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女郎是霍幽州的妾室吧, 可否让霍幽州将之赠予我?我以金银报之。”


    虽然这话是脱口而出,但谭进并不觉有何不妥。


    据他所知,霍幽州家中如今并无主母, 既然不是妻子, 那一定是妾室了。妾和宠姬之流不同于妻, 那些都是玩物罢了, 赠送和交换都是常有的事情。


    陪同在谭进身旁的熊茂与秦洋等人皆是脸色剧变。


    这人看上裴夫人了?


    但开什么玩笑,公孙先生可是说了, 在未找到真正的麒麟子之前, 裴夫人就是麒麟子, 谭进这厮一来就想挖他们幽州军的麒麟子?


    公孙良正色道:“夫人并非大将军之妾, 她是我们军中贵客,还请谭都督以后莫要再提此事。”


    谭进稍愣,第一反应是公孙良在撒谎。


    贵客?就凭一介妇人?


    他们幽州军何时这般自降身价了?


    以他看, 这分明是借口罢了, 或许这女郎是霍幽州的宠姬, 有盛宠在身, 叫人舍不得丢下, 所以才寻了那般荒唐又可笑的理由。


    谭进的心思转了又转,已认定公孙良之言是借口,不过此时他还未见到霍霆山,便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不远处, 裴莺又往前了几步后, 忽然才发现被簇拥着的不是霍霆山。


    那个男人同样生得高大健壮,是武将的体格, 加之处在人群的中央,竟叫她认错了人。


    定睛看, 裴莺确认她没在军中核心层见过对方。可能不是幽州军之人,不过既没见过,她更不必过去了。


    裴莺低声对辛锦说:“我们从后面绕过去吧。”


    辛锦自然无异议。


    在偏过身去时,裴莺察觉有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冰冷中又带着点湿滑粘稠,像从水潭里钻出来的蛇类。


    裴莺细眉拧起,脚步加快。


    待到那道纤秾有致的倩影完全看不见了,谭进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和几人一同进了帐中。


    “……什么?霍幽州今早亲自率兵讨伐广平郡去了?”谭进错愕。


    他们几个州的兵马都在广平郡周围,却不出兵,有那么一点想等只出头鸟,让对方试探蓝巾逆贼之意。


    没想到幽州军才来,霍霆山就领兵出战了。


    秦洋颔首,随后佯装一脸平静地扔出第二个重磅消息:“方才前线传回捷报,广平郡已破,大将军命我们整装进城。”


    “广平郡,破了?!”谭进大骇,音量不住拔高到破音,已是失态。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满脑子只有“广平郡已破”五字。


    今早出征,午时破了广平郡,这是何等神速。幽州军是天下有名的虎狼之师,兊州还未与幽州交战过,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曾想今日是开眼了。


    谭进迟疑片刻,很快有了决定:“我随你们一同进城如何?”


    非亲眼所见,到底存了一丝疑虑。


    来者是客,公孙良同意了。


    裴莺也收到了进城的消息,不同于熊茂等人的震惊,她早有预感这场战役会结束得非常快。因此在霍霆山领军离开后不久,她就让水苏开始收拾行囊。


    果然午时方至,军中便传来了消息。


    马车已停在营帐前,裴莺牵着女儿候着,打算等水苏和辛锦将行囊放好再上车。


    “娘亲,我们会在广平郡待多久?”孟灵儿疑惑。


    裴莺微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晓。”


    不知想起什么,孟灵儿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长安繁华极了,有楼高百尺,朱楼碧瓦,到了夜里万家灯火齐闪烁,对了对了,还有许多西域来的胡商,他们手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多了。娘亲,以后我们会去长安吗?”


    裴莺抿了抿唇。


    霍霆山是幽州牧,无天子召令不得入长安,若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去长安也成了奢望。


    但女儿想去长安,她是一定要带她去的,如今只能等合适的时机脱身。


    “会的,以后我们会去长安。”裴莺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


    孟灵儿立马喜笑颜开,正准备抱着母亲撒会儿娇,她陡然发现母亲蹙起了黛眉:“母亲?”


    裴莺一顿,随即对她笑了笑:“无事,只是忽然想起长安的物价比北川县要贵,到时去了长安,银钱得省着点花才是。”


    裴莺垂下眼眸,努力忽略不远处那道粘在她身上的贪婪目光。


    孟灵儿斗志昂扬地握拳:“我的女红不错,到时银钱不够花了,我就去卖绣品。”


    裴莺失笑:“用不着你。”


    搬空所有家具后、成为吉屋的孟宅卖了二十五两,这个价格其实还不错。


    因为北川县只是个边缘小郡县,房价和大城市没法比,且不久前才经历了寇贼,死了很多人,周围有的成了凶宅,房价受了不少影响。


    她手上算上典当家具的银钱,如今有个四十两,这钱放在偏远小郡县是巨款,但如果到了长安,是不够看的。


    不过再怎么不够看,她也不至于让女儿去当童工。


    “夫人、小娘子,可以上车了。”辛锦恭敬道。


    母女俩上车。


    直到进了车厢,有挡板隔开,那道令人生厌的目光才消失不见。


    大军出发。


    裴莺所乘的马车被牢牢护在其中,谭进骑着马和熊茂几人走在一道。


    他自然不是孤身一人来的,和他一同来的还有几个部下,只不过鲜少人发现如今谭进身边缺了一人。


    行军到大半时,一个兊州兵归队,对着谭进微微摇头。


    谭进眼中光芒大盛。


    被公孙良义正言辞拒绝以后,冷静下来的谭进有了另一个猜想。或许那位夫人是霍霆山的亲戚,比如说远方表妹。


    若是有这等亲属关系,他直接讨了确实不合适。


    心里痒痒的谭进左思右想,遂暗地里派人去打听,而这打听的结果也让他满意极了,那位夫人不是霍霆山的远亲。


    且不论谭进心中如何激昂澎湃,大军一路向南,不久后便瞧见了远方的城邦。


    熊茂老远就瞧见城外堆叠起来的京观,两座京华一左一右分立于城门左右,京观上的一条条蓝巾被鲜红的血浸染。


    京观下的血湾流成小溪,渗进地里,将黄褐色的泥土也染成了暗红色。


    这等场景熊茂一干武将司空见惯,往日他们和鲜卑人对战,也爱筑京观震慑对方。


    和蛮夷打仗,手段温和如何能行?


    不过想到如今还有个娇弱的裴夫人,上回裴夫人被吓晕了过去,熊茂忙驱马至马车旁:“城外脏乱,还请夫人切莫掀开帏帘。”


    裴莺也想起了那次的“拦腰折断”,顿时脸色微白:“多谢提醒。”


    幽州军见怪不怪,但谭进几人都不由变了脸色。他们是兊州来的,只和其他州有过小摩擦,何曾见过这种可怖的场景。


    有个兊州兵受不住了,“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哈哈哈,小老弟你是没见过这等场面吧,无什可怕的,都死了。”熊茂笑道。


    谭进面色青白地附和,心里却暗恨。这群人果然是北方出来的蛮子,行事野蛮随心所欲,全无顾忌可言。


    大军进城。


    广平郡作为蓝巾逆贼起义的第一地,当初自然是占据了广平郡的郡守府。


    不过和北川县倒霉的县令不同,这位郡守耳目机灵多了,察觉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便携老小跑路。


    郡守府空了出来,如今霍霆山占了广平郡,自然入住郡守府。


    马车停下。


    裴莺听熊茂说郡守府到了,辛锦率先下了车,先将急吼吼要下车喘气的孟灵儿搀下来,然后再去扶裴莺。


    谭进也下了马,将马匹缰绳丢给部下后,问守门的幽州兵:“霍幽州现在可在府中?”


    守门的幽州兵说在的。


    谭进:“去通传一声,说兊州都督谭进求见。”


    那卫兵心头一惊,忙转身入府要去汇报。刚好这时和裴莺一行碰上,裴莺适时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兵很清楚这位裴夫人在军中的分量,拱手抱拳谢过后,才迅速入内。


    谭进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眼底掠过一缕笑。果然是个妾室,还是个谨言慎行的。


    待卫兵入府后,裴莺也跟着另外接待的卫兵去了后院。


    霍霆山在书房中,听闻兊州谭进在门口,又听说此人先前去军营中寻他结果扑了个空、后面随幽州军一并来的,不由眉梢微扬:“兊州谭进?让他在前厅等候片刻,我很快过去。”


    卫兵领命下去。


    霍霆山从书房敞开的门看见了熊茂,他将人唤进来,问:“我不在军中时,可有要事发生?”


    熊茂摇头,大将军不过离开几个时辰,能有什么要事。但这时,他脑中却不由掠过一个画面,熊茂摇头的动作顿住。


    熊茂挠了挠大脑袋:“大将军,确有一事,但不是大事。”


    霍霆山轻啧了声:“有事说事,你长了嘴就只会吃是吧。”


    熊茂忙道:“谭进来军营寻您时,看见裴夫人了,他以为裴夫人是您的妾室,欲讨要。”


    霍霆山冷笑:“他什么都想,怎么不让赵天子把皇位给他坐。”


    熊茂下意识回头看身后。


    书房的门开着,所幸此处已经是幽州军的地盘,外人都在前厅。


    熊茂呼出一口浊气,虽然时过多年,但他仍不时被大将军口出狂言的习惯惊到。


    “罢了,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霍霆山起身往外走。


    谭进在前厅候了片刻,便看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侧方出来,他忙起身做揖:“兊州都督谭进,拜谒霍幽州,祝贺霍幽州势如破竹大胜蓝巾逆贼,拿下广平郡。”


    霍霆山的幽州牧和谭进的上峰兊州牧是平级,大家都是赵天子之臣,论官职,谭进得老老实实行礼。


    “谭都督不必多礼。”霍霆山抬手虚扶:“今日小捷罢了,不值一提。”


    谭进嘴角抽了抽,真不知该说霍霆山是自谦还是自傲,广平郡若是这般好拿下,早就被黄木勇和袁丁攻破了。


    霍霆山入座,府中无侍女,他也不用旁人伺候,自己倒茶:“我听闻你今早来军中寻我,不知谭都督所为何事?”


    谭进笑道:“其实是想和霍幽州您商量应敌之策,只是未曾想幽州军勇猛至此,根本不需联合,便将蓝巾逆贼杀了个片甲不留。”


    霍幽州眼尾挑起一抹笑:“非我幽州军勇猛,不过是那蓝巾逆贼外强中干,不足为惧。谭都督若不信,下回自己领军和蓝巾逆贼来上一仗,便知他们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谭进半信半疑。


    这霍幽州说的轻巧,此战役用时也确实短,莫非蓝巾逆贼真的只是虚有其表,实则不堪一击?


    “霍幽州,您可知司州之人也来了?”谭进换了个话题。


    霍霆山颔首:“他们驻扎在常山郡,说来今早我已派人去通知他们。”


    谭进脸色微变。


    霍幽州命人去通知司州的人了?只通知司州,幽州和司州的关系在他不知道时,竟紧密至此?


    霍霆山等他脸色变过两轮,才不急不缓说:“当然,我也有命人去河清郡,算算时间,谭都督的人马亦快到了。”


    河清郡,那里驻扎着兊州的兵马。


    谭进这才缓了面色,心里估算着几个郡间的距离,提议道:“若是早上通知,司州人马傍晚前能赶至广平郡,不若霍幽州今夜开宴,既是庆功,也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广平郡破了,他们几个州的人势必一聚。择日不如撞日,选在今日正好。


    霍霆山也有此意。


    之后霍霆山又和谭进聊了几句,见人还算规矩,也没再提裴莺,只觉他是知难而退了。


    ……


    司州这次领兵之人名曰刘百泉,此人和谭进一样同样是个都督,不过比之谭进,他和他的上峰司州牧还有另一层关系,他是司州牧的女婿。


    刘百泉是临近黄昏到的郡守府,抵达时竟发现兊州的人已到了,又听闻兊州都督谭进午时已到府中,心中不由惊诧。


    河清郡比常山郡距离广平郡还要远,这谭进居然午时就到了。若非提前出发,亦或者早就和幽州的人取得联系,不可能快如此之多。


    心里的弯弯绕绕转了又转,刘百泉面上笑容和熙,和幽州的副将们说着道贺的话。


    金乌西斜,郡守府的正厅热闹非凡。也亏得广平郡的郡守府够大,正厅宽敞,能容纳下一众案几。


    无论是酒舍还是住宅的正厅,皆有上下首之分,一般面上门口且背有“靠山”之位为上首。


    今日晚宴的上首,属于霍霆山,既因他为州牧,也因击破广平郡的是他的兵马。而在霍幽州的左右两个下首,分别坐着刘百泉和谭进。


    刘百泉心里对这排位并不满意,如今以右为尊,凭什么谭进能坐右下首,莫不是兊州和幽州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情?


    美酒佳肴齐放于案几上,黍饭腾着热气,脍炙冒着鲜香,更有鱼羹、腌羝和腊兔等菜肴,除此以外,还有杏子等果蔬以银碟呈在旁侧。


    怕不够亮堂,正厅四角特地点了灯,兽形的吊灯上羊油静静燃烧着,光芒落在案几呈菜肴的银碟上,暖澈柔和。


    酒樽盈满清液,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执起,霍霆山看向下首一众人,三州齐聚,不久后可能还会迎来冀州的兵马:“我与诸位一样,今日会出现在广平郡,是为讨伐逆贼而来。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陛下有命,我等当义不容辞,愿一切如陛下所愿,愿冀州百姓平乐安康。”


    妥妥的忠臣发言,官方又漂亮。


    谁都清楚是场面话,但只要赵天子一天不倒,这种场面话就得说。


    遂兊、司二州等人忙附和,先是义正言辞谴责一番那恶盈满贯的蓝巾逆贼,再为冀州百姓的惨痛遭遇潸然涕下,待差不多了,又表达铲除蓝巾逆贼的决心。


    官方话走过场后,大家才开始享用美食。


    在座的基本都是武将,比之文官更为不拘小节些,并不讲究食不言。


    喝着美酒,讨论着佳肴如何,再拉拉关系,气氛融合极了,仿佛各州之间涌动的暗流从未存在过。


    酒过几巡,众人都多少有些醉意,刘百泉忽然感叹:“酒是好酒,夕食亦是丰盛,可惜无美人歌舞。”


    此话一出,得不少人附和。


    “美酒佳人伴身侧,春风得意愁肠轻。”


    “哈哈哈,刘都督作何这般感慨,难不成平日里都没见过佳人?”


    谭进咧嘴嘲笑道:“想必就算见过他也不敢如何,素闻刘夫人彪悍,不愿与其他女郎同侍一夫。李司州又待此女如珠如宝,刘都督在老丈人手下讨生活,可不就得规规矩矩么。若是被自家夫人告到老丈人那儿去,怕是没好果子吃喽。”


    刘百泉本来就红的脸刷的更红了,有羞赧,也有怒意。


    后父虽提携他,对他有提携之恩,但这种嘲讽真真听得人火冒三丈。心里除了对李氏善妒的埋怨外,还恨极了拿这事做筏子的谭进。


    霍霆山坐于上首,将刘百泉的神色看在眼里,嘴角掀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男人执着酒樽一饮而尽,仿佛被美酒吸引,一时半会忘了说缓和气氛的话。


    刘百泉的部下见霍霆山不出来打圆场,只好自己转移话题:“方才不是讨论美人么,来继续说美人吧。按我说,美人还得看我们司州……”


    话刚落就有人嗤笑:“司州?不,司州远比不上长安。长安佳人斗美夸丽,无一不美,丽贵妃就出自长安。五年前我得令进京办差,有幸运参加过一次皇家秋狝,见了丽贵妃一面。”


    “如何如何?”


    “听闻丽贵妃是桃夭精所化,可真那般美?”


    那人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呼出一口气,借着酒意仿佛沉浸在迷醉中:“只能说丽贵妃能艳冠后宫,是有道理的,此女真绝色也,陛下艳福不浅。”


    谭进听着,却不由想起白日见过的那位夫人。


    真绝色?


    他没见过丽贵妃,却觉得今日见过的夫人才是绝色。


    迅速看了眼上座的霍霆山,谭进心道怪不得霍幽州不为所动,无什兴趣参与讨论美人,有那般绝色在怀,对其他女郎失了兴趣也正常。


    酒意上头,谭进越想越心痒,忽然想起一件前朝传闻。


    前朝乐元帝的宠妃在宴会上被一武将摸黑调戏,宠妃扯掉了武将头上的缨带,并向皇帝告状。但皇帝却命所有武将摘下缨带,不予追究此事。后来,那名武将立了功,皇帝甚至将宠妃赐给了武将。


    心胸宽阔,大丈夫也。


    虽然霍霆山并非皇帝,他也并非霍幽州的直属下部,但区区一个女人罢了,难不成对方还会公开给他难看?


    再者,他不过是一亲芳泽罢了,寻个一夕之欢。


    愈发觉得事情稳妥,谭进起身说要如厕。


    少了一人罢了,场中继续把酒言欢,无分毫影响。时间缓缓过去,坐在上首的霍霆山长眉微皱。


    这趟如侧,去的也实在够久的。


    带着疤痕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案,在某个瞬间,即将敲在案几上的指尖顿住,霍霆山不耐烦地啧了声。


    谭进那蠢货该不会往后院去了吧?


    想欲叫熊茂去看看,但又想起什么,霍霆山放下手上的酒樽,也起身道去如厕。


    *


    正厅在用晚膳,后院也同样。


    今日乘车时间较少,故而孟灵儿今日吃得比平时多些。


    待饭罢,裴莺将女儿从座上拉起来:“吃饱了不能坐着,起来出去走走消食。”


    “娘亲,让我歇会儿嘛,今日不去消食了,等明日女儿重新振作,再陪娘亲可好?”孟灵儿不想起来。


    坐着多舒服,吃饱了合该坐着,要不是还要顾忌两分仪态,她还想躺着。


    裴莺拿她没办法,只好带着辛锦自己去了后花园。


    黄昏将尽,苍穹上的橙黄只剩浅浅一层,落日洒金般绚丽。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没有工业污染,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夜幕初显时隐约能瞧见星子。


    后门处传来脚步声,最初裴莺没当一回事,但那略带虚浮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大人,请问您有何吩咐?”辛锦一开始以为是幽州军中哪个武将。


    毕竟这个后花园归在幽州军将领所住的区域,能碰上的都是幽州将领。


    那人并不吱声,只不断朝她们这边来。


    那道健硕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残余的天光有少许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半张几乎陌生的脸。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辛锦是见过一次这张面孔的。就在今日午时,对方被幽州将领簇拥着,后来她听闻是兊州的一个都督来军中了。


    想来就是此人。


    辛锦立马改口,“都督,兊州的住处在隔壁,奴带您前去。”


    裴莺下意识回过头来,她知晓今夜府中有晚宴,大部分将领都在前厅,故而来花园时并未戴帷帽。


    谭进看着瞬间白了脸的美妇人,心道,前厅等人说赵天子艳福不浅。但依他看,艳福不浅的分明是霍幽州。


    云发丰艳,顾盼流转,美妇人纵然是惊得小脸煞白,也不曾令那花容失色半分。微淡的余晖落在她面庞上,那根根分明的翎羽亦盛着金色的光,美愈天人。


    谭进咽了口吐沫,再看美妇人那裹着墨绿袿衣的成熟丰腴的娇躯,越发热意涌动:“夫人这般神色,可是记得我?”


    辛锦挡在裴莺跟前:“都督,此地是幽州将领的住地。”


    辛锦不及裴莺高,根本挡不住,谭进的目光直直越过她,落在裴莺身上,眼里尽是贪欲:“我心悦夫人,还望夫人与我多亲近。”


    “都督……”


    辛锦还要再拦,却被谭进大手一挥,竟直接将人拨到地上。


    “辛锦!”裴莺要去扶,才微微弯腰就被一只大掌握住手臂。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除了酒味外,裴莺还闻到了汗水捂了很长时间的酸臭气。


    手臂仿佛被某种湿滑的蟒类缠住,裴莺胃里一阵翻滚:“我劝都督还是赶紧离开为好,擅入幽州军住地,也不怕被人以为你是为幽州军的机密而来?”


    谭进听裴莺一口一个幽州军,不由笑了:“夫人倒懂得狐假虎威,可惜宠姬之流上不得台面,你以为霍霆山会为了一介妇人与我反目吗?而且怎就不能是夫人午时对我一见钟情,念念不能忘,晚间约我于后院相会呢?”


    裴莺惊愕。


    这人竟颠倒黑白!


    扯着裴莺的胳膊,将人拽进自己怀里,软玉娇香,荡得心里更痒,谭进抓着裴莺手臂的手往下滑,握住她的皓腕,又从袿衣的衣袖中钻进去。


    摸到的肌肤滑腻非常,手掌收紧时似还有丰美的皮肉从指缝中微微溢出,谭进眼中火热更甚,正要埋首一亲芳泽,眼角余光瞥见从地上爬起的女婢朝他冲来。


    “夫人倒是有条护主的好狗。”话音未落,谭进飞起一脚,正中辛锦小腹,将人踢得如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辛锦!”


    谭进冷哼一声,“夫人有空关心别人,还不如将心思多放……嘶!”


    小腹下三寸触不及防吃了一膝盖,疼得谭进一张脸都扭曲了。


    他本吃了酒,面原先是红的,如今痛得发白,抓着裴莺的手也不住泄了力道。


    裴莺趁着这时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往后花园的拱门逃。这等武将她和辛锦都对付不来,只有找到卫兵。


    “夫人莫让我抓住了,否则我该狠狠惩罚夫人。”身后之人怒道。


    裴莺听出他声音最初还异常咬牙切齿,但说到后面,明显平缓了许多。


    他竟恢复得那么般快?


    裴莺心头慌乱,只能牙关紧咬全力奔跑,眼见后花园的拱门已近。


    只要出了这后花园,碰到幽州的守卫军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裴莺的眼渐亮。


    然而下个刹那,一道恐怖的力道从后方来袭,先是抓住了她的衣角,再猛地一拽。


    裴莺脚下踉跄往后摔,被谭进搂住腰。


    对方重新贴上来的那刻,她颈脖处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浑身血液仿佛凝结成冰,如坠冰窟,胃部痉挛,焦虑恶心到想吐。


    谭进长那么大,还是有人敢伤他那处,本已打定主意等抓到她得重重地打,让她知晓不能对男人不敬,但当重新将美妇人抱入怀里,闻着那阵好闻的幽香,谭进改变主意了。


    是该教训,不过换种方式教训也并无不可。


    “夫人当真活力四射,希望到了榻上,夫人还能保持如今的状态。”谭进笑道。


    眼见逃出拱门已然没可能,裴莺只好张嘴欲喊。


    谭进察觉到裴莺的意图,手迅速覆在她脸上,武将手掌大,一掌将她大半张脸罩住。


    谭进正想再调情几句,耳尖这时微动。他能坐上兖州都督之位,自然不是庸才,素日也打过不少仗,一双耳朵特别灵。


    他听见,有人往这边来。


    裴莺没他好耳力,但察觉到谭进的停顿,心想多半是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这是幽州军的地盘,来的绝对是幽州军的人。


    裴莺眼中重新聚起亮光,她双手没被控住,不断用手抓挠谭进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谭进皱了皱眉,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利落给了裴莺一记手刀。


    裴莺眼瞳收紧,又慢慢散开,眼睑垂下,软在谭进怀中。


    谭进回头看了眼晕死在地上的辛锦,毫不犹豫反身回去,一手带一个,迅速将一对主仆带走。


    *


    单勒方才闹了肚子,巡逻中去了趟茅房,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且如今又在郡守府中,他自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


    巡逻完既定路线,和其他四个弟兄汇合,他们正要向伍长汇报,而这时伍长瞥见那边走出一道身影,他立马挺直了腰:“大将军。”


    其他四人亦然。


    本以为霍霆山只是经过,伍长却见他竟走到了他们面前:“方才巡逻可有异样?”


    伍长摇头说没有。


    霍霆山一顿,又问:“后花园处可有巡逻过?”


    “回大将军的话,巡逻过,无不妥。”单勒如实道。


    确实是巡逻过的,只不过交班以后先去了趟茅房,然后才去的巡逻。


    霍霆山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一言不发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却没回正厅,而是去了距离正厅最近的茅房。


    在那里,他碰到了准备要进茅房的谭进。


    “谭都督这是要二顾茅房?”


    谭进微僵,片刻后转头去看霍霆山:“方才酒水饮多了些,如今腹中憋胀,无法,只得再来一回。”


    霍霆山正要说话,忽然看见谭进手背上有几道抓出来的红痕。


    第23章


    谭进手背上带着抓痕, 那抓痕细长鲜红,还微微肿胀,一看就是女郎刚抓出来不久。


    霍霆山敛眸。


    幽州军这边只有四位女子入住郡守府, 至于其他二州带了多少名女郎来, 霍霆山还真不知晓。


    幽州军没有营妓, 但他不能保证其他军中亦没有, 尤其像谭进这等高官职的,他乐意带个侍妾随军也不是不行。


    不过……


    谭进那侍妾竟如此大胆, 敢在主子手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也不怕被发卖出去。


    许是霍霆山的目光停留得稍久了些, 谭进察觉了,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眼瞳收缩了一瞬,手掌下意识往衣袖里缩, 又发觉这个举动未免太“做贼心虚”。


    男子汉大丈夫, 这等风月痕迹, 有什么好藏的?


    被人瞧见了, 最多道两句风流。


    当下谭进不遮掩了, 反而抬起手,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将手背大大方方展露在霍霆山面前:“让霍幽州见笑了。”


    霍霆山意味深长道:“素闻谭都督有虎狼之姿,原来虎狼在这处, 连一场晚宴都不愿待其结束。”


    谭进听出霍幽州骂他色中恶鬼, 笑容略微僵硬:“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


    两人一同进了茅房。


    郡守府的茅房只有最外面有隔板, 里面无遮挡,最内侧放着几个木恭桶。


    两人走到恭桶前解了裤带, 而后谭进的的动作僵住了,一张脸扭了扭。


    他那处还肿胀不堪,疼痛难忍。


    根本无法解手。


    霍霆山看了眼,嘲笑道:“谭都督是操劳过度,还是单纯不中用?北川县有个杏林医术尚可,不过不知能否治这等水疝之症。”


    谭进本来只是疼得面色发白,如今是脸色漆黑。


    他到底没能解手。


    霍霆山独自畅快一通后系好裤带,见谭进也慢吞吞整理好,又观其面上有痛意,不由笑道:“我先回去了,谭都督还是在此处留久些吧,省得待会儿要出来三顾茅房。”


    谭进后牙槽发紧。


    霍霆山此人当真可恨!


    呵,他大抵想不到,他那宠姬如今在他手上。且暂时让霍霆山这厮逞两句口上威风,待晚宴散了,他让他女人在榻上给他赔礼道歉。


    谭进低头看自己,待到晚上,他……应该可行吧。


    谭进没在茅房待多久便回到了前厅,前厅里气氛比方才他离开时更为火热。


    刘百泉已不甘只在自己位上,拿了酒樽到处劝酒,谭进一进来就被他逮个正着。


    “谭都督,你去了何处,怎去那般的久?莫不是看不起我等,躲起来不愿和我等同乐?”司州都督刘百泉打了个酒嗝。


    这顶帽子不小,谭进自然不接,立马道:“非也,某方才只是去了趟茅房。”


    刘百泉往他手里塞了个酒樽:“缺席甚久,大家说谭都督该不该自罚三樽?”


    周围一众幽州和司州的将领齐齐起哄。


    “该,该!”


    “自罚三樽如何够,依我看得五樽。”


    “喝,谭都督若是个豪气男儿,畅快喝了就是!”


    谭进被围得没法子,只能拿着酒樽一饮而尽,喝完还将酒樽倒过来,引得一片叫好。但很快,他空空如也的酒樽被满上。


    霍霆山坐在上首,看着他们拼酒。


    众人知他海量,千樽不倒,和这种灌不醉的人拼酒无什乐趣,于是喝过几轮后,慢慢来劝他酒的人便少了,都去灌那些半吊子。


    *


    裴莺醒来时,只觉脑袋发胀,后颈一阵酸痛。记忆没回笼的初时,她以为自己是睡太久了,正想抬手揉揉太阳穴。


    然而,手根本抬不起来。


    双腕上有束缚感。


    裴莺猛地睁圆了杏眼,入目的是素色的帱帐,和她之前房中的一个款式。


    她躺在榻上,双腕被麻布拧成的细绳捆住,细绳穿过榻前镂空的红木雕花打了个死结。


    裴莺扭头看周围,在地上看到了被捆住手脚的辛锦,小姑娘面色发白,还未醒来,想来之前挨的那一脚并不轻。


    房中没点灯,有浅淡得几近于无的天光落在窗牗上,裴莺推测距离她在后花园里被弄晕,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也亏得她体质好,且那都督大抵怕弄死了她,下手没太重,她才醒得早。


    趁那人还未回来,她得赶紧逃出去。


    手腕动了动,裴莺发觉这绳子捆得很紧,甚至勒得她手腕以下的肌肤都微微变了颜色。


    裴莺挪过少许,低头试着咬绑在她手上的细绳,咬了一下没咬开,麻布绳纹丝不动,她不肯放弃,重新再来。


    然而累得她气喘吁吁,也毫无进展。


    “啪嗒。”有一样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一把银簪。


    裴莺稍怔,眼中又是欣喜又是懊悔。


    她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当初她典当了一些饰物,手上有了点闲钱后,在北川县托一位工匠帮她把银簪的簪头磨利,还将其上装点的小蝴蝶的一面翅膀稍作了打磨。


    怪她先前太慌乱,以至于没用上这件小武器。


    裴莺小心地叼起银簪,凑到腕上的麻布绳处开始割绳子。


    这是细致活儿,且进展并不快,裴莺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麻绳不算粗。时间慢慢过去,美妇人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她手上的麻布绳也只剩下少许有连接。


    再磨下去浪费时间,裴莺干脆吐出银簪,咬牙用尽全力双手朝两个方向挣。


    “滋啦”的一声轻响,捆着她麻绳布断开。


    裴莺弯了弯眼睛,心头大石总算挪开少许。


    忙从榻上起身,裴莺顾不上去揉手腕,下了榻便去给地上的辛锦解绳子,绳子解开后按她的人中。


    片刻后,辛锦悠悠转醒,初时懵懵地看着裴莺:“夫人?”


    裴莺轻拍她的小脸蛋:“乖辛锦,待会儿别大叫。”


    辛锦逐渐回神,想起后花园里的一切,眼瞳收紧,本来隐隐作痛的腹部好似又挨了一脚重踢,叫她脸色顿时煞白:“夫人,我们……”


    裴莺低声道:“被那人带到这里来了,不过如今他不在,想来是回去前厅参加宴会。”


    入住郡守府后不久,裴莺知道另外两个州的人也住进来了,不过作为率先攻破广平郡的幽州军占了主院。


    司州和兖州分居左右两侧。


    郡守府毕竟只是地方个人官吏的府邸,容纳三州的核心层将领已是勉强,像那些中层和底层的小兵,除了小部分巡逻的,其他皆不在郡守府。


    而此时前厅开宴,核心层将领皆在内。


    “辛锦,他们都在前厅,如今或许是我们逃跑的好时机。”裴莺低声道。


    辛锦重重点头:“奴都听夫人的。”


    裴莺放轻脚步走到窗牗旁。


    在宋代以前,有条件的人家会在窗牗上嵌纸、云母贝或是绢布,以最大程度的达到采光的效果。


    这座郡守府的窗牗用的绢布,而且还是很薄的绢布,仅从窗牗装点便能看出,广平郡的前郡守财大气粗得很。


    裴莺以银簪挑破窗牗上薄绢,心里庆幸如今日落了,否则外面的光映在窗牗上,能映出她在窗边的影子。


    这处厢房外是个不小的院子,院门一左一右有两个卫兵把守着。


    裴莺拧起细眉。


    别说两个,就是守门的只有一个卫兵她和辛锦都对付不了。


    就在裴莺思索着要不要干脆躲在房中,将门打开个缝隙,营造她和辛锦已出逃的假象时,她听到了马蹄踏在青砖上的哒哒声,与此同时还有车轮的咕噜噜声。


    裴莺稍愣。


    有马车过来了?


    确实有马车来了。


    一个兖州兵牵着一匹棕黄色的大马从卫兵看守的拱门进来,大黄马后拖着一个车厢。


    不同于贵人出行所乘的前侧开门的车厢,这架车厢是前后侧双开门的。这等车厢多用于货物运输,毕竟后侧开门便于搬卸货物。


    “车来了,把那些宝贝搬上去,一件都不能少。每个箱子搬运前得打开核对清单,确认无误后方可搬上车。”和马车同来的兖州兵递出一份清单。


    “唯。”守门的两个卫兵接过清单后去了隔壁厢房。


    裴莺本想趁这时带着辛锦出去的,但那个牵马的卫兵却没有一同去隔壁厢房,他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两人忙活。


    很快,守门的两个卫兵抬着一个箱子从旁边的厢房出来。


    右边那卫兵道:“郡守府里的宝贝还真不少,这些还是那郡守没带走的呢,真不敢想之前他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左边的卫兵搭话:“何止啊,这仅仅是分给咱们兖州军的,幽州作为攻破广平郡的一方,拿的量是最多的。”


    右卫兵说:“我听伍长说,上头有命令只带走最顶尖那撮宝贝,其余的都运到当铺去换银钱。”


    “换银钱好,想来过些天能吃多点荤菜。”


    一趟又一趟,那两个卫兵来来回回,从隔壁厢房里将一个个箱子搬上马车。


    裴莺红唇紧抿,心急如焚。


    不行,这样出不去的,根本没有空档可以利用。


    给她个机会吧,若是这次能逃出来,一定再给这个时代的农业做多几分贡献。


    就在裴莺心里疯狂祷告时,她听见那个牵马的兖州兵说:“还有几个箱子,你俩利落点搬完,我去趟茅房。”


    大楚的开国皇帝在登基后,颁布了那么一条法令:严禁百姓在城中随意出恭,违者首次罚钱财,第二次翻倍交罚款,若还有第三回被抓到,则施以仗刑。


    街上有共用茅房,那种地方人人去得,卫生很糟糕。权衡之下,卫兵觉得还是先去趟郡守府的茅房吧。


    裴莺见他走了,对旁边的辛锦招手:“辛锦,外面少了一人,待会儿我们趁着他们进厢房搬东西时出去。”


    辛锦听话颔首。


    然而裴莺没想到,许是那两卫兵见最后没多少物件,竟将箱子堆叠起来,一口气搬完搬完最后一程。


    裴莺看着那几个叠起来的木箱,心霎时凉了半截。


    而后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那两个卫兵一口气将箱子搬上马车,随即拍拍手:“总算完事了。”


    另一个卫兵转身:“走吧,回去守着,这个点儿估计快散场了,再过不久都督该回来了。”


    “等会儿,我将马车调个头,待会儿好出去。”


    “嘿,还是你想的周到。”


    大黄马被牵着转了个方向,马头对着外出的拱门,车厢后面对着房间。


    本来已经绝望的裴莺怔住。


    两个卫兵自觉完成任务,走到小院外侧继续看守。


    ……


    牵马的卫兵去完茅房回来,先在隔壁厢房看了看,见里面的箱子确实搬干净了,又见车厢门关好了,遂上前驾车。


    马车一路行至侧门,这个门守门的卫兵有三人,三州各派一位卫兵。


    “你是做什么的?”例行盘问。


    赶马的兖州兵答:“送珍宝出府。”


    守门的卫兵知晓有此事,挥手放行。


    郡守府比不得军营,空间就那么多,驻扎的兵力有限,而如今府中大人物不少,为保障高层将领安全,整个郡守府的护卫模式是严进宽出。


    进府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得经过三重搜查,即幽州兵搜一次,兖州的搜一次,然后司州的再搜一次。


    但如果是里面出来的,就没那么多麻烦事。


    马车驶出郡守府。


    裴莺和辛锦躲在马车里,方才听到门口有卫兵问话。


    裴莺有一瞬间想守门的会不会有幽州兵,但最后还是没敢冒险。


    这座郡守府开了不止一个侧门,兖州人马要出去,肯定是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门,把守这个门一定有兖州侍卫。


    就赌是不是全部都是兖州兵。


    但裴莺到底不敢赌。


    马车驶出郡守府后很快停下,又有一卫兵上来,和那驾车的兖州兵一并坐在前面,两人一同驾车前往郡中的当铺。


    裴莺听到车上多了一个卫兵,手不住抓紧了衣袖。


    怎么会忽然多了一个卫兵?


    是了,一人运送珍宝不够妥当,而前面还可以坐多一人,如此没理由不派多一人来。


    裴莺试着伸手推了推后车门。


    这类车名为辎车,辎车有后户,后户无锁扣设计,毕竟这辎车时常用于运输辎粮。


    敢来劫军方粮饷的,除了另一伙军队,大概没有了。若是被军队劫了,区区一把锁也挡不住。


    裴莺一点点将后车门推开,低声道:“辛锦,我想我们得跳个车。”


    跳车存在很大的风险,若着落点不对,倒霉的摔断肋骨刺入肺部或者心脏,那就无力回天了。


    古代的马车时速在20~30km,这辆马车装满了东西,裴莺估摸着它应该不超过20km/h。


    拼一把。


    “夫人,奴先跳下去,给您当个垫背。”辛锦认真道。


    裴莺哪能让小姑娘照顾她,之前辛锦还被踢了一脚,女孩子的肚子柔软,那么重的一脚下去,多少会有内伤。


    “不必如……”


    辛锦却已跳下去了。


    裴莺被小姑娘的果决吓了一跳,见她落地后滚到旁边,裴莺才纵身一跃。


    跳车前她想好该如何落地才能缓冲,但实际上真正到了这一刻,脑子会了,但手脚不会。


    裴莺落地时右脚腕剧痛,疼得她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不幸中的万幸,可能因为今日幽州军刚破城,如今老百姓都龟缩在家中,不敢随便外出,街道上行人非常稀少。


    有一二行人看见她们从车中跳出来,却也不敢声张,生怕招来无妄之灾,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你方才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前面驾车的一个卫兵忽然说。


    “什么动静?”


    那卫兵说:“车厢好似动了动。”


    此话一出,立马招来同伴的嘲笑:“如今在行车中,若是车厢不动,那才是坏事。”


    另一人挠挠脸颊,想了想,到底还是回过头去,他看见后面街道上有两个女郎跌坐在地上。


    她们背对着马车的方向,看不见正脸。


    卫兵回过头,心道后面只有两个女郎罢了,没什么特别的,方才可能真是他听岔了吧。


    ……


    郡守府中的这场晚宴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黑夜铺满苍穹后的一个时辰,晚宴才落下帷幕。


    醉醺醺的武将们打着酒嗝回自己的住处,有的喝高了的嚷嚷着要和蓝巾逆贼大战三百回合,还有的不回房间,言道要去瞧瞧郡守府珍藏的宝贝。


    霍霆山从座上起身,今晚他也喝了不少,不过无多少醉意。


    广平郡已破,待冀州的兵马至,便该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些了。


    霍霆山回了后院。


    他的屋子一如既往在裴莺旁边,回来时他往旁边看了眼。


    旁边那间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点灯。


    夫人睡了?


    今日歇息得有些早,看来是前些日行军累的不轻。


    霍霆山回到房中,沐浴更衣。


    而与此同时,孟灵儿休息够了,总算彻底摆脱了晕车的状态,她打算去找裴莺。


    她及笄了,还爱黏着母亲一事说出去有些丢人,但孟灵儿自觉她都“家破人亡”了,怎就不能向母亲寻求安慰?


    且这段时日她们母女同住在营帐中,她都养成睡前听故事的小习惯了,如今去找母亲是出师有名。


    孟灵儿脚步欢快,先去裴莺房中,却看到了一片漆黑。


    她怔住,不由喃喃道:“娘亲向来没这般早歇息,难不成还在花园里?水苏,走,咱们去花园瞧瞧。”


    两人在后花园转了一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一轮,但依旧没找到人。


    孟灵儿疑惑:“娘亲不在花园里?莫不是在房中……”


    一主一仆原路返回,回到房间里。房中依旧一片漆黑,里面的暗色映在窗牗上,有种诡谲的可怖。


    孟灵儿无端的心跳加速,说不出的心慌。在门口站定两息,她到底抬起手。


    “咯滋——!”房门发出一声轻响,竟是开了。


    门,不曾上锁。


    孟灵儿眉心一跳。


    母亲的房间与那蛮子相邻,当初换房的第一日她便和母亲说晚上歇息要锁门。


    可如今门没锁。


    难道母亲没歇息?


    孟灵儿脚步不由加快,待行至床榻时,她心里咯噔了下。


    榻上的锦被叠得好好的,平坦得很,房中根本无人。


    孟灵儿脑中震了下,有根弦“呯”的断了。当下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出了门直接往旁边走,对着那处有亮光的房间啪啪的拍门。


    霍霆山刚沐浴完,便听到有人拍门,随便寻了件长袍披上,男人长腿迈开去开门。


    门外之人让霍霆山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小丫头,本将对豆芽菜没什兴趣,你回吧,让你娘亲来寻我。”


    女郎晚上不歇息来敲男人的房门,以霍霆山过往的经验,都是来自荐枕席的。


    孟灵儿先愣了下,反应过后脸红欲滴血,羞赧吼道:“你把我娘亲还给我!”


    孟灵儿觉得一定是这蛮子下手了。不然她娘亲既不在房中,也不在屋外各处,能去何处?


    “我若不还,你待如何?”霍霆山慢悠悠道。


    他这副神态,令孟灵儿愈发肯定裴莺被他藏在房中,当即猛地朝里面冲:“娘亲!”


    霍霆山在死人堆里来去,利箭都躲过无数回,更何况一个小丫头,当即伸手勾住孟灵儿的后衣领,将人提拎住,男人语气有几分冷意:“男子的寝居不是你能随便闯的地方。看来明日我得和夫人说说,让她教你些规矩。”


    孟灵儿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一阵瑟缩,但想到里面的母亲,还是梗着脖子道:“你把我娘亲还给我!”


    霍霆山眯了眯狭长的眼,侧开身让她进来自己看:“夫人不在我房中。”


    孟灵儿半点不信,大步入内,边走边说:“如何可能?我四处都找过了,花园里、我娘亲的房中,甚至连庖房都去过了,但都没找到娘亲,若她不在你这里,能在何处?”


    霍霆山忽然想起谭进手背上的抓痕,脸色变了变,不顾还在他房中四处晃悠的孟灵儿,快步便外走去。


    “唉唉,你去哪儿?”


    ……


    “呯——!”


    霍霆山一脚踹开谭进的房门,力道之大直接令木门的转轴蹦出一块小木片来。


    房中之人吓了一跳:“霍、霍幽州?”


    霍霆山面无表情:“谭都督,本将的人呢?”


    谭进看着气势汹汹来的霍霆山,心中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扯出一抹笑:“请恕某愚钝,不知霍幽州在说什么。”


    霍霆山目光扫过房中,最后在某处停住,眼瞳微微收缩了下,眸中似有可怖的利光划过。


    他几步上前,俯身在床榻下沿的边角拾起一条墨绿色的发带。


    “谭都督,我最后问一遍,夫人在何处?你别敬酒不吃,专爱吃阎王的罚酒。”


    第24章


    霍霆山语气冷冽, 最后一句仿佛成了冰雪淬成的细刃,刀刀直入血肉,叫人不寒而栗。


    谭进打过几场胜仗, 自认为也是个人物, 但这刻竟是肌肉紧张, 浑身僵硬。


    他甚至清晰听到了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咚咚咚”的震耳欲聋,在那双锐利眸子的注视下, 仿佛要跳出来。


    谭进笑容愈发僵硬:“霍幽州, 某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区区一条女子所用的发带罢了, 某后院多的是这类发带。”


    他是打定主意不承认。


    将手伸到对方后院这事毕竟不光鲜,当然,更重要的是, 人证没有了。


    明明他将人关在自己房中, 只等宴罢后好生享用, 结果待他回来, 房中空空如也, 夫人连同那位小婢竟是不翼而飞。


    他后面询问了守门的卫兵,知晓这中途有辆运送珍宝的马车来过。


    一定是趁着那个空档,夫人逃了。


    之前是懊悔到嘴边的肉飞了,如今谭进倒是庆幸裴莺不在。


    没有人证, 这事说破天也是他有理。


    谭进想的很好, 但霍霆山却道:“既然‘多的是这类发带’,那便拿出来让我看看。对了, 晚间那个抓伤谭都督的侍妾,谭都督也一并喊出来吧, 此女蓄意谋害朝廷命官,不可饶恕,命她出来受罚。”


    谭进轻咳了声:“区区一点风月代价,何足挂齿,罢了罢了。”


    虽然他的侍妾不少,但现在身边还真没有。


    他和幽州军一同进城,兖州的部队落于后方,后面兖州兵马到是到了,却由于府中房舍有限,只能优先让高级将领入住,武将们姑且排不过来,哪有房间给宠姬之流。


    至于和宠姬一个房间,那更是天荒夜谈,有资格和他同住的只有正妻。若是此时收个姬妾在房中过夜,说出去会笑掉旁人大齿。


    霍霆山面无表情道:“既然伤了朝廷命官,就断没有将此事作罢的道理。熊茂、陈渊,你二人领兵帮谭都督搜一搜,搜仔细了,务必寻出那位侍妾。”


    “唯。”


    “唯。”


    熊茂和陈渊作揖。


    “霍幽州!”谭都督大怒:“我是兖州的都督,你凭什么搜我兖州的地盘?!”


    霍霆山嗤笑了声,“谭进,你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你兖州的地盘?若不是我幽州军攻下了广平郡,还大发善心,不忍看到同为皇帝臣下的你们在外头喝西北风,你以为你现在能在郡守府吗?”


    谭进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着隔壁乒乒砰砰的动静,眼角余光瞥见在他房中肆无忌惮翻箱倒柜的熊茂,谭进憋屈得几近呕血:“霍幽州,你适可而止!”


    兖州兵听从谭进的命令,幽州这边要搜,他们自然是不肯的,奈何人数不够对方多,根本拦不住。


    至于武器,那是不敢动的。


    说到底是幽州占来的郡守府,没看见他们都督都只是咆哮,但死活没拔剑吗?


    “真遗憾,我天生不会写‘适可而止’这四字。”霍幽州冷笑。


    谭进怒极甩袖:“好好好,你搜,你尽管搜,若是搜得出来,我这颗项上人头就归你霍霆山。”


    霍霆山眯了眯眼睛。


    “哎呦,这大晚上的,二位这是做什么呢?”刘百泉闻讯而来。


    他听到卫兵汇报,说霍霆山领了人往兖州院子去,午时立马点了人随去。这等看热闹的好事,如何能少的了他?


    霍霆山看到撩袍进门的刘百泉,眼底飞快划过一缕精光。


    看见刘百泉,谭进如获救兵:“刘都督,你来得正好。”


    刘百泉迅速换上一副“愿洗耳恭听,为其解忧”的神情:“谭都督,方才发生了何事,你和霍幽州之间可是有矛盾?”


    谭进眸光微闪,忽然想到一个下霍霆山面子的主意:“霍幽州有个宠姬,午时对我一见倾心,晚宴中途我去如厕,未料那位夫人专门在侧厅候着我,拉着我述说爱慕之意。”


    刘百泉一听瞪圆了眼睛。


    居然是霍幽州的宠姬有了二心,勾搭上了谭都督?所以如今霍幽州是为抓奸而来?


    刘百泉心里兴致勃勃,恨不得再长出对耳朵才好。


    再听谭进继续说那宠姬如何貌美,又如何为他神魂颠倒、自荐枕席,而谭进却顾及此女为霍幽州之妾,义正言辞地拒了她,宠姬伤心离去,而后霍幽州领人寻到他房中。


    后面谭进对霍霆山的描述,倒没有添油加醋,确实只将他所作所为如实说出来。


    但结合前面,分明在说霍霆山恼羞成怒,因此才要给他难看。


    刘百泉听完,了解了来龙去脉,这热闹是看的明明白白,不由身心舒畅。


    啧,没想到啊,他堂堂霍幽州,居然连个小妇人都拢不住,还让其在这个节骨眼儿闹出这种丢分儿的事情来。


    “大将军,院里院外都搜过了,未见夫人。”陈渊这时来报。


    谭进当然知道找不到人,听了陈渊的话后继续和刘百泉叫苦:“刘都督,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啊,我本不想霍幽州难堪,才好心拒绝了他的宠姬,未曾想还是发生了如今这一幕,若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唉!”


    这一声“唉”当真是幽怨至极,未说完的话也尽数藏在其中。


    刘百泉偷偷打量霍霆山,却看不出多少他情绪。


    这是不在意,还是强作镇定?


    不过不管如何,他得打个圆场,遂道:“霍幽州,此事多半是误会一场,咱们为了区区一介妇人闹了矛盾不值当,不值当。”


    霍霆山看了谭进片刻,把对方看得浑身僵硬,才带着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直到幽州这方的人马全部撤出谭进的房间,谭进才狠狠松了口气,竟有几分劫后余生。


    但转而谭进不屑地笑了笑。


    劫后余生?


    他霍霆山再有能耐,那也是在幽州的能耐,出了幽州地盘,是条龙也得盘的严严实实。


    ……


    “今日下午分发了一批珍宝,以谭进和刘百泉的性子,定是会急忙运出去,落袋为安。陈渊,你带人去排查郡中所有的厩置、女闾,具体查申时以后的入住和发卖情况。再命人去打听兖州军驻扎处可有外来的女郎。”霍幽州面无表情道。


    陈渊领命。


    霍霆山吩咐道:“熊茂,你带人在郡守府中仔细搜索,若仍一无所获,将后花园的小池塘亦打捞一番。”


    熊茂一顿,拱手领命。


    霍幽州看向秦洋,继续道:“冀州估计快到了,秦洋,你今夜出城,明日到他们军中,大部队可以后至,先将黄木勇和袁丁……袁丁大概伤势未愈,多半不会动身,那便先请黄木勇和他副将来,尽快接到广平郡中。”


    至于用的托词,顺手捏来即可,比如幽、兖、司三州都到了,而广平郡毕竟是冀州的郡县,冀州人长久缺席不妥当。


    不过这些不用霍霆山明说教,秦洋知晓该怎么处理。


    霍霆山:“沙英,你派人通知守城的卫兵,让其对出城的女郎严加排查,最后让人看紧府中的孟小娘子。若孟小娘子也不见了,你往后不必上战场了,回老家找块地种吧。”


    沙英心头一凛,忙拱手应声。


    大将军是怀疑裴夫人可能会借此机会再次逃走?


    好像也并非毫无可能,她如今可是已在府外了,若能舍弃孟小娘子,还真有那么几分离开这里的胜算。


    沙英欲要离去,霍霆山却喊住他:“沙英,我还有一要事得交于你,附耳过来。”


    沙英依言行事。


    “我记得军中有一擅口技者……”


    待听清楚霍霆山的吩咐后,他先是错愕,随即亮光大盛:“唯!”


    沙英很快离开了。


    霍霆山抬头看着苍穹上高悬的明月,月似圆盘莹莹生辉,而男人眼中却黑如浩海。


    他本打算五更再送某些人去见阎王,却不曾想竟有人急着要投胎。


    ……


    同一时间,医馆。


    裴莺从小荷包里拿出一块小银子递过去,然而她对面的老杏林却面露难色:“夫人,老朽这找不开啊!”


    裴莺温声道:“无妨,坐堂医收着便是,我的扭足之症和她的内伤这两日都需麻烦坐堂医。她还年幼,内伤之事不可小觑,烦请坐堂医用最好的药材。”


    她因跳车崴了脚,说来也巧,她和辛锦摔落的那位置是一处小巷口,她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有间医馆。


    她腿脚不适,辛锦搀扶着她去寻了医,而待去到医馆,她才发现辛锦嘴唇发白,似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可怜这小姑娘咬着牙,一路不吱一声。


    当即裴莺把人打包送到坐堂医面前,先后看诊。


    也亏得她之前买了两个小荷包,自己一个,女儿一个,皆是用来装小银子,贴身佩戴,这才不至于落个身无旁物。


    老杏林见裴莺温和,摸了摸长胡子笑道:“那老朽暂且收下,待治疗结束后,有多的一并退还给夫人。”


    裴莺与他道谢。


    看诊结束,按理说是该离开。但是裴莺脚上有伤,而辛锦处于脱力状态,无力搀扶,竟一时半会走不了。


    老杏林欲言又止。


    平时这个点他该归家了,再不走,到了宵禁时间便走不了,过往那些磨蹭的病患都叫他给赶了出去。


    他的医馆并非善堂的,哪那么多开恩。


    但捏着手上实实在在的银钱,老杏林不好开口赶人,思索片刻,甚至还想出了个赚钱的小点子:“如今两位不良于行,若不嫌弃,不如在老朽这小医馆将就一晚,内里有个小房间,虽是简陋些,但到底能凑合歇息一宿。”


    裴莺眼露迟疑。


    老杏林又道:“夫人宽心,这医馆平时只有老朽和老朽的一个小孙儿,我老小归家后,医馆内无其他人。”


    这不是行善,是一笔生意,因此老杏林还有一句:“当然,既然此处暂且成了夫人的住处,还望夫人以厩置的一半标准支付房费。”


    听老杏林讨要房费后,裴莺反而安下心来,遂同意了。


    一笔小买卖很快达成,离开医馆时,老杏林将医馆的门如常锁上。


    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锁门正合裴莺心意,她还担心门不锁,夜半有宵小摸进店里。


    老杏林没有说谎,里面的小房间确实很简陋,只一榻一案和数个装药材的柜子,想来是午后用来小憩的。


    裴莺坐在榻上,彻底松懈下来后人是愣的,目光落在虚空一点,并不聚焦。


    “夫人……”


    裴莺好半晌才转头,见辛锦欲言又止。


    “辛锦?”裴莺疑惑。


    辛锦咬牙开口:“夫人,您如今还想离开吗?”


    裴莺微微一震。


    离开,她自然是想离开霍霆山的。如今她是离了郡守府,但囡囡还在里面。


    “想啊,但是灵儿她还在里面。”裴莺低眸:“如果她也出来了就好了。”


    外貌性格都和现代女儿一模一样的孟灵儿,是支撑着她在这个陌生时代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要灵儿一日还未脱困,她便一日不能离开。


    辛锦:“夫人,请听奴一言。孟小娘子聪慧至极,只要一直未听闻夫人的死讯,且府中又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奴相信孟小娘子很快会反应过来,您是出府了。”


    裴莺身侧的素手缓缓握紧成拳。


    “知晓您已离府后,孟小娘子肯定会找机会出来,说不准还会在酒舍又或是其他地方给您留暗号。”辛锦呼出一口气。


    之前她觉得夫人跟着霍幽州很好,但经历这事后,辛锦改变了想法。


    且不说霍幽州周边的都是一些权贵,权贵间彼此赠妾很寻常,夫人貌美,却非正妻,难保有朝一日被送出去。


    退一步说,就算夫人没被赠予其他权贵,最后被霍幽州带回了幽州。但夫人有那般容色,霍幽州的正室怕是愁得夜不能寐,夫人又并非精明强势的性子,如何能斗得赢,到时一朝阴沟里翻船,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就凭方才夫人毫不犹豫拿了银钱给她看诊,辛锦觉得她也得为夫人多盘算盘算。


    于是思索了许久后,辛锦方才重提了“离开”这一话题。


    裴莺颔首:“你说得是。囡囡机敏,她会明白的,如今我们且先等着,见机行事。”


    今夜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旭日初升,东方既白。


    沉寂的郡县被晨光唤醒,幽州军破城后的第二日,广平郡的百姓们见一切如常,也照旧过自己的生活。


    小贩开始一日的营生,财大气粗有自己铺位的,直接开门迎客,那些没门店的,则挑着担子前往自己的义铺。


    “哒哒哒——”


    马蹄破碎祥和气氛,有些百姓如惊弓之鸟抄起东西就想跑。


    “大壮别跑,好像是冀州军!”


    “哎呦,真是冀州军进城了。”


    秦洋骑于马上,他在外面奔走一宿,面上略有疲惫,但策马行在他身旁的几个男人皆是精神抖擞。


    那是亢奋击发出来的活力。


    骑枣马的男人正是赵天子亲封的护国大将军,黄木勇。而骑灰马的,则是冀州牧袁丁的得力副将,陈广陵陈校尉。


    余下的是几十卫兵。


    可以说冀州的新旧势力代表都在这里了。


    一路策马至郡守府,陈广陵和黄木勇刚下马入门,还未行过前院,便见一个伟岸的英俊男人迎面而来。


    陈广陵早年见过霍霆山几面,如今认出人来了:“霍幽州一别多年,更胜从前威武了。”


    黄木勇一听,忙道:“原来是霍幽州,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当初霍幽州与鲜卑一战,仅以二万人之力便斩其挛鞮大单于。消息传回朝中,百官狂喜,皆道霍幽州乃真英雄。闻名不如见面,霍幽州天人之姿,真真是武曲星转世。”


    霍霆山心里冷嘲。


    百官狂喜?


    依他看分明是忌惮才对,那一役后不久,朝廷给幽州的军饷里慢慢掺和了发霉的粮食,十之有六不能用,后面索性装都不装了,直接停了给幽州的军饷。


    心中所想分毫不泄露,霍霆山笑着和他们二人寒暄,而后引两人到前厅。


    陈广陵和黄木勇见前厅无旁人,齐齐皱眉,心里颇为不悦。


    早闻兖州和司州的人马昨日都到了,如今为何不出来迎接?


    别说什么时间尚早起不来,人家霍幽州还不是早早恭候了,幽州军最先破了广平郡都没摆谱,那两位倒是先摆起了架子。


    一个多时辰后,刘百泉才现身,他也知道自己来迟,一进来便道:“真是对不住,今早吃坏了肚子,所以来迟少许,两位莫怪。陈校尉,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这位是……”


    刘百泉看向黄木勇。


    “某姓黄,名木勇,字乐清,本贯长安。”黄木勇扬声道。


    刘百泉拱手:“原来护国大将军,失敬失敬。”


    刘百泉这时才发现,正厅里缺了一人,他眼珠子转了转,故意道:“怎的不见谭都督,莫不是谭都督还在榻上歇息?”


    霍霆山扬声唤来卫兵,“去请谭都督来,就说护国大将军和冀州陈校尉已至。”


    卫兵去了,很快回来,那速度更像是他在路上碰到了谭进。


    谭进入正厅后发现只缺他一个,脸色微变:“实在对不住,昨日晚宴饮酒颇多,今日起晚了。”


    而后是一番自我介绍。


    陈广陵说不打紧,同样和他寒暄。


    黄木勇却觉得谭进是故意摆架子,晚宴饮酒颇多?且不说怎的霍幽州就起的来,他就起不来。单是他一武将竟不胜酒力,三岁小儿怕是都不信。


    他早有听闻如今有些州人心异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他可是皇帝亲封的护国大将军,谭进此人不过是个都督,就敢如此怠慢。


    当即黄木勇嘲讽道:“既然谭都督不胜酒力,今日的宴会还是早些离场吧,免得醉倒在宴中失了态。”


    谭进脸色骤变:“你……”


    黄木勇冷哼了声,移开眼,似不屑于他多说。


    黄木勇与陈广陵初至,少不了再次摆宴,考虑到两人舟车劳顿,这顿洗尘宴设在了傍晚。


    依旧是美味珍馐,陈年美酒,菜色和昨日晚宴的大抵相同。


    但有一点很差异很大,座位变了。


    今日坐于上首的成了黄木勇,他的右下首是霍霆山,接着是冀州校尉陈广陵。左下首依旧是司州的刘百泉,然后接着才是是谭进。


    可以说,谭进从除去霍霆山的第一待遇,一下子变成了他们几人中的最末等。


    谭进面色有些难看,这顿晚膳他吃得也不得劲。


    霍霆山屡屡向黄木勇示好,刘百泉是个墙头草,也跟着说恭维的话,那冀州的陈广陵大概见黄木勇暂时代表冀州,竟也偶尔附和两句。


    黄木勇被捧得高高的,对于在座的唯一不捧着他的谭进愈发不喜,频频劝他酒。


    谭进一樽接着一樽地喝,只觉气氛不似昨日那般畅快,待着没意思,又喝完一樽酒后,他放下酒樽说要如厕,且先离席了。


    无多少人在意他。


    谭进离开后不久,霍霆山也放下酒樽,起身道要去解手。


    刘百泉闻言笑道:“霍幽州早去早回,护国大将军海量,少了你,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霍霆山笑着颔首。


    谭进解手完,在茅房门口遇到了霍霆山。


    霍霆山笑道:“谭都督,可否借步说话,关于昨夜之事,可能确有误会。”


    谭进本来还不想去的,但听到霍霆山说误会,心头一喜,心道霍霆山果真不欲为了个女人和他闹崩。


    同时隐隐得意,对方特地来解释,想来是忌惮兖州的,甚好甚好。


    谭进难得贴心一回,主动说:“那边亭子来人甚少,去那处吧。”


    霍霆山应了。


    等到了凉亭,谭进咧嘴笑,这时一抹亮白忽然射入他眼瞳,下个瞬息他心口剧痛。


    谭进瞳仁猛地收紧,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你、你是要和兊州宣战……”


    霍霆山忽地笑了下,狭长的眼透出野心勃勃的幽光:“确实要和兊州宣战,不过那不是幽州。”


    谭进吐出一口血来,他张大嘴巴想要吼叫,然而这时一只大掌伸过,精准掐住他的喉咙。


    那只手掌手背上青筋微微浮现,谭进像只破败的风箱,只呼呼地发出气声。


    片刻后,“轰——”


    重物砸在地上,血色很快漫了出来。


    霍霆山扔掉手中那把让人从司州军那处顺来的短刀:“你谭进算个什东西,我与她日夜相对,她都未说钟情于我,难道我比你还差不成?”


    之后又留下了另外两把分别属于幽州和兖州的兵器,霍霆山才转身离开。


    第25章


    霍霆山回到正厅, 众人仍在把酒言欢,看到他回来,黄木勇执起酒樽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霍幽州, 来, 再喝!”


    霍霆山痛快接了酒樽。


    时间缓缓过去, 有人道:“怎的谭都督还不回来, 他莫不是躲在哪儿逍遥快活了吧?”


    有武将大笑:“没处逍遥,他那些姬妾如今都不在郡守府。”


    司州这边的武将笑道:“可能是不胜酒力, 出去躲酒去了。”


    此话一出, 哄堂大笑。


    霍霆山嘴角也挂着笑, 指尖在案几上慢慢地点着, 有一搭没一搭附和着众人的话,直到看见一个卫兵进来,俯身贴耳对刘百泉说了几句, 点在桌上的指尖才骤然停住。


    霍霆山拿起酒樽, 吆喝着要和众人同饮。黄木勇等人开怀大笑, 无有不应。


    听了心腹的低语后, 刘百泉面色剧变, 起身道要去如厕,和心腹一同到外面去了。


    不用霍霆山递眼神,坐在后面的沙英不久后也起身。


    那边,刘百泉匆忙出了前厅, 顾不上走太远, 便呵斥心腹:“快细细道来,东西是如何丢的?”


    幽州军攻破广平郡、霍霆山占了郡守府后, 大方的分了一批珍宝给兖、司二州。他从分给司州的宝贝里挑了一批自己最喜欢的,命心腹偷偷运回他在司州的府邸。


    然而没想到, 这批珍宝被劫了!


    那些个黄金鼎,玉马车,各种白玉制的捧式小摆件……


    通通没了。


    刘百泉捂住胸口,心如交割:“究竟是何人所为?”


    心腹讷讷道:“逃回来的弟兄说,那批劫匪头绑蓝巾,瞧着多半是蓝巾余孽。”


    广平郡本来就是蓝巾军的驻点,被幽州军攻破后,有一部分蓝巾军逃了也正常。昨日才破的城,他当然知晓逃亡的蓝巾军跑不了多远,只是没想到竟碰上了。


    刘百泉大怒:“那蓝巾逆贼不过是残兵败将罢了,这点都摆不平,平时本都督给你们开的小灶难不成是白开的?”


    那心腹被骂弯了腰:“都督,困兽犹斗,蜂虿有毒。”


    “行了,别和我说这些。”刘百泉甩袖。


    就在这时,另一个司州兵从廊下匆忙拐过来,来人一脸喜色,容光焕发不过如此。刘百泉认出,这是他心腹队中的另一人。


    刘百泉正心痛难耐着,见对方眉开眼笑,顿时气打不打一处来,待那人快步到他面前时,抬脚就踹:“马修,有什好笑的,丢了东西还好意思笑?”


    马修被踹得往后退两步,又迅速凑上来:“都督,宝贝找回来了!”


    刘百泉一怔,转怒为喜:“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马修连连点头:“亏得兄弟们运道不错,回来时遇到在外巡逻的幽州军,这等好机会哪能放过啊,当即和幽州那边说了城外有蓝巾余孽,还提了被劫之事。那些幽州兵也是够仗义,立马策马去追。都督您知道的,幽州良驹出了名的优异,这可不就追上蓝巾余孽了么!”


    刘百泉忙问:“东西全在吧?”


    “听幽州那边说确实看到有箱子,数量也对得上,想来宝贝还在的,我这不是怕都督您担心,先快马回来和您说声。”马修道。


    刘百泉呼出一口浊气,悬着的心彻底落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甚好甚好。


    “呦,刘都督在这作甚,不是说去茅房吗?”身后有人说话。


    刘百泉回头,见是沙英。


    幽州军刚为他寻回了宝贝,他如今看幽州的人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立马笑容满面:“是要去的,但不巧有卫兵来报,就耽搁了会儿。沙屯长也出来如厕?”


    沙英颔首:“一起?”


    刘百泉欣然应许。


    待进了茅房,见茅房多中了一处以木板围起来的隔间,而此时隔间门关着,刘百泉不住疑惑轻咦:“何故弄成这般?”


    他记得昨日是没有隔板的。


    沙英笑着压低了声音:“是我家将军命人弄的,昨日宴中谭都督不是离席甚久么,他在茅房中出恭不畅,因此耗时颇多,后来为此羞赧,宴后特地找到了我家将军,欲在茅房中加个小隔间。此等小事,举手之劳而已,我家将军连夜命人去办了。”


    “原来如此。”刘百泉恍然大悟。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木门紧闭的小隔间,故意大声道:“谭都督可在此?”


    果然有人应,刘百泉听其声音,正是谭进。


    刘百泉不由笑道:“谭都督速速出来,莫要再藏在此处躲酒,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且先回。”里面的人说。


    沙英这时解了裤带。


    刘百泉今夜饮了不少酒,加之刚才情绪跌宕起伏,如今也尿意起,遂扯了裤带解手,又见隔间的人还没要出来的意思,且沙英又在候着他,便和隔间里的“谭进”说了声,然后和沙英一并回了正厅。


    正厅里。


    坐在右下首的霍霆山和陈广陵说完话,转头见沙英和刘百泉一同进来,又见沙英回到自己位置上,毫不犹豫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心知事已成。


    霍霆山隐晦地看了眼侧方的卫兵,后者接到指令,静等片刻后才退了出去。


    ……


    两刻钟后。


    两个卫兵匆匆入内,一把跪在地上:“众位大人,大事不妙!”


    正厅中饮酒做乐的众人纷纷停住。


    “何事喧闹?”上首的黄木勇面露不悦。


    那卫兵将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抬头:“回护国大将军的话,属下方才在巡逻时,于庭院的凉亭中发现了谭都督的尸首。”


    正厅静了,举杯和旁人对饮的人僵住,也有已将酒樽送至嘴边的武将不慎手一抖,清酒瞬间浸湿了衣襟。


    众人齐刷刷转头,皆是看着那两卫兵。


    仿佛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正厅里针落可闻。


    许久后,黄木勇仿佛才醒了酒:“哪……哪个谭都督?”


    卫兵答:“兖州谭进,谭都督。”


    兖州这派的武将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黄木勇脸色变了几变,从坐上起身:“多说无益,过去看看。”


    这可是大事,众人顾不上饮酒了,纷纷朝外走去。


    快行至凉亭时,老远便见亭子被围了起来,兖州派的武将一马当先,扑倒尸首旁边哭嚎,黄木勇等人后至。


    尸首未被挪动,还维持着案发现场之貌。兖州的武将很快发现了凶器,一把齐根没入谭进心口的匕首。


    谭进的副将牧任将短刀抽出,看清短刀的款式后,猛地将刀摔到刘百泉脚下:“刘都督,杀死我家都督的凶器乃司州兵器,你做何解释?”


    那把沾了血的短刀被掷到地上,微微弹起再落下,有几滴血溅到刘百泉的靴子上。


    刘百泉脸色骤变:“一把短刀能说明什么,就不许有旁人故意用司州刀杀人,嫁祸于我司州?”


    说这话时,刘百泉不由分出几许目光打量霍霆山。


    兖州的都督死了,人绝对不可能是他司州的人杀的,冀州人马今早才到,数量不多,作案几率不大。


    那就剩下幽州。


    但刘百泉才这么想,又听有人说:“这里还有两把刀,这是……”


    “是幽州和兖州的刀。”兖州的牧任错愕。


    众人皆是惊骇。


    竟有三种兵器,其中还包括兖州自己的?


    刘百泉愣了下,上前拿过兵器仔细打量,确实是幽州和兖州的短刀。兖、司、幽三州的刀都有,唯独少了冀州的。


    刘百泉将目光移到黄木勇身上,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审视。


    黄木勇眉心跳了跳:“巡逻的卫兵何在?”


    有几队人忙出来,刘百泉定睛一瞧,心里直呼稳妥,此番一定能抓到凶徒了。


    郡守府内,巡逻工作由三州共同完成,不过不似守门般穿插组合,内部巡逻都是自己州的士兵一队。


    庭院这一带的位置较为特殊,是几个州的巡逻交界地带,因此出列的几队巡逻兵,兖、司、幽三州的士兵皆有之。


    众人满怀期待,然而这一问,竟是所有巡逻兵都摇头称,未发现凉亭这方有异样。


    黄木勇皱眉,有人撒谎?还是真的没发现,若是前者,此事要复杂许多。他又问:“谭都督是几时离的席?”


    众武将回忆:“好像是半个时辰前。”


    黄木勇又道:“最近半个时辰,哪队负责巡逻,可有见过谭都督?”


    “最近半个时辰,幽州和司州的巡逻队皆有经过此处。”有武将答。


    黄木勇欲要细问,忽然发现一个司州的卫兵欲言又止,他点那个卫兵出列:“你可有话要讲?”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司州的卫兵却低下头:“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的,说便是。若不说,汝等同于凶徒,以极刑处之。”黄木勇斥责道。


    司州卫兵,皆是刘百泉的人。


    刘百泉也呵斥:“有话就讲,何故做扭捏之态。”


    那卫兵垂着头,低声说:“属下自幼目力远超常人,之前看见霍幽州和谭都督一同往庭院那边去了,后来只有霍幽州一人回来。”


    众人大惊。


    “霍幽州,你……”


    “不会是霍幽州!”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刘百泉。


    黄木勇错愕,“刘都督,为何这般说?”


    刘百泉认真道:“我记得霍幽州在谭都督之后确实离开过正厅,但后面他回来了,我再他之后也出去了一趟,那时还在茅房中碰到谭都督在出恭。”


    他会第一个跳出来反驳,除了在他看来这就是事实之外,还因幽州帮他抢回了那批宝贝。


    幽州军所行之事,一定会向霍霆山汇报,对方肯定知道了他私自将一批宝贝收入囊中,如今他帮他说话,也是希望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谢刘都督还我清白。”霍霆山又对众人说:“我确实与谭都督到过庭院,但事出有因。谭都督今晚对位置的排序颇为不满,我便和他说护国大将军乃天子宠臣,又是国家栋梁,让谭都督莫要计较那点小事。”


    谭进在宴会上兴致不高是有目共睹的,和他走得最近的那批武将,个个都心知肚明他为何不高兴,霍霆山这番话一出,他们信了七八分。


    黄木勇轻咳了声:“既然后面刘都督见过谭都督,说明当时谭都督肯定回去了。同去不一定得同归。”


    刘百泉稍怔。


    他其实没见过谭进,不过当时隔间里确实是谭进的声音,这做不了假吧。


    于是他到底没反驳黄木勇的话。


    黄木勇:“时间范围可以再缩小一些。”


    然而再缩小,竟诡异的毫无发现,仿佛贼人插翅而来,又插翅而去。


    这时一个兖州的将领说:“既然刘都督也离了席,那有没有可能……”


    后面尽在不言之中。


    刘百泉气歪了鼻子:“简直荒谬,我和他谭进无仇无怨,为何要加害于他?再说了,若我真想杀人,何须冒着被认出的风险自己动手,随便派个小兵不成?”


    有些武将点头:“此言有理。”


    但这时,忽然有人道:“不会是小兵所为。我观都督死后神情,似震惊多于惊恐,且他脖上隐隐有掐痕,想来行凶之人一定与都督相熟,因此才得以近身,还能趁其不备给予他致命一击。”


    众人转头,见说话的是之前掷短刀的牧任,他此时蹲在尸首旁边。


    牧任又说:“一刀毙命,下手之人快狠准,手法老练。”


    众人面面相觑。


    此乃废话,住在郡守府内的人九成都是武将,个个都上场杀过敌的,手法不老练才怪。


    兖州这边又有将领说:“刘都督,烦请告诉我,你在茅房碰到我们都督后,你去了何处?”


    刘百泉脸都绿了,“你是在怀疑本都督?”


    牧任和一干兖州武将具是面无表情,“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刘都督如实告来。”


    “我在茅房除了碰见你们都督外,还有幽州的沙屯长,我与沙屯长后来结伴回的正厅,这点沙屯长可以证明。”刘百泉反唇相讥:“依我看,现场留有你们兖州的兵器,说不定是你们内讧,因此来了这一出谋财害命。不,不该说谋财害命,是谋权害命。”


    兖州这边的武将瞬间怒了。


    “血口喷人!”


    “刘都督,休要胡言。”


    现场很快吵成了一团,最后还是霍霆山和黄木勇共同平息了吵闹。


    “此事有可能是蓝巾逆贼所为。”黄木勇沉声道:“众位与其在这里争吵,不如锁城仔细搜索,将逆贼揪出。”


    冀州的陈广陵也觉得此事蹊跷,且行事熟悉,当初他们冀州牧袁丁就是被蓝巾军于背后放了冷箭:“我赞同,众位都冷静些,我们如今内讧,这岂非着了贼人之道。”


    霍霆山:“搜城之事交给我来办。”


    黄木勇张了张嘴,广平郡是冀州的地盘,他是赵天子亲封的接管冀州大权的使臣,按理说合该全权他负责才是。


    但是,他手上没兵。


    当初来广平郡来得匆忙,带了不过几十人,而其中还有一半听令于陈广陵,手上人马严重不足,根本无法应对封城搜索这等大事件。


    这事到底交给了霍霆山。


    *


    孟灵儿对前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昨夜发现裴莺失踪后,她焦虑得一宿没睡,今早顶着两个乌漆漆眼圈发愣。


    娘亲,她的娘亲去哪儿了?


    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不测了吧,若娘亲也没了,她也不活了……


    呸呸呸,她娘亲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这才没回府。


    孟灵儿极度焦虑不安,不过她的焦虑仅持续到申时,因为她后知后觉守着她的幽州兵变多了,而且那个脸上有疤的大块头看她的目光并没有怜悯和同情。


    若是她娘亲遭遇不测,那蛮子手下的人肯定不会是如今这副神态。


    莫不是,他们知道她娘亲没事?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孟灵儿不由打了个激灵。


    既然没事,为何不带娘亲回来呢,是不想吗?是不能吧!


    或许他们还没找到她娘亲。


    孟灵儿越想越激动,虽然她也知晓自己这个猜测过于乐观。但万一呢,万一真如她所想,那就太好了。


    她不能一直闷在郡守府里,她得往外面走才行。


    “水苏,走,咱们出去逛逛。”孟灵儿支棱起来,但她的昂首阔步仅仅持续到院门口。


    熊茂挡在她面前,巨大的疤痕横在他脸上,仿佛会吃孩提:“孟小娘子,你不能出去。”


    “为何?”孟灵儿中气不住。


    熊茂:“蓝巾贼尚未除干净,如今外头不安生。”


    孟灵儿眼露怀疑。


    熊茂一本正经地说:“今日城外有蓝巾贼出没,还劫持了司州军的部分物资。”


    孟灵儿吓了一跳:“广平郡不是被拿下了吗,蓝巾贼竟未除干净?”


    熊茂摇头:“此次起义军与过往不同,更为顽强,也更难对付。”


    这话倒是真话,蓝巾军不是一般的起义军,它更偏向于宗教形式的组织,核心层对外宣称受仙人指点,能画符念咒,也能呼风化雨,而加入其中的教徒经年累月后,能得道成仙。


    许多百姓未开化,信以为真,一个传一个,最后同化了一大片。


    孟灵儿沉默片刻后,小声说:“我不出城,我只在城中逛,城中安全,不会有事的。”


    熊茂却说:“如今天色渐晚,明日再说吧。”


    这理由有理有据,孟灵儿咬了咬唇,说不出反驳之词。


    哼,明日就明日,且给她等着!


    *


    同一时间,医馆。


    裴莺动了动脚腕,虽然还疼,但已比昨日好些了,起码消肿了不少。


    “咯滋。”小间的木门推开,端着木盆的辛锦走了进来。


    “夫人,奴方才在外面听到了些消息。”辛锦将木盆放下,又将背着的包裹放一旁。


    她们离开郡守府时什么都没带,如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只能重新购置,方才辛锦就是上街采买去了。


    裴莺坐在榻上,这间小屋只有一面小窗牗,已不甚明亮的天光照入房中,像碎金般洒在她脸庞上,溜入她透亮的眼瞳里,映得春色满园,也似远山芙蓉般娇艳:“什么消息,是坏消息吗?”


    辛锦抿了抿唇,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向夫人提议“离开”是否正确,夫人跟着霍幽州好歹能锦衣玉食,何至于栖身在这间小破房舍中。


    但看着面带温和笑容的裴莺,辛锦刚刚的念头很快散了。


    不,她没错。


    富贵固然不假,但有命享才行。


    辛锦:“夫人,奴今日去买衣裳时,在绸庄听见大家都在讨论封城的事。”


    裴莺惊愕:“广平郡封城了?这是何故?”


    辛锦颔首:“说是城中有残余的蓝巾余孽,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故而先封城。”


    裴莺拧起细眉。


    封城可不仅仅是封着,很大几率还会排除百姓,一轮轮筛下来,她和辛锦肯定藏不住。


    之前她想着回去是因为女儿,如今知道女儿有可能领悟后自行出府,她就不想回去了。


    但不回去,搜索问题该如何解决。


    “夫人,他们要搜城,我们该如何是好?”辛锦有些焦虑。


    裴莺捏了捏手指:“第一轮搜城多半会集中在人口流动性较大的厩置,我们还有时间,容我想想。”


    第26章


    郡守府, 书房。


    整个主院被霍霆山占为己有,书房自然也成了他的地盘。不同于只是安排了巡逻兵巡视的后花园,书房重地设了定点哨兵, 时刻有人站岗。


    此时哨兵目光如炬、精神抖擞, 书房里灯火通明。


    霍霆山站在窗牗旁, 望着兖州将领所住院子的方向:“兖州那边有何动静?”


    沙英回曰:“据送食材的火头军说, 他听见兖州内部起了争执,似还摔了东西。”


    沙英对此不意外。


    谭进是这次率领兖州军的最高统帅, 如今他一死, 决定权注定旁落。


    只要有心想要决定权的, 必会争上一争。


    霍霆山:“兖州暂且不管, 搜城之事让人办仔细了,厩置和女闾等地方务必多加派人手排查。若发现夫人踪迹,先别轻举妄动, 立马回来汇报。”


    沙英虽不明白这是为何, 但利落应下。


    霍霆山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今夜有可能有异动, 命巡逻的卫兵多加留意。”


    沙英惊愕:“大将军, 您的意思是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会来一出浑水摸鱼?”


    “不无可能。”霍霆山颔首。


    谭进的死可能会给某些人提供新思路,多加防范无错。


    沙英拱手作揖:“属下记住了。”


    霍霆山挥手:“你去办吧,让熊茂进来。”


    沙英出去后,熊茂很快快步进来。


    他面有郁色, 不用霍霆山开口, 熊茂倒豆子似的全盘托出:“大将军,这孟小娘子是个奇怪的, 明明白日还安安静静的,晚间却忽然闹腾起来, 不答应她就一个劲儿的吵,叽叽喳喳,吵得我脑壳疼。”


    这番话说完后,熊茂竟发现霍霆山在笑。


    男人嘴角勾起,连那双狭长的眼都带着笑,不是平时的冷笑或讥笑,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舒朗。


    “大将军?”熊茂觉得他的脑子真的被那小丫头吵糊了,不然他为何看到大将军在笑。


    小丫头闹腾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她是不是吵着要出去?”霍霆山笑着问。


    熊茂眼瞳收缩了下,大惊道:“您如何得知?”


    霍霆山轻啧了声:“她都反应过来了,你还想不明白。平时遇事不要一味蛮干,也多动你的脑袋想一想,万一哪日你自个领兵在外,被切断了和大军的通讯,到时你便是你队伍的中枢,武将是你,谋士也是你,总不能你长个大脑袋,就图它够大够沉吧,以后别人提在手上给人家累一累。”


    熊茂懵懵的,反应过来什么,他怎么想不明白。但甭管什么,霍霆山这番话叫他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他生得黑,本是看不出脸红,但如今整个人快蒸熟了,竟也瞧得出一二。


    霍霆山睨了他一眼,难得发善心给他解释:“她是知晓夫人已了出府。”


    熊茂立马道:“原来如此,那我一定看好孟小娘子,绝不让她踏出郡守府一步。”


    霍霆山闭了闭眼,片刻后道:“不必。”


    熊茂觉得自己又答错了,讷讷喊了声大将军。


    看守孟小娘子这个任务是他从沙英那里接来的,沙英后面有旁的事要忙,大将军便将这个任务拨给了他。


    他以为看守个小丫头而已,还不是简简单单。只是没料到如今的情形,竟和当初去孟宅找宝贝一般让他头皮发麻。


    “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出府也好,游肆也罢,都不必约束着她,也不必理会她做的任何事。只有一点,必须将人看牢了,不许弄丢。”霍霆山淡声道。


    熊茂:“唯!”


    到底想不明白,心里又痒痒,熊茂怯怯地问:“大将军,这……这又是为何?”


    霍霆山转开头,懒得看他。


    熊茂这家伙在沙场上勇猛无比,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就是这把刀经常拒绝思考,脑子里拐一个弯儿都嫌多。


    “守株待兔,必要时刻给她些空间。”


    只要把孟灵儿这个饵料放出去,就不担心钓不到夫人这只白兔子。


    熊茂这才恍然大悟。


    *


    孟灵儿今日起了个大早,匆匆用完早膳后,再次往外走。


    她本以为今日会和昨日一样,那个大块头死活不给她出去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了,未曾想那大块头今天意外的好说话。


    “城中尚有蓝巾余孽,为安全起见,我和几个卫兵与你同行。”熊茂说。


    孟灵儿眼珠子转了转:“成,同行就同行。”


    只要能出去,同行不算什么。


    应下后,孟灵儿又说:“我来广平郡后,都到未曾好好瞧瞧这里,今日不坐马车了,我打算徒步游肆。”


    熊茂谨记霍霆山之言:“可。”


    孟灵儿领着水苏,身后跟着熊茂等四个卫兵从侧门离开了郡守府。


    虽然孟灵儿说她不用马车,但熊茂还是唤了辆马车慢慢缀在后面,以防不时之需。


    孟灵儿见状撇了撇嘴。


    她还想着到时候疯狂买东西让他们拿,以此分散他们注意力,她自己好脱身呢,这大块头今日怎的机灵了许多?


    郡守府坐落在广平郡的核心,周围原是广平郡达官贵人的住处。只不过蓝巾起义爆发后,这批和原郡守关系紧密的权贵跟着舍弃了家宅,迅速离开了广平郡。


    如今这些府邸是三州的兵马在住。


    行过一段后,孟灵儿来到了集市区。


    集市热闹非凡,酒舍、绸庄、当铺、镖局、胭脂铺子……放眼望去应有尽有。


    孟灵儿走的很慢,还走在大街的正中央,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看到有捏泥人的小贩,孟灵儿眼里闪过一道幽光,走过去说:“老丈,我想捏几个泥人。”


    老头儿见生意来,笑没了眼:“小娘子是要捏谁?”


    “先捏我,然后捏她。”孟灵儿指了下水苏,又指着熊茂等人:“最后捏他们。”


    一来就是六个泥人的大生意,老头儿乐呵呵应声。


    熊茂皱了皱眉头,想说他不用,但又想起霍霆山的吩咐,硬是将拒绝的话给咽了回去。


    老头儿是熟手,照着孟灵儿的脸捏,很快就捏出一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小泥人,再照着水苏的模样捏。


    待两个泥人交工了,孟灵儿从小荷包里银钱要递过去,但这时有一只大掌却快她一步。


    老头儿和孟灵儿皆是一愣。


    熊茂面无表情道:“主子说了,夫人和你在外面的花销由他负责。”


    熊茂跟在霍霆山身边多年,很清楚对方并不是一个大方之人,亦或者说,除非粮仓里的军饷多得堆不下了,否则养兵的没几个是大方的。


    养马买粮,兵器磨损修复,幽州内的官道建设……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那般好的事。因此除了那些花销之外,霍霆山定下的伤兵亡卒的津贴也远高于其他州。


    这也是为什么幽州兵上了战场特别能拼命,甚至拼得最后,成了闻名天下的虎狼之师。


    士兵们拼尽全力去冲锋陷阵,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哪怕战死了,家中老小亦有保障,能安稳许多年。


    死了,家里人赚了。


    没死还立了军功,自己赚了。


    底下人不必多想,但这些沉重的财政压力都压在掌权者肩上。


    熊茂就曾见过霍霆山的衣物破了,随便打个补丁继续穿,也见过他领着他们杀尽山匪后,亲自和他们一同清扫现场,连半埋在土地里的几个铜板都要一一抠出来拭干净放进口袋里。


    因此当他得知大将军竟为裴夫人母女特地开了自己的私库,还令他不必拘着她们花销时,他不住怀疑大将军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


    好吧,即便后来知道大将军还是那个大将军,也足够他震惊了。


    “不用你来,我自己又不是没银钱。”孟灵儿轻哼了声。


    但熊茂脸上那道疤痕特别狰狞,吓得卖泥人的老头儿哆哆嗦嗦,最后接了熊茂的银钱,没要孟灵儿的。


    孟灵儿抽了抽嘴角:“你们几个在这里等你们的泥人吧,我和水苏先往前走走。”


    熊茂没吱声。


    孟灵儿以为这大块头同意了,连忙拉着水苏往前走,走出的脚步都是欢快的,但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她回头一看。


    那个大块头还跟着她!


    不仅是那个大块头,还有另外两个卫兵。至于四个中剩下的那个在和老头儿交涉,说不要剩下的四个泥人了。


    孟灵儿炸毛:“不许跟着我!”


    熊茂左耳进右耳出。


    孟灵儿见他不听,威胁道:“你再跟着我,信不信我带你去绸庄,买能塞满一马车的衣裳。”


    熊茂还是面无表情。


    孟灵儿一跺脚,当真拉着水苏去了绸庄,这个要,那个也要,成衣买,布匹也包起来,同款不同颜色也来一些。


    掌柜报账的时候,熊茂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娘子的衣服,怎的比男子的还要贵上许多?


    孟灵儿看得出他心疼银钱,下巴微抬:“倘若你们几个不跟着我和水苏,这账就不用你付。”


    熊茂闻言,麻溜的付了钱。


    孟灵儿:“……”


    孟灵儿一门心思和熊茂斗法,没注意到远处有个穿着朴素的少女在看她。


    那人正是辛锦。


    辛锦今日早早就出了门,在城中四处晃,既是想打听消息,也是想看能不能幸运的碰见小娘子。


    时下女郎无不爱华衣,于是辛锦绕了一圈后,选择守在绸庄门口不远。


    没想到真叫她遇上了。


    辛锦没眼疾,除了看到孟灵儿和水苏,她还看到熊茂和其他三个幽州兵。


    有人守着小娘子,她若是直接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就在辛锦愁眉苦脸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几个在地上斗蛐蛐的小孩儿。


    辛锦眼睛一亮。


    孟灵儿在绸庄里“大杀四方”,几个幽州兵将打包好的衣裳放上马车。而看着几人方才手上还拎满了东西,转眼却双手空空,孟灵儿不由郁闷。


    后面她又去了逛了书肆和胭脂铺,熊茂几人倒不是步步紧跟,他们会先进店检查一番,若见该店铺无后门,就在前面候着。若有后门,则命一人守其后门。


    孟灵儿继续大杀四方,几个幽州兵在后面任劳任怨提东西。


    虽然买了不少,但孟灵儿并不得劲。


    就当孟灵儿憋了一肚子气从胭脂铺子里出来时,几个捧着胡饼小孩儿往她这边冲,其中有一个一边扭头一边跑的,还不慎撞到她身上。


    “哎呀!”


    胡饼掉在地上,摔成片片。


    “谁家小孩儿?”孟灵儿被撞得退后小半步,稳住后蹲下把跌坐在地的小孩儿扶起来:“你撞疼了没?”


    孟灵儿忽觉手上多了点东西,小小的,冰冰凉凉的。她下意识低头看,发现是一片小黄芪。


    孟灵儿愣住,最初不明所以,却听撞了她的小孩儿说:“姊姊,都怪你,撞倒了阿娘给我买的胡饼。”


    孟灵儿眼瞳猛地收紧了下,片刻后才忍着欣喜道:“对不住啊,这样吧,姊姊带你重新买块胡饼吧。”


    “我也要。”


    “我也要。”


    其他小孩儿争着说。


    “好好好,人人有份儿。”孟灵儿笑眯眯。


    哼,不是有人争着要付账吗,那就让他付个够。


    用胡饼将这几个小孩儿打发后,孟灵儿佯装继续逛,她和水苏走在前面,故而没看见熊茂对其中一个幽州兵递了个眼神。


    大将军说了,那些撞上来的、意外接触的,不管是耄耋还是垂髫都要注意。


    那幽州兵了然,迅速脱离队伍,朝着刚刚那群小孩子追去。


    在走到一间药材铺时,孟灵儿说:“近日焦石流金,口干唇燥呼不得,我进去买点药材,你们依旧在门口候着吧。”


    熊茂颔首,一如既往在大门候着。


    孟灵儿入店后,忍着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的小心脏,慢慢转头四处看,没令她失望,她在铺子的角落里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瞬间兴奋激动,但又很快失落。


    不是娘亲,只是辛锦罢了。


    水苏也看见辛锦了,她险些惊呼出来,但又狠狠掐住手掌。


    辛锦为何在此?


    水苏速度回头看了眼,见熊茂几人在门外,心里定了定。


    “辛锦,我娘亲如何了?”孟灵儿见了辛锦,口若悬河:“她如今在何处?可还安好?当初娘亲和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会到府外去……”


    辛锦不得不打断她:“小娘子,夫人崴脚了,暂时不良于行,不过已给老杏林看了,无大碍。”


    孟灵儿一颗心一会儿坠下地狱,一会儿又飞上云端,叫她忐忑至极,听到最后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成,我得去看看,我娘亲如今在何处?”


    辛锦低声说了地点:“小娘子,您身后有卫兵跟随,不宜前去。”


    孟灵儿皱了皱眉,“我会想办法的。不过你们一直宿在医馆也不是办法,不若到城中找个厩置。”


    辛锦摇头:“小娘子有所不知,为了抓潜藏的蓝巾逆贼,广平郡封城了,后面再过不久,想来还会挨家挨户的搜查。”


    孟灵儿错愕。


    这个她倒不知道,只知晓广平郡里有蓝巾余孽,不晓得封城之事。


    两人不好多说,只聊了几句便分开了,孟灵儿从药材铺出来后,待到饭点,又去了食肆。


    一行六人要了个小包厢,用膳到一半,孟灵儿忽然放下了双箸:“我要去解手。”


    熊茂下意识也停了筷。


    孟灵儿见状黑了脸:“怎么着,你要和我一起去?我是犯人么,需要你时时刻刻盯着。”


    熊茂忽然想起一事:“孟小娘子莫恼,你尽管去就是,我不跟。”


    孟灵儿轻哼了声,起身离开。出包厢的时候,她特地看了眼身后,果然无人跟着。


    她先去茅房,再出来时,外面也没那几个大块头,竟真没跟着。


    孟灵儿大喜,立马出了食肆,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


    食肆人来人往,但没方才那几个幽州兵。


    好极了。


    孟灵儿放心往前走了。


    但她没注意,经过一条小巷时,巷口边有一衣着破烂、席地而坐的男人,那人面前还放了个崩了一角的陶碗。


    那人见孟灵儿经过后,慢悠悠地起身,跟了上去。


    孟灵儿找到了辛锦口中的医馆。


    ……


    裴莺没想到会在医馆里看到孟灵儿,看着神色激动的小姑娘,她缓缓眨了下眼睛,有点难辨虚实:“囡囡?”


    “是我!娘亲,我来找您了。”孟灵儿扑进裴莺怀里。


    裴莺抱住女儿,摸摸孟灵儿的小脸蛋:“囡囡遇到辛锦了?”


    孟灵儿颔首,言简意赅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遍,然后说:“娘亲,广平郡封了城,据说接下来会挨家挨户的搜查,您有想好如何应对吗?”


    裴莺微微一叹,“我想着去厩置,看能不能和掌柜协商开个钟点房……嗯,就是只待几个时辰的房间,然后医馆和厩置换着待。”


    这是裴莺如今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她在广平郡无亲无故,也去不了别人家里。


    孟灵儿解下小荷包塞到裴莺手里:“娘亲,银钱您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我不能待太久,我得先回去了。”


    她还有许多想问的,但如今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反正她已知晓娘亲的位置,改日再来也一样。


    孟灵儿很快离开了。


    裴莺倚在榻旁发愣,还在想着封城的应对之策,却没想到第二日一觉醒来,居然听闻抓到了贼人。


    不封城了,也不用排查了。


    “这个消息当真?”裴莺问辛锦。


    辛锦重重点头:“当真,外头都在传呢,奴最初还不信,特地去了城门一趟,果真见恢复通行了。”


    裴莺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古代人办事效率挺高的,这起义军说抓就抓到。


    “夫人,既然城中蓝巾逆贼已除,小娘子往后再出郡守府便不用人跟着了。”辛锦为此高兴。


    裴莺喃喃道:“是啊……”


    不知为何,裴莺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而这种不对劲,在午时她再次见到孟灵儿时又重了一层。


    孟灵儿来医馆了。


    这次和昨日不同,她肩上还挂了个小包裹,一副家当收拾好了,随时都可以逃命的模样。


    “娘亲,您听说了吗?城中贼人抓完了,城门重开,如今广平郡通行如常了。”孟灵儿将小包裹丢一旁,坐在裴莺身旁,抱着她的手臂:“我们何时离开广平郡啊?唔,我昨日在城中瞧见镖局了,如今世道乱,就咱们几个孤身上路不安全,我们雇一支镖师队吧。”


    “对了,到时我得女扮男装,再称去京城投亲,并已去信给京中族人,想来如此多少能震慑镖师,叫他们安安分分送我们去京城。”孟灵儿枕在裴莺肩膀上,已经畅想着美好未来。


    裴莺弯了弯唇:“小机灵鬼。”


    孟灵儿得意地说:“那当然,您女儿是最最聪慧的。哈,那些个幽州蛮子都被我耍得团团转,今日我和水苏要出门,他们都没阻拦,想来是看我昨日安分,只简单问了我一句何时回就放行了。”


    裴莺眉心一跳,心底的不安止不住的扩散。


    仅用一宿就抓住残余的蓝巾军,闻名天下、打过无数胜仗的幽州军,会轻易被一个黄毛丫头骗到吗?


    且她囡囡出府时,怀里可能还藏了个小包袱,他们真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其实他们看出来了,但却不为所动。


    为何不为所动?


    裴莺无端想到那个傍晚,那人将她抱在怀里,手指绕着她的鬓发,几近耳鬓厮磨:


    “此番失信便罢,若有下回,就不是如此轻拿轻放了。夫人当知,我仰慕夫人许久,若夫人肯再次给我机会,我定是求之不得。”


    裴莺脸色骤变:“囡囡不好,中计了!”


    第27章


    孟灵儿愣住, “什么中计?”


    裴莺握紧她的手:“他们应该是故意放你出来的,或许昨日他们就已知晓我在医馆。”


    孟灵儿脸色也刷的白了,“怎么会, 我明明来时留意了, 他们并没有派人尾随我……”


    裴莺呼出一口浊气:“幽州士兵何其多, 囡囡认不了全部。”


    孟灵儿又是惊慌又是内疚:“娘亲, 那如今如何是好?”


    “你方才说,你出门时守门的卫兵问你几时回, 你怎么答?”裴莺问她。


    孟灵儿喃喃道:“我说末时方归。”


    裴莺缓缓笑了, 心头大石落下:“如今未到末时, 不用慌, 事情尚且有挽回的余地。灵儿,你按娘说的去办,你、水苏还有辛锦先回去, 和府中随便一个幽州兵说, 你看到我了。”


    事到如今, 裴莺清楚今日离开已然不可能。前方有个大坑, 若再往前走一步, 大概会发生非常可怖的事情。


    孟灵儿听劝,拿起自己的小包裹慢吞吞地离开医馆。


    待出了门,她才忍不住落下泪来:“水苏,我忽然发现我根本没有父亲说的那般聪慧, 我就是蠢货一个, 蠢钝又自大,自以为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却被人顺水推舟找到娘亲的藏身处,差点让娘亲陷入险地之中。”


    水苏忙安慰道:“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 您年岁尚小,那些人走过的桥比您走过的路还多,如何比得了?而且也怪他们昨日做戏做得好,奴都信了去,真以为他们无二心。”


    主仆俩说着小话,辛锦跟在一旁,慢慢走远。


    三人都没注意,在她们前进的反方向停着一辆马车,车中帏帘卷起,坐于其中的男人看到只出来三人时,长眉微扬:“夫人发现了?”


    霍霆山颇感可惜,却又有点说不明的愉悦,他从马车上下来,朝着医馆缓步去。


    医馆白日开业,老杏林坐于堂中,听见脚步声最初以为是寻上门的病患,然而待他抬头看,却愣住了。


    来者身形魁梧,面容周正英朗,胸背的轮廓和线条都非常流畅扎实,老杏林观其面色红润,便知他血气旺盛,正是春秋鼎盛之年。


    这不像来寻医的?


    瞧着也没必要寻医。


    老杏林开口:“不知郎君因何而来?”


    霍霆山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径自走入内间。


    老杏林错愕:“你……”


    “啪嗒。”一串铜钱被放在桌上。


    秦洋笑眯眯地看着老杏林:“这两日多谢坐堂医照料夫人,这是报酬,还望坐堂医收下,然后不该多问的别多问。”


    老杏林哑然。


    ……


    小内间。


    裴莺知道霍霆山可能会来,但是未料到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女儿她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这其中的时间显然不够囡囡回到郡守府。他一直在外面等着,既是等末时过去,也是等她们四人一起离开。


    裴莺为她这个推测惊得头晕目眩。


    霍霆山看到裴莺坐在榻上,将近两日未见,他的夫人依旧花颜月貌,未曾憔悴多少,只是……


    她这身上穿的什么玩意儿?


    那是麻布吧,她不乐意回郡守府,乐意在外面穿布衣?


    霍霆山有点恼了,目光冷淡:“我原不知夫人竟喜好这等小屋子,不若等回了郡守府,我命人将你那屋子改小些,再钉些破木板和塞点破布,以求符合夫人的审美,省得夫人乐不思蜀。”


    裴莺其实已经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结果没有,这人只是冷脸嘲讽她一通,这倒令她有些惊奇。


    她初时观他面相,觉得他是个烂脾气来着,且这人动不动就说别人坟头草三尺高。


    裴莺垂下眼,再抬眸时露出几许委屈:“将军,并非我不想回郡守府,只是我如今不良于行。”


    霍霆山皱了眉,昨日底下人来报,他只知她身在医馆,以为她是猜到他会搜城,故意不住在厩置中。


    “脚怎么了?”霍霆山径自走到裴莺旁边,俯身去掀她的裙摆。


    裴莺微微一僵,但没阻止。


    她说不良于行,总得给人看证据才是。


    当初图换药方便,且裴莺觉得小舍也没旁人,故而一直没穿足衣。


    如今裙摆掀起来,霍霆山看到一双精致的赤足,比他的手掌还小许多,白皙的脚趾受了惊吓下意识瑟缩着,圆润的指甲盖透着健康的粉调。


    男人一顿,片刻后才将目光移到裴莺的右脚踝上,那处缠着浸了药液的布,绕了数圈,看着比左边肿了两圈。


    霍霆山凑近了才发现房中那股明显的药味,更多的是来自这里,而非旁边放着药材的小箱子。


    “是跳车弄的么?”


    明明该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陈述,听不出情绪。


    裴莺正斟酌着如何提起前晚的事,不及防被霍霆山整个抱了起来。


    裴莺眼瞳微颤,本能抓着他手臂上的衣袍,隔着不算厚的一层服饰,能摸到他因发力而绷紧的结实肌肉。


    霍霆山抱着人大步往外:“那个冒犯夫人的歹人已被我所杀,往后花园处流动巡逻改为定点看护,夫人不必担忧再遇到那般的事。”


    那晚府中开宴,核心人员皆在前厅,宴中有美酒,怕醉酒误事,因此前厅周围的防护是最严密的,五步一岗不为过。


    剩余兵力多集中在各州的书房重地,像花园和庭院这类观赏用地,只安排了流动的巡逻兵。


    霍霆山没想到谭进那厮竟色胆包天至此,还很是幸运地碰上一个因上茅房而稍稍耽误巡逻的巡逻兵。


    一切那么巧。


    巧到弄清裴莺是如何不见踪影后,他只能叹一声,老天欲速亡谭进。


    裴莺惊愕:“你杀了他?”


    她记得那人是个都督,都督这个职位在战时绝对是个高官了,这人竟杀了?


    而且他杀的还是别州的都督,也不怕被兖州的人知晓了来找他麻烦。


    霍霆山低眸,眼里有揶揄:“夫人若还不解气,改日把他那几个儿子抓过来,要杀要剐,随夫人的便。”


    裴莺噎住:“一人做事一人当,倒不必如此。”


    霍霆山抱着人出来时,老杏林还在瞪眼看着桌上的铜板,不知要不要拿。


    见霍霆山出来,且怀里多了那名崴脚的貌美夫人,老杏林的眼睛又大了些:“这……”


    “坐堂医甭管了,收你的银钱就是。”秦洋转身欲走,却被老杏林叫住。


    秦洋转身:“还有事?”


    老杏林去拿药:“那位夫人的扭足之症尚未好,这些药你拎回去,还得给那位夫人连敷至少八日,八日后方能下地行走。”


    秦洋被塞了一包药,刚接稳,又被塞了另外一包。


    老杏林:“这是那个小丫头的,她的内伤得仔细调理,否则日后会落下病根。这药一日两次,五碗水熬成一碗水即可。”


    秦洋颔首,“谢过坐堂医。”


    老杏林摸了摸胡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必言谢。”


    老杏林的医馆开在小巷子里,马车进不了小巷,只能停在巷门口。


    霍霆山抱着裴莺走巷子,在屋里裴莺只是僵硬,待到了外面,她浑身不自在,抓着霍霆山胳膊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将军,要不我自己走吧。”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轻呵:“自己走?谭进那厮的坟头草长到三尺高,夫人怕是都还没走出巷子。”


    裴莺:“……”


    这人怎么就多长了张嘴。


    回到马车上,霍霆山将人放在软座上后,回头看了眼秦洋,见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药,分量于一人而言有些过多了,便皱眉问道:“药这般多?那坐堂医莫不是讹钱乱开药。”


    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大将军,并非全是夫人一人的。这些是那小婢的药。”秦洋抬了抬左手。


    霍霆山这才没说其他。


    马车回郡守府。


    霍霆山没有骑马,和裴莺一同待在车厢中。


    车轮咕噜噜压过城中的青砖,集市的喧闹声透过帏帘飘了进来,裴莺听到有孩童在嬉笑,也听到有小贩在吆喝。


    城中秩序如常,熙熙攘攘,仿佛那晚她跳车后看见的萧条和冷清只是她的错觉,也仿佛辛锦口中形容的人心惶惶从未出现过。


    “你哭什哭,你阿翁将你以二两银子卖给老子,以后你就是老子的奴,老子想对你如何就如何。别说打你,就是杀了你,老子花些银钱出去也能将事情了结。”


    “啪——”


    十分响亮的一记巴掌。


    巴掌声后,咚的一声,像是脑袋在地上狠狠磕了下。


    哭声更大了。


    “就会哭,半点不中用,若再不伺候好点老子,信不信老子把你卖给城西的老屠户,那老屠户最喜在小奴身上割肉了。”


    裴莺忍不住掀开帏帘朝外看,却只看到半道被拖行的身形。


    那人足上穿着草履,鞋掉了一只。她是横着的,不知是被抓着头发还是抓着衣领拖进巷子里,身体划过的地方,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色。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该嬉笑的嬉笑,该吆喝的吆喝,无一人在意,也无一人出头,像是没看到方才有人被按着以头抢地。


    马车还在往前走,很快将那条小巷抛在后方。


    裴莺红唇微抖,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她紧紧抓着软座的凭几,直至手指关节发白。


    她真切的意识到,封建时代的阶级每一层都犹如天堑。


    奴隶的生命毫无保障,可如猪羊般任人宰割,花钱买命不再是空谈。而布衣如蝼蚁,权贵抬手间就能拨动他们的命运。


    这个朝代的法律甚至为会权贵让步。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或许绝大多时候都是一句空谈。


    在如今的大环境、在无他人帮衬之下,她和女儿就算暂且离开了广平郡,真的能走远吗?


    亦或者说,就算雇佣了镖师,但万一不幸遇到了山匪,又或者镖师临时起了歹意,她们真的能平安抵达长安吗?


    裴莺不确定了。


    她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般的迷茫。


    抓住凭几的手忽然被握住,裴莺思绪骤然回神,发现霍霆山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


    霍霆山用了点巧劲,将裴莺死死握着凭几的手拿下,展平她的手掌,抚了下她因用力而泛红的指节:“夫人在想什么那般入神,唤你几声都不曾听见。”


    “没什么。”裴莺蜷了蜷手指。


    他没握得很紧,她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粗粝的掌心,一触即离。


    霍霆山靠在软座上,神态比方才懒散不少:“昨日夫人为何不遣女婢来郡守府捎个消息?”


    裴莺毫不意外他会这般问,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她会逃跑:“我不知那人是否在等我自投罗网。”


    “夫人应知,攻破广平郡的是幽州军。那谭进再凶悍,也仅仅是个客,不安分的客人,逐出去便是。”霍霆山眸光幽深。


    实际上他也确实将人放逐了,且还是送到阎王殿里。


    裴莺不置一词。


    他是他,她是她,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他有当冀州之主的野心,而她只是个庶民。


    “夫人有心事。”霍霆山淡淡道。


    裴莺目光微飘:“没有。”


    马车很快回到了郡守府,从最靠近幽州院子的侧门驶入。


    和来时一样,待马车停稳后,霍霆山将裴莺抱起,抱着人朝她的房间走去,秦洋提拎着两包药跟在后面。


    如今是午时,日光正好,幽州院子这方有人来来去去,或巡逻,也或饭后消食闲逛。


    霍霆山抱着裴莺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目光。


    他是不管,裴但莺却觉得难为情,白皙的耳廓全红了,抓着霍霆山衣袖的手紧了又紧。


    “夫人面皮薄,还需多习惯。”霍霆山笑道。


    沙英是在院中闲逛的那个,他给秦洋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后者抬了抬手上的药。


    沙英摸了摸下巴。


    事出有因,但又好像有哪儿不对。


    裴莺回到之前住的房间,待霍霆山将她放下后,她低声说:“将军,我想和您做一次买卖。”


    霍霆山眉梢微扬,顺势在她旁边坐下。


    她第一次和他做买卖,幽州军得到了高桥马鞍和马镫,第二次……


    好吧,认真算起来如今才是第二次。


    “夫人能给我什么,以及你想要什么?”霍霆山慢悠悠地问。


    裴莺凝视着他:“想来将军身边有许多有学之士,或学富五车,或满腹经纶,我需要将军您请最好的名士为我女儿教授学业,教她明辨是非,诗书天文,算数工画等。”


    这个时代没有女校,知识的传授被男性彻底垄断,女郎在家除了绣花,最多就学点才艺,因为没读过书,往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辈子都待在后院里。


    许多女人终其一生浑浑噩噩,到死都没活明白。


    这是一种无形的思想禁锢,其他人裴莺暂时管不着,但她不能让孟灵儿受其影响一生。


    霍霆山沉默片刻,最后点头:“可。”


    名士们向来自视清高,想也知晓不同意收孟灵儿为弟子,不过是人就会有弱点,无非是花多点功夫。


    裴莺继续说:“其二,我女儿的婚事,将军不得以任何方式插手。”


    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以嫁人了,但裴莺一想到“十五岁生儿育女”,就不住头皮发麻。


    如今她和囡囡在幽州军中,这人是最高统帅,军中一切他说了算。


    她以前看电视剧不时会看见什么主公一个高兴,就将自己姊姊、女儿或者美婢塞给下属,以示君臣友好。哪怕那下属都已知天命了,而被塞过来的女郎不过双十年华。


    君臣同欢,只有无人在意的小娘子受伤的世界达成。


    那些情节裴莺看得两眼一黑,她绝对不允许孟灵儿被送出去做人情。


    霍霆山这次应得很快:“我还不至于要一个小丫头为我谋利,你女儿的婚事我不管。”


    顿了顿,霍霆山又意味不明地道:“有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有人说是爱屋及乌,不知夫人是哪一种。”


    裴莺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句“爱屋及乌”,是在说她对亡夫孟杜仓的感情。


    裴莺沉默。


    霍霆山嘴角的弧度冷了些:“夫人可还有其三?”


    “有的。”裴莺颔首。


    “要不夫人你先给我说说有多少条关于令媛的,给我个心理准备。”霍霆山指尖在案几上随意点了点。


    裴莺羞赧:“关于女儿的,只剩下一条安全原则,我希望将军能保她周全。”


    “这倒不难,我答应便是。”霍霆山狭长的眸子微挑:“令媛的说完的,剩下的可与夫人自己有关?”


    “正是。”裴莺努力直视他那双深如海的眼睛:“我无意成为将军您的女人,还望将军成全。”


    前面两条霍霆山应得很痛快,如今裴莺的最后一条一出,他沉默的时间比听到为孟灵儿请名士的还要久。


    男人深黑的眸子里似有暗海汹涌,潮涨潮退,仿佛要将人吞噬。


    裴莺到底没撑住,慢慢垂下眼,不和他对视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裴莺才听到他说:“夫人的几个条件我已知晓,我如今想知晓夫人能为我带来什么。”


    裴莺正色:“银钱,源源不绝的银钱。”


    霍霆山指尖飞快地在案几上敲了两下,介于有“前车之鉴”,他没有问是否当真。


    裴莺看到他的小动作,这人少见的泄露情绪。看来那日他在马车中和她说,他也缺钱并非虚言。


    “军饷和装备都是烧烧的活儿,取之不尽的银钱和区区一介妇人,孰轻孰重,我想将军您应该能分清楚。”裴莺笑道。


    她笑起来当真好看,杏眸透亮,像两块漂亮的玛瑙,眼角眉梢的弧度比起平日的温婉,难得有些俏皮。


    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笑得那般开怀。


    霍霆山阖上眼睛,不再多看:“若夫人能办到,我答应夫人。”


    “一言为定。”裴莺安心了:“将军给我几日时间,到时弄完了,我让辛锦喊你过来。”


    霍霆山应了声,随即起身道:“夫人好生歇息吧。”


    *


    书房。


    “大将军,兖州内部斗争基本明朗了,如今有二人风头最胜。一个是张惕守,此人原先是谭进的左膀右臂,他口直心快,为人较为耿直爽朗,谭进死后有一批兖州武将意属于他。”秦洋站在案几前,说着收集来的消息。


    霍霆山面无表情地听着。


    秦洋继续道:“另一人是胡览,此人能言会道,较为油滑,在兖州军中虽只是个骁骑尉,但据说在兖州和长安都很有关系,人脉强大,故而也获得了一批追随。不过如今他在和张惕守的争锋中,隐隐落于下风。”


    霍霆山嗤笑了声:“靠关系就能获得追随,如今的兖州军不过如此。”


    秦洋又说:“大将军,胡览今早曾找过我,暗中请求您站队,您看如何?”


    兖州军如今成了两派,一方是纯武将,另一方是关系户。秦洋跟在霍霆山身旁多年,对他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些认知。


    两个帮派的人,他觉得大将军会选胡览那一方。


    果然,他听霍霆山说:“你找个机会回复胡览,就说我同意了,全力支持他。”


    胡览行军打仗逊于张惕守,只胜在会经营关系,这类人如果在幽州军中,霍霆山绝对不会让他领军,只会放他出去交际。


    但如果是其他州的,那他巴不得多来几个这样的庸才成为一把手,把局势搅得更乱。


    水浑才好摸鱼,冀州越乱,他才越有可能吃下整个冀州。


    秦洋领命,退出书房去找胡览。


    秦洋是傍晚回来的,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女郎。


    霍霆山和公孙良等人在主院的大堂,秦洋领着人进来时,众人都看到了。


    秦洋说:“大将军,这是胡骑尉孝敬您的。”


    他们自幽州出发后,大将军都一直素着,本来有个容色绝艳的裴夫人,奈何能看不能动。


    秦洋觉得那胡览不愧有点本领在身上,送礼挺会送,这两舞姬容色不错,大概率能令大将军满意。


    在场不少人也是那么想的。


    被领进来的二女凭借经验,迅速在陈渊等人中锁定了霍霆山。


    男人未至不惑之年,面容端正英俊,眼部轮廓稍深,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林里的猛虎,浑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舞姬来之前的忐忑通通化作喜悦,结果下一刻却听坐在上首的男人开口:“他胡览是否在羞辱我?”


    众人皆是一愣。


    秦洋大惊:“大将军何出此言?”


    霍霆山一双利眼打量着两个舞姬。


    皮肤不够白,头发不够多,身段不够婀娜,身高也差一点,眼里还尽是谄媚之色,就更别说那张脸了。


    拿这等庸脂俗粉敷衍他,这不是羞辱他是什么?


    霍霆山起身,冷脸离去,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公孙良摸了摸胡子,砸吧出一点味道:“不好办,不好办。”


    第28章


    裴莺对前厅发生的事一无所有, 她正在和孟灵儿说准备“上学”的事情。


    “我?”孟灵儿伸手指着自己,无比震惊。


    裴莺笑着摸摸小姑娘的脸蛋:“是呢,囡囡这般聪慧, 多学些知识开阔眼界, 百利而无一害。给囡囡授业的都是很优秀的先生, 囡囡到时认真听, 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先生,或者回来问我。”


    孟灵儿嘴巴张张合合, 太多话想说,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 隔壁家的狗蛋有一日背着小竹箱归家, 恰好被她撞见了。


    当时她问他去何处,是否去山里采果子,狗蛋骄傲地抬头说非也, 他去县中的校里了。


    她追问什么是校, 校有什么好玩的吗?


    狗蛋回答, 校是学习的地方, 有先生在授课, 传授学识,还有许多和他一样年纪,或比他年长些的小孩儿。然后又粗略和她说了他今日在校中学了什么。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说她和他差不多大, 她明日也要去校。狗蛋却摇头说校里没有女娃娃, 她不能去。


    她气不过立马跑回去找父亲,但时至今日, 孟灵儿都记得在当时的她看来已经当了大官的父亲对她摇了摇头,眼里是年幼的她所不能理解的复杂。


    “囡囡, 你是小娘子,校是小郎君去的地方,你不能去。”当时父亲说。


    她疑惑地追问为何,但父亲只是说规矩如此。


    谁定的规矩?


    为何要定这般的规矩?


    而她又为何要遵守这种规矩呢?


    儿时的她不解又愤怒,但却没有人为她解惑。


    待她慢慢长大,她才明白。


    女郎不能读书,因为没有先生愿意收女弟子。时过经年,孟灵儿已经完全接受了,但有一日却告诉她——


    她可以读书,她也可以像郎君那样被授业!


    那些她以为的不可动摇的规矩,就这样被冲破了。


    “娘亲……”再开口时,孟灵儿声音哽咽。


    小姑娘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最后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在衣襟上。


    裴莺将小姑娘抱进怀里,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读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在未来,女性会和男性一起接受平等的教育,甚至许多女郎会取得更为瞩目的成就。”


    孟灵儿喃喃道:“真的吗?”


    裴莺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为她拭去眼泪:“自然是真的。”


    裴莺想,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成定局,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于女性而言就是一摊烂泥。但即便沾上泥灰,她也要将她的孩子托举出泥潭,后半辈子安稳富贵。


    忽然想到什么,孟灵儿猛地直起身,看着裴莺的目光闪烁不定:“娘亲,您是不是和他做了什么交易,如果您答应他……那我不读书也罢。”


    裴莺失笑:“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少。放心,不是你想的那些事。”


    孟灵儿半信半疑:“真的?”


    裴莺无奈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如今我和他有买卖在做,那人到底身在高位已久,有些上位者气度小,容不得别人再三冒犯,灵儿往后见了他不可无理。”


    孟灵儿轻应了声,一颗心稍稍落下,但还是忐忑了近一宿,第二日起来眼下挂了两道黑影。


    她如今是自己一个房间,起床后想去找裴莺,却被门口的辛锦拦住:“小娘子稍等,夫人在换药。”


    孟灵儿刚睡醒,脑子还懵懵的,听辛锦这般说,她慢吞吞地哦了声,然后站在檐前的小院子里晒太阳。


    辛锦方才说裴莺在房中换药,这话不假,但是她没说全。


    房中除了裴莺之外,还有一个帮忙换药的人。


    裴莺看着将辛锦熬好的药倒在丝锦上的霍霆山,摸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昨日不是说好了么,怎的一觉醒来后,这人好像无事发生过。


    裴莺到底还是开口:“换药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将军。”


    霍霆山用一根小树枝将丝锦上的药铺匀:“谈不上劳烦,夫人因幽州巡逻卫之过遭了难,我为领军,自然得弥补一二。”


    随着药膏铺开,屋子里的药味更浓郁了,霍霆山逐渐闻不到那股淡雅的幽香。


    他扭头看,美妇人坐在案几旁,裙摆铺开,云鬟雾鬓间插着一支做工精致的金镶玉发簪。


    她身上也换上了前日那小丫头大肆采购的丝绸襦裙,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美艳动人,此时望过来的那双水眸带了点不解。


    似在奇怪明明昨日都谈好了,他为何还在此处。


    霍霆山全当没领会她未说出口之意,待药膏准备妥帖,便往裴莺那边挪了挪,也不说其他,抬手再次掀了裴莺的裙摆。


    裴莺眉心跳了跳:“将军,我自己来吧。”


    “行大事者不拘于小节。”霍霆山悠悠道。


    裴莺有一瞬的语塞,见这时霍霆山上手了。


    丝锦上的药贴被铺得很满,几乎溢到边缘,上手拿多少会沾到些黑褐色的药膏,此时那丝锦被霍霆山拿在手里,在他手掌上蹭了不少黑褐色的痕迹。


    男人置之不理,将那丝锦先覆在裴莺的脚腕上。


    药是今早才熬的,已经放了有一会儿了,不至于很烫。


    然而脚腕上缠上丝锦的那刹那,裴莺还是被刺激得不住颤了颤,本能的想将脚往回缩。


    霍霆山及时用另一只手按住裴莺的小腿:“长痛不如短痛,夫人且忍忍。”


    为了方便上药,裴莺的小腿放在小凳子上,脚踝部分虚虚悬空着。


    裙摆往上微微缩了一段,露出美妇人一小截白润的小腿,霍霆山的大掌落在裴莺裙摆边缘,有一半是隔着丝绸握住她的小腿,另一半则是亲密无间。


    孟灵儿去的绸庄是广平郡中顶好的庄子,买的也是掐尖货儿,霍霆山并非没见识,但此时却觉得这绸缎还是次了不少。


    掌下后半段的肌肤鲜美而滑腻,似花苞一样透着粉,最上等的羊脂玉在其跟前都失色不少,软玉温香,又带了些天生的娇生惯养。


    霍霆山忽然想起一桩前朝的荒唐事。


    前朝的政安帝好美人冰肌玉骨,上之所好,下必从之。故而当时参与选秀的女郎多有一身好肌肤,哪怕模样次些,只要一身皮肉生得好,照样能入宫,甚至得圣宠不绝。


    当时长安陈家有女,其女据说肤如凝脂,吹弹可破。陈家将幼女献于上,欲得帝之圣眷。


    事实上,政安帝确实一眼看中了陈家女,惊为天人,对其一身肌肤大为赞赏,因爱不释手,最后还命人将陈家女的皮活剥下来裹在自己的小摆件上,以便时时刻刻,乃至上朝都带着。


    霍霆山无缘得见陈家女,不知她一身肌肤如何惊艳政安帝,只知若是让政安帝看见了裴夫人,大抵她会落得和陈家女一样的下场。


    裴莺完全不知晓霍霆山的心思有些发散到前朝去了,她被他握住小腿后整个人僵住,他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仿佛要从肌肤渗进筋骨里,灼人得很。


    偏偏这人脸上无甚表情,好像只是想她别乱动,将她固定住后,便收回手,继续为她缠脚腕处的丝锦,她也不好说什么。


    一层一层包裹,随着第二层裹上,丝锦其内的药膏被压了出来,裹到最后裴莺的脚踝至脚心处已是沾满了黑褐色的药膏。


    霍霆山给丝锦系上个结收尾,“行了,明日再来给你换新的。”


    裴莺细眉拧起:“换药而已,不必再劳烦将军,将军若实在空闲,不如先琢磨请名士之事。”


    霍霆山拿起案几上的锦帕擦手:“这有何难,我麾下有位公孙先生,此人天下闻名,号清风居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除了公孙先生以外,还有其他几位,到时任孟小娘子挑选。”


    霍霆山说着“清风居士”时,暗中留意裴莺的神色,却不见她有震惊之色。


    清风居士闻名于天下,她竟没听说过?


    她如今这般倒也似养在后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无知妇人。


    裴莺确实没听过,青莲居士她倒是知道。不过天下人才何其多,有“天下闻名”这四个字足矣。


    有句话叫做,你可能是金子,但长安金碧辉煌。从侧面反应若只是天才,在天才堆里也是泯然众人,只有鬼才方能脱颖而出。


    裴莺:“有劳将军了。”


    霍霆山正要说话,这时外面传来辛锦的声音:“夫人,陈校尉求见。”


    自昨日她和霍霆山达成协议后,裴莺向他讨了个帮手,后者派了陈渊过来。


    裴莺对陈渊很满意,话少够沉默,执行力高,给了命令立马去办,如今还得加一条办事效率高。


    “辛锦,来搀我出去。”裴莺欣喜道。


    话音刚落,裴莺被霍霆山腾空抱了起来,他抱着人大步往外:“夫人这眼睛是白长那么大了,眼神不好使。”


    裴莺:“……”


    已经一只脚踏进门的辛锦稍愣,迅速垂眸,到房中给裴莺搬张矮凳出去。


    孟灵儿看到霍霆山抱着裴莺出来,脑袋炸了下,但到底记得昨日裴莺再三叮嘱的话,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将军。


    霍霆山扫了眼小丫头,懒得理会她,将目光放在陈渊身上。


    陈渊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旁还有两个幽州兵,包括他在内,每人手上都拎着一个袋子。


    将裴莺放下后,霍霆山走过去。


    陈渊见状将袋口敞开。


    霍霆山看到了一袋子的贝壳,他回首看裴莺:“夫人要这蛎山做什么?”


    “自然是造能卖银钱的好宝贝。”裴莺说。


    她没有点石成金的技能,源源不绝的银钱只能通过做生意获取。


    以前裴莺曾听学生吐槽,为什么那些穿越小说里,十本有九本以上的主角到了古代都会选择制造香皂售卖,作者能不能写点其他的,比如说玻璃和水泥之类。


    如今裴莺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切身体会到这原始得毫无科技可言的大环境后,能真心实意地回答:


    因为性价比,香皂的性价比超高。


    制造香皂的工序简单,用时不长,原料成本和售卖价相比低得可怕。


    而玻璃的炼制至少需要1500℃,水泥生料的煅烧也差不多是这个温度。


    和后面两者相比,香皂作为原始资本的积累,超低投入,超高回报,堪比印钞机。


    听裴莺说能卖银钱,霍霆山从袋子里拿出一枚蛎山。


    蛎山已经摘除里面的肉,洗干净并且已晾干了。很普通的蛎山,没什么特别的。


    “夫人打算造什么宝贝?”霍霆山追问。


    裴莺:“类似于皂角,但比皂角要好用许多的香皂。”


    皂角是皂角树的果实,在还没有出现肥皂的宋代以前,人们就用天然的皂角来清理身体和衣物。


    后来到了西晋时期,澡豆出现了。


    如今的大楚别说肥皂了,连澡豆都没有呢。


    听说是要造类似皂角的东西,陈渊脸色微变,似有肉痛之色。


    霍霆山又走到另外两个幽州兵身旁,命两人打开袋子。


    一个幽州兵袋子里装着的是草木灰,另一个幽州兵手上的袋子非常腥,里面装着的是一块块豕板油。


    蛎山不值钱,尤其是裴莺说要壳即可,陈渊便去渔市里以低价买了些死的蛎山,回去后再自行处理。


    但豕板油不同,豕不如羊来得精贵,然而到底是荤,价格不菲。


    三袋子东西里,豕板油最昂贵。


    如今听裴莺说要造的东西类似于皂角,陈渊是不能理解的。


    皂角去山里捡便有,若实在嫌麻烦,花几个铜板就能在集市里买一大堆。


    买豕板油的钱,都够一家七口人十多年的皂角花销了。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霍霆山也想不明白,不过不打算插手。


    “烦请陈校尉将这些蛎山研磨成粉末。”裴莺和陈渊说完,又对另外两个幽州兵说:“豕板油切小块,用小火熬制。草木灰放于加热的锅中,再往其中加水,搅拌均匀后以麻布过滤。”


    又仔细说了各个的分量以后,裴莺让他们着手去办。


    孟灵儿疑惑道:“娘亲,这般就可以造出比皂角还要好用的东西吗?可是就算造出来了,但豕板油不便宜呀,起码得卖得比豕板油更高一些的价钱,才赚回本钱。但皂角花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何必花冤枉的银钱呢?”


    霍霆山睨了眼孟灵儿。


    这小丫头瞧着倒是比她那短命的父亲资质好少许。


    裴莺笑道:“自然不是卖给布衣家,那些都是是货与豪强权贵。他们不缺银子,追求新奇和与众不同,为此不惜砸下大笔银钱,这些才是香皂的客户。”


    就像现代的某奢侈品,已经光明正大的放话称,年薪七位数以下的并非它们的目标人群。


    香皂也是一样的,最好卖给长安的高门大户。那些个簪缨世家里,就算是家奴的月钱比边疆农户一个月赚的还要多几倍,就更不必说主子的开销用度了。


    孟灵儿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又问:“娘亲,这香皂您打算卖多少银钱?”


    裴莺笑眯眯道:“一块卖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孟灵儿破音。


    霍霆山摸着下巴的手骤然顿住。


    孟灵儿眼睛瞪得滚圆:“娘亲,这价格如何会有人买,那可是十两银子啊,寻常百姓不吃不喝攒三年才攒够十两。”


    一头牛值四千钱,也就是二两银子。十两银子,都可以买五头牛了!


    裴莺不打算多说:“到时囡囡就知晓了。”


    *


    郡守府,幽州主院,书房。


    秦洋拿着帛书快步进来:“大将军,这是幽州那边传回的信件。”


    霍霆山接过,开了火漆印,一目十行后,脸色不佳。


    房中几人见状,彼此对了个眼神,最后熊茂的表兄陈世昌问:“敢问主公为何忧心?”


    霍霆山抬手将那帛书递了过去,意思是让他自己看。


    陈世昌接过后,旁边几人也纷纷凑前来,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围着一份帛书。


    熊茂没凑过去,他一看字脑子就疼,打算待沙英几人看完后再说给他听:“如何如何,快给我说说。”


    陈世昌等人看完,知道霍霆山为何沉下脸了。


    这份帛书来自大司农。州财政、军资本由大司农掌管,而在帛书里,大司农说了四件事。


    其一,关于长城坍塌。前些日下了夏季的最后一场雨,大雨过后巡逻的卫兵发现易水郡的长城有一段出现了坍塌。


    长城坍塌非同小可,这是必须修的,因此不必问霍霆山,大司农做主连夜拨款维修。


    其二,大司农表达了对大军的思念之情。


    有一类农民叫做兵农,顾名思义,士兵当农民。不打仗时,士兵种田耕耘,以取得军队供养和税粮,待要打仗了,士兵就去打仗。


    行军在外非常耗费人力物力,士兵每日的供给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需要州的财政支持。因此除了有思念之情以外,大司农还隐晦地问霍霆山的归期。


    其三,与军器监有关。之前的两千副马镫和高桥马鞍已加班加点赶造完成,后面却还有不计量的要立马炼制。大司农表示有些急促了,能否缓缓,军器监转不太过来。


    其四,也是最后一则,大司农向霍霆山汇报了一件“小事”。


    处于边陲的幽州从来都不是一个和平的地方,外族隔三差五就来侵扰,幽州军出征不计其数。


    有战争自然有伤亡,伤兵亡卒有津贴,大司农汇报的第三件“小事”和津贴有关。


    他在帛书中写道:第五校有一小卒名曰马维,幽州长横郡人士,于一年前与鲜卑贼交锋中阵亡,据记载,马维家中唯有一四十老母和五岁幼弟。


    马维之津贴交于军中同乡方姓士卒,由其捎回故土。然,方之侄烂赌,将津贴窃之,并挥霍一空,方忧其侄性命,遂瞒之。


    此事直至不久前方意外醉酒才说出。


    最后大司农表示,虽已将方姓士卒和其侄处置,此前军中也定下过禁止挪用津贴的铁律,但是伤兵亡卒的津贴数额不菲,财帛动人心。


    他建议将津贴减一减,如此帮忙捎带津贴之人受到的诱惑和碰上的麻烦会少很多。


    至于减少多少,大司农也给出了建议,建议减少到原来的一半,反正减至一半的津贴也比其他州给的多出一点点。


    总而言之,这份帛书通篇读下来就是大司农哭穷,暗示幽州财政非常吃紧,让霍霆山这个一把手省省钱。


    “大将军,这伤兵亡卒的津贴就算要减,也不能直接砍半。”沙英低声道。


    熊茂连忙附和。


    他们都是武将出身,很清楚上了战场就是拼命,把脑袋悬在裤腰上。


    若一下子削减一半的津贴,谁来保障伤兵亡卒的亲属往后的生活?


    那些马革裹尸的、永远回不来的士兵,他们不仅仅是士兵,更是某些人的儿子,丈夫,亦或者父亲。


    那份帛书被重新放于案几上,霍霆山拿起,目光再次扫了遍,然后忽然松开了手,任由那份帛书飘飘然落在地上:“削减津贴?亏他想得出来,我建议他不要建议。”


    但书房里众人都知道,大司农能写下这份帛书,肯定是钱袋子里没多少钱了。


    “之前在北川县和郡守府缴获的那些宝贝,都运回去了吧?”霍霆山看向秦洋,这事是他营中的人在负责。


    秦洋忙道:“回大将军的话,都运回去了。算算时间,北川县那批宝贝在大司农捎信之前,就送回了幽州,不过郡守府的那批肯定还在路上。”


    这话的意思是大司农收到一批了,但依旧不够。


    霍霆山按了按太阳穴。


    陈渊这时忽然道:“大将军,裴夫人那边若还需要准备其他,可还继续为她准备?”


    “裴夫人要做什么?”陈世昌疑惑。


    沙英也问:“裴夫人要准备什么?”


    陈渊看了霍霆山一眼,见他双手抱臂不知在想什么,没阻止,于是说:“裴夫人欲做类似皂角之物,命我买了豕板油等。”


    这话一落,在场众人皆抽了口凉气。


    豕板油,用来做皂角等物?


    皂角廉价,几个铜板就能买一大筐的皂角。但若是买豕板油,几个铜板可买不到一丁点。


    熊茂皱眉说:“大将军,裴夫人这怕不是在胡闹?”


    “主公,裴夫人是否仍记恨着您不让她离开?”陈世昌想了想,猜测道。


    霍霆山回神,懒懒抬起眼皮子:“你们不想办法弄银钱就算了,怎的都惦记上了给夫人的那几斤肉?莫不是以为省下那买肉的小钱,就能令我幽州的财政不再吃紧了吧。若是这般想,早点洗洗睡,梦里都有。”


    一众武将被说得面红耳赤。


    熊茂心道这如何一样。


    若裴夫人买肉来吃,他绝不说二话,但如今不是啊,用豕板油制类皂角之物?那不是浪费么。


    “夫人之事不必再议。”霍霆山看向沙英:“沙英,你去和胡览说,他送我的那两样礼物我看不上,我就喜欢些黄白之物。”


    第29章


    裴莺已经连着用了几天药, 脚腕比原来的消肿了许多,不过还是疼,下地走不了路。


    霍霆山曾说他明日会来给她换新的药, 裴莺第二日果真又看见他了。还是如昨日那般, 她坐在软座上, 他拿着丝锦慢慢匀着上面的药膏。


    裴莺看他夷然自若, 忍不住说:“将军您入住郡守府后,难不成就没旁的计划?”


    霍霆山听出她在说他闲:“嫌我?”


    “不敢。”裴莺嘴上说着不敢, 但眼里就是那个意思。


    霍霆山轻呵了声:“夫人这打诳语的性子, 还是一如当初。”


    政事之类的事, 他以前从不和女人说, 但如今想了想,霍霆山最后道:“闲也就闲这几日,几日后大概率要出征了, 夫人且做好准备吧。”


    裴莺稍愣:“出征?往哪儿去?”


    霍霆山:“南边。”


    药膏铺满丝锦, 霍霆山放下小树枝, 熟练的将裴莺的裙摆撩高了些, 以免沾到药膏。


    他在给裴莺上药时, 裴莺低头看着他,心道这人是真生得高大,哪怕盘坐着、微微弯腰垂头,都像一头卧着的虎豹, 那拳头打人估计能一拳打俩。


    准备要出征了, 她能不能……


    “将军,您是全军出行吗?若不是的话, 不若我留在郡守府等您回来吧。”裴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高兴。


    霍霆山听着最后那有一点微扬的小尾音,哪能不知晓她高兴:“想留在郡守府?”


    裴莺毫不犹豫嗯了声。


    霍霆山目光从她脚腕上移开, 抬头和她对视,狭长的眸挑出一缕笑:“不巧,正是全军出发。”


    裴莺:“……”


    霍霆山低头继续缠丝锦:“广平郡算不得冀州的大郡,我带夫人去住冀州最好的地方。”


    裴莺思索了片刻:“你要去冀州牧那里?”


    州牧是州内最大的官,以这个朝代官吏的腐败程度来看,裴莺觉得冀州里最好的地方,多半就是州牧府。


    “夫人聪慧。”霍霆山给丝锦系上一个结收尾。


    裴莺却皱了皱眉。


    他说的住,那语气听着可不像是以客人身份入住。但只要冀州牧一日还活着,其他人都只能是客人。


    这个道理不仅是裴莺明白,霍霆山麾下的一干武将也明白。


    所以在收到霍霆山下令整军时,有一些武将是懵的,比如熊茂。


    “沙英,大将军怎么就下令整军了呢?”


    熊茂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如今蓝巾逆贼暂无大规模作战,那咱们能往哪里去,难不成回幽州吗?”


    沙英嘴角抽了抽:“你说的出回幽州的话,平日公孙先生骂你草包脑子,你是一点都不冤。”


    现在绝对不可能回幽州的,好不容易才找个名头进了冀州。若如今退回去,待想再进来,可不单单是行军那么简单。


    熊茂嘟囔:“可是袁丁又未死,我们去哪儿都不适合。”


    熊茂才说完袁丁未死,亥时时,一封由鹰隼捎来的密信到了霍霆山手上。


    霍霆山展开密信,看完笑叹:“终于来了。”


    底下一众下属抓心挠肝,最后还是熊茂当了出头鸟:“大将军,什么来了?”


    霍霆山:“袁丁已死。”


    众人皆是色变,沙英和熊茂更是不住惊呼。


    “袁丁死了?”


    “好端端的,他怎就死了?”


    公孙将摸了摸羊胡子:“看来是人为啊!”


    霍霆山冷笑道:“袁丁本就一把老骨头了,后面又中了一记冷箭,前有蓝巾逆贼凶相毕露,后有朝廷派来的人虎视眈眈,说不准冀州内部还并非铁桶一块,他不死谁死?”


    “正是如此。”公孙良笑眯眯,又对着霍霆山拱手作揖:“如今冀州无主,祝贺主公,接下来只要以‘诛蓝巾’的旗号行军即可。”


    冀州已然无主。


    争一块无主之地无可指摘,更何况冀州内还有个蓝巾军,打着诛蓝巾的旗号彻底占据整个冀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当然,旗号不是假幌子。蓝巾贼这条“鱼刺”是肯定要挑出来的,不然肉吞下去都卡喉咙。


    秦洋思索着,“大将军,兖、司二州肯定也会接到袁丁的死讯,或许咱们打的名头都会想到一块去。”


    霍霆山颔首:“这是必然的,二州之人并非全是蠢货。袁丁之死一定会令他们振奋,不过蓝巾贼更高兴。且等着吧,明日或许会有人提议结盟共诛蓝巾。”


    亥时接到密报,待众人踏出书房已是子时了。


    夜深人静,正是休息之时,百姓们都睡了,刚商议完离开的幽州众人却精神抖擞。


    这一幕先后出现在郡守府另外三个别院中,得知冀州牧的死讯后,二州大喜过望,归属朝廷派的黄木勇也相当高兴。


    司州和黄木勇的书房里的灯燃了两个时辰,而暂时群龙无首的兖州,其书房是通宵达旦的燃灯,一直到天明才堪堪熄灭。


    和霍霆山想的一样,翌日一早,有人主动请他们到正厅,说是有要事要商议。


    霍霆山施施然地去了的。


    待到正厅,众人已就位,他是来得最迟的那个。


    来迟了,霍霆山也没表示,连声对不住的场面话也没说,悠哉悠哉的走到位置上坐下。


    黄木勇微不可见的皱眉,暗道霍霆山此人狼子野心,在冀州变成无主之地后,连装都不愿再装了。


    黄木勇压了压情绪,扬声道:“今日召集众位,是因某昨夜收到消息,冀州牧袁公不幸病逝。某斗胆猜测,得知袁公病逝后,蓝巾逆贼一定会士气大涨,大肆祸害冀州。袁公虽已不在,但伐蓝之志尤不可灭,众位既为除逆齐聚冀州,不若一并结盟,除尽藏于长平郡的蓝巾逆贼。”


    广平郡是蓝巾军起义之地,长平郡是蓝巾军的大本营。


    黄木勇这是建议众州联合,直接攻打蓝巾军的大本营。


    “我赞同护国大将军的提议。”兖州的胡览先开口。


    霍霆山拿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发出响亮的“哒”的一声。


    众人心头一跳。


    霍霆山勾唇笑道:“我也赞同。”


    黄木勇那颗心又落回去了。


    司州的刘百泉忙说:“联合甚好,那就联合吧。”


    黄木勇又道:“各州皆是精兵强将,某相信联合后一定如虎添翼,杀蓝巾逆贼个落花流水。只是军队不可无主帅,这联合后……”


    黄木勇故意停顿,本想给胡览使个眼色的。昨日胡览来寻他,向他露了自己在长安的人脉。


    两人私底下结盟。


    胡览正要张口,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这好办,联合军的统帅我来当便是,广平郡是我幽州军破的,带领你们再破多一个长平郡不在话下。”霍霆山屈指弹了下茶盏,茶盏在桌上哐啷哐啷的转,最后转到桌子边缘掉了下去,啪的摔了个四分五裂。


    周围一静。


    黄木勇和刘百泉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这人真是半点不晓得谦虚。


    *


    后院里。


    裴莺看着辛锦和水苏收拾行囊,算起来她们在郡守府也就住了七八日,但整理行囊的时候,东西多到令裴莺瞠目结舌。


    “囡囡,我记得我们来时没这般多的东西吧?”裴莺疑惑地打量那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来时一辆马车,载完她们四人和她们的行囊,尚且还有一些空余位置。然而现在,裴莺很怀疑一辆马车根本不够用。


    孟灵儿目光发虚,根本不敢应裴莺的话。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有八成都是那日她为了迷惑那个大块头,拉着水苏到集市大肆采买的。


    至于多出来的两成,则是后面她听娘亲说有先生愿意授业于她,一个高兴又去了购物。


    裴莺没听到回答,转头看孟灵儿。


    知女莫若母,这个时代的女儿也是一心虚就容易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和人对视。


    于是裴莺了然了。


    敢情是这小丫头去买买买了。


    不过裴莺又有点疑惑,因为女儿的小荷包并没有缩水,方才搬钱匣前她打开看了眼,里面的银钱和她在北川县攒的差不多。


    裴莺只想到一种可能:“你花他钱了?”


    孟灵儿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看裴莺,小声解释道:“我每次出去都有人跟着,我要买东西,那个大块头就立马给钱。我是不想让他付的,但他只付钱不说话,像块石头一样倔得要命。那些东西我喜欢嘛,总不能因为他抢着付银子我就不买,且我又不是还不起,于是我就想着先买回来,到时再一并将钱还回去……”


    结果,还没等她把账算清楚,先一步接到了要行军的消息。


    孟灵儿声音更小了,“娘亲,我知错了,您骂我吧。”


    裴莺失笑道,“这有什么好骂的,小姑娘爱俏实属正常。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特别喜爱逛集市,一天能有好长时间在外边,甚至晚膳也在外边用,直至尽兴方归。为此我没少挨我娘骂,她命我下回不许了,不过我鲜少听她的。”


    孟灵儿眼睛睁大,那声“哇”在喉咙里准备出来,忽然听到门口处有人轻笑。


    “未曾想夫人幼时竟这般活泼。”


    孟灵儿哑火了。


    裴莺稍愣,转头看向门口。


    今日的霍霆山在装着上和前些日有很大的不同,往日他都是一袭深色的直裾袍,如今却着了轻甲,平日的广袖被黑铁护腕扎起,腰侧别着把环首刀,干练又锋利,将他本来收敛了许多的威压气势又释放了出来。


    他这副装扮,赫然不久后就要行军。


    “您怎么过来了?”裴莺问。


    霍霆山:“来送夫人上马车。”


    在郡守府休整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还要短一些,她的脚腕还没好。想也知道如果他不来,她肯定会让女婢搀扶。


    乱折腾。


    身形魁梧的男人大步走近,在裴莺面前站定。


    天光分明正盛,却因他往跟前一站,硬生生被挡了一片,有暗影投下,将裴莺整个笼罩。


    裴莺蜷了蜷手指,正想说些什么,但霍霆山已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动作很熟练,抱了人就走。


    孟灵儿看着男人的背影,拳头硬了,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很快蔫哒哒。


    别说那蛮子手里有一大批铁骑,就算没有,估计他单手都能将她的脑袋拧下来。


    待出了房间,裴莺低声道:“再过些时间,待香皂做好了,灵儿花的银钱我给您还上。”


    方才在女儿面前,她没说什么,但不代表她知道了会当不知道。她还是很希望能离开,而此前不能欠他。


    “不用,我不在乎那一星半点。”霍霆山脚步放缓。


    对于裴莺口中定价十两银子的香皂,霍霆山其实没当真。


    主要是它的原料和定价相比起来,实在太低廉了,若真卖十两银子,相当于随便割一点豕肉,就能换别人家的一套房子。


    闻所未闻之事。


    裴莺小声嘟囔了句。


    霍霆山脚步一顿,他本来是如常横抱着人,现在手臂往上抬了些,裴莺距离他的脸瞬间近了不少。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般人都是明媚有加,他却显得眉峰愈发桀骜。


    裴莺呼吸微紧,刚抬手抵在他的锁骨上,便听他下一刻说:“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夫人也给我说说。”


    裴莺侧开头不去看他:“您听错了,我没说什么。”


    “以后骂人大声点,最好指着鼻子骂才有气势。”霍霆山似笑非笑。


    裴莺有些懊恼,心道这人刚刚果然听见了她骂他不识好歹。


    在主院里,裴莺看到了两辆马车,一辆马车大些,另一辆马车小些。


    她之前的预感是对的,一辆马车根本装不完她们的行李,这会儿陈渊领着两个幽州兵正在往小马车上塞行囊。


    霍霆山抱着裴莺去了大马车上。


    马车已由辛锦和水苏铺好软座,周围的矮柜上塞满了零嘴,案几上放着茶壶和茶盏,不像行军,倒像出门远游。


    霍霆山将裴莺放在软座上,顺手帮她将发上的翠羽簪推进去了些:“接下来行军的这些日子,我得应付其他州的人,大概会鲜少来后方,夫人若有事可唤陈渊,也可让他捎话于我。”


    和他想的一样,联合军选不出个主帅来,接下来各自为政,因此会有许多大会小会要开。


    裴莺一听他后面会鲜少来,眼睛就亮了:“行,我有事唤陈校尉。”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见不得她这般高兴,本来按在她翠羽簪上的手往下,落在裴莺的耳垂上,用指腹轻轻碾了碾,然后满意地感受到面前人整个一僵。


    “将军,您说过您一言九鼎。”裴莺眼睫颤得厉害。


    霍霆山对上她惊慌的眼,勾唇笑道:“是一言九鼎不假,但是夫人,我们的买卖似乎没完全开始。”


    没完全开始。


    裴莺听出他的弦外音。他已经命麾下一众先生给孟灵儿授课了,但她这边还没动静。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也不看他。


    霍霆山挑眉:“夫人这一生气就拒绝和我交流的习惯不好。”


    裴莺还是不看他,心里想着行李差不多搬完了,陈渊估计会上前和他汇报一两句,快些来吧,好把这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


    在裴莺分神间,她忽觉这方空间好像又暗了少许,她下意识抬头看,眼瞳猛地缩了下。


    从后方看去,穿着黑甲的高大男人站在车厢门旁,将半开的车门几乎挡了个严实,他面朝车厢内,脊背微弯着,不知在做什么。


    而在男人腰侧,一只白皙的素手按在他玄铁腰封上,似要将人往外推,原是淡粉的指尖此时微微发白。


    孟灵儿在裴莺被抱走后,本来想立马跟上去的,但才走了一两步,忽然想起压在榻角的两枚铜板没有拿。


    北川县有个习俗,若是换了寝居室,得在榻角压两枚铜板,如此上任主人残留下的脏东西就会散得一干二净。


    虽然不晓得娘亲为何忘了这个习俗,但没关系,她帮她压铜板。如今要走了,那两个铜板得拿回来,可不能便宜别人了。


    把铜板放进小荷包后,孟灵儿拍拍小荷包,脚步欢快地往外走。


    行囊已尽数放上小马车,孟灵儿将目光投向大马车,刚好看到霍霆山往前院去的背影。


    孟灵儿呼出一口气。


    行,那蛮子走了就好。


    孟灵儿迅速爬上马车,环顾一圈,对车里设施满意点头,见裴莺坐在另一侧的窗牗旁,也蹭到她身旁:“娘亲,您说我们要坐多少天马车,才到下一个地点?”


    孟灵儿说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裴莺的回答,不由将脑袋挨在裴莺的肩膀上,再左右蹭蹭:“娘亲,您在想什么呀,您可爱的女儿在和您说话呢。”


    裴莺骤然回神,伸手摸了摸孟灵儿的小脑袋。


    孟灵儿被顺了毛,也没追问裴莺刚刚发愣的事,她仍挨在裴莺肩膀上,故而不曾发现从她上车至今,裴莺都只是以侧脸对着她。


    “囡囡方才说什么?”裴莺温声问。


    孟灵儿又把刚刚的问题说了遍,然后垮着脸叹气:“我好没用,怎么就适应不了马车呢。”


    裴莺想了想说:“行军一日约莫三十里,我猜众州联合大概会更慢些,可能要一个多月吧。我已经让辛锦买了不少橘子,囡囡不舒服时可以吃橘子,闻闻橘皮。”


    孟灵儿愁眉苦脸:“唉,只能这般了。”


    后面多的是时间待在马车上,故而孟灵儿和裴莺说了一会儿话后,待不住了,趁出发前还有些时间,她赶紧溜下马车。


    等孟灵儿离开,裴莺才转过头来,无人看见,坐在软座上的美妇人靠窗牗那一侧的耳垂红若滴血。


    裴莺抬手再次擦拭,一遍又一遍,但数遍过后,她却仍觉那里滚烫得过分,那略微的湿润感似如影随形。


    “野蛮人。”


    车厢里有人小声骂。


    ……


    大军发出,孟灵儿又过上了苦哈哈的日子。


    不过后面她发现如今的行军速度比当初来广平郡时要慢许多,每日行军的时间也不如之前长。


    很是慢悠悠,仿佛在等着什么事发生。


    慢行军有慢行军的好处,起码孟灵儿状态比之前好了些,不用行军的空隙,她就跑去找公孙良。


    公孙良如今成了她的师长,孟灵儿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看着平平无奇、留着小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肚子里竟有如此多的墨水。


    天文地理,机关算术,乡野之识,棋艺书画,乃至一些前朝趣闻他都知晓。


    如今孟灵儿是一得了空闲,就往公孙良的马车跑,有时甚至会留在小老头那边用膳,每天快乐得像只没有脚的小鸟儿。


    次数多了,军中众人都知晓公孙良收了孟灵儿做弟子。不仅公孙良,连带着陈世昌几位身有文职的谋士也被孟灵儿薅羊毛。


    一时之间幽州军中人人大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个小娘子竟拜了公孙先生为师,且她还不止拜一人?


    要知晓,如今时下皆以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拜师可不是随便拜,旁人也不会随便收,尤其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们,那更是挑剔。


    更别说,收的还是个小娘子。


    已经及笄的小娘子,这岁数才启蒙未免太晚了。


    幽州军中暗地里说小话的士兵很多,不过都只是疑惑,猜测那位夫人是否有其他更为隐秘高贵的身份。


    她若只是大将军的宠姬,那么大将军不可能时不时从前边过来和那位夫人煮茶聊天,更不可能命一众谋士甘愿收她的女儿为徒。


    和宠姬之流有何好聊的,直接让伺候岂不更美?


    猜测之风刮起,愈演愈烈,后面有人说这位夫人是先帝在外的沧海遗珠,之所以姓裴是随了母姓。


    众人惊愕,又有点恍然大悟。


    裴莺脚上的伤好了后,会在军队休整时间段到外面四处走走,次数多了,她觉得士兵看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先是惊疑不定,偷偷打量,再是肃然起敬,有眼不识泰山,诚惶诚恐。


    情绪很复杂,裴莺也说不清楚。


    她试着去找原因,然而无果,士兵对她恭敬极了,却不会和她闲聊。


    找不到原因,裴莺也不去找了,反正这种情况于她也不是什么坏事,而她的注意力也转到了别的地方——


    她的香皂制好了。


    裴莺掀起帏帘,喊了外面的陈渊,待对方过来后,她道:“陈校尉,我有事寻将军,烦请你和他说声,让他有空来我这里一遭。”


    陈渊颔首,迅速翻身上马离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裴莺以为霍霆山会在一天或者两天后才出现,最近他似乎比较忙,来的不如之前频繁,上次见他已是两天前,但没想到下午他就出现了。


    霍霆山身着玄甲,骑在同样披甲的乌夜身上,阳光映在他的轻甲上,仿佛在照一把即将出鞘的寒刃,出鞘饮血,见血封喉。


    他更冷冽锋利了,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积威甚重。


    “真是少见,夫人居然主动寻我。”


    但他一开口,语调是熟悉的有点漫不经心,裴莺又回到了如今。


    裴莺定了定神,“将军,香皂造出来了,您过来。”


    霍霆山眉梢微扬,翻身从乌夜背上下来,却没立马进车厢,而是从窗牗旁微微往里倾。


    上次他忽然这么做,裴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躲,差点倒在软座上,惹来男人一声轻笑。


    有了前车之鉴,裴莺这次不躲了,她拿了桌上的小木块抵在两人中间,抿着唇不甘示弱地看着霍霆山。


    霍霆山眉梢微扬:“夫人的胆子比前两日大了些。”


    裴莺直视他:“不是胆子,是底气。”


    她的胆子一直都很小,如果胆子够大,那日她和辛锦躲在兖州的马车里出府时,到了门口她一定会大喊大叫,博一线生机;如果她胆子真够大,一定会带着女儿坚持走请镖师护送那条路。


    但都没有……


    霍幽州在那双澄清的水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忽然觉得这倒影不错。


    第30章


    裴莺见霍霆山盯着她看, 却也不说什么,被他那目光看得微微发怵,于是喊他:“将军?”


    霍霆山直起身, 走到马车另一侧上车。


    今日孟灵儿和平常一样去了公孙良那儿读书, 辛锦和水苏在后面的马车, 如今车厢里就只有裴莺和霍霆山二人。


    在裴莺对面入座后, 霍霆山将目光放到面前的案几上,那里放着几个木块, 很小巧的家伙, 一个都没他半个巴掌大。


    这东西霍霆山刚刚见过了, 它和裴莺手上拿的几乎一模一样。


    霍霆山随便拿起一个在手中掂了掂, 分量没多少,“这就是夫人口中的香皂?用木头来沐浴?”


    “自然不是木头,将军看到的木头只是个模具, 香皂在里面。”裴莺按了手中木块的某处, 轻轻一推。


    “咔哒。”一块小木板被推得滑了出来。


    裴莺如法炮制, 慢慢拆着木盒。


    这个木盒模具是她定做的, 长方体, 六面的木块片可以通过凹槽卡在一起,面积最大的那两片上有花纹。


    每个木盒模具里的图纹都不一样,有的是牡丹竹子这类时下世人比较追捧的植物,也有的是Q版的小猫小狗, 童趣可爱。


    “咔哒。”裴莺手上又多了一片板块。


    裴莺动作不算快, 拆完一片再一片,霍霆山并不催她, 他以手支颌,看着对面的美妇人用纤白的手指慢慢折腾着木盒子。


    时下女郎多爱首饰, 霍霆山目光扫过裴莺的手腕。


    她手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拆剩两面小木板时,霍霆山才终于正视裴莺手中的物件。


    木板卸除后,内里的乾坤展露了出来。


    霍霆山看到了一块雪白的东西,那颜色当真和北地的新雪相差无几,比许多玉还要显得干净。


    “这就是香皂。”裴莺把香皂递了过去。


    霍霆山接过,以指捏了捏,这香皂倒不似雪团那般柔软,硬度尚可。


    他眼神好,能清楚看到香皂上还有花纹,他手上这只的图案是朵艳丽的牡丹花,香皂背部有异,霍霆山将之反过来,这背面的花纹同样是牡丹花。


    反复翻转看了遍后,霍霆山忽然将香皂放至鼻下。


    不是他的错觉,确实有香气。


    自然是有香气的,因为当初制造香皂时,裴莺往其中加了香料。和香皂上的花纹图案一样,香气不止一款。


    既然要往奢侈品的方向做,那就力求做到最佳,且裴莺知道有些有钱人是有收集癖的。


    同款的奢侈品包包,要集齐全部的色号;绝版的动漫手办,要一家人整整齐齐;限量版的球鞋,要收集有明星签名的,甚至是不同赛季签出来的名字。


    收集癖当然烧钱,但人家烧得起,祖上打下来的家业丰厚,家族生意的利滚利足矣支撑他们挥霍无度的开销。


    “夫人,这香皂倒是新奇。”霍霆山翻来覆去地把玩。


    裴莺这时端过旁边放着的一个装了水的小木盆,将之放于案上:“将军不妨试试。”


    “这如何用?”霍霆山问。


    皂角是果实,不能直接使用,得熬煮出汤液才有清洁作用。


    裴莺说:“直接浸水洗即可。”


    于是霍霆山试了,一双大手浸在水盆里,拿着香皂搓搓。他手中和玉摆件一样精致的香皂竟慢慢出了泡泡。


    香香的,细腻的,新奇又便利。


    霍霆山怔住,再看手中的香皂,还是那个形状,没有少多少。


    裴莺笑道:“皂角的汤液略带刺鼻味道,但香皂却不会,单单是这一点,那些不缺银子的富贵人家便会对它另眼相待。长安多贵人,贵人间难免存在攀比之风,讲究的是人无我有,人有我精。太廉价的东西,他们反而看不上。”


    霍霆山缓缓低头,看着手里的香皂。


    “香皂面上花纹不一,或鸟兽,或者鲜花,也或景物凉亭。单独售卖,但相互结合后,明眼人都能瞧出是一套的。”裴莺继续说:“待第一批香皂售出后,再规定香皂每日的售卖件数,一旦达到当日件数便不再对外销售,让那些个贵人明日请早。”


    说白了就是饥饿营销。


    长安多贵人,是金钱窝。在这种地方搞饥饿营销再合适不过了。


    “待攒了第一桶金,可再往香皂中加些药材,打出用香皂沐浴可美容养颜的旗号,到时就更不愁没客人了。如此,若不知晓香皂的本钱,将军还觉得我在长安卖十两银子一块的香皂贵吗?”裴莺眉眼弯弯。


    霍霆山心里已有了答案。


    不贵,对长安那群贪官蠹役而言,他们绝对舍得花十两银子买这样新奇的物件。


    或许当初不明白,但听了裴莺说的后,霍霆山完全能想象得到这香皂一经在长安推出,会引来如何的轰动。


    售卖店铺会被各家权贵豪奴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市面上会出现囤积香皂,再转手售卖的情况。


    总之香皂不愁卖。


    售价十两银子,成本却只是些豕肉蛎山和粗盐,本钱连售价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霍霆山仿佛看到了一条金银筑成的长河,里面流淌着源源不绝的银钱,从远处流入,尽数涌进幽州。


    那不仅仅是银钱,更是马匹的精饲料、士兵们的伤亡津贴和军饷、幽州各地基建的支持,以及幽州百姓各类税收的补贴……


    霍霆山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莺。


    裴莺虽早有预感霍霆山会欣喜,但还是被他的眼神惊了下,那双狭长的眼太亮了,仿佛流淌着炽烈的岩浆,汹涌澎拜,欲将人吞没。


    裴莺下意识脊背微绷,甚至感觉到自己咽喉处的血管在跳动,那是一种被大型野兽锁定的紧张。


    但这种错觉似仅持续了一瞬,她对面的男人垂了垂眼眸,待再抬眼时只是笑容舒朗:“夫人的香皂妙极,我相信待售与长安,那些权贵定会将之视若珍宝,到时再将其包装得华贵些,或许不少人会将之视作重礼。”


    裴莺停顿几息,缓缓从方才那股说不明的紧张感里脱离。


    听了霍霆山说的,裴莺不得不感叹古代人其实很聪明。


    他们只是无法理解未出现过的事物,但一旦接受了,举一反三不在话下。


    “夫人可有想过给香皂取个名字?”霍霆山问。


    裴莺还真没想过,香皂就是香皂。


    见裴莺迟疑,霍霆山便知道她没想好了。男人将香皂从水中取出,拿过旁边的锦帕爱惜的将香皂上的水拭干净,最后才擦手:“不如就叫裴氏香皂。”


    裴莺:“啊?”


    霍霆山见她眼睛微微睁圆,笑道:“这是夫人做出来的香皂,合该叫裴氏香皂。”


    裴莺莫名有种羞耻感,羞到玉颊飘红。


    裴氏香皂这名字,和现代那满大街的“王记炒饭”,“小李家猪脚面”,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处。


    霍霆山拿起另外几个小木盒查看,边看边说:“夫人这是什表情,既是夫人的香皂,自然该起这般的名头,还是说这不是夫人的方子?”


    裴莺立马接话:“确实不是我的方子,是我夫……”


    “是夫人那个短命夫君的挚友的。”霍幽州悠悠道。


    裴莺被噎了下,她刚刚确实想这么说。


    霍霆山掀起眼睑,意味深长:“夫人这无中生友的技巧,是用得越来越娴熟了。”


    最初他有过怀疑,觉得确实有那么一位避世的大隐士在,但后来随着一件件事发生,也随着那批被他派去以北川县为中心、逐步向外扩散搜山的士兵回禀没结果,霍霆山就知晓这个秘密是在裴莺身上。


    根本没有什么挚友,很可能是她编出来诓骗他的。


    若是他猜错了,实则香皂另有其人也无妨,因为“裴氏香皂”一出,对方肯定会知晓。


    裴莺垂眸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看来他知晓了。


    也是,能在如今幽州这等地方混的风生水起,还养出一批虎狼之师的人,根本不会是什么善茬子。


    不过他知晓又能如何?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裴莺对霍霆山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人面相看着凶,但在不触及其底线的情况下,还是挺好说话的。此人也确实好色,却更重权利和谋天下,和后者相比,一切都得让道。


    后来她随女儿去旁听过一堂公孙先生讲的课,公孙先生的营帐干净整洁,用度也非常精细阔绰,连茶也是难得的好茶,她就知道那人对有用之人很不错。


    如今,裴莺的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甚至还有点使劲儿捋虎须都不打紧的有恃无恐。


    所以就算她不说,他又能拿她如何?


    于是裴莺笑着点头:“我也觉得,毕竟熟能生巧。”


    霍霆山没想到裴莺敢接那话,且还说熟能生巧。他看着她含笑的眼,忽然意识到香皂出世后,她当初说的“源源不绝的银钱”很快会兑现。


    买卖合约生效。


    霍霆山把玩着香皂木盒子的动作一顿。


    裴莺看到他的小动作了,下意识提了下心,又很快放下,开始赶客:“香皂的售卖宜早不宜迟,将军还是快些回去和公孙先生等人商量吧。”


    说完,裴莺忽然想起一事:“经手制作香皂的是陈校尉和他那几个卫兵,此事一定让他们保密。若是方子泄露了,只怕短短数月,十两银子就会变成几百钱。”


    只要方子不泄密,大概任其他人抓破头都想不到,这昂贵的、带着香气的精致物件,其原料内竟含有腥臭的豕板油。


    霍霆山也想到了这层,“夫人安心,凡接触过香皂的,除陈渊外,其余的士兵我都会命人看护起来,以后专门制作香皂。虽说此前和夫人有合约在,但这香皂到底出于夫人之手,往后其净盈利,夫人得两成。”


    裴莺愣住。


    霍霆山见状哂笑:“怎么,夫人不要?”


    “要的!”裴莺立马说。


    香皂作为帮她完成合约的东西,说实话,她没想过这个方子的收益会和她有关,也没想过缺钱的霍霆山能忍住不一口吃完。


    两成听着不多,但原料和运营管理等等全部不用她管,相当于她只出个点子,后面坐等收钱,是个无本生意了。


    他都肯给,她为何不敢要?


    “这几块香皂我拿去给他们瞧瞧。”霍霆山指了指案上的香皂。


    裴莺颔首。


    香皂的木盒子一共有五个,霍霆山将其叠起来,然后拿他刚刚擦手的那条上面绣有红梅的帕子将五个小木盒裹住。


    霍霆山下了马车,翻身上了乌夜,乌夜哒哒跑出一段后,骑于马上的男人侧头看身后。


    马车一侧的帏帘微微卷起,隐隐露出车中美妇人的半张芙蓉面,她心情颇好地勾着红唇,阳光映入车中,落在她脸上,愈发衬得她山水名艳,面若桃花。


    拿着锦帕的手紧了紧,霍霆山面无表情地回首,策马往前方去。


    *


    “大将军,这是何物?”熊茂看着霍霆山手里的木盒子。


    主帐中不止有他,许多人都在,一个个看着霍霆山手中的小木盒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宝贝,一个小木盒子?


    大抵不是普通的小木盒吧,否则大将军也不会召集他们。


    “尔等皆是我心腹爱将,今日召集尔等,是为了让众位见识一样生财之物。”霍霆山点了陈渊的名字,待后者上前,便指着小木盒:“这是你协助夫人所做之物,你自己打开瞧瞧,小心些,莫要将板子弄坏了。”


    沙英和秦洋对了个眼神,都有些疑惑。


    裴夫人最近在捣鼓的,好像是一个叫做香皂的东西。她竟不是闹着玩,而是真做出来了么?


    陈渊拿了小木盒,先转着看了一圈。


    这木盒子拼合的痕迹明显,他很快摸索到了解开之法,“咔嚓”几下,他将木板卸开,里面雪白的香皂露了出来。


    “这就是香皂?模样看着倒是十分精致漂亮。”


    “大将军,这如何用?”


    霍霆山:“直接在水盆中濯手即可。”


    水盆已备好,陈渊有一瞬间的迟疑,因为香皂是干的,而非像皂角煮过后的汤液,但霍霆山发了话,他便照做。


    众人伸长了脖子看。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陈渊浸在水盆的手掌开始摩挲,香皂出了一层白沫泡泡,有鼻子灵光的,已经闻到清新的香气。


    主帐里瞬间炸开了锅。


    “怎的这般神奇?”


    “主公,某也想试试。”


    “大将军,我能试试吗?我方才闻着这好似有香气,太稀奇了。”


    “这也太便利了吧,不用加水熬制,竟直接可使用?”


    霍霆山指了指桌上其余的木盒。


    脑子灵光的武将火速去抢木盒子,熊茂等大家抢完他才反应过来,顿时火烧眉毛:“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主帐里乱成了一锅粥,霍霆山也不制止他们,让一众臣下继续嗷嗷嗷的抢香皂。


    公孙良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他刚给孟灵儿上完课,而后听闻霍霆山喊了许多心腹入主帐,心里一琢磨,便知是大事,但并非急事。


    若是急事,主公定然也会喊上他。


    后面施施然入内,结果看到的场面让公孙良大开眼界。主帐乱哄哄,他甚至还看到熊茂和秦洋好似在争什么,都争得干起来了。


    还有个武将在争抢中被推了一把,公孙良闪躲不及时,倒霉的被踩了一脚。


    “哎呦!”公孙良吃痛。


    听出是公孙良的声音,众人才慢慢停下来。


    “公孙先生,对不住啊!”


    公孙良看向霍霆山:“主公,您这是在做什么?”


    闹成这样了,竟也不制止?


    霍霆山让秦洋将他手中的香皂给公孙良,秦洋忙递过去,待对方拿到后,他将香皂的使用之法一并告知。


    公孙良羊胡子翘了翘,跃跃欲试。


    然后一试,惊为天物。


    和霍霆山一样,尝试过以后,公孙良一眼看到了香皂背后的价值。


    公孙良拿着香皂的手甚至都有些发抖:“主公,此物之法,切勿泄露。”


    和霍霆山说了还不算,公孙良又和陈渊说:“陈渊,我记得当初香皂之事是经你手,你手下那几个兵务必看严实了,若是消息泄露,幽州必定少一笔巨款,兵马粮草丰厚与否,且看这一回。”


    陈渊也意识到这事的重要性,立马应声:“唯!”


    “主公,某记得慕容庶如今在长安,他为人圆滑,擅经商之道,且家中老母又在幽州。香皂之事,某认为可以交于他办。”公孙良说。


    每个州其实都有自己的人脉,幽州也不例外。公孙良口中的慕容庶是幽州土生土长人士,一次偶然令霍霆山知晓此人颇有经商天赋,于是用了点力气栽培。


    慕容庶在外可打着幽州第一行商的名头,对其他州的人称自己在幽州人脉神通,霍霆山也会适当配合他,作为回报,慕容庶每半年需给幽州提供一笔银钱。


    霍霆山也正有此意:“公孙先生提议甚好。”


    公孙良闻了闻自己方才洗完的手,淡香缭绕,很是好闻:“主公,某有个不情之请。”


    霍霆山:“先生但说无妨。”


    公孙良乐呵呵道:“某想向主公讨一块香皂,还望主公成全。”


    此话一出,主帐里一片哇哇声,立马有机灵的跟上。


    “大将军,属下也想要一块香皂。”


    “大将军,我也……”


    霍霆山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话,也不回话或制止,等他们声音自己落下去。


    好一会儿,主帐内才静了。


    霍霆山目光扫过众人,先后落在熊茂和几个武将身上:“当初是谁说夫人胡闹来着,还要闹着和她计较那几斤豕肉。怎么,如今倒是争着想要夫人的香皂了?”


    没点名,但胜似点名。


    熊茂和几个武将顿时脸上烧得火辣辣。


    有些武将虽然当时没说话,但心里和熊茂几人想的差不多,如今也垂着头,不敢说话。


    是他们有眼无珠,幸好大将军当初没听他们的,否则该坏了大事。


    霍霆山轻呵了声:“尔等还记得这香皂在长安定价几何?”


    众人蔫了。


    记得,裴夫人说得卖十两银子。


    十两啊,他们就算有十两,也舍不得拿出来买一块小香皂……


    霍霆山这时又说:“再过不久,蓝巾贼定会有大动静,长平郡内的蓝巾贼大抵会倾巢而出,到时按军功说话。”


    众武将瞬间振奋了。


    杀敌啊?这个他们在行。


    吩咐完后,众武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主帐里的人逐渐走光,只剩下霍霆山和公孙良。


    霍霆山:“先生还有话要说?”


    公孙良正色:“主公,裴夫人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霍霆山嗯了声。


    公孙良瞅他的脸色,就知道查是查了,但肯定没查到有用的东西,继续道:“主公,若实在查不到便算了吧,或许那麒麟子正是裴夫人。此前裴夫人与主公存了些误会,如今误会解除了,裴夫人自然愿意为主公献策,往后裴夫人与我们同行,慢慢的她会了解到主公是个待部下宽厚的明主。”


    聪明人说话往往不用说太直白。


    霍霆山知道他和裴莺之间从没有误会,有的只有他的贪欲。公孙良这是看出了他的几分心思,又在劝谏他。


    见霍霆山不回话,公孙良深深一揖:“红粉千千万,佳人可再寻。某还望主公明白,如今的裴夫人不仅是裴夫人,她还是……”


    霍霆山面无表情:“是什么?”


    公孙良认真:“财神爷转世,因此主公绝对不可冒犯。”


    霍霆山阖上眼睛,不想再看到公孙良那张老脸。


    公孙良见他看不到,无声笑了下,“主公,长平郡之役某定当竭力辅助,不知某可否提前预支一块香皂?”


    霍霆山依旧闭着眼睛:“滚。”


    公孙良和他相处已久,知道这是同意了,于是美滋滋地拿了一块香皂出了主帐。


    *


    联合大军慢悠悠地朝着长平郡的方向前进,距离在不断缩短,若是保持着这般速度,再过十日就能抵达目的了。


    裴莺以为这样悠闲的行军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不曾想有一日醒来,发现军中气氛变了。


    紧张,亢奋。


    巡逻的卫兵多了许多,行军速度也更快了。


    离开郡守府后,陈渊一直在她周围,裴莺索性将人唤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裴莺问起,陈渊也没隐瞒,如实将事情说了出来。


    长平郡是蓝巾军的大本营,已逝的冀州牧袁丁居于远山郡,这两个地方相隔不算远。冀州牧的死讯传到了长平郡后,蓝巾军士气大涨,此前已经多次出兵攻打远山郡。


    袁丁的死除了令蓝巾军高歌猛进外,也让冀州军颓靡不振,尤其是朝廷派遣来的黄木勇此时还不在左远郡。


    蓝巾军在拿到两次小捷后,蓝巾贼首号称圆梦真人的董飞做了个决定——


    倾巢出兵攻打左远郡。


    远山郡和长平郡的北面有条山脉,相当于一个屏障,两个驻地皆是易守难攻。


    那圆梦真人会有如此决定,是收到了联合军南下的消息。


    他想在幽、兖、司三州的联合军抵达之前,先将冀州军灭了。


    而之所以说三州联军,是因为朝廷派的黄木勇在收到蓝巾军数次攻打远山郡后坐不住了,连夜领着他的人急行赶回远山郡。


    他到底是朝廷派来援助冀州的,且朝廷还给了他掌军权,若冀州这个烂摊子最后收不好,他没法向赵天子交代。


    因此黄木勇在发现其他三军慢悠悠,完全不急时,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盏,率兵马先一步离开。


    “原来是这样。”裴莺若有所思。


    现在到了白热化,冀州军被蓝巾贼打得差不多,所以轮到三州登场。


    裴莺还看到了另一层,这同时也代表着哪方能将蓝巾军剿灭,最后冀州大概就是哪个州的囊中之物了。


    “夫人。”


    裴莺闻声转头,见是霍霆山。


    那日将一堆小香皂递过去后,裴莺一颗心落下,现在再看到这人,哪怕对方一身玄甲,腰侧别刀,她也没觉得怕了。


    “将军是来找陈校尉的?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裴莺以为他是来寻陈渊的。


    这些日子裴莺也了解到陈渊的身份,这位看着沉默寡言的校尉,来历颇有来头,说是幽州军最核心层中一员也不为过。


    “不找他,找你。”


    五个字定住了裴莺的脚步。


    裴莺转过头来,澄清的杏眸里带了些惊讶,她是没开口,但架不住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分明是在说:找我干什么,你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霍霆山轻啧了声,“不能找你?”


    裴莺顿了顿,想起如今人在屋檐下:“那倒不是。”


    回答的声音有点小,有些不情不愿。


    霍霆山知晓她如今是释放本性,因此伪装比之前少了许多,也懒得和她计较:“我最早明日,最迟后日出征,夫人待在后方等我回来,若有要事可寻陈渊。”


    裴莺心道原来他是来道别的,她想了想还是说道:“祝您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霍霆山勾起嘴角。


    不错,终于说了句中听的。


    裴莺本以为他会说完就走,没想到他忽然扔过一个比巴掌大少许的锦盒过来。


    裴莺下意识接住。


    “兖州送了些东西过来,我看这个不错,便拿来给夫人玩玩。”男人悠悠道。


    裴莺抬眸看他:“这是何物?”


    霍霆山却不说话。


    裴莺抿了抿唇,到底抵不过好奇心,轻轻拨开了锦盒上的小银扣。


    这盒子做工颇为精巧,打开时有啪嗒的一声,随着盒子打开,里面一条嵌满红宝石的扭金丝手链出现在裴莺眼前。


    阳光落下,红宝石折射出灿烂的色彩,熠熠生辉。


    裴莺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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