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陆蝶卿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她的小人偶快要变身成人,然后紧紧挨着她,将她逼到墙角,问出答案。
若要问她,她讨不讨厌李嬷嬷,当然是讨厌的。
可这份讨厌,怎么也上升不到希望对方去死的程度。
因为陆蝶卿知道,李嬷嬷的讨厌事出有因,对方是把唯一的独子在昔日战场上的死,转移到了对闪国人的仇恨上。
有这样一份血仇放在前面,陆蝶卿哪怕心中不喜李嬷嬷的为人,但在这份不喜背后,隐隐藏着几分难言的怜悯。
“心心,我去藏书楼的时候,遇到了皇太女。”
陆蝶卿忽的开口,转移了话题。
猛不丁从小少女口中,听到了自己另一个身份的名字,郑雪宁一顿,不再控制着木偶身形,而是放任自己坐在少女手臂上。
但木偶的身体太过于笨拙,束缚了她的动作,郑雪宁差点滑到地上,被陆蝶卿及时用手轻柔托住。
陆蝶卿手指轻轻抚摸木头人偶。
“心心,以前我见过皇太女一次,但那时候是跟着李嬷嬷他们,听了皇太女那么多传闻,我心里便一直以为殿下是一个喜怒无常,动不动就砍头的人。等我真的见了殿下之后,才明白传闻被夸大了。”
“其实皇太女殿下不仅没有那么凶,反而还很平易近人呢。而且她也对人偶师传承感兴趣,还问了我一些问题。哦对了,她甚至还给了我一枚令牌,让我随身带着。”
陆蝶卿一只手将怀里的令牌掏了出来,捧给郑雪宁看。
“这腰牌今日可派上大用场啦。”
她细嫩手指,停留在烫金腰牌的“宁”字上,小心摩挲了两下。
“今日回来时,又遇上了李嬷嬷他们…我便拿出了腰牌。结果他们没有一人刁难我,全都放我走。”
比起之前尝试点灵时的那种脆弱状态,陆蝶卿似乎坚强了一点儿,有些不好意思在自己的小人偶面前哭诉。
她甚至是轻描淡写将李嬷嬷他们带来的压迫感带过。
郑雪宁嗤之以鼻:“无人刁难?”
陆蝶卿露出了一点儿心虚的神情,将自己亲手雕刻的小木偶捧在手心,对她认真保证道。
“所以心心,现在没人欺负我啦。你不要担心我。”
陆蝶卿温柔的嗓音拂过木头人偶,显得耐心极了。
郑雪宁打量着少女脸上的满足之色,发觉对方竟然是真的不想计较李嬷嬷那帮人,往日里对她的冒犯。
她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陆蝶卿的性子有些好过头,这般不计前嫌,可不会令人感恩戴德。旁人只会觉得她好拿捏,是个不会记仇又能使劲欺负的软包子。
这闪国的公主陆荷,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
竟把女儿教成了这么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
郑雪宁再次发现了,自己和陆蝶卿身上不同的地方。
她竟然不紧抓权势,也不想着怎么复仇。
“你不恨朝樱国?”木头人偶再次问出了犀利的话。
陆蝶卿一怔:“为何要恨?”
她似乎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被郑雪宁这般问了,精致的小脸上就浮现了几丝冥思苦想。
郑雪宁再次试图深挖她内心的黑暗面。
“若不是朝樱国要求质子,你娘和你怎么会在这里被人欺负。”
被第二次点灵成功的木头人偶,似乎变得多了几丝进攻性,她问出的每个问题都犀利,直击人心。
陆蝶卿沉默了一会儿,瞧着软嫩的小脸上浮现了沮丧,好像还没长成的小花苗,被人一踩就耷拉了下去,再也开不出花来。
就在郑雪宁以为陆蝶卿不会回答了时,少女轻柔嗓音响起。
“根源并不在朝樱国身上。今日若不是我和娘在这里,也许会是其他无辜的人在。”
“恨一个人不太舒服,那种感觉不好,也太无力。比起去憎恨别人,我更想让自己强大起来…”
听着娇娇软软的小少女,这么一本正经和你说,她想变强,真的很有错愕感。
郑雪宁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所以你就来唤醒我,让我带你变强?”
陆蝶卿脸蛋猛地一红,眼眸湿漉漉看着小人偶。
“…不行嘛?”
她没有否认。
成为人偶师,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被她寄托了太多期待和希望的路。
她想带爹娘回闪国,她想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郑雪宁被逗笑了。
既是笑这姑娘的天真单纯,又是笑她的虚张声势。
“心心,你笑什么呀?”陆蝶卿知道小人偶在笑自己,她脸都红了,睫毛不住颤动,乌溜溜的眼眸里都是羞涩水光。
郑雪宁收敛笑意,严肃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
“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原因。”
陆蝶卿犹豫片刻,将木偶举高了一些,和自己视线平齐。
一人一偶对视间,郑雪宁瞧着月光下这姑娘的绝世姿容,诱哄着对她道。
“你再夸我一番。”
陆蝶卿有些茫然,但还是乖乖开口。
“心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偶了,我最喜欢你。”
才听了几日这姑娘的真心话,郑雪宁便有一种上了瘾的飘飘然感,她盯着陆蝶卿的红唇。
“继续。”
陆蝶卿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我看人偶师传承手札上讲过,那些人偶点灵成功后,什么都不会,需要人偶师一点一点教。可是心心你完全不一样,你生而知之,懂很多东西,我怎么那么幸运呀,一定是被神明眷顾过,才能遇到你。”
这样的甜言蜜语,陆蝶卿以前可从来没说过。
但她大概上辈子欠了小人偶这些真心,于是说起来一箩筐一箩筐的不停。这让她自己都惊诧。
陆蝶卿生在朝樱国的宫廷内,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这让她习惯了谨小慎微,尽量不让爹娘操心,也就养成了心事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
可面对自己的小人偶,她的心就很亲近。
郑雪宁的那种戏谑心情,在小少女一声声的真心中,缓缓融化,变成了另外一种略紧的感觉——想要圈地为牢,占有面前这只暖呼呼的傻兔子。
十几年前,母后离开没多久,那只白猫也没多久就消失不见。
也是。
那只猫那么笨,谁去追都能将它抓到,哪怕张牙舞爪装作自己很凶,也伤不到任何人。
没有母后护着,它从云端跌落是迟早的事。
哪怕她找了那只猫很久,依然没有半点踪迹。
…也许它早就已经死在了某个雨天。
郑雪宁曾经想过,那种柔软温暖又无法保护自己的东西,天生就不适合在宫廷内存在。
只是一只猫罢了。
但找不见后,她的头痛变得更厉害了。
母后没了,母后留下的猫也没了。
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温情,往后就不得不学会冷起心肠摆弄手腕算计人心。
陆蝶卿天真、幼稚、有着不符合质子身份的柔软心肠和良善,是郑雪宁过去最讨厌的那种人——只要没有人保护,便会飞快被人踩进泥潭,连命也难保。
…
月静静亮在夜空,陆蝶卿的兴奋劲儿过去,终于舍得回房睡觉。
小少女搂着自己的小木偶,睡颜恬静香甜,两排睫毛轻轻盖着眼眸,好看到不似真人。
郑雪宁借着月光看少女。
从眼睛,流连到鼻子,再到唇和脖颈。
如果她是一只野兽,陆蝶卿就是亲手将野兽捡回来,放在枕边的笨蛋。
她能察觉心口有某种阴暗又炙热的情感,在慢慢复苏。
似乎,陆蝶卿比她更适合做人偶,被圈住,被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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