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行动太过果断,乌祐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对方的脸上就多了两个血洞。


    因为人体的本能反射,在刀尖没入眼眶时,眼皮会下意识合拢保护眼睛,但耐不住病人下手的果决,所以连着眼皮那块肌肉也被剜下,眼眶即刻变得空空如也,不断往外冒着血滴。


    但即便这样病人仍然没有停下,而是又举起了手术刀,摸索着放在了自己的耳畔——


    “停下!”


    乌祐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病人摇了摇头,似乎想尽力扯出一个笑,但因为过分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声音也支离破碎:“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他试图挣开少年紧握住他右手腕的手,未果,他短促地喘气,凭直觉面向少年的位置,祈求着:“还有耳朵……如果不这样,它还是能听见的。”


    “……”


    乌祐不发一言,只是拉着他往既定的路线走去。


    【☆这就是病人想要弥补的。】


    【☆非常决绝,非常……】


    现实的灾厄内部,那些窥探的眼珠尽数剥落,不再眨动,就像是从树枝上凋零的叶片,失去本体的养分补给,很快便萎靡缩水。


    但或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


    叶云州觉得,这些眼珠更像是寄生兽,它们的存在并非出于心脏的意愿,只是为了吸血,而被寄生的个体想要将它们剥离,却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画面中,少年抬起眼,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被动’。


    叶云州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早就发现了病人的卧底身份,也知道对方在向身后的黑潮传递位置信息,但他们并未想到,这样的传递是被动且单向的,并不是病人主动泄露秘密,而是他的眼睛不属于自己。


    以至于,病人只能以这样极端的方式中断联系。


    【☆嗯,所以这就是他的决心。】


    【☆不用太过悲伤,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直播间内,少年看到了这两条弹幕,紧抿着唇,走得愈发快。


    被他拉着,身后的青年走得跌跌撞撞,却不发一言,眼眶簌簌落下血滴,蔓延一路的长廊,看起来就像是过分悲伤的哭泣。


    屏幕外的观众深深叹气。


    【☆乌祐,别走了,先停下。】


    【☆回应病人,他需要一个宽恕。】


    【☆不仅仅是代表你,还有病人所亏欠的人。】


    【☆无论如何,和他说说话吧,他很痛苦。】


    乌祐终于停下脚步。


    这一停下,身后的青年也像是鹌鹑一样停在原地,喃喃重复说着“对不起”。


    这段路程,病人几次抬手想要用刀刺穿鼓膜,却因为拿着刀的右手被人紧紧攥住所以不敢动作。沉默而漆黑的漫长行进令他难以忍受,就连心脏也开始紧缩。


    他觉得,自己果然是想当然了。


    以为弥补就能得到宽恕,但明显不可能,他得不到任何人的谅解,他根本不够资格被接纳,已经完全回不了头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手忽然被松开。


    手腕束缚的力道骤然一松,压迫带来的疼痛散去,他却只感到了怅然若失,就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即将滑走。


    “够了。”


    再之后,他听见了少年冷淡的话语。


    够了,确实已经够了。


    病人触电般地收回手,放在自己身侧,病服的裤子被他揉得皱巴,指尖轻微发抖。


    失去眼睛,他已经完全看不到面前之人的存在,在黑暗中独自煎熬,只记得不断重复着道歉,让耳畔只回响着自己的声音。


    这样,或许能让对方跑得更远一点。


    又或者,他干脆直接……


    “把手放下。”


    轻飘飘的一声,却让病人立刻放下了手,空荡的眼眶下意识转向声源处,略显茫然地低喃:“你还没走吗?你应该走的……”


    “我要救你,我不会走。”


    听到这句话,病人明显地怔愣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一秒,他手中的手术刀被乌祐飞快抽走,啪嗒一声扔在了很远的地方。


    已经麻木的掌心,又包裹上了极其柔软的什么,一圈一圈,缠绕绷紧。


    “你……”


    不知为何,病人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起来,他感觉自己可能有些想要落泪,但眼眶中的泪腺早已经被他暴力破坏,所以他什么都哭不出来,只是一直在流着鲜血,像是搁浅的鱼那样孱弱而急促地喘息。


    少年就这样不发一言地帮他简单包扎完了手上和脸上的伤口,甚至还擦了擦已经在他脸上干涸隐约遮蔽面容的血污,做完这一切,才牵起病人完好无损的左手,拉着人慢慢往前走。


    月光透过玻璃廊道,一前一后打在他们身上。


    忽然,乌祐看向了虚空的某处,对着镜头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太会说话,其实。”


    这是他想和搭档解释的话。


    接下来,才是他思考了很久,想对病人说的内容:


    “已经足够了,你的道歉。”


    “我没打算责备你。”


    “从一开始,我都知道。”


    “要怪,我也有问题。”


    感受到了身后人的迟疑,他放缓脚步,逐渐停下。


    转过身,乌祐安静等待病人的回复。


    “不,还不够的……”


    哪怕没了眼睛,依然能从病人其他五官的波动中看出他的心情。


    “我做错了很多事,已经都无法挽回了。”


    不知不觉,裹在眼眶上的纱布又开始渗血,病人抽气着,几乎语无伦次:“它们还会追过来的,根本不可能结束,放弃吧,我也……”


    少年平静地等他宣泄完,没有被病人的悲观感染,重新拉起他,往医院的大厅走去。


    黑潮已经许久未出现,就像是蛰伏在了暗处,就连乌祐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因此,乌祐觉得他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虽然他在夜晚开始前说过治疗不一定成功,但他现在却希望能够满足病人的愿望,让对方活着离开这里。


    已经够了,同样身为受害者,这样的忏悔。


    不发一言地继续赶路,只想尽快赶到一楼,但事与愿违,不知何时开始,从二楼到一楼的楼梯变得无限,螺旋往下延伸,看不见尽头。


    明明就差最后几步。


    【☆乌祐,再和病人聊聊吧。】


    【☆这里是他的世界,不解开他的心结,他永远也走不出去。】


    叶云州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晚他第几次叹气。


    【☆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说,那就请帮忙传递一下我想说的话吧。】


    直播间内,脚步声再度停下。


    在空荡的,望不到尽头的楼梯间内,再次展开了医生与病人的对话:


    “你不必这么内疚,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未来将要做的一切,都已经足够弥补先前的过错。更何况,你也是受害者。”


    “啊……不,不是的,是我造成了一切,都怪我……”


    “不要这样想,你正在被他人精神控制,受到了远远大于你应当承受的痛苦,但一切的根源并不是你,而你作为受害者也需要治疗和休息。”


    “不,不对,我需要弥补……”


    “嗯,我知道。刚才,我已经看到你的觉悟了,我相信你已经悔过,而我也愿意重新相信你,接纳你,其他人也会和我一样。”


    “……啊,嗯。”


    “但,这都基于你成功出院的前提,如果你始终无法清醒,就依旧是它的刽子手,你期望这样吗?”


    “不,不不!”


    【☆好。所以,醒来吧。】


    【☆你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


    无限延伸的楼梯消失了。


    走完最后一阶台阶,乌祐带着病人来到了医院的大厅。


    医院的大门敞开,远处的天边隐约露出半点霞光,似乎快要黎明。


    “天快亮了。”


    乌祐对病人说。


    在最后的关头,他的神经一点也没有放松,非常认真地打量一楼大厅各处,预防可能的危险。


    与之相对,病人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似乎受到了某种指引,主动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乌祐跟在病人身后警戒,而屏幕外的叶云州也心跳加快,呼吸下意识放轻。


    会出事吗?


    会吗?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叮——】


    就在病人迈出大门门槛的下一秒,二人同时听见了象征副本通关的提示音。


    像是礼花般花里胡哨的祝贺音效在直播间里响起,与此同时,结算的弹窗弹出,副本的场景也逐渐化为虚无。


    结束了!


    没有出任何意外,病人成功解开心结,活着离开了医院!


    叶云州提起的心缓缓放下,深深吐气。


    但——


    “咔哒。”


    他却忽然听见什么上膛的声音。


    这个声音不来自现实,却也不属于副本。


    紧接着,他听见了三声枪响,仿佛在他的脑中炸开。


    “嘭!”


    “嘭!”


    “嘭!”


    他被这样的声音几乎震碎意识,疼痛间不经意抬头,恰好看到灾厄的镜面开始碎裂,自中心的圆孔网状裂开。


    可与此同时,中央的那颗心脏,也在黎明的第一抹阳光到来前被完全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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