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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第 181 章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红。孙夷则不停地下坠,几乎无法呼吸。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隐隐地, 仿佛有无数双手从地狱里伸了出来, 拽着他向无尽的黑暗里沉沦。


    孙夷则无法挣脱, 那声音太刺耳了,好像要穿透他整个身躯,整个灵魂,封印住了他全部力量。


    “等我回来。”


    意?识模糊之际,孙夷则像是?听到了傅及在他耳边呢喃低语。


    “等我回来。”


    孙夷则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奋力向上?游去。


    “哗啦——”


    一道影子从半空中跳下来,落到他眼前, 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带着他冲出了湍急的河流。


    “咳咳咳……”孙夷则头痛欲裂,趴在地上?大喘气,一旁的人?给他拍拍背,关切问着:“没事吧,孙掌剑?”


    孙夷则艰难地摆了摆手,就又?蔫下去了。


    “那就好。”曹若愚长舒一口气,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发梢都在滴水,柳惊霜看了他一眼, 冷着脸提醒道:“把自己弄干净, 不然有你好受的。”


    “哦。”


    曹若愚应着, 又?看向施未,他刚把燕知拉上?来, 那人?情况要比孙夷则好些?,还有力气和?施未骂骂咧咧:“你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死外边儿?”


    “你怎么又?骂我?我招你惹你了?”施未翻了个白眼,差点昏过?去,燕知忽地一巴掌呼了过?去,施未还以为她又?要打人?,抬手就挡,可结果?燕知只是?轻轻打了下他的后脑勺,又?按着那地儿揉了又?揉,施未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厌烦地嘀咕着:“你干嘛?”


    “打你啊。”燕知又?照着他的头打了几巴掌,但不疼,声音闷闷的,打完了,她又?开始笑,“还行嘛,挺结实,全须全尾的。”


    “有病。”


    施未捂着头往旁边躲了下。


    “嘁,不知好歹。”燕知见状,就收了手,施未差点跳起来和?她打架,但一想都到这紧要关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怏怏地坐在了一边,不吭声了。


    栾易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一行人?,目光很快落到了沉默的詹致淳身上?。那位仙风道骨的翎雀宫掌门?有些?恹恹,手握拂尘站在他的仙鹤身边,眼神倒是?清明的,并不昏沉。詹致淳觉察到他在看自己,便稍稍侧身,正对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行礼。栾易山一愣,也默默躬身,以示尊敬。


    曹若愚休息了片刻,刚弄干净自己,就被柳惊霜拽住了后领,曹若愚被勒了下脖子,嗷嗷叫着:“我自己起,自己起!”


    柳惊霜手一松,曹若愚拍拍屁股,一下站直了。


    “怎么了?”他顺了顺衣襟,有些?不解,柳惊霜看向夜城的方向,那里似有一层暗色的流沙在缓慢移动。他若有所思:“我建议你们快一些?。”


    “不知道二师兄那边怎么样了呢。”曹若愚微叹,“哎对了,柳前辈,你一定有办法解开夜城的那个诅咒的吧?”


    柳惊霜睨了他一眼:“什?么诅咒?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你凭什?么认为它是?诅咒?”


    曹若愚被这连珠炮似的攻击打得有点懵,他摸摸鬓角:“因?为,虽说夜城之内,魔气横逆,但修道之人?,不至于说进去就死啊?那不就是?,白白修炼了那么多年?”


    柳惊霜抿着唇,看不出来喜怒,曹若愚生怕他突然发威,给自己一脚踹河里去,就小心?翼翼往一边挪了一步。脚尖还没着地呢,就听这人?说道:“那不是?诅咒。”


    柳惊霜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那张脸总是?喜怒无常的样子,好的时候,愿意?轻声细语地哄人?,坏的时候,又?恨不得把所有人?扒皮抽骨。但日子久了,柳惊霜却觉得,那人?还是?活生生的好,嬉笑怒骂,都不是?错。


    他忽地笑了一声,轻轻地,又?似在自嘲:“也许对我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个诅咒吧。”


    他敛了神色,又?道:“其实你们所说,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是?一种谬传。”


    “最开始,”


    一个名字堵在喉咙口,柳惊霜怎么都叫不出来。良久,他才?继续说着:“夜城可以进入,但要获得我的同意?。”


    “就是?获得城主的同意?吗?”


    “我再说一遍,是?我的同意?。”


    曹若愚愣了愣,注视着柳惊霜,对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站着,微微垂着眼帘。


    曹若愚恍然:“你的意?思是?,这个,这个禁令,是?专门?为你设的?”


    “嗯。”


    “那那个设下禁令的人一定很爱你吧?”


    曹若愚话音未落,就被柳惊霜揪住了衣领,他有点茫然:“怎么了?”


    怎么好像要挨揍?


    曹若愚眨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柳惊霜横眉怒目,话到嘴边,又?不想骂了,狠狠一甩手:“闭上?你的嘴。”


    “哦。”曹若愚倒不生气,说着,“那等我们人?齐了,你就带我们进去,可以吗?”


    “嗯。”


    “嘿嘿,谢谢柳前辈。”曹若愚笑起来,有些?傻气,柳惊霜嫌烦:“你投胎的时候是?不是?真没把脑子带上?啊?”


    “哪有?我——”


    “生而为人?,已是?不易。”詹致淳忽然开了口,他向柳惊霜颔首致歉,“柳城主,就不要为难他了。”


    柳惊霜不言,转身背对着众人?,沉默了。


    曹若愚笑笑:“没事的,詹前辈,我不觉得柳前辈讨厌我。”


    詹致淳看着他,眼神怜爱:“你能这么想,倒是?省去不少烦恼。”


    “嗯嗯。”曹若愚连连点头,他又?去找孙夷则,对方才?缓过?劲,猛地想起来文恪和?芽儿不见了,忙问:“糟了,文长老和?芽儿呢?”


    曹若愚和?历兰筝均是?愕然。


    “我和?小景没见到他们。”燕知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不会埋在地堡里了吧?”


    施未吓了一大跳:“你别胡说!”


    话没说完,就见两道人?影奔了出去。


    “”你急什?么?文恪总不至于连个小丫头都护不住,那也太没用了。”燕知不以为意?,施未脸都要气歪了:“你怎么不淹死在那河里啊?”


    “你翅膀硬了?给点颜色就敢给老娘开染坊?”燕知跳起来就是?一拳,施未也气个半死,丝毫不让步,沈景越只好去拉架:“别打了别打了,还在外面呢,丢不丢人?啊?”


    两个人?根本?听不进去,从东头打到西头,好在双方力气都消耗了不少,没闹得太大,沈景越一急,一人?给了一巴掌:“都给我住手!”


    施未和?燕知被打懵了,竟真的不敢再造次。


    栾易山看向阴沉的苍穹。


    这大雨,已经逐渐小了下去。


    “你也应该成功了吧,孙掌门??”他叹着,闭上?了眼睛。


    曹若愚和?历兰筝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那片废墟。


    地堡已经彻底垮塌,地面下陷,塌出一个大洞。无数碎石堆叠,最上?边,一抹月白天青的身影正坐着,看不清神情。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也不知情况如何。


    “文长老!”


    “芽儿!”


    曹若愚和?历兰筝跳了下去,落到二人?面前。芽儿只是?睡了,还在梦里边呓语,说要吃鸡腿,历兰筝赶忙将她抱了起来,文恪却好像是?昏了过?去,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全是?尘土。曹若愚根本?不敢动他,握住他的手,轻轻换着:“文长老?文长老?”


    文恪蹙眉,闷哼了一声。


    曹若愚塞了一颗悬命丹给他,却被对方吐了出来,曹若愚一惊,捧着他的脸:“文长老?你怎么了?是?我,是?我啊。”


    “我听见了。”文恪闭着眼,太阳穴那边突突直跳,曹若愚欣喜不已:“文长老,你没事?”


    “地板塌下来的时候被砸了一下,但还好。”文恪只觉得眼皮很沉,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悬着的心?一下落到肚子里,很想睡觉,可他又?想和?曹若愚说话,就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要是?连芽儿都保护不了,我就不用当临渊长老了。”


    曹若愚鼻子发酸,一把抱住他,哼哼着叫他的名字。文恪听不太清楚,只觉得这人?暖和?得不得了,就像冬天在廊下晒太阳,很是?舒服,他靠着人?,一下就睡了过?去。


    雨在这一刻停了。


    历兰筝心?有感知,抬头看向苍穹。


    天地苍茫,风吹草野,天光乍破,阴霾四散。渐渐地,云破日出,光照万里。霞光如万马齐喑,奔腾着冲开无数积压的云雨。


    曹若愚一怔:“我听到了。”


    “什?么?”历兰筝不解。


    “是?长鲸行的剑鸣。”曹若愚眼神清亮,“两年前,我也听见过?。”


    “大师伯?”孙夷则微怔,就红了眼。


    “嗯?”燕知抱胸而立,望着这奇特的一幕,她猜到,过?会儿估计要见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詹致淳和?柳惊霜则是?没多大反应,一个像是?料到会有此事,一个则是?漠不关心?。


    只有栾易山笑而不言。


    阴云散尽之时,几道人?影从剑上?跳了下来。


    为首那个,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初升的日光落在他肩头,那几枝栩栩如生的红蕊白梅仿佛也在迎风招摇。


    雪中生花,美不胜收。


    燕知觉得有趣,看向他身后那个霜衣剑客,却是?个爽朗轻快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像是?映着春风夏月,热情洋溢。燕知再往旁边看,还有个白衣男子,未曾束发,像是?大病初愈,脸色微白,眼神沉静,如静水深流,月入其中。


    燕知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女子身上?。那人?生得婉约窈窕,漂亮端庄,却又?不显柔弱,十分温善的模样。


    “师父!”孙夷则一下扑了过?去,抱住顾青,哽咽着,“你没事吧,师父?”


    “我没事,好着呢。”顾青笑笑,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多大的人?了,还在师父跟前哭呢?”


    孙夷则忙擦着泪,可越忙,眼泪掉得越多。


    “想哭就哭吧。”孙雪华轻声说着,孙夷则缓了好一会儿,才?叫着:“大师伯。”


    “嗯。”


    孙夷则注视着他,眼眶还是?红红的:“你,你怎么变小了?”


    “说来话长。”


    “薛大哥怎么也变小了?”


    孙夷则傻了眼,薛闻笛也没反应过?来:“啊?你在叫我?”


    孙夷则:“?”


    不知所措。


    “师父!大师兄!”赶回来的曹若愚也和?他一个表情。


    “怎么回事?”


    两个小辈面面相觑。


    “等回了临渊,我再与你们说吧。”孙雪华提议,看了眼文恪,曹若愚忙道:“文长老睡着了。”


    “辛苦你了。”孙雪华目光如炬,曹若愚有种秘密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他还没向这位前辈坦白,他和?文长老在一起了。


    想到这儿,他又?心?虚地看看孙夷则,对方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不懂他眼神里的忧虑。曹若愚又?看向薛闻笛,结果?大师兄好像完全不记得他了,只是?特别友好地笑笑,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曹若愚咬咬牙,看了眼自己师父,薛思有些?憔悴,曹若愚又?不敢再看了。


    完蛋了,要是?被孙前辈知道,我们师门?把他临渊的墙角都撬了怎么办?


    曹若愚更?慌了,可转念一想,明明是?孙掌剑睡了他二师兄,这,这怎么也算有来有回,可不能全怪到他们岁寒峰头上?。


    思及至此,曹若愚腰板就挺直了。


    孙雪华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微微低眉,继续说道:“我和?小楼,去了一趟无渡峰。”


    第182章 第 182 章


    那日送走曹若愚之后, 三人?并未立即启程前去临渊会合,而且决定转道去无渡峰。


    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薛思。


    他受聚魔池影响最大?, 但?思维却十分清晰, 他道:“叶星在临渊遭遇重创, 堕入夜城之内,并借用聚魔池之力,以此来填补灵力的亏空。但?是,聚魔池乃天地孕育所生,是吸收恶念之所, 伤重的叶星必不?可能?完全控制它。”


    孙雪华闻言,立刻反应过来:“如今天地生变, 风高雨急, 叶星若没能?完全控制住聚魔池,那他根本无法使出此等术法。”


    薛思点头道:“一定有别的力量在暗中驱使着这一切。”


    薛闻笛恍然:“那不?就是无渡峰上的天然雷场?”


    “嗯。”薛思沉吟片刻,“无渡峰数百年来均是无主?之地,可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它却始终与翎雀宫齐名,地位不?可小觑,由此可见, 峰顶之上的雷场,必定非同寻常。”


    “眼下叶星已在夜城, 应该不?会立刻出关?, 我们不?如绕道无渡峰, 一探究竟。”


    薛闻笛却有疑虑:“无渡峰是叶星老巢,想来易守难攻, 我们贸然前去,恐怕——”


    “不?会。”孙雪华另有一番见解,“若按照我们现在已有的信息推算,叶星离开碧穹之滨已经数十年,若他有意经营,形成自己的势力,那必定为天下宗门所察觉。尤其是无渡峰,虽说已不?再是飞升必经之地,但?其中的雷场依旧存在很强的影响力,若是受制于人?,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我更倾向于,叶星的手?下并不?多,而且这次攻击临渊,已经让他损耗殆尽。”


    “更何况,他与乔序明争暗斗,若是真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为何这么些年,始终不?曾露面?不?派人?将乔序抓回来,而是放任他行动?”


    “我猜,叶星不?是不?想露面,而是不?能?露面。”


    薛闻笛若有所思:“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叶星一定会将矛头对准小若愚他们,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嗯。”薛思应着,“雷场凶险,还需要一个人?鼎力相助。”


    “谁?”


    “阿青。”


    薛闻笛一愣,问道:“你有办法?”


    “有,但?不?一定能?成功。”


    薛思说着,便看向了孙雪华,对方默然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忧虑,缓缓说道:“你也伤势未愈,尽力便好,若是不?能?,及时?止损,免得把自己搭进?去。”


    “这不?会。”薛思答应他,此法并无性命之忧,孙雪华这才允诺。


    薛思垂眸,向薛闻笛伸出手?:“劳驾带我过去。”


    “好。”


    某人?起?先没想那么多,一手?环住薛思腰身,一手?托住他那条银色鱼尾,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薛思双臂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耳侧,温声说着:“尾巴有点滑,麻烦你了。”


    那温热的气息在肌肤上无声地散开,薛闻笛一个激灵,顿时?面红耳赤。他想,这人?身上真香啊,光是靠着就觉得,马上就要进?入温柔的梦乡。


    薛闻笛感?觉有点晕,甚至是头重脚轻,但?手?上还是有力气,稳稳抱着薛思。孙雪华见状,轻轻推了他一下:“先迈左脚,小楼。”


    “哦哦。”薛闻笛回过神,终于动了,薛思莞尔,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薛闻笛睡觉前爱耍赖,薛思实在拗不?过他的时?候,就会捏一捏他的耳朵,以示警告。


    结果这次就摸出事了。


    薛闻笛腿一软,“咚”的一声把人?摔了出去。


    “啊!”


    薛思还没反应,薛闻笛倒是先叫出了声,着急忙慌要将人?扶起?来,但?这次着力点不?对,重心?不?稳,又抱着人?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噗。”孙雪华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过来搭了把手?,“我来吧。”


    薛闻笛仿佛要烧起?来似的,脸红得根本不?能?看,孙雪华一把将薛思托住,带着人?去见顾青,而后他把门一关?,就出来了。


    薛闻笛站在他身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啊,小雪。”


    “你摔的是小鱼,不?是我,不?用对我说抱歉。”


    薛闻笛怏怏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


    孙雪华平静地注视着他,忽地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道:“没关?系,你打小就这样。”


    薛闻笛:“嗯?”


    “什么打小就这样?哪样啊?”


    “小鱼以前变回原身的时?候,你硬要把他塞进?井里,结果他卡在井口差点被憋死。”


    “啊?有这回事儿?”薛闻笛顿时?拔高了音调,可孙雪华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他又立马压低了声音:“真,真的啊?”


    “嗯。”


    薛闻笛:“……”


    真完蛋啊,他想。


    屋内的薛思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而是轻轻叫了一声:“阿青?”


    顾青并没有回应。


    她伤得不?重,按孙雪华所言,只是气力耗竭,暂时?昏了过去,但?不?知?为何,迟迟未醒。


    想来,必是被这大?雨所困。


    薛思不?言,握住她的手?,运转自身灵气。他的身躯逐渐虚化?,慢慢地,大?雾四起?,香风弥漫。


    薛思强压着不?适,灵识缓缓走入这无尽的迷雾中。


    最初,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路。


    月明星稀,晚风徐来。


    薛思记得,这是临渊的山路,通往松林竹海。


    他在那棵高大?的枫树下,见到了坐在岩石上的顾青。


    她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比现在年轻些,见了薛思,也是很熟络地打了招呼:“小鱼。”


    薛思应着,也跳上那巨岩,坐在她身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顾青呢?她究竟被困在了哪一年哪一日?


    薛思想着,就听顾青说:“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我都?好久没见你了。”顾青笑笑,“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就很忙,我很担心?他。”


    她说着说着,就不?肯笑了,像是要哭,可哭不?出来。她想要逃避那些悲伤的情绪,却又无处可躲。


    薛思猜到了,他知?道顾青被困在了那四十年间的某一年,最有可能?是,前十年。


    他握住顾青的手?:“阿青,你和我回去吧。”


    对方摇摇头:“我在等师兄回来。”


    “他说,这次回来,可能?会有那人?的消息。”


    薛思微愣,手?上陡然加重了力道:“阿青,先生死了,他不?会回来的。”


    顾青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她沉默很久,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


    “我都?知?道啊。”


    她轻轻地说着,不?断重复这句话,“我知?道的,小鱼,我知?道。”


    一滴眼泪落在薛思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顾青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哽咽着:“我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待在这里,我就能?等到师兄,等到他告诉我那个王八蛋现在在哪儿,我就能?去找他了。”


    她呜咽两声,趴在薛思怀里泪流不?止。薛思抱住她,柔声哄着:“阿青,你能?做到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术师,怎么会做不?到呢?”


    顾青哭着,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薛思听不?清。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青的背,说着:“阿青,好几年前,我去找小楼的时?候,见了一次先生。”


    那时?候,施故已经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他精神还好,还能?坐在太阳底下,和薛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施故有时?候说话很直接,很难听,薛思小的时?候,以为他是强势惯了,所以这样。但?现在却不?这么看,他渐渐明白,这是施故的天性,哪怕现在粉身碎骨,这人?也不?会选择闭上那张淬了毒一样的嘴。


    比如说现在,施故叼着根烟杆,却没有点着,像是过过嘴瘾那样,砸吧两口:“便宜徒弟,你打算找到什么时?候?要是这辈子找不?到,你这辈子就不?过了?”


    “嗯。”


    “嘶,”施故就像是被烟杆烫了嘴,神色夸张,“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让人?看不?懂。”


    “先生也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受了伤,才变成这般模样。”多年过去,薛思仍是对他颇为愧疚。施故却摆摆手?:“这有什么?锁春谷谷主?当了我这么多年便宜徒弟,这说出去,我得多有面子?这伤不?伤的,都?是命,混迹于世,哪有不?受伤的?”


    他乐呵呵地笑着:“比起?小雪和小楼,我还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早该对着老天磕几个响头了。”


    薛思闻言,便问:“外面传闻,阿青失踪了,你有消息吗?”


    “有啊,她就在我这儿。”施故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薛思却是一愣,只见对方指了指前方的某个林子:“就前段时?间,就那儿,我安排她住那里去了,你放心?,有我在,那些个暗地里的臭虫伤不?了她。”


    薛思低眉,莫名沉默了。


    施故还没注意,玩着手?里的烟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可薛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问:“先生,阿青喜欢你,你知?道吗?”


    施故手?一顿,淡淡说道:“知?道啊。”


    “那你——”


    “我能?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想法?”施故又开始抖着手?里的烟杆,“我遇见你们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我看来,你们根本就是一碟小菜,被人?两筷子一夹,都?不?够塞牙缝的。”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那时?候,就是想看个热闹,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逃离夜城的魔爪,想知?道你们,究竟能?为彼此付出多少,我压根儿没想管你们死活。”


    “说白了,我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


    施故说着,却笑不?出来了,他想喝点酒,又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不?爽,心?情很糟糕。


    “但?你最后还是帮了我们。”


    施故长叹:“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吃了你们那么多饭,总得意思意思。”


    “小丫头说得没错,就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报恩。”


    他哼了一声:“她骂我是条狗,还怪让人?生气的。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


    “我这个年纪,谈情说爱早和我没边了,再退一万步讲,我光是照顾我妹和我姐,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家里再多一个,我会死。”


    “先生有家人??”


    “那不?废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是孙悟空!”施故一烟杆打了过来,薛思躲都?没躲,直愣愣地受了,施故见状,哭笑不?得:“呆子。”


    薛思不?言。


    施故敛了笑意:“年轻挺好的,年轻有干劲,有憧憬,但?我是前辈,这不?一样。顾青那会儿才多大?啊?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爱啊?”


    “可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四十年,她早就分不?清了吧?但?我不?能?啊。”


    薛思静坐着,只听施故笑着:“我要是那会儿和你们一样大?,可能?会喜欢她吧。”


    “小丫头挺可爱的,虽然会和我吵架,还骂我,但?是会给我留一碗饭。”


    “我小时?候饿过一段时?间肚子,那会儿以为自己要饿死了,但?有个好心?人?给了我一块饼,我就活了下来。”施故顿了顿,“可能?是天不?绝我。”


    “可话说回来,我要是真和你们一样大?,那么四十年前你们就都?得死。”


    “人?生不?能?两全,人?要先活着,才能?说以后。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快饿死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我妹妹负气出走,我姐姐为了我,每天都?在河边帮人?家洗衣服,就为了给我买药。我师父骂我是个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施故说着,忽地皱了皱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踩在我头上。”


    “我是真不?想为了你们跟魔君翻脸,这一翻脸,我又一无所有了。”


    薛思垂眸:“对不?起?。”


    “哈哈。”施故大?笑,“骗你的,和魔君一战,痛快!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架。”


    “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能?活下去,那小丫头得给我做多少顿饭,才能?偿还我的恩情啊?”


    话音未落,施故倏地红了眼,他摸了把脸,装作无事发生:“但?这就是人?生,你说是不?是?”


    渴望被爱的时?候,漂泊无依,登峰造极的时?候,此生已无关?爱恨。


    施故眼睛一闭,躺倒在地。


    薛思许久未言。


    半晌,施故幽幽地说了句:“不?过呢,过了这么些年,小丫头还记得我,我还挺感?动的。”


    “她姑且也算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吧。”


    “帮了你们,我这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就好像——”施故感?觉脑子不?太够用,有点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明白。


    薛思耐心?地等着,等一个答案。


    “就好像,我又年轻了一回。”


    “大?概,是这样吧。”


    就像是,拯救了年少的自己。


    施故摆摆手?:“你有事就先走,我这个便宜师父,自会替你分担一些的。”


    薛思怅然,千言万语堵在了心?口,不?知?该如何表达。时?间好像磨平了他一切感?官,他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良久,薛思沉默地向施故俯首行礼,对方大?笑:“现在给我磕头还早,等我死了再磕也不?迟。”


    “别死,活下去才有希望。”


    施故笑得更大?声了:“怎么,现学现用了?也对,你向来学东西就快。”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薛思的肩膀,哑声道:“去吧,快去吧。”


    二人?别过。


    这次见面,是薛思和施故之间的秘密。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知?道,施故是个很好面子的人?,面对死亡,也是如此。


    顾青哭着哭着就没声了,薛思安慰着:“阿青,活下去才有以后。”


    顾青直起?身,擦干净眼泪,问道:“他真的这么说吗?”


    “嗯。”


    “王八蛋,等这件事解决,我要把秋叶山炸平了,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亲口跟我说。”


    “好。”


    顾青破涕为笑,她知?道这全是气话,可施故真的太让人?生气了,从头到尾,都?特别过分。


    “和我回去吧,阿青。”


    薛思再次握住顾青的手?,晚风吹拂,竹林作响。与此同时?,屋内灵光大?作,薛闻笛与孙雪华不?约而同转过身去。


    雾霭沉沉,风雨如晦,在这山间一隅,他们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年少时?分。


    第183章 第 183 章


    四人昼夜奔驰, 赶至无渡峰下。


    “咳咳。”薛思刚刚站定,就轻轻地咳了两声,他捂着嘴, 憋住气, 稳住了有些凌乱的内息。薛闻笛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他:“你没事吧?”


    薛思摇了摇头, 并未言语。薛闻笛目光下移,看向?他那双一尘不?染的鞋尖,他起先很疑惑,为什?么这人从顾青屋里出来,鱼尾便化成了双腿, 他还在讶异,这伤居然好得这么快?现在一想?, 应是顾青施术, 勉强支撑薛思来到此地。


    “你要不?就在这里等我们?”薛闻笛不?放心,薛思却?放下手,握拳背在身后,轻声道:“雷场凶险,我们应当同去。”


    薛闻笛心头一震,涌上来一股很强烈的,似曾相识的爱哀伤。太?痛了,痛得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你——”话音未落, 薛闻笛忽地握紧手中长剑,“谁?”


    “我。”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几人顿时提紧了心。


    角落里,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男人走了出来, 手里还握着一块黑布,像是藏了某个东西。


    孙雪华:“敢问阁下是?”


    “五柳山庄, 栾易山。”


    孙雪华眼神一沉:“五柳山庄善骑射,门下弟子多是短衣革靴,手间?佩韘,你怎么一副文人打扮?”


    “因为我不?爱骑马,也不?爱拉弓。”栾易山笑笑,上前两步,“我来,是要给孙掌门一个宝贝。”


    “我与仁兄素昧平生?,怎么——”


    “不?,我们见过。”


    栾易山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质问为何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孙雪华默而不?言,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似乎是要从这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察觉一丝端倪,又或者,在蛮长的回忆中寻找可能?被遗忘的细节。


    “孙掌门不?可能?认识我的,您当年奉师命前去五柳山庄贺寿,我并不?在场。”


    栾易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他没去。但是他听陈勉念了好几年这个名字,说什?么一定要打败这人,坐上天下第一的宝座,还要姐姐为她铸剑,要一把风雪冷冽、出尘绝世的剑。


    这让栾易山对孙雪华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后来的正邪之战,他藏在人群中,远远地注视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掌门,想?到的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唉。”栾易山长叹,好像将这数十年来,微乎其微的,有关孙雪华的一切感想?吹散。


    他道:“孙掌门,我知你我素未谋面,但如今大难在即,你我应砥砺同行,共克时艰。”


    他将手里被黑布包裹的东西抛向?对方:“这个,是听海崖无情门至宝,你们带上,也许大有妙用。”


    一颗莹润的珠子落在孙雪华掌心。


    流光清丽,烂漫如星。


    孙雪华直觉这是一颗世间?难得的宝物,但却?从未有此耳闻,心下疑虑,更何况——


    他抬眸,看向?栾易山:“听闻贵庄与听海崖多有不?睦,为何你会有此宝珠?”


    “你听谁说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曹若愚?”栾易山没有半点?惊慌,反倒十分游刃有余的做派,“大敌当前,在此议论过往种种是非恩怨,恐怕不?妥吧?”


    孙雪华不?言。


    栾易山乘胜追击:“若我有意陷害诸位,今日我便不?会站在此处。听海崖终年浸淫毒障之中,无晴门却?相安无事,此珠功不?可没。所以?我大胆推测,它也许能?帮你们躲过峰顶雷电,说不?定,还能?堵住那天崩似的大雨。”


    孙雪华沉默着,神色宁静,既不?像在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似在揣测这番说辞的正确与否。


    栾易山发觉自己看不?透那样?的眼神,蓦地,冷了脸。


    “多谢。”孙雪华终是开口,“日后若有机会,我必登门拜谢。”


    “不?用。”


    “兄台高义,劳您代我向?陈勉陈姑娘问好。”


    栾易山一愣。


    “当年贺寿,我受她邀约比剑,而后却?因门中事物繁多,不?得不?耽误数十年。正邪大战,陈姑娘以?一箭之势,射落魔都大旗,重?振士气,我亦未能?及时向?她道谢。待此次风波平定,我必当前去拜会。”


    孙雪华颔首,“有劳了。”


    言罢,他便领着薛闻笛几人上山。


    栾易山从错愕中回过神,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当真不?知吗?曹若愚难道没有告诉你——”


    他猛地闭上嘴。


    罢了,事到如今,再追问这个有何意义呢?孙雪华知道了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栾易山攥紧拳头,转身飞奔而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在此停留。他要赶去叶星那里,见证那魔头最后的消亡。


    几人无声地向上走。行到山腰处的亭子,薛闻笛终于忍不?住问:“小雪,陈勉是谁啊?”


    “五柳山庄大弟子,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庄主的一位同道。”


    薛闻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记忆缺失了许多,很多东西都已经拼凑不?出原本?的面貌。孙雪华轻叹:“她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我与陈姑娘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但我知她是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好姑娘。现如今,正道危矣,她不?可能?不?现身,而且,看那位兄台的反应,大抵是如此吧。”


    孙雪华缓缓说着,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薛闻笛看着他,问道:“你在难过吗,小雪?”


    “没有。”孙雪华微微摇头,“谈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目睹过无数的死亡。”


    “但我总觉得,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只要这世道太?平,他们就能?平静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再次和我相遇。”


    孙雪华喃喃着,忽然转头看向?薛闻笛,露出一个真心的淡然的笑容:“我很多年不?去锁春谷,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回忆起那些死亡的瞬间?。


    便也不?会被离别的痛苦击碎。


    “你出现在渡口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孙雪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眼睫微颤,“只是时间?一久,我就忘记要怎么笑了。”


    薛闻笛一愣,脑海里又一次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痛苦无助的悲嚎、悲愤欲绝的挽歌,还有为数不?多的,宁静长夜中的呢喃和苦中作乐的点?滴笑声。


    它们共同组成了模糊的过往,像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伸出手,却?只落得满心冰冷的寒意。


    薛闻笛有些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要去抓个什?么东西,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这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一把攥住了薛思的手。


    柔软细腻的掌心紧紧贴着他那微冷的肌肤,一股淡淡的灵气穿过那迷蒙的水雾,如同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落在了他心尖。


    薛闻笛有片刻的失神。


    他茫然地看向?薛思,对方脸色有些发白?,本?就白?皙的脸庞就更显得脆弱,像映在水里的月光,风一吹,就起了涟漪,摇晃着,碎掉了。


    薛闻笛脑袋一热,抱住了薛思。


    “不?舒服吗?”一旁的顾青先问了出来,她有些担心,孙雪华了然地,没有出声。见状,顾青便没有追问。


    薛闻笛贴在薛思耳边说着:“对不?起,冒犯你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抱着你,这让我安心。”


    “嗯。”薛思应着,伸手环住了他。


    山腰风大雨急,一行人在小亭内休整片刻,就直往峰顶而去。


    越往上走,越有雷霆之势。那震天动地的惊雷几乎布满整个山头,目之所及,一片刺眼的白?光,根本?分不?清前路。


    顾青蹙眉:“这么大的雷场,踏进去就会粉身碎骨吧?”


    孙雪华掌心托着那颗宝珠:“试试看吧。”


    “嗯,我助你,师兄。”


    “好。”


    顾青两手结印,与孙雪华一道,将自身灵气注入宝珠之内,以?此来催发其内蕴之力?。


    刹那间?,华光漫天,风云迭起,云中似有空灵声响,清脆摇曳。一片亮光之中,逐渐显露出一条蜿蜒山路。几人对视一眼,便沿着一条山路走去。那颗宝珠始终悬浮于孙雪华头顶,像是在庇佑他安然无恙。


    “这雷场之力?如此庞大,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吧?”薛闻笛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顾青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们现在看到的雷电应该是由某种术法制造出来的,并不?是雷场本?身散发出的力?量。但是,我认为那真正的雷场之力?,远胜于此。”


    “那要是靠近,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薛闻笛陷入沉思,薛思说道:“若雷场之中,无人生?还,那叶星又是如何盘踞于此呢?”


    前方的孙雪华脚步一顿。


    “大概是靠那个吧。”


    几人皆是驻足,抬头望去,峰顶处,一座巨大的石像赫然矗立。轰鸣的雷电自它头顶灌注而下,钻入地面,形成一个类似于湖泊的圆形结界。那石像身负长剑,手握拂尘,威严之中,又颇具悲天悯人之相。


    “轰隆隆——”


    雷电不?停奔涌,灼眼的电光将石像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照亮,原本?慈悲庄严的法相,此刻竟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我的天啊。”顾青轻呼,几人面色一沉,暗道不?好。


    第184章 第 184 章


    “现在怎么做, 打碎它?吗?”


    薛闻笛仰头看去,那石像顶端,雷云团集, 隐约已形成巨大的漩涡, 强烈的不祥之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正中央倾泻而下。


    就好像, 苍天真的破了个大洞,藏于?其下的妖魔鬼怪正要突破最?后?一层封锁,涌向人间。


    宝珠生?辉,悬于?众人眼前,为他们隔开一层坚固的屏障。


    “阿青, 劳你护法。”


    孙雪华持剑,顾青正声道?:“师兄你尽管去, 背后?有我。”


    话音未落, 薛闻笛亦是拔剑,剑锋相抵,他看向孙雪华:“刚好也试试新剑。”


    他笑起来,就像那年春天初见。


    孙雪华想起那只无?意飞过眼睫的蝴蝶,垂眸莞尔:“嗯。”


    顾青双手结印,运转周身灵气,宝珠流转,璀璨的灵光从中央瞬发, 截断浩荡如海的雷潮。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冲出,剑锋直指那座巍峨的石像。


    “轰隆!”


    惊雷直下, 顾青手势一转, 拦下这一击。


    原本?庄严肃穆的石像刹那间动了起来, 石剑出鞘,携着破天撼地之势朝着孙薛二人袭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兵分两路, 剑锋劈开眼前大雷,直中那石像身躯。但可惜,那玩意儿毫发无?损。通天的大雷似乎在它?周身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孙雪华二人无?论如何,均是无?法突破。顾青见状,再度发力,宝珠光芒大作,将?周围的雷电全部吸了过来。石像上空的漩涡与那颗宝珠间逐渐形成一道?连线,雷电之力由漩涡转移至宝珠之上。顾青大喊:“师兄!上面?!”


    孙雪华闻声,踏剑而行?,石像反应却极为迅速,剑锋一转,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薛闻笛立刻拽住孙雪华的胳膊,带着人躲过这一击,剑身横在身侧,与那石剑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薛闻笛用力将?孙雪华推上石像的胳膊,自己?也落在了另一只手上。


    石像挥动双臂,二人在同一时间向上疾走,雷电劈下,顺着石像的胳膊,朝着他们扑来。薛闻笛与孙雪华剑锋横扫,仍是被逼退了两步。就在此时,石像的剑锋忽然调转方位,朝着那颗宝珠劈下。


    “不好!”


    顾青大骇,危急时刻,薛思甩出两根银线,勾住那颗宝珠,以巧力助其位移,避开了石像的攻击。但与其同时,宝珠与漩涡的连线也断开,雷电之力再次加强,薛闻笛与孙雪华顿时被冲了下来,二人持剑,剑锋插入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下难了。”薛闻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那石像再次挥剑,众人四散,薛思紧握那颗宝珠,眉头微蹙:“我们要把这颗宝珠,送到漩涡中央才行?,就像女娲补天那样。”


    “那得先击碎这个石像吧?”薛闻笛直觉不妙,孙雪华摇摇头:“石像与那石像应该已经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怎么办?”顾青也觉得十分棘手。


    雷电轰鸣,几人被迫躲避,威压之大,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形神?俱灭。


    “我有办法,但很冒险。”薛思沉声,薛闻笛一愣,看向他,雷火交织中,那人的眼里好像闪过粼粼水光,像晴空之下,泛起涟漪的澄澈湖水。


    “阿青,你能不能为我开路?不靠这宝珠。”


    薛思问道?。


    顾青怔了怔,旋即点头:“数到十,我能为你争取到十个数。”


    “好。”


    薛思应着,双手合十,将?那颗宝珠拢在掌心。四野茫茫,大雾四起,薛闻笛心神?一震,转眼间,滔天的雷场之中竟出现一尾银鱼,以天地为池,无?声地游荡着。


    顾青顿时会意,风驰电掣般布下结界。


    “十!”


    她高喊,薛闻笛与孙雪华齐齐跳上鱼脊。


    “轰隆!”


    一道?大雷劈下,顾青单手结印,硬生?生?接下这招。


    “九!”


    薛思一跃而上,顶着顾青为他顶开的一条前路,不断向上飞跃。


    “八!”


    那石像挥剑,薛思灵活绕开他的攻击,风云诡谲的雷场仿佛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狂风呼啸,浪涛惊天。


    “七!”


    顾青再次发力,将?自身灵力不断向上延展,犹如一道?开天辟地的利剑,破开了雷云封锁。


    那石像迅速调转方位,向她袭来,顾青掌心向下,撑在地面?,无?数道?符文自她身下铺开,绞结成链,一道?两道?三道?,死死捆住了那石像的四肢。


    “五。”


    顾青咬牙,与那石像角力。


    “四!”


    雷火漫天,顺着那符文烧向顾青,对方抬手,符文裹着烈火瞬间堕入地底,裂石嶙峋。


    “三!”


    顾青拼尽全力,攥着符文一端。


    薛思纵身一跃,鱼尾摇曳,吐出宝珠,将?其向上一顶,正入漩涡中央。薛闻笛与孙雪华翻身跳下,双剑合璧,两股强大的灵气并进,破开石像巅顶。


    “砰!”


    巨大的爆炸声在山峰之上回荡,碎石如雨,倾天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二!”


    顾青低头,勉强撑开一道?结界,手中符文也纷纷断裂。


    “一!”


    一尾银鱼落入她的掌心,符文彻底崩断,强烈的冲击力将?她震开数丈之远。


    雷火震天。


    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齐下,雷电紧追不舍,震得二人内息翻涌,大有灵魂出窍之势。


    “噗。”


    不知是谁的血喷了出来,热流落入眼中,烫得惊人。


    长鲸行?与新生?的横雁同时发出剑鸣,声遏九天。一时间,紫气东来,云蒸霞蔚,似是碧海万顷,鲸出击浪。


    “咚。”


    薛闻笛重重砸在了地坑里。


    头晕眼花之际,他好像听见孙雪华在说:“真好啊,有生?之年,还能与你比肩并剑。”


    薛闻笛已经有点糊涂了,可他还是笑笑,喃喃着:“是啊,真好啊。”


    “师兄!小楼!”


    顾青从地坑上方跳了下来,慌乱地扒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薛闻笛头痛欲裂,挣扎着从石头缝隙中伸出手,一下抓住了某个微凉的指尖。


    隐约有光透了进?来。


    薛闻笛眯起眼睛,看见一张惨白的、脆弱又美?丽的脸。


    薛思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眼睫发沉发重,连将?薛闻笛拉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虚握着这人的手,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小楼。”


    薛闻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又莫名其妙觉得很幸福。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薛闻笛用力,紧紧抓住了薛思的手。


    “师兄!”


    顾青终于?将?孙雪华从石头堆里挖了出来,对方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受了不少皮肉伤,灰头土脸的,乍看之下,像只脏兮兮的小鹿。


    “噗。”顾青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忙给他擦擦,“怎么脏成这样啊?”


    “石像太大了,砸碎它?废了不少力气。”


    孙雪华揉揉眼睛,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了他眼中,可松手一看,指节却是有点滴血迹。他猛地一回神?,薛闻笛也刚从石头底下爬出来,一骨碌倒在了薛思怀里:“好险,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抬眼看着孙雪华,对方也在看他。


    云散雨去,雷火将?息,天光倾泻。


    二人相视一笑,无?言无?语。


    宝珠自天空落下,坠入孙雪华怀中,盈盈微光,沉静似水。


    “当真是个宝物。”


    孙雪华若有所思,将?那宝珠小心收了起来,待此事?结束,他得亲自将?此宝珠送回。


    几人休整片刻,便一刻不停地赶来与孙夷则等人会合。


    夜城外,曹若愚听完孙雪华的叙述,不由地发问:“三师兄说,碧穹之滨的海边也有座石像,和雷场之中的石像有关系吗?叶星本?就是石像所生?之灵,那——”


    “你忘了吗?”栾易山忽地开口,“纪坏钧在曜真洞天,曾经告诉过你,雷场之中,有叶星的真身。”


    曹若愚呆呆的,大脑里晃过无?数的画面?,但片刻间,竟有点想不起细节来了。栾易山见状,冷笑了一声,道?:“不管哪座是真身,总而言之,雷场已毁,石像已灭,叶星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们与其在这儿纠结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不如立刻进?入夜城。若我猜得没错,叶星之后?,必定要再次借用聚魔池的力量,到时候——”


    栾易山瞥了眼脸色苍白的薛思,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所在。


    柳惊霜叹了一口气:“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你们不会被夜城的诅咒压制,其他的,你们自求多福。”


    “嗯。”曹若愚点点头。


    “还有,尽量别?把东南角的建筑破坏掉,”柳惊霜想了想,补充了一点,“还有大殿。”


    “啊?”曹若愚有些为难,“可是两年前夜城已经被破坏过一次了,那些建筑好像都塌得七七八八了。”


    柳惊霜脸一拉,有些不高兴:“那你们把叶星弄出来,别?在我的地盘上打打杀杀。”


    “啊?”曹若愚更为难了,“你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现在这种情况,你就以大局为重,不要这样小心眼了。”


    “我小心眼?你有种再说一遍?”柳惊霜当场翻脸,差点一拳呼过去,曹若愚顺势往文恪身后?一躲,只露出一颗脑袋瓜。


    柳惊霜一看文恪那张清俊无?辜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真的打,怕一拳下去,这人就得去见阎王爷,到时候詹致淳不得把他抽筋扒皮?


    “哼。”柳惊霜两手抱胸,“那我不同意。”


    “你这人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施未也不乐意了,脾气上来就要和人对着吵,詹致淳却缓缓开口道?:“柳公子,心安之处,方是故乡,你又何必为难这些小辈呢?若是林城主尚在人间,必不会拘泥于?这些身外之物。”


    “死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柳惊霜顿时火冒三丈,“你以为我是你,天天对着死人念经?你有这菩萨心肠,怎么不见老天爷对你网开一面?啊?”


    詹致淳不语,曹若愚却不高兴了:“你干嘛?都到这紧要关头了,你还想把我们都踹下船?”


    “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乐意了。”柳惊霜阴阳怪气着,却见曹若愚的剑袋散出一缕清辉,一个小孩模样的剑灵坐在了他的肩头。


    曹若愚头一歪,有点受惊似的:“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剑灵不说话,就是抿着嘴,盯着柳惊霜看。五官稚嫩,神?色却不似平常修者?那般平和,反倒颇为凌厉。


    柳惊霜被盯得很不自在,转身拂袖而去,坐在了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


    “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啊?”曹若愚百思不得其解。


    “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詹致淳劝解着,“赶路辛苦,暂且休息一二。我想,柳公子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真的吗?”


    曹若愚还是想不明白,可他见詹致淳那般笃定的样子,便不好再说什么。


    几人席地而坐,顾青点了一柱安神?香,立在中间:“等这香烧完,我们再想想办法。眼下叶星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也翻不起风浪,我们也得留存体力,好做最?后?一搏。”


    “嗯。”孙夷则点点头,他看着顾青,总觉得对方和先前不太一样了,但至于?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他又看看孙雪华,他尊敬的大师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再看薛闻笛,对方却已经和薛思头靠着头,小小睡了过去。


    孙夷则不免担心起远在曜真洞天的傅及。


    不知他的心上人,究竟如何了,有没有平安地踏上归途。


    “你就是顾青?”燕知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顾青也有些困惑:“姑娘是?”


    孙夷则这才想起来,燕知和师父并没有见过面?,就准备介绍一下,不曾想,燕知却兴致缺缺地说道?:“看着也很一般嘛,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一点。”


    “你少说两句是会死吗?”施未尴尬到想立刻跳河。


    “嘁。”燕知不屑,抢过他腰间的水袋,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顾青不解:“令兄,是哪位?”


    燕知眼珠子转了转,扫了一圈,发现施未和沈景越脸色铁青,曹若愚忙着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她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水,说道?:“哦,他呀,估计你看不上,野人一个。改天有空的时候,我让小景画张他的画像,我跟你说,其实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真的很俊俏,要是再早个十几年,说不定你真能成我嫂子。可惜我们吵了一架,他不懂我,我不懂他。”


    顾青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样。”燕知将?水袋扔给施未,头一仰,睡在了地上。


    第185章 第 185 章


    “砰!”


    猎魂鹰冲入大殿, 一头撞上?了殿内石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片刻后, 一团幽白的?影子自猎魂鹰体内升腾而出, 逐渐凝聚成人形。但由?于受伤太重, 面部轮廓并不能完全显现?。那影子顾不上?许多,直奔大殿深处,来到聚魔池边。


    鎏金色的?泉水缓慢地涌动着,像一锅沸水,只要再稍微添上?那么?一把火, 就会立刻爆炸升天。


    那影子径直跳入池中,没了踪影。


    与其同时, 城外的?薛思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眉头微蹙,很快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了,师父?”曹若愚关?切地问?道,薛思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聚魔池中,泉水沸腾,叶星再度现?身,一道诡异的?裂痕从他头顶蔓延至躯干、四肢, 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当场四分五裂。


    “栾易山, 你背叛我, 你背叛我!”


    叶星一拳重重砸在了聚魔池边缘, 沸腾的?泉水顺着那蛛网般的?裂痕不断往上?爬,很快就布满他苍白的?身躯。


    石像已毁, 他的?力量被削去大半,再这样下?去,那几个小鬼说不定真能让他灰飞烟灭。


    叶星的?瞳孔中闪过强烈的?杀意,他仰天长啸,聚魔池中的?怨气钻入他四肢百骸,直入丹田。


    薛思猛地感受到了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濒死感近乎在一瞬间将?他淹没。


    曹若愚忙扶住他,薛思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动作轻些。


    薛闻笛睡得有点沉,想是那奋力一击损耗太大。


    “怎么?回事,师父?”曹若愚小声?问?着,施未也赶忙挪了过来,薛思悄声?道:“叶星吸收了聚魔池部分力量,导致那池中阴阳失衡。我虽与聚魔池斩断联系,但它还在向我传递信息。”


    “什么?信息?”


    “它很痛苦。”


    “啊?”曹若愚一愣,“一个池子,也会有这种感情?它成精啦?”


    薛思垂眸:“聚魔池乃天地所生?,为怨念聚集之所,也是魔族力量的?来源。它一方面容纳生?灵产生?的?负面能量,一方面又将?这种能量转为魔族的?养料,有进有出,维持着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聚魔池就会发出警告,也就会在我身上?体现?。”


    “原来是这样。”曹若愚想了想,“那叶星就是将?聚魔池的?平衡打破了?”


    “聚魔池的?平衡很早就被打破了,从我父亲开始,它就在不断地自我纠正。但这一回,后果恐怕难以预料。”薛思目光深沉,“不过,我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感知到的?。”


    “你先别?感知了,师父,好好休息吧。”施未轻叹,“需不需要我跟小若愚帮你顺顺气。”


    薛思婉言拒绝了,但话音未落,那种剧烈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浅色的?唇顿时变得青紫,整个人倒了下?去。曹若愚吓了一跳,急忙要去扶,只见某人一手搂住了薛思的?腰,一手按在了对?方丹田处,以自身灵气替他纾解疼痛。


    曹若愚见状,松了一口气:“大师兄你醒啦?”


    薛闻笛眼皮还有抬不动,轻轻地点了个头:“嗯。”


    “聚魔池。”薛思语声?微弱,“有个,很不一般的?东西,掉进了聚魔池。”


    “很不一般的?东西?”施未不解,“什么?东西?”


    薛思闭眼,脑海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五彩斑斓的?,像是海底游荡的?水藻。


    叶星将?封印着何以忧的?剑匣扔进了聚魔池。


    事到如?今,料是无法借此人躯壳转生?了。


    但他不介意与她玉石俱焚。


    “纪怀钧,我承认你技高一筹。”叶星低低地笑出声?,“可我若不能活,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顺心。”


    “城破之日,必是我们同归于尽之时。”


    叶星仰天大笑,周身裂纹不断膨胀、异变,沸腾的?泉水不断侵蚀着剑匣,作为守护屏障的?纹路发出极轻极轻的?脆响,一点一点开始脱落。


    薛思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身气息:“叶星,很有可能将?剑匣投入了聚魔池。”


    “什么??”众人皆是面色一滞。孙雪华更是想起从前魔君以活人祭祀一事,更是感到不妙。


    “我们必须要动身了,否则,以聚魔池之力,剑匣被腐蚀只是朝夕而已。”


    薛思说着,脸色又白了几分,薛闻笛见状,再次为他渡气。薛思头一歪,轻轻靠在了这人肩上?,像是虚弱至极。薛闻笛有些脸热,也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曹若愚朝柳惊霜走去。


    “柳前辈。”


    他跳上?石岩,坐在这人身边。


    柳惊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凝望着眼前滚滚而逝的?骨河,轻声?应着:“嗯,知道了。”


    “你想通啦?”曹若愚眼前一亮。


    “呵。”柳惊霜似笑非笑,神色复杂,“你个呆子。”


    “罢了,和你较真,我也落不着好。”


    他说着,就站起身,朝着几人招招手:“要进城的?先过来。”


    闻言,孙夷则与施未率先走了过来。顾青与孙雪华紧随其后,柳惊霜瞥了眼:“这么?多?不合适吧?”


    “眼下?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詹致淳淡然开口,柳惊霜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你们最好有本事活下?去,我可不想再背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詹致淳颔首,向他致谢,并不多言。


    柳惊霜微叹,一脚把曹若愚踹了下?去:“别?碍着我。”


    年轻人趔趄两步,被施未接了下?,才没有摔个脚朝天,他挠挠头,还是不懂为何柳惊霜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但他也没有时间细想细问?,柳惊霜旋即发动了术法。


    原本已经?放晴的?天空,再次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骨河拍浪,声?声?不绝。柳惊霜从袖中摸出一枚翠绿的?柳叶,放在唇边,吹响了一支曲子。曲声?时而轻盈高亢,时而婉转悠扬,像是在叙说什么?不可名状的?心事。


    柳惊霜吹着,仿佛在向天地祷告,又像在,等候着某个回应。


    突然,风中掠过一丝异样的?身影,孙雪华眼疾手快出了剑,奈何对?方还是快了一步,遁入夜城之中。


    “什么?东西?狗吗?”薛闻笛也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孙雪华应着:“是吧。”


    “叶星还有帮手?”薛闻笛沉思着,却听柳惊霜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吗?”曹若愚仰头问?他,柳惊霜一脸严肃:“失败了。”


    “啊?”


    “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夜城。”


    “你不是说你是城主??只要你同意,我们就能进去吗?”施未也傻了眼,柳惊霜不悦:“我也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我想放谁进来就放谁进来。”


    “那现?在怎么?办?”曹若愚不免担忧,柳惊霜跳下?石岩:“不知道,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啊?这诅咒都存在好几百年了,你没办法,我们肯定更没办法啊。狗哥又昏迷了,更不能求他帮忙。”曹若愚低眉,十分委屈的?模样,柳惊霜看到他就心烦:“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他才不肯放你们进去。”


    “他是谁啊?”曹若愚听得云里雾里的?,柳惊霜更烦了,他指了指詹致淳:“你自己问?他。”


    曹若愚不解其意,傻乎乎地左看右看,詹致淳说道:“夜城建立之初,由?一位叫林止渊的?大魔掌管,他死后,为防止林城主?及麾下?众部受伤,就立下?了这个誓言。”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诅咒,是林城主?,对?柳公子的?爱。”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死老?头,后半句不说是会害你折寿吗?”柳惊霜耳根都红了,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詹致淳面不改色:“林止渊虽有残暴不仁之恶名,但实?非他本意。恩恩怨怨,是非曲折,终是没有回头路可走。如?今,他的?遗志不愿解开这等束缚,想来,应是怕纷争再起,血流成河吧。”


    “你这话说得,好像真觉得他是个好人一样。”柳惊霜不知道在气什么?,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詹致淳不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曹若愚一眼,对?方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就听懂了最后一句血流成河什么?的?。他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那位柳城主?的?确是好人啊,只是他的?好意被后人曲解利用了而已。”


    曹若愚想了想,就走到骨河边,“扑通”跪了下?来。


    柳惊霜吓了一跳:“你干嘛?”


    “向他祷告啊。”曹若愚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他解开身上?的?剑袋,置于膝前,身子一伏,额头抵在剑身上?,大声?说道:“柳城主?,晚辈曹若愚向您祈求,解开夜城遗志。晚辈向您发誓,必不会重蹈覆辙,必不会让这世间再成为人间炼狱。”


    无所回应。


    柳惊霜两手抱胸,指节却掐紧了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未也跟着跪了下?来。见状,孙夷则亦是如?此。


    几个年轻人齐刷刷跪着,看得柳惊霜直发笑:“你们有病是不是?”


    曹若愚磕了三个头,还是没得到回应,就有点急了,直起上?半身,大喊道:“我们一定活着回来!求您了!打开城门吧!”


    风声?骤停,阴云顿散,隐隐地,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碎掉了。


    柳惊霜愕然,久久不能平静。


    “哎?”曹若愚愣了愣,猛地站起来,欣喜若狂地问?,“是不是成功了?是成功了吧,柳前辈?”


    “嗯。”柳惊霜面色铁青,很不好看。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曹若愚斗志昂扬,柳惊霜扶额:“老?弱病残别?进,进了就是找死。”


    “留在外面,你照顾他们?”燕知盘腿坐着,一脸不耐烦,她讨厌目前磨磨唧唧的?状态。


    柳惊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自己不想进去。


    于是,他就被留下?来照看沈景越、文恪和芽儿。其他所有人,都驾鹤直奔夜城之内。


    “连那条受伤的?小鱼都能进入夜城,你却去不了,会不会不甘心?”柳惊霜直直地盯着文恪,像在挑衅,又像是单纯想笑。


    “我天生?灵气欠缺,即使能出剑,也不能长时间战斗,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文恪很平静,一点情绪都不外露。


    “那要是曹若愚回不来,你岂不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难听到文恪眼神都冷了下?去。


    “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


    “所以我说是如?果。”


    “没有这个如?果。”


    文恪斩钉截铁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柳惊霜一下?没了兴趣,不作声?了。


    第186章 第 186 章


    鹤鸣九天, 声震万里。


    曹若愚向下看?去,夜城仍是几年前那残破不堪的模样,倒塌的断壁残垣不断风化, 直至成灰。


    路上无人, 连一丝影子都不见?。


    众人一路深入夜城腹地, 来到大殿之外。如果?曹若愚记得不错,这大殿应该是损毁最严重的,可现在再看?,除却那些斑驳的裂痕,整体建筑尚是完好。曹若愚很是困惑:“奇怪, 这里不是被夷为平地了吗?怎么还好好的?是我记错了?”


    “你没有记错。”薛思答道,“是聚魔池, 支撑住了这里。”


    “啊?”


    薛思仰头看?去, 那无数裂痕中,隐隐露出些怪异的阴影,像是一双双人手,正要从阴暗的缝隙里爬出来。


    “你们要小心。”薛思察觉到了敌人的意图,“魔族并未完全?覆灭,只是变成了影子,藏在各个角落。一旦他们被聚魔池唤醒,我们恐怕势单力薄, 寡不敌众。”


    曹若愚顿时?提紧了心:“是,师父。”


    “越接近聚魔池, 你受到的影响就会越大吧?”薛闻笛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不由自主摸了摸薛思的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悄悄红了脸, 蜷着手指,慢慢垂下手腕。


    “会。”薛思并没有隐瞒,“但我必须要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他们复苏。”


    “嗯。”薛闻笛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到大殿内。


    曹若愚抬头看?了眼满是裂痕的横梁,上次进入夜城之后,他们就陷入了苦战,并没有看?清这座城的面貌,而?现在,一切却又显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抖、发颤,就像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潜行,谁都无法预料前方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要将他们彻底吞没。


    “不知道二师兄和小师弟怎么样了。”曹若愚喃喃着,走在他身侧的孙夷则听了,只道:“傅及一定会及时?赶到的,我相信他。”


    曹若愚应着,看?了他一眼,孙夷则神色凝重,亦是有无限心事不可言。


    傅及已?于离开?临渊后的第三天抵达青木镇旧址。


    “李姑娘,能否请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傅及恳切地请求着,李闲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好。”


    傅及向她颔首致谢,就领着周昂继续走,直至来到了一片废墟前。


    “你不用再装了,这里没有别人。”傅及轻声说着,周昂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僵持,而?是手一甩,活动?了两下筋骨,又是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之前为什么要假装被叶星控制?”傅及问他,目光却不曾落到这人身上,而?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片废墟。


    他年少?时?的家。


    “因?为如果?保持清醒,你们这群人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我。”周昂很不耐烦,“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的意思是,并不想帮我们救人?”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周昂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是不自觉地笑了两声,“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很蠢吗?”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偷走叶星的兰因?琴弦?”傅及听见?他笑,终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是不想苍生受难,所以才——”


    “嗤。”周昂哂笑,眼神甚是不屑,“你是不是有病?当所有人都是为了你那所谓的大道,所谓的正义?”


    傅及沉默不言。


    “我偷叶星的琴弦,纯粹是因?为我恨他。”


    “我记得荆溪叫你师兄,你与他一样,都是浣秋的徒弟。”傅及缓缓说着,“传道授业解惑,方为——”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


    不知是哪句话踩中了周昂的痛脚,他愤怒地一步上前,拽住傅及的衣领,骂道,“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兄友弟恭,师恩如山吗?这世上多的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傅及垂下眼帘,没有与他争辩,周昂腕上的伏仙锁感知到他暴涨的戾气,自动?发起了阵法,他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傅及一愣,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没事吧?”


    “滚!”周昂怒不可遏地甩开?这人,质问道,“你想怎么样?在这儿?杀了我?”


    “没有。”傅及默默收回手,无声地注视着他,眼神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即将脱口?而?出。


    可是,傅及并未开?口?。


    周昂终于想起他为什么讨厌这个人了。


    明明有千次万次,千百万次的机会杀了自己?,却总是用这种担忧的、怜悯的、不舍的眼神看?着他。


    “我说你,想当活菩萨也不挑着点儿时间?”周昂有些烦躁地磨着手腕上的伏仙锁,磨得这冰冷的刑具咔咔作响,傅及瞥了眼他的手,问道:“浣秋和我说,支撑着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一定要再回到这里。”


    “是。我记得你都听到了吧?怎么还要再提一遍?”


    “这里,”傅及不知为何,有些哽咽,“这里也是我家。”


    周昂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可仅仅只是一瞬,他不愿,甚至是不敢去深究,很快挤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哦?那挺巧啊。但我和你并不是一路人,你少?费点心思比较好。”


    傅及一时?无言。


    他设想过很多很多重逢的场景,却在此时?,完全?不可控地认为,也许相忘于江湖会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拔剑,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周昂手上的伏仙锁。


    冷铁落下,周昂的心也随之一震。


    “你打算放我走?那我这同乡的面子可真大。”


    周昂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傅及长?剑入鞘,说道:“你义父义母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周昂一怔,傅及又道:“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还活着,所以你就放下执念,好生过日子吧。”


    周昂听了,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这张悲天悯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时?间太久了,好多细节都被遗忘,那些逝去的时?光不再重来,模糊的记忆也全?部?葬送在过往。


    周昂冷声道:“你就算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帮你的。”


    “我不是要你帮你,只是希望你下半生过得安稳些,不要执着于仇恨。”


    “没有仇恨,也就没有现在的我。”


    “叶星和无渡峰,我都会解决。”傅及说得很慢,像是累极了,有点接不上气,“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周昂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有时?候真讨厌你们这种?人。你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放下?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指责我?”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我原本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和叶星同归于尽!我恨,我怎么不恨?你要是活成我这样,你也能一笑泯恩仇吗?我恨不得这个不堪的世道今天就彻底崩坏!所有人都别活!”


    失去会让人崩溃,得不到会让人疯狂。千次万次,每一次见?到那些享受着爱和幸福的笑脸,他就会无比怨恨这不长?眼的老天,这玩弄他的命运。


    所以他要亲眼见?证着一切的灭亡,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周昂说到最后,近乎是在吼叫,傅及静静地听着,直到他发泄完毕,才定定地说道:“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


    如果?当初被抓到的人是我,也许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傅及心如刀绞。


    他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年少?的周昂和自己?一同逃命。可四处屠戮的魔都众人穷追不舍。


    “少?爷,我去引开?他们。”


    周昂奋力地将他往另一条路上推,自己?转身奔向了火海的尽头。


    傅及连一句“别去”都没说出口?,就被砖石绊了一下,滚进了废墟之中。倒塌的墙角一侧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的空间,将他藏了起来。


    傅及昏迷之前,想着等他逃出去,一定要把周昂找回来。


    可是他在废墟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只找到母亲给他和周昂一人缝的一个平安符。


    他死?了。


    傅及捏着那个灰扑扑的锦囊,眼泪簌簌而?下。


    周昂听见?他说“对不起”,像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一件事,犹如被当头棒喝,内心筑起的名为怨愤的高墙瞬间破了个大洞,许久未见?的柔软无声地流露出来。


    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他还是恨,恨这一切的苦难和不公。


    周昂是周家收养的一个孤儿?,和傅及差不多大,在傅及八岁那年进的周家。


    “以后你们一起练剑,谁输了,今晚就不准吃晚饭。”


    周父对贪玩的儿?子毫无办法,只能狠狠心,下了这个命令。可周昂却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总是故意输给傅及半招,没几天就被周父发现,一个跪祠堂,一个罚紧闭。


    半夜,周昂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给傅及带了两个馒头。


    “少?爷,你要是再勤奋点,义父就不会怪你了。”周昂劝着正在狼吞虎咽的傅及,并递给他一个水袋。


    傅及咕噜咕噜喝了大半袋,若有所思:“可是我都会了啊,重复地练这种?剑招有什么用?又不能成为绝顶高手。”


    “义父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好了好了,”傅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别把我爹的话奉作箴言,他的话要真那么有道理,他早成为绝世高手了,还用得着指望我?”


    年少?的傅及笑笑:“我们明天去山上玩吧,逮两只野兔回来。”


    周昂很为难,他怕周父不高兴,又不好碍着傅及的面子。傅及也不催他,反正他们最后还是会一起出门的。


    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就是生离死?别。


    再见?便是陌路人。


    “你偷了叶星的琴弦,某种?意义上也是帮了我们。”傅及再次强调了他的立场,“只要以后,你不与我们为敌,其他的——”


    “你们会杀了荆溪吗?”


    周昂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要看?他自己?,若是他弃暗投明,我答应你,不再追究。”


    “荆溪本性不坏,但他愚忠愚孝。因?为浣秋收养了他,又是同族,所以他对浣秋十?分敬重,便也十?分听从叶星的命令。”周昂敛了神色,平静地说着话,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我知道你心软,所以能不能放过他?”


    傅及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周昂又道:“算我求你,可以吗?”


    “嗯,好,我答应你。”傅及点了个头,终是答应了。


    周昂神色复杂,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想,他应该知晓了傅及的意思,可这个时?候,偏偏无法再进一步。他不能,不愿,不敢,甚至很想一拳把这可笑的命运打得稀巴烂。


    他说:“你人蛮好的,想必薛掌门很疼你吧?你那几个师兄弟又蠢又呆,但对你也很不错。还有孙夷则,虽然他看?上去一派正气凛然,但我觉得他好像对你图谋不轨,你小心点,别被他骗了。”


    傅及哑然,愣了半晌,才小声道:“谢谢你,但小年是我的道侣。”


    周昂:“……”


    “怪我多嘴。”他皮笑肉不笑。


    傅及微微颔首:“就此别过。”


    “去当大英雄了?”


    “他们都在等我。”傅及与他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空野无声,山风寂静,离别远比重逢长?久。


    周昂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碎掉的伏仙锁,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起来,喃喃着:“你也平安啊。”


    第187章 第 187 章


    傅及与?李闲会合。


    “李姑娘, 我们走吧。”


    李闲愣了愣,歪了下头,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没有人跟上来。


    傅及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李闲解释。


    可小姑娘出乎意料地没有追问, 只是点?了个头:“好。”


    傅及很是感激:“多?谢。”


    “啊?谢什么呀?”李闲有些摸不着头脑, 傅及却是莞尔:“没什么, 走吧。”


    “嗯。”


    李闲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了,可她生性活泼,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一路上的枯燥烦闷,也因为她的能言善道消解不少。


    李闲和傅及说?了很多?她那年?受伤时发生的事情。


    “中了焚魄箭, 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吗?”傅及很是好奇,李闲摆摆手:“我记不清了, 但是沈姐姐记得清楚, 好多?事都是她告诉我的。”


    “她和我说?,大个子总喜欢和狗哥切磋,但他那时候剑法实在称不上精妙,狗哥也不让着他,每次都把他打得满地乱滚。”


    “沈姐姐劝狗哥手下留情,可狗哥却说?,他当?年?也是这么挨鬼主前辈打的,打着打着, 马上就会了,沈姐姐就怪他胡说?八道。”


    李闲叉腰, 一脸骄傲:“但是大个子真的进步很多?, 顾师叔说?他朴实憨厚能吃苦, 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哈哈。”傅及笑?着,“小师弟听?见你?这么夸他, 也一定很高兴。”


    “我每天都夸他呢,”李闲洋洋自得,“师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过我的命。”


    她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怕大个子会自卑,我们临渊呢,好多?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所以才变得扭曲,最后叛变了。”


    傅及一怔,只听?李闲又道:“十几年?前,临渊大乱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可那次大乱之后,我觉得好多?人都变了,等我长大,才知道,原来从那天起,祸根就被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李闲与?徐向晚同?出孙重浪门下,可孙重浪严肃板正,断不会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说?这些。如此种种,应是她成长的过程中,自我感知到的。


    李闲与?孙夷则关系最为要?好,许多?地方也十分相似。


    比如说?在某些时刻,对旁人情绪的变化就尤为敏锐。


    是个优点?,也是个缺点?。


    傅及想到孙夷则也曾因为旁人的议论和审视的目光陷入纠结与?茫然之中,便柔声说?道:“小师弟与?我们一同?长大,并不是一个爱争爱抢,妒忌心强的人。相反,也许现?在对他来说?,是个正正好的时候。”


    李闲摇摇头:“不明白?,什么是正正好的时候?”


    “我也说?不清。”傅及轻叹,“但就是觉得,小师弟就是这样?一个人。”


    善良的,质朴的,且不会被外界的花言巧语蒙骗的人。


    张何已经与?傅及他们失联许久。


    叶星的雷火几乎波及了整个曜真洞天,他被巨大的灵气冲开,掉进了地下溶洞,又被暗河冲到了外面。


    再睁眼时,他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


    天高云深,草木茫茫。不远处的河水未曾停止奔涌的脚步,正裹挟着泥流不断冲击着岸边。


    张何茫然地坐着,耳畔嗡嗡作响,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死。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儿?


    这是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张何强撑着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距他几步之遥的岸边还躺着一个人。


    浑身泥泞,差点?就和岸边的泥土混为一体,乍看之下,很难分辨出人形。


    张何心下一惊,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那人面朝下,直挺挺地趴着,不知是死是活。但看身量,不大像他的师兄们。张何松了一口气,将人翻了个面儿,擦去对方脸上的污秽,这才惊觉,这是谢照卿。


    张何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他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看上去受伤颇重。张何再看,猛地发现?他右边胳膊不见了,断开的肌肉骨骼全部裸露在外,只是被泥块糊住,才没有鲜血淋漓。


    但这显然十分不妙。


    张何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背起他去求援。


    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


    张何在幽深的森林中走了许久,久到他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久到四肢麻木神色昏昏。


    “好怪,怎么会这样?”


    张何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他再上前一步,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绑着头巾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捧着一盏烛台,昏黄的烛光只映出她半张脸,明暗交织,尤为渗人。


    张何吓了一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何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已经被打理干净,睡在一个不大的床铺上。张何正困惑着,就见面前又出现?那个手持烛台的女子,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有鬼!”


    “我不是鬼。”那姑娘说?话轻飘飘的,好像总差□□人气儿,张何心脏咚咚咚直跳,问道:“在下——”


    “不用告诉我姓名。”对方似乎并不愿意细听?,“萍水相逢,养好了伤就赶紧走吧。这林子幽深,不是你?这种小辈能进来的。”


    张何哑然,半晌没说?话。


    “你?那个同?伴伤得很重,目前还在昏迷,少说?也要?七日才能醒。”那姑娘将烛台放在张何床头的小柜子上,轻声道,“能走的话,晚点?来帮我劈柴生火。”


    “好,多?谢姑娘。”


    “要?叫前辈。”


    “啊?”


    那女子神色自若:“我二?十五岁时就进了这林中生活,只有中间去过两次朋友家,少说?也有五十年?了。”


    张何一怔,忙问道:“那,那前辈,对曜真洞天很了解?”


    对方不言,沉默地注视着他,张何心想,这位前辈怕是有隐衷不便透露,再刨根究底,实在无礼,就颔首致歉道:“对不住前辈,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只是我几位和师兄和好友与?我走散了,我得去找到他们,所以才有些急切,请您莫怪。”


    “我不怪你?。”女子眼神无波,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你?要?离开的话,拿上我的烛台就行,它会指引你?离开这里。”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张何见状,也没有再躺下,而是赶忙起身,去看了眼谢照卿的情况。对方也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伤口敷了草药,目前正沉沉睡着,看上去已无性命之忧。


    张何松了一口气,就去给那位前辈劈柴。


    那些柴火不多?,应该是一个人平常做饭、取暖用的。张何一鼓作气,很快劈完了,还将它们整整齐齐摞好,顺手将墙角不知道是不是被黄鼠狼刨的小洞堵了起来。而后他将这窄窄的厨房收拾了一下,熬了点?粥。没一会儿,他就捂着心口,靠着墙边直喘气。


    “你?的伤没好,不用这么着急报答我。”那姑娘走了进来,给了他一碗热药,张何默然,接过来慢慢喝完了。


    苦,特别苦,甚至有几分酸涩。


    张何舔了下嘴唇,低声道:“我赶着出去,可能要?辜负前辈的好意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着:“这林子里没有其他人,你?那几个同?门要?么活着离开了,要?么就死了。”


    张何一怔,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不过我倾向于他们还活着,若是死了,”对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她低声道,“若是死了,我三哥就要?生气了。”


    “三哥?”


    “他以前在镇上做守门人,但我们也有好几十年?没见过了。”那女子轻叹,“毕竟是肉体凡胎啊。”


    “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一心要?去外面,若是我接下了守门人的重担,他也许不会那般操劳吧。”


    “子孙无能,注定是个悲哀。”


    那女子说?的尽是些张何听?不懂的话,可那眼神里的哀戚他却是见过的,在无数个熟悉的又或是陌生的脸上。


    张何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碗,一点?点?残渣就沉在碗底,那苦涩的药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令他无法开口,再说?些好听?的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言。


    很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去抹平的,伤痛不是不存在,也不是被淡忘,而是被故意尘封在某个角落,日复一日,等它结了痂,落了灰,直到看上去不再面目可憎。


    张何默默去洗了碗。


    “哐当?——”


    不知道哪儿传来一声巨响,那姑娘神色未变,转身去了堂屋。张何也赶忙跟过去,结果?一看,谢照卿竟然单手扒着凳子,扑腾着要?站起来。见到张何,他瞠目欲裂,嘶吼着:“我的胳膊呢!我的手呢!”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又“扑通”栽了下去。张何不忍心,要?去扶他,被那姑娘拦了下:“行了,我救你?们的时候,你?的胳膊就断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谢照卿半跪半爬地奔了过来,张何下意识地后退:“不是我。”


    “不是你??”谢照卿全然失了理智,竟是抽出他的八棱锏,径直打了过来,那姑娘眼神一凛,一脚踢飞他的武器,并将他踹倒在地。


    “在我家打人?反了天了。”女子很不悦,瞪了张何一眼,“这不是你?朋友?”


    “呃,”张何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我们,立场不同?。”


    谢照卿喘着粗气,爬着要?去捡他的八棱锏,那姑娘脸色很是无奈,眉头微蹙:“别在屋里打,打坏了东西你?们赔。”


    “好。”张何连连点?头,对方转身就走了,谢照卿紧随其后,照着他的头劈了下来。张何赶忙躲到屋外去,叫着:“你?的胳膊应该是被叶星打坏的,和我没关系。”


    可谢照卿根本听?不进去半句,又是迎头痛击,结果?脚下没劲儿,“扑通”又摔了个狗啃泥。


    张何:“……”


    “我说?你?要?不——”


    “啊——”


    谢照卿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左手重重砸进了泥地里,泥点?飞溅,溅入了他那双血丝遍布的眼中。


    第188章 第 188 章


    张何左右为难, 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也不敢, 怕越劝, 这人越想不开。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张何眼见着谢照卿砸着砸着就没声了, 还?是没敢轻举妄动。直到那位前辈倚着门,幽幽地说了句:“人都哭昏了,还?不快抗回来?马上再失血过多,又要?鬼门关走一趟。”


    张何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小心?翼翼把谢照卿抗进了屋,给人重新上了药, 一番折腾下?来, 时间就晚了。那姑娘随便煮了点吃的,两个人围着个巴掌大的小桌板简单填了填肚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她?问。


    “尽快。”张何答道。


    “你那,呃,我的意思是他好像受到的打击挺大的。”那姑娘说着,默默放下?筷子,两手搁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这个年轻人,“他要?是再发起疯来, 怎么?办?我家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张何没有回答,对着个空碗发愁。他当然明白这位前辈的意思, 但耽搁下?去, 实在不知还?要?纠缠多久……


    思虑良久, 他支支吾吾说道:“我只能在这里待三天,您看行?吗?”


    “可以。”那位前辈答应得十?分爽快, 听得张何愣了一下?,而后才慢吞吞点了个头。


    第?一天无事发生。


    谢照卿昏了一整天,没个动静。张何就帮着那位前辈砍柴劈柴,修葺茅屋,翻新那块两步就能走完的菜地。他扫灰的时候,在屋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一个木质的挂牌,约莫只有三寸长,一寸宽,用?镀金小楷写着八个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张何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再把挂牌翻了过来,背面?则是刻着一个遒劲有力的“凌”。


    “凌?”


    张何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索性作?罢。


    第?二天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


    谢照卿又爬起来了,但这回没说要?跟张何拼命,而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那姑娘叫他,他也只是睁着双鹰眼,扫了她?一圈,就没了下?文。


    “打击太?大,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张何却不这么?认为,但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便没有开口?。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谢照卿大概是坐累了,脑袋一歪,栽在床上,睡了过去。


    张何隔得老远,朝屋里面?张望了两眼,这才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吃饭。那姑娘也坐了过来,和他说着:“下?大雨了。”


    “嗯。”


    “这雨,不喜庆。”


    张何听了,抬头看去,天地昏沉,本就幽深的密林更显黑暗,仿佛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来者不善啊。”


    那姑娘咬着筷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嗯,多谢凌前辈提点。”张何应着,对方忽然“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姓凌?”


    “昨天扫灰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挂牌,我猜可能是你的。”


    “那是我的好友送我的,那也不是个挂牌,是我的陪葬品。”


    张何吓了一跳,那姑娘却笑?了声:“我放心?我现在还?活着。”


    “哦。”


    那姑娘笑?得更大声了,她?轻轻拍了下?张何的后背,便悄悄回了屋。


    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淡忘。


    第?三天一大早,谢照卿没醒。


    张何照例在忙前忙后,那位凌前辈从背后闪了出来,又给他吓得一愣一愣的。


    “你的剑。”那姑娘递过来一把长剑,“应该是被河水冲到下?游去了,好在我找到了,洗了洗,还?你。”


    张何十?分感激,他当时心?焦,都没注意佩剑丢了,这两天又过得恍惚,愣是没想起来。


    他接过自己的佩剑,郑重道谢:“多谢前辈。”


    “不客气。”那姑娘笑?笑?,“过了今天,你就好好奔你的前途去吧。”


    “嗯。”


    张何万分感动,喉中酸涩。


    他和这位前辈最?后吃了顿清汤寡水的晚饭,就捧着那盏烛台出发了。


    “不要?让烛台熄灭。”那位姑娘叮嘱道。


    “是有什么?讲究吗?”


    “不要?问,听我的就是了。”


    张何闻言,便温顺地点了点头,向她?躬身行?礼,就离开了这方寸之地。那位姑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屋,再看,谢照卿也没了影。


    “唉。”


    她?似乎早有预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喝了碗水,沉默地坐了片刻。


    张何捧着那盏烛台,沿着那位姑娘告诉他的方向一直走。那烛火笔直地燃烧着,没有偏移。


    密林深深,那种危险的逼仄感愈发强烈。


    张何神色一凛,就见面?前闪现出一个人影来。


    “谢照卿?”


    张何迟疑的一瞬间,那把八棱锏就迎头劈了下?来,他往旁边一躲,原本站着的泥地顿时被砸了个大洞。


    “你!”张何有点郁闷,“我救过你。”


    “奉我主?之命,绝不能让你走出这个林子。”谢照卿左手握着武器,声音却夹着粗气,听上去不太?妙。


    张何很是困惑:“叶星向你发号施令了?”


    谢照卿不答,只是抬手指了指苍天。


    大雨滂沱,可这林中竟无雨落下?。


    耳畔淅淅沥沥全是雨声,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遥不可及。


    张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灵术剑法,符咒法阵,他没一样比得过谢照卿。但现在没有退路,他必须越过这个人,离开这里。


    于是他将那盏烛台嵌在泥地里,之后,往前一步,正面?对上了谢照卿。


    “你一定要?与我斗个你死?我活?”他问。


    谢照卿不答,挥着那把八棱锏就冲了过来。张何横剑以挡,对方的左手明显不及右手,力道小了许多,张何应付起来相对要?轻松些。


    二人在林中缠斗。


    谢照卿伤势未愈,攻击的力道和速度全部减弱许多,可架不住他那要?和人同归于尽的狠劲儿,张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啷——”


    那八棱锏威力巨大,每次接招,张何都被震得胳膊发麻,他想,必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剑身就会有崩裂的危险。


    这把剑,还?是顾青借给他的,孙雪华还?是临渊掌剑时的剑。


    张何一直默默无闻。


    默默无闻到甚至没有自己的佩剑。


    谢照卿一招劈下?,二人相互角力,谁也不相让。张何望着对方怒气冲天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谢照卿,你是为何要?为叶星拼命?”


    “为了出人头地。”


    谢照卿这一生都在追求至高?武学,他要?成为天下?第?一,要?登峰造极,要?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践踏他自尊的人,乖乖朝他下?跪,听他们求着自己原谅,求着自己宽恕他们犯下?的罪。所以他选择了叶星,因为那人强大、威严、高?不可攀。


    张何不说话。


    谢照卿说他是个孤儿,说他自小就和弟弟相依为命,他因为和别的乞丐抢一个馒头而被打得头破血流时,是叶星救了他。


    所以那些恨,全部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


    “我二师兄说,你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张何被八棱锏打中了肩膀,被迫后退两步,谢照卿仰天大笑?:“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我不杀你们,只是觉得你们可怜!你们可怜,明白吗!”


    可是现在他的右手没有了,他再也无法完成年幼时立下?的目标,他就要?再次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时间里。


    所以他恨,他加倍地恨。


    可他无法去恨叶星,便只能去恨那些,因为他一时心?软,留下?的祸根。


    张何脑袋没有转明白。


    他不知道叶星的恨从何而来。


    张何也是个孤儿,甚至这个名字,都是路上捡的。那天村东头来了个识字的抄书匠,他就眼巴巴地捡了两张写坏的,被扔在地上的纸,和那人说:“叔叔,这个给我好不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人看上去文邹邹的,说话也很亲切,年幼的张何就说:“我没有名字,想要?个名字。”


    “这个好看,就要?这个。”


    他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低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那个抄书匠笑?笑?,答应了他。


    张何自那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但这名字,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只是证明了他的存在。


    他那会儿十?岁了,无父无母,村里有好心?人会给他送点剩饭剩菜,也有人会给他送点破布衣裳。可他长得高?高?大大,又不像那些小乞丐面?黄肌瘦,有的小孩就欺负他,说他是个妖怪。


    张何从不去告状,笑?一笑?,隔天就会忘记这件事。


    他还?是会和人一起玩,有次摔到河里去,差点淹死?,被路过的一个仙人救了。


    张何呆呆地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那仙人没有停留,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但似乎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很快就要?走了。


    张何悄悄跟在他后面?。


    “你怎么?跟着我?”那仙人问他。


    张何局促地摇摇头,没有吭声。


    那仙人就继续走,他就继续跟,直到快出十?里地,对方又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他。


    张何低着头,不敢多说什么?。


    仙人又走了,可这回,张何眼睛一眨,他就不见了。


    神仙回到天上去了。


    张何想着,朝着面?前一棵大树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


    “你为什么?跪我?”


    树上幽幽地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张何抬头望去,发觉仙人坐在树上,这回,他终于有了回答:“我在向仙人许愿。”


    “许什么?愿?”


    “许愿以后不会饿肚子。”张何认真想了想,“要?有父母兄弟,姐姐妹妹,叔叔伯伯……”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好像真拿对方当神仙。


    薛思听完他这一长串的心?愿,无声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他跟前。


    “起来吧,跟我走。”


    “去哪儿?”


    “去见你的兄弟。”


    张何十?分惊讶,心?想,这神仙真灵啊,马上就成功了。


    薛思领着他回了岁寒峰。


    “这是你们的小师弟。”薛思对那几个小少年说道,傅及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师父。”


    他那会儿十?三四岁了,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师兄了。施未和曹若愚勾肩搭背地站着,时不时窃窃私语,薛思看了他俩一眼,又乖乖站好。


    “我的兄弟?”张何躲在薛思身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薛思点了点头:“嗯。”


    “那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师父。”


    “不是爹爹吗?”


    傅及吓了一跳:“不行?,不可以!”


    剩下?两个人也都愣住了,施未更是嚷嚷着:“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薛思却一脸平静:“你们多多照顾他,他就不是傻子。”


    “是,师父。”


    几人齐齐点头。


    张何就在岁寒峰住下?,开始了他的修行?。


    他学得很慢,人也确实不够聪明,悟性不高?,而且他入门时,已经错过了启蒙的最?佳时机,因此修行?路上很费力。傅及时常安慰他:“没事的,小师弟,我们再来一遍。”


    张何只会点头,并不会多说什么?。


    施未鬼点子多,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出招容易剑走偏锋,每次比试都不会落于下?风。曹若愚是因为有点贪玩,反应也有点迟钝,输多赢少,但他比起张何,明显底子好上不少。


    张何是个完完全全的,不开窍的普通人。


    他慢慢长大以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夜里边躺在床上,他问曹若愚:“小师兄,我是不是不适合练剑?”


    “哪儿的话?”曹若愚半睡半醒地说着,可他咂咂嘴,也想不出个理由来。


    小师弟的进步确实太?小了些。


    张何不言,只是翻了个身。


    曹若愚迷迷瞪瞪地睡了会儿,忽然蹬了下?腿,说着:“小师弟,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不然你下?山了,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了。”


    你一定要?继续练剑啊。


    为了能和我们并肩前行?。


    我们可是兄弟啊。


    “神仙,我向你许愿,将来要?有父母兄弟,和其他小伙伴一样。”


    “咚!”


    谢照卿被狠狠打倒在地,头撞在了树杆上,昏了过去。张何握着剑的手也松了下?来,喘着粗气,瘫坐在地。


    我练剑的理由是要?赶上他们。


    因为我也不想再过那样孤独的日子。


    张何眼睛一闭,也脱力地倒在地上。


    树上,那盏烛火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一双素手握住了它。


    “唉,我就知道。”凌姑娘叹了口?气,又费力地将两个人拖了回去。


    第189章 第 189 章


    张何昏迷了有一段时间。


    这其?实?不太?正常。


    他伤得并不重, 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和谢照卿打斗的过程中断了几根骨头,致使气力耗竭,才倒在地上, 照理来说, 应该很快就?会?醒来。


    大抵还是因为这场不寻常的大雨。


    凌满蹊很无奈, 点上安神香,以此来保佑这人尽快苏醒。


    她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人生活。


    只不过这次,她将自己的那张木牌挂在了屋檐下。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凌满蹊指节轻触那上面镀金的小字,细细的金粉悄然落下,如同飞舞的蝴蝶, 无声无息地钻入林中。


    凌满蹊等待着天?地的回音。


    不知是第几天?后,张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但因为躺得有点久, 这一下直接给他干昏头了,他捂着眼睛又?重新倒了回去。等头不晕了,他才慢慢下了床,活动了下筋骨。


    “醒了?”凌满蹊刚好端着饭碗进来,见?状,随口问了句。


    张何点点头:“多谢前辈。”


    “不客气。”凌满蹊将手里的吃食放下,“垫一垫吧。”


    “好。”张何扫了一圈,有些奇怪, “谢照卿呢?”


    “没醒呢,我把他塞柴房了。”


    “啊?”


    “你们两个不知道谁会?先醒过来, 万一出事怎么办?”凌满蹊准备吃饭了, 不想再多说什么, 张何恍然,这位前辈是怕谢照卿先于他苏醒, 会?对他不利。这样分开,好歹有个房门能拦一拦。


    他万分感激:“多谢——”


    “好了,快吃吧。”凌满蹊已经扒了两口米饭,看上去是真饿了,张何便不再多言,坐下来和人一起吃。


    “吃完你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嗯。”


    “那个叫谢照卿的,我只能答应你,不让他死?,但他醒来以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不能保证。”


    凌满蹊若有所思,捧着饭碗,眼睛发直地盯着小桌上的某盘菜,半晌,等她把嘴里的饭菜都嚼完咽下,才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要?去干大事的话,可千万别死?哦。”


    张何愣了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已经先答应了:“好的。”


    “嗯。”


    寂然饭毕。


    张何准备出发了。


    凌满蹊又?给了他一个烛台,但这回,她告诉对方,往西南方走,就?是青木镇。


    “有人回到?了青木镇,你往那边去吧,他可能在找你。”


    凌满蹊说着,那被她挂在屋檐的木牌也随之轻轻摇晃。


    张何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时间太?短,见?面与分别都太?过匆忙,再说下去就?会?十分冒犯。于是他拱手行礼:“前辈,就?此别过。”


    “嗯,去吧。”


    凌满蹊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鸣镝,那声音高亢嘹亮,犹如穿透岁月的呼唤,打破了沉沉暗夜,直奔黎明而来。


    “这是,鸣镝?”张何喜出望外,“二师兄?”


    “你朋友来找你了。”凌满蹊抿了抿唇,像是在笑,张何郑重地“嗯”了一声:“这是五柳山庄大管事送给我们的,说是到?了曜真洞天?,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放出鸣镝。”


    “我知道。”凌满蹊目光如水,“去吧,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好。”


    张何太?高兴了,高兴到?忘记了许多细节。


    如果他能再想一想,就?会?记起来,陈彦曾经告诉过他,老庄主?有位名叫凌满蹊的至交好友,就?住在青木镇。


    只是很多年都不曾再见?过了。


    凌满蹊倚着门,注视着张何离去的背影,忽地喃喃自语:“我的朋友也在等我啊。”


    林深路远,山高水长,如果不能现在见?面,那就?祝我们终会?重逢。


    凌满蹊将檐下的挂牌取下,转身进了屋,关上了那扇单薄的木门。


    张何跟着烛光的指引,只用了两个时辰就?走出了这神秘的林子。他逆着河流而上,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荒野,恰好撞见?了正在寻找他的傅及与李闲。


    “二师兄!”


    张何大声呼喊。


    “小师弟!”


    “大个子!”


    傅及欣喜不已,忙向他跑来,李闲紧随其?后,在跑到?张何面前时,她一下跳了起来,和对方击了个掌。


    “大个子!”她笑得灿烂,就?像烂漫的春花一般,张何注视着二人,难掩激动之情,傅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张何笑笑,“让你们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李闲还是像以前那样,跟个小麻雀似的说了一大堆,末了,才道,“我们快走,要?赶去与师兄他们会合。”


    “嗯。”张何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烛台收了起来。


    “这是?”傅及有些疑惑。


    “我在林中迷了路,庆幸得了一位前辈相?助。”张何应着,拉紧背上的剑袋,“路上我与你细说,二师兄。”


    “好。”傅及没有追问。


    他手里还有一支陈彦送的鸣镝。


    他寻遍这曜真洞天?,也不见?张何踪影,万般无奈下,才决定放出鸣镝。


    可没想到?,居然得到?了回应。


    那位前辈,会?不会?就?是陈彦口中的那位呢?


    傅及想着,待一切解决之后,他们再作打算吧。


    一行人疾奔连天?荒野而去。


    “你们来了?”


    大殿之内,叶星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阴暗,夹杂着些许不屑。


    “少给我装神弄鬼!快把剑匣交出来!”施未大声嚷嚷着,被燕知踢了一脚:“闭上你的嘴。”


    “你怎么又?踢我?要?是何长老有个三长两短,我爹得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索我小命。”施未嘀咕着,他虽然对上一辈的事情知道得不算多,前前后后,懵懵懂懂,云里雾里,但何以忧毕竟是受父亲所托,亲自教导了他两年,这些恩情他都是记在心上的。


    殊不知,这简单几句又?戳中了燕知的肺管子似的,她当?即冷了脸:“你要?去送死?,那我也不拦着。”


    “我——”


    “剑匣已经被聚魔池腐蚀,想要?,就?来拿吧。”


    话音未落,地面骤然升腾起一层冷暗潮湿的水雾,将众人淹没其?中,古怪的气味令他们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薛思蹙眉,这个术法?,和他的好像。


    施未捂住口鼻,眼前逐渐被水雾笼罩,辨不清人影,来不及多想,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道野兽似的东西,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施未拔刀扫荡,却?听“当?啷”一声响,他一惊,只听到?一句:“三师兄,是我。”


    “小若愚?”


    施未正要?撤手,正前方却?扑来一张血盆大口,顿时将他击倒在地,施未手持斩鬼刀,刀锋卡在尖锐的獠牙处,奇怪的是,明明这么近的距离,他却?看不清面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施未奋力一踢,那玩意儿瞬间分崩离析,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眼前剑光一闪,吓得他立刻缩回了脖子。


    “二师兄?”


    “小若愚?”


    施未刚要?上前,又?看不见?曹若愚的身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直觉,这个阵法?被放出来,不是为了要?他们的命,而是为了拖住他们。


    叶星的阴谋,绝不止如此。


    聚魔池边,叶星正好画完了所有的符文。荆溪就?站着他身后,面色苍白,眼神恍惚。


    与徐向晚一战,荆溪受创极大,那飞来的长剑彻底穿透他的胸膛,如今,那伤口还在不停地渗着血。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叶星身边,等待着对方发落。


    “站进来吧,荆溪。”


    叶星唤着,年轻人慢慢移动脚步,每走一步,脚下便是一个血印。他闷闷地咳了两声,嘴角就?溢出了血。


    “这个阵法?,能最大地激发你的潜能,但无可避免的,你会?死?。”叶星轻声呢喃着,温和亲昵,像在哄孩子,“你愿意为了我,奉上一切吗,荆溪?”


    “愿意。”荆溪气若游丝地应着,他已经神思混沌,只靠着本能在回应。


    这是多年来,被驯化的本能。


    荆溪眼前闪过无数张脸,绝望的、崩溃的、狠毒的,千种万种,陌生或是熟悉的脸。


    “乖孩子。”叶星抚摸着他的脸,温声说着,“你的老师,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荆溪蹙眉,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师兄!”他叫住了飞奔下山的周昂,“你去哪儿?”


    “回家。”


    周昂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荆溪下意识地认为回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他没有阻拦,他甚至傻乎乎地说着:“师兄,你回家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再回来找我玩啊。”


    他不知道周昂偷了叶星的琴弦,更不知道再见?面,他们会?是在阴暗的地牢里。


    “师兄,你为什么要?偷主?人的琴弦?”


    荆溪没有怨怼,他只是不懂,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既单纯,又?残忍。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


    “是主?人的,师父说的。”


    周昂不回答,荆溪又?悄悄和他传音:“师兄,你回去认个错,我去求师父原谅你。”


    “不可能。”


    “为什么?”


    周昂沉默良久。荆溪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这黑漆漆的地牢,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说什么临渊居然也有这样的地方,说什么不知道那些正道会?拿他们怎么样。


    “荆溪,你逃吧。”周昂突然开了口,听得荆溪一愣。


    “趁着如今兵荒马乱,你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能摆脱叶星的掌控。等到?天?下太?平,你再出来,师兄带你回家找你父母,你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周昂这番话太?过大逆不道,荆溪吓得捂住了耳朵,没有回应。


    可周昂没有放弃,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荆溪,快逃吧,叶星只是拿你当?个杀人工具,若他真的有朝一日,翻云覆雨,主?宰六道,那你只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这次,轮到?荆溪没了回应。


    周昂最终被傅及带走了。路过荆溪时,他无声地扔下一枚锋利的铁片。


    他的本意是希望荆溪可以逃。


    可这铁片,最后却?被用来暗杀徐向晚。


    荆溪的记忆只到?了这里。


    他站在阵中,见?那法?阵灵光大作,无数道符文钻入他的体内,一股凶悍的力量在丹田处横冲直撞。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隔着道道灵光,看见?了叶星的脸,忽远忽近,明明灭灭,看得很不真切。


    可是他想起来的,却?是周昂。


    他小声说着:“师兄,你有没有到?家啊?”


    “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天?而降,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所有人掀翻在地。


    “什么东西?”薛闻笛怔了怔。


    “狗吗?”孙雪华抬头看去,一个庞然大物正凛凛地俯瞰着他们,一双黑色的眼珠散发出强大的威压,凶相?毕露。


    第190章 第 190 章


    大殿内,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头顶传来沉闷的极具压迫感的低吼,众人顿时?提紧了心。


    “不好对付。”孙雪华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定论。


    “嗯。”薛闻笛应着, 二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


    “你们?先走, 我俩断后。”


    话音未落, 那头庞然大物便以雷霆之势扑了过来,孙雪华与薛闻笛同?时?拔剑,顾青顺势将身边的孙夷则与曹若愚往前一推:“趁现在。”


    两个年轻人来不及多想?,当即矮身从那凶兽身下穿过,施未与历兰筝紧随其后, 不曾想?,那怪物长尾横扫, 直逼二人。危急时?刻, 薛闻笛出剑,剑身穿尾而过,那凶兽吃痛,转身向他扑来。施未拉住历兰筝飞身一跃,冲向内殿。


    “他们?——”


    “他们?不会?有事的。”


    施未让历兰筝不要担心,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嘱托。”


    施未目光如炬,拉着人径直冲入了黑暗深处, 追着傅及二人而去?。


    “砰!”


    凶兽一脚踏破了本就裂痕遍布的地面,薛闻笛直直往下坠, 单手?掐诀, 大喊一声:“横雁!”


    一把通身紫气的长剑瞬间抵住他的后背, 托着他在距离地面仅剩三寸的地方紧急停下,薛闻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四野刮起一阵飓风,原本氤氲弥漫的水雾须臾间充斥了全部视线。


    “阿青,你先去?找小年。”


    孙雪华镇定地顾青往里一推,只听?对方轻呼了一声“师兄”,似乎还要拉他一把。可孙雪华迅速拂袖而去?,顾青连他的衣袖都?没能碰到?,就被栾易山拉了回去?。


    “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栾易山还是那张冷酷到?不近人情的脸,顾青五指紧攥,一言不发地直冲内殿。


    栾易山无声地跟上,一旁的燕知匆匆扫了眼面前的混乱的战局,似乎很无所谓地摆了下手?,就不急不慢地追了上去?。


    身后的通路被彻底封死。


    水雾凝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墙壁,阴森古怪,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从每一面墙壁的缝隙里爬了出来。薛思顿感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了骨髓,正?慢慢地在血肉中?生长。他眼前晃过一张白纸似的脸,明明没有五官,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表情,那些好奇的、厌恶的、贪婪的眼神?,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拼凑出一个个噩梦般的昨日。


    “也许我应该替聚魔池欢迎你再次回归夜城。”


    叶星低低地笑着,手?掌轻轻抚摸过池边的每一块砖面,泉水中?映照出薛思的原身,一尾银鱼正?焦虑不安地挣扎着。


    远在城外的柳惊霜也察觉到?了这?些异样。


    他隐约有些不安。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低估叶星的能力了。


    “我进去?一趟。”柳惊霜只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就速速起身,踏浪逐水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文恪下意识地要跟上,可他迟疑了一瞬,便又坐下,没了动作。


    沈景越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温声道:“文长老,你若是担心,就也去?吧。”


    文恪摇摇头:“我天生灵气欠缺,无法?长时?间用剑,阵法?灵术也不是我所专精,去?了只会?添麻烦。”


    沈景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轰!”


    那凶兽横冲直撞,蛮力极大,接连撞碎了大殿上仅存的几根梁木。薛闻笛与孙雪华双剑齐下,剑锋却被那怪物的皮毛弹开,二人从背上滚落,一直滑到?了尾巴上。凶兽甩尾,碎石飞溅,薛闻笛一手?紧抓着那尾毛,一手?持剑,劈开砸向他们?的石块。


    “小楼!”


    孙雪华叫他,薛闻笛剑锋一转,反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同?时?松开,孙雪华一把抓住,捞起他飞快地闪到?一处安全的角落。


    “这?玩意儿刀枪不入啊。”薛闻笛摸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却见那凶兽直冲薛思与詹致淳而去?。


    “危险!”他大喊。


    詹致淳拂尘一扫,他与薛思的身影顿时?如羽般散去?。


    薛闻笛长舒一口气,那凶兽很快调转方向,又朝着他们?扑来。孙雪华两指凝气,指腹划过长鲸行的剑身,剑气如海啸狂澜般,平地卷起。


    “轰隆——”


    那凶兽被冲了出去?,滚入茫茫水雾中?,消失不见。


    “去哪儿了?”薛闻笛一刻不敢松懈,这?水雾和其凝结成的墙壁,明显是敌人的障眼法?,又或者是一种?杀人的利器。


    但他怎么觉得,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心。”孙雪华直觉不太好。


    角落里,薛思头痛欲裂,那些刺骨的针仿佛已经将他每道经脉截断,令他无法?运气。


    “回来吧,快回来吧。”


    四面八方传来久远的、熟悉的、令他胆寒的声音。薛思抬眸,那些墙壁里闪过的每一道阴影,似乎在朝他不断逼近,不断在他耳边低喃。


    “这?个术法?,是聚魔池力量的具现。它在呼唤我?”


    薛思神?识混沌,有些想?不清楚。


    “你们?在这?儿干看着?”


    身后传来柳惊霜的声音,可他嘴上这?么说,自己偏也双手?抱胸,作壁上观,詹致淳不言不语,只是站着,茫茫的水雾阴影之下,显得尤为形削骨瘦。


    柳惊霜一愣,默默靠了过来,小声地说着话:“老头,你不会?要死了吧?”


    这?次再见故人,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力量被极大削弱,不知是岁月漫长,太久未见造成的记忆混乱,还是确有此事。


    詹致淳轻声应着:“老朽无碍,多谢柳公子挂怀。”


    “嘁,詹掌门还真客气啊。”柳惊霜哂笑两声,余光一瞥,薛思已席地而坐,试图运转周身灵气,以稳固心神?,奈何身体里那些邪力像是已经钉死,他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稍微一动,丹田处便剧痛不已。没多时?,他便冷汗直流,气息急促。


    “看来,聚魔池还是被蛊惑了。”


    詹致淳抬眸,那些坚冰似的墙壁上,早已爬满了狰狞的影子,即使没有常人的五官,但他还是看出,他们?都?在紧盯着薛思。


    “要是那些魔物都?跑出来,那两个人恐怕也扛不住啊。”柳惊霜仰头看去?,薛闻笛和孙雪华二人与那凶兽陷入了苦战。


    那庞然大物再次从阴影中?冲了出来,行动更为迅猛,那些来路不明的水雾将它的伤口包裹,并在它周围形成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任凭剑气如虹,也无法?突破。


    一道利爪挥下,孙雪华踩上一面墙壁,正?要飞身转位,不想?,右脚却被一双黑手?紧紧抓住,令他动弹不得。薛闻笛挥剑砍断,推了好友一把,二人分开落地,那利爪正?中?冰墙,那东西瞬间四分五裂,被那凶兽吞噬殆尽。


    薛闻笛咬牙:“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被它拖死。”


    少?年回头看去?,大喊着:“詹前辈,能否想?想?办法?,破开这?个阵法??”


    “砰!”


    身后的冰墙再次爆裂,薛闻笛挥剑挡下那些飞溅的碎片,利爪再次迎头压下,他侧身躲过,脚下的地面震了又震,巨大的体型差距下,薛闻笛也跟着抖了抖。


    “死老头,人家问你话呢。”柳惊霜搡了詹致淳一下,对方却道:“我没有办法?。”


    “嗯?”


    “叶星正?试图完全控制聚魔池,他放出此等凶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仙风道骨的老人微微颔首,眉骨下压,庄严悲悯,好似一尊淡然超脱的雕塑,“他要达成此目的,唯一的障碍就是薛掌门。”


    “薛掌门乃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虽说两年前的正?邪之战,薛闻笛一剑斩断了他与聚魔池的联系,使他的三魂七魄重获自由,不再受那冷泉桎梏,但薛掌门毕竟诞生于此地,血肉筋骨皆是承继父母,又怎么可能完全脱离滋养魔族千百年的聚魔池呢?”


    “叶星将剑匣投入聚魔池,既是要借聚魔池之力,腐蚀剑匣,让何以忧永无葬身之地,也是要借剑匣,喂养聚魔池,使其威力大增,再次通过骨血,建立与薛思的联系。”


    “如此,他或许会?拥有另一副,可以支撑他转生的身体。”


    柳惊霜大骇:“你是说——”


    詹致淳摇摇头:“我们?无法?出手?,眼前这?些魔物,若是被扫荡干净,那么受到?刺激的聚魔池一定会?将全部力量反扑至薛掌门身上,真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好恶毒的算计。


    柳惊霜错愕不已。


    “从我们?踏进这?座城开始,所有的陷阱就已经布下。”


    “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局。”詹致淳闭上眼,似乎不忍心再看。


    就在此时?,薛思忽然开了口:“还有一个办法?。”


    他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每说一个字,都?会?轻轻地喘一下,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没了声息。


    “不可。”詹致淳像是料到?了他的想?法?,断然拒绝。


    “你很有可能会?死。”


    老人始终不肯睁眼。


    凶兽仰天长啸,震天撼地,孙雪华与薛闻笛双剑合璧,撑开一个结界,才勉强保住几人不被这?怪声贯穿头颅。


    “小雪!”


    “嗯。”


    二人同?时?将自身灵力灌入剑身,只见双剑剑光大作,华彩蔚然,交相辉映。


    “砰!”


    全部墙壁瞬间爆裂,那些怪异的影子也再次缩回了缝隙之中?。


    “噗。”薛思吐出一口鲜血,额上的冷汗滑入他的眼角,令他有些看不真切。但他知道,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不能逃避,不能退缩。


    “二位前辈,晚辈——”


    一个“求”字哽在喉咙口,剧痛又一次从心脏中?央蔓延开来,那些束缚死灰复燃,正?拖着他往无边的地狱坠落。


    薛思抬起沉重的眼皮,刚好看见那抹熟悉的背影奋力向那凶兽冲去?。


    他从年少?时?分,就喜欢这?样看着薛闻笛,看着这?人意气风发地奔向远方,看着这?人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下所有危险,也看着这?人兴致勃勃地坐在崖边,折一根翠绿的草茎。


    他还会?和这?人有很多个以后。


    平淡的、幸福的以后。


    薛思用力攥紧了掌心,手?背上的鱼鳞也渐渐显现,他埋下头去?:“求您。”


    詹致淳听?了,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了过来。


    确实还有个办法?。


    他与柳惊霜同?时?将自身力量灌入薛思体内,让那原本被剖去?一半的命火再次燃烧,这?样,薛思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和受伤前同?等的力量,便能与聚魔池抗衡,重新掌控夜城的一切。


    但这?么做,也是一种?釜底抽薪。以薛思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还是个大问题。若能,胜利的希望便可以被他们?攥在手?心,若是不能——


    詹致淳撩起衣袍下摆,端坐于地,叮嘱他:“薛掌门,从现在开始,你要摒弃一切外界影响,专注于你自身,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薛思点了点头,表示他完全理解。


    柳惊霜听?了个大概,心里却升起了另一团疑云:“你的命火被剖去?一半,你怎么好端端地活着?”


    命火即为混沌之火,不仅是薛思力量的源泉,也是他生命的根基。若是命火有损,那他体内的魔血也该将他的灵力吞食,使他彻底堕魔才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柳惊霜一脸困惑地坐下,与詹致淳一同?施术,力量全部凝聚于掌心,贴上了薛思的后背。


    “唔。”对方闷哼一声,说着,“还有一半命火,在小楼身上。只要,他在我身边,与我同?修,便不会?出事。”


    柳惊霜:“……”


    “我还真小看你了。”他神?色十分微妙,“你们?年轻人,真会?玩。”


    薛思不做辩解,当初情况紧急,他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后续,确实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他屏住呼吸,感知到?自身的力量在发生变化,新生的火种?正?慢慢向上燃烧,热焰升腾,重塑奇经八脉,力量回溯,再造形神?骨肉。


    聚魔池中?,不再是一尾银鱼,而是薛思本人。


    叶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阴寒。


    “薛思,你真以为你能逃吗?”


    他持刀,一下划破腕上的皮肤,鲜血迸溅,落入聚魔池中?。鎏金色的泉水逐渐变得浑浊不堪,一片殷红沉淀于其下,一丝一缕,慢慢向泉中?的倒影逼近。


    薛思体内翻江倒海,詹致淳与柳惊霜的力量完全相克,在他丹田处横冲直撞,难以驾驭。


    柳惊霜啧啧两声:“你还行吗?不行就不要勉强。”


    薛思紧抿着唇,一丝血色已从嘴角缓缓溢出。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可以的,请相信我。”


    柳惊霜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悦。


    即使他曾在这?座城中?生活多年,甚至也曾坐过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可再回到?这?幽静之地,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之人。


    也许詹致淳所言,并不是毫无道理。


    柳惊霜只有在那个人的夜城里,才是最能呼风唤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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