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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直到很久之后, 卫云章才知道,那天的男孩,原来就是当朝太子。


    在他们官员家眷在外围玩耍的时候,皇室子弟也在专属的马场里围猎——只不过猎的都是小山鸡小兔子之类的东西。而太子宅心仁厚, 不忍亲自下手, 每每举弓, 都被弟弟抢了先。最后两手空空, 无功而返, 皇帝没有说什么, 眼里却露出明显的失望。


    太子自己也郁闷, 便不让人跟着,要自己去散心。这一散, 便散到了官员家眷休息的地方, 看到了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卫云章。


    “你知道那时候,我听到你说自己叫卫云章的时候, 我在想什么吗?”后来,已经长大的太子笑着对卫云章说,“我在想, 原来这就是经常给我挑刺的那个神童。为什么他还能看起来那么轻松高兴?实在是讨厌。”


    昏暗的密室里, 卫云章深深俯首。


    原来在春猎之前,他便已经认识了太子。


    只不过, 是从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笺上。


    因为和家主关系不好,卫云章兄妹三人并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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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的族学读书, 而那时候又年纪太小,还不能进国子监, 所以卫昌便托关系,请了一位早已致仕的老翰林来给孩子们上课。


    老翰林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儒, 但他有个很争气的弟子,当时在兼任太子太傅。一来二去的,太傅也听闻了卫侍郎家中有个神童,便要来了卫云章的作业仔细研读。读完之后,又一时兴起,拿去给了太子看。臣子尚且如此,为君者又岂可落后?以此激励太子。


    太子自然不甘,拿着卫云章的小诗,翻来覆去琢磨了很久,终于被他发现卫云章有个字用得不够漂亮,还可以用更好的字代替。


    太傅觉得有意思,传话给了老翰林,老翰林又传话给了卫云章,卫云章被他指出缺憾,心里有点不爽,可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憋了半天,问老翰林:“到底是谁说的?”


    他从小被夸,是傲视同龄人的存在,被先生批评也就算了,如今被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郎君指出问题,他自然有些不适应。


    老翰林自然不能说是太子说的,便含糊过去:“你要知道是谁作甚?想打架不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师夸奖你,是因为觉得你小小年纪便能有此才学,很是难得。但这不代表你完美无缺,只是为师觉得,这点小问题,等你再长大些,会自然而然改正罢了。如今被其他人指出,那便要虚心接受才是。”


    卫云章悻悻:“我承认他用的这个字更好,可我的诗,乃是从无到有,他在我的基础之上修改,自然容易得多。先生不告诉我他是谁也行,但总得让我瞧瞧他写的诗如何。”


    太子得知了这话,有些尴尬。


    他是太子,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那些雕琢精致的文字,能掌握最好,掌握不了也不强求。就算是太傅,拿卫云章的诗给他看,也只是半开玩笑地激励他而已,并不苛求他一定要达到这个水准,毕竟太子又不是靠写诗治国。


    也许是看出了太子的踌躇,太傅说小儿之间戏言,不必理会,反正老翰林也没答应卫云章。


    但太子想了想,最后还是让太傅转交了两份纸笺。


    卫云章打开第一份,是一首写景咏怀诗。看完,他笑了一下:“那位小郎君挑了半天我的刺,只挑出一处来。可我现在只看了一遍,便能挑出他的三五处刺来。”


    他把诗笺搁下,打开第二份。


    看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


    卫云章笑不出来了。


    那是一篇关于史论的文章,主题是为什么某皇帝独断专行能一统天下,而某皇帝独断专行却会亡国。文章虽简短,但观点已初具犀利之色。虽然由于年纪原因,在大人看起来还略显幼稚,但对于卫云章来说,那却是他没有深入思考过的东西。


    卫云章放下纸笺,不禁发问:“别人家的小孩,还会学这个吗?先生,我也要学!”


    老翰林:“……”大意了!-


    “我常常觉得,父皇是疼爱我的。父皇登基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可他还追封了她为皇后,立了我为太子,给我请了太傅,悉心教学。”太子立在暗室桌边,伸手缓缓抚摸过其上的案卷,“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让他很失望。父皇那样的人,百年之后定会彪炳史书,可我却不像他。相比之下,反而是二弟更像一些。父皇将我留在身边理政,却外派二弟在军中挂职,他难道不知道贵妃和二弟的心思吗?却依旧这么做了。他立我为太子,不过是念着母后的旧情,倘若有一天他想要废太子……”


    “殿下慎言。”卫云章提醒他。


    太子收回手,笼着袖子淡笑一声:“此处只有你我,又有何顾忌?身在这个位置,凡事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太子这条路,明明一切都是规划好的,可我走着,却常常觉得前路晦暗。”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只是从小无母族撑腰,所以失了几分底气罢了。既然殿下也说,当今陛下功绩彪炳史书,那这样的陛下,又如何会糊涂到,选一个德不配位的人当太子呢?”卫云章道,“古往今来,帝皇数百,既有英主雄主,亦有昏君暴君。何人能够评判?既非本人,亦非子孙,更非臣子,而是千千万万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百姓耳。”


    太子怔住。


    幽幽暗室中,卫云章俯首叩拜:“臣卫云章,愿为太子殿下掌灯。”


    时间倒转回那一年的春猎。


    春猎最后一日,比赛都已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收拾行装。因为放进去的猛兽都已猎完,只余下一些灵活的小动物,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原本只开放给报名者的猎场,现在已经彻底开放,可以让一些文官或家眷也进大场子过过瘾。


    卫昌已经得知了前一日的风波,本来并不想让几个孩子进去玩,但卫岚潇和卫云章很想去,卫夫人便去打听了一下,听说家主长孙还在帐子里罚抄课业,便作主,还是带着几个孩子进了猎场。


    没有那么多马可以骑,一家人便坐着来时的小马车进了猎场。毕竟这是皇家的地盘,不是真正的野地,这块地方连猎物都是专门放进来的,自然也会有为方便打理而开辟的山道。


    马车缓缓行驶在树林间,三个孩子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着泥土上留下的猛兽脚印,纷纷发出感叹。偶尔有兔子窜过,卫云章兴奋地举起手里的弹弓,却往往只射了个空。


    “父亲,父亲!停车!”卫云章说,“都怪车太颠了!”


    卫夫人嗔道:“自己学艺不精,还怪这怪那。”


    卫昌笑了笑,让车夫停了车。卫云章率先跳下车,接着便是卫岚潇和卫定鸿。


    “哪里有兔子?你眼花了吧!”卫岚潇说。


    卫云章:“哼,你等着!”


    卫定鸿:“你们若是再这么吵,一百年也不会有兔子过来的。”


    三个孩子在外面叽叽喳喳,卫夫人叹了口气,说:“我下去看着他们。”


    车厢里便只剩下了卫昌。他临窗而坐,含笑看着围在一起研究弹弓的三个小脑袋。


    研究了一会儿,卫云章举着弹弓过来:“父亲,弦松了。”


    卫昌接过,给他紧了紧弦。


    卫云章又道:“父亲,我想坐在这里。”他指着车厢的窗户。


    卫昌皱眉:“哪有坐这儿的。”


    “这儿高,看得清楚,还能打得远。”卫云章认真地说。


    卫岚潇:“哈哈,不就是因为长得矮吗。”


    卫云章瞪了她一眼:“你好像也没高到哪里去吧。”


    “真是没有规矩。”卫昌低斥一句,却还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卫云章举起的胳膊,又有卫夫人在下面托着,把他提溜了起来,坐在了窗沿上。


    卫云章有父亲的手臂护着,坐得稳稳当当。他眯起眼睛,拉紧了弹弓。


    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之后,弹珠嗖地弹射了出去。


    卫岚潇立刻奔了过去,拨开草丛,低下身子一看,挑眉道:“哇,三弟,你真厉害!”


    卫云章得意:“打中了吧!”


    卫岚潇扑哧笑道:“打中了一只老鼠!”


    “什么!”卫云章一呆,屁股一滑,差点仰面摔进车厢里。所幸有卫昌护着,把他安稳放了下去。


    卫云章一落地,便急着掀开车帘往外跑。


    就在他刚探出半个身子的时候,卫定鸿却突然眼瞳一缩,几乎是扑上了车辕,把他用力一推:“别出来!”


    只听咚的一声响,卫定鸿重重磕在了车辕之上,一支长长的羽箭,贯穿了他的左腿。


    春光温柔,微风细细,灿烂的阳光从树影间斑驳漏下,溅着血点的车帘被轻柔吹起,拂过卫云章僵硬的脸庞。


    他跌坐在车厢里,大脑几乎停止了运作,只呆呆地看着母亲惨叫一声,扑在了卫定鸿的身上。


    父亲宽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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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眼前一闪而过,是他跳下车,追了出去。


    “大、大哥……”卫岚潇吓坏了,站在旁边,甚至不敢靠近。


    车夫上前,把卫定鸿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卫夫人看着他撞得淤青的脑门和满是鲜血的左腿,痛哭失声:“大郎……”


    卫定鸿睁开眼睛,勉强笑了一下:“母亲,我……不要紧……就是……有点疼……”


    卫云章手脚并用地爬到卫定鸿身边,哽咽道:“大哥……”


    卫昌很快便折了回来,脸色晦暗:“没找到是谁。”


    卫夫人手背青筋暴起,指挥车夫:“现在就回去!我要面见陛下,给大郎讨个说法!”


    卫定鸿受伤一事,很快就传遍了猎场。


    卫定鸿被带下去给太医诊治,卫夫人伏在地上,哭得哀哀戚戚。


    皇帝脸色很差:“查出来那羽箭是哪来的了没?”


    随行护卫的金吾卫为难道:“回陛下的话,这羽箭乃是猎场统一配制,专供贵人们游乐所用,并查不到是谁所射。”


    这羽箭不是专门用来打猎的利箭,至多只能猎点野鸡野兔,根本猎不着狼熊豹之类的猛兽,所以只是给不善打猎的人玩玩的,属于公用器具。而树林里经过这几日的围猎,痕迹早就乱七八糟,哪里看得出来射箭者行踪。


    “陛下!”卫夫人悲号,“臣妇的孩子,年仅十三岁,素来沉稳乖巧,也不知是得罪了谁,竟要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家猎场动手,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臣妇斗胆,恳请陛下为臣妇的孩子作主!”


    皇帝揉了揉额角:“卫昌。”


    卫昌立在下方,春风吹动他沾了血点的衣袍。


    春猎三日,共猎得黑熊两头,豹一只,虎一只,狼两只,鹿六只,还有獾鸡狐兔若干。这么多野兽,这么多人,他十三岁的长子,却成了唯一受伤的那个。


    “此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夫人爱子心切,一时激动,当心坏了身子,还是先让她下去歇息吧。”


    “是。”卫昌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把卫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在宫人的搀扶下,她踉踉跄跄地往太医帐子走去。


    帐子里传来卫定鸿的痛吼,是太医在给他拔箭。


    “不是说用了麻沸散了吗,为什么还这么痛……”卫岚潇无助地看向卫云章。


    卫云章无法回答她。


    两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帐子边,谁也不敢进去。


    许久之后,卫昌从皇帝身边回来了。他一回来,卫云章便立刻迎了上去:“父亲,查到是谁了吗?”


    卫昌看着他,并不说话。


    卫岚潇红着眼睛:“这还用问,肯定是……”说了一半,顾忌左右的人,又不说话了。


    卫云章心里一寒,拽住父亲的袖子,道:“这不难查!猎场里备箭的数量是固定的,谁家借了多少支,都有登记,最后都要还回来的!直接查谁家剩的数量不对,不就知道了吗!”


    卫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金吾卫查过了,都是对的。”


    卫云章愣住。


    “你们就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陛下已经派人去查了,你们总不会比陛下的人更厉害吧?”卫昌低声道,“接下来多陪陪你们大哥吧。”


    说完,他便掀帘进了帐子。


    卫岚潇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跟了进去。


    卫云章站在原地,垂头立了半晌,然后拔足往外走去。


    他走了很久,走到了猎场外围,卫家家主的帐前。他实在太显眼了,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卫郎中阴沉着脸走出来,叫他进帐,隔绝了外面其他人好奇的视线。


    “你父亲呢?你一个人来干什么?”卫郎中质问他。


    卫云章盯着一旁的长孙看。


    长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钻到郎中夫人身后,叫道:“你看我干什么!难道你觉得是我害你大哥不成?我都没进过猎场好吧!”


    卫云章收回目光,朝卫尚书和卫郎中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父亲眼下在照顾我家大哥,脱不开身,让我过来传话。”


    卫尚书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眯着眼睛瞧他:“什么话?”


    “父亲说,今日之事,显然是被人刻意暗算。昨日两家刚有了龃龉,今日我大哥便遭此横祸,任谁都会怀疑到您家头上来。然,我两家并无实质仇怨,何至于此?这定是外人的离间之计。”


    卫尚书不置可否:“哦?”


    卫云章:“还请家主放心,既然有陛下在查,相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只是无论如何,家主此行,名声受损无可挽回,还请家主仔细甄别,究竟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卫尚书脸色沉了沉。


    “我话已传完,便先走一步了。”卫云章又行了一礼,在众人各色目光中,冷着脸出了帐子。


    就在他即将走回太医帐子的时候,却被一个紫衣男孩拦了下来。


    “你就是卫云章?”他挑眉,“方才你去见卫尚书了?”


    卫云章皱了一下眉。这里不是外围,不可能有官员的家眷——除了他们家,是因为特殊原因,才被皇帝允许留下的。如此说来,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孩子——


    “见过殿下。”虽不知道是哪个殿下,但先喊了总没错。


    “算你有眼色,我乃二皇子是也。”彼时还不是康王的二皇子高兴道,“你刚才去见卫尚书做什么?因为昨天你们和他们家为了骑马抢地盘,所以觉得是他们干的吗?”


    卫云章:“……并没有。只是卫尚书毕竟是家主,得知道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父亲抽不开身,便让我代为转达。”


    二皇子:“哎呀,放心啦,你大哥只是伤在腿上,问题不大!”


    只是。


    卫云章抿了抿唇:“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二皇子:“我听说你是个神童,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你倒是长得也挺不错的,不如来当我的伴读吧!”


    卫云章:“……?”


    二皇子:“怎么?这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卫云章:“殿下乃皇嗣,殿下读的那些书,我恐怕读不懂。我也没进过宫,恐怕并不能胜任殿下的伴读之位。”


    二皇子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你竟然不愿当我的伴读?”


    “殿下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是我素来顽劣,到了宫中恐怕会犯忌讳。”卫云章说,“况且如今我大哥伤重,我不能离家,还请殿下谅解。”


    二皇子抱着胳膊:“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是谁伤了你大哥,这样吧,只要你来当我的伴读,我就帮你报仇!”


    卫云章:“……殿下说笑了,有人在陛下的猎场蓄意伤人,这是对陛下大不敬,自有陛下处置公道。而且我现在自己做不了主,即使答应了殿下,也不能作数。”


    他又行了一礼:“我还要去探望大哥,不能久留,请殿下恕罪。”


    说罢,也不顾二皇子的表情,便匆匆离开了。


    回到帐子里,箭已经拔好,伤口也上了药。卫定鸿已经睡着,卫夫人坐在一旁,垂首擦泪。


    “你刚才去哪儿了?”卫昌问卫云章。


    卫云章左右看看,见帐子里除了他们一家人,眼下并没有别人,便靠在父亲耳边,大胆问道:“父亲,金吾卫至今不曾审问家主他们,是因为没有证据,还是因为别的?”


    卫昌骤然变色,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东西!”


    “父亲!”卫云章扯开他的手,小声道,“人人都知道我们两家有矛盾,就算没有他们动手的证据,就算是为了还他们一个清白,现在也该传他们问话啊!”


    卫昌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卫云章咽了一下喉咙,“我方才仔细想了一下,大哥中的那一箭,本是替我挡的,难道是有人要杀我?这不太可能。可若不是我,又会是谁呢?”


    床边的卫岚潇,看见他们两个说话,似乎想走过来,却被卫夫人一把拉住。


    “母亲,他们在说什么?”卫岚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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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夫人摇了摇头:“不重要,母亲都知道。”


    她的眼角仍挂着泪珠,可望向卫昌和卫云章的眼神,却平静异常。


    “……如果不是我,就只能是您了,父亲。”卫云章缓缓道,“那一箭,是从马车的右后方射来,当时我才刚刚掀起帘子,按理说,并不能看到我是谁。如果不能判断我是谁,却射出了那一箭,就说明对方很笃定车厢里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父亲您。”


    当时他们三个小孩,连同母亲和车夫,都在马车外面,只有父亲没有下车。而他后来是爬到左车窗上射的弹弓,从偷袭者的视角来看,应当不知道车厢里还有一个从车窗上掉进去的他。所以看到帘子一掀,才会以为是父亲出去了。


    “你觉得有人要杀我?”卫昌看着他,忽地古怪一笑,“这里可是皇家猎场,故意杀人,是在藐视天威,挑衅天颜,与行刺皇家无异。”


    卫云章摇了摇头:“他们不想杀您,只想伤您。”


    如果那一箭是冲着成年人的心脏或脑袋去的,那以卫定鸿的身高,说不定还能避开。可它偏偏是冲着下肢去的,卫定鸿为了保护弟弟,自己挡了那一箭。


    如果中箭的是父亲,那他极有可能因腿伤而落下残疾,就算皇帝体恤,依旧任用他,可如此行为受限、仪态有失的官员,仕途很难再更进一步了。


    而只是伤人的话,咬死说是打猎的时候误射,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每朝每代的春猎,都是事故多发之期。


    “够了。”卫昌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卫云章低头。


    “大郎的伤势已经稳定,太医说了,他年纪还小,虽然伤得比较重,但养伤会比较快。你和二娘,先回我们的帐子收拾一下东西,晚些时候就该走了。”卫昌道,“我和你母亲在这里说一会儿话。”


    卫岚潇拉起卫云章的袖子,示意他先跟自己出去。


    卫云章忽然道:“我刚才不在,是去找家主他们了。父亲放心,我不是去寻仇的,我只是跟他们说,父亲让我来传话,说此事定然不是他们做的,让他们注意其他人。”


    卫昌:“你……”


    卫云章:“还有,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了二皇子,他想让我当他的伴读,我没答应,如果他后期去跟陛下提了,父亲帮我看看能不能拒绝吧。”


    卫昌:“……”


    卫云章说完,拉着卫岚潇出去了。


    回到他们原先的帐子里,卫岚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责备他:“你怎么自己招惹那么多事出来,也不跟父母亲说一声?”


    卫云章:“金吾卫说羽箭数量是对的,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大哥腿上那一支,难不成是假的?”


    仿造假箭,那罪名更大,这是要造反啊。


    卫岚潇冲着他脑袋就来了一巴掌:“所以都让你不要自己招惹那么多事了,觉得自己比父亲母亲还有能耐是不是?”


    卫云章醒了过来。


    窗外是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声,落在耳朵里,总觉得连身上盖的被子都多了几分潮气。他睁开眼睛,外面走廊上的风灯许是被吹熄了,一切都陷在黑暗的雨夜里。


    他伸出手,把崔令宜的手从他脸上拿了下去。


    原来方才,不是二姐在梦中打了他一巴掌,而是崔令宜不知梦到了什么,把手搭在了他的脸上。


    ……真是服了。


    崔令宜睡得很熟,就算被卫云章换了姿势,也没有醒过来。这大抵是中毒喝药的后遗症。


    卫云章有点怅惘地盯着床帐顶看。


    二姐出嫁也有两年了,姐夫去年调任了乾州司马,二姐跟了过去,如今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在这个雨夜梦到小时候,难免有些思念。


    还有大哥,小时候腿上中了一箭,虽然恢复得还可以,没有残疾,但还是落了些病根,比如不能长时间剧烈跑跳,一到换季就容易关节疼等等。


    想到这里,卫云章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件事查到后来,金吾卫给出的答复是,有刺客仿制了羽箭,企图射杀大臣制造混乱,结果误判了形势,才会射中稚子。


    如此漏洞百出的答复,卫云章自然不能接受。刺客为什么放着皇帝会参加的正式狩猎不动手,非要在皇帝不在的家眷游乐时间动手?又为什么非得选择官职不上不下的卫昌,而不是其他大臣?


    但这种事情,“涉及皇室机密”,就不能告知外人了。


    他很是恼怒不忿了一段时间,甚至跑去质问父亲:“我都去向家主表忠心了,他们难道不是应该放松警惕吗?这时候不是父亲您寻找线索、反击他们的最好时候吗?为什么还要让陛下包庇他们?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包庇的?”


    卫昌深深地看着他:“以后你就懂了。”


    卫云章想,父亲说得对。当时他无法理解,但现在他理解了。


    他那时自作聪明,以为跑去跟家主说那些话,便可以让家主放松警惕,留下线索,甚至把目标对准其他人,然后给父亲查明真相的机会。


    但他不知道,机会之所以是机会,有时候不是看的天,而是看的人。


    这个人,是唯一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他想给的机会,那才算是机会。


    他是雄主,是英主,是凌驾于所有臣属之上的绝对权威。他想保下的人,哪怕是在他眼前杀了人,他也会保;他不想保下的人,就算有一万个不在场的理由,也会因第一万零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而被放弃。


    皇帝难道不知道是家主那边的人动的手吗?不,他知道。他明明知道,却还是没有治他们的罪。


    卫家从前朝到如今,已经在京城盘踞了太久,他难以容忍,决心拔除。可卫家根基太深,牵连太广,若是要根除,只怕整个京城的地界都会抖三抖。


    所以他扶了卫昌上位。让卫昌和卫家慢慢地斗,他作壁上观。


    但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要让卫家以为,自己还器重他们,扶卫昌上位,只不过是为了敲打他们一下而已;同时,他也要让卫昌明白,要想摆脱卫家的牵制,只能牢牢依靠他。


    父亲明知这是帝王心术,却也只能接受。所以,即使明知道卫家是幕后黑手,他也只能隐忍不发。


    卫家果然以为,皇帝是在有意保他们。他们之所以敢在皇家猎场动手,一是为了给卫昌一点颜色看看,二是为了试探君心。君心果然是在他们这里的。即使是误射他人,皇帝也该主持大局,调解一二才是,可他连调解都不曾调解,就让卫昌吃了这个哑巴亏,便说明他其实不怎么在乎卫昌。


    这个认知,才是真正让卫家放松警惕的根源。八岁的卫云章办的那些事儿,都几乎不叫事儿。


    然而,随着年月的推进,卫老尚书因一桩旧案,提前致仕,那些他麾下的卫家人,也渐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褫夺官职的褫夺官职,被贬去他乡的贬去他乡,朝堂之上,卫姓之人零零落落,再也难见往日盛景。


    ——但在别人眼中,卫家却始终屹立不倒,甚至比以前站得更高。


    因为彼时的卫昌,已官拜尚书左仆射。


    往事如烟,如今的卫云章再想起这些,内心已经难起波澜。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复仇故事,也没有什么酣畅淋漓的雪耻细节,他们的这位皇帝,在边疆军事上雷厉风行,却不喜欢在朝堂上大动干戈。权力在他的掌控之下,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交接。


    卫云章揭榜中探花那日,他们父子三人在庭院中喝了一场酒。


    他问卫昌:“人人喊您一声‘卫相’,这个卫相,您当得痛快吗?”


    卫昌:“为人臣者,何来痛快一说。既为人臣,要么为民所用,要么为君所用,二者兼得是最好,但能完成其一,也属成功。最怕的是二者皆不需要,那这官路,也就到头了。”


    他又问卫定鸿:“大哥,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怨过我?”


    卫定鸿笑了一下:“能让你问出这种问题,看来我这个大哥,当得还不够好。”


    ……


    卫云章转过头,凝视着黑暗里的崔令宜。


    不管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倘若她要对他的家人下手,那他绝不会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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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又说回来,她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卫云章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康王。自从当年让他当伴读被拒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连父亲也说,皇帝并未跟他提过此事。


    但卫云章知道,自从他进了翰林院后,康王其实一直有在间接地、若有若无地试探他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明面上他两边都不沾,一心只向着皇帝,所以康王才不着急罢了。


    幕后之人能知道崔家女儿失踪的事情,又能暗中推动卫家与崔家的联姻,绝非等闲之辈。


    会不会是他一直以来……小看了康王呢?


    第042章 第 42 章


    两天之后, 从外地星夜兼程运来的宝贵药材,终于送到了卫府里头。几个大夫又是好一通忙活,才慎之又慎地制出了一味新药。


    崔令宜服下,睡了一觉, 发了汗, 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轻松了不少。


    卧床太久, 突然拥有了久违的轻盈感, 她握着碧螺和玉钟的手, 简直要喜极而泣。


    新药效果立竿见影, 几天之后, 她虽然尚未能恢复之前的状态,但已经不会莫名疼痛, 也能走能跳, 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了。


    只不过,大夫仍旧叮嘱她, 还是要静养为宜,毕竟病去如抽丝,内里的亏空, 得慢慢补上。


    崔令宜每天心情都很好, 晚上还会守在院子门口等卫云章下值。


    “在门口站着做什么,又想被吹生病不成?”卫云章撇开瑞白, 快步走来,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崔令宜眉开眼笑, 微微踮起脚,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卫云章一愣。


    身后的瑞白紧急刹住脚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院子里碧螺等人则悄悄转过脸去, 假装没看见。


    卫云章尴尬道:“你胡闹什么。”


    崔令宜挽起他的胳膊,笑眯眯的:“喜欢你,不行吗。”


    卫云章:“……”


    瑞白:“…………”


    受不了了,他好想报官,把这个女人抓进大牢。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也笑道:“好了,我们先回屋去。”


    他回屋换衣裳,崔令宜在一旁打听:“三郎,我什么时候能出门啊?”


    卫云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出门呢?也不怕再出事。”


    崔令宜:“倒也不是我非要出门,只是你说的,因为我至今没露面,家里又增加了那么多守卫,那凶手到现在都不确定我是不是还活着,才容易狗急跳墙,露出马脚。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抓住他呀?总不能他一直抓不住,我就一直不出门吧?上次你说去他家里找解药,最后也没找到。”


    卫云章故作愧疚:“是我不好。”


    “也不是你的错啦,他既然胆敢与我们为敌,肯定是有万全之策。”崔令宜说,“不过,都这么久了,还不能找到那货郎是凶手的证据吗?”


    卫云章叹了一口气:“他始终一个人独来独往,找不到什么端倪。”


    崔令宜:“他卖什么的?”


    卫云章:“卖陶土娃娃之类的东西,都是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崔令宜:“既然是小孩子玩的东西,说明他很容易和小孩子接触,小孩子又是最容易……咳,最容易被骗的对象,他指不定能打听出什么来呢。而且他卖那些陶土娃娃,怎么会卖到我们家附近来?这周围住的全是达官贵人,谁会看得上那些东西?”


    卫云章心道,怪不得你和小襄儿那么亲热,原来你就是那个喜欢骗小孩子的家伙。


    他眸色不由凉了几分:“那依你看,如何验证他是否是凶手呢?”


    崔令宜:“当然是趁他半夜睡着,派你们的人假装大盗私闯民宅呀。若是个普通人,肯定吓坏了,但他若是凶手,说不定还会与你们打上两场——对了,他住在哪儿?要是住在人多的地方,惊动了周围邻居,惹来官兵,那反倒弄巧成拙了。”


    哼,绕了半天,果然就是想知道那人住哪儿。


    卫云章其实早就掌握了那人的动向,只不过之前故意不告诉她罢了。现在她毒解了,再也按捺不住,不如就瞧瞧她想做什么。她若是想找那人报仇,他正好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


    卫云章:“他就住在保宁坊桐花巷里。”


    崔令宜:“那地方人不多不少的,倒是清静。你们可得当心。”


    卫云章:“好,我定会让他们多加仔细。”


    到了就寝时间,熄了灯,卫云章躺在床上盘算心事,但不知为何却越来越困、越来越困……他起初还没注意,毕竟夜里困了睡觉实在正常,但就在他觉得躺得不太舒服,决定换一个姿势躺时,他突然发现,他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没坚持几息,便又情不自禁地闭了起来。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困了想睡觉,这是有人非要他睡觉!


    卫云章努力抵抗着那股莫名其妙的困意,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舌尖的刺痛和鲜血的味道让他稍稍清醒了一点,他闭着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本该已经睡熟的枕边人,却从被窝里伸出一个指头,戳了戳他的后背。见他没有反应,便慢慢掀开被子,跨过他的身体,下了地。


    卫云章:“……”


    她到底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药?下在哪儿了?他怎么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困意挣扎间,他隐约想起一件旧事。那时他们刚成亲不久,她来了月事,夜里肚子疼,叫他没反应,导致第二天她生他的气。当时他还奇怪自己怎么会睡那么沉,如今想来,多半是那时候她就给自己下药了!


    那时候她干什么去了?可恶!


    是他低估她了,他本来还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等白天找个借口甩开丫鬟独自出门,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两个人还睡在一起呢,她就敢出去办事!


    崔令宜唇角带笑,换上那件墨色旧衣,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憋屈这么多日,她定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她纵身跃上屋顶,却在上去的一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一个趔趄,险些直接从上面滚下来。好在她反应及时,及时攀住了檐上青瓦,整个人吊在屋檐下,像一具摇摇欲坠的吊死鬼尸体。


    崔令宜:“……”


    天杀的,为什么外面每个屋顶上面都藏着一个人?她只知道卫府加强了守卫,但不知道加强到了这个地步啊!这让她还玩什么?有轻功也没用啊!


    所幸那些人的注意力都朝向外面,不针对府内,不然她在跳上去的一刹那,她就完蛋了。


    崔令宜悄无声息地落了地,悻悻回屋。


    听到崔令宜窸窸窣窣开门关门换衣服的声音,卫云章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出去。


    他留那些人,本来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面潜入卫府的,没想到歪打正着,倒是拦着她出去了。


    很好,很好,要是她出去了却没人发现,他能怄死。


    感觉到她重新在身边躺下,卫云章终于再也挡不住困意,精神一懈,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第一反应就是看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还在睡,感觉到他起身,也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去上值了?”然后又没动静了。


    卫云章撑着额头,深吸几口气,这才下床去更衣。


    临出门的时候,他嘱咐瑞白:“跟昨晚值守的人确认一下,夜里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吧?”


    瑞白:“怎么了郎君,谁是可疑的人?”


    卫云章一手捏眉心,一手指了指屋里:“她昨夜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给我下药,让我昏睡,自己偷溜出去。后来也许是发现外面有人,又撤了回来。但我不确定后面她还有没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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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就想办法查清她干了什么,如果没有,也想办法查清她究竟是怎么下药的,是给我的吃食做了手脚,还是有什么迷香之类的东西。”


    瑞白:“是!”


    等到卫云章下午下值,瑞白便迫不及待地跟他报告:“郎君,昨夜没有可疑的人出没,但小的假装去清理郎君的花瓶时,却发现墙角挂着的薰球颜色变深了些,有熏香的痕迹。”


    卫云章扯了扯嘴角:“果然。”


    瑞白:“郎君没闻到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卫云章:“她连那毒药的配方都知道,说不定手里也有什么特质的迷香,一般人闻不到罢了。”


    瑞白:“小的本来想去那薰球上刮刮看,看能不能刮下一点粉末研究,但夫人一直待在屋里,小的也不好乱动。”


    卫云章:“不急,我有的是办法支开她。她昨夜发现周围有人盯梢,最近想必都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可是郎君,夫人她……应该有了别的计划。”瑞白弱弱道,“她今日起床后便叫了碧螺,说是做梦梦见了外祖母生病,让碧螺去侯府打听一下。结果碧螺打听回来,侯府老夫人当真是病了,病中还念叨着夫人的名字呢。”


    卫云章额角青筋猛跳:“真的病了?”


    瑞白:“……这个小的暂时没法核实。”


    卫云章双眉紧锁,思考半晌,道:“无妨,她这是急了,且让她去罢。”


    果然,一回到家,崔令宜便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来,说外祖母病了。


    卫云章故作惊讶:“老夫人竟然病了?病得严重吗?”


    “碧螺去打听了下,说是在高烧,病中还念着我的名字呢。”崔令宜捏着袖子,揾了揾并不存在的泪珠儿,略带哭腔道,“外祖母年纪这么大了,这一病又不知会是怎样呢!她老人家对我那么照顾,我不知道便罢了,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坐得住!三郎,我得去侯府探望探望。”


    卫云章道:“可是你的身子……”


    “解药我已经吃了,后续的补药也没停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崔令宜说。


    卫云章为难:“可你若出门,不就暴露了你还活着的事实吗?那凶手要是察觉这么多日来我们一直在骗他,岂不是会打草惊蛇?他万一跑了怎么办?”


    崔令宜:“所以我决定今晚就去!”


    “嗯?”


    “白日人多,夜里人少,他白日里还能混在人群中观望卫府的动向,夜里必不可能再在附近。所以,等太阳下山后,我便出门去侯府。”


    卫云章看她表演:“可夜里有宵禁,你去了侯府,回不来了怎么办?”


    崔令宜:“那我便在侯府借住一晚,若是外祖母真的病得很重,我恐怕还得多留几日呢。”


    卫云章摇头:“我不太放心,但你一片孝心,我总不能拦着。这样吧,我随你一起登门拜访,也好代表我父母亲的心意。”


    崔令宜:“……”


    她去侯府就是为了摆脱卫云章和卫府的守卫,他还想跟着,那她岂不是白干!


    她勉强笑了一下:“可你明天还要上值……”


    “从侯府过去也行,路好像还更近些。”卫云章作势起身,“我还得收拾一下衣物。”


    崔令宜赶紧把他按下:“外祖母只是病得有些重,又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你若跟过去,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反倒不吉利。放心吧,我带着碧螺和玉钟,侯府里又有那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卫云章作出一副纠结神色,在她紧张的目光中,终于沉沉叹了一口气,见好就收:“罢了,那等一会儿我便给你安排一辆马车吧。对了,这事你跟母亲说了没?”


    崔令宜:“跟母亲说过了,她虽也担心我的身子和那凶手的事,但事出有因,她便说还是由你决定。”


    卫云章:“行,那我去跟母亲说一声。你让碧螺玉钟把东西收拾一下,睡前要吃的药也别忘了,但是得藏藏好,可别叫老夫人看见了,反过来担心你。”


    崔令宜低下头,乖巧地应了一声,努力压住嘴角的笑意。


    酉时中,崔令宜顺利坐上了前往侯府的马车。


    碧螺和玉钟提着小细软袋子,与崔令宜坐在一起。


    玉钟嘀咕:“郎君也不给咱们多配几个护院,万一那凶手杀进侯府了,怎么办?”


    碧螺:“带那么多护院去侯府,岂不是明摆着跟别人说,侯府里有问题?郎君肯定会秘密安排人保护在附近的。”


    玉钟:“也是哦。”


    碧螺:“唉,这事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玉钟:“也只能相信郎君了。希望在咱们借住侯府的这段时间,他能赶紧把凶手解决吧。”


    ——没错,在崔令宜的误导下,她们还以为这是卫云章的新计划,为了抓到凶手,所以专程找了个借口,让崔令宜住去侯府,引蛇出洞。崔令宜还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为了检验侯府里是否有内鬼,所以需要她们专门演一场戏,假装老夫人生病,让崔令宜去探望。


    碧螺和玉钟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话。


    快要宵禁了,路上行人很少,没多久就抵达了淳安侯府。


    外孙女乍然登门,老夫人惊讶之余又喜不自胜,亲自拉着崔令宜的手进了屋,一番嘘寒问暖后,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是卫府出了什么事吗?”


    崔令宜笑道:“卫府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您生病了,白日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才要来看一眼。”


    老夫人道:“心肝!梦都是反的,我好得很!倒是你,这么晚出门,卫三郎没意见?”


    崔令宜:“他本来还说也要来的,我说只是个梦,他若也跟着过来,大张旗鼓的,倒显得多事。他对我好着呢,就算我在外祖母家多住几日,他也不会介意的。”


    “那便好。”老夫人眉开眼笑,“正好你也许久没见舅舅舅母了,大家一起坐下来说说话!”


    舅舅是现任淳安侯,也是“崔令宜”生母的弟弟,刚被接回京城时,她曾和他们一家短暂地相处过,但并不是很熟。


    现在,为了能安安稳稳在侯府住下,崔令宜不得不与一大家子人闲话家常。看得出,侯爷和侯夫人也有点儿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但为了哄老夫人高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终于拉完了家常,捱到了休息的时辰,崔令宜洗漱完,穿着早已备好的衣裳,躺在客房里闭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伴随着隔壁两个丫鬟熟睡的轻鼾声,崔令宜推开了客房的门。


    月黑风高夜,她一身黑衣,立在屋檐下。


    一阵风过,满地落叶被吹散,只余下一个空空的台阶,仿佛刚才的人影,只是一场幻觉。


    ……


    无边夜色中,崔令宜闪转腾挪,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路上巡查的卫队,来到了桐花巷中。她不确定卫云章的人手有没有潜伏,因此抵达之后,行动便更加谨慎。


    她一边警觉地侦查着,一边将桐花巷里的住户一户一户摸排过去。这户是一家三口,不是;这户是一家五口,也不是;这户一个独居老太太,更不是……她一边摸排,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么没看见卫云章的人手?难道这附近都是民居,他正人君子,觉得让人藏在别人家里不合适?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发现了可疑的住所。她从墙头跳下去,路过晾着男子衣衫的晾衣杆,又路过两个放着陶土娃娃的货筐,走到了窄小的窗户前。


    住在桐花巷里的人,都是普通百姓,甚至还是比较穷的那一类百姓,所以住的房子也大多低矮破旧,一眼就能望到底。崔令宜眯着眼睛,从漏了风的窗纸里望进去,屋里黑黢黢的,只能隐约看见,窄窄的硬板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崔令宜笑了。


    几乎是在她发笑的同一瞬间,漆黑的屋子里,蓦地射出几星寒光。崔令宜闪身一避,靠着墙根,并拢的两指间,正牢牢夹着方才射来的银针。


    崔令宜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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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手指,两枚银针掉在地上,被她轻轻碾在了脚底。


    “别在房梁上趴着了。”她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我同出一门,玩这种把戏有什么意思?”


    房门从内被推开,一个男人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一床被刻意隆起的旧被。


    他盯着崔令宜,声音又冷又哑:“你没死。”


    崔令宜挑眉:“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啊?”


    “这怎么可能!”男人攥紧了双拳,“这毒发作极快,就算你能配出解药,那也根本来不及!”


    “来不来得及的,又如何呢?事实就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崔令宜笑道。


    男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森,提气纵身,瞬息之间跃出了院落。


    仿佛是预判了他的行动,几乎是同时,崔令宜足尖一点,宛如一道影子,紧紧缀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像两只黑鸦,在京城的上空盘旋起落。


    深夜的京城万籁俱寂,棋盘般的坊市间偶尔浮现幽微灯光,映出大大小小的建筑轮廓。从高处俯视,宛如一枚枚沉睡蛰伏的方形棋子,只等白日重现,便会苏醒运转。


    耳畔响起尖细微声,男人侧头一避,一枚银针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有长进。”阴恻恻的女声自脑后响起,男人猛地转头,却发现就在他躲避暗器的时候,崔令宜已经轻巧超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双腿骤然一弯,一个后仰,躲过了崔令宜劈来的寒光。


    崔令宜“啧”了一声,转着手里的小刀,颇为嫌弃:“你该庆幸,今日我出门急,没拿到最趁手的兵器。”


    手里这把巴掌大的小弯刀,还是从侯府厨房里偷来的。其实菜刀也不是不行,但她拎着那么一把菜刀挥来挥去,也太不美观了。而且她此行是来杀人的,结束后总不能再把杀过人的菜刀放回去,可若是不把菜刀放回去,侯府莫名其妙丢了那么大一把菜刀,总归会有点不太平。但如果只丢了把不常用的小刀,那就不会有什么事。


    她脑海中杂思闪过,而面前的男人已经掏出了随身的匕首。


    他们有着相似的过往,学着相似的功夫,无论是远程的暗杀,还是贴身的搏斗,都是他们的必修课。


    安静的夜里,短兵相接的声音格外刺耳。


    远处巡逻的卫队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举着火把,朝这个方向靠了过来。


    崔令宜眼神一凛,弯刀划破男人的面颊,拉开一道长长的血线。她抬腿一扫,将他踹下了屋顶,随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他们落在一处荒芜的宅子里。


    京城里有很多这样宅子,可能是主人买了许多套,但这套无人居住;也可能是主人出了远门,无人打理;还有可能是惹上了什么官司或是非,导致这套宅子无人敢住。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地方,对于两个不能见光的人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已经默认了今夜是生死之决,不约而同选择了在这里落脚。


    脸上的伤痕对男人来说无关痛痒,他再度射出几枚银针,趁着崔令宜躲避的功夫,闪至她的身后,将匕首刺向她的后胸。


    崔令宜不曾回头,却反手一簪,刺中了他的手腕。趁他吃痛,她骤然暴起,横刀扎进了他的锁骨。


    浓夜如墨,身下响起枯叶被压碎的声音。他被她压倒在地,胸与颈之间血流如注,几乎能看到碎裂的骨头。


    而她的腰腹处,正扎着他的第二柄匕首。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崔令宜跪坐在他身上,俯首盯着他。


    他也盯着她,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微笑。


    外面巡逻的卫队靠近了,隔壁巷道里响起几声犬吠,他们徘徊片刻,大约是附近没发现什么东西,又逐渐走远了。


    “卯十三!”她将小刀又往他的骨头里钻了钻,咬牙道,“为什么要杀我?”


    “你猜呢。”卯十三眨了一下眼睛。


    崔令宜:“为了十二?”


    卯十三注视着她,良久之后,猛地朝她啐了一口:“你还记得十二!”


    崔令宜偏过头,那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十二若泉下有知,必舍不得我杀你。”他冷笑道,“可我若不杀你,便难解我心头之恨。我每天睡觉闭上眼睛,我就想起十二被吊在墙头惨死的模样。他为了你,甘愿舍弃性命,你却连他的坟头都不去祭拜!”


    崔令宜微微一怔:“他有坟?”


    卯十三讥嘲道:“看吧,哪怕你来问我一声,我也不会觉得他死得如此不值。”


    崔令宜:“拂衣楼不允许给任何人立坟立碑,你这样擅自行动,也不怕被发现,楼主派人掘了他的坟?”


    卯十三:“坟头上又没写‘卯十二’三个字,谁知道那是他的坟?他的尸身毁于大火,我只能收殓他的遗物,给他在山上立了个衣冠冢。我花钱请了工匠,给他刻了块墓碑,墓碑上刻的名字叫‘付春’——你知道为什么吗?”


    崔令宜握刀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道:“我知道。”


    许多年前的傍晚,年仅十二岁的她和卯十二坐在拂衣楼的走廊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人家。


    那户人家姓付,平平无奇,就是一家普通百姓,没有任何稀奇之处。非要说哪里特别,大约就是老来得子,所以父母很宠小儿子吧。那户人家就住在拂衣楼附近,丝毫不知道不远处那座看似寻常的戏楼之内,其实潜藏着无数杀手。


    当父亲的总是把儿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给他当马骑,一边嘴里发出“驾驾驾”的声音,一边颠来颠去地跑步,把儿子逗得咯咯直笑。当母亲的有点儿泼辣,发现自家儿子和其他小孩玩耍受了伤,会当即怒骂其他小孩,然后又把儿子抱在怀里,心疼地问他疼不疼,然后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哄他。


    “好想当他们的儿子啊。”卯十二托着腮说。


    崔令宜:“他们都不认识你。”


    卯十二:“随便想想嘛,感觉当他们的儿子,肯定很幸福。”


    崔令宜:“下辈子吧。”


    “你好冷酷哦。”卯十二转过头来笑,“不过下辈子应该来得也挺快的,说不定哪次就死了呢。”


    “那还是先好好活着吧。”崔令宜认真道,“我刚才又想了一下,万一这辈子造孽太多,下辈子投了畜生道怎么办?至少这辈子还是个人。”


    “好啊,那就听你的,先活着再说。”卯十二叼着馒头躺下来,望着漫天暮色,“你觉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想活久一点。”崔令宜说,“怎么也该混个门主当当吧。”


    卯十二:“你想管别人?”


    崔令宜:“唔,倒不是因为这个,管人的其实也挺累。主要是当上门主的话,我就可以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了。”


    拂衣楼内,只有门主及以上级别的人才有给自己取名字的权利,在此之前,无论是多么厉害的杀手,都只能以代号称呼。


    卯十二:“你想给自己取什么呀?”


    崔令宜:“没想好,有时候想到一个好听的,过几天又觉得不好了。”


    “那就慢慢想,有的是时间呢。”


    “你有想过取名字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当上门主的话。”


    “嗯……如果非要取一个的话……”卯十二拖长音调,认真思索了一下,“要不就叫付春吧。我喜欢春天。”


    崔令宜失笑:“不是吧,真的这么想给人当儿子?好歹再有点追求呢,选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当个公子哥儿吧!”


    卯十二:“不不不,人不能太贪心,平民百姓就够啦……要是大户人家,指不定有什么阴私坏事呢,还是这种人家好。嗯,付春,就这么定啦。”


    卯十二没有活到能当门主的年纪。


    崔令宜十四岁的时候,与卯十二一起出任务。江湖恩怨,有人给拂衣楼下单,他们收钱办事,伪装成一对流浪兄妹,潜入某个江湖山庄,去给单主的仇敌庄主下毒。下毒的过程很顺利,就是准备撤离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暴露了。


    卯十二掩护了她逃脱,自己则被山庄的人抓住。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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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跑无望,便服下了牙根处藏的毒自尽。山庄众人怒不可遏,将他的尸体吊在了墙头,鞭尸示众。


    那时正值春天,漫山遍野鲜花盛开,而他还有一个月,就满十五岁了。


    听说卯十三想过去偷卯十二的尸体,结果半路被山庄的人发现,狼狈逃回。因为险些牵连拂衣楼,被关进了地牢受刑。


    然后,刚刚养好伤的崔令宜,在一个午夜撬开了拂衣楼的兵器库,偷走了一把弩,又从厨房间偷走了一罐油,再一次潜到了山庄附近。


    朗月疏星下,她用一把弩,连发数箭,箭箭燃火,将卯十二的尸体焚烧殆尽。


    逃回拂衣楼后,她也被关进了地牢。


    关了一个月后,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楼主。


    隔着地牢满是陈年血垢的围栏,楼主一身玄衣,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朝她招了招手。


    她拖着身后长长的血迹,爬到他跟前,抬起了头。


    楼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巴上蓄着短硬青茬,长发披散,眼瞳幽深。


    他的手穿过围栏,捏住她的下巴,端详她半晌,才道:“下面人不懂事,要惩罚,也不该惩罚你这张脸。”


    她不敢动,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转动,看着他掏出一张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迹。


    “你的事情,我都已经知晓。虽说不合规矩,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勇气和胆识,很是不易。更何况,你还成功了。”楼主微微一笑,“我查过了,其实按你过去的战绩,自己一个人去执行任务也未尝不可,但卯十二却少了几分血性。是你这次非说要扮作兄妹两个人一起去,才显得逼真,楼里才同意把卯十二也带上的。唉,只可惜,两个人的灵活性,终究不如一个人。”


    崔令宜咬唇不语。


    楼主道:“虽说这次过程有些波折,但目标已死,也算是完成了任务。那笔赏钱你也不用和卯十二平分了,都归你了。”


    崔令宜低下头,低声道:“我不要那笔钱,楼主,能否允许我……”


    楼主像是看穿了她想要什么,慢条斯理地打断她:“拂衣楼内,不允许给任何人立坟立碑。即便是我,也不行。”顿了一下,又道,“你有本事撬开楼内的兵器库,偷偷立个坟也不是难事,但你这张脸可没有变过,若是哪一天山庄的人发现了你,然后顺藤摸瓜发现了卯十二的墓,你猜,他还会不会得到安宁?”


    崔令宜没再说话。


    “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太有感情了啊。”楼主的语气竟然有几分温柔,“一旦有了感情,不仅影响活人,还会影响死人。”


    崔令宜轻轻地说了声“是”。


    楼主又拿起她的手,仔细观察。


    她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身体了,指缝里满是血污。被楼主干净的手碰到,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楼主却说:“你的手也很漂亮。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成日里打打杀杀,不成体统,以后,去学点琴棋书画吧。”


    然后,他让人把她带出了地牢,治好了她身上的刑伤,又抹去了她身上那些陈年累月的疤痕。


    她穿上了轻柔纤薄的裙裳,拿起精雕细凿的笔毫,摇身一变,成了瑶林书院院长失散多年的女儿。


    第043章 第 43 章


    “你现在是享福了, 成日和卫三郎出双入对,恩恩爱爱,可还记得十二的孤魂!”卯十三攥着他的第二把匕首,往崔令宜的腰间又用力一捅。


    崔令宜闷哼。只听沉闷的咔嚓一声, 是她随之砍断了他的锁骨。


    鲜血喷溅了她满脸, 她连睫毛上都挂了血珠, 怒目道:“我那是在执行任务!”


    “我不在乎。”卯十三咧嘴笑着, 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我和十二相依为命长大, 我可以接受他死于任务, 但我不能接受他为你这样的女人去死!他死了,你却去当了崔氏女, 当别人的掌上明珠, 享无尽的荣华富贵!这还不够,还要嫁给卫相之子, 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多有本事啊,婚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婚后一个月却能勾得他为你投河!如果不是他, 我早已将你杀了!”


    “杀了我, 导致任务无法完成,你以为楼里会放过你?”


    “无非就是一死罢了!我们这样的人, 死哪里不是死?我早就受够了!”卯十三狞笑道,“再说了, 只要你死了,谁会发现是我杀的?再怎么查, 也只能查出你是死于撞伤和溺毙!”


    崔令宜:“若不是那日我穿得繁琐,受制于衣衫, 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我看在十二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下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去姓纪的那里领任务时,偷偷看了我交去的卫府地图,才会找到我和卫三郎的卧房?若不是卫三郎半夜还不睡觉,你便要趁机动手了吧?但你那时理论上已经去外地执行任务了,我的身死,怎么也不能算到你的头上!”


    “不愧是楼主最喜欢的卯十六,真是难杀……”他咬牙道,“我技不如人,早死早投胎,也不是坏事!卫府为了你,大动干戈,我知道一直有人在跟踪我,可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死了没……既然你一直没死,却直到今天才来找我,想必要么是今日才解完了毒,要么是今日才有机会脱离卫府的管控……你肯定也很难受吧,相爷家的儿媳妇,岂是这么好当的!”


    崔令宜冷冷道:“说完了没?说完了我就送你上路。”


    她知道卯十三和卯十二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拂衣楼里,本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朋友。


    如今他为了卯十二要杀她,她也绝不会看在后者的面子上,放过他。


    拂衣楼里,奉行能者居之的道理,只要不影响任务,就不会限制杀手互相搏命。


    “我虽然杀不了你,但是……你受伤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跟卫府解释……”卯十三边咳边笑,“卫三郎那样的世家公子,看到你这样,只怕是胆都要吓破了……你我这种人,本就不配……”


    他没有说完,刀光便已经切断了他的喉咙。


    卯十三的目光渐渐涣散,可直到他呼吸停止,唇角仍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崔令宜把弯刀扎在地上,伸手摸向腰间,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停滞的手掌,握住了那把匕首。


    她按住附近穴位,抿唇皱眉,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拔。


    匕首落地,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她娴熟地从卯十三的衣服上割下一条布料,在腰上缠了几圈止血。


    她坐在地上,撑着弯刀的短柄,抹了把脸上的血渍,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伤失血,她步履有点不稳,晃动了一下身子,方才站稳脚跟。


    今夜乌云沉沉,遮蔽星月。萧瑟北风吹得她衣襟猎猎,被湿透的衣角滴落腥气血珠。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寂静幽夜中,她忽然开口。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看着地上的尸体,问的,却是另有其人。


    仍旧安静。


    “是卯十三让你来的吧。”崔令宜终于转过身,看向三丈之外的庭院一角。


    那里有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树,枝条遒劲,枯叶簌簌,有风吹来时,摇曳如同鬼影。


    “让我猜猜,你是卯七,还是寅十四?总不能是辰六吧?”崔令宜的语调又慢又冷,“他这个人,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唯有靠偷袭才有胜算,倘若正面一决,他必死无疑。他和你们几个关系也不错,是想让你替他收尸?”


    她等了一会儿,渐渐不耐烦。


    “不回答的话,我就走了。”她说,“你爱收不收。”


    她把卯十三的两把匕首插进靴子里,又将弯刀在指间一转,拎刀正欲走人,忽听身后破风声至。


    她骤然回身,弯刀甩手而出,直劈对方面门。


    然而来人令她吃惊。


    来人身形高挑,一身劲装,墨色衣衫上绣着暗纹,护腕的皮革泛着冷色光泽,就连脸上戴的面具也不似寻常金属,最重要的是,他赤手空拳而来,未


    依譁


    曾携带任何武器。


    他长身一旋,弯刀从他飞扬的马尾旁擦过,割下几缕碎发,再深深扎进了老树的树干。


    此人绝非拂衣楼中人!


    崔令宜心中一惊,暗道不妙。


    此人藏匿术不错,她一开始搜查卯十三的住所时,并未发现此人的存在,直到后来她和卯十三在京城街道上以轻功相逐,她才察觉后面还有一个人。


    但此人离他们一直有一段距离,似乎只是想跟踪,并不想插手他们二人的恩怨。


    而且,她还发现,卯十三逃离的时候也在频频回头,却似乎不止是看她这一个方向——他应当也是察觉了后面有人。


    可从他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有两个人在同时追他,他却竟然没有任何危机感,仍旧以惯常的速度在飞奔。


    于是她便猜测,这或许是卯十三的帮手。他在前面诱敌深入,帮手黄雀在后埋伏。


    但她不在乎。卯十三能找来的帮手,无非也是拂衣楼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阻拦她今夜杀了他这个威胁。


    她也曾短暂地怀疑过,这是不是卫云章监视卯十三的人手之一,但很快被否定了。


    这人能跟着她和卯十三用轻功跑那么久,绝非等闲之辈。若是真有这样的高手,不早就能发现卯十三的异常了?毕竟哪有货郎每天晚上不睡床上睡房梁的?但卫云章跟她说过,就是因为他们始终没法抓到这货郎的破绽,才迟迟不能逮他归案。


    等到了庭院中,看到卯十三又频频分心看向她身后的老树,她便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但她现在发现她错了,错得离谱。


    卯十三一定也是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又确定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再找个帮手,所以,他便断定这是个外人,且很有可能是卫家派来监视他的人。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今夜他那么多话,原本她还当他是为友报仇、真情流露,却原来,他其实都是在故意勾着她说话!故意误导她,让她说出那些偷天换日的秘密,陷她于危机!


    他死了一了百了,一身轻松,她却要面临来自卫家得知真相的报复,和来自拂衣楼任务失败的惩罚。


    真是该死,能在拂衣楼里活到现在的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定是中毒后还没恢复好,才会让她中了卯十三的计!


    面前这个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家伙,听到了她和卯十三的全部对话,绝不能再留。


    崔令宜从靴子里抽出两把匕首,上面还沾着她和卯十三的新鲜血渍。她手持双匕,足下一个发力,朝着来人斜刺而去。


    多么可疑的一个人,专门戴了面具,分明是有备而来,可都杀到她面前了,却还没有亮出任何武器。


    崔令宜死死地盯着他,因为浑身用力,所以腰上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


    对方的手摸到了腰后。


    崔令宜眼瞳一缩,下颌一绷。


    果然,她就知道他肯定藏了暗器!


    她急速一转,收匕回身,无数次跟同门对战时累计的丰富经验告诉她,她定能避过此次偷袭,然而——


    然而,一道弧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如同一弯弦月,带着轻盈而犀利的风,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她的衣袍。


    从后腰到肋下,他预判了她的收势撤退,用冰冷的剑锋,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她惊愕地望向他。


    他手里握着的,乃是一柄长长的软剑,剑身薄得惊人,宛如一片纤细的雪光。


    ——竟是自腰带中抽出!


    他足尖点地,疾踏枯叶而来,剑花挽起,如龙舞风行,穿梭而至。


    嗡!


    匕首挡住了他的攻势,然而软剑与硬剑不同,它只在崔令宜面前短暂地停滞了一息,便弯折身躯,贴着匕身轻巧滑过。


    如波升,如浪涌。


    若不是崔令宜闪避及时,剑锋划过的便是她的咽喉。


    她眯了眯眼,反肘一击,双匕竟将软剑夹在了中间。她借势一跃,于半空中一个翻腾,软剑被她扭曲,迫使持剑人也不得不扭曲了身体。


    管他多么漂亮的招式,快准狠才是唯一真理!


    趁着对方还未适应姿势,她猛地抬腿一踢,将对方狠狠地踹翻在了地上。


    庭院多年无人打理,到处都是碎石枯枝,对方后脑着地,闷哼一声。


    崔令宜心念一动,下意识地锁了眉头。


    这个声音怎么感觉……


    然而她本能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她熟练地踩住人体最柔弱的腹腔,举起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下去。


    ……失败了。


    她被他的软剑割破了手腕。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她仅仅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便被他瞅准了时机,一把提住她的脚腕,将她掀翻在地。


    他双腿跪在地上,将她钳在身下,双臂撑在她的脖颈边,长长的软剑抵住了她的咽喉。


    最柔的刃,饮最热的血。


    隔着一重厚重的面具,她看不清面具里人的眼睛。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唯有夜风呼啸,粘稠的鲜血从面具里渗落,滴在她的唇角。


    崔令宜笑了起来。


    “是不是看我和别人打得久了,真以为我这么喜欢跟人对战?”她抬起手,捏住颈边的薄刃,将它缓缓挪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既然跟踪我和他,想必就应该明白,我和他,首先是刺客。”


    不正面动武,悄无声息地耍阴招,才是他们的首选良策。


    在她意识到自己一击失败,被他反控在地的时候,她便果断放弃了手里的匕首,摸出了久备多时的银针。


    他双膝落地的一刹那,泥土里的剧毒银针,便已经扎进了他的皮肉。


    上方传来男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鲜血争先恐后地顺着他的下巴流了出来。


    她将他手里的软剑抽走,如同抽走一片波光。


    目光却在触及玉质剑首的一瞬间,有了些许疑惑。


    这个剑首,怎么莫名眼熟……但她又确定自己没见过玉质的剑首……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将身上的男人推到了一边。


    玉山崩颓,男人毫无反抗之力,倒在了她的身侧。他中了剧毒,绝无生还可能。


    崔令宜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稍稍放松下来,一放松,便觉得身上伤口痛楚难当。


    得先去找个医馆偷点药才行。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搞清楚旁边这个是什么人。


    她忍着痛,伸手去揭男人的面具。


    面具沉重而冰冷,随着她的动作,从下巴处拉开一条长长的血丝,又在坠落的一瞬间断裂。


    黑雾一般的血,裹满了男人的下半张脸,但即使可怖至此,那俊朗而熟悉的眉眼,也让崔令宜一眼便认出了他。


    ……卫云章。


    卫云章???!!!


    怎么会是卫云章?


    怎么可能是卫云章!


    她跌坐在地,呆呆地望着那具失去声息的身躯,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晕了过去。


    第044章 第 44 章


    崔令宜是被疼醒的。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和抽痛感, 好像不久前刚刚在她身上发生过……她勉强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现在还是黑夜。


    记忆尚未回笼,她有些茫然地躺在地上, 目光从身旁的枯枝败叶, 挪到泛着粼粼光纹的长剑上, 最后挪到坐在跟前的人身上。


    此人身形玲珑, 穿一身夜行黑衣, 长发高束, 一手捂着腰, 一手握着什么东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崔令宜:“……”


    妈呀!


    她一个弹射坐起, 又痛倒回地。


    身旁的女子冷笑一声。


    崔令宜闭上眼睛。


    一定是她出现幻觉了吧, 不然怎么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旁边。


    卫云章看见她的反应,本就凉透的心, 更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今夜崔令宜肯定会行动,所以她一从卫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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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便亲自去了一趟“神秘的货郎”家隔壁, 给了对方住户一笔钱, 让人出去住店,自己则藏在对方家的柴火堆后, 伺机而动。


    尽管早有准备,但真的听到隔壁熟悉的女声和那“货郎”聊起来的时候, 他还是有片刻的怔忡。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线,可说话的口气, 却与之前大相径庭。


    他印象里的崔令宜,说话柔柔的、雅雅的, 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尾调就会带点儿娇音,着急忙慌的时候,又会变得清脆利落许多。


    但不管怎么样,总归不是像这样,飘忽轻浮中,又带点儿漫不经心的轻蔑刻薄。


    原来,她真的不是崔令宜。


    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不明人士。


    而在亲眼目睹了她与卯十三的追逐厮杀后,他再也无暇去打理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余下的唯有心惊肉跳。


    他们的每一个招式都清晰地落在他的眼底,她动作之干净狠辣,意念之凌厉果决,超乎他的想象。


    哪怕是放在几天前,他对她的猜想也仅限于“武功不错的女子”这么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觉,在她身上,根本就无需添加任何形容。


    她就是杀手。她就是刺客。


    除此之外,任何前缀,都是多余。


    什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什么蕙质兰心的解语娇花……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冷夜乌啼,霜云溢寒。他于无边黑暗中,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他旁观完了她杀人的全过程。游刃有余的技巧,超乎寻常的忍耐,以及沉稳老练的心境,也不知是要经过多少年的淬炼,沾染多少人的鲜血才能修成。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听见她亲口承认,嫁入卫家,是为了执行任务。


    她杀死了自己的旧相识,面上却并未显出其他复杂的情感。甚至还头脑清醒地,把对方的匕首据为己有。


    这令他脊背生寒。他知道他们有仇,也听出来了是对方挑衅在先,她不过是自保。可那又如何?令他生寒的,正是这一份堪称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印象中的崔令宜,是不会、更不敢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为什么这样一个冷静到堪称冷酷的杀手,竟然在他面前可以伪装得那么明媚无辜、天衣无缝呢?她在拥抱他、亲吻他的时候,是否也曾抚摸过、窥伺过他凸起的青筋、隐现的血管呢?


    他在她眼中,是逢场作戏的任务一环,还是命不久矣的一具尸体?


    他站在老树上,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


    她大概是把他当成了同门,并没有太大的敌意,也没有出动出击的打算。他知道此时绝不是自己现身的好时机,他若是足够冷静,就应该顺势假装成收尸的同门,等她离去后,立刻报告给父亲,与父亲联手,将她缉拿归案。


    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了这么久,还想快意恩仇,拍拍屁股就走人?


    以前她想当大家闺秀,他可以陪她风花雪月,如今她想当无名杀手,他也不妨陪她过上几招,探探她的底!


    他摸上了腰后软剑。


    习武多年,他的剑锋,还从未真正对谁开刃过。


    他承认,她带伤与他对战,是他占了便宜。可那又如何?他们本就不是光明磊落的正义切磋,他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雪恨。


    是她先做了小人,那就不要怪他不当君子。


    他将她压倒在地上,隔着冷硬面具,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看似最亲近的枕边人,却原来,是最狠心的陌生人。


    他的剑上沾了她的血,痛的明明应该是她,可他看着身下这张少女面庞,只觉心如刀绞。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我们卫家到底哪里亏欠了你,可比声音先冒出的,是他温热的血。


    她给他扎了毒针。


    熟悉的痛感袭来,他觉得分外荒谬,又觉得如此合理。


    也许是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死亡,再经历时,竟也不觉得害怕了。


    他看见她翻身坐了起来,朝自己的面具伸出了手。


    真想看看她的反应啊。


    可惜,毒素发作得还是那么快,他怀抱着遗憾,先一步闭上了眼。


    ……然后又睁开了。


    卫云章看着对面地上昏迷的男人,沉默许久,才捂着身上的剑伤坐了起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确实还有,那就说明人没被毒死。


    好吧,一点都不意外,他们又互换了。


    但崔令宜这具身体上的伤,并没比卫云章那具身体好到哪里去。


    她受的是外伤,因为失血过多,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而他直到亲自上身体验,才发现卯十三那一匕首,在她腰上扎了多深——要不是她凭借丰富的经验避了一下,这一匕就直接扎进她的脏器里了。


    而他在她身上留下的血口,虽然不如卯十三的深,但赢在长度,寒风直接从破损的衣衫里灌进,逼得他不得不忍痛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个背风的朝向。


    附近没有伤药,也不可能喊人,但卫云章知道自己现在死不了,便也先这么麻木地坐着。


    真痛啊。要不是因为天冷,丧失了一部分体感,还能更痛。


    目光瞥见“卫云章”腿上扎进去的银针,卫云章不由一顿。


    她到底是从哪儿掏出的针?她的那些暗器首饰,不是都收进库房里了吗?


    他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很快就从绑紧的袖管里,摸出了一支毛笔。


    卫云章:“……”


    这是一支象牙刻兰花纹管笔。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当初成亲时,他送给崔府的聘礼之一。这套象牙笔一共四支,另外三支刻的是梅竹菊,是他精挑细选之物,觉得工于丹青的崔家四娘肯定喜欢。


    现在看来,确实是喜欢。喜欢到还在笔端凿了个开合孔,往镂空的笔身里□□针。


    就在他研究毛笔构造的时候,地上的男人醒了。


    他安静地看着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又因为内伤毒发而倒了下去。


    “怎么,看到是我,不满意?”他都被气笑了,看着装死的崔令宜,讥诮开口,“卯七辰六不在,卫三凑活一下行不行?”


    崔令宜:“……”


    崔令宜深吸了好几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重新睁开眼睛。


    “三郎,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娇柔呼道。


    卫云章:“……”


    他的眉头狠狠抽动了一下:“别装了。再装下去有意思吗?”


    “好吧。”崔令宜一瞬间就收起了表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定定地望着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问天气。


    人看上去是镇定的,但心已经死了。


    天杀的,早知道来的人是卫云章,她绝对不会把他赶尽杀绝!


    现在又互换了!她又中毒了!


    ……还不如死在卯十三手上呢。


    话说回来,她还以为只有她这具身体出事了才会互换呢,怎么他的身体出事,也会互换啊!


    卫云章道:“你猜。”


    听他这个语气,看他这个表情,想必他已经知道很久了。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她短暂思考了一下,又很快放弃。


    算了,现在讨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任务对象已经发现了真相,她要如何应对才是?


    虽然情况很糟糕,但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他们互换了身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两个人拥有充足的谈判余地。


    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了。


    崔令宜直截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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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即使是我杀你,也会导致我们互换?”


    “我不知道。”卫云章淡淡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给我准备这么大的惊喜。”


    “那还是比不上你。”崔令宜谦虚道,“三郎一身好本领,我仰慕多时,没想到会在今日得见。”


    “四娘才是好本事,我送四娘的定情之礼,原来是这么用的。”他转着手里的毛笔,唇角含笑,幽暗不明。


    崔令宜:“……”


    她这次出门时打的是探望外祖母的旗号,没法回库房去取她用惯的旧首饰。但好在狡兔三窟,她早就预料到自己可能有一天不方便使用首饰,便提前改造了聘礼里的毛笔,以便储□□针。毕竟这些东西本质上是卫家的,没人会想到卫家的东西也会有问题。


    她这次出门,就趁人不注意,往身上揣了一支,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没想到害人终害己。


    她悻悻扭头,看向身旁的软剑。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玉质的剑首为什么眼熟。


    因为,这原本压根不是什么剑首,只是卫云章穿常服时经常佩戴在腰间的玉饰罢了!


    崔令宜早就觉得他的玉饰长得怪怪的,那么大,还一次性佩戴好几个,但考虑到京城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卫云章身为世家子弟,有点自己独特的喜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她并没有多问。


    如今她拾起软剑,摸到剑首机扣,调整角度,用力推按,看似完整的玉剑首便被她逐渐拆解成了那几个再眼熟不过的玉饰。再通过一点巧劲拼合组装,零散的玉饰便又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剑首。


    精工熔铸的软剑,亦可通过机扣牢牢锁在剑首之上。剑首为玉饰,佩于腰间,软剑藏腰带,环于腰身。关键时刻虽不能及时抽出,但他本就是文官,无人会对他设防,只要他提前准备,趁人不备时迅速将其组装成一柄锐器,便可以出奇制胜。


    崔令宜再一次用力,努力从地上坐了起来,抹了一把嘴边的毒血,翘起手指弹了一下剑身。


    剑身如秋泓,发出一声低低的嗡鸣。


    她迎着他锐利的目光,亦是冷冷一笑:“同床共枕这么久,我也不知,三郎原来有在腰封里藏剑的爱好。”


    卫云章扯了扯嘴角:“这有什么办法?每日都是我比你早起,你又不像别人家的夫人,还会服侍郎君更衣。”


    崔令宜哼了一声:“那我画画的时候,谁让你不陪我的?你若是经常陪我画画,说不定早就发现这毛笔被我改了。”


    卫云章怒道:“我若是真陪你画画,你难道还会用这一支被动过手脚的毛笔?”


    崔令宜也怒道:“我若是真服侍你更衣,你难道还会继续把剑藏在腰带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首饰都是暗器!身体互换后你做贼心虚,怕被我发现,便统统收进了库房!还有那个绘月轩,便是你们这些细作沟通消息的渠道!”


    “你们卫家难道就清清白白?西边角落里那么大个院子,说是废弃的,实际上就是你练剑的地方吧!做贼心虚的到底是谁?堂堂卫家郎君,相爷之子,练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除非你们本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第045章 第 45 章


    “我真的听到了声音, 这边肯定有什么事情!”


    “有吗?你确定不是狗叫?”


    “肯定不是!感觉像一男一女在吵架!”


    巡逻卫队去而复返,说话的声音遥遥传来。


    卫云章一把捂住崔令宜的嘴。


    崔令宜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卫云章吃痛,满脸怒容地瞪着她,而她则挑衅似的冲他眨了眨眼睛, 耸肩。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 扭过头去, 不再理她。


    卫队在外面街道徘徊。


    “是哪户人家?这家?还是这家?”


    “现在怎么没声音了呢……”


    “难道是这家?”


    “可是这家不是都被查封了好几年了吗?”


    “不会是闹鬼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这里是皇城脚下!”


    “说不定只是附近的夫妻吵架,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 咱们只负责确保夜里无人在外, 还能管得了人家家里的事吗?”


    卫队又在周围晃悠了一圈, 确定街上无人,便又离去了。


    崔令宜终于松了口, 在卫云章的手上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


    “哟, 怎么不喊人啊?怎么不把我抓起来啊?”


    见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卫云章盛怒之下, 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


    ……嗯,或许“攥”这个字并不合适,毕竟他现在的手小了一圈, 握着一个大男人的脖子, 实在缺乏威慑力。


    “试试看嘛。”崔令宜挑眉,“现在杀了我, 说不定就又换……”


    话还没说完,她便浑身一颤, 倒在了卫云章的身上。


    这一倒,便压在了卫云章的腰伤上。卫云章面色大变, 仰面摔倒在地,痛得五官扭曲, 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故意的……”他眼前一阵阵发花,想要推开崔令宜,却根本使不出力气。


    “故意……个屁……”她因为毒发,痛得压在他身上颤抖扭动,“快给我去……拿解药……”


    她反复磨蹭着他的伤口,卫云章怀疑自己肠子都要被她磨出来了,红着眼,崩溃道:“你觉得我现在……有能力吗……你倒是……先起来啊……”


    如果那群卫兵现在打开这户人家的大门,就会发现,面前这个场景,简直是诡异至极。


    荒废已久的庭院里满是飞溅的鲜血,一个尸体以一种死不瞑目的状态倒在一边,而另一边,一个男的压在一个女的身上抽搐不停,而这个女的,已经虚弱得快要晕厥过去。


    崔令宜痛得说不出话。她倒是有心从卫云章身上下去,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现在的她几乎无法独立完成。


    卫云章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基本上是在凭借本能说话:“你出门,都不带点伤药吗……你们这种人,不是应该随身带什么药嗑一嗑吗……”


    疼痛间隙,崔令宜满头冷汗,终于抖着嘴唇发出声音:“你要不还是把我杀了吧……我受不了了……”


    卫云章闭着眼咬牙,奋力推她:“……你当我傻?”


    就算此刻杀了她就能换回去,可他要一具中毒的身子干什么!到时候她拖着只有外伤的身体跑了,留他在这里和尸体相守白头?


    崔令宜骂骂咧咧:“男人真是没良心,之前嘴上说着爱我……可爱的只是个名头,不是真正的我……”


    卫云章大怒:“到底是谁没良心!你让我见过真正的你吗!”


    终于把她从身上推了下去,卫云章扶着快要断掉的腰,勉强坐了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半挪半爬地来到了卯十三的尸体旁边,左摸右摸,终于被他摸出一个小瓷瓶。


    他回到崔令宜身边,拍了拍她,勒令她睁眼:“你看看,这是什么?”


    崔令宜看了一眼瓶身,恹恹道:“没什么用,提神的。”


    他们这种人经常在夜里行动,有人就会备点口含的丸药提神。


    “没毒就行。”他掰开她的下巴,给她强行塞了一颗,又给自己喂了一颗。


    他含着提神药,感觉精神振作了一点,问她:“你能自己起来走路吗?”


    崔令宜:“你觉得吗?”


    卫云章:“你这叫自作孽。”


    崔令宜:“卫云章,你再在这里说风凉话……咳咳……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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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身体中毒太久,落下病根。”


    卫云章起身就走。


    崔令宜慌了:“喂,喂!你干什么去?”


    卫云章扶着腰,回头看她:“当然是回家。”


    崔令宜警觉道:“你不会要跟你父母报信吧?然后把我软禁起来?”


    卫云章冷冷道:“不然呢?你别以为我现在有官职在身,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父亲代我上道折子,说我怪病缠身,需要辞官静养,相信陛下也不会说什么。而崔氏女不离不弃,坚守在侧,定能成为京中一段美谈。”


    “你休想!”终于捱过了最痛的时候,崔令宜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想借助我的身体,查清我背后的势力,但你对我一无所知,你要怎么演我?我背后的人发现我不对,肯定不会留我性命!到时候发现杀我一次,卫家三郎就晕一次,而我又怎么都杀不死,你猜会怎么样?”


    卫云章盯着她。


    “你可以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你总得考虑一下你们卫家吧?你也知道,有人派我过来,定是要对你们卫家不利,如果被更多的人发现你身上的秘密,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说实话,对于卫云章来说,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崔令宜不太清楚。但她也不需要清楚,混迹官场的是他又不是她,他想的肯定比她多些。她只需要引导他就够了,剩下的空白,他会自己补上。


    “而且,我可警告你,我今夜虽不知道来人是你,但我早就发现你会武功了,你费尽心思瞒了这么久的秘密,已经被我递出去了。”崔令宜笑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急着出门做什么?我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正事要做吗?”


    卫云章:“你不必诈我。”


    “我诈你这个做什么?我若是真要诈你,我就该用这个把柄和你做交易。”


    她没骗他,她今夜从侯府离开后,先去找了一趟纪空明,将积攒已久的情报汇报了一下,然后才去找的卯十三。


    再不给点进度,拂衣楼就真该怀疑她了。好在纪空明对于“卫府内有一座废弃的小楼,里面全都是练剑的痕迹,疑似是卫云章所为”这个情报很是满意,接下来她大概又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


    卫云章:“既然你已经把我的秘密说了出去,那就更没必要听你的了。”


    “错!正因为你的秘密已经为人所知,你才更要听我的!”崔令宜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发现这个秘密后会做什么吗?你若是不让我好过,便休想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我现在用着你的身体,你们难道还想严刑拷打我吗?”


    “没想过要严刑拷打你。”卫云章看着她,淡淡道,“你是拂衣楼的人吧?”


    崔令宜一哂。


    他听见了她和卯十三的全部对话,她虽然只提了一个“楼”字,但以卫云章的反应速度,加上拂衣楼的知名度,联想到拂衣楼也不是难事。


    “然后呢?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呢?”崔令宜瞧着他。


    “江湖上总出命案,官府又难以插手,我对拂衣楼,确实只是略有耳闻。”卫云章说,“它声名在外,却仍旧如此神秘,它培养的杀手,想来也不是能屈打成招之人。不过,只要有心查,总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出来。”


    崔令宜:“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毕竟不是拂衣楼和你有仇,而是另有人和你有仇,这得查到什么时候?”


    卫云章:“我听说,拂衣楼只管江湖事,从不会对朝廷官员下手。我虽有武功,但从不认识什么江湖人,拂衣楼为什么改了规矩?”


    崔令宜转了转眼珠:“我可不会免费解答。”


    卫云章定定地看着她,忽而一笑。


    “这样吧,我们可以合作。我可以不告诉把我们互换的事说出去,保证你的安全。”他语气轻快地说,“但有个条件。”


    崔令宜:“什么?”


    “你叛出拂衣楼。”


    崔令宜:“……”


    卫云章挑眉:“怎么?对拂衣楼这么忠心?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吗?”


    “那倒没有。”崔令宜颔首,“你说得很有道理。以前在拂衣楼混饭吃,那是别无选择,但现在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你一口饭吃,就肯定有我一口汤喝。那我还管拂衣楼干什么?哈哈,叛了叛了!”


    卫云章:“……”


    崔令宜睁大眼睛:“那我们这就算合作成功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替我拿解药啊!不然我没力气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啊!”


    卫云章:“……”


    卫云章:“解药又不是神药,能让你立刻恢复。我得想个办法把你接回去养伤。”


    他沉思片刻,道:“你且记着,今天晚上,是你这位同门潜入侯府,将‘我’劫掠而出,而一直暗中观察的‘你’不得不现身救‘我’,最后‘我’受了伤,‘你’中了毒,‘你’把那人杀了,而‘我’逃出来报信。听明白没有?”


    崔令宜:“……听明白了。”


    卫云章:“明白就行,你现在给我老实待着。”


    他起身,深吸一口气,尝试了一下轻功。


    虽然因为受伤行动迟缓了些,但只要能忍受,轻功勉勉强强也还能用。


    他回头看了地上的崔令宜一眼,捂着腰,跃下了庭院的墙头。


    卫云章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撑着一口气赶回了卫府。


    卫府各处屋顶上本来应该有防守的护院的,但今天卫云章为了自己行事方便,将他们都撤走了。


    他把身上原本的夜行衣脱了,又把靴子也扔了,只余白色的中衣,从墙头上跳下,跌跌撞撞地穿过路面,敲响了卫府的大门。


    门房值夜未睡,隔着门警惕问道:“什么人?”


    卫云章虚弱道:“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门房十分惊讶,一打开门,便看见卫云章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满身鲜血,不由大惊失色:“三少夫人!”


    卫云章抓住他的袖子,艰难道:“快去叫父亲……母亲……”


    他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随后便是一片兵荒马乱,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抬起,周围人来来去去,嘈杂一片,最后是一阵狂乱的脚步声,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四娘,四娘!”


    卫云章睁开眼,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床上,而面前的卫夫人鬓发散乱,连衣服都没怎么穿齐整,正一脸惊恐地握着他的手:“怎么回事?你不是回侯府了吗?侯府里出事了?”


    卫相也是刚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也没来得及收拾仪容,碍于公媳之别,站得远了点儿,但语气也颇为急切:“四娘,到底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卫云章看到父母这个样子,不由愧疚万分,但还是不得不将“卫云章半夜英雄救美”的故事讲了一遍。当听到卫云章展露出武功的时候,卫相就已经变了脸色,当得知儿子如今身中奇毒,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某个地方时,他更是直接拔腿就走。


    正逢瑞白得了消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卫相一见到他,便勃然大怒:“三郎不在家,你可知晓?!”


    瑞白吓得跪在地上,嗫嚅道:“小的……小的……”


    卫云章连忙道:“父亲,此时还管这些做什么?快去救救三郎吧!但是三郎还杀了人,如何处理尸体,还请父亲帮忙!”


    卫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气,不再管瑞白,出去收拾烂摊子了。


    卫夫人坐在床边,一边流泪,一边让人去喊大夫,来给“崔令宜”治伤。


    大夫万万没想到,刚离开卫府没几天,又被揪了回去。这卫府的三少夫人也真是多灾多难,不知道招惹了何方神圣,竟屡屡受到性命之胁。


    好在这具身体受的都是很明确的外伤,并不难医治,大夫一番忙活,又是上药又是给他包扎,这一番折腾完,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而此时,“卫云章”也终于被人一路狂奔背了回来。


    卫夫人一看到自家儿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瑞白也扑上去大哭道:


    弋


    “郎君!”


    卫云章:“……”


    崔令宜睁开眼,和卫云章对上视线,心虚地挪开,望着卫夫人道:“母亲,别哭了,方才他们来救我的时候,就已经给我喂过解药了。之前四娘不是好得还挺快的吗?我也会好得很快的。”


    听到这话,卫夫人更伤心了:“我们家到底是遭了什么孽,竟频频发生这等祸事!”


    她抹了把眼泪,问护送卫云章回来的人:“凶手呢?”


    答曰:“已经死透了,尸体正在处理。”


    卫夫人吸了吸鼻子,又让大夫给崔令宜检查了一遍身子,确认只是中了毒后,便让人先把大夫留在家中,继续住之前调配解药时住的院子,方便时刻来给二人诊治。


    大夫:“……”


    好吧,故地重游,他习惯了。他只是个兢兢业业普度众生的大夫罢了,眼里只有病患,什么波谲云诡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之类的事情,他完全不懂的呢。


    大夫离去后,卫夫人看着崔令宜,摸着她苍白的脸,低声道:“你糊涂啊!我和你父亲,让你习武,是希望你能在危急时刻自保,不是让你逞强出头的!”


    崔令宜弱弱地说:“母亲,四娘还在这儿呢……”


    “四娘在这儿,我也要说。”卫夫人一字一顿道,“你就告诉我,四娘受伤,是在你出手之前,还是之后?”


    崔令宜和卫云章双双沉默。


    ——这个答案没对过啊。


    卫夫人了然:“你瞧,那凶手分明有机会在侯府里就当场将四娘杀死,却还要多此一举将她劫走,说明另有图谋,暂时不会害她性命。你却当局者迷,急于同他交手,你是将他杀了不假,可到头来,你们两个也没落着好!”


    崔令宜:“……儿子知错了。”


    卫云章叹了口气,开口:“母亲,三郎也是一时心急,这都怪我,若是没去侯府,也不至于被人钻了空子。”


    卫夫人叹道:“唉!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又如何能算是你的错?现在出了命案,只怕是老爷又有的忙活了。不过——”她话锋一转,“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了,看看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否则一直半遮半掩的,也不像话。三郎,杀得好!”


    崔令宜:“……”原来你是这样的卫夫人。


    卫云章眼角抽搐了一下,道:“母亲,侯府那边恐怕还没发现我不见了,现在天快亮了……”


    卫夫人:“我明白了,此事我会亲自登门,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不要跟她说我受伤了。”卫云章道,“母亲只需要告诉她,昨夜有贼人试图掳走我,但是被守着我的那些护院发现了,贼人逃脱,而我被先送回了府里安置。”


    卫夫人拧眉:“四娘,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为我们着想……”


    “我不仅是替大局着想,更是怕外祖母担惊受怕。之前我落水,磕了下脑袋,她便急成那样,这次若是知道真相,还不知会如何。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而且就算告诉了她也无济于事,侯府无实权,帮不上忙,多一个人知道,便是多一个麻烦。”卫云章说,“如果外祖母非要来看我,也没关系。我受的虽是外伤,但好在现在都包扎好了,从外面看不出来,只要我坚持一会儿,外祖母就发现不了的。”


    卫夫人叹息:“你这孩子……唉!太过懂事!”


    这事便这么说定了。


    看两个人目前状态都稳定,卫夫人又叮嘱了瑞白几句,便匆匆离去——除了拜访侯府,家里的事也必须要管,当务之急就是要让所有人闭紧自己的嘴。


    卫定鸿和陆从兰在门口徘徊,本来想进来看看,却被卫夫人一齐带走,不知去说什么了。


    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瑞白趴在床边,拽着崔令宜的被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郎君,你不是跟小的说,今夜只是去看看情况吗?怎么最后会搞成这样?”


    崔令宜:“呃……”


    卫云章:“瑞白,哭错坟了,你家郎君在这里。”


    话未说完,崔令宜便猛地扭头看向卫云章。


    卫云章波澜不惊:“看什么?瑞白早就知道我们会互换了。我一发现你有问题,就告诉他了。”


    崔令宜:“你……你说了不会告诉别人的!”


    “起初是受你蒙蔽,我才答应保守秘密,但是你欺骗在前,我又何须遵守承诺?至于这一次,我确实没再告诉父母亲,你不是看到了吗?”卫云章轻呵一声,“我诚意如此,你是不是也该拿点诚意出来?”


    崔令宜不吭声了。


    瑞白看了看崔令宜,又看了看卫云章,指着他们两个,磕磕巴巴道:“所以……你们……现在这是又换了?”


    卫云章:“显而易见。”


    瑞白想起卫云章之前跟他说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所以……郎君,你怎么又死了啊!”


    卫云章:“……”


    瑞白红着眼眶,对崔令宜怒目而视,他原本想骂两句的,但是看着那张脸……实在有点骂不出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瑞白痛心疾首地抹着眼泪,“是不是这个坏女人,谋害了郎君?”


    人在屋檐下,崔令宜选择保持沉默。


    卫云章长叹一口气,把过程跟瑞白全说了。毕竟他现在是除了他俩以外的唯一知情人,他们两个现在也干不了什么,很多事都得麻烦瑞白去做。


    瑞白听罢,更悲愤了。


    “真是苍天有眼,叫你害人害到自己身上!”瑞白怒不可遏,“但我警告你,你别以为现在用着郎君的身体,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崔令宜望天。


    卫云章安抚了瑞白几句,又说:“行了,你等我也等了一夜,我现在没有事情,你抓紧时间先去歇一会儿吧。趁着侯府那边还没来人,我和她单独说几句。”


    瑞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还不忘狠狠瞪了崔令宜几眼。


    崔令宜看着关上的门,酸溜溜道:“瑞白对你真是忠心耿耿。”


    “碧螺和玉钟不也是吗?”卫云章淡淡地接话,“我和瑞白从小一起长大,但碧螺和玉钟只跟了你三年,这么说来,还是你更有本事。”


    崔令宜咕哝道:“我也没亏待她们啊。”


    “你是没亏待她们,但你用的东西,都属于你吗?”卫云章转头看向她,眼瞳幽黑,“那些锦衣华服、金银珠宝,甚至是阿谀奉承,都是属于崔公的女儿,侯府的外孙女,和卫府的少夫人的,有哪一样是你的?你拿着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去赏赐别人,你不心虚吗?”


    崔令宜嘴硬:“……至少画是我本人画的吧!真让那位崔家四娘过来,她能画出价值千金的画吗?”


    卫云章很是失望:“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你之前装得那么好,因为你漂亮,你聪明,你有才学,所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你不是崔公的女儿!你有这么好的天赋,分明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也分明知道怎么样做才是对的,为什么你偏偏背道而驰?”


    崔令宜:“你想听真话吗?”


    “我听的假话难道还不够多吗?”


    “既然你想听真话,那我就不客气了。”她翘了一下唇角,“听你的意思,似乎很遗憾我‘误入歧途’。但是,卫云章,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成为一个好人的。像你这么好的出身,你要是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大家都会对你指指点点。你乐于当好人,是因为你没有吃过当好人的苦头,你的父母很爱你,他们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支持你。而我没有。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会撒谎、我会陷害、我会出尔反尔,我甚至收钱就能杀人,我是靠着所有你能想到或想不到的阴暗手段,才活到现在的。”


    卫云章面色沉凝。


    “你也听到了,我的那位同门想杀我,是因为他的朋友因救我而死,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听起来救我的那位朋友算是个好人吧?也许他在拂衣楼里确实算个好人,但在你们这些人眼中,他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若真是个大好人,甚至都不会活到能出任务的年纪。”崔令宜笑道,“哎呀,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所以也从没打算见过光。你不要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啦。”


    她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夜,又服了药,现在有


    依譁


    点想睡觉了。


    谁知卫云章却一把掰过她的脸,迫使她直视他:“你既然非要当个老鼠,那我也不自作多情。但你我现在是合作关系,你方才说了那么多,并没有什么对我有用的信息。我问你,拂衣楼从三年前就开始布局,处心积虑让你嫁进卫府,究竟是想让你干什么?”


    崔令宜:“我只怕我说了你又不相信。”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相信?”


    “好,那我说了。”崔令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拂衣楼让我嫁进来,是为了查找卫府可疑的线索——我也不知道是哪方面的线索,上面只说是让我慢慢观察,觉得任何地方有异常都可以上报,不必多想。”


    “那你查出什么来了?”


    崔令宜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吧,我从来没干过这么失败的任务。嫁进来几个月,就查出一个你会武功,而且要不是互换了身体,我还没法证实这个猜测呢。话说回来,我明明检查过你的手,你手上为什么没有剑茧?”


    卫云章倒是不吝于分享:“因为我学的是特殊的握法,讲究一个松、活、空,顺其自然,随心而动。而且我的剑柄为玉质,本就比普通的剑更为光滑。你又为什么没有茧?”想了想,又皱眉道,“不止是茧,你身上连个伤疤都没有,这不可能。”


    崔令宜轻笑:“那当然是靠着泡药浴泡掉的喽。怎么样,我虽然不是好人,但还是挺敬业的吧?”


    第046章 第 46 章


    “药浴?什么药浴能有这种效果?”卫云章很是怀疑。因为二姐小时候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摔过一跤, 腿上被石头划了个口子,后来就结了疤。虽说平时也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疤,但她自己心里不舒服,总想着要祛疤, 试了好多药膏, 效果都不大。世上若真有这种药, 不早就被京中的娘子们追捧起来了?


    “别想了, 不卖的, 都是楼里自己调配的。”崔令宜说, “那药都是烈性药, 药浴之后,身上会麻痒刺痛, 然后就会不断蜕皮。那可不是娇滴滴爱美的娘子们能忍受的。”


    “你能忍受?”


    “总比被捅一刀好受点。”


    卫云章默了默:“你身上的胎记, 也是假的?”


    “对啊。”


    “还真够逼真的。”卫云章道,“连你外祖母和崔公都没发现。”


    “哎呀,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们也不一定记得完全清楚,差不多就行了嘛。而且就算有哪里不太像, 也可以解释为长大了, 胎记跟着变形了。”崔令宜说。


    “也是用药水画的?”


    崔令宜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任务还没开始,就要遭这么多罪, 看来你在拂衣楼里,过得也不怎么舒服嘛。”卫云章瞧着她。


    “我要是干好了你们这一单, 应该就能舒服很多。”崔令宜长叹一声,“可惜天要亡我!”


    卫云章:“所以弃暗投明, 才是正理。”


    “我这不是已经弃了吗?不然你以为我跟你聊这么多拂衣楼的事情,都是在逗你玩啊?”崔令宜睁大了眼睛, “我很认真地在跟你合作哎!”


    卫云章:“……方才那些,不都是你瞒不下去了才会说的吗?你若真有诚意,不妨告诉我你们的老巢在哪呢?具体成员都有谁呢?花钱要害我们卫家的又是谁呢?”


    崔令宜嬉皮笑脸:“三郎啊,是这样的,我们合作呢,讲究一个有来有往,我可以一次性把我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你,但你能立刻保证我接下来一直安全吗?而且,以你的聪明才智,我这么快就把最关键的东西告诉你,你恐怕也不敢轻信吧?”


    卫云章:“……”他就知道,她先前答应得那么快,肯定还留有后手。


    “你当心玩火自焚。”他凉飕飕道,“你自己不提前交代,最后被我父亲查出来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我当然知道他不像你这么好说话啦,所以我这不是只想和你沟通,减少事情的复杂程度吗?”她笑眯眯的,“而且,我也确实帮了你父亲一把,否则就算他是相爷,要把命案从他儿子身上撇清,也有点麻烦吧?”


    卫云章心头生起不好的预感:“你干了什么?”


    “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是跟他说了一点你本身就知道的情报而已。”


    为了不惊动巡逻卫队,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卫相并没有亲自去救儿子,而是派了几个会轻功的手下去。手下们带着解药,先给崔令宜喂了,然后其中一个人背起崔令宜回府,其他人检查尸体和清扫现场。


    崔令宜还观察了一下,确认那几个手下轻功不如自己,这才放心。


    回到府上,卫相原本满脸怒容,看到她那副青白脸色,气便消了大半,只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把英雄救美的故事以自己的角度讲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补充:“儿子追踪他时,他一开始不知怎么误以为儿子是他同门,是以说话时暴露了自己的来历。父亲,他竟然是拂衣楼的杀手!有人买通了拂衣楼,想要陷害我们卫家!他屡屡对四娘下手,就是为了挑起我们两家的矛盾!”


    崔令宜还说:“父亲,绝不能被人发现是儿子杀了人,否则幕后之人定会借此开刀!凶手死在京城荒宅之中,如果由我们的人带走,后患无穷,不如我们反客为主,将消息递至拂衣楼,让他们来收尸——他们靠杀人营生,肯定更擅长处理这些。京城里有家卖文房用具的绘月轩,便是他们的地盘。”


    卫相:“这与公然挑衅何异?”


    崔令宜:“儿子既然敢这么说,便是因为儿子有底气相信,拂衣楼的人即使知道了凶手已死,也不会认为是我们卫家做的。一是因为,今夜那杀手是单独行动,无人知道他在今夜动手劫人,也无第三人见到儿子;二是因为,那凶手将儿子错认,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子才反应过来,原来拂衣楼内部也不是那么团结,杀手之间也会互有恩怨,他就是把儿子认成了他的对头,还以为儿子是来阻挠他执行任务的。即使拂衣楼最后不能确定杀人的到底是谁,它也不会任由尸体放在那里腐烂,引起官兵的注意。”


    卫相当然不会怀疑亲生儿子说的话,只是他一向谨慎,对此顾虑颇多,并没有直接同意。正好今日休沐,有充足的时间,卫相打算再先从绘月轩入手查探,仔细斟酌。


    反正现在已经入了冬,尸体烂得也不会太快。


    崔令宜讲完,瞅着卫云章:“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难道不能告诉你父亲?”


    卫云章冷笑:“我查绘月轩,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他们的人,所以我要查也只是悄悄地查,但我父亲对此一无所知,你怂恿他去拂衣楼挑事,是嫌我们卫家死得不够快,还要主动给你的主顾递刀子?我真是想不明白了,拂衣楼和那主顾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替他们办事!”


    崔令宜心道,她贱命一条,好处最多也就是当上个门主,倘若只是普通的江湖单子,碰上这么离谱的灵魂互换事件,她肯定想办法跟卫云章达成统一战线,争取脱离拂衣楼,从此抱上卫家的大腿。


    但问题是……她感觉这个幕后单主很可能是皇帝啊!给她一万个胆子也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啊!


    万一皇帝得知接单的杀手叛变了,一怒之下把她砍头了怎么办!砍头了总不能再互换了吧!那死


    YH


    的到底是卫云章还是她啊?


    真是晦气,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但这个猜测没有实证,她也不敢跟卫云章说,只能道:“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夜回去报过一次信吗?除了说你会武功之外,我当然也要告卯十三的状,他三番五次要杀我,影响我办事,我总得告诉拂衣楼吧?不然你真以为我说杀就杀啊?”


    “拂衣楼能同意?”


    “那自然是不同意的。”崔令宜摊手,“但情况我已经说明了,我并不是无故杀人,卯十三现在也没有任务在身,我没有影响拂衣楼任何正事。所以,就算我真的把他杀了,拂衣楼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当时她拍着桌子,质问纪空明凭什么不让她动手,纪空明似笑非笑道:“卯十三因私怨影响你办事,自有楼内规矩处罚他。但我想问问你,若真如你所说,普华寺桥栏坍塌那天他就在水下对你动手,你怎么今天才来跟我告状?这可不像你的风格。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崔令宜:“我看在卯十二的面子上给他机会,但我现在忍无可忍了不行吗?”


    “行啊。”纪空明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喝了一杯茶,“你不想说,我也不强问。但你要问我同不同意你动手,那我肯定不能同意啊。楼里虽然不禁止私斗,但少了一个干活的人,我还得跟楼主报告,我不喜欢麻烦。”


    “那好,就不麻烦纪门主了。”崔令宜转身就走。


    “喂,你不会要给我来个先斩后奏吧?”纪空明在后面叫她。


    崔令宜回头,朝他眨了一下眼:“你猜。”


    纪空明搁下茶杯,嘀咕道:“有楼主撑腰就是好啊……你不听我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便没有追上来。


    所以,崔令宜十分确定,即使卫相去绘月轩递消息,表示卯十三死了,拂衣楼也不会大惊小怪。


    楼主不会为了一个卯十三,来追究她的责任的。


    崔令宜安抚卫云章:“拂衣楼的人真的知道是我干的,而且他们也知道我不方便经常露面,找中间人传消息再正常不过了。我还跟你父亲说呢,就找个乞丐,去找绘月轩的掌柜传个口信,说订一盒颜料送到那户院子里去,掌柜肯定会意识到不对的。”


    卫云章气道:“怪不得你买个颜料买那么久,就是那时候在给他们我家的地图吧!你哪来的地图,莫非就是你那些画?”


    “你真聪明,终于发现那些画其实就是你家的地图了。”


    “你——”


    “不过那次你一直跟着我,我没机会带画啊,我是后来才把画交出去的。”崔令宜连忙道,“话说回来,你家地图也没什么用处,又没有地道,实在没意思。咱们旧事翻篇行不行?说点现在的正事。”


    卫云章忍气:“你还想说什么?”


    “只要你父亲按我说的做,卯十三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拂衣楼不会追究,官府更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也能继续保守。”崔令宜道,“你要相信,我现在真不想害你们,毕竟要是你出了事,最后倒霉的说不定还是我。”


    眼下这个局面,她想再找出什么卫府的问题报告给拂衣楼,无异于痴人说梦。她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确定下单的人到底是不是皇帝。若是皇帝,那她便死了心,一条道走到黑;若不是皇帝……那就有意思了。


    讲了这么久的话,实在是累,两个人都已无心吵架,便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崔令宜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就在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身边的卫云章问:“所以卯十六是你的真名吗?”


    崔令宜不耐烦道:“这么难听,当然不是。”


    “那你真名叫什么?”


    “不知道。”崔令宜眼睛都没睁,“我们都是拂衣楼捡来的小孩,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所以你也不要觉得能从我身上找到什么软肋来拿捏我,我不像你,没那么多顾虑。”


    卫云章没有再问。


    崔令宜倒头睡了一觉,但这一觉并没能睡很久,便被一群下人们弄醒了。她和卫云章现在待的房间其实只是一间离大门口最近的耳房,为了方便,临时把他们安顿在这里。现在他们的伤情稳定了,自己的院子里也重新布置好了,便该回去了。


    ……又是熟悉的分房。


    只不过,上一次落水分房,崔令宜还能以照顾卫云章为由,重新睡在一起,这一次,他们两个病患,还是不同症状的病患,实在没有理由再待在一起了。


    这让他们两个沟通变得很麻烦。不过,好在还能有一个瑞白传话,先这么勉强凑活吧。


    辰时许,侯府老夫人杀进了卫府。


    卫云章早有准备,为了显得有点气色,还提前往嘴上抹了点胭脂——抹的时候还思考了一下,让瑞白去隔壁问了下崔令宜,确定胭脂里没毒,才敢继续抹的。


    他忍着疼,坐在床上,朝门口的老夫人柔柔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老夫人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略显焦急的碧螺和玉钟。


    “你没事吧,令宜!”老夫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按了按她的腰和腿。


    卫云章差点一口气断在喉咙里。


    好在冬天穿得厚,他又已经换了身衣服,老夫人并没有察觉手感不对。


    他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吁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真是吓死我了。卫夫人跟我说,是有一伙贼人想要对你下手,以此来破坏两家姻亲,是这样吗?”


    卫云章:“大概是吧,不然为什么偏偏要对我动手呢?”


    老夫人铁青着脸:“原本以为你嫁进卫家是享福来了,没想到竟三天两头出事!我已许久不问政事,不知卫相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怎么招惹这般穷凶极恶之徒,还对弱女子下手?”


    卫云章心道,好一个能把人锁骨砍成两半的弱女子。


    “最近朝廷风平浪静,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啊。”卫云章道,“三郎和他父亲都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的。”


    “哦?卫三郎也去了?”老夫人哼了一声,“我本还想问问,今日他休沐,怎么现在竟然不在家中呢!”


    卫云章笑了笑:“外祖母真是对三郎意见大得很啊。”


    “我好好一个外孙女嫁给他,一进门就碰到国丧,在家关了一个月;一出门,普华寺的桥竟然塌了;回我府上睡一夜,还能被贼人掳走……”老夫人严肃地看着卫云章,“你们当初真的合过八字吗?会不会是你们八字不合?”


    卫云章:“……”


    说得好有道理。他们成婚当然是合过八字的,八字也是实实在在的天定良缘。但是……很明显,当初合的是真正的崔令宜的八字,天知道这个假崔令宜是什么八字。


    她自己估计也不知道。


    卫云章叹了一口气,笑得很是无奈:“您就别想这些了,我难不成还能跟他和离吗?”


    老夫人不作声了。


    过了片刻,她眼中掉下一滴泪来:“不知道你母亲泉下有灵,看到你这样,会不会怪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当初你爹来找我,说卫府想要你当儿媳妇,我左思右想,还是同意了。可我没想到树大招风,他卫家真能凶险至此啊……我可怜的令宜……”


    卫云章一怔,连忙安慰老夫人:“外祖母,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是遇到事儿了,才会有消息告诉您,我过得好的时候,又不会特意告诉您!实际上,我大多数时候过得都挺开心的!”


    把他们卫家骗得团团转,能不开心吗。


    这厢卫云章在和老夫人说话,那厢崔令宜在和卫定鸿说话。


    卫定鸿坐在崔令宜床边,愁眉不展。


    瑞白在后面一脸便秘的表情。


    “唉……”卫定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情我都听母亲说了,你怎么如此冲动。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保护好自己才是。”


    崔令宜:“那人朝我射暗器,我哪看得到。”


    瑞白在后面磨了磨牙,崔令宜假装看不到。


    “你虽学了武功,但一直藏锋,从未与人真正对战过,说实话,以前郭将军夸你学得好,我还当他是客气呢。”卫定鸿感叹,“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而且竟真的这么厉害,还把那人杀了——你


    依譁


    是怎么做到的?不觉得心里害怕吗?”


    卫定鸿长这么大,连具尸体都没见过呢。


    崔令宜暗道,那卫云章剑术学得确实不错,光是能把软剑使出精准的力道来,就已是不易。只不过缺乏实战经验,而且匠气略重,所以才会被她反制。


    什么?说她被卫云章伤了?那还不是因为没料到他会用软剑,而且当时她已经有伤在身!等什么时候他俩身体恢复了,非得好好打一场不可!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四娘在他手上,我若不拼命,四娘危矣!”崔令宜深情地说道。


    瑞白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崔令宜皮笑肉不笑:“瑞白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一夜没睡,要不现在去睡会儿吧。”


    卫定鸿也回过头:“瑞白一夜没睡?那还是去睡会儿吧,反正我在这里呢。你若是把身体累坏了,谁来照顾三弟?”


    瑞白:“不不不,大郎君,小的没事,小的精神着呢。小的给你们倒水。”他一边去拿茶壶,一边恶狠狠地瞪了崔令宜一眼。


    唉,他真是不理解他们郎君,为什么不肯把真相告诉家里人,人多力量大,难道还怕解决不了小小的细作?


    ……虽然这个细作能和他们郎君互换身体,但是……嗯……总要相信世上有能人异士的嘛!如果没有,肯定就是钱不够!


    卫定鸿没再管瑞白,继续跟崔令宜说:“我听说你和父亲想把这事瞒下来,可你明天上值怎么办?就算明天告假,后天、大后天也要告吗?而且你这个月不是还要去瑶林书院讲学吗?”


    崔令宜一呆。坏了,怎么还有这事!


    卫定鸿不由失笑:“你看你,满脑子弟妹,把这给忘了吧。”


    崔令宜真是想一头撞死。去翰林院里虚度光阴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去讲学啊!讲学那可不是好糊弄的啊!是想累死她不成!


    ——咦,撞死的话是不是还挺有可行性的?伤口不明显,至多鼓个包,能蒙混过去,然后她就可以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不不不不,不行,她丧失了对卫云章身体的控制权,搞不好立刻就会被看管起来。


    “啊……哈哈……这个么,应该没关系吧。”崔令宜心梗道,“之前四娘中毒的时候,是因为没配齐解药,所以才恢复得慢。现在解药是现成的,我又是大男人,应该会好得快得多。”


    “但愿如此吧。”卫定鸿说,“府里闹了一早上,母亲把下人们都仔细敲打了一遍,谁要是敢嘴上不把门,必不轻饶。我来之前,襄儿还问我呢,说今天能不能找叔叔婶婶玩,我跟她说,叔叔婶婶最近有点事,让她不要来打扰。”


    崔令宜:“咳,孩子还小,别让她接触这些。”


    说到这儿,卫定鸿的神色不由变得有些微妙:“我让她不要打扰,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叔叔婶婶要生小宝宝了。”


    一直在慢吞吞倒茶的瑞白差点一头磕进茶壶里。


    崔令宜:“……”


    卫定鸿:“唉,也许是什么时候母亲说让我和从兰再生一个,被她听进去了?小孩子家家的,还以为你俩背着她生孩子呢。从兰让她别瞎说。”


    崔令宜尬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子确实什么都不懂,连十月怀胎都不知道,还以为成亲就会有小宝宝呢。


    卫定鸿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话说回来,你和弟妹都中了一次毒,这个毒,不会影响身体吧?”


    他问得含蓄,但崔令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色涨红,正不知如何回答,瞥见后面濒临崩溃的瑞白,突然释然了:还好还好,有人比她更想死。


    瑞白确实很想死。这一刻,他突然非常支持他家郎君不告诉家人真相的决定——要是被卫大郎知道,他曾对着自己的弟妹(虽然是假的,但毕竟也是个女的)亲切地关心过她与三弟的房事,卫大郎可能真的会直接吊死。


    想死一直都在,只不过从一个人心里转移到了另一个人心里而已。


    瑞白舍生取义,大步上前:“大郎君,您喝茶!”


    卫定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茶,喝了一口,问崔令宜:“你渴吗?”


    崔令宜连连摇头。


    卫定鸿拿着茶杯,继续琢磨:“之后还是得多请几个大夫看看……”


    “大哥。”崔令宜打断他,“我和四娘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卫定鸿一愣:“为什么?”


    “正值多事之秋,不宜要孩子。”崔令宜正色,“而且四娘年纪还小,我听人说,年纪大些的妇人生育,可以少受些罪,不如等过几年再说。”


    “哦……也行,也行,你说得有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过随口一提。”卫定鸿道,“趁着还没有孩子,两个人多出去玩玩。不然像我和从兰,好不容易把襄儿丢给丫鬟,出去单独吃顿饭,回来后她都要追着我们问背着她干什么去了。”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眼里却有一丝笑意。


    倘若说卫云章表面上看是谦谦君子,实则内里一股子桀骜劲儿,那卫定鸿则是真正的表里如一,温润如玉,从没见他动过脾气。这会儿谈起自己的妻女,整个人都好像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辉。


    崔令宜一时间有点愣神,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


    卫定鸿:“你这是什么问题,哪有人成婚不生孩子的?除非是生了病。”


    “生孩子,多麻烦呀……养孩子更麻烦……”她低声道,“若是生孩子那么好,那为什么慈幼堂里又会有那么多弃儿呢?”


    卫定鸿:“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许多穷人负担不起养孩子的费用,便会把孩子卖掉或者丢弃。”


    崔令宜:“既然知道自己是穷人,养不起,又为什么要生呢?”


    “这……”卫定鸿哑然。


    崔令宜笑起来:“是我问得刁钻了,倒叫大哥为难。其实那些弃儿也不全是被父母抛弃的,也有可能是家里遭难或者走失的,对不对?”


    第047章 第 47 章


    卫定鸿小心翼翼地问:“是最近母亲催你和弟妹要个孩子了吗?还是弟妹和你聊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问题?”


    “没有, 就是前些日子翻阅典籍,看到一些故事,今日大哥又提起孩子,我便有感而发。”崔令宜仍旧微笑, “今日父亲还骂我不稳重不成熟, 若是现在就要个孩子, 恐怕只会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定鸿松了口气, 复又笑道:“谁不是第一次做父母呢?等做了父母, 有些事就无师自通了, 该担的责任也就担起来了。”


    崔令宜望着卫定鸿:“像襄儿这种孩子, 养起来难吗?我瞧着有几次她不愿读书,可把嫂嫂气得够呛。”


    卫定鸿哈哈一笑:“说难也难, 说不难也不难。从小到大, 我和从兰被她气的次数多着呢,但都是些小事, 谁还会一直跟一个小孩子置气不成?她现在年纪小,玩心重,等长到十几岁, 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那时我和从兰也不必操心了。”


    “就没有过很生气的时候?甚至想过要是没生她就好了。”


    卫定鸿吃惊:“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从兰就她这么一个孩子!”


    “若是以后还会有别的孩子呢?”崔令宜追问,“若你们之后又生了个男孩, 而她又正好惹你们生气呢?”


    卫定鸿更吃惊了:“就算如此,也不会不要她啊!”他纳闷道, “三弟,你最近到底是看了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 就随便问问。”崔令宜说,“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难免会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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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新的感悟。以前没觉得,但现在觉得活着可真好啊,尤其是投胎到咱们这种人家。”顿了顿,又道,“有你和嫂嫂这样的父母,襄儿肯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虽然不知道今日这个弟弟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卫定鸿决定还是不要多问了,只是宽慰地拍了拍崔令宜的肩膀:“你也对自己有信心点,等你有了孩子,你肯定也会是一个好父亲的。”


    崔令宜:“嗯。”


    看她揉起了眼睛,卫定鸿猜测她是又困了,便起身道:“那我先走了,去看看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好好歇着。”


    “好,大哥慢走。”


    崔令宜目送着卫定鸿离开,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翻了个身,朝里侧闭上了眼。


    瑞白在旁边徘徊了一会儿,见她好像是真的睡了,最终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因为侯府老夫人在隔壁探望外孙女,瑞白并没有直接在院子里现身。他在隐蔽处潜伏了好一会儿,直到看着老夫人出门离去,这才放心地走了出来。


    结果刚要进卫云章的房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碧螺和玉钟的尖叫。


    瑞白便知道,这是被她们发现自家主子身上的伤口了。


    这是不可避免之事,毕竟后面日常换药什么的还得丫鬟帮忙,能瞒着老夫人,总不能瞒着她们两个。


    里面传来主仆几人的说话声,应该是卫云章在跟她们解释和安抚。


    瑞白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碧螺和玉钟两个人眼眶红红地出来。看见他,她们两个脸色很是难看,磨蹭了一会儿才道:“夫人让你进去说话。”


    瑞白走进去,关门的时候听见玉钟在吸鼻子:“我们夫人怎么这么倒霉……一想到她方才在老夫人面前装了那么久,我都要心疼死了……”


    碧螺的声音也很低涩:“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要节外生枝,好好照顾夫人吧。”


    “夫人说是郎君救了她,还把那贼人给杀了,她说的是真的吗?我从不知道郎君竟然会武的。”


    “嘘,小声点,夫人说了,郎君杀了人这事,就算是在府里,知道的人也不多,千万不能传开。她也就是怕我们担心才告诉我们的,此次若不是有郎君保护,夫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


    “那他明明会武,之前夫人落水都护不住……”


    “可能是有什么顾虑吧。他们上面人的事情,我们知道得太多,也不是好事。我们只要按着夫人的吩咐做事就好了。”


    瑞白走进房间,卫云章问他:“隔壁怎么样了?”


    “刚才大郎君过来说了几句话,现在已经走了。”瑞白道,“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不小心聊到了孩子的事情,那女人跟大郎君说,你们暂时不打算要孩子。”


    卫云章眉毛抖了一下:“……哦。”


    瑞白试探着问:“郎君,你还没和她……那个过吧?”


    卫云章:“……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瑞白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小的就怕闹出人命来,万一搞出个孩子,以后她用孩子要挟你怎么办。”


    卫云章拧了一下眉。


    “哦,对了!”瑞白又想起一事,“大郎君还问那女人,接下来翰林院上值,和瑶林书院讲学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


    “之前她好得慢,是因为解药不对,拖延了时间,现在府上有备好的解药,又才刚中毒没多久,应该很快就能解好毒,最多身体会有些虚弱罢了。”


    瑞白愣了愣:“她也是这么说的。”


    卫云章一噎,继续道:“明天先告一日假,看看后日能不能去上值。反正她在翰林院里也是在单间里待着,睡一天都没人管她。至于讲学,大不了我把手稿给她写好,她照本宣科地背就是了。她现在占着我的身子有用,应该会配合。”


    瑞白:“郎君,这么看来,该干的活还是你干啊。要不然这样,等她解完毒养好身子,你就往自己这里——”他比了个心上插刀的姿势,“跟她换回来?”


    卫云章:“那她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一道伤口怎么解释?你当大夫和那两个丫头是瞎的?就算是用毒药,你也看到了,用毒药也会有后遗症的。”


    瑞白“啊”了一声,失望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再换回来啊?要不我们自己雇个杀手过来再杀你俩一遍,然后嫁祸给拂衣楼?”


    卫云章:“……想得很好,下次别想了。”


    他挥了挥手:“行了,你也不适合在我这儿待太久,既然她睡了,你也去睡吧。”


    “那,那好吧。”瑞白依依不舍道,“郎君你也要好好休息。”


    卫云章躺在床上,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中午,崔伦敲响了卫府的大门。


    他是上午收到的卫家消息,紧赶慢赶,从京畿书院一路赶了回来。


    明明是刮着北风的天,他额上却蒙了一层细汗,一见到卫夫人和卫定鸿,便行了一礼,急切问道:“卫夫人,卫大人,听说四娘昨夜在侯府被贼人掳走,现在她还好吗?”


    卫夫人安慰他:“还好,还好,四娘没什么事,只是现在正好是晌午,她已经睡下了,要不我去喊她起来?”


    “不用不用,让她好好睡吧,她定是一夜没休息好。”崔伦擦了擦额上的汗。


    “崔公一路赶来,想必没用午膳,正好我与母亲也还未用,不如我们一起?”卫定鸿问。


    “啊……也好,也好,那我就叨扰了。”崔伦微微欠身,“今日恐怕会在府上多待些时间,等四娘醒了,我亲自看看她,才好放心。”


    “你我亲家,何须如此客气。此事是我卫家对不住四娘,崔公爱女心切,便是想在府上住几日也无妨。”卫夫人说,“可惜现在我家老爷和三郎出去追查贼人下落了,没法来陪崔公,有所失礼,还请见谅。”


    崔伦:“客气的是夫人您。住几日倒也不用,只是若是有贼人消息了,还请务必通知于我。”


    “这是自然。不过我们尚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四娘被贼人掳走的消息也不宜传播,在我们查清案子之前,还请崔公千万保守秘密。”


    卫夫人言辞恳切,又涉及女儿名誉,崔伦自然答应。


    用过了午膳,卫夫人和卫定鸿又陪着崔伦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碧螺来传话,说是三少夫人醒了。


    崔伦连忙起身,拔腿就往他们的院子走。


    玉钟已经扶着卫云章坐了起来,背后拿个软枕靠着。一见到崔伦,卫云章便低眉道:“爹。”


    崔伦看着他清瘦的脸颊,满脸苦涩:“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昨夜肯定吓着了吧?”


    “有一点儿,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卫云章抿唇笑了笑,“那些下人也真是的,父亲等了我这么久,他们竟也不来喊醒我。”


    “是我叫他们不要吵你的,你担心受怕一夜,白日里自然要补回来。”崔伦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犹豫片刻,又黯然垂下,“爹本来以为,你在卫家能有好日子过的,怎么……”


    怎么还不如待在崔家来得安全。


    卫云章看向两个丫鬟:“你们先出去吧,我和爹说会儿话。”


    等碧螺和玉钟走后,卫云章才郑重道:“爹,您千万不要觉得对不住我,这桩婚事不是您强迫我的,也是我自己点了头的,是好是坏,都该是我自己担着。更何况,我这不也没事吗?大家都对我很好,至少我从没在他们家受过委屈。倘若嫁了别的人家,说不定还会有各种矛盾呢。”


    崔伦叹气。


    卫云章笑道:“爹,反正你我都不会查案,咱们都帮不上什么忙,就不想这些烦心事了,好不好?”


    崔伦勉强点了点头。


    卫云章又道:“上午外祖母也来看过我,也说了跟您差不多的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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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知道母亲看到我这样,她会不会难过。”


    崔伦怔住,半晌后,才苦笑一声,说:“她大概对我失望透顶吧。”


    “父亲,能不能再跟我讲讲您和母亲的事?还有我小时候的事情?”卫云章不确定崔伦之前是否跟崔令宜已经聊过这些,所以问得很是谨慎,“有时候我听卫家的人聊起他们的家事,我都觉得我插不进话。我想再听您多讲一些。”


    听到卫云章的请求,崔伦默然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就从我与你母亲相识开始吧。”-


    崔伦与陈瑛相识,是在一次诗会上。但严格来说,陈瑛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


    诗会是由京中的文人雅士自发组织的活动,也没有什么请帖,只不过在春日京郊占了块地,借了点曲水流觞的雅兴,大家呼朋引伴地来参加。


    崔伦那时还不是书院院长,甚至连书院里的教书先生都不是,那年他才十九岁,还热衷于参加各种雅集,广交好友。这一次,他自然也是和朋友一起来参加的。


    诗会中素来有斗诗的环节,一堆人沿着水滨围坐在一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借由诗词斗上一斗。因为规则不变,却要求参与者根据规则不断作出符合韵律的诗词,极容易耗空人的灵感,所以那一轮斗到最后,就剩崔伦和一个白面小生。


    看得出来白面小生很想赢,崔伦故意逗他,装作想不出新诗的模样,却在众人兴奋倒计时、白面小生面露喜色时,慢悠悠地念出了早已打好的腹稿。白面小生脸色顿时一僵,却无法再在有限时间内追上一首,最终落败。


    众人纷纷向崔伦敬酒恭喜,还有好事者给他簪了一朵花,等崔伦喝完一轮酒,撇开众人再看去时,却发现那白面小生不见了。


    他问友人:“方才那位小兄弟呢?”


    友人说:“不知道啊。”


    他又问:“那是哪家的小郎君?才思敏捷,以前却从未见过。”


    友人也不知,周围问了一圈,竟都不知。原来,那人竟是独自来参加诗会的,倒是稀奇。


    没能交到他这个新朋友,崔伦略感遗憾,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又过了半年,京城里开设中秋灯会,崔伦与兄嫂侄儿们一起上街,却因人潮太多,不慎挤散。不过他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怕走丢,便索性一个人闲逛。


    逛着逛着,他看到有一家摊位的灯笼甚是漂亮。


    既然是灯会,京城里自然不会缺漂亮的灯笼,但大多数灯笼都以精巧的工艺和新颖的式样制胜,而这家卖的灯笼,不仅工艺不怎么精巧,式样也只是最最普通的四方灯,它之所以能吸引崔伦的目光,只是因为最单纯的——画得好看。


    白色的灯纸上,画着泼墨的山水;青色的灯纸上,画着静伏的蟋蟀;红色的灯纸上……画着金色的元宝树。


    画灯的师傅似乎总能根据纸灯的底色,画出相对应的物事。虽然乍一看画得简单,但凑近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笔触极为细腻,而且似乎总能有点小巧思——比如在山水灯中,画了一轮圆日,而这圆日所在的位置,恰恰就是灯罩里的灯芯所在,远远望去,就好似真的有一轮发光的太阳自山水间冉冉升起一般。


    摊位边还有几个人聚拢,显然对这里的灯感兴趣的不止崔伦一个。崔伦拿了个灯,问摊主:“请问这个灯怎么卖?”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头,身边还跟了个啃手指头的小孩儿,闻言笑道:“十文一只。”


    “啊?这么便宜?”崔伦惊讶。


    老头道:“小人制灯手艺不精,只图个养家糊口的钱,叫郎君见笑了。”


    崔伦将他仔细一打量,发现他确实只穿着粗布麻衣,身旁的小孩儿脸上也有点脏,还有些瘦。


    崔伦纳闷:“这灯纸不是你们画的吧?是从哪里买来的吗?灯纸都不止十文吧?”


    老头道:“郎君慧眼,灯纸确实不是小人画的。是这位心善的娘子,见我们祖孙糊口不易,主动说来帮我们卖灯笼。”


    他偏了偏身子,崔伦这才发现,老头身后的阴影里还坐了两个女子,明显是主仆两人,主人娘子专心致志地在灯笼上画画,丫鬟则在旁边提着灯架。


    她刚画好一只,提着灯笼看了一下,起身将灯笼递给老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只好像有点画歪了。”


    老头接过,连连感谢:“娘子说的哪里的话,娘子如此帮小人,小人实在感激不尽。娘子画得又快又好,自从有娘子帮忙,小人的灯笼不到半个时辰,都卖出去十几只了!”


    灯火辉映下,少女眉心一点红钿,腮边漾起两个圆圆的梨涡。


    崔伦都看愣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少女朝他望来,四目相接,少女高高地挑起了眉。


    仿佛灵光乍现,崔伦指着她,大吃一惊:“是你!”


    是那个在春天诗会上只出现了一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小郎君。


    竟是女扮男装?!


    少女转了转眼珠,似乎在思考怎么解释,但她还没思考完,便面色一变:“小心……”


    晚了,后方一波人群突然像潮水一样爆炸拥挤开来,崔伦猝不及防被人一顶,整个人直接扑在了摊位上。


    呼啦啦几声,摊位被他和身后的人群撞翻。崔伦被几根木架一绊,身体不受控地往地上摔去。


    只听啪的一声,他提着的那只纸灯笼被他压爆了。


    ……而他也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压在了少女的身上。


    薄薄的纸张、开裂的木条硌在二人胸口之间,翻落的烛火烫得少女惊叫。


    交错的光影在人脸上浮动,两个人叠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崔伦最先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一边不停地弯腰道歉,一边试图扶少女起身。


    少女抿着唇,无视他的手,背过身去,在丫鬟的遮挡下整理仪容。


    崔伦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见少女还背对着他坐着,也不管卖灯老头说的“不用赔不用赔”,先往老头手里塞了一块银子,然后又靠近少女,试图道:“在下冒犯娘子,真的不是故意。娘子有没有受伤?要不去医馆看看吧?”


    眼见少女肩膀颤抖,他还以为是她哭了,更加焦虑:“是在下失礼,娘子想怎么惩罚在下都可以。若是要登门道歉也行,在下姓崔名伦,娘子可以告知令尊令堂……”


    “我知道你叫崔伦。”少女转过头,肩膀仍在颤抖,脸上却分明没有哭,而是在憋笑,“你这人总是欺负我,讨厌得很。”


    崔伦愣了一下。


    “之前诗会上,你让我在众目睽睽下输掉,今天灯会,你又害我出这么大的糗,你说怎么办?”


    崔伦百口莫辩:“在下并不知道娘子当时……若知道娘子是女郎,在下肯定让娘子独占魁首。”


    “我不要你让,没意思。”少女哼了一声,“算啦,技不如人,我服输便是。”


    见她拍拍裙子要走,崔伦连忙追了上去:“娘子,娘子!那今天的事……”


    少女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不是说要登门道歉吗?今日太晚了,你明日再登门吧。我住在淳安侯府,记得要来。”


    后来的后来,总而言之,他们成亲了。


    婚后一年,陈瑛早产诞下一个女儿,取名令宜。因为早产,所以小时候总爱生病,费了夫妻俩不少精力。但好在崔家和侯府都不缺钱,将她如珠似宝地养着,女儿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健康长大。


    她在同辈中行四,家里人都唤她四娘。她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都是崔伦兄长崔保家的孩子,两家并未分家,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孩子们经常一起玩耍,兄姊们都喜欢逗崔令宜玩。


    她常常被兄姊们的恶作剧逗得大哭,但小孩子忘性大,哭完了没一会儿,又被哄好了,追在兄姊们屁股后头傻乐。


    崔令宜三岁的时候,陈瑛说,想去江南游玩。


    她是侯府之女,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没去过其他地方。而她又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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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上看到对江南的种种描写,一直心向往之。


    崔伦也没去过,被妻子这么一怂恿,也起了兴趣。思考几日后,他觉得可以一去。


    家里人不是没有劝过,说孩子还小,不宜出远门。但陈瑛听了心里不高兴,她私下里跟崔伦说:“四娘刚出生的时候,自然不宜出门。但再过几年,就该跟着兄姊们一起读书了,那时候便没空出门了,我总不能留她在家里,自己出去玩,对不对?可若再等她长大些,那就是大姑娘了,她若是跟我出门玩上几个月,只怕会让旁人觉得她不稳重,将来不好说亲。若是等到她嫁出去了,我不用管她了,那我年纪也大了,只怕腰酸腿疼的,玩起来也没意思。”


    崔伦觉得甚是有理,江南路途遥远,很可能一辈子就去这么一次,那当然是要趁着年轻有力气的时候去。于是便劝了家里人几句,还是带着妻女上路了。


    当然,他们还带了几个小厮和丫鬟。


    他们一路玩了好几个城镇,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人情风光,大为满足。连随行的小厮丫鬟看上去都乐在其中。


    变故发生在他们在江南待的第二个月。


    第048章 第 48 章


    当地举行庙会, 他们一群人也去凑热闹。台上的眩人表演着戏法节目,崔伦把女儿架在脖子上,任由她看得兴高采烈,不停地拍打着亲爹的脑袋。


    陈瑛笑着去拉女儿的手:“你累不累?把孩子放下来吧, 真怕她把你给打傻了。”


    崔伦笑道:“她喜欢看, 就让她看嘛。打便打了, 反正我聪明着呢, 傻一点也不碍事。”


    正说着呢, 一枚绢花却突然砸中了崔伦的胸口, 原来是台上的眩人为了证明自己表演的精妙, 随意挑选观众参加表演,正好挑中了崔伦。


    崔伦还在惊讶, 陈瑛却兴奋地推了他一把:“你去嘛, 你去嘛!”


    她把女儿从崔伦脖子上抱了下来,催促崔伦赶紧上台。


    崔伦上了台, 按照眩人的指引,帮助他完成了节目。节目很精彩,台下叫好声一片, 而崔伦在人群中寻找着妻女, 想要看看她们脸上的表情时,却发现陈瑛根本没有在看自己, 而是一脸焦急在人群中推搡着什么。


    他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冲下了台。


    他们的女儿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怎么会呢?”陈瑛惊慌失措地比划着,“你走后, 我就抱着她,可是我抱了一会儿抱不动了, 便把她放到地上,我明明一直牵着她的……”


    可等节目表演完,她刚想重新把女儿抱起来,让她跟崔伦打招呼时,一低头竟发现自己牵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孩!


    她吓得迅速松开手,小孩后面站着的妇人看过来,轻轻拍了一下小孩的手,嗔道:“怎么乱牵人呢?看谁都是你娘是吧?”


    陈瑛呆住了。这是别人的小孩,那她的呢?她的孩子呢?


    “当时人很多,我们和随行的人并没有完全待在一块儿,而他们都说,看见你娘一开始是抱着你的,后来累了,便把你放了下去。但你那时候太小了,放下去便看不到了,他们离得远,并不知道你怎么会不见的。”崔伦缓缓道,“我们找了你很久,周围也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娘都快疯了,找遍了附近都找不到你,去报官,可是也没什么用。”


    卫云章问:“官府不帮忙找吗?”


    “官府记录了我们的案情,可是只说让我们回去等消息。”崔伦道,“我和你娘怕你被拐子拐走,想让官府严查带孩子出城的人,可是官府的人哪里会听我们的话?别说我只是个白身了,就算你娘是侯府之女,也没有给官府发号施令的道理。再说了,她也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京城里闲散无权的侯府,江南的官员怎么会认识?”


    卫云章:“你们在京城里没有交好的官员,可以帮忙写信通融吗?”


    “从江南寄信到京城,再从京城寄信到江南,这一来一回,耗时颇久。”崔伦道,“事实上,我们找你找了好几天都无果后,就立刻写了信寄回京城,崔家与侯府也都去托了关系,但这些关系弯弯绕绕,等最后传到江南府衙的官员时,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这座城镇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比当地人更清楚每一条道路的模样。他们花重金悬赏女儿的下落,可吸引来的却只有投机取巧的骗子。


    每一个夜晚,陈瑛都会反复抚摸寻人启事上女儿的画像,直到泪水将墨迹晕开,女儿的脸变成一团模糊。


    而崔伦,除了抱紧妻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以外,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和你娘,找了你整整两年。”崔伦的眼眶渐渐红了,“整整两年,我们都没有回过京城。江南十三州二十八城,我们每一州每一城都去过,可一直没有你的音讯。”


    找到最后,连崔保和当时的淳安侯世子都亲自过来了,劝说他们放弃。


    可是崔伦不愿,陈瑛更不愿。


    崔伦说:“兄长所言,字字在理。父母亲年事已高,我本该侍奉在侧,可如今却远走他乡,是为不孝。然,若我身为人父,却未能尽到人父之责,亦不可为人也。我不在父母身边,父母尚有兄嫂作伴,可我若找不到四娘,四娘便将一生孤苦无依。如此,还请兄长回去吧。”


    陈瑛更是直接把她嫡亲的兄长骂出了客栈:“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竟然让我再生一个?我再生十个八个也不是我的四娘!一想到我的四娘可能在哪里受苦,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哪有精力再去生一个?你们就是想让我忘掉我的四娘!找不到四娘,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等世子走后,陈瑛又抱着崔伦痛哭:“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们好,兄长说我瘦了很多,还说母亲很担心我,怕我在外面有什么意外,希望我回京城先把身子养好。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如果我们回了京城,四娘怎么办呢?如果正好有人有线索,却联系不上我们怎么办呢?”


    崔伦很担心陈瑛。


    距离女儿失踪,已经过去两年了,崔伦的心情,也已经从希望到绝望,最后变成了麻木。这种麻木,并不是指他不在乎女儿的下落了,而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奔波永远寻找的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书了,最常写的字就是寻人启事,看到别人家的女儿,他会盯上好一阵子,最后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刚才其实什么都没在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盯那么久。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外表看起来是平和的、冷静的、理智的。


    而陈瑛对于寻找女儿这件事,却保持着长期的、近乎狂热的状态,狂热到有时候崔伦感觉她在以命换命。他曾不止一次地劝告她,他们两个应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应该照顾好自己,才能有更加充足的精力去寻找女儿。可陈瑛很难做到。她试图按照他说的去吃饭,但吃下去又吐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累得睡着了,却又被噩梦缠身,惊厥苏醒。


    世子见到她的第一面甚至都没认出来,还是先认出了崔伦,才发现崔伦身边的女人是自己两年不见的妹妹。


    世子临走前,单独见了崔伦一面。


    世子说:“她对我怀恨在心,觉得是我妨碍她找孩子了。可是她现在这样,也太吓人了,我都不敢实话告诉母亲。你怎么能跟着她这样胡闹?应该快点带她回京城看大夫才行。”


    崔伦沉默。


    寂静的夜晚,崔伦和陈瑛背对着背,互相依靠着坐在窗前。他不知道陈瑛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反反复复想的是,他这一生读过那么多书,却原来都是无用之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原来就是他。


    陈瑛死在了一个绵绵雨日。


    那天崔伦从外面买完早饭回来,看见陈瑛趴在桌前画新的画像。


    崔伦问:“这是谁?”


    陈瑛说:“我觉得她现在长大了,再画以前的画像,可能也没人认识。我猜她应该眼睛变长了一些,下巴尖了一些,鼻子也挺了一些,你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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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


    崔伦说:“你说得对,画完了来吃饭吧。”


    画完了画像,陈瑛乖乖地来吃饭。她今天难得有了点胃口,不仅没有再吐,甚至还比平时多喝了一碗粥。


    吃完饭,陈瑛抱着一叠寻人启事想出门,被崔伦拦住:“外面在下雨,现在去贴,马上就会被淋湿化掉,不如等雨停了吧。”


    陈瑛点头说好。


    两个人也无事可干,就坐在窗前发呆。


    细碎的雨丝飘进大开的窗户,陈瑛将启事拢了拢,用袖子挡住。


    “子义。”她忽然轻唤他的表字,“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崔伦看着她:“是那次诗会吗?”


    她罕见地笑了笑,摇头着说:“也是这么一个雨天,我坐在茶楼里喝茶,看见外面有一个人在用毛笔蘸栏杆上的积水,又在墙壁上写字。我问小二他在干什么,小二说,那是瑶林书院院长家的小郎君,正在写诗。我说,这人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在雨里写诗,又为什么要把字写在墙上,太阳一出,不都晒干了吗?谁知道他写了什么?小二说,他就这样,说是自己的诗,起于自然,消于自然,不必非得被人知道。”


    崔伦点评:“故弄玄虚。”


    陈瑛又笑:“那时我就想,嫁给他,一定很有意思。”


    “……对不起。”


    “我最近常常想,如果你娶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规矩的女子,不会吵闹着要出远门游玩,也不会因为光顾着看表演,而弄丢了自己的孩子。”


    崔伦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是说自己一直没有松开过她吗?肯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我记错了。我听说人在犯错误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撇清自己,修改自己的记忆,以此逃避责任。”陈瑛说,“我越回忆,越觉得一切模糊不清。于是我不敢再细想,我怕哪一天自己想起来,真的是我放开了她的手。”


    崔伦说:“那就不要想了。”


    “对不起,子义,是我耽误你了。但重来一次,我还是想嫁给你。”陈瑛往他怀里缩了缩,低声道,“只不过,我真的很想再见四娘一面。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敢说,说四娘可能已经不在了,没关系,现在我来说。我知道你也很想她,但我还是要背叛你,一个人去见她了。子义,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百年之后,总得有个人给你烧纸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微弱。


    “子义……”她闭上眼睛,“送我回去吧。”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她为了这一句诗,来到了陌生的江南。


    厚厚一叠启事从她怀中滑落,顺着她的裙摆飘落一地,被洒进来的雨丝打湿。


    她的身躯在怀中慢慢地变冷,而他脸上的雨水,则陡然变得滚烫。


    ……


    十日后,崔伦扶灵回京。


    他给陈瑛发了丧,在家中大醉了一个月,最后是被自己的父亲一盆水浇醒的。


    而他的兄长则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离开了,你根本没有一点线索,还想要找到什么时候?现在瑛娘已经去世了,你还要一个人上路,是想让爹娘夜不能寐吗?就当是兄长求求你,我们可以再花钱托人出去寻找四娘,但是你留下吧,留在京城,留在家里,不要再出去了。”


    崔伦携妻带女离家的时候,父母还满头乌黑,如今鬓已星星。


    他最终没有再离开京城。


    他被安排进了书院,和崔保一起教书,和书院里的其他先生们同吃同住。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旁边,就不用担心他哪天又不见了。


    崔伦丧妻之事人尽皆知,大家安慰他的同时,也不禁奇怪他女儿去了哪里。


    ——崔家和侯府虽然托了关系办事,但孩子走失一事毕竟是人家的私事,经手的官员也就那么几个,不会闲得没事嚼这种舌根,是以绝大多数人对崔伦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容易生病上面,还以为他们是去江南找什么神医治病了。


    崔伦说:“她身体不好,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留在那边养病了。”


    这话传进崔家其他人耳朵里,都默认了,毕竟谁也不敢再刺激崔伦。而侯府上下还在为陈瑛去世而伤心,也还在寻找她唯一的血脉下落,自然更不会出来反驳崔伦。


    又是一年半载过去,眼看崔伦似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偶尔还会与书院同僚或学生们说几句笑了,崔父将他叫到身边,想要给他说门亲事。


    结果遭到了崔伦激烈的反抗。


    “我绝不会再娶!”崔伦愤怒道,“家规上不是说崔氏男儿一生只能娶一妻,亦不可纳妾吗?我与瑛娘两情相悦,就她这么一个妻子!不可能再娶别人!”


    崔父也怒:“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吗?四娘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想断子绝孙不成!”


    崔伦梗着脖子:“断子绝孙又怎么了,我崔家又不是没有香火!兄长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也不缺我这一个!”


    崔父厉声:“那你可知,你兄长已经时日无多!”


    崔伦愣住。


    崔保一直断断续续有咳嗽之症,教书育人又费心神,总记不起及时服药。近来身体愈发不好,在妻子的催促下去瞧了大夫,谁知大夫说他拖得太久,已是积劳成疾,得了痨病,没多久可活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自私,才能想起你除了妻女,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嫂?”崔父老泪纵横,“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他们夫妻两头奔忙,你回到家里,也没有分担他们什么,还要让你兄长反过来看住你,怕你做了傻事。如今他得了痨病,时日无多,膝下还有二子一女,而我与你娘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若你不早日挑起这个家的担子,你让你嫂嫂他们娘仨怎么办呢?”


    崔伦呆了许久,才喃喃道:“我……若兄长真的……我必将好好守住书院,将他的孩子们视如己出……”


    “你糊涂啊!”崔父拍着桌,“届时若你兄长不在了,我和你娘也不在了,你一个鳏夫小叔子,和一个寡嫂住在一起,你让别人怎么想!”


    崔伦神思涣散:“那……那我可以搬出去……”


    “你不是说要将孩子们视如己出吗?你搬出去了,是打算再也不和他们来往,还是打算时常上门照顾?”崔父问他,“你有想过怎么办吗?”


    崔伦答不出来。


    “就当是为了我和你娘,为了你的兄嫂,续弦吧。”崔父闭了闭眼,“然后再生个孩子,也不要委屈了人家。”


    崔伦跪在地上,久久未曾抬头。


    ……


    成婚前一夜,崔伦去了一趟陈瑛的墓。


    尽管是深夜,但他并不觉得害怕。然而走到墓前,他才发现墓前竟然还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


    他顿住脚步,不敢再前进。


    “没关系,过来吧,她应该不会介意的。”说话的是他曾经的岳母,如今的侯府老夫人。


    崔伦还是没敢动。


    老夫人拨着面前一堆烧成灰烬的纸钱,淡淡地说:“听说你要娶妻了,是谁家的娘子?”


    “回老夫人的话,是我一位同僚的妹妹,那位同僚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崔伦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知根知底的人,娶起来也放心。”老夫人说。


    崔伦沉默。


    “不用紧张,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苛责你,毕竟你还年轻,又没有了孩子,总不能一直不娶。”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等你又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还会记得来给瑛娘扫墓吗?你若来给她扫墓,你那位新妇会生气吗?”


    崔伦低声道:“若您不介意,我会常来看她的。”


    “我介不介意不重要,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高兴。”老夫人抚摸着陈瑛的墓碑,“她有点被我惯坏了,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她不是一个特别大度的人,但我想,她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寂寞的时候,也会希望有人能来


    忆樺


    看看她。你活得比我久就行。”


    崔伦的继室姓赵名月青,有一次来书院给自己的兄长送东西,认识了崔伦,便一心想要嫁给他。她知道他有个深爱的亡妻,亦知道他还有个在江南养病的女儿,但她不在乎。


    婚后第二年,她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同年,崔保病逝,崔父心力交瘁,无暇再管书院事务,将院长一职交给了崔伦。


    崔伦变得愈发忙碌,但偶尔回家时,看到跌跌撞撞朝他走来的一双儿女,也会流露出一些真心的笑容。


    “五郎,六娘,快喊爹爹!”赵月青鼓励他们。


    “爹爹,爹爹!”孩子们伸手要抱,崔伦一边一个将孩子们抱了起来。


    赵月青笑道:“看你们爹爹力气多大呀,这么抱都不累的。”


    崔伦却突然僵住,慢慢地、慢慢地将孩子放了下去。


    “其实也会累的。”他勉强笑了一下,“我还有点事,先去找父亲了。”


    赵月青有些茫然,还但是贤惠地让他先去忙了。


    过了几年,崔父崔母相继病逝。


    崔伦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书院里待着,赵月青则和大嫂住在一起,相处得也算愉快。只有一次,大嫂悄悄告诉崔伦:“五郎和六娘问我们家大郎,说为什么他们中间少了个行四的同辈。”


    崔伦愣了一下:“大郎如何回的?”


    “大郎按照我说的回的,就说他们还有个姐姐。”大嫂说,“月青这么久都没告诉他们,他们还有过一个姐姐吗?”


    崔伦垂眼:“我回去说。”


    当晚,五郎和六娘果然问起他,那个行四的姐姐去了哪里。


    崔伦答:“在江南养病。”


    五郎和六娘天真地问:“那要养到什么时候啊?她会回来吗?”


    崔伦没有去看赵月青的表情,只是说:“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等孩子们睡觉后,赵月青翻来覆去,终于鼓足勇气问他:“子义,那位四娘……真的在江南养病吗?”


    崔伦躺在床上,没有动,只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赵月青又问:“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呢?小姑娘住在江南,会不会想家呀?你一个大男人平时那么忙,肯定想不起来给她添置东西,要不你把她的住址告诉我,我派人给她去采买点东西吧?”


    崔伦仍旧没有动:“不用了,你忙你的,她那边我都有安排。”


    “哦……好。”赵月青没有再说话。


    很久之后,崔伦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赵月青偷偷地哭了。


    崔伦不知道她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胡思乱想了什么更严重的东西,但他始终没有转身,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安慰她。


    崔伦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失败。


    “我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了。”崔伦看着卫云章,眼角渗出一丝湿意,“我每年都在花钱寻人,可每年都没有消息。我有时候安慰自己,女孩子被拐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早早离开,还能与你娘团聚。”


    卫云章抿着唇,攥紧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没想到,原来天底下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崔伦哽咽,“我记得那天我正在上课,外面突然来了人,一定要见我。我本来上课的时候是不见外人的,但那个人我认得,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她看上去特别着急,不停地向我挥手,连我的学生都忍不住往外看,于是我便走了出去。”


    丫鬟开门见山,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令宜姑娘找到了”。


    “我都想不起来当时什么感觉了,我也不记得那些上课上了一半的学生后来怎么样了,我只记得,等我赶到侯府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你。”崔伦眼含泪水,唇角却压着笑意,伸手比划道,“你那时候还比现在矮不少,穿着簇新的衣裳,梳着漂亮的辫子,明明和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打扮得一样贵气,可你却低着头,看上去却畏畏缩缩的,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我喊了你一声令宜,又喊了你一声四娘,你都没有反应,直到老夫人拍了拍你,你才反应过来我喊的是你。”


    崔伦抹了把眼泪:“来的路上,丫鬟跟我说,老夫人是在江南的画舫上发现的你,那时你跪在她脚边,穿得很少,在努力地擦地上的污水。我光是听着,心便要碎了,等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无论如何弥补你,都是应该的。至少等我死后到了地底下,也算是有脸再见你娘。”


    崔伦又哭又笑,跟他细数着他们父女重逢后的喜悦,跟他说她回家后当夜,他就去给瑛娘坟头烧了一夜的纸,说了一夜的话。


    卫云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愈发沉重。


    他握住崔伦的手,道:“爹,能回到家中,已是我极大的幸运。往者不可谏,接下来,我们都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崔伦深吸一口气,含泪笑道:“你总是这么懂事。有时候爹真希望你不要这么懂事。”


    ……


    崔伦在卫府待到了傍晚,直到卫相回来。


    卫夫人已经提前跟卫相通过气,是以卫相见到崔伦后,先是一番寒暄加道歉,再说留他一起用饭。


    席上崔伦问卫三郎怎么还没回来,卫相说他还有点事要去处理,崔伦并未怀疑。


    卫相又说,已经查到了贼人的踪迹,有了幕后黑手的头绪,还请崔公放心。对方是相爷,崔伦自然也深信不疑,只说着请卫家多多照顾四娘,卫相当然也满口应允。


    等送走了崔伦,卫相才揉着额角,重新瘫坐回椅子里。


    “事情怎么样了?”卫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关起门来,便只有卫相、卫夫人,连同卫定鸿三个人。


    卫相饮了一口浓茶,疲惫道:“去查过了,那绘月轩确实颇为可疑。”


    他按照“卫云章”所说,安排了人去跟掌柜传了话,说要订一盒颜料送去出事的院子,但当掌柜亲自提着颜料上门,却发现那是一座贴了封条的院子时,只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便回到了绘月轩。过后不久,绘月轩关门打烊。


    卫定鸿:“所以那里真的是拂衣楼的暗哨?他们派人去收尸了吗?”


    卫相摇了摇头:“还没有,也许到了晚上才会出动。”


    “这还让人怎么睡觉。”卫夫人拧眉,“老爷,即使拂衣楼真的不知道那名杀手是选在昨夜劫走四娘,还以为是他们内部斗争厮杀,与我们无关,但这个杀手死了,任务却没有结束,以后肯定还会派新的杀手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刚刚死了人,交接任务还得一段时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手。”卫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什么?”


    “那名杀手的伤口。”


    卫定鸿:“伤口?”


    卫相扯了一下嘴角:“据查验,杀手喉咙处有一道致命伤,是死于割喉,但此外身上还有其他细碎伤口,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有人砍断了他的锁骨。”


    卫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砍断锁骨?”


    “是啊,现场还发现了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武器,也不知是不是那名杀手所用。”卫相道,“但怎么想,应该都不能是他自己砍断了自己的锁骨吧。”


    卫夫人和卫定鸿面面相觑。


    半晌,卫夫人才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


    “这不可能!”卫定鸿霍然起身,“三弟所用的是软剑,那割喉或许是三弟为之,但软剑再如何锋利,也不可能砍断人的锁骨!”


    “我没说是三郎干的。”卫相沉声,“砍人锁骨,明显就是为了虐杀,这不可能是三郎所为。”


    卫夫人:“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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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呢?总不能是四娘吧!”


    “是啊,所以是谁呢?”卫相望着家人,烛火晃动在他幽深的眼底,“三郎和四娘,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吗?”


    第049章 第 49 章


    次日早上醒来, 崔令宜便听说了拂衣楼昨夜已经派人去收了尸的消息。


    卫夫人端着碗,坐在崔令宜床边,看着她把药喝了,露出一丝笑容:“今日感觉如何?”


    崔令宜:“好多了。”


    睡了一个饱饱的觉, 身上疼痛缓解了不少。看来确实是服用解药及时, 比上次康复得快多了。


    卫夫人:“家里替你跟翰林院告了假, 你若是明日还觉得不舒服, 千万不要强撑, 再告一日便是。”


    崔令宜笑道:“总是告假, 同僚们该怀疑我到底干什么去了。”


    卫夫人:“再怎么怀疑, 他们也不可能猜到真相。对了,前天事发突然, 昨夜你又要养病, 很多细节我都没来得及问你。”


    崔令宜直了直身子:“母亲想问什么?”


    “那拂衣楼不是挺有名的吗?里面的杀手应该也很厉害,你当真能直接把人杀了?”卫夫人一脸好奇与后怕, “你连只鸡都没杀过!”


    崔令宜:“这……情急之下,哪能想那么多,全凭本能。对方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抽出一把软剑来, 自然就失了先机。”


    卫夫人:“真的没人帮你吗?”


    “谁帮我?四娘吗?她没被吓晕就不错了!”崔令宜道, “您这是不相信我的武艺吗?还是您觉得我太残忍了?”


    卫夫人道:“都不是,唉, 为人父母总是操心的多,怎么说呢, 既为你学有所成而感到欣慰,又有点担心你的以后。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 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我明白的。”


    卫夫人跟崔令宜聊完,又去探望卫云章。


    “四娘, 你的伤口还在出血吗?”卫夫人关心地问。


    “偶尔还会。”卫云章道,“但不动的话就不会。”


    “昨日又是你外祖母,又是你爹,听说你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破绽,还强撑着跟他们说话,实在是不易。”卫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乖孩子,真不知道怎么补偿你才好。”


    卫云章抿唇笑道:“我并未牺牲什么,又何须补偿?我受伤乃是贼人所为,并非卫家之过,母亲也不必与我说这些话,平白生分了。”


    卫夫人道:“刚见到你的时候,总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临危不乱,颇有女中豪杰风范。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从出事的荒宅一路赶回来,是怎么做到的?”


    卫云章低头:“我也记不清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快点赶回来,不然三郎危矣!”


    “那么远的路,你就没有遇到夜里巡逻的官兵吗?”


    “遇到了,但是我躲过去了。”卫云章面不改色,“当时我那副样子,若是被官兵发现,恐怕第二日父亲大人就该被陛下叫去问话了。”


    “太厉害了。”卫夫人赞叹,“要不是你及时回来报信,等天亮了,还不知道该出什么乱子呢!”


    卫夫人又与他聊了一会儿,叮嘱他好好养病,便离开了院子。


    卫夫人一走,瑞白便闪了过来。


    碧螺:“你有什么事?”


    瑞白:“郎君有些话要我转达给夫人。”


    碧螺让他进去了,却也疑惑地看向玉钟:“怎么他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除非是有家人过来探望,否则他俩几乎每个时辰都要瑞白传话。郎君主动给夫人传话也就罢了,连夫人主动给郎君传话,也是叫瑞白。


    怎么不叫她和玉钟?莫非是怕她们两个去给老夫人通风报信吗?


    “那女人让我来问郎君,夫人刚才跟您说了什么。”瑞白对卫云章说道,“夫人方才在她那边,话里话外似乎都不相信郎君是一个人把那拂衣楼的杀手杀掉的。”


    卫云章:“大家果然没那么好糊弄。母亲还怀疑她这个儿媳妇是怎么拖着重伤回来报信的呢。”


    瑞白:“莫非夫人已经猜到是那女人动的手了?”


    卫云章摇了摇头:“应该还不至于。我猜,他们可能觉得是我们遇到了什么帮手,然后我们又出于某种原因隐瞒了这个人的存在。”


    “那怎么办?”瑞白抓了抓脑袋,“这事儿漏洞太多了,很难圆啊。”


    “实在圆不上就算了,本来就不好解释。”卫云章淡淡地说,“母亲他们也不傻,如果猜到是我隐瞒了什么,肯定会认为我是有什么苦衷,不会来明着问的。”


    瑞白:“所以……就这么放任他们吗?万一老爷他查出什么来了呢?”


    卫云章朝瑞白笑了一下:“那不是正好吗?如果父亲他们真能查到自家儿媳竟然才是那个拂衣楼的杀手,那他定能明白我隐瞒真相的苦衷。在这期间,我依然可以与那女人合作,打探到底是谁欲对我们卫家不利。反正真相是我父亲查出来的,又不是我说的,我可没有违背约定。”


    “原来如此!”瑞白恍然,“那小的等会儿怎么回复她?”


    “你就如实跟她说,我母亲起了疑心。”卫云章道,“本来事情就是她先挑起来的,现在最怕事迹败露的也是她,那当然由她操心去。她现在顶着我的身份,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倒是我,处处不便。”


    瑞白如实复述给崔令宜,听得崔令宜一阵脑仁儿疼。


    该死,这卫家的人真是个个鬼精,怎么连自己亲生儿子说的话都不相信!


    但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可以挽救的地方,也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余地,她一时半会想不到破局之法,只能寄希望于卫家的人继续跟她装傻。


    好在明天就该去上值了,在翰林院待着总比在家里待着强!


    第二天,崔令宜不顾卫夫人的劝阻,硬是拖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去翰林院上值。


    在官道上遇到了张松,张松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十分担忧地问:“度闲,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是又生病了吗?”


    崔令宜:“大概是换季受凉吧,昨日在家卧床。”


    “我就说你自从上次落水后,身体一直不好吧。”张松皱着眉头,“以前可没见你这么频繁地生病,但人的身体也不至于一次意外就垮了吧,哎,你会不会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别胡说,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张松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你那落水的地方可是佛寺附近,指不定就在水底下触犯了什么禁忌呢?但普华寺最近仍在闭寺,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寺庙拜一拜?”


    崔令宜刚想拒绝,转念一想,她和卫云章到底为什么会灵魂互换这事儿还没搞明白呢,要是不解决,难不成他俩要这么一直纠缠下去?每次一遇到什么事儿了,就得先往自己身上捅一刀,换另一个人顶上?


    要不,还是去寺庙里拜拜吧?


    “这种求神问鬼的事情哪个寺庙灵验?”崔令宜问,“我不求财不求名,只希望佛祖显灵,帮我解决问题。”


    张松:“那我也不太清楚,我帮你去问问?”


    “好,那就多谢平谨兄了。”


    “嗐,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张松不愧是交际好手,靠着午休那点工夫,各处串了一圈,便帮崔令宜打听到了,说是京城郊外的象山寺,问这种事情最灵验。


    晚上下值回家,崔令宜便兴冲冲地跟卫云章说:“等下个休沐日,你的伤就快好了吧?张松跟我说,象山寺求神问鬼的事很灵验,我们不如一起去?”


    卫云章没什么兴趣抬了下眼皮:“去干什么?”


    “当然是去解决你跟我这个情况啊!”崔令宜指了一下他和自己的身子,“难不成你已经爱上当女人了?”


    卫云章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你还会想着换回来?我以为你鸠占鹊巢很开心呢。”


    崔令宜:“我现在是特殊情况,借你身子一用,对我来说安全。但我可不想一直用你这身子,天天上值累得慌,比我在拂衣楼当杀手都累。至少我在拂衣楼的时间可以由我自己安排,而不是每天被迫起床!运气好的话,接到给崔伦当女儿这种单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人敢管我,不要太开心啊。”


    再者说……鸠占鹊巢是很幸运,但是万一再遇上什么情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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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换回去了?万一卫云章哪天想跟她撕破脸了,直接往心上插一刀,她也毫无反抗之力啊。这种互换不受控的能力,还是隐患多多。


    卫云章:“你在崔家吃吃睡睡三年,还能保持这么高的武功?”


    崔令宜摸了摸鼻子:“那不是中途也会出去接点外快嘛。”


    卫云章:“你还在京城里杀过人?”


    “啊,杀过。”崔令宜诚实道,“不过你放心,从始至终,涉及朝局官场的,就你们这么一单,其他的真的只是江湖上的事。而且次数也不多,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大多数江湖人不会闲着没事往京城跑的。”


    卫云章:“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那我可没算过。”崔令宜朝他挤眉弄眼,“能挂到拂衣楼悬赏的单子,目标虽然不一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但也不可能是什么完全清白的人,江湖嘛,恩怨情仇那么多,哪个能说是真无辜?但若单纯以人头数量来算,死后我多半会下地狱。你当心用着我的身子,被我拉低了功德。”


    卫云章伸出手,按住了她鬼迷日眼的脸,将她摁倒在床上。


    “你给个准话,到底去不去?”崔令宜说。


    卫云章松开她,重新坐回床上:“且不说重伤初愈家里人不会同意我外出,就算我毫发无伤,现在这个时机,家里也不敢轻易放我出门。”


    崔令宜:“你要是实在出不去,那便算了。本来带上你,也只是想给佛祖看看我俩的情况。我一个人去的话,最多就是不太灵验呗。”


    “别想了,京郊太远,我不可能去的。”卫云章说,“你要实在想去,就自己去。也不必等到什么休沐日了,你反正要去瑶林书院讲学,书院和象山寺离得也不远,你顺路去一趟得了。”


    崔令宜:“你就这么放心让我一个人去?”


    卫云章似笑非笑:“怎么,你是打算在书院里下毒,还是打算在寺庙里下毒?还是打算用我的身体去跟拂衣楼接头?”


    崔令宜说不过他,悻悻起身,转移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文宗经注》的新手稿给我?还有书院授课的讲稿。”


    “《文宗经注》不急,陛下同意我晚些时候再交。至于书院讲稿……”他看向她,“我倒是不担心你背不下来,我担心的是,万一下面的学生问了你讲稿上没有的东西,你要怎么应对呢?”


    崔令宜:“……”


    “你是不是瞧不起人啊?”崔令宜瞪着他,“卫三郎我发现你这个人以家世取人的,之前以为我是大小姐的时候,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现在知道我是冒牌货,就觉得我什么都不会了是吧?你以为崔伦女儿是那么好当的?我只是没你那么容易出口成章而已,不代表我看不懂书!你把讲稿给我了,我自然就会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了!”


    卫云章:“……你最好是,别丢了我的脸。”


    崔令宜呵了一声:“只要你不为难我,那我也不会为难你。”-


    一转眼,到了去瑶林书院讲学的日子,崔令宜身体也大好了。


    这段时间,崔令宜问过卫相查案的进展,但不知道是真的陷入了僵局,还是卫相也有所隐瞒,总之,她并没有从卫相那里获得什么新消息。


    既然他们不作声,那她也不管了,得先替卫云章干好活才行。


    一起去瑶林书院讲学的,还有国子监里的一位李博士。这位李博士年近五十,是个老学究,和卫云章并不熟,因此崔令宜登上同行的马车后,也只跟他简单寒暄了一下,一路上假寐过去,避免和他聊太多的天。


    马车一路行至京郊,在瑶林书院门口停下。


    崔令宜悠悠转醒,故作惊讶道:“呀,这么快就到了。”


    李博士有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崔令宜让李博士先下了马车,自己跟在后面。


    出来迎接他二人的是崔伦,崔伦朝他二人行了礼,笑着请他二人进入书院。


    崔令宜抬起头,看着头顶金光闪闪的御赐匾额,有些感慨。


    她当了崔伦三年的女儿,还是头一次踏进瑶林书院的大门。


    崔伦与“卫云章”虽是翁婿关系,但此次见面是为公事,又有外人在场,是以依照礼节口称“李博士”“卫编修”,领着他们先在书院里简单参观了一圈,介绍了各处建筑布置,又带他们去了休息的客房暂时歇脚。


    还别说,瑶林书院真挺大的,走一圈下来颇费时间和脚力,大冬天的,走得李博士的脸都有点泛红了。


    “书院简陋,只能委屈两位今夜在此休息。”崔伦说道。


    按照约定,他们二人一月讲学三次,上中下旬各一次,每次两天。中间一晚,便会住在瑶林书院的客房里。


    “崔公说笑了,此处环境清幽典雅,正适合读书,何来简陋一说?”李博士笑道,“可惜我幼时在北地长大,无缘来瑶林书院读书。没想到今日终于有幸来到书院,倒也算是圆了我儿时梦想。”


    “哪里哪里,李博士真是客气了。李博士如今在国子监任职,能有幸请到李博士来为我书院学生讲课,是学生们的福气。”


    李博士捋着胡子感慨:“我已老了,教不了几年学生了,但江山代有才人出,未来注定是年轻人的天下。此次能与崔公的女婿、卫编修卫大人一起讲学,也是我这个老头子的幸运啊!”


    “李博士说的哪里话,能有机会与李博士一起讲学,是晚辈的幸运才是。晚辈头一回讲学,若是讲得不好,还得请李博士多多提点。”崔令宜被迫打起精神,扬起笑脸,参与到这场无聊的交际里来。


    ……


    聊得差不多了,李博士体力也恢复了,崔伦道:“时候不早了,快到用午膳的点了,我让人去传菜,给二位送到房中来。二位用完午膳,稍作休息,下午便可以开始讲学了。”


    崔令宜刚要点头,却李博士道:“学生们上午的课什么时候上完?”


    崔伦看了看刻漏:“大约还有一刻钟。”


    李博士问:“下课后,学生们可是在膳堂用饭?”


    “正是。”


    “那不如我们也去膳堂用饭好了,既然是来讲学,自然该与学生们多亲近亲近,我们也好瞧瞧这书院学生下课后氛围如何。”李博士看向崔令宜,“卫编修应该也没来过瑶林书院吧?”


    崔令宜:“……没有。”


    “那正好,我们一起去膳堂瞧瞧。”李博士兴致勃勃。


    既然李博士如此有兴致,崔伦也不会拂了他的意。


    崔令宜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跟在二人后头,出了客房,往膳堂的方向走去。


    书院里有一两百名学生,崔令宜光是想象了一下一群年轻男人挨挨挤挤冲进膳房的场景,就有点崩溃了。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闻到了一两百个男人聚在一起时身上的汗臭味。


    天啊,这李博士不会为了彰显他的平易近人,还打算跟这群学生坐在一起吃饭吧!


    她郁闷地走着,快走到膳堂的时候,听见书院里响起钟声,下课了。


    书院里有好几间学堂,里面坐满了学生,隔着一条幽径,崔令宜看见学堂里的学生穿着统一的青色衣裳,陆续起身,慢悠悠地收拾了书本,将书本装进布包里,再三五成群,背着布包往外走去。


    竟没有她预想中的一群人狂奔出去吃饭的场景。


    ……这合理吗?在他们拂衣楼里,到了放饭时间,那帮十几岁的家伙抢饭比杀人动作还快。明明每个人的份例都是按规矩来的,并不是早去了就能多吃,也不知道他们抢个什么劲——可能是他们在拂衣楼压抑的生活中,找到的唯一一点乐趣吧。


    崔令宜跟着崔伦和李博士,朝他们走去。


    年轻的学生们看见崔伦,纷纷朝他问好,又因为不认识李博士和崔令宜,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李博士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是朝气蓬勃啊。”


    崔伦道:“李博士这话说的,国子监里的学生,莫非不朝气不蓬勃吗?”


    李博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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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子监里的学生,大多都是官宦子弟,鲜少有民间百姓。总是早早地接触了人情世故,鲜少这般单纯。”


    崔令宜:“……”


    没记错的话,卫云章好像就是出身国子监吧。


    显然李博士并没有想起来,而崔伦则看了她一眼,显得有点尴尬。


    “哎哟!”


    后背突然被人一撞,崔令宜还没叫呢,撞她的那人先叫了起来。


    崔令宜转过头,发现一个学生正摸着自己的脑袋,转身看过来。一见到崔伦,他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院长。”


    后面的学生见他出糗,捂着嘴偷偷笑。


    崔令宜算是看明白了,这学生下了课,为了方便聊天,走在自己的同窗前面,面朝他们倒退着走路。因为是倒退着走的,所以并没有发现站在路边的崔伦三人。而他的同窗们明明看见了崔伦三人,却故意使坏不提醒他,任由他无知无觉地撞上了崔令宜。


    “为何不好好走路?”崔伦皱着眉训斥。


    那学生老老实实地说:“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


    “以后不许再这般走路。”崔伦道,“行了,去吃饭吧。”


    那学生如蒙大赦,喜笑颜开地抬起头来,倒也是个俊秀少年。又朝崔令宜快速地鞠了一躬,然后便溜之大吉了。


    崔伦微怒:“怎么还跑那么快?摔着了怎么办?”


    李博士在旁边道:“崔公啊,年轻人皮厚着呢,你就少操点心吧!”


    崔令宜看着周围不停路过的学生,与她相近的年岁,个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偶有几个调皮的,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这么多的年轻后生,让冬日里略显萧条的书院,都变得热闹活泼起来。


    崔令宜终于感受到了崔伦宁愿让她跟赵月青住在一起,也不愿意让她住在书院里的良苦用心。


    ……把她放在这里头,确实挺容易出事的。


    第050章 第 50 章


    进了膳堂, 里面人虽多,但并没有崔令宜预想中的那种体臭味。她松了一口气,对书院的环境更满意了些。


    放眼望去,学生们低声说笑着, 相熟的好友站在一起排队, 吃得快的, 则已把碗筷一收, 勾肩搭背地往外溜达去了。


    崔伦没有让他们跟学生挤一起吃饭, 而是带他们去了先生们吃饭的隔间, 也顺便和书院里的先生们认识认识——他们上午上完课, 在膳堂用顿饭,下午便可以走了。


    书院的伙食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 崔令宜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先生们的寒暄, 一边想的都是下午要讲的课。卫云章给了她手稿,她也认真背了, 不过,崔伦说了他俩来授课机会难得,会安排全院学生都来听他们讲学, 崔令宜想想那个场面, 难免紧张。


    毕竟她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高谈阔论的经验,万一不小心哪里讲错了, 岂不是误人子弟?


    她的担忧是对的。


    下午第一堂课,是李博士的经义课, 全院一两百人,浩浩荡荡地聚集在书院中央的广场上, 席地而坐——谁让书院里没有那么大的讲堂呢。


    学生们一开始还不明白要干什么,等听完崔伦的解释后, 才恍然大悟,随后便是兴奋。


    马上就要科考了,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大人居然会亲自来书院讲学!还有这样的好事!机会难得,即使是今年不参加科考的学生,都不由双眼放光。


    随着李博士讲学的展开,暗中观察的崔令宜,清楚地看到这些学生们眼里的光渐渐没了。


    原因有二,一是场地太大太空旷,李博士上了年纪,中气不足,坐得靠后的学生,难免会听不清;二是他讲得……实在是有些乏味。


    崔令宜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说实话,李博士讲的内容都很有用,若是好好消化,定对学生大有裨益。但他飘忽不定的音量,加上毫无起伏的语调,以及需要仔细思考才能想明白的内容,合在一起,便成了催眠法宝。


    李博士才讲了不到半个时辰,下面就已经有学生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了。


    要知道,瑶林书院里的学生,可都已经算是“别人家的好孩子”了!


    崔令宜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崔伦,见他脸色不虞,不由给自己捏了把汗。


    李博士总共讲了一个时辰的课,很辛苦,学生们听得也很辛苦。


    下课的钟声一敲响,打盹的学生们立刻被惊醒,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偷偷摸摸地去前排借别人的笔记抄。


    有几个好学的学生凑在李博士身边问问题,崔令宜尬笑了一下,对崔伦道:“崔公不用去忙吗?”


    崔伦道:“所有学生都在此处了,我有何可忙的?”


    崔令宜心道,你在这儿看着,多让我有压力啊。


    她想了想,道:“我听说四娘的长兄,崔家的大郎也在书院授课,还把妻儿也接了过来,为何今日没有见到呢?”


    崔伦:“最近两日都是度闲你和李博士上课,今日上午有课的先生们还在,但无课的自然便放了假。大郎带着妻儿回京城宅子里陪母亲去了,过两日才会再回来。”


    “原来是这样。说起来,四娘还跟我说,她从未来过书院呢。”


    “这书院里都是些年纪和她相仿的男学生,我以前自不好让她过来。不过,若是她想的话,下次度闲可以带她过来。”


    崔令宜摆了摆手:“我可是跟李博士一起来讲学的,怎好再带个家眷?况且最近多事之秋,四娘也不好出门。”


    崔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卫相那边有新消息了没有?”


    崔令宜:“尚未。不过,就当我多一句嘴,崔公这书院地带开阔,虽然风景宜人,但也容易被人蒙混进来。年后不久便要科举,崔公可得加强点守卫了。”


    崔伦凝神想了想,道:“度闲说的有理。以往瑶林书院独善其身,旁人不会做什么,但如今你我两家结了姻亲……”他越想越觉得是该慎重,起身道,“我得去看看怎么办,先走一步。”


    崔令宜一揖:“崔公请便。”


    她轻呼一口气,抖了抖手里的稿子。


    总算是把崔伦忽悠走了。


    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后,崔令宜闪亮登场。


    李博士在国子监上多了这种课,自然是不会留下来听她讲学的,上午上课的先生们也早就各自回家了,因此,现在除了一广场的学生,再无同行旁听她的课。


    崔令宜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崔伦之前已经介绍过卫云章,由于顶着一个上任探花加院长女婿的名头,学生们明显对他的兴趣比李博士高多了,一个个坐在下面,炯炯有神地望着崔令宜。


    崔令宜看着满座的学生,轻咳一声:“诸位好,今日我们讲试时务策。说起试时务策,那便不能不提神丰六年的一篇经典文章……”


    她背着卫云章的手稿,把例文的优秀之处都分析了一遍,还选取了一些其他类似题材的科举文章,让众学生评判它们的优劣。


    她内力充沛,嗓音也响亮,人看着又赏心悦目,学生们自然听得精神奕奕。偶尔有学生举手提问,有的问的是卫云章早已料到的问题,崔令宜便按着手稿答案回答,有的问的不在手稿范围之内,但崔令宜略一思索,也头头是道地回答了一遍。


    崔令宜一边讲,一边在心里暗暗得意。


    都说了卫云章在小瞧人,哼,她只是丹青更胜一筹而已,又不是肚子里没有墨水。只要知道了讲学的套路,熟悉了文章规律,她自然就会讲学了。她毕竟也跟崔伦生活了这么久,也是能耳濡目染到不少的好吧。


    一口气讲了许多,崔令宜只觉得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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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还没到下课的时间,她便让学生自行朗读背诵例文,自己则站在台上喝水休息。


    她慢慢地喝了大半杯水,剩下的则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喝到,这个姿势略有不雅,她便放弃了这个行为。但是在讲台上干站着也挺傻的,她便模仿学堂里的其他先生,背着手走下讲台,在学生间穿梭踱步。


    琅琅书声环绕在侧,踱到第六圈的时候,崔令宜终于有点受不了了。


    怎么还没下课?


    卫云章曾提醒她,让她讲学的时候语速慢一点,莫非她还是不小心讲快了?方才李博士的课也有诵读环节,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下课了,说明他对讲学时间掌控得非常精准。


    看来是她大意了,头一回讲学,居然还剩了这么多时间空着。这些学生也不是好糊弄的,会不会觉得她业务不精啊?


    虽然丢的是卫云章的脸,但崔令宜觉得,如果这种事传到卫云章耳朵里,恐怕真要被他拿出来嘲笑自己。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拿起戒尺,用力敲了一下:“诸位请安静。”


    书声停了,学生们都望向她。


    崔令宜:“今日是我与诸位同学第一回见面,也不想给大家太多压力。等会儿下课便该去膳堂了,为了不耽误大家用饭,还有什么问题,就当堂提了吧。”


    学生们互相看看,有一个胆大的举起了手:“请问卫编修,能问与本堂课无关的内容吗?”


    崔令宜定睛一看,原来是中午撞到她的那个学生。


    “嗯?你想问什么?”


    那学生问:“卫编修,你是因为考中了探花,才娶到崔院长的女儿的吗?”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崔令宜:“……”


    这帮家伙,能不能好好学习?


    “嗯,是啊。”她气定神闲,“莫非你也想娶吗?”


    那学生没想到被崔令宜反将一军,立刻涨红了脸,慌忙摆手坐下了。


    “崔公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她趁机往自己脸上贴金,“要知道,探花每三年就有一个,崔公的长女,可只有一个。”


    “噫——”


    书院里的日常平静无波,难得出现这么暧昧的话题,年轻的学生们顿时骚动起来。


    崔令宜:“我知道,有些人呢,总觉得我能考中探花,是借助了家世之便……”


    她还没说完,下面便有学生插嘴:“卫编修,我们都读过你的文章,我们服你!”


    崔令宜:“……”


    真是的,卫云章人缘这么好?


    “……也有些人呢,觉得崔公嫁女于我,是高攀。”她继续大言不惭道,“但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只能说,崔公能把女儿嫁给我,实在是我之幸运。”


    “噫——!”下面的学生更加激动了。


    “行了!”崔令宜一敲讲台,“你们就没点正经的问题要问?”


    “卫编修,我问正经的!”又有人举手,“科举放榜之后,进士答卷都会流传到民间。三年前您的殿试答卷,还有其他人的答卷,我们都看过,可是却不能清晰分辨出前几名的差距来,不知这个答卷评判,有什么规律可参考吗?”


    崔令宜:“……”


    怎么问这种她不知道的东西!


    “进士排名,乃是陛下与阅卷官共同拟定,我不敢揣测圣心,亦不曾当过阅卷官,是以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崔令宜面不改色,“不过,若非要说有什么规律的话,状元与榜眼,都难以一言概括,唯有探花,可能有些许规律。”


    学生们愣了一下,随即大声道:“噫——”


    语调向下,是在表示对她暗暗自夸的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大家还是笑得很开心。


    就在此时,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崔令宜如释重负,大喊一声“下课”,卷起书卷便要回屋。


    学生们显然很喜欢她的平易近人与幽默风趣,好几个都凑上来问:“卫编修在书院里用饭吗?晚上要回城吗?”


    崔令宜:“不回城,我与李博士在客院用饭,明日再给你们上一日的课才走。”


    “这么说来,晚上我能找卫编修帮我改改文章吗?”


    “诶,可以这样吗?若是卫编修方便的话,也能帮我改改吗?”


    “我仰慕卫编修多时了,卫编修如若不嫌弃,可否抽空指点一下我的诗文?”


    崔令宜瞳孔地震。


    不是吧?她不是只负责讲学吗?没人跟她说,还要批改课业啊!


    一想到还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时光的卫云章,她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卫云章其实很冤枉,他虽然卧病在家养伤,可实际上一点儿也没闲着。


    反正他和崔令宜现在都已经把话摊开了,他就一点儿也不客气,趁着崔令宜不在家的时候,直接让碧螺和玉钟把画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他的屋子里来,由他慢慢翻找。


    果然又被他翻出了一些可疑的东西,什么有夹层的绢卷啦,可以藏小纸条的笔架啦,还有一些气味很奇怪的墨汁,卫云章没敢细闻。


    他把这些可疑的东西都扣下了,又去翻崔令宜的衣箱,翻了一会儿,没再翻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把碧螺和玉钟叫来一问,原来是平日里衣裳都归她俩收拾,崔令宜不方便再往里面夹带私货。


    他又忍着疼痛,爬高伏低,把屋子里所有角角落落都搜查了一遍,总算被他从梳妆台镜子的底座里抠出来一盒疑似迷香的粉末,以及粘在花盆槽里的不明药丸。


    卫云章:“……”


    有一种自己家里被老鼠钻了的感觉。


    他看着面前一大堆东西,把瑞白叫了进来。玉钟端着水盆进来,看着瑞白扛了一个口袋出去,不禁疑惑道:“那里面是什么?”


    卫云章气定神闲地洗着手上的灰尘:“一些垃圾。”


    瑞白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向卫云章复命:“郎君,小的去了杂货铺,把您说的东西交给掌柜了。掌柜还问小的,郎君在家中可还安全。”


    没错,在崔令宜重回翰林院上值的第一天,卫云章便派瑞白悄悄去了一趟杂货铺,让接头的老板代为给太子传话,说卫家混入了拂衣楼的细作,已经查明成婚前夕的异动就是他们所为。他提醒太子,若有事就从杂货铺传话,千万不要直接和他见面,无论是在翰林院里,还是在私下里。


    那女人诡计多端,说话真真假假,不能全信。他现在很怀疑,她潜入卫家,说不定就是冲着他和太子来的。他把崔令宜的那些东西交给太子,也是想让太子帮忙查清拂衣楼的深浅,顺便也警醒一下太子,看看东宫有没有混进类似的东西——当然,明显是属于“崔家四娘”的东西,他没交上去。


    “小的按照郎君的嘱咐,说那人只是家中的仆役,现在还不好惊动,那日告假也是因为要查清他的底细,郎君实则无恙。”瑞白道,“太子还说,他增派了人手仔细调查,发现绘月轩和一家名叫醉香楼的酒楼似乎有来往,提醒郎君最近不要去。”


    醉香楼?卫云章想了想,没什么印象,应该不是他会去的酒楼。想来也是,他去的酒楼大多数只招待贵客,拂衣楼又原本是做江湖生意的,为了方便,肯定开的是那种鱼龙混杂的酒楼。


    到底是太子,人手比卫家多,也比卫家精锐。这还没几天,便被他查出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卫云章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酒楼名字,他现在用着崔令宜的身子,保不准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而此刻的崔令宜,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卫云章“抄家”了。她坐在客房里,身边围着一群学生,面前堆的纸稿都快有一根手指那么高了。


    学生们平时住在学舍里,吃完了晚饭,便是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与同窗一起在书院里散心闲聊,也可以自己在学舍里点灯读书。这会儿还远不到休息时间,一群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客房里,眼巴巴地看着崔令宜,像雏鸟等母亲喂食似的,等着她的指教。


    崔令宜轻咳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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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同龄少年围在一起过。到底还是书院里的学生,就算有些人可能家境不好,但也还没有独立生活过,不曾真正经历世道的险恶,因此就算装得再稳重,一个个眼神里都有种清澈的单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多学生对她翘首以盼,她总不好真的摆架子不管。不过,在开始装腔之前,她还是打算先虚心求知一下:“我今日头一次讲学,你们倒如此信任我?”


    学生们道:“卫编修是探花,我们有什么可不信任的?而且卫编修课上讲得深入浅出,很有意思啊!连范柏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睡觉了!”


    崔令宜:“范柏是谁?”


    学生们对视一眼,都哈哈地尬笑起来。


    崔令宜了然:“哦,就是之前问我是不是考上探花才娶了我家夫人的那个学生吧?”


    “是啊是啊,就是他。”


    “他这人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您别介意。”


    崔令宜:“他以前上课经常睡觉吗?”


    “还挺经常的,不过先生们也不管他。”


    “为什么不管?”崔令宜好奇,“瑶林书院的先生们,脾气都这么好吗?”


    学生们争相道:“因为他聪明,不用听课也能会!”


    “是啊是啊,总是看他在课上睡觉,最后课业还能完成得很好,真是神奇!”


    “听说他家里其实很穷,但在家乡是很有名的神童,他家里人变卖了大半家产才来到京城,把他送到瑶林书院里来的。崔院长看他可怜,就免了他的束脩。”


    崔令宜挑眉:“这样吗?那倒是真没看出来。”


    虽然书院里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举手投足间不少细节还是能看出家境的区别的。京城里最不缺有钱人,瑶林书院里也不缺,而范柏那个人看上去活泼开朗又大胆,看起来在书院里混得很好,可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学生们道:“可能这就是神童的自信吧,您看他都没来找您批改文章。”


    “卫编修不如明天点他的名,看看他的文章?”有人怂恿。


    崔令宜笑笑,并不搭话。她心想,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神童,搞得跟街边的大白菜似的,以为人人都是卫云章?


    而且卫云章也没有上课睡大觉嘛。


    不过她并不想多管学生们的闲事,便咳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行了,我还是先把你们的文章看了再说。”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文稿,看了看,感觉自己写得能比他强些,才大胆开口:“这位姓郭的同学是哪位?哦,是你,好,看得出你博览群书,见识广博,文中多用典故,然典故用得太多,说理欠缺,便有了掉书袋之嫌……”


    她如是看了四篇,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学生们虚心接受,拿着自己的文稿欢欢喜喜地下去了。等看到第五篇,她感觉有点不妙。书院里卧虎藏龙,未必就没有下一个状元,至少从她的层面看,这篇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


    于是她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道:“这篇还不错,不过现在时候晚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若是你们不急,等我下次来书院,再与你们细说。”


    学生们自然不敢耽误她处理公务,纷纷乖巧告退。


    等人都走了,崔令宜赶紧把门关了,将文稿往桌上一丢,自己往床上一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教书先生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本以为是哪个折返的学生,不料一开门,竟是李博士。


    李博士道:“卫编修,我没打扰你公务吧?”


    “没有没有。”崔令宜惊讶,“您怎么知道我……”


    “我就住隔壁,你跟学生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博士说道。


    崔令宜顿时一凛。这儿隔音竟然竟这么差?方才屋子里人太多,她都没有发现。


    “对不住对不住,是吵着您了吧?”崔令宜连忙道歉,“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那么多人……”


    “学生好学上进,积极请教,是好事。”李博士说,“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还请卫编修见谅。”


    崔令宜:“嗯?”


    “是这样的,这里客房挨得近,隔音又欠佳,而我有个毛病,就是睡着了爱打鼾……”李博士捏了捏自己的胡子,笑得有点儿尴尬,“若是影响了卫编修,还请卫编修多多包涵。”


    嗐,还以为是什么呢。崔令宜没放在心上:“李博士真是说笑了,这有什么好特意来说的,您就放心地睡吧,我睡眠挺好的,不容易被吵着。”


    卫云章这具身体和她不一样,她从小受到的训练是不能睡得太沉,除非是受了什么伤或者中了什么药,否则一般身边有点动静就醒了。而卫云章一直过得很安逸,没人会吵着他睡觉,睡眠质量相当高,有时候崔令宜用着他的身子,第二天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有点莫名后怕。


    事实证明,崔令宜高估了卫云章的体质,也低估了李博士的鼾声。


    半夜三更,她躺在床上,听着墙那边传来的呼呼鼾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博士的鼾声很有规律,先是从鼻喉间发出浊重的吸气声,还一卡一卡的,宛如生了锈的械具,然后再停顿几息,最后从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尾音还带着转颤。


    崔令宜:“……”


    她把被子蒙在脸上,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心里暗骂几句这书院的装修,不得不爬起来点灯。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把那些学生的文稿全看了吧。


    直到她把手头能批的都批完,只剩了几篇等卫云章自己裁决,隔壁的李博士依旧睡得酣畅淋漓。


    崔令宜无奈至极,干脆出了客院的门,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让自己暂时歇一会儿。


    书院里万籁俱寂,也不会有那么多守卫到处巡逻,崔令宜溜溜达达地晃悠着,却发现本该漆黑一片的学堂长廊下,有一点微光闪烁。


    她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发现原来是一名学生在挑灯夜读。


    那学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还拎着一盏烛灯,坐在廊下小声念诵。


    崔令宜在背后幽幽开口:“怎么不睡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学生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里的书直接扔在了崔令宜的脸上。


    崔令宜:“……”


    烛灯被打翻在地,那学生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几步,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


    崔令宜蹲在地上,把书捡起来对着尚未熄灭的光翻了翻,唔了一声:“这是你们平日里上课要用的书吧?怎么现在看?”


    “卫、卫编修?”那学生牙齿打着战,哆哆嗦嗦地望着她。


    “是我。抱歉,吓着你了。”崔令宜冲他笑笑,“但是你大半夜一个人在这儿看书,也很容易吓到别人啊。”


    那学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蹲着走了回来——腿还有点软,暂时站不起来。


    “从、从来没吓到过别人。”学生嘟囔道,“您是头一个。”


    崔令宜把烛灯扶正,仔细瞧了瞧他,突然发现他就是那个撞到了她、还在课上故意提些不正经问题的学生。


    “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看你白日里表现,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崔令宜道。


    学生面上有些挂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卫编修,您怎么不睡觉?”


    “不太适应环境,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崔令宜把书还给他,“你呢,你经常这么半夜读书吗?”


    学生抱紧了书:“没有,今天是头一次。”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崔令宜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一会儿说我是头一个被你吓到的,一会儿说你是头一次半夜读书,将来若是到了金銮殿上,你也打算也这么跟陛下说话吗?”


    学生惭愧地低下了头,因夜色太重,看不清他的脸红没红。


    崔令宜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廊下的长凳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学生来坐。


    学生硬着头皮坐了过来。


    “你叫范柏是吧。”想起其他学生对他的评价,崔令宜不由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范柏愣了一下。


    “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在这里温书?旁人都没有,唯独你有,难道是旁人都学会了,就你没学会?”崔令宜道,“若是学得如此吃力,我看你可能不太适合瑶林书院,得跟崔公说一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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