平掌心时“哗啦”一声响, 里面似乎是很多散碎小东西。
景平目露好奇, 到桌前仔细打开袋子,映火光见那里面是一颗颗木头纽扣, 带着缕缕清香。
“这……”他细闻味道,“樟木?哪来的樟木扣子?”
李爻舔了舔嘴唇;“啊,那个……”二皮脸难得笑得腼腆,“我做的,在鄯庸关时见常老将军用樟木牌子驱虫,兴致所起,让小庞砍了几根木头带回来,前些天闲时解闷做的。谁知道这玩意这么难整,费劲吧啦只做出十来颗,手艺不好,你别嫌弃,但是呢……”他从背后抱了景平,在他侧脸亲了亲,“还是想送给你,你我注定纽襻与共、相得益‘樟’。”
李爻随手捻起颗扣子,比在景平衣裳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里有个暗扣位:“这里就很好,衬着你的惦记。”
景平让他整不会了,感叹与太师叔相比,平时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太过寻常。
他暗下决定:给每件衣裳贴近心口的位置换扣子。
本来他想于不经意间问问李爻待赵晟的看法,可让李爻这般一哄,“赵晟”二字被樟木的香风吹出十万八千里,滔天的醋意、堵心都风平浪静、翻不出浪花,只能暗自消化成甜酸的味道。
骚不过李爻,他换耿直路数,转身把人抱进怀里:“我想你了,刚才在城外就想死你了。”
李爻猝不及防被他一扑,往后仰着躲他,笑道:“不是通筋络吗,你突然……”
话到一半,没躲过景平的吻,被对方堵了嘴之后一路向下,吮在喉咙上,彻底噎住。
亲吻没停,景平推着他往床边退:“想你也是通筋络,活动完了再帮你松筋骨,睡得安稳。”
小流氓说到做到,李爻让他好一通折腾,筋疲力尽根本不用再松筋骨就沉睡过去。景平打扫完战场,给他针灸,他知道,但睁不开眼。
“睡吧,一会儿我帮你下针。”景平柔声道。
李爻嘴角微微弯了,鼻息稍重、呢喃一般松散抱怨:“难怪说情在不能醒,你累死我了。”言罢又彻底睡熟了。
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
景平被逗笑了,但他看对方睡得沉静,眼睛里的情欲渐渐散尽,换上一层担忧——晏初正当大好年纪、近来与在边关时相比也委实算不得透支,怎么会轻易被情事累成这副模样?
那旧毒伤根治不去,对身体损伤日积月累,越发表形了。
景平守着人、盘算往后。
他曾想颠覆赵家江山,但江山更迭,很难兵不血刃,更难一举万全,若是不成他难道要让李爻陪他一起葬送了吗?又或者是空留他形单影只几十年?即便他能豁出自己,也豁不出逼李爻在坚守与爱他之间做抉择,太残忍。
他也想跟心上人天涯海角去,不管这烂摊子,李爻同意了,又可恨赵晟偏不放他们走。
上次李爻默许景平的小动作之后,困扰景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能确保坐拥天下之人永远心向百姓?古来贤君有几人?人心会变的,哪怕是李爻自己,也终归有倦了、病了、想偷闲、要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更何况是至高无上的一人之位?更甚,若李爻一时离不开朝堂,谁才是能容他将来功成身退、绝不过河拆桥的人?这人又能不能维系住天下太平,不让李爻落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下场?
这注定是一道理想主义的无解论题。
苦心孤诣几十年,骄奢放纵在朝夕间。
只能尽可能降低乱象发生的概率。
景平最近在看侍政阁累积的密信,因为曾不记名,所以不乏狂放之言,他渐而从中悟出点痴心妄想——若为政之道在于制约,何尝不能让某个团体与为上者相互制约?
一人疯癫太轻易,一群人都疯的可能性就低很多。
天马行空,可行吗?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迈出这步,往后必会有一段漫长又艰难的崎路,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远,他也不想管那么远。
他轻轻把李爻身上的银针下了。李爻没醒、往他身边贴了贴。景平稀罕得不行,搂了人,掠开他额前发丝,附上个吻:我能力有限顾不得百年之后,但至少尝试建立一个良性制度。我想让你看见天下大同,想你余生无忧。
而这制度无疑是对皇权的拆解颠覆。
景平从前从不曾想过,他待李爻的爱是一场始于温柔的疯狂,燃烧心力做代价,满心满眼填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天下苍生,却不得不为他撑裂装下。
义无反顾。
这之后,日子少有地风平浪静了一阵。
郑铮被山匪劫持“身亡”的消息传到御前,预料之外没掀起大风浪。
李爻本以为赵晟会给郑老师无限哀荣,没想到陛下言说“寻不到尸体,朕就不信老师没了”。
实在不知这份敬重是福是祸。
再说那新任太常寺卿扶摇,他给康南王送礼、又被王爷退还花盆子的事在小范围内传了一遭,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说扶摇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王爷虽然不拘小节,但他拿个破土盆子装花,实在是把王爷的脸面按在地上,明面送礼、其实示威,彻底把人得罪透了;
还有说王爷不是小气人,真生气了应该连盆带花一起还,眼下定是有内情。
赵晟也听说了,他信后者,着人打听知道真相,淡了扶摇几天,怪他多事、又念他有点贴心,没太计较。
更因为皇上一门心思在征兵大业上,三天两头召重臣入宫高谈阔论养兵、征伐大业,没精力“儿女情长”。
朝臣多是反对的,为了霸业不知吵吵多少回。
侍政阁在景平的调改下,立起了新制,每半月召坊间议政员入宫集议一次,将提议、决定实名上奏陛下,同时公示坊间。
提议中不乏各业代表的改善良策,因为是面议,没人敢厥词妄言,传达民声的通道初见畅通,小半年来从无关紧要的小事试行着手,推新不少利民政策。比如:收养弃婴、废除私学、编纂农书、减税立集市,近来正在议设立国存恤金的事。
赵晟因此在坊间得了美名。
景平趁热打铁,追上一封奏书,向皇上要了侍政阁议政员们的辅政权,当然也是从小政策试行开始,议政员们不仅可以提议自己熟悉的事,还可以议朝堂之事了。景平面见赵晟时,实打实地“奸佞”起来,婉转称这是为了往后给赵晟“甩锅”之用,侍政阁的良策英明归于陛下,劣迹纰漏则是臣与议政员们散兵游勇之错。
他看准了赵晟的脾性,一针见血,皇上几乎没想就同意了。
这事若放平时,定会即刻有朝臣蹦出来参景平弄权,而如今赵晟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动辄跟死人头亲密、殿杀大臣……臣子们巴不得有人揽责,竟然无一人侧目吱声。
一派欣欣向荣之外,唯征兵一条……皇上铁了心。
反对大肆征兵的呼声在朝上坊间都高,皇上看见了当眼瞎,听见了当耳聋,终在“得人认可的一意孤行”中放弃了“得人认可”,执意要做千古一帝,孤勇上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中秋后初上大朝那日,苏禾豁出去了,耿言上谏“强权弱国,民将乱,四夷将乱”!
皇上直接拍了桌子——所以朕才要一统八荒,再有反对者,以阻碍政权稳固,通敌乱国论。
没人说话了。
兵部只得拟了政令让李爻盖章、传到各州道府衙。
李爻心中有股怒意,看见那政令恨不能将其捅个窟窿。但他知道这于事无补,好在皇上疏忽了皇权鞭长莫及,不出铁令必然卡在地方,推不到实地。
眼下只得稍缓一缓,待到扔下石头溅回水花,再另做打算。
这一年,天气冷得格外早,秋风萧瑟之后几场大雨下过,整日潮冷阴寒起来,好多天不见太阳,人要发霉了。
还不到立冬,天降鹅毛大雪。
第二日休沐,李爻到点睁眼,打算翻身回笼,往身边划拉居然没人。
他盹儿醒了大半,见景平确实没在身边,被子都冷了,显然臭小子悄悄起来很久了。李爻披衣裳下地,拉开门见到别样的世界。
雪没停,满院银装。
冷白修饰下的王府淡开出尘的美。
家人们知道王爷休沐不晨练,怕扫雪的“哗哗”声扰他清净,门前的厚雪还没清,白釉似的平整上印出一串脚印,延伸到月洞门外。
一看就是景平的。
他做什么去了?
李爻回屋穿衣撑伞,顺脚印去寻他。
跨过两道门,听见嬉闹声。
还出二进院跨门,“嗖——”,有个东西朝李爻来了。
他侧身,那玩意贴脸侧飞过去,“噗”地落在雪地里,砸出个洞。
是个雪球。
“王爷!”
“差点扔到王爷!住手住手!”
院子里好几个小侍、家将连带景平,一群小伙子热热闹闹打雪仗,玩得正起劲呢。
都说相熟的人有看惯、看平庸的那天,可这么多年了,景平看李爻总能在不经意间一眼惊艳。对方打着一把寻常油纸伞,披风通身黑色、绣着墨蓝的暗纹,领口一圈白色风毛,簇拥着李爻白得发透的脸。这本是寻常无奇的一身,而李爻无论穿什么都自带三分凛意,无论他怎么清癯、伤累,腰背依旧颀屹笔直,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气度不凡。
景平眯了眯眼,得意地想:我男人啊!横竖都顺眼、怎么都好看。
“怎么起来了?我们吵到你了么?”他迎上前,倒不担心雪球能砸到他。
李爻笑着随手掸掉景平发梢、肩头的雪:“见你没在,出来看看。”
景平从前多在南方,除了去太白山给李爻寻药,太少遇到过这样的大雪、更没人跟他这般闹。他只二十出头的年纪,新鲜、爱玩很正常。
而李爻平时再怎么随和,也是府里的主子。
他见自己在这,大伙儿都拘谨,朗声道:“你们继续,”说着随手解下披风搭扣上的玉珠子,扬手一抛,那扣儿的络子在树枝上绕几圈挂住了,“想打着我只怕还得练练,给你们添个彩头。”
他前脚离开,身后即刻传来嬉戏笑闹声。
大雪中的王府被几个小年轻闹得一点也不冷。
贺大人虽然机智、武艺都过人,但他玩雪的经验太少。
加上李爻不嫌乱地添彩头,团队协作眨眼拆伙,最终变成各找壁垒、各自为战。
玩闹不讲尊卑,景平身为“高手”被当成首要打击对象,败下阵来时,头发、衣服、鞋子里面都是雪。
那彩头最后落于一个特别鸡贼的小厮之手了。
休战时,胡伯给“孩子们”端来好浓的姜汤,就着热乎乎的糖油饼加餐。
景平溜达到小厮近前,笑眯眯地道:“给我看看呗?”
小厮见是公子要看,先站定了,抹抹手上的油,下意识要听话拿给他,紧跟着意识到他笑没好笑,戒备满怀:“公子,你……会还给我吧?”
景平:还真不想还。
“小气样儿,我拿更好东西跟你换,指定比珠子值钱。”
小厮只十四五岁,刚来不久,不知道王爷和公子同门以外的深层关系,嘟囔道:“我不换,我敬重王爷,这珠子无价,我要早晚三炷香供起来。”
景平:……嘶。
他正待再讨价还价,门房值守的小伙儿一溜小跑往内院去。
“小柴,”景平喊人,“怎么了,王爷可能还没起呢。”
门房小柴这才看见景平混在小厮堆里,忙过来行礼:“公子,二殿下来了,说除了照例向您学医术,还要见见王爷。”
赵屹?
他自从讨下旨意,拜景平为师学医,小半年间风雨无阻。
景平还以为今天终于要破功了……
“你请殿下稍坐、暖和暖和,我去叫太师叔。”景平道。
第143章 暗查
景平到卧房, 发现李爻并没回笼。他又拐去书房,见李爻焚了香,正在看闲书。
李爻不是个会无休止于军务政务的人, 他乐于在适当的时候让身体停下来、把脑子放寄在无关紧要的闲事里, 捋清思路, 再重新开启忙碌。
否则, 他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绕磨转圈的驴。
他抬眼,见景平玩得略显“狼狈”,撂书笑着问:“玩痛快了吗, 小屁孩?”
景平不是小屁孩了, 政务、情意做尽“大人事”,自然也就不介意这个爱称,他反手关门,快步到桌前:“你撑着伞在雪里的模样, 我能记一辈子。”跟着见缝插针地索吻。
李爻被他缠了片刻,扶着肩膀把他挪开, 郑重端详人、装模作样地叹道:“原来是喜欢我的皮相啊,十年之后你依然风流逍遥,我却渐向西山了。”
“养你如养玉, 经年日久更有雅韵。”景平笑着答。
呦呵。
出乎预料——要噎不住他了。
“嘴怎么这么甜。”李爻笑。
“嗯, ”景平眉头掀起来, 笑得随意, 不经意间拇指掠过李爻下唇, “刚刚吃过啊, 在这。”
眼下二皇子等着呢, 二人不好关起门腻歪个没完。
小半年间,赵屹来王府多次, 已经熟络了,正在花厅喝姜茶、烤火。
“给二殿下问安,”李爻叉手行礼、笑着打量他,“大雪天的,殿下鞋子湿了吗?若是不舒服可不要忍着。”
赵屹起身端肃还礼。他向来正儿八经的,时而让人怀疑这孩童的皮囊里住着成年人。
“我是坐车来的,王父的家人勤快,门口雪扫净了,路好走,不脏鞋子。”他道。
几人站着说话,赵屹还不到李爻胸口高。
李爻终是拿小孩当小孩的,眉眼含笑地柔声问他:“听闻殿下有话要与我说?”
赵屹近前几步,是要咬耳朵的意思。
李爻便随着他弯了腰,只听赵屹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夜入宫等父皇考教时,听见太常寺的扶大人在夸赞王父,说王父有爵南郡公之才。”
话点到此,小孩高深一笑,又少年老成起来。
所谓“爵南郡公”所指是东晋桓温。他官至大司马,晚年清除异己,弄权废帝,扶摇将康南王与之相比是何意,人心自明。
景平与二人站得近,也听见了:“陛下怎么说?”
赵屹道:“父皇只是笑笑,没说话。”
景平眼睫颤了下,接话茬继续问:“殿下上次见面礼贵重,这次又大礼相赠,是皇后娘娘有示下吗?”他教赵屹医术,多次旁敲侧击打探皇后娘娘深意,这孩子不是装听不懂,就是打岔。
今儿李爻在,又赶上个茬口,索性把话问得直白。
赵屹挠了挠脑袋,紧跟着意识到这个动作不怎么“持重”,眨巴着眼睛清嗓子,揣手站好,环视周围:“母后确实有话要我带给师父和王父……”
“殿下请说。”景平道。
“母后说,我与师父沾亲,求王父多多照拂。”
李爻与景平对视一眼。
此话何意?
大有深意。
皇后娘娘姓苏,她手中那半枚白玉扳指,多半是景平娘亲给她的,记得赵屹初来送扳指时,就点过一句“要王爷多加照拂”。
赵屹看俩大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师父,咱们去上课吧,上次你讲的我有好几处不明白。”明显是不想继续在这耗着了。
他向李爻叉手一礼,要往专门给他准备的“学房”去,走出几步又回身迟疑问道:“王父说真的有地府吗?坏人死了会到地狱受尽苦楚?”
这问题左右不沾边,没头没脑的。
也不知李爻哪根筋又搭错了,道:“我还没去过,等去过之后,给殿下托梦可好?”
赵屹:……
小孩接不住王父的胡说八道。
景平直撇嘴。
李爻即刻自省过于没溜儿了,清嗓子、人模狗样道:“为恶者心间有酷刑,每日都煎熬,所在之处皆是地狱,”他说完露出个极好看的笑,“今日立冬,一会儿殿下用过午膳再回吧,我炖萝卜嘎嘎叫给你吃。”
说完,行礼去厨房了。
赵屹沉浸在“所在之处皆是地狱”的禅意里,满眼崇拜,听见后半句没反应过来,问:“萝卜嘎嘎叫是什么?”
景平目送李爻的背影:哼,当年我就是被你这种不正经中的正经忽悠动了心。
“是萝卜鸭煲,立冬要吃鸭子,他讲究这些。咱们先去上课,殿下跟我说说哪里不明白。”景平笑答。
“唔……脉络对应肺腑的应激反应,还理不清晰。”
事实证明,李爻手艺过人,砂锅炖的鸭子被赵屹一人吃下大半只,汤也喝了很多。拜别时,小肚子都是滚圆的。
送走了人,景平柔声劝李爻:“好好的休沐,还得伺候这小屁孩儿,累了吧?回屋歇会儿。”
“去书房坐吧。事情茬头多,咱们理一理。”李爻别有深意飞了景平一眼,笑着走了。
景平挠眉心,只得随着。
李爻进屋不忙坐,清闲自若地在小泥炉上烧水,随手想拿茉莉花茶沏,又念着景平该是喝不惯北方口味的茉莉花,便转手改了普洱:“加陈皮吗?”他随口问。
“随你,我都喜欢。”
李爻加了陈皮进去:“都喜欢的话,就是都没那么喜欢。”
确实说对了。
景平对茶尔尔,三千红尘心中过,仅存一抹不凉薄——全都给了李爻。
他喜欢的是看李爻倒腾茶杯茶盏。
对方每个动作在不经意间透露着从容优雅,又与将军金戈铁马时的不乱不一样,同一副皮囊如换了个人,很有意思。
李爻骨子里有股贵气,贵得不矫情,让人舒服。
景平曾暗发誓愿,不想让李爻再上战场,时至此时,这誓诺还没破。他想让其继续安稳延伸,最好如被定海神针撑住的汪洋,永不起波澜。
他贼爱看李爻闲散、恣意、游手好闲。
闷在家里炸厨房,都很不错。
“是啊,”景平接话,“年幼时喝茶少,没这习惯,只是觉得你沏茶好看,秀色可餐。”
话不经意。
李爻暗想:他四岁没了家,漂泊多年确实没处去“附庸风雅”。
“往后拿些好茶给你尝尝,有味道合口的,自然会喜欢了。”
景平受用地想:只要是你沏的,高碎也是琼浆玉液。
“好啊,那你闲时多弄给我喝,”他品茗之意在晏初,“你想跟我说什么?”
李爻斟茶给景平,暗红如血珀的茶汤面上杳渺起淡白的雾:“我查皇后娘娘半年了,顺便查二殿下。这几日有些结果,跟你说说。”
热茶润着喉咙,李爻讲得很随意。
皇后姓苏,娘家在秦川,祖上三代皆可圈可点。
父亲是左相苏禾大人不必多说。
曾祖父在前朝做州长史,是个不小的武官;祖父倒是抱负闲散,本不愿入仕,偏赶上年代动乱,被赶鸭子上架、不想一路宏图大展,在先帝一朝做到了左都御史之位。
这是实打实的官宦世家。
“但不知是苏家谨慎、刻意毁去了族谱,还是年代太过动荡,秦川苏家自皇后娘娘曾祖再往上,查据全无、没有宗祠、族谱。我着人去秦川问,当地百姓都只知道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本地人,却没人说得出苏家在秦川的根基在哪。娘娘出阁前的旧宅,都遭大火烧没了。”李爻道。
景平提着铸铁壶给茶加热水:“你也觉得她与我是同宗吗?”
李爻笑道:“依着她手里有半枚扳指来看,不似是假装。我还查到你家出事之前,你娘曾借由娘家有事到过秦川,那时皇后娘娘是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待字闺中,你说咱娘当时是不是与她见面?”
景平让他一声“咱娘”晃瘸半边脑子,好一会儿才傻笑了下,算是恢复正常。
细想,从信安城到秦川是要经过蜀中的。
黄骁屠村的事件,又是否与这有关?
“至于二殿下……”李爻继续道,“是陛下广寻天下美人时出生的,据说他娘亲生下他就病死了,皇上虽然……”李爻表情微妙,没把赵晟是阎王殿里开染坊、头号大色鬼说出口,“但他从不强迫,且都会负责。即便那女子病死了,诞下皇子也该给个名分记载,为何……一笔抹个干净,名字都没留下?”
景平搜罗脑子里的存货、反应过来什么:“原来……有内情?”
他难得不是眼睫毛都冒精气的模样,有点可爱,李爻笑看他继续道:“我顺着线索寻到了坊间给那女子接生的稳婆,老婆婆还记得她,说她生孩子时家里来了很多富贵人照顾,生得顺利,可第二天突然听闻她发急病没了……这般看她更像是被人杀了,反观《内庭纪事》上片字未落,‘被杀’也比病死更像是真相。”
为何要杀她?
皇后收养一个庶女所出的低贱孩子为母仪天下,还是另有原由?
赵屹与景平沾亲……沾得父、母哪一边?
景平忽闪着眼睛看李爻:“晏初,这些事情我也查来着,无奈进展极慢,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来的?”
这表情让李爻看到景平十几岁时的模样,他笑着在对方脸上捏一把:“你太师叔好歹是暗卫出身,自然有不可外传的手段。”
景平早不是当年逗就脸红的小屁孩了,送到嘴边的“珍馐”岂有放走之理?顺手抓住,歪头亲了李爻手背一口,跟着将人拉进怀里:“我是外人么?”
李爻瞥他不拾茬,随意搂人继续道:“其实我还在查咱娘宗族的音讯,虽然妙虚说苏氏宗家灭族了,但那么大的家族,即便散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不剩,还需要些时间。”
现在在说正事,无奈景平觉得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太招人,实在没忍住,一口亲在他脖子上,攀附着要往耳根去。
耳朵堪称李爻的命门。
他轻抽一口气,知道臭小子早探清他的虚实、目标明确,笑着要躲:“别闹,没说完呢。”
其实也差不多说完了,阐述事实之后,景平自会有推断。
吻没停。
景平抱着他不放,又紧了紧手臂:“嗯,”他断断续续道,“你继续说,不占你的嘴,我耳朵也有空。”
小混账!
这还说个屁。
几口下去,李爻受不了了,扯着领子把人揪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去。
景平对李爻确实“瘾大”,但他还是懂得节制的。三天两头的,他怕李爻受不了,今儿浅尝辄止,以伺候人午睡为目的,没太过分。
而且,他发现李爻右边身子不如从前敏感了。
毒若是发展到最后,晏初会变成牵机处的无痛人么?
实在太可怕了。
信安城中从羯人大祭司处得到方子,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可恨先帝太过阴险,调配过方子。景平只得用自己的笨办法,继续用十几味毒调配出不同比例再一一尝试。豁出自己的身体,总是还剩下最后两三味毒药不确定种类、分量。
立冬的休沐终归是没太消停。
李爻没能睡到自然醒。
他是被兵部的急信敲起来的——他在南边跟胡哈、羯人干架的时候,北面也一直不消停。
今日军报传来,倒似利好。
蒙兀滋扰边关的主帅重病弥留,接下来是打是休让蒙兀诸臣分庭抗礼、争执不下。
可李爻看到这消息不大高兴。
景平问:“怎么了?他们打不动了不是好事么?”
李爻叹气:“一来兵不厌诈,是真是假还需验证;二来,放在陛下脑袋不进水的时候或是好事,眼下……”他摇摇头,以消遣对方为乐的陋习根深蒂固“明儿醒了记得问我一句‘早上坏’。”
景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爻挑眉:“因为要上朝。”
第144章 伤疤
金殿外寒风猎猎, 金殿中灯火通明。
事实证明,李爻和赵晟的多年伴读情谊不虚。
他太了解皇上了。
皇上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蒙兀大将重病,内政分裂, 大有一副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
而满朝文武但凡对军务走丁点心思就觉得此事欠推敲。
兵部尚书看李爻不说话, 决定一马当先替上官开口:“陛下, 此事需再议, 原因有三:一来恐其中有诈;二来天时地利不在大晋,北方大雪,粮草补恐有断层;三来即便消息是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蒙兀非是战力不济的小牧族。眼下我大晋境内征兵,粮田无人……”
他所言皆是事实,算不得长他人志气。
赵晟却听不下去了,一摆手:“如今南部安定, 朕有生之年若能安统北关,才不愧对先帝弥留之际更换帝位。朕身为人王是天选之子, 如今天授良机,岂有不用之理?近来扶爱卿夜占星象,参宿三星笔直明亮, 吉象类同武王伐纣, 朕要御驾亲征去燕北关, 彰我国威!”
他越发意气风发:“不知哪位将军愿与朕同往?”
武将一列无人吱声。
李爻都懒得看他:一连好几天阴天下雪, 他做梦看见的参宿三星吧……你相信半路出家的神棍、自己作死就算了, 何苦要拉着官军一起。
景平见李爻站在前排扮演不言尊者, 也自行化作一个闷葫芦。
站在景平的算计立场, 皇上作祸其实是个改兵制的好机会,只是现在火候差几分, 历来改制造福后生,但一把火烧起来总会燎到些无辜人。
正如现在,非要填埋些将士性命不可……
只能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
赵晟登高望远、气焰参天地睨视群臣——无人捧场。
那夜观星象的扶大人也低眉顺眼,不会蹦出来喊一声“微臣愿往”。
朝中气氛比外面地上冻实三尺的冰还冷。
兵部尚书在位谋政、还不死心。
他有脑子,知道皇上对御驾亲征的兴趣点在功绩上。心眼一转,觉得给他塞个不受苦挨冻的更大功绩,把他满脑袋鸡血放掉就是了。
“陛下,即便要亲征,也该做直指敌人心脏的战矛,前期试探、拉锯不用牛刀,陛下坐镇都城决胜千里之外足矣。”
这话已经明摆着退而求其次:您即便要去,也别急在一时,快赢的时候您晃悠一圈、出够风头,就得了呗。
没想到赵晟“哈哈”笑道:“要么说爱卿是文官呢,此战兵贵神速,应率大军由幽州关口直出登州、过燕北关,摧枯拉朽直指蒙兀核心,根本用不着拉锯,”
话到此处,他看李爻,“晏初,为何不说话,也觉得此事不合宜吗?”
李爻腹诽:不接茬就是不赞同啊,这点语言艺术都看不懂了?
放在从前赵晟能听懂人话的时候,李爻哪怕心里翻着花骂街,面儿上也会把兵部尚书那套说辞掰开揉碎、讲到陛下开窍为止,之后再哄几句劝他消停,而现在,他摸不懂赵晟的脾性,眼珠一转,侧跨出列道:“臣……嗯……那个……”
臣支支吾吾。
“有话直说,你何时也开始这般不敞亮了?”赵晟瞥他。
李爻拿腔作调叉手一礼:“臣不敢说。”
他越这样,赵晟越好奇:“说,大逆不道也恕你无罪。”
“微臣昨夜……梦见先帝了。”李爻说话时垂着眼睛,头也微微低着,赵晟居高望下来,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扫了一圈影、下颌削尖,整个人形销骨立靠气度挑着雍容的官服。
他明知李爻该是没表情,却莫名其妙觉得对方骨子里很悲伤。闹得他也跟着落寞。
赵晟失心疯之前,李爻从不讲怪力乱神、梦境之说,最近上朝,已经第二次说这些乱七八糟了。
“先帝说了什么?”赵晟压低了眉头。
李爻还是不说话。
“说!朕不怪你。”
“先帝……要微臣交还掌武令,骂臣尸位素餐、混乱朝纲、把持军权,对不起爷爷的忠义风骨,最好即刻自裁谢罪……”李爻咳嗽两声,他久病有技巧,让人觉得他肺要瘘了,恐怕再咳一下就得喷出血来,“然后……臣的爷爷也蹦出来,抽出自己的腿骨……骨头幻化成利剑,一剑刺进微臣胸口里。”
老将军腿骨的诛心事,朝上多数人不知道。
景平心疼,他微抬起眼睛,看着李爻劲直的脊梁,心道:从来觉得他是坦荡君子,不屑用这些弄权伎俩,今日居然自揭伤疤、以退为进,说不定真将了赵晟一军。
皇上果然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免死铁券上先帝对李家、对几个儿子的牵制算计,且李爻也已知道了。可李爻却持着君臣之礼半句没对他发作过。
他很想李爻仗着他的宠、仗着伴读旧情谊在他面前“无法无天”大发脾气,甚至指着他鼻子质问他赵家良心何在?
但对方没有……
李爻斩灭私情恩怨,只在他面前做良臣。
“然后你就吓醒了么?”赵晟声音柔下来,“梦是假的,不必害怕,先帝知道你为大晋殚精竭虑,不会怪你。”
李爻道:“微臣也盼自己醒了,但没有。先帝狂放朗声笑,宽袍一挥,让臣看到一片民生向荣。”
“哦?看到什么了?这竟不是噩梦吗?”赵晟诧异。
“微臣看见千万亩粮田由百姓耕种,富饶繁盛,有游族来扰,百姓放下锄头摇身一变,粗布耕衣变成战袍、黄牛变战马、锄头变长/枪、钢刀,他们整肃队列,保卫田粮、维护家园,将外族四夷驱逐斩杀,”李爻叉手躬身,“先帝知道陛下要征兵安稳四海,想来是要教微臣转告陛下,十年难养一军精兵,大范围征兵必然贵多难精,需兼顾生计。育兵于农,军、农、天家的三方矛盾可解,往后我大晋必将富足平安,四国来朝。”
赵晟怔住了,李爻把他心思带跑了,蓝图很是宏丽,让他心动。
景平面无表情地惊喜:在江南时,我只与他说过一次这般设想,他竟还记得吗?指东打西转移矛盾的伎俩,是有他的风骨。虽然眼下赵晟八成不会立刻同意,却是在为往后铺路了。
兵部尚书话茬紧跟:“陛下,王爷言之有理,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臣子附议。
就连苏禾也道:“陛下,此政推行下去,可解诸多隐患,老臣本不该将未核实的流言传于朝堂之上,但既然论及,便向陛下通禀,臣与尚书令近日收到消息,因为征兵政令下发,秦川、蜀中、幽州多地出现流民、匪乱……”
听见“流民”、“匪乱”赵晟眸子闪了闪。
“正好,”他将竹报平安的腰佩往御案上一放,“邺阳出发,此去燕北关路过幽州,朕去亲眼看看流民有多少、匪乱有多少,若真有一并打发了去!”
绕一大圈又回来了,满朝文武皆无语。
李爻阖了阖眼:你爹要是还没投胎转世,就该半夜现形,把你一招带走。
但生气归生气,皇上一意孤行并没超出李爻预判,且他知道,阵前先锋的帽子八成是要扣在他脑袋上。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忽悠赵晟转悠一圈回来得了。
正在此时,常健出列了。
老将军还朝述职,被封了骠骑大将军,此后没在朝上说过话。
这会儿他端正行礼:“陛下,老臣愿做识途老马,为陛下引路开道,担先锋一职。”
所有人都意外。
赵晟皱眉端详他:“老将军在鄯庸关阵前晕厥,如今身体已经好了吗?关北天寒地冻、路难行,将军还是在朝内修养吧,莫让百姓说我朝中无人,”言外之意是你撑不住岂不是给我撂挑子么,“晏初……”
“陛下,”常健打断赵晟,躬身道,“托陛下洪福,臣身体好了。陛下挂帅,康南王不可随行。若朝中有陛下稳坐,王爷南征北战自然无妨,可若二位同去北地,万一……”他将“其他外敌有异动”换了个说法,“邺阳为枢心要地,需得留人看家。”
赵晟铁了的心晃了晃,他也担心自己“千古一帝”未当成,挂帅亲征不得凯旋,还闹得硝烟四起。
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有理,那便这样定下了,择一吉日,大军随朕北上。”
话说到这,他又沉吟片刻:“嘶……老将军提到‘枢心要地’倒是另有一事,朕总觉得邺阳风水不好,若是凯旋,咱们商量商量迁都之事。”
群臣:……
李爻无可奈何,回头看常健。老将军向他微微点头,算是心照不宣地帮衬。
常健顾全大局之余,也是私心感谢李爻收留常怀的情谊。
这年冬天很冷,立冬的大雪之后,又下了几场小雪。道路结冰,街政司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冰雪铲净,消停不得两日,又要重头来一遍。
御驾出征这日,依旧是在下雪。
为防马蹄打滑,街政只得将垫道的细沙土改成长毡,朱红从宫门内一路过中街延展出城。像一条吐露的血痕,将素裹的邺阳一道劈开。
赵晟骑在马上,乌溜溜的铠甲描金,帅盔上是真武天尊,天尊背后的旌旗做成盔缨,精巧、威严、不失天家庄仪。
满朝文武送御驾到城关口。
城楼上站满了人。
看热闹的百姓被金吾卫拦在外围,都城的温度都像骤然升高了很多。
军鼓长号在御驾踏出城关的一刻骤然响起,嘹亮长鸣、振奋人心,直破九重天。
李爻在城楼上遥望如蜿蜒长蛇的队伍渐行渐远,期盼皇上受不得苦,招摇一圈赶快回来算了。
“担心他?”下城楼时,景平悄悄问,帮对方紧了紧领口风毛,免得风雪灌进去。
李爻知道他找茬呢,仗着长袍宽袖的遮掩,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低声笑道:“担心他捅娄子。”
这天傍晚,雪更大了。
宫里没了尊位,仿佛一下子缺点什么。
有人松心,也有人慌心,还有牛鬼蛇神要伺机而动——一匹快马,从左相府后门疾驰出城,追着北征大军而去。
与此同时,豫妃在宫里百无聊赖。
快晚膳时,福禄来了。
他每次来都与豫妃单独叙话片刻,宫人们习以为常地退去外间。
“娘娘有点儿不高兴?”
豫妃别有深意地看他,没说话。她暗使手段报复辰王成功,又在赵晟那里比李爻棋快一招暂时化解了危机。
之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她反而觉得无聊。
有时她会怀念帮衬辰王算计的日子,暗笑自己是个贱骨头。
想得多了,她心思也会偏转到情意上。
以辰王的机敏,事败与大祭司对峙时,必然知道是她反水了。
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到死都没把她捅出来。
他是成王败寇、不屑计较了吗?
还是他待自己除了利用,另有一丝真心……
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发空,这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更甚,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娘娘,”福禄见她不说话,低声道,“陛下离宫,奴才寻机护您离开吧。”
豫妃愣了一下,笑道:“我能去哪呢?我身中之毒只有五年的解药,在此了却残生罢了。”
“奴才在秦川、江南备下了小院子,没人知道,娘娘择一处,起码这些年能得逍遥自在。更甚,娘娘既有那毒的解药,奴才便能寻高人依法炮制新的,路未到绝处。”
话语间满是处心积虑的牵绊。
“你……”豫妃疑惑道,“何时准备的这些?”
“娘娘,陛下已经疯了,奴才不想您每日额顶悬刀地伺候,才暗中在内侍庭制造机会推扶摇上位,分去陛下对您的牵恋,陛下近来离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您别留在宫中了……”
豫妃展眸,见对方眼里藏着难掩的情切,心道:这世间待我最真的,居然是个太监。
她想了想,还是把事情挑明了:“我的心死了,留皮囊活在这里,余下的日子只想看热闹,你最初接近我不过是借力试探,不要也像我一样,为了旁人,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这不值得。更何况,你师父活葬在先安殿,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对得起他么?”
福禄惊骇:“娘娘……何时知道廖公公是奴才师父?”
豫妃笑道:“知道你有本事易容成老太医,挑唆贺泠疑心的时候。”
福禄想不明白为什么。
“牵机处若得你这样的能人,怎会派到我这个传声筒手下?真的福禄只怕我从未见过,便被你杀了吧?你从来都不是牵机处的人。你师父奉先帝之命监视李爻,他年纪大多有不便,就让你助力,不是么?他一片忠心终落得活埋的下场,你就眼睁睁看着?”豫妃笑着问。
福禄知道豫妃故意挑唆,垂了眼睛:“奴才想娘娘随我离开。”
豫妃摇头,从妆屉子里拿出个小玉牌递给福禄:“走不动了,只想坐下看笑话,牵机处还有极少的人可以差遣,送你了,”她端看福禄片刻,“相伴一场,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赵屹,或许不是皇上亲生的。”
这简直是个能塌天的秘密。福禄心中无数疑团想问。
豫妃却似是累了,不再多说:“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福禄难以相信豫妃这般决绝。
她宁可枯竭在皇宫里也不肯与自己走……
他张了张嘴,不待说话,豫妃已转入内堂落下帐帘,不肯再看他半眼了。
他怔怔看着帐内的一点微光,纱帘上投下个倩影:娘娘,你我都是苦命人,心系一人,却难得那人回眸看一眼。
但我……偏偏想要你看我一眼。
也同是这夜,李爻在书房批兵部的文书,莫名乏累。
景平进屋时,见他伏在桌上睡着了。
年轻人悄悄走近,俯身把人抱起来,往卧房去。
一动李爻当然醒了:“行了,我自己走。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别,我喜欢抱你走,”景平满目温柔看他,舔了舔嘴唇,“你的毒,还两味药量不能确定,很快了,很快就能配出解药,我定能还你好身体。”
“你一直在试毒……”
景平没拾茬,使坏突然一晃,李爻猝不及防失重,下意识搂他脖子。
“怕呀?”景平坏笑出声,“怕就抱紧点。”
李爻也笑了,敲他脑袋:小混账。
进卧房,景平把人放在床上,在他额头贴了贴:“眯一会儿,该喝药了我叫你”。
见李爻片刻睡得安稳,景平想再去药房研究毒方。
他左脚迈出房门、右脚还没跟上,见常怀行色匆匆往内院来。
“这么晚了,常大哥何事着急?”
常怀线条粗,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位在睡觉,大大咧咧焦急嚷嚷:“要了亲命了!宫里急派人来,说大殿下要死了,让您赶快去看看!”
第145章 做局
李爻是睡着了, 不是昏死过去了,被常怀一嗓子嚎得从床上窜起来,好歹换过衣裳, 和景平一起入宫。
到地方时, 皇后、二皇子都在, 满屋子太医围着赵岐。
太医院院使听说景平来了, 忙从内间颤巍巍地出来,看见李爻要见礼,被李爻拦下:“刘大人不必多礼, 怎么回事?”
依院使讲述, 大殿下一早撑着精神送陛下启程,午后开始畏寒发热、按照寒邪侵体的方法医治之后略见好转,可到了晚上,人直接高热惊厥, 中间醒过来一次,指着墙角说看见皇爷爷站在那里, 把伺候人吓坏了,太医们再来把脉便发现他脉象混乱至极,已不似是寻常的寒邪引发高热之象。
院使没招了, 知道皇上和大皇子身中奇毒, 也知道景平的能耐, 这才连夜请景平入宫。
景平听过大概, 进屋给赵岐诊脉。
脉象确实不寻常, 像莫名其妙地经脉不畅, 至使本来已经平息的毒素急骤瘀滞而后爆发。
怎么会这样……
闪念间, 他生出个让人骨缝生寒的猜测,解开赵岐的衣裳查看几个关键穴位寻端倪。但赵岐的皮肤平滑, 此时灯火幽暗,他看不出曾埋针的迹象——希望是猜错了。
他满腹思虑,于不经意间回头看赵屹。
赵屹站在皇后身边,正好与景平目光对上,相视片刻,小孩仰脸向娘亲道:“母后,儿臣有话要说,请您屏退闲人,只让刘大人、王父、师父留下。”
皇后娘娘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不明白这六七岁的小孩儿此时裹什么乱,稍有顿挫之后还是示意众人出去。
“我猜到大皇兄为何如此,”赵屹语出惊人,“小半年前,我去御书房找父皇,听见他在屋里大发脾气,侍人不让我进,但……我生性顽皮,绕到后窗听见父皇正在骂先安殿的廖阿公,说他擅自将先帝留下的什么药给了大皇兄服用,”他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向景平,“父皇生了好大的气,廖阿公却道那药方在太医院留了备份,当时我听不明白、也未作多想,今时与师父学了医术,反观此事才想到皇兄身体不好是否与此有关?或许师父得了备份方子,便能医好皇兄了。”
旁人听来的是字面之意,景平脑子里却顿时过去一趟闪电——赵岐曾找他说过,定会想办法医治李爻,原来是这个法子么?
是他和赵屹密谋合作?
专挑皇上离开都城之时!
“刘大人,屹儿所言属实?”皇后娘娘冷声问。
她平时很少抛头露面,待人常是温和的,但正宫国母气度端肃,加之她自毁容颜的原因人尽皆知,总让人觉得这女子看上去温和,骨子里狠戾得要命。
院使吓得跪伏在地:“回娘娘,下官从未听闻此事、确实不知,那先安殿的廖阿公多年未与下官有交集。”
皇后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刘大人不知道不要紧,贺大人,”她看向景平,嗓音很轻柔,说话也慢悠悠的,“本宫听闻贺大人一手针灸本事厉害,不仅能医病,更能严刑逼供。如今岐儿病重,太医院居然私藏药方不肯交出来,劳你用看家本事好好问他们一遍,若是他们识相,本宫自不会让皇上怪罪。若是没有会说人话的,就要请贺大人教他们了。”
话说到后半句,故意拔高了声音,外屋候着的太医们,也该是能听到的。
皇后是苏家人,不问她背后目的,至少眼下她是在帮李爻。
景平暂不问往后,听说解药方子在太医院有备份就喜出望外,立刻领命。
事关皇子安危,皇后说什么是什么,景平的严刑逼供没得用武之地,一位老院判就主动交出方子了。老头儿明言大半年前,阿公拿了一粒丸药来,扣下一点让他猜拟方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事关先帝、不要声张外传。
至于那颗丸药给谁吃了,他不知道。
倒是合情合理。
药方不大一会儿功夫被取来了。
皇后娘娘接过转手便交给景平,别有深意道:“方子交给贺大人,望大人竭力救治岐儿。”
她看赵岐的眼色里满是慈母的心疼。
景平欣喜极了,暂时不想旁的,尽心给赵岐医治。
忙到丑时已过,赵岐高热、说胡话、迷迷糊糊时哭时笑的症状都消下去了。
景平有心寻机问皇后两句旧事,但皇后娘娘扫视一圈周围太医,道:“多谢贺大人尽心,恩情本宫记下了,陛下宽仁,念着他与岐儿的毒症是……至亲之人所致,不愿再深究,但本宫一直认为此事即便始于赵晸,也不可能是他亲自下毒害人,不知贺大人觉得暗下黑手之人是谁?”
这真把景平问住了,李爻跟他说过豫妃“棋高一着”的事情,是以即便知道是豫妃做的手脚,也不好说。
事情过去太久了,毒蜜饯大多被太子吃了,剩下的丁点很难提出毒物。至于豫妃是否也依照此法给皇上下毒,未可知。
李爻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算计的阴险小手段上,景平更是秉持着赵家人爱死死去的想法,原先连赵岐的死活都懒得管。
这般便导致证据没法确凿,事情骤然说出来,反容易弄巧成拙。
皇后娘娘见他嗫嚅,淡而一笑:“罢了,这事本宫略有头绪,贺大人和王爷不该被后宫的算计拌住,忙了大半夜,二位辛苦、快回府休息去吧。”
她言罢,直接着人送客,让景平生出种她不愿意多与自己过话的错觉。
不说就不说吧,往事不可追。
景平现在满腹心思在那方子上,上马车立刻摸出来看。
雪后初晴,地面很滑,马车行得慢。
车内方桌上幽隐的烛光打亮了纸张,景平皱着眉头,脸色不见得比那张纸明媚多少。
只看了两眼,方子倏然被李爻抽走了:“回去再看,晃晃悠悠、光这么暗,再把眼睛看瞎了。我可不要小瞎子。”
“晏初……别闹。”景平无奈地皱眉笑,随手要拿回来。
“谁跟你闹了?”李爻将那方子右手换左手,右手腾出来顺势把景平搂怀里,“听话,知道你挂心我,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回去再看,”说着,他在景平嘴角亲了下,“闲得慌你跟我说说,大殿下到底怎么回事,这事儿我怎么看得稀里糊涂的?”
景平自知拗不过,被对方的“语重心长”外加香一口劝住。
他生怕逗起来将那来之不易的药方扯了,妥协道:“行,回去再看。” 手指攀着李爻的袖子越过人,把方子轻轻抽过来,仔细叠好贴身揣怀里,才放心了。
李爻看他像老母鸡抱窝,不由得笑着屈指在他鼻尖夹了下。
景平的“剑锋插针亲一下”绝技已经炉火纯青,甭管李爻送过来的是什么,噘嘴先嘬为敬。
于是李爻手指又让他亲了下。
“我猜是两位皇子合伙做的局……” 他耍流氓不耽误说话,李爻听了眉心一收。
跟着,景平将赵岐单独见他时说过的话、还有他猜测赵屹学伏羲九针的“处心积虑”都和李爻说了。
“你说这次是那俩孩子故意做局?二殿下用你埋针的法儿,激发他哥体内的毒?他才跟你学几天针灸,就能到这地步了?”李爻不大相信。
“若只扎固定穴位,于聪明人而言并不难。我只教了你一次,你就学会了,不是么?难的是融会……难怪他对穴位应激那么上心,”景平随意摩挲着李爻的手,觉得他指尖凉,合在掌心里捂着,“二殿下天资很高,小小年纪出奇的缜密,而且他俩似乎怕太医里有高手,埋针时用的是牛毛细针,细针见效慢,二皇子不可能一直守在他身边,须得是大殿下自己起下针……所以我才推测他二人是合谋。赵岐心里一直对你有歉意,知道有给你解毒的一线希望,怕是豁出命去,也甘愿闯一遭。”
“豁出命去?”李爻惊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不好说,他身体状况本来就不稳定。还有……”景平顿住了,摇着头、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将眼底的猜测、犹疑悉数遮去,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白。
沉默好半天,他才又道:“或许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了,二殿下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难道也会为权位蒙了心么。”
景平没有继续把话说开,李爻却懂他的意思。
从表象看,事情是两位皇子合谋,大人们是被蒙在鼓里的。
而这两位皇子一拍即合的买卖暗藏玄机。
赵屹学过医术,即便不明此举的切实后果、也该明白内里的危险。他一早知道有备份药方存在、不先告知皇后,只与哥哥兵行险着……
无疑这孩子心里太能藏事了。说得好听些,是自以为是、主意太正;说得不好听会不会是想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若他年纪小小,能为皇位处心积虑至此,实在是可怕。
更甚,皇后娘娘也奇怪,为何专门带话,要李爻和景平照拂一个“养子”。
李爻和景平都不是单纯的人,事至此时很难不多想。无奈已知条件不够,猜测出的结果花样太多,段不出孰真孰假。
二人彼此了解,相视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正事眼看说完,马车里依偎取暖时间过得飞快。
到家了。
二人踏着雪后的明月光回府,好歹垫一口吃的。李爻往卧房去:“你是睡一觉,还是去看方子?”
他希望景平能歇一会儿,又理解对方的急不可耐。景平寻觅那么多日子,苦心孤诣良久,一年多的时间身试百余种毒,自己都快成胳膊腿儿齐全、硕大的“毒”了……
眼下方子终于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换做李爻自己,也是没心思睡觉的。
果然景平笑了,在他额头亲了亲:“你去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来。”
李爻任由他,自行回房间去。
景平则一脑袋扎进他的小药庐。
李爻蒙头一觉、到点睁眼——天蒙蒙亮,身边没有人。
景平并没回来。
前些天景平说了,毒方都快参透了,眼下只是比对解药方子,也耽误太久了吧?
李爻觉得不对劲,披衣裳出门。
他到药庐附近担心扰了人,刻意压着气息和步子走路,轻得像只猫儿。
轻轻推开门,见景平坐在桌前,面前桌上、地上铺满了纸和药材,手臂上满是银针,都快成针包了。
李爻是第一次见到所谓“试毒”的场面。
“景平……”他忍不住出声。
景平显然被他吓着了,颤了一下陡然回头。
这么一来,李爻看得更清楚了,景平衣襟敞着,胸口上满是钉子似的针,烛台灯火没映给他好气色,反而衬得他脸色青白、眼底青灰,简直病入膏肓,是眨眼就要咽气的模样。
李爻快步到景平身边:“到底……怎么弄成这样?”
试毒已经不是秘密了。
景平不再躲避,往李爻怀里靠,什么话都没说,疲惫地合了眼睛。
第146章 遇刺
景平浑身冰凉。
李爻单手解下外氅, 拢了人。他觉得怀里简直抱了只刺猬,想环住无从下手。
小伙子偎着他缓片刻,不想他担心, 坐起身子, 将针一股脑下了。
毒性没了阻滞, 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爻抚他脊背、帮他顺气, 待他气息彻底平稳了才问:“怎么弄成这样……”
其实不问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景平谨慎,要确保解药万无一失才敢给他用,可这样看来, 八成是那方子“失了”。
景平气息稳定, 站起来了。
他喜欢披李爻的衣服,把外氅裹紧,开始收拾桌上、地上一团糟乱:“有哪里不大对,我一时看不出来。细想让太医依靠一点成药, 精准辨别出品类和剂量,是强人所难了, ”他看向李爻露出点笑意,“但你不用担心,本来也没想走捷径, 我的笨办法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说得轻松, 心底存着另一个隐秘猜测没跟李爻提——太医院是归太常寺管的。
李爻不通药理, 现在又一心在景平身上, 没想这么深, 只念着得小景平赤诚相待, 满腹心肠化作春水映花, 搂了人往外走:“别收拾了,我得去趟兵部, 出门前给你做点吃的,然后你好好睡一觉。”
景平把氅衣披回李爻身上:“不用,喝口粥就行,你做的饭太好吃,我吃撑了睡不踏实。”
李爻笑道:“那我少做,让你意犹未尽、总惦记着。说吧,吃面,还是炒两个小菜就粥?或者别的?”
景平眼珠转悠,贴在李爻耳边:“吃你。”
李爻愣了一下,一指头戳在景平脑门上,笑骂道:“都什么样了还吃我?!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流氓回来,早知如此,当年就不捡你了。”
“缘分到了,不捡也会遇到的。”景平根本不介意对方“口出恶言”。
这日景平告了假,李爻出门前嘱咐两位老伯好好照顾,有事赶快着人去找他。
一日平安,倒是无事。
无奈李爻关心则乱,整日心不在焉、分出半幅心思惦记人,急切切忙完手头一堆公务提早回府时,天还没黑透呢。
他进门见景平逗着滚蛋玩,精神头不错,就是脸色还不好。
心总算放下来些。
可或许是景平自己都太不拿毒当回事了,毒要给他个样儿看看……
半夜,他睡不踏实了,翻来覆去地烙饼。
常时他睡相很好,睡着了就跟死了似的,有时一夜不动换。
李爻顿感不妙,撑起身子看人,见对方紧蹙眉头,眼睫一颤一颤的、上面挂着晶莹,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再摸额头,一层冷汗盖着烫手的温度。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做梦吗?”
见他没应,李爻起身下地。
倒是冷气流突如其来,把景平惊醒了。
“晏初……”他微眯起眼睛,叫一声。
嗓子都哑了,跟早上动辄惦记“吃你”的疯魔样子判若两人。
蜡烛点亮。
李爻借光见他脸颊潮红:嘚瑟大了掉毛了吧。
腹诽不妨碍心疼,他柔声道:“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不用,你帮我拿针。”
景平撑着力气坐起来,给自己落针依旧无比熟练,分毫间又变成刺猬了。
刺猬精抬眼看李爻,无声地表示:你抱抱我。
李爻叹了口气,倚着床头把他搂了。
看得出景平确实是难受,浑身是针、难以自抑地尽可能紧贴李爻。
午夜梦坠他吓坏了。
现在他抱人、拉着李爻的手、闻着对方身上熟悉的淡香味、感受他恰到好处的温暖……
一系列的真实终于让景平相信:李爻毒发不治只是自己思虑过甚的噩梦。
他倚在李爻怀里不大一会儿睡着了。
李爻抱着他大半个时辰没挪动,见他睡得踏实、算计停针时间早超了,轻轻将针下掉,而后照顾他平躺下、舒服睡。
幸好,景平应了那句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
天快亮时,烧热彻底退了。
狗皇帝不在都城,日子过得飞快。
常健时常发军报回来,李爻见之心安,盼着赵晟出去放风一圈,早点回来得了。
老将军也是一直向这个方向努力的,无奈收效不佳。
大军往北行,对外打出的旗号是去幽州口巡境、平匪患,沿途逐渐填充驻军。意图不到最后一刻,不让蒙兀看出讨伐之意。
可怎奈天有不测风云。
赵晟将将到幽州,便遇上连日大雪。西北风卷着鹅毛劈头盖脸,刀子似的割人肉。大军被阻在城关外十来日,每日只能缓行十几里。幽州境内最大的城名登平,城南关叫幽州口;北关是燕北,出燕北就算离开南晋国境了。幽州苦寒、人烟稀薄,官道上整日见不得个把人。
大雪无人清除,三丈余宽的官道被积雪挤到不剩一丈宽。
常健、樊星和几位将领抓住天赐良机、劝赵晟打道回府,待春暖花开,再卷土重来。
可皇上的脑袋瓜子俨然随冰雪冻住了,念着眼看到地方,若不让当地百姓瞻仰天颜,实在辜负了长途跋涉、挨冻受累。
是以他不顾众将劝阻,执意前行。
常健已经被皇上得没脾气了,不知多少次心想:这要是我儿子,早就大耳瓜子扇他了。
无奈眼前这位扇不得,他只得以轻骑精英护送皇上,让余下士兵分散三路,从幽州口的三岔官道守关口囤驻。
要说这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老天看了谁不顺眼,能让他走平路原地摔跤。
更何况,赵晟倒霉催的不做人太久,活该有这次劫难。
话要从赵晟过幽州口时说起。
前来界边迎驾的是幽州刺史,刺史大人见到赵晟礼数周全,却没半点对皇上远接高迎的隆重。
幽州口内冰天雪地,入城脚沾地,出溜着比迈步走得稳当,但仪仗别提毛毡垫了,连黄土垫道都没有。
安置皇上歇息的驿馆简陋无比,碳炉、桌椅,还不如宫里太监们用得好。
赵晟面露不悦:“朕一路低调前来、未有铺张,可再如何也是天子出行,简便罢了,为何如此粗陋?”
刺史名叫庄别留,是世代武将出身,自带行伍之人的利索,他家往上辈论和李爻家的长辈相熟。
他听闻怪罪波澜不惊,躬身道:“回陛下,幽州口自来苦寒,再往北去是登平城和燕北关,此一带连年征战、缴粮,如今又征兵……地没人种、收成惨淡,若是年根儿仓有余粮,便是百姓积德了。饭不饱饭的地界儿实在没有闲钱修整驿馆,陛下若不信,微臣可带您在城内逛逛。”
赵晟知道北面连年征战,且不比江南鱼米富庶,但他没想到能落魄至此。他从庄别留两句话里听出对方似乎反对征兵,疑心他和百姓藏富露穷、合伙坑蒙自己:“也好,朕随庄爱卿去看看,实在困苦,即刻让户部拨钱粮来。”
庄别留便先带赵晟去府衙,衙门口经年日久失修,外衙尚勉强撑得住一分官家底气,内衙则实在惨不忍睹——桌椅老旧,全是磕磕碰碰的旧伤痕,甚至椅子断了腿儿,都又拿麻绳绑好凑合用。
再到街上随意走,发现城中小半数人家关门闭户、门窗破落,房子是空的,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这些人呢?”赵晟问。
庄别留道:“多是走了。田地收成不好,一直留在这,只有等死的份儿,大家往南方迁移,即便流落在路上,起码可以保住家里男丁不上战场、有一线绵延生机。”
赵晟不爱听这话,沉着脸色想:人人都畏缩,何人保家卫国?晏初当真是……难能可贵。
话说到这,御驾行至城正中。
日薄西山,鼓楼上暮鼓擂响,飘荡在半城霜雪的幽州上空。
鼓声落,庄别留下马,突然在赵晟面前跪下:“陛下,幽州百姓经不得年征百万的折腾,微臣替他们恳求陛下宽缓雄心,给一条活路。”
赵晟皱眉道:“庄卿先起来,这年征百万又不是只征幽州一地,更何况身为大晋子民,上阵杀敌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话没说完,“嗖——”一声破风响。
冷箭猝不及防由赵晟背后袭来。
赵晟功夫一般,听见异响,下意识侧身,来不及回头,肩膀已经猛然剧痛。
箭正中肩头。
他惨呼一声坠马。
皇上遇刺!
所有人都慌了。
钟鼓楼附近已因皇上出行,避遣了闲人,护送圣驾的小队官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该足够了,怎么还能着了暗道?!
常健、杨徐、樊星,内侍庭高手同时环顾四周、拉开阵势将皇上合围当中——
四面八方静悄悄的,树上、房檐,均未见人。
只偶有一两只乌鸦飞过。
“在那呢!”陡而有个御前护卫指着棵叶子掉秃的树。
那树离废屋很近,树干几乎贴着房檐生的。
喊声未落,枝头微晃,几粒雪松松垮垮地给晃下来——枝丫侧面确实躲了人。
可明断尺寸,从树干到房檐落差不过一尺高,能藏何人呢?
侍卫们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呼喝一声,四下包抄。
白驹过隙间,一道矮小的影子从树枝跃到地上,往远处飞奔而去。
侍卫搭弓拉箭,流火追风,箭矢长了眼睛一般正中刺客膝窝。
矮小的身影跌坐在地,很快被围住、拿下。
赵晟肩头中箭,勉强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精神尚没恍惚,见被押上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孩子瘦得像只猴子,衣衫褴褛、双颊凹陷,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赵晟见之惊怒交加:“小小年纪,为何要杀朕?!”
孩子被一圈钢刀架在脖子上,抬眼恨恨盯着赵晟:“若没有你,我哥不会战死沙场!我娘更不会因那狗屁征兵令不舍我入伍、向邻舍隐瞒弟弟出生的消息,日日怕他哭泣出声,最后误将他闷死在襁褓里!我要杀了你!给他们报仇!让城中的百姓都回家!”
赵晟看笑话似的看他:“恨朕做什么?若没有四夷来犯,又怎么会有战死沙场?你与其怪朕,不如将这仇恨带到沙场上去!”
“你根本是想让百姓为你送死!枉死的冤魂断送的是大晋气数!”这话简直不像出自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之口。
他爆喝之后眼神一凛,突然窜起来,双手猛去抓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扯过来狠命一划。
押他的一圈官军谁也没想到他来真的,收手已经晚了,只得看他热血泼洒在冰天雪地里。
他是自知谋刺皇上,定不得好死,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也罢。
只是可叹,刺客竟是一个孩子。
他像个死士。
或许死得悲壮。
赵晟被护送回驿馆疗伤,夜里发了高热。
那小孩子在箭尖上涂过毒草汁液,只因无人指点,毒性并不足以致命。
饶是如此,赵晟还是被吓到了,他从没受过金创之伤,第一次直面刀剑无眼。
如今在城中转一圈都能被行刺,更不要提征战外敌,面对数十万鞑靼了。
于是,他养伤几日,烧退了赶快出城,以大雪封路为名,打道回府。
然而,事情到这还没有完。
随赵晟入城的是三千精锐骑兵。其余分三路走的大军,约定好在幽州口以南十里汇合。
可御驾刚出城关,官道旁的高山之上突然“轰隆”一声炸。
常健等人这几天在心里骂的街都翻不出新花样了,惊急又茫然地抬头观望,见山边爆起大片粉色雪烟。
又是湘妃怒!
紧跟着残雪和着潮泥,雪崩似的砸下来。
“护驾——!”常健高喝,“风翼军结坚壁阵护送陛下!”
但在自然灾劫面前,血肉之躯集结的铜墙铁壁不堪一击,官军很快被冲散,战马惊鸣四起。
山上还在接连爆雷,落雪崩塌加剧。
赵晟不明所以从车里探头往外看,被老将军一把按回去。
老将弃马,飞身跃到御驾车辕上,与杨徐一同驾车,冲出乱局。车马扬起一趟雪烟混泥,七扭八拐、打着滑地风驰电掣。
也就在这时,两旁山上冒出无数山匪,呐喊摇旗、擂鼓助威,早有计划地冲下山,将御驾与骑军彻底阻截开。目标精准,大有一副冲进车里将皇上大卸八块的凶狠气势。
霎时间,常是寂寂冷寒的官道上马蹄、人影糟乱,无论是谁,一旦拌摔便九死一生。
嘶鸣、叫骂、哀嚎混作一团。
常健和杨徐没了命地往前冲,二人纷纷受伤。
幸而三路大军的一路统领长了个心眼儿、回迎圣驾,才如天兵降世,吓得山匪们风紧扯呼。
赵晟在马车里颠簸了数里路,摇晃成一颗浑圆的元宵,脑袋好几处磕出血来,四下漏陷。
李爻收到这个消息时,如同被雷劈了下。他倒没几分担心给赵晟,而是因为常健在给他的急报上写着“恐有内因”。
老将军定是看出不寻常的细节,才断论如此,深想内因无非是“处心积虑、官匪一家”、又或是“内外勾结、里通外族”。
令官交信,见王爷冷白如玉的脸上打了一层霜,坐在桌前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把信团了。他感觉自己橡根棍子似的杵在王爷面前碍眼,行礼道:“卑职先下去了。”
“等等,”李爻露了个笑意、指着茶海,“那边有沏好的茶,你自便随意,歇歇等我片刻。”
而后,他急书一封信交予令官发给杨徐,让对方带人偷偷折返,暗探所谓的山匪底细。
午后,他自己点齐人马,亲带两万禁军出都城三百余里,迎接御驾还朝。
幽州……
李爻心里反反复复是这个名字,深沉的羁绊填满胸膛。
那片土地曾爷爷的驻守之地,老将军为了幽州百姓背上二臣骂名。
如今,无论山匪是何身份,李爻都不希望那片土地惨遭灾劫;百姓因祸连坐。
更甚,即便是官匪一家,非要辫出对错,也是南晋皇室难辞其咎——老实巴交的老百姓,但凡日子过得下去,谁管龙椅上坐的是谁?
又有谁会豁出去千刀万剐作翻天大祸?
第147章 暗礁
邺阳向北三百里。
天还没亮, 李爻就整肃列队迎驾。
北征军遥遥而归,离境时意气风发,眼下灰头土脸。
常健见到李爻笑得一言难尽。
李爻端正抱拳:都懂, 老将军辛苦了。
跟着, 他翻身下马、到御驾马车前躬身:“微臣李爻恭迎圣驾。”
车里没反应。
好一会儿, 樊星掀开车帘, 无声地请李爻上车。
赵晟睡得昏昏沉沉。
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他“陛下”,眯起眼睛见到银白熟悉的发色,朦胧看出对方的轮廓, 知道是李爻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 张开手掌伸向李爻。
即便是此时,那枚竹报平安的腰佩依然在他指间挂着,被掌心余温暖得不甚冰凉。
玉佩的玉质很好,被李爻磕碎之后被赵晟用金子镶好, 多年得赵晟不离手地摩挲,乍看当真不似有过裂痕。
李爻见之内心翻覆, 不着边际地想:若是赵晸和赵晟没生在天家,会是怎样的一对兄弟?该说人心贪图,还是被利欲熏出恶念呢?
他见皇上不罢休地张着手掌等他, 伸出一只手给皇上握着。
赵晟的手一直在抖, 眼睛里流出的情绪很复杂, 像苦涩又像委屈, 最终化成一滴泪从眼角漾出来:“朕……走这一遭, 才知晏初你难矣……”
向来不认错的人说出这话……
李爻被呛得咳嗽起来。他眉头往下沉, 比起相信人性改变, 他更相信狗改不了吃屎。饶是如此,他依旧奢望赵晟经此一遭, 能稍有些变化。
然后,理智又化形啐了他一口,提醒他:别做梦了。
“陛下此行辛苦,如今平安了,养好身体,万事……莫要担忧。”李爻道。
赵晟呆愣看他片刻,喃喃自语似的:“南征北战那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这如何回答?
李爻垂着眼睛,眼尾微挑的弧度被苦笑映得悲伤:“每个人有自己的路,微臣的路是帮陛下荡平战火硝烟,陛下的路是……”
帮百姓撑开一方安宁终是没说出来。
赵晟没纠,只是笑了,点手向樊星示意启程,握着李爻的手带起个力道,示意他坐下陪一会儿,自行闭目养神了。
御驾还朝,皇上一病不起,暂时没精力找人麻烦,更连跨年宮宴都免了。
常健也病了一场,但老将军年过古稀依旧比皇上硬朗多了,李爻念着他在御前替自己挡去这趟碎催差事的恩情,与景平一道去府上探望。
还在年里,是个难得的晴天。
北关疾苦的风暂时没吹透邺阳的城墙,皇上落荒回城的消息也没脸嚷嚷得人尽皆知。
百姓们穿新衣、串门子,街市上卖年货的摊位生意兴隆。
二人到常健府上时,常怀正陪老爷子在院里晒太阳,父子二人泥炉煎雪烹茶、相谈温馨。
李爻不待常健行礼,笑着把人拦了:“年安年安!是我不速登门,失礼了,老将军安坐。”
“王爷、贺大人年安,”常健知道李爻的脾气,没矫情,着人换上新茶,亲自给二人斟了,“犬子得王爷照拂,老朽先谢过了。”
“同是沙场搏命的弟兄,不说这些。”李爻端杯捂手,让茶香绕在鼻息间。他对吃喝有点讲究,又爱喝口茶,一下闻出这普洱是凤束上品。
“好茶!”他赞道。
常怀近来不似刚回都城时沉默郁郁了,抢先笑着接茬道:“我爹的珍藏,我三番四次说想尝一口,他不给,说我暴殄天物。”
“皇上赏的。老朽不懂茶,只觉得好喝,就借花献佛拿出来请王爷尝尝了,”常健随口闲聊一句,换话题,“王爷来,是想问幽州的山匪吧?”
他为人很痛快,不绕弯子很对李爻胃口。
李爻承认。
常健将这些天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讲了。
李爻越听越不对,怕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让他猜着了。
比起刺王杀驾,整件事更像一场别有用心的“兵谏”给赵晟警告,从小死士出场到炸山阻击御驾,布局刻意、有条不紊;皇上脱险后,官军即刻上山围剿,山匪居然早已人去寨子空。
期间显然有人通风报信、更有知道晋军排布弱点的高手指点。
更甚,对方居然有湘妃怒。
湘妃怒的方子虽然曾被范洪卖入黑市,但价高至极。饭都吃不上的山匪,哪儿来那么多钱,又去哪里找要求苛刻的制造之所?
得赶快提点杨徐,让他当心。
若处置不善,怕是很快要演变成一场灾难。
幽州刺史是……庄别留。
李爻的思绪飘到儿时记忆里:虽然多年不见,但这事跟你有关吗?
景平见李爻面色阴沉,低声劝道:“事有两面,或许因祸得福,是个机会。”
李爻霎时想起这小子想推“屯兵于农”。
“先帝给你托梦之后,侍政阁就总收到征兵集议,眼下该是呈到御前了,陛下精神缓起来,大约会看到的。”景平解释,给李爻、常健几人斟茶。
李爻眼角挂上一层柔和。
常健在一旁看着,微笑不语。
他从前觉得景平年轻有为、与王爷关系甚笃,抛开“王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那次撒泼,老将军相信这年轻人很靠谱。对方有种超脱年纪的沉稳可靠,这种感觉也被李爻刚刚的笑意印证。
康南王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帅才,景平能在三言两语间,扫清对方眉梢眼角的一丝愁云,实在不简单。
常健想着,眼神一晃,不经意看见景平胸前的扣子很特别。
那是颗不起眼的木头扣子,手工稀松平常得紧。
依着贺大人的身份,即便不用金玉珍珠招眼,好歹也该是手工精巧的盘扣。
怎么……
老将军眯眼,细看木头纹路,挺眼熟——这不香樟木么?
前些日子在鄯庸关,李爻还好奇过他的香樟无事牌呢。
那之后王爷好像是着人砍了几棵粗木头枝……
哦——!
老将军终于像明白了。
原来王爷笑意里除了松心,还有情意加持啊!
这样的感情放三十年前,常健委实蔑视、难接受,后来他看朝代更迭、人间皆苦,想开了许多。短短数十载,相伴相知,无非是一人爱着另一人;
尘世浮华三万里,捧一抹人间烟火暖心窝,以心换心的赤诚与性别有什么干系。
常怀在一边看着老爹“顿悟”,有点得意:呵,我早知道了,我还知道好多别的……就是不能跟您说。
几人闲聊不得几句,李爻府上人找来了:“王爷,方才陛下着人传旨到府上,要您入宫见驾,更换的衣裳在马车里备好了。”
景平有心跟着一起。
但赵晟可没传他。
李爻到哪他到哪、跟屁虫似的委实不像话。
李爻瞥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馅儿的豆包:“你正好来了,帮常老开两幅安养方子,驱驱积压劳累。”
说罢,在他肩上拍两下,扭身走了。
景平还是不太放心,又笑话自己关心则乱、实在把人看得太紧了,自省:小心晏初烦你!
御驾还朝大半个月,赵晟身体没缓起来,肩上的伤口反复化脓,闹得他忽冷忽热,连天不舒服,回来之后一次大朝都没上过。
今天他找李爻很急,却没说是什么事。李爻猜想或许是遇刺的事情要翻账本了,毕竟一群匪类到现在还没个音讯。
皇上这些天一直在寝殿生根发芽呢。
李爻掀帘进门被一股燥热的药香扑面,撞得脑袋一蒙。
侍人迎来,接过他的披风和锦绒氅衣,道:“陛下在内殿等您呢,”小太监往后看了看,又压低声音,“樊公公说今日陛下精神不大好。”
这话听着寻常,细品有股提点的意味,加上“樊公公说”的刻意,格外明显。
李爻向那小太监点头一笑,算是谢过。
别看李爻是信臣,皇上的寝殿他还真没来过几次。
上次来是他赌气撂挑子之前。
时隔六七年再看,殿内布局没变,细节、摆件多不一样了。李爻不喜奢华,但好歹是世家公子,好东西不留手,也没少见过,打眼看出皇上寝殿处处不张扬、处处奢华。
单说墙面就很特别,非石、非木,在光影下暗藏流辉,该是用珍珠磨粉涂上去的;地上的乌金方砖,拼接缝隙不见半丝沉渍,是刚铺上的。
李爻暗骂:该把墙掀了、砖都抠下来,炼了拿去充军饷、赈灾民。
念头闪狭而过,他进内殿。
赵晟半仰在卧榻里,枕在一人腿上。那人给他揉头上的穴位,听见脚步声看向李爻颔首而笑,示意自己不便起来见礼。
“陛下,王爷来了。”扶摇缓声道。
赵晟似是睡着了,迷糊应一声,睁眼缓片刻,被扶起来。
李爻礼数周全:“微臣李爻,参见吾皇万岁。”
“行啦,”赵晟摆手,“说多少次了,私下不用见外,”他示意李爻坐,笑着看扶摇,“这点你可不如大有随朕心。”
李爻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一句“有病”,依旧行礼谢过陛下赐座。
赵晟不知他先惦记着掀墙抠砖充饷、后又骂人,只白他一眼,笑眯眯没计较:“有个能让你高兴死的消息。”他说着示意樊星给李爻端茶。
李爻心里更毛了。
“传。”赵晟一声招呼,侍人带来个人。
看清对方面貌,李爻心思陡转,不及想清内里因由,脑海里直接蹦出个可怕的猜测。
来人是蜀中马匪的狗头军师陈丰。
这人身上没有用的线索了,花信风料他翻不出花,依约将他放走之后,还是谨慎地着人暗中跟了他好久。小半年过去才将人撤了。
万没想到啊!
“此人也算有情有义,前些天他击鼓报官说寻到了郑老师的下落,愿以此条消息换他的兄弟们从轻发落。”
赵晟面带笑意看着李爻,不错眼珠。
那是一种盯视,带着不信任,李爻顿时知道皇上怀疑他放郑铮“死遁”,遂即演出满目惊喜,片刻又转为忧伤——还挺丝滑的。
郑铮挪用赃款是事实,无论初衷、错就是错了。当初君臣差点为此撕破脸,李爻以免死铁券和代为受过都没能拼出赵晟一句从轻发落。
赵晟没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破绽,向陈丰示意,让他自己跟李爻说。
“王爷,小民和山上的兄弟们确实没见过郑铮大人,是以我念着其中有误会,近来寻了蜀中一带的关系,终于查到郑大人是行路坠崖重伤,现在身体依旧不佳,你们当时寻他不到,因为他人在秦川,根本没在蜀中。”
话里话外倒是没有挑唆君臣猜疑之意。
“晏初,”赵晟把话接过去,“朕念这人忠义,给了他许诺。待你将郑老师接回来,准那山匪七千余人入伍。朕已让花爱卿先行前去,将郑老师接到府衙住下,只等你去亲自将人平安接回来。郑老师化险为夷是天大的喜事,花卿做外阜武官很长时间了,待到你们回都城,朕给花卿提一提官位。”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若是接不回来人,就是别有用心。
花信风若是和你一起别有用心,你二人都别想好过。
“对了,北边近来不太平,你离开这段时间,掌武令就不必戴着了,放在朝中以备万全。”
李爻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事情的系列因果已经不能用对错概括了。
踏歪半步都难成如此局面。
单说陈丰,他不是纯粹的坏人,有善也有自私,当年怕死甩锅给松钗,而今偏对一众占山为王的兄弟舍生忘死。
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
接郑铮回来眼睁睁看他受过?
《大晋律法》对占山为王和贪污舞弊同样严苛,为何能对山匪网开一面,就不能给一辈子心向百姓的倔老头开一道门缝呢?
“晏初?”赵晟笑眯眯的。
李爻陡而回神:“微臣领旨。”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令印,恭敬交上去。
“还有,”赵晟又道,“岐儿身体还是不好,你既离府,朕便让景平多入宫来照应,待你回来,再将他还你。”
第148章 盘算
李爻回府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景平又在药庐忙活呢,他就暂没提宫里的事, 梳洗歇息片刻, 和景平吃了一顿安生饭。
然后, 他照常去书房, 只两刻钟的功夫,景平敲门进来了。
“喝药了。”药碗被放在李爻手边。
李爻端起来就喝,对方给他备药总是温度得宜。
“赵晟找你什么事, 还不打算跟我说?”景平接碗递水。
终归是要告诉他。
“郑老师行踪露了, 我得去接他回来,这段时间皇上让你入宫看顾大殿下身体。”
牵制之意明显。
景平冷哼,隔空翻给赵晟一个白眼。
“那……你怎么打算的?”他问道。
“带松钗一起去,半途换具尸体还是能做到的。”
郑铮驴脾气上头只怕御前自裁都做得出。
“可这样郑老师就真的要一直隐姓埋名下去, 他能愿意吗?”
事发突然,李爻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平没再细问,看着李爻的眼睛道:“你只管放心接人回来,我有办法让赵晟把这事轻轻放下, 不罚郑老师。”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出乎李爻预料。
李爻乍想, 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后又意识到景平如今已经不是两手草药香的小太医了。他于政务看似没实权, 实则手里握着多国通商的关键, 近来又将侍政阁收拢得服服帖帖, 暗捏着都城、乃至外阜士农工商的命脉, 做小动作让赵晟改变心意, 并非绝无可能。
赵晟虽然癫,终归不是彻底疯, 他还有欲/望,甚至有“雄心”。人一旦有欲、有惧,就不是石头一整块。
景平看李爻脸色,见他眉眼弯弯看着自己,毫无追问之意,有点失望:“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法子?现在这么放心我了?”
李爻笑意更浓了,哄他似的问:“哦,是什么法子呢?”
“我又不想说了。”景平噘嘴。
嘿……
你还会拿一把了。
李爻轻哂一声,拽着领子把对方头拉低,在他嘴唇上亲一口:“说!”
“什么时候走?”景平得着甜头,舔舔嘴唇,不吝地坐在李爻面前桌上,掠起对方几缕白发,卷在指间。
李爻有点累,懒得想这俩问题之间的逻辑:“后天大朝之后,若是没事便出发。”
景平翻着眼睛想了想:“那上朝之后你该能将一半心放肚子里去接郑老师了。行程不用赶,南方暖和,君可缓缓归,”景平嘴角弯出丝笑意,细看怪阴森的,“我好在宫里每天对着赵晟扎小人,让他早点升天。”
“你想做什么?”李爻刚松的心,被那笑容一撞又提搂起来。
景平俊眉微扬:“放心吧,保证做不出刺王杀驾的事,”他端详李爻,见他还是不放心,咬着嘴唇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吟缓声道:“晏初你想过吗,上位者无论是谁,若只听一人言,于百姓、朝臣都将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是太平盛世,赌输了则是人间炼狱。所以……我想翻出不一样的天,让世间不再只听一人言,权利不再是独裁的游戏,百姓能自己当家作主,没人高高在上,所有人在其位、谋其政,勤、德、能不配位者不会因为血统被容忍。我想天下大同,想你的心血不被践踏……这个过程必然有流血牺牲,但是值得。”
这些话在景平内心起伏无数次、打磨无数次,如今已见轮廓,终于说予李爻听。
李爻目瞪口呆,这样的世界太让人向往。
这些话他只在书里看到过,实现起来谈何容易?
可能吗?这太理想了。
当真有“人人为公”的世道吗?
而退一步论,即便不能实现理想般的美好,改一改独权的无法无天也是好的。
景平见他愣愣的,又补充道:“当然没有一蹴而就,路要一步步走下去。最后要是万一玩砸了嘛……我也想好了。接手你倒卖军/火的买卖之后,我雁过拔了几根毛,在阳剑有三处院子、离安两座小岛、南晋境内还有产业,也有点小生意,只是得苦了你,和我背着骂名,冬来居南、夏至迁北、‘偷偷摸摸、四下漂泊’了。”
……
李爻让他连珠炮似的砸蒙了。
闷声发大财,什么时候倒腾的?
景平说到此处,怕李爻思虑过甚,不想再论此题,话锋一转:“对了,我试着让你的头发变回原来的颜色,好不好?”
“不要,能黑便罢了,万一花白……臭鼬似的,我都没处说理去,”李爻回神了,笑着飞他一眼,“嫌我老了?这一脑袋白头发,才配得你称一声太师叔,另外……咳,算了。”
他本想说“提点着赵晟长点良心”,转念又想:他良心早让狗吃了。
“你这样好看,像仙人一样,”景平随手扯散了李爻束发的绑带,满头霜雪银寒彻底铺下来,“只是看着心疼。”
他从桌上跳下来,勾着李爻回房间:但有我疼你,一辈子都不够。
康南王府一夜缠绵迎春至,幽州的大雪又下起来了。
刺史府衙。
庄别留换便服独自趁夜踏雪出门,勾弯到城关附近一座空院门前,轻轻推……
门开了个缝。
他闪身而入,径直进一间侧屋。
阴暗干冷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却有十来个人在等。
每人披着披风戴着风帽。
油灯豆黄的一点光亮,映不清众人的脸,让人恍惚看着风帽里均是虚无黑暗一片。
“庄大人。”众人见庄别留进屋,整齐行礼。
“小糖豁命刺杀那狗皇帝,咱们又依计对其围堵,说好朝中有人借咱们的‘兵谏’劝他放弃征兵令,如今年都过了,怎么半点音讯没传来?”一人问。
庄别留摘下帽子,搓着冻裂的手道:“大人传来消息,皇上受伤惊吓,回都城就病了,朝都没上过。咱们再等等。”
“等到何时?若他执意不肯,咱们该当如何?”
庄别留呼吸间喷出一团团白雾:“大人自有打算,”他顿挫片刻,言语中多了几分怒意,“湘妃怒是防不时之需自保用的,你们怎么用来炸山!若是被人注意了,只怕要坏事!”
对方答道:“寻常炸药威力不行,炸不下足够的雪土、冲不散那狗皇帝的护卫队。”
另一人接话:“怕什么!被发现了咱们就往都城去,哪怕死在真正兵谏的路上,也要让那狗皇帝看到民怨哀哭……”
“或者……咱们先暗中去求康南王?”
七嘴八舌激昂片刻。
庄别留摆手止住乱声,道:“我与康南王年幼相识,但依着李家多年对赵家的忠心,他不一定……”
“就是!”有人抢话接茬儿,“李爻是踩着他爷爷脊梁骨加官进爵的,说他战功赫赫?还不是净挑南边软柿子捏?人家现在是王爷了,怎么会记得大人这位幼时故交?”
庄别留眉头压下来,不想继续听吵架:“好了,咱们至少还有大人同仇敌忾,我此来是通知兄弟们小心,昨日大人有密信来,提醒咱们都城或会派探子来查情况,大家这些日子都散开,只过寻常日子。”
他说完不再废话,把帽兜扣在头上,出门踏入风雪里。
新年立春后,皇上第一次上大朝。
模样依旧恹恹的,脸色配不上新春伊始。
他登殿不急宣事,先问诸卿有何事奏。
尚书令手里的奏本都堆成山了,送进宫里全部石沉大海,现在可算看见活的皇上,赶快出列,挑最重要的说:“陛下,臣有二事。其一,南郡富户沈冲在江南、信安、秦川、幽州甚至都城皆有产业,又是侍政阁的议政员,他上书户部,说得知陛下的征兵大业,愿私捐名下土地万亩,以作粮饷耕种之用,同时捐谷种、菜种十万斛。”
赵晟眼睛都发光了:“好事啊,你去问问他想要什么?心向家国大业的儒商定要嘉奖!”
沈冲在南晋很有名,据说这人活得通透,一心挣钱,从来不嫌商贾低贱、不慕为官高贵。坊间笑谈他是财神爷,化凡胎来人间修炼历劫的。
李爻不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蹦出来搅进朝局里。
料想前天景平神神秘秘、胸有成竹……秘密武器是沈冲?
他忍不住回头看。
结果贺泠大人站那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跟个菩萨似的。
“臣领旨,再去与沈冲勾对细节,”尚书令缓一口气继续,“陛下,微臣要奏的第二件事是……粮田得捐,却无人耕种,民妇老妪耕种粮田若是经验不足,导致产力下降,会带出连串的不良后果……”
听得出来,尚书令说这话时咬着后槽牙,是生怕赵晟突然发疯、冲他来一通。
好在,赵晟北面走一遭,大概把脑袋里的毒冻死了一半,还剩下那半稀里糊涂:“沈冲捐地,竟不捐人么?”
满朝文武无人吭声:他是地主,不是奴隶主,也不是人/贩/子,种地的农户不都要被征了兵么?
嗯……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八成是地主家也没人种地,才索性将地皮捐了。
好半天没人敢蹦出来说皇上脑残。
终于,户部尚书忍不住了,道:“回陛下,万民皆陛下所有,已经准备征召入伍了。”
皇上这才转过弯来,一笑:“倒是朕糊涂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良方?”
李爻面露浅笑,明白了景平的盘算。
果然,景平出列道:“陛下,侍政阁近来收到的万民谏里有方法,集议已经呈上,不知陛下圣听裁断,法子是否可行?”
景平医术极高,不捅娄子还会挣钱,赵晟对他印象其实是不错的:“朕近来身子不爽,尚未细看,爱卿当殿说说,也请诸卿听过议一议”。
景平言简意赅,道:“回陛下,方法名为‘屯兵于农’。数日前,先帝曾托梦于康南王,王爷在朝上已经说过了。早追至汉末已有屯田之策,只是那时军垦荒地,远不如我大晋活田充裕。”
话音落,数位朝臣附议,自皇上提出征兵百万时起,脑子不糊涂的朝臣便知道赵晟效仿慕容鲜卑是痴人说梦,慕容游牧为主,行军拔寨不种地,走到哪里猎到哪里,再不济便是劫掠。
南晋官军掠谁?
自己抢自己吗?
好在皇上脑子不够清楚,政令尚没形成酷法推行,便暂时没有腰杆直挺的言官豁出命去死谏。
眼下若能得此方法柔缓一步,是太好了。
“也好,”赵晟没一锤定音,只是同景平道,“贺爱卿拟个执行方来,咱们再议是否可行。”
景平领命。
尚书令所奏之事告一段落。
常健出列道:“陛下。”
不等他说话,赵晟抢先笑道:“老将军,朕猜你要请辞,是吗?”
他一笑,臣子们便一哆嗦。
常健闹不清皇上怎么一会儿傻、一会儿聪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老臣年纪大了,常年在边关,还朝得陛下重禄封骠骑将军,此番出征做先锋,实乃自不量力,拼得老命依然让陛下有所损伤,理当领罪领罚。还朝之后,陛下非但没罚,还准许臣在府内养伤,臣无地自容,如今陛下霸业未成,老臣难有建树,无颜空吃粮饷,是以自请辞官归野,骠骑将军一职理当让贤。”
赵晟“嘿嘿”干笑两声,道:“常家满门忠烈,你两个儿子在沙场上一损一伤,朕如何能怪罪你?老将军所提之事朕理解,也明白力不从心之难受,只是此次……朕近来收到密奏,参幽州刺史庄别留与山匪勾结、意图刺王杀驾,夭折北征之行,这话朕本是不信的,但反观事实又不得不疑,且……”他说话时笑容像脸谱,僵硬地描在嘴角上,“老将军护佑失手是事实,朕觉得做事该有始终,哪怕老将军要挂帅封印,也该将幽州匪患清查、剿灭再提。爱卿更说过,待到春日天气好,可卷土重来。是不是啊?”
皇上跟常健来劲,罗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李爻的关注点却在“密奏”二字上——皇上说“密奏”而不是“密报”。
南晋能够成“奏”需得逻辑基本完整,能在短短时间内查清因果,上奏之人非是通天之能,便是早有预谋。
这闹不好是谁的连环算计!
需得查一查这人是谁。
通过哪条路径查呢……
李爻摩挲着腕带暗暗盘算。
常健沉默片刻,躬身道:“老臣领旨,”他略有迟疑,又道,“但老臣想向陛下讨一道恩赦。”
“你说。”
“老臣听闻,落草为寇的山匪或是没有田地耕种的流民,若他们愿降,请陛下赦一道招安令。”
这话一出,李爻暗道坏了。
刺王杀驾已经做实,恩赦如何能讨?
即便要讨,也不该赶在这档口、更不能直接提。
念头还没落下,见赵晟突然一扬手,盖碗直向常健飞去,贴着他的耳朵擦过、落在身后,摔了个粉粉碎:“大胆,你是在给意欲谋逆之人讨赦令吗!好让祸心恣意、贼人敢效仿?!”
第149章 投名
皇上当殿暴怒, 群臣皆躬身大礼、不敢仰面视君,齐称“陛下息怒”。
好半天,殿上安静。
赵晟坐在龙椅里深吸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罢了, 都起来吧, 是朕……”他捏眉心, “病愈之后心绪不宁。”
臣子们直腰也像六月里黄瓜遭了霜。
赵晟道:“常老将军所言在理, 如今征兵是大,山匪虽然伏击官军、忤逆谋刺,理当千刀万剐, 但若他们愿意从军, 就单编一支队伍。”
一番话出乎所有人预料。
李爻展眸,端详赵晟。
按理说,此事应该严惩匪首,从轻发落群匪。赵晟要么都杀、要么都赦的极端做法还是让李爻心难安,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深究不出个逻辑因果。
且他失心疯刚退下去, 李爻担心一句话又给他疯病勾起来。
都放就都放吧,暂且不引发暴/乱就好。
闹了一出,没有塌天的事再无人上奏。
下朝后, 李爻整顿行装启程, 景平则直接被皇上扣在宫里。
接郑铮一人, 李爻轻装出发, 只带了卫满和风翼军的百人小队。出城门时, 他骑在马上晃眼看, 见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姑娘格外眼熟。
看清是谁, 他心中大喜,令卫满稍待, 独自一人策马过去。
蓉辉从军之后,李爻在禁军中单独辟出一军征召女子入伍,负责都城四门的巡守和医务。蓉辉抗议过,她想上战场。
李爻当然不同意,劝她先从防务起步。
这倒并非是王爷看不起女子,在李爻看来,军中行事要将威力发挥至最大,该各展所长,非让擅长精细工作的人去抡铁锤,可以是可以,何必呢?
“你若得心应手,边务侦查、巡防,会是你大展所长之处。”
李爻当初是这么说的。
虽然蓉辉仰望山巅皎月,却很懂得脚踏实地。这话还真将她打鸡血的心安稳住了。
如今看,她确实是块好材料。
李爻翻身下马:“还惯吗?”
“晏初哥哥,”蓉辉笑容淡淡的,家逢巨变,悲喜随心的小女孩长大了,“都好,今日不当值,我来送一送你。”
于一夜之间的成长是痛彻心扉的蜕变。
李爻有心疼,可他知道对方待他的情意,不便温柔索性铁石心肠起来,直言道:“有件事情要紧,思来想去只得是你才行,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大殿下。”
他三言两语低声将事情交代好,对蓉辉一抱拳:“有劳赵将军了。”
蓉辉郡主此时一身女装,听他口称“将军”先是一愣,不动声色地百感交集,定声还礼道:“末将定不辱命。”
李爻上马归队,出城门后,他正待下令急行,听后面有人吆喝着叫“王爷——王爷——”,声音熟悉,是在家里也爱叫魂儿的小厮。
小厮马术还不错,追至李爻近前,带停马匹、下马行礼,将个小包袱递上去。
“这什么?”李爻莫名,他行囊早收拾好了。
小厮笑着仰头踮脚,要说悄悄话。
李爻在马上俯身塌腰,听那小厮道:“公子托人给您备的好吃的,昨儿夜里嘱咐小的,说今天若赶得上,就给您送来,若是赶不上,就快马加鞭去追,”只听音儿就知道这小子在笑,最后又找补一句,“里面有封信。”
说完,小厮牵马退开,恭恭敬敬送自家王爷出行。
李爻一念想先走,又实在没出息、好奇里面是什么、更好奇景平写了什么。
晃一圈身边几位……正跟卫满对上眼。
卫满粗粗咧咧的,心思不算愚钝,他随二人外访南诏时,已经看出俩人关系不简单,乐呵着把头别过去,意思是:您看,我选择性失明。
有他表率,周围人都跟着识相起来。
李爻眉头一扬,打开小包袱,见那里面是个精致食盒,装得满满的吊干杏。
杏子大小统一、对切去核,色泽橙黄,果肉表面汪着满满一层果胶,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这东西上次景平拿来给他尝时,说是皇后介绍的善缘人给的诊金。
后来李爻再问,景平便卖关子死活不肯多言了,只告诉他杏子是西域带来的,味道才比南晋的红杏浓郁,爱吃往后还有。
如今一系列因果过,李爻猜到“善缘”八成是沈冲。
好嘛。
因为他的一点嘴馋,景平就麻烦沈冲那样的大儒商,给他找杏干?
他忍不住捻一块扔进嘴里,味道一如既往。
再拆开盒子夹层处藏的信,上面景平寥寥几字: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李爻哑然失笑。
想来是景平预料到今日难送他,提早写好了思念。
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在哄大姑娘,格外黏糊矫情,又实在让人嫌弃不起来。王爷无奈挠了挠嘴角,将信叠好,揣进怀里,瞥眼看见卫满说话不算数,正巴巴儿的、眼露笑意看他,遂大方道:“杏干,卫将军尝尝吗?”
卫满早被他不自知的笑意糊了一脸,不用吃已经够了,牙酸道:“怕是哪个贴心人把思念揉进去了,王爷还是自己吃吧。”
嗯,本心里也没惦着分享,不要正好。
李爻一路往秦川去,路途顺利,离开皇宫里的乌烟瘴气,喘气都痛快。
景平却挺忙。
他被皇上圈在宫里,除了本职政务,还要看顾大皇子的身体,又常有二皇子缠着他指点医术,每日像只飞蜂不得闲。
但两位皇子联手炸出太医院隐匿毒方的事,终归是在他心中存了芥蒂,让他教二皇子医术放缓了步速。
这日景平给赵屹下课,小孩没像往常那般礼数周全一番离开。
“殿下是否还有不明白?”景平问。
赵屹示意侍人们都出去,才问:“老师最近为何待我不似从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
景平微微愣了下,反思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忽悠道:“医术进境讲求张弛有度,一味莽进,不得沉淀,积至瓶颈再想冲破是很难的。这几天教慢些,是希望殿下将从前所学融汇。”
赵屹眨巴着眼睛看他,也不知懂了没懂,片刻才叉手行礼,道一句“学生受教”,出门透气去了。
他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在侧门屏风后说话:“贺大人看顾岐儿,又教导屹儿功课,辛苦了。”
是皇后来了。
景平入宫以来,总想寻机会跟皇后说话,无奈前殿后宫有别,他一直未得机会。今日千载难逢,他躬身道:“娘娘客气了,臣做该做的事。”
皇后摆手,让随侍退下:“岐儿的身体还能好吗,大人能否交个底?”
“臣会尽力而为。”医人之事变数太多,即便是对李爻,景平也能说豁出命去换他药到毒消,至于消成什么样,他依旧给不出答案。
皇后没说话,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
景平抓空直言问道:“所以娘娘想扶二殿下了么?二殿下生母是谁?为何得娘娘这般重信?娘娘与我娘亲又……是何关系?”
问题问得焦切。
皇后沉吟分毫,谨慎地环顾一圈,才道:“本宫确实与你娘亲同宗,信安出事之前她预料到事情不妙,辗转周旋将半枚扳指交予本宫,望本宫和父亲能让先帝看在信国公为大晋出兵出钱的份儿上留你一条活路。至于屹儿,他的身世……”皇后顿了顿,突然不解道,“本宫何时说过要大人扶持屹儿了?”
书堂里,二人一翻一瞪眼。
赵屹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假传凤懿?
他才七岁。
细想……匪夷所思却非绝无可能。
景平想明白了便不再提赵屹,换话题问道:“我娘除了交予娘娘扳指,还有什么吗?”
比如五弊散的毒方。
皇后目露疑惑,皱眉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学房门外一阵脚步急响,自窗边起到入门止。
随之有个稚嫩的声音凛声大喊:“我没有说谎!外公分明常与我说,往后天下是我的!”
景平和皇后同时大惊,见赵屹已经站在皇后身前数尺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身后跟着的侍人,则吓得跪伏在地。
二殿下惯爱听墙根,上回听父皇、这回听母后。
皇后娘娘沉稳至极,眼里只有微末的情绪变化。
她先淡淡看景平一眼,而后到赵屹跟前,郑重道:“外公的意思是往后你辅佐皇兄,天下在你兄弟二人手中得以太平。话没错,但让你父皇听见,便是推外公去死。”
赵屹被吓住了,不吱声。
“今日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往后也不许乱说话,”皇后沾干赵屹的泪水,“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做完今日的功课,回宫我有话同你讲。”
赵屹被打发出去,经这一茬,他心烦意乱,反思冲动之言很后怕,遣开身边的人安静片刻,才回学房准备上后面的课。
进门发现老师和母后都离开了。
只有个侍人在收拾书卷笔墨。
“不用麻烦,一会儿我还要看书,晚点一并收拾便好了。”
侍人没停歇,还是在收拾。
赵屹看他身形佝偻、似不曾见过,以为他是新调来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上前两步:“不用……”
他看到了对方的侧脸,惊而收声。
那人是前大理寺卿,被皇上当殿下令发给先安殿的老太监做义子之后,净身“子承父业”,替义父照看先帝牌位去了。
赵屹看书之所离先安殿的确不远,但他怎么来了?
皇上那般待他,他又怎能不恨?
书堂里暂无旁人,赵屹心生恐惧。
“章大人来做什么?”
他面色镇定往后退,想出门尽快离开。
“奴才不配殿下称一声‘大人’,殿下称奴才章遮便是了。”章遮回身站定,没往前走,示意赵屹不要害怕。
赵屹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想要这天下吗?”章遮问,不等赵屹回答,继续道,“殿下不忙答,奴才在朝中沉浮多年,虽然残体破身,却对局面能看透一二……”
赵屹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天下大统能者居之,岂是你能左右?”
章遮预料之中地笑了:“这答案惯是赵氏风格,可殿下若不惦念皇位,又为何同贺泠说那番话?殿下回想圣上与辰王,岂非正是今日的你与大殿下?大殿下身体中毒,已有缺弊,按理说不该再承袭大统,可观圣上、皇后、康南王、就连殿下的老师贺泠,待他是何态度?他们是怕惨事重演才不立你为太子。”
赵屹依旧不说话。
“罢了,”章遮笑道,“口说无凭,奴才也暂不要殿下回应,先向殿下交一份投名状,若是成功,大殿下便再无起势可能。往后殿下记得奴才的好,要接奴才出先安殿。”
他说完,向赵屹深施一礼,离开了。
日子一晃很快过去。
李爻到了秦川,在城关口与花信风见面相视苦笑。
“郑老师还好吗?”李爻问。
“老爷子过了大半年的田园生活,模样滋润不少,若能安生辞官、颐养天年算是好归处,只是……”花信风话说到这,看见秦松钗,打了个磕巴。
松钗扮成书生模样伴在李爻身边,像个随军幕僚。
李爻很好看,他打这打那、招猫逗狗,无论做事像土匪还是招人嫌,骨子里总带着股贵气,这贵气可以随时扔下不要,变成跟将士们勾肩搭背的接地气;又可以在不经意间捡起来,活脱出一股印在眉梢眼角、骨相轮廓中旁人学不出来的精致。
总之非常独特,很抢眼。
而松钗不一样,他也很好看,他的好看不似李爻凌厉、特立独行,他始终随和、始终神秘,好像他的气质会随身边人变化,让他跟谁都搭得自然,不突兀。
花信风知道李爻跟景平的关系,眼下看松钗站在他身边,忍不住想:若他们是一对璧人也很顺眼。
只是……不怎么顺心!
他瞪李爻:有没有道德,你都有景平了,离他远点。
李爻突然头顶天大的冤枉且不自知,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杀气,莫名其妙:什么歪嘴斜眼的新毛病?找你徒弟扎两针。
松钗把二人眉目间的拆招换式当乐子接了,笑道:“上次见将军以为你中风,这次又怎么了?好似你看见王爷,总能格外的……活泼。”
然后。
李爻感叹自己活久了总算见到西洋景儿了。
花信风这货居然会脸红!?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大红脸”挤出点扭捏笑意,柔声问松钗:“一路过来累不累?”
李爻狠狠在自己脸上搓了搓,暗骂道:看你榆木疙瘩不开窍的鬊德行。
他把人拽到一边:“合着你话还没说开呢?”
花信风眼神忍不住往松钗那飘,气馁道:“……没机会。”
李爻:没机会你制造机会啊!
他翻着白眼恨铁不成钢。
突然听远处有人笑道:“昭之,你来接晏初,怎么不叫我,你俩要说什么悄悄话?”
李爻面朝城里视野好,看见城内迎面来了个骑青驴的小老头,一边过来,一边随意喝葫芦里的酒。
李爻赶快迎上去:“郑老师!”他叉手行礼,几乎一躬到地。
郑铮居然从驴背一跃下地,身手敏捷得不像年逾古稀、更没了从前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衰催。
他欠身让开李爻的礼数周全:“行了,你先拜老师,我再拜王爷,麻不麻烦。”
李爻直起身子,想笑却又难忍动容:“还是没能……”
“诶,”郑铮打断他,戒备地看一眼他身后的卫满,不让李爻多说,“小老儿大难不死,做事要有始有终。”
之后,众人进城。
花信风没铺张接风宴,只让随行将士有酒有肉,与李爻、郑铮和松钗在房内小酌叙旧,谁也没提不开心的事。
郑铮感叹田园生活实在上瘾,羡慕李爻在江南五年。他和李爻论及种菜种花的心得,说得你来我往。
花信风根本插不上嘴,只得拿公筷给松钗添菜,恭敬照顾郑铮。
“啧,”李爻翻白他,“我好歹是师叔,我的呢?”
“不给你夹也没见你少吃半口,”花信风跟他熟不讲礼,“数你吃最多,一点儿不见外。”
然而,轻松时光总会过得很快。
几人撂筷时,李爻终于道:“老师若是喜欢眼下的日子,不如不要回去,”他看一眼松钗,“其他的事情我们自有办法。”
郑铮笑得缓和:“松快日子过够了。昨天老朽收到大殿下的手书和信物,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
第150章 须归
大皇子送来的东西郑铮带着呢, 他摸出来递给李爻看,是赵岐的随身玉佩和一封手书。
信上简短几个字:勿回都城,上有杀心。
四人面面相觑, 松钗先开口了:“大人熟悉殿下笔体字迹吗, 会不会是伪造的?”
郑铮摇头:“不熟, 只隐约记得大差不差, 但有私印又有玉佩,料想作假的概率不高,更何况, 有前秦王猛的金刀计为诫, 无论真假老朽都得回去,不能为保我一人,将你们都折损了,更何况当今圣上, 可没有苻坚那般好说话。”
“老师回都城去或会受些委屈,但我与景平定保您平安, 临行前景平有话带给您,说能让陛下不因旧事与您为难。”李爻道。
郑铮早跟景平“暗度陈仓”,知道那年轻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太师叔, 这般费力劳心九成是因为李爻。郑铮不禁心中感念, 总算有个人诚心实意要替他这傻学生遮去南晋的妖风鬼雨, 且那年轻人似乎真的做到了。
老爷子颇有老父得知儿子后半辈儿有人撑腰相伴的安慰, 笑道:“贺小公子年纪轻轻向来走一看三, 难能可贵、后生可畏, 往后有他常在你身边照应, 老朽放心。”
李爻无奈地笑——我跟景平“关系匪浅”只差张榜昭告天下了。
“老师,陛下被毒伤所扰, 言语行事没轻重,您与他见面,莫要同他置气……”
话未说完,郑铮“哈哈”大笑:“搁以前说不定得气死,现在知道天下之大各处皆妙,老头子还盼着多活几年,寻个小院儿种花给你看。”
三个年轻人见他是这般态度,对视一眼,都笑了——世上无难事,只要不较劲。
只是回溯郑铮件事情始末,李爻总觉得心不安,暗中似乎有一只手扒拉着郑铮远离开皇上身边。这倔老头向来不爱攀附皇恩,曾经直脾气参过的人要么倒台了,要么是流放、死了,还有谁跟他过不去?
他出事时,正赶上三法司因辰王案洗底,按理说新官上任即便要烧三把火,也该寻容易的烧。
一把大火烧到帝师,依着皇上的喜怒无常,没人能预判后果。李爻着人查了,但还没结果。
而今又多了一封真假难断的大皇子手书。
他忍不住啰嗦:“抛开书信真假,学生还是想问您一句,您觉得是谁跟您过不去?”
郑铮显然明白李爻想什么,笑道:“老朽心里有猜测,因此才要回去看一眼。只是内里因果难言,非到必要时不必说出来,最好能永远烂在肚子里。”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多说无益。
李爻来时带了百人骑军,回去时又加派四百。
花信风的江南军务未了,暂不能一同还朝,不过五百正规军不怕山贼土匪,更不需说压阵的是康南王。
临行前,花信风深深看了李爻一眼。
李爻慢条斯理还他一眼:“鬼都没你怨气重,你再吓着人家。”
花信风瘪嘴。
李爻惯会得理不饶人:“就是嘛,又不是我拆了你的姻缘庙,”他煞有介事地摩挲下巴,郑重嘲笑,“啧,也不对,夯还没砸呢,哪儿来的庙。”
花信风忍无可忍,刚要一鞭子敲在李爻马屁股上,让他快滚,瞥眼看见松钗不远不近地拾乐子,一脸的苦大仇深在经历了陈脖子瞪眼之后,飞快演化为一个春风化雨的和缓笑意:“路上小心,过些天我也回去,你若得空,我陪你逛逛。”
李爻一挑大拇指:有点儿长进!
他给个甜枣打一巴掌地低声找补:“说得你对都城很熟一样,这样吧,师徒一场我把景平借你,让他给你照个亮儿。”
招完欠极有自知之明,大笑着策马跑了。
众人一路有条不紊。
离都城越近天气越阴霾,自打踏上邺阳城外一条大路通进城的瞻天道,雨就没停过。
贵如油的春雨,也禁不住这么下。
冬寒未退尽,雨丝裹着寒潮,仿佛一根根晶莹冰针,能戳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爻念着郑铮会冷,将自己的细绒外氅给了老爷子。
他咳嗽见缓,但半边身子没知觉的毛病近来越发频繁,且消退得慢了,去秦川路上犯过一次,眼下又卷土重来。
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犯这毛病李爻心底就冒出股子艮劲儿,像是傻小子的死不认输、或是非要较劲的倔驴脾气——不就是没知觉么,还能翻出什么花?只当半边身子神游四海去了。
他云淡风轻地谁也没告诉,时不时往嘴里扔一块杏干,捱着没知觉的僵冷麻木照样骑马赶路。庆幸于带着浓郁相思的一丝酸甜与他同仇敌忾。
从下午扛到夜晚车马队扎营落脚,症状渐缓。
队伍安置在瞻天道临近的小镇外,偶遇擦错而过的百姓,听见老百姓骂雨师哭天抹泪儿五六日,定是死了亲爹。
李爻念着郑铮那把老骨头再硬朗,也受不了接二连三地在军帐里躺着接地气——实在太潮冷。
他带了数名近卫配老爷子到镇上住驿馆,谨慎起见专门挑了精通江湖把戏的兄弟值守。
小庞跟李爻久了,早看出他毛病又上劲儿呢,安置下来后格外知冷暖,寻热水、沏茶拿药、端盆、温手巾,就差亲自上手给王爷擦脸了。
李爻笑着:“行了,我自己能行,景平嘱咐你了?”
小庞嘴笨,还是要念叨:“贺、贺大人嘱咐过一次,小、小的谨记,不用、用总嘱咐。”
“诶?你好像好多了?”李爻眼睛像道弯月亮,心说小景平真是当世神医,我算捞着宝了。
“贺、贺大人还嘱咐,让小的、看、看着您,别总、总埋针。”
李爻擦脸洗手,撸胳膊挽袖子的,小庞看见他手臂上钉着冷寒的银针。
李爻也知道这样不好,想把针下了,转念又想:再两日便到地方了,还是谨慎些。
赵岐那信不对劲,郑铮执意要回去,这事该是没完。
越想越不安——守秘密得分时候。还是得劝老师把心里藏的事儿说出来。
他打定主意,去找郑铮。刚出房门,见他安排着照顾郑铮的小亲兵在门前耷拉着脑袋转悠。
“小左怎么了?”李爻问。
亲兵小左听见声音吓一跳,猛一回头,连忙行礼,犹豫片刻道:“老大人头疼,摸着是有点发热。我说叫大夫,他直接睡下了,还嘱咐我别告诉您,小的觉得这不是个事儿……”
李爻一摆手,没怪罪,道:“你去请大夫来给大人看看,他若不乐意,你就说这样才能好得更快、瞒得住我。”
小左眨巴着眼睛看李爻,从前只知道王爷为军中统帅时,多乱的局面都沉得住气,而今看他待人亲和,能像个贴心晚辈哄自家老人一样待郑大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他赶快应承着,到镇上请大夫去了。
一时头疼脑热不算大事,郑铮八成是阴寒天赶路,心里积火,冷热相激闹了不舒服。可这么一来,那想问的话今天是没得问了。
李爻回屋不太久,小左来报,说大夫看过了,是外感内热,喝两副药就好。李爻听罢不禁得意:久病成医,要不回头找景平学学,我也当个蒙古太夫。
本以为再无旁事,他也打算早歇下,刚和衣上床躺了,便又有人敲门——
小庞领进来个年轻文士,那人身上蓑衣滴滴答答落水,鞋边衣角都湿透了。
李爻认得,他是兵部的侍郎,叫白晨,辰王在府上设宴时,他还曾帮蓉辉解围过。
“白大人,怎么来了?”李爻诧异。
白晨和李爻官差好多级,基本过不到话。他以为李爻或许叫不上他的名字,没想王爷认得清清楚楚。
他端行一礼:“下官有公务要去随州,趁夜绕路前来,是赵将军有句口信要下官转告。”
赵将军?
“是蓉辉郡主。”白晨适时垫了一句。
李爻恍然。
他不知蓉辉何时与白晨有所交集,如今她让这人来传口信,想必是信任的……
难不成是他托付蓉辉的事情有音讯了?
他赶快示意小庞倒茶,让白晨有话直说。
“常老将军北行顺利,昨日捷报传来,招安了幽州山匪万余、精壮流民五万余,圣上很高兴,传旨将山匪带回都城,军中安置。”白晨道。
“好、好事啊!”小庞在一边嘟囔,“今年、可算、算有件好事了!”
李爻别有深意地看小庞一眼,又问白晨:“人已经带回来了吗?”
白晨摇头,不等李爻继续问,便会意接话:“赵将军要我来告诉王爷,前日一早铎戌公公拿着陛下暗发的调令,调邺阳关外的防务军北上,说是去迎接投诚山匪。”
“流民呢?”李爻又问。
“都拖家带口的,还在幽州关口外未动。”
白晨只说事实,而后称还有公务,不敢耽误路程,豪饮一杯茶离开了。
李爻从这信息中察觉出巨大的不对劲。
小庞看自家王爷,见他虽然自顾自喝茶,其实没说出口也是一副“自己玩去,别在我跟前碍眼”的面相,特别识相地掩门出去了。
李爻困意全无,摒除杂念,吐纳几个来回,心静不少。
皇上将山匪和流民分开处置,本身就似有后手,再偷偷调动驻守军队,是对招安效果心有顾虑?
更甚……他可能是要关门秋后算账!
这是最坏的发展方向。
哪怕从头刚到尾喊打喊杀,也不能把人骗进圈套里一锅端呀。皇上若只顾出胸中一口恶气,于北关防务半点好处头没有。
数万流民在看,消息哪怕一时瞒得住……
但凡被有心之人利用,扬出去便是圣上朝令夕改、背信弃义。
这纯是赵晟吃错药了,还是有人挑唆?
空想没用。
李爻赶落着自己赶快休息,明日郑铮身体状况尚好,便不能耽误行程。
可他大约是睡前思虑过甚,入睡挺快,睡着了却不踏实。
不是梦见胡哈又裹乱了,便是梦见秦川、蜀中、幽州剿不尽的山匪。
起初山匪都是正常人。
渐渐地,匪徒变成从地里冒出来的野草,刀砍无血,创口不见骨头;半个身子整齐断掉,很快又从土里萌出新的。
是怎么斩都斩不完。
再后来,山匪脸面逐渐清晰,居然是赵晟、花信风、常健、苏禾……
全都是认识的人。
而这梦之所以做得很累,是因为李爻好似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一面对自己说“你醒醒”,一面不甘心地寻找“草堆”里有没有景平。
他害怕寻到,又期盼寻到,正自眼花缭乱,听见“窸窸窣窣”一阵乱响。
李爻惊而低头,见脚下伸出一双手,猛抓住他脚踝往土里拽,巴望他也变成个人棍、落地生花。
千钧之际,李爻猛抬脚。
那手没抓稳,只勾住他脚腕上景平编的平安结。
殷红一下断了,像条血管扑出很多血,滋养着地里种的人。
他被满地鲜血晃了眼,再定神,幽州关口高大的城门屹立眼前,压迫感扑面。爷爷正站在驻守过的城关上、居高与他对视,再细看城墙、关楼是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
李爻惊骇、陡然睁眼——
入目是床帐顶,耳畔依旧是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紧跟着,他还是听见一阵梦里的“窸窸窣窣”,很真实、很鬼祟。
李爻右手掐左手——疼。
是现实。
他仔细分辨,是驿馆外延有极轻的脚步声,冲着郑铮那屋去的。
怕什么来什么?!
李爻一骨碌翻起来,拎上撕魂往外走。
他动作急促,脚步却轻,推门惊觉不对——巡戍哨位呢?
一低头,小庞倒在自己脚边,睡得比猪还踏实。
下一刻,他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不算严重,但头重脚轻。
下三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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