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
在这人迹罕至的藏书楼,角落里的这些书偏安一隅,很多年里都没有人来看,所以上面落了很多灰。
陆蝶卿感觉沧海桑田都在此处有了变迁。
她竟然和朝樱国最高高在上的那个皇太女,并肩而立,低声讨论着怎么制作人偶。
并不怎么明亮的光线,暗处角落,皇太女身上绣了竹樱花的图腾,还有贵人用的冷熏香,静静浸染着陆蝶卿。
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只记得皇太女清冷的声音,犹如汩汩冷泉。
“你做出人偶了么?”
郑雪宁红唇动了动,看向陆蝶卿的眼神暗藏汹涌。
陆蝶卿下意识想点头,但话到了嘴边,又犹豫。
“…”她没能说出话来,只咬了咬唇,神态犹豫。
纤长的脖颈,肌肤白如玉,软白的耳垂看着毫无杀伤力。
作为木头小人偶的时候,郑雪宁曾经被抱在这姑娘怀里,感受着对方小小身板所能释放的所有体温。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副面孔。
但无论哪一副面孔,都显得那么弱小,好像她稍微捏一下,面前的小可怜就会消失。
“嗯?”郑雪宁见她不出声,又问了一次。
陆蝶卿两只手背在身后,拘谨地握着,小小声道。
“还没完全成功…”
不知道为什么,世人都说皇太女可怕,可她这会儿站在人家面前,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这种奇妙的亲近感,令她不想和皇太女说假话。
“我试着做了木头人偶,还尝试着点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蝶卿的声音低了下来,“我的小人偶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
回忆起昨夜的一切,陆蝶卿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一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人偶好像不喜欢我,她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才离开了我?
这句话被陆蝶卿埋在了内心,并不敢说出来。
郑雪宁静静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少女,蓦地靠近。
“你方才说,点灵成功了?”
她一下子靠近,吓了陆蝶卿一跳,但小少女却没敢往后躲,只强迫着自己身形定在原地,和皇太女对视。
“我也不确定。”她嗫嚅着,声音很小。
郑雪宁静静看着她:“本宫也对点灵颇有兴趣,可否将木头人偶借给本宫观摩一段时日?”
说是借,但上位者一开口,你便知道,不借的背后是没有退路。
陆蝶卿这样胆小的性子,当然会选择屈服。
可这一次,出乎皇太女预料,面前的少女沉默了片刻。
她的唇被咬着,几乎要留下深深齿痕,可见心中天人交战,开口时,少女的声音轻而温柔,但有些颤抖。
“不能借。殿下,人偶一旦点灵成功,便是人偶师生死与共的伙伴,最好的挚友,不能借。”
陆蝶卿这样胆小的性子啊,能将这番话说出口,就要耗费攒了一辈子的勇气,等着被砍头。
哪怕她制作小人偶的初衷,是想着这世界上该有一个灵魂,从诞生开始就一直爱她保护她,从此她有人守护。
可这一次,很意外,小人偶还没有开始守护她,她却要负起责任。
郑雪宁没能说话。
她这辈子在皇太女的位置上,见到了太多软骨头,也见惯了曲意逢迎卑躬屈膝,背后却阳奉阴违的人。
那些平时表现比陆蝶卿还要性情刚直的人,真的面临权势逼迫时,总能暴露最软弱最丑恶的一面。
不像陆蝶卿,她总是用最柔弱胆怯的一面示人,就连想要制作人偶,也是为了有人守护她。
可就是这样一个永远含着眼泪恐惧一切的少女,却敢看着她的眼睛说不。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传扬在外面的凶名吗?
她难道不明白自己只要稍微张张嘴,就能令人把对方的一切痕迹抹杀吗?
她怎么敢拒绝自己?还是为了一个木头人偶。
——为了自己曾经附身的那个粗糙木偶。
郑雪宁怔在那里,心底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作为被拒绝的朝樱国储君,她应该生气,可作为那个被维护的粗糙木偶,她却又心底一软。
两种奇妙感受重合在一起,叫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再对面前的少女。
陆蝶卿像一团软绵绵的云,飘到了她的世界里。云朵常常下雨,将她满身淋得狼狈,她才想着将云推开,或者吹散。
但偶尔陆蝶卿就像今日这样不下雨,她才发现,这团云是如此洁白无瑕,它甚至是勇敢的,想变成油纸伞或一棵树,给她挡一挡灼热的炎阳。
郑雪宁心中涌起百般感受,只能用沉默来消化它们。
陆蝶卿悄悄抬眼,撞入皇太女的视线,见她丝毫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只是安静着不说话。
小少女立刻壮着胆子再接再厉,企图给皇太女上课。
“殿下,倘若你认真去翻阅人偶师的传承典籍,就知道啦,要点灵成功,需要付出真正的喜欢和心血。”
“既是真心的喜欢,将它视作最亲近的人,怎能借给旁人?只有东西,才能被借来借去,人不能借。”
“点灵成功了,人偶在我心里,就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她…借不了。”
陆蝶卿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在凶名在外的皇太女面前高谈阔论。
大概是她能看出,皇太女只是气质冷淡,但她…没有要自己命的意思。
否则在她撞到皇太女的那一刻,就该被喊来侍卫拖出去了。
至少皇太女愿意认真耐心听她说话。
皇太女手中握着比李嬷嬷那样的人,更多更多的权势,要想治她的罪会更容易。可她没有。
郑雪宁沉默不语。
陆蝶卿就好像有了更多的胆子,甚至敢翻出自己曾经看的那一卷典籍,找到记录给皇太女看。
“您瞧,书上是不是这么说的?”
郑雪宁抿紧唇,眼眸一扫,就看到了上面那行字“要喜欢你的人偶…”
接下来的字,她都没有看,只是匆匆移开目光,耳朵热了起来。
这行字,连同面前的小少女,都给郑雪宁带来了一股兵荒马乱的热浪。
她很陌生,甚至有些慌乱。
像是冰封的一道门,被反复敲动,起初没什么反应,但来敲动的手,忽然变成了温暖的体温,那只手不仅仅是敲,还用体温来一点点暖门,于是门上的冰在猝不及防间融化了些许。
门看着不牢靠了,那将窥探到郑雪宁真实的内心世界。
变成木头人偶的时候,她听了很多遍小少女重复的表白。
但等变回了她自己,成为朝樱国的储君后,作为郑雪宁站在对方面前,再听陆蝶卿维护木偶,她依然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在对她表白。
“咳。”郑雪宁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若喜欢藏书楼,往后不用偷偷摸摸来看,这是本宫的腰牌,有它,准你大大方方进。”
烫金的腰牌,上面也有竹樱花的图腾,反面是一条四爪金龙。
郑雪宁的“宁”字,在腰牌上清晰可见。
陆蝶卿愣住了。
少女两只本来就清澈无辜的杏眼,因为震惊,而睁得圆溜溜。
她脸蛋白嫩嫩,两片花瓣似的樱唇张开了一些,亮起的眼眸好像水晶,怎么瞧都不像是该在朝樱国的宫廷中,就这么灰头土脸又卑微过一辈子的样子。
郑雪宁说出了话,送出了腰牌,见这姑娘没有反应,勾了勾唇。
她牵起了陆蝶卿的手腕,让对方掌心朝上,把烫金的腰牌放到她小小的手心。
“记住了,不要弄丢。否则…”
郑雪宁轻挑眉梢,靠近陆蝶卿,微微俯身,贴着对方耳廓一字一顿。
“本、宫、治、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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