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条扭金丝红宝石的手链很漂亮, 工艺也特别,但介于送首饰的是霍霆山,裴莺不大想要, 她抬头想开口拒绝, 结果发现这人和她对了个眼神后, 居然转身走了。


    霍霆山是武将, 身形高大,在不刻意放慢脚步的情况下, 一迈就是一大步。


    就那么一会儿时间, 他已经和裴莺拉开一段距离。


    裴莺在后面喊他, 霍霆山我行我素地继续往前, 仿佛没听到。


    裴莺细眉微拧。


    这人的狗耳朵居然选择性失聪。


    没办法,裴莺只能先将锦盒带回她的营帐里。


    她回来后,孟灵儿很快也回来了, 小姑娘应该是小跑着回来, 脸颊红扑扑的, 裴莺给她倒了水, 看她大口喝完, 又拿手帕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孟灵儿喝完水后说:“娘亲,我刚刚在外头看到好多士兵在整理粮草,还有擦拭兵器的,是不是准备要打仗了?”


    裴莺颔首:“就这两天的事。”


    孟灵儿嘟囔:“怪不得方才公孙先生和我说, 授完今日的课先停停, 过几日再上课,原来大军是要出征了啊!”


    “娘亲, 您说我们会跟着去吗?”孟灵儿好奇。


    裴莺失笑说:“自然跟着军队,不过我们在后方, 粮草在何处,我们就在何处。”


    粮仓是大后方,有重兵把守,先头部队出征后,哪儿都没有待在粮仓附近安全。


    孟灵儿似懂非懂的点头,正想和裴莺说说今日学到的知识,目光无意间扫到案几上的漂亮盒子。


    那盒子外面包着红色的锦缎,中心处有一枚别致的小银扣。


    孟灵儿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拿过小盒子打开,待看清里面的扭金丝红宝石手链,不由赞叹:“娘亲,这手链好漂亮!”


    一颗颗剔透的红宝石以细小的扭金丝相连,金丝的股数并不十分多,因此不显笨重钝感,被切割成小圆形的红宝石哪怕在光线一般的地方都好看得紧。


    “娘亲,这条手链哪来的?”孟灵儿拿出手链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


    裴莺见她喜欢便说:“其他州送的,囡囡若是喜欢就戴着吧。”


    当初那人是说兖州送来的,别州的东西到他手上,多半是送礼。既然他将手链给她了,那她想怎么处置是她的事。


    裴莺不觉得转手给女儿有何不妥。


    “谢谢娘亲。”孟灵儿喜滋滋的将红宝石手链戴上。


    霍霆山说最早明日、最迟后日出征,实则在当晚夜里,幽州军就出动了。


    出动的不止幽州军,兖、司二州也一同有动静。


    不久前收到前方战报,冀州牧府邸所在的远山郡受蓝巾贼倾巢进犯,将要守不住了。而早已回到远山郡的黄木勇在和蓝巾贼作战的过程中,不慎被砍了一刀,听说断了右臂。


    远山郡,危。


    三州心里都是一样的小心思,是想蓝巾贼将冀州军消耗殆尽,但并不想让蓝巾贼占据远山郡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如今战况白热化,此时出兵正好。在蓝巾贼攻破远山郡支前赶到,将贼人堵在城门下,包他们饺子,一举歼灭。


    除了远山郡以外,还有一个地方需要攻打,那就是蓝巾贼的大本营长平郡。


    以三州如今的兵力,同时进攻这两个地方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分配的问题上。


    谁去攻打远山郡,谁去攻打长平郡。


    其实各有好处,长平郡是蓝巾大本营,线报上称蓝巾倾巢而出,因此长平郡大概不会有大多的兵力,应该较为容易攻破。


    若大本营拿下,对外也不是不能宣称蓝巾是他灭的,毕竟天下人皆知蓝巾贼盘踞在长平郡已久。


    而前往远山郡也有相应的好处。


    该郡郡内有冀州牧的府邸,由于上任州牧生活在远山郡,远山郡一直是冀州的权利核心位置。


    若是类比,这地方就是“主卧”的象征。


    远山郡内还有剩下的冀州军,若这时前去远山郡,虽说会碰上蓝巾军的主力,可能免不了苦战,但也能给冀州军天降神兵的威勇,有利于提高州军的声望。


    同时,冀州有一部分来自朝廷派遣的人马,在朝廷的“见证”下剿灭蓝巾贼,硬要说蓝巾是你灭的,别人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总之,攻打两个郡各有好处。


    而为决定军队动向,三州召集过几次会议,最后商量出结果了。


    幽、司二州的军队前往远山郡,围困蓝巾主力。兖州军前往蓝巾的大本营长平郡。


    有这样的结果,霍霆山并不意外。


    两郡相比,其实如今还是“主卧”的远山郡更重要些,别小看威望,军队在外无威望无以立。


    谭进若在,兖州军一定也会选择进攻远山郡,但可惜如今上位的是胡览。


    一个靠关系,有大志但又不多的人,选择去蓝巾兵力空虚的长平郡实在再正常不过。


    计划敲定后,连夜行军。


    平时有宵禁,但行军打仗可不会讲究这些,有时夜袭反而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幽州和司州二军出发了。


    说是联合军,但彼此却不会靠得很近,待和司州的人拉开距离后,霍霆山命军中的二千骑兵重新换上高桥马鞍和马镫。


    “报——!”


    方整装完,有斥候来报。


    霍霆山给乌夜重新系好肚带:“何事?”


    斥候道:“回大将军的话,前方发现的灶坑数量有异,远少于蓝巾贼主力该有的数量。”


    霍霆山系带子的动作一顿:“确定数清楚了?”


    斥候扬声:“属下领人点了三遍,绝不会有误。”


    兵无食则虚,粮草不可断。


    故而在行军作战中,时常有根据对方粮草几何初略判断敌方军队数量。


    而这个看“粮草几何”,可通过数遗留下来的灶坑数量,亦或者是炊烟的冒起的频率来确认。


    当然,这些并非完全准确,有些军队会反其道而行之,会故意制造假象迷惑对手。


    但是,蓝巾军有这样的必要吗?


    众所周知,蓝巾贼的主力去了远山郡,大家都有预料远山郡的蓝巾军会非常多,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除非,蓝巾军的主力不在远山郡!


    这一带易守难攻只有两个地方,不在远山郡,那就是在大本营长平郡。


    霍霆山沉思片刻,扬声道:“传我命令,命东西甲二屯卸除高桥马鞍和马镫,务必将装备藏好了。”


    命令很快传了下去,待再次整装好后,幽州军重新启程。


    蓝巾贼灶坑有异的事很快在幽州军中传开,高层将领心情都挺复杂的。


    就好像他们攒了一身力气,准备大干一场,结果对方虚晃一招,居然跑了。


    逮不到蓝巾主力,那岂不是立不了军功。立不了军功,那香皂岂非遥遥无期?


    郁闷!


    不过郁闷之余,心里又有点幸灾乐祸。


    他们碰不到蓝巾主力,那碰到蓝巾主力的就是兖州军了。


    以胡览那厮的领军能力,和如今兖州内部还没彻底平复的矛盾,估计这次够他们吃一壶了。


    和霍霆山推测的一样,直到他们一路行至远山郡,中途只遇到三股小蓝巾贼。


    待大军行至远山郡,放眼望去,这个冀州的核心郡满目苍夷,城门前有一大片地方插满了折戟断箭,土地都被鲜血染红,还有未收拾干净的尸首横在地上。


    “看来之前这里的战况挺激烈的,冀州军能扛到如今都不破城,也算有一二分本事。”秦洋摸了摸下巴。


    “唉,我的蓝巾逆贼,跑了。”熊茂还惦记着军功换香皂的事。


    秦洋拍拍他肩膀:“虽然这次咱们遇不上蓝巾主力,但想也知晓,兖州那帮人一定吃不下那块肥肉,到最后还不是得咱们上。”


    灶坑有异之事,司州军队同样发现了,但和幽州一样,他们也保持沉默,没有派人去通知兖州。


    楚皇室越来越弱了,明眼人都看出这天下不久后定会大乱,到时候有一争之力的,一定是那些手中有兵权的豪强。


    此时一个有强大兵权的同僚被削弱了,以后就是少一位有力的竞争对手。


    幽、司两州几乎同时抵达远山郡,城上的士兵见了两方巨大的军纛,忙向上级汇报。


    不久后,护城河上的吊桥被放了下来,二州军队鱼贯而入。


    之前接到战报,说黄木勇被斩断了右臂,但等真正见到人,霍霆山却发现这人除了消瘦不少,胳膊还在。


    之前那条黄木勇被断臂的消息不实。


    霍霆山眉心微动,见黄木勇待他们比先前多了几分讨好,心下了然。


    蓝巾主力压城,他被断臂,乃至远山郡将破的消息很可能都是黄木勇放出去的。


    他快撑不住了,又知三州军不到最后关头不肯来,于是有了传假消息这一事。


    “霍幽州,刘都督,实不相瞒,蓝巾贼厉害得很,那圆梦真人似有通天之能,不好对付啊!”黄木勇愁容满面。


    “哦?如何通天之能?”霍霆山来了兴致。


    黄木勇一脸凝重:“他能令地龙翻身。”


    刘百泉大惊失色:“令地龙翻身?这如何能够?”


    前些年有过地龙翻身的事情,其惨烈情况令人发指,顷刻之间压死男妇万余,江水断流,田园房舍、牛羊牲畜尽掩埋。


    这等鬼神之力无可匹敌,遇到了就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


    黄木勇面容疲惫:“请二位相信,某方才说的并非虚言,十日前那圆梦真人在和我军作战中,确实召唤了一次地龙。不过那条地龙不大,只是来此游走而过,并没有大肆作乱。”


    刘百泉面上已带惧色,旁人他不知晓,但他是见过地龙翻身的。


    当时他不过是一龆年小儿,随母亲回外祖家,途经一乡县时偶遇地龙翻身,幸亏地龙是在白日才翻身,若是在夜间,他当年怕是已死在那个小乡县里。


    时过四十余年,刘百泉仍清楚记得那苍天大树轰然倒塌的场景,砖瓦房屋仿佛变成了脆弱的藤纸,被一只无形的大掌轻轻一推,瞬间四分五裂。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今只是稍稍一回忆,就令刘百泉面无血色。


    “无稽之谈。”有那么一个人分外格格不入的嗤笑。


    黄木勇和刘百泉皆是一顿,前者脸色有些不好:“霍幽州,你是不信某说的吗?”


    霍霆山指尖在案几上点了两下:“我确实不信。这圆梦真人若真如传言那般早已是个半仙之身,会呼风唤雨,懂画符施法,还能召唤地龙为他驱使。他还打什么远山郡,直接攻打长安岂不一步到位?”


    黄木勇噎住,片刻后憋出一句:“或许半仙并非真正的仙,因此能力有限。”


    霍霆山漫不经心:“那就是血肉之躯,会流血,亦会死,没什可怕的。”


    黄木勇脸色变了一轮,最后长叹:“霍幽州为何不信某?”


    霍霆山懒得和他讨论什么信不信的,直接了当问起这些天的战役情况。


    黄木勇这倒没什么隐瞒的,他不说,两人也有办法知晓,遂娓娓道来。


    当初收到冀州牧病逝的消息后,他连夜赶回远山郡,将冀州军和朝廷军整顿合一,同抗蓝巾。


    初时属于敌强我弱,但勉强能说实力差距不远,真正令战局发生变化的是那次地龙翻身。


    黄木勇惆怅表示,地龙翻身后,蓝巾贼士气暴涨,而冀州的士兵惶惶不得终日,毫无士气可言。


    士气都没了,这仗根本打不了,后面都是闭城门死守。


    “多亏两位来了,否则远山郡百姓危矣。某代远山郡百姓和冀州士兵们谢过霍幽州和刘都督。”黄木勇面露感激,几近要痛哭流涕。


    刘百泉听不得他这番主人身份的说辞,立马道:“护国大将军言重了,天下百姓本是一家,吾等皆是天子臣下,合该为陛下排忧解难,无需言谢。”


    黄木勇感激的表情凝固了。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最后黄木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怎的只有二位,兖州的人呢?”


    霍霆山意味深长地道:“胡骑尉听闻蓝巾贼倾巢而出围困远山郡,他怒不可竭,直道那蓝巾逆贼张狂无比,他得令他们知晓厉害,遂领了兖州军前往长平郡,欲灭蓝巾贼的老巢,顺带为谭都督报仇雪恨。”


    黄木勇更尴尬了。


    那些不实的消息是他命人放出去的,现在兖州军去了长平郡。


    以蓝巾贼的凶猛,想也知晓兖州军凶多吉少……


    黄木勇的尴尬难以掩饰,刘百泉见状后知后觉那些消息多半是他故意放出来的。


    刘百泉指责道:“护国大将军,你这事办得不够厚道,兖州被你坑惨喽。”


    黄木勇心道了声笑话,若我不这般行事,如今哪还能和你们在这里喝茶,但他面上却露出歉意之色:“是某之过。不过事已至此,如今唯有亡羊补牢,还请两位立刻出兵,攻上长平郡,解兖州之围,除蓝巾逆贼。”


    刘百泉皱着眉头,似在沉思。


    他此行来长平郡确实是为了诛蓝巾,但却不全是。若是按黄木勇那厮说的,那他司州军岂非成了他人手中之刃?


    如今蓝巾贼主力未出,长平郡内一定有重兵,那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再加之那圆梦真人还有通天本领。


    光想一想,刘百泉就觉得困难重重。


    然而,有人应了。


    “可。”霍霆山却应了。


    刘百泉眼瞳骤然收紧,心中大骇。


    黄木勇大喜,连忙起身作揖:“某谢过霍幽州、刘都督。”


    刘百泉像生吞了一只苍蝇,面如灰土。


    他不想去的,那地龙翻身简直是他一生的噩梦,他一点都不想和那能驱动地龙的圆梦真人碰上,偏偏霍霆山应了……


    一夜之后,最后还是整军了。


    在大军即将出发前,刘百泉找到了霍霆山,“霍幽州,二州一并前往长平郡太过显眼,不过我们分开走吧。”


    霍霆山眯了眯眼睛。


    刘百泉心里打了个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有一瞬的无所遁形。


    然而下一刻却听霍霆山说:“行,那就分开走。”


    刘百泉喜出望外。


    两个领军人做了决定后,旌旗动,铁骑行,两支军队分道而走。


    ……


    金乌再次缓缓沉下,天幕蒙上了一层灰黑,随着日落,树木暗影交织,山野间仿佛也添了一抹诡谲之色。


    “大将军,还有十几里就到长平郡了。”秦洋抬头看了眼天色,不住兴奋。


    对于攻城一方而言,夜色是掩护色,夜里攻城比白日要便利。


    “报,急报——”


    有人飞马从后方追上。


    来者是一位斥候,此人隶属秦洋营中,先前被霍霆山派去尾随司州大军。


    看中自己营中的人匆忙回来,秦洋眉心狠狠一跳,莫名不安。


    “大将军,司州那边跑了。”那斥候道。


    秦洋有一刹那欲咬碎后牙。


    熊茂等人大惊。


    “跑了?”


    “临阵脱逃?他刘百泉真是个孬种,猪狗不如。”


    “这,这人竟对蓝巾贼惧怕如此?还好大将军派了斥候,否则这把真被司州那群蠢虫害得够呛。”


    “大将军,如今如何是好?”


    众人七嘴八舌后,纷纷看向霍霆山,却看他神色从容,半分惊讶也无,仿佛早就知道司州军会退缩。


    霍霆山看向长平郡方向,狭长的眼幽深得过分,“长平郡易守难攻,强攻并非不可,但要付出的代价却甚大。司州如今临阵退缩,我却认为是件好事。”


    “好事?”熊茂瞠目结舌。


    司州军虽不及他们幽州军勇猛,但对付凶名在外的蓝巾军,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骄兵必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长平郡的蓝巾贼更狂些。”


    霍霆山开始点人:“熊茂,再等两个时辰,待司州退缩的消息传入长平郡,你便随我继续往前,一同到长平郡下骂阵。秦洋,你领三百人至长平郡一里开外,在地上布置兵器倒曳,车辙混乱之迹。沙英,我将东西二甲屯骑兵尽数交于你,你待他们装备上马镫和高桥马鞍,埋伏于五里处,等蓝巾贼来一个自投罗网。”


    到底跟了霍霆山多年,一道道指令派下去后,众人便知他的计划了。


    既然长平郡易守难攻,那就让蓝巾贼自己出来。


    “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迅速将军队分割后,霍霆山领着熊茂继续前行。


    不久后,长平郡到了。


    铁骑哒哒哒的动静不小,加上熊茂是个超级大嗓门,声如洪钟不为过,骂起阵来又大声又难听,城楼上的人捂着耳朵都能听见。


    熊茂最初骂阵那会儿,蓝巾军的首领圆梦真人董飞正在饮酒庆祝。


    今日兖州军不知死活送上门来,被他杀了个片甲不留,方才他接到线报,前往远山郡的幽、司二州改道往这边来,欲攻打长平郡,但中途司州军临时改了道,竟是退了。


    圆梦真人得知后仰天大笑,当即让人送了美酒来。


    “大哥,那幽州军会不会来?”圆梦真人的胞弟董忠仰头灌了口酒。


    圆梦真人不屑笑道:“多半不会来了,司州都退了,他们若来,那便孤立无援,且看我砍得他们肉片片儿飞。”


    结果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陌生的叫骂,又是“老畜生”,又是“贼驴”,骂得忒难听。


    董氏兄弟当场变了脸色。


    董飞摔了酒坛:“何人在外放肆?”


    有蓝巾卫速入:“回禀真人,幽州军兵临城下,如今在骂阵。仆听有个弟兄说,那霍幽州好似也来了。”


    “哦?”董忠惊讶,“霍幽州来了?确认没看错?”


    那蓝巾卫有些迟疑:“弟兄说有一人看着很像,但如今天色已晚,看不太真情。”


    董忠打了个酒嗝,扭头对圆梦真人说:“大哥,愚弟去会一会这帮幽州的蛮子。”


    “好,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圆梦真人后面又补上一句:“小心些,谨防有诈,我煮酒等你归。”


    董忠哈哈一笑:“愚弟一定在酒的余温散尽前归来。”


    董忠阔步出去。


    *


    城门下。


    熊茂骂了一刻钟的阵,然后按霍霆山的计划,此时一人一马自后方来,急冲冲地上阵前。


    熊茂的骂阵声停歇,不知道那卫兵捎了什么口信,幽州军中掀起一阵骚动。


    似军心微乱。


    在蓝巾军这边看来,幽州军应该是收到了司州撤退的消息。


    董忠此时已到了城上,见状不由冷笑:“对方军心已乱,不足为惧。来人,随我出战。”


    见下方城门要开,霍霆山领军就跑。


    董忠先是一愣,万万没想到连交战都不曾,对方竟吓得仓皇而逃,当即又是骄傲又是不屑。


    闻名天下的幽州军,就这?


    真是名不符实。


    董忠扬声道:“众将听令,随我追!”


    待追出一里地,看见兵器倒戈和混乱的车辙,董忠心里最后一丝怀疑烟消云散。


    然而待他追出五里地时,前方竟传来马蹄声,董忠定睛一看,对方竟是折回来了。


    他正要嘲笑,却见远处马上一众士兵齐齐从身后摸出一把弓箭。


    左手持弓,右手搭箭拉弦,居然是双手都离了战马的缰绳。


    “嗖嗖嗖——”


    长箭拖拽着冷风划破长空,有的射中了蓝巾士兵,有的射中了他们的马。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董忠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何所有幽州兵都强壮到能以双腿夹紧马身,但此时已无多余时间让他思考。


    “随我杀!”熊茂一马当先往前冲,一手长刀一手短剑,所过之处如同一阵恐怖的飓风刮过,将一众蓝巾士兵扫下马。


    霍霆山也提着长刀加入了厮杀中。


    不,那不能叫厮杀,应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才对。


    在配置了马镫等装备的幽州军面前,蓝巾军柔得和面团似的,任由对方拿捏搓扁。


    熊茂一早就盯上了董忠,此刻的董忠在他眼里不单单是敌军首领,还是——


    裴夫人的香皂!


    直至被一刀砍断脖子,董忠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董忠一死,这批蓝巾军更是节节败退,很快就被剿灭干净。


    霍霆山坐在乌夜上,以长刀挑起一个蓝巾士兵的尸首,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服饰和头上的蓝头巾。


    “今夜我们且都当一回蓝巾贼。”霍霆山笑道。


    不久后,幽州军摇身一变,变成了蓝巾军,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回折返。


    *


    长平郡。


    守城的蓝巾士兵看到远方有骑兵来,衣服是熟悉的衣服,且头上又系着蓝巾,没多想就让人开城门了。


    今日先大败兖州军,然后吓跑司州军,如今对上已有退意的幽州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咯滋。”沉重的城门被推开了。


    霍霆山看着打开逐渐打开的城门,薄唇缓缓勾起,露出一抹嗜血的笑。


    骑兵借着夜色迅速鱼贯而入,彻底进城以后,为首的魁梧男人高声喊:“给我杀!”


    “杀!!”


    “杀!!”


    “杀!!”


    长平郡骤然大乱,伪装成蓝巾贼的幽州骑兵长驱直入,如同将猛虎闯入羊圈,火光和血色并起,中了箭的尸首狠狠砸在地上,又被马蹄踏得稀巴烂。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用力掷上城楼,待那东西落下,上面的蓝巾士兵才发现那赫然是圆梦真人的胞弟,董忠的首级。


    “董忠已死,尔等速速就擒!”


    城楼上霎时更乱了。


    长平郡乱了两个多时辰,被砍杀的蓝巾士兵不计其数,街上、守门的城楼上到处可见随意躺着的尸首,血流如瀑。


    沙英领着一支幽州小队在补刀,以防有装死的。


    秦洋去安置俘虏,霍霆山则领着熊茂挨处搜索。但一处又一处都命人找过,竟找不到圆梦真人那贼首。


    “大将军,这边也没有,那圆梦真人莫不是逃了?”熊茂皱眉道。


    也不无这个肯定,长平郡颇大,自然不止一出门。


    霍霆山轻啧了声:“算他跑得快。”


    接下来时打扫战场,盘点战果。


    霍霆山打算去找找圆梦真人的藏宝库,这里是董飞的大本营,那厮跑的急,肯定有好多宝贝没带走。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有人急切的喊:


    “大将军,急报,后方军营遇蓝巾贼袭击!”


    霍霆山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那卫兵显然是从后方来的,一路加急跑马至长平郡,又跑进房,人气喘吁吁,这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方才的话说了遍。


    霍霆山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问:“何时遇的袭?”


    士兵答:“一个时辰前。”


    熊茂震声道:“大将军,属下愿领兵回去解后方之困。”


    “我回去一趟,你们几个守好长平郡。”霍霆山头也不回道。


    熊茂看着霍霆山的背影,有些疑惑。


    后方是粮仓,布了重兵把守,遇袭只是事实,但以那处的兵力却不一定有危险。


    说不准留在那处的陈渊都已领着人摆平了,随便派些人回去就是,大将军何必亲自走这一趟呢?


    熊茂挠挠大脑袋,没想明白。


    霍霆山领了兵出城,乌夜疾驰中夜风不断刮过,凛冽冰冷,却不及男人的眸色冷厉。


    方才士兵汇报,后方遇袭。


    袭击者是蓝巾军。


    但他却觉得不是,长平郡已破,和后方遇袭的时间对不上,方位也不对。


    那圆梦真人是逃了,但绝对是往南边逃,不可能走北边的路子,否则会与他碰上。


    不是蓝巾贼,那就是——


    司州!


    是司州伪装的蓝巾贼。


    兖州军已被灭,在刘百泉看来,他幽州军多半也有去无回。


    此时袭他幽州军粮仓,既是向天下人证明蓝巾军凶悍,他司州的临阵改道并非退缩,而是见机行事保存实力,同时也是企图削弱他幽州军,令他无力争夺冀州这块无主之地。


    好一个一箭双雕。


    但刘百泉大概想不到,长平郡被他拿下了。


    *


    裴莺没想到军营的后方居然也不安全。


    他们遇夜袭了。


    外面乱糟糟,全军戒备,裴莺和孟灵儿被吵杂的厮杀声惊醒。


    “娘亲,好像有敌人进来了。”孟灵儿不由缩在裴莺怀里。


    裴莺拍拍女儿的背:“应该问题不大,军中设了重兵,他们不会得手的。”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慢慢的,外面的兵器相碰和厮杀似乎近了些。


    “裴夫人。”外面有人说话。


    裴莺认出那是陈渊的声音,忙道:“陈校尉有何事?”


    外面的陈渊道:“这一片颇为乱,我想请裴夫人和孟小娘子转到另一处军帐去。”


    大概怕裴莺担心,陈渊后面还说:“请夫人安心,小贼作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裴莺心头为松:“好,请陈校尉稍等,我和息女很快出来。”


    母女俩整理妥当出营帐。


    这一出来,裴莺发现周围燃了火把,她眼神不错,还看到不远处有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心口处插了一支长箭。


    裴莺脸色煞白。


    陈渊身边不止他一人,还有十来个幽州兵,见了裴莺母女,陈渊指了个方向:“裴夫人、孟小娘子,这边请。”


    两人被幽州兵护着转移。


    然而他们堪堪走过几个营帐,一小波头绑蓝巾的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陈渊和护送的幽州兵迅速上前迎敌,铛铛几下,又快又狠,将那几人砍于刀下。


    陈渊正欲收刀,忽然瞥见侧方有个拿着匕首、欲借营帐掩护靠近的蓝巾。


    陈渊抽出腰间短刀正要掷,但这时一支长箭却比他更快一步,携着破风之势而来,似含雷霆万钧之力,竟直接射穿了那蓝巾的胸膛,将人钉在后面的营帐骨架中。


    马蹄声近。


    裴莺若有所感,抬眸往那边看,不由稍愣。


    只见一人一马当先而来,身后是跟着他的一众骑兵,天际里浓郁到极点的夜色转淡,一缕天光刺破黑幕洒落人间。


    原是破晓已至。


    天光落在那道高大的身形上,他染血的玄甲泛着暗哑的光,深沉厚重,一如那人的气质。


    裴莺看着他利落翻身下马,大步往她这边来。


    第32章


    看到霍霆山, 惊讶的不止是裴莺一人,陈渊和周围一众卫兵也很是错愕。


    按理说,大将军应该在领军诛杀蓝巾逆贼才是, 怎的回来了?


    难道……


    众士兵眼睛一亮。


    跟随霍霆山多年的幽州军对他有股盲目的信任, 都认为既然人回来了, 一定是大捷。


    陈渊精神一震:“大将军, 待消灭完这波漏网之鱼,属下立马命人将粮草运入长平郡。”


    霍霆山只是随意嗯了声, 他还在看裴莺。


    破晓已至, 苍穹上的黑纱被揭开, 天光同样落在美妇人的芙蓉玉面上, 迷蒙柔和,清清淡淡,胜过浓墨重彩无数。


    她面色不似平时红润, 颇为苍白。


    “伤着了?”霍霆山皱了下眉, 将裴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在正面没发现伤口, 于是伸手按住她肩膀, 硬是将她转了过去,正面看完看背面。


    她多半是匆忙从睡梦中起身,那如瀑青丝只用一条深紫色的发带随意束起,大半都披在身后, 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慵懒。


    在背面也没看到伤口, 霍霆山眉梢微扬:“哦,原是吓着夫人了。”


    裴莺被他按着肩转身时是懵的。


    这人方才顶着已有凉意的秋风疾驰而来, 但那只大掌却热得过分,似滚烫的热度透过衣裙袭上她的肌肤, 也似让她肩上多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不知是否挨得太近了些,周围的血腥味重了许多,粘稠的,密集的,仿佛连空气里都要滴出血来。


    曾经她在他身上嗅过的气息顷刻间被这股血腥味取代。


    裴莺回过神,抬手将他的手拨开,那只大掌倒也听话的收回。


    只是那之后,她襦裙左肩的位置多了一些血块。


    被蹭到的血迹。


    孟灵儿欲言又止:“娘亲,您的衣服……”


    裴莺低头看看自己肩膀,她穿的那件紫绮上襦肩上多了一处铜板大小的血痕,血的颜色比平常的要深一些,看着快干了。


    裴莺转过来看霍霆山,水眸里透出点明晃晃的不满。


    这人一回来就毁她一条裙子。


    霍霆山却笑得毫无愧色:“那蓝巾贼首的老巢已被我拿下,长平郡那处宝物多得是,到时再赔夫人裙子。”


    裴莺先说不用。


    一条裙子罢了,她难不成真和他计较?


    而后裴莺又道:“将军您且去忙吧,我和息女先回营帐。”


    包括陈渊在内,周围的幽州兵眼里都有或多或少的震惊。


    裴夫人这是在赶大将军?


    且还是当着他们的面儿?


    再看被赶的那人,面上竟不见有怒色:“再过两个时辰才会启程进城,夫人可去小憩片刻。”


    陈渊身后的幽州小兵丁牛,偷偷和同小队的李吉祥对了个眼神。


    前者得意,后者眼露佩服。


    丁牛:我就说这位裴夫人多半是先帝的沧海遗珠,你竟还质疑我?如今瞧瞧,大将军对她多不一般,被当面赶人都不怒,这不是证明是什么?


    李吉祥:厉害厉害,还是兄弟你观察入微,以后再有小道消息,还请与我分享。


    裴莺完全不知晓“谣郎”竟在身边,和霍霆山道别以后,她带着孟灵儿去了营帐。


    两个时辰后启程,那就是四个小时了。


    够她补上一觉了。


    霍霆山领着人回来后,营地里剩下的“蓝巾贼”很快被清干净。


    “此番来袭的并非真正的蓝巾贼,而是司州之人。陈渊,你领人将那些尸首查仔细了,务必找到司州的标识。”霍霆山吩咐道。


    陈渊最初以为是真蓝巾,但看到霍霆山后,他反应过来了。


    哪里会是真蓝巾,蓝巾贼的老巢都破了,逃命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锲而不舍的咬着他们的后方不放。


    陈渊领人去了,大概半个时辰后他回来汇报:“大将军,属下命人检查了所有尸首,但并无发现。这些人内里的服饰,乃至用的兵器,都没有司州军的痕迹。”


    霍霆山从昨日早晨开始行军,晚间领军攻打长平郡,得知后方遇袭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他已是一整日不眠不休了。


    男人还没有卸甲,此时他站在主帐的巨型羊皮地图前,沉眸凝望着面前的地图,眼里并无一丝倦色,只有欲要大干一场的野心勃勃。


    “找不到也正常,刘百泉此人有时也很是谨慎。”霍霆山淡淡道:“无妨,既然找不到,那就做一批出来。”


    兖州军的阵亡和司州军的临阵脱逃有目共睹。


    只要他将袭击幽州粮仓的蓝巾贼有些竟用司州刀的消息放出去,世人自会往本就退缩的司州军身上想。


    或许会认为蓝巾贼和司州军有勾结,也或许会觉得司州急于甩掉无能的名声,要拉幽州下水当垫背。


    但不管是何种,都足够幽州军出师有名了。


    陈渊眼睛亮了:“唯!”


    霍霆山说两个时辰后启程,确实就两个时辰后。


    时间一到,大军出发。


    “娘亲,我方才看到好多死人都被扔到那边去了。”孟灵儿上了车厢。


    正在将橘子从袋子里放到案几碟子上的裴莺一顿,扭头看女儿,却见小姑娘仿佛只是说一个事实,脸上竟没有多少惧色。


    “囡囡不怕吗?”裴莺疑惑。


    孟灵儿点头又摇头:“他们都死了,不会再跑来杀我们。”


    裴莺惊讶于她如今害怕的点竟是死人不会作妖,红唇张合几下,许久裴莺才低声道:“可是那是死人……”


    孟灵儿不明所以的点头:“是死人没错,但娘亲,咱们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小时候就看过富商打死过逃奴。


    当街打死,一棍又一棍下去,血肉模糊。


    当时她做了两宿的噩梦,后面父亲告诉她,那是逃奴,按大楚律例,奴隶逃跑可斩杀。


    打死逃奴的事,在她往后十多年的成长里也碰过几回,除此以外,她还看过街上斗殴斗死的。


    反正不是第一次见了。


    裴莺看着女儿,有一瞬说不出话。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时代的割裂,在如今这个陌生的朝代,死人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哪怕如养在闺中的囡囡似乎也知道并习惯总会碰上那样的事。


    或许这样也挺好,往后世道只会越来越乱,囡囡能处变不惊是好的。


    但是在心底的最深处,裴莺却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和现代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孟灵儿,或许是囡囡的前世,但终究不是现代人。


    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人会懂她对和平的习以为常,和对死人、厮杀,以及一切混乱的恐惧。


    孟灵儿见裴莺脸色不太对,忙问:“娘亲,您怎么了?”


    裴莺扯出一抹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罢了。”


    她话音刚落,忽见卷起的帏帘侧有一道黑影,裴莺转眸过去,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玄甲。


    见她发现,霍霆山干脆抬手将帏帘挂得更高些。


    玄甲颜色深沉,看不出血色,但无端令人感觉森寒,孟灵儿头皮开始发麻。


    但是裴莺不怕霍霆山了,这人现在在她面前就是只没牙没爪的老虎,也就看着凶而已:“将军,有何事?”


    霍霆山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不过看了几个死人,竟吓得她两个多时辰都未缓过来。


    他正要说话,一抹璀耀的红芒此时闪入他眼中,霍霆山微微侧头,看见那条熟悉的红宝石手链此时戴在了孟灵儿手上。


    男人眯了眯眼睛。


    “那条手链,夫人不喜欢?”霍霆山直接问。


    裴莺稍愣,没想到他竟说的是这个。那条红宝石手链挺好看,但她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裴莺琢磨说道:“先前未来得及和将军道谢,手链很好看,谢过将军。”


    虽然不是她戴,但她确实收了。


    孟灵儿人傻了,没想到这手链来头似不小。戴着手链的左手腕忽然滚烫,她右手抬了抬,又觉得立马摘下来很奇怪,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既然夫人不喜欢,那就罢了。待到了长平郡,我再给夫人挑些喜欢的。”霍霆山语气平淡。


    裴莺本想说没有不喜欢,又怕他顺着问既然没有,为何自己不戴,于是嗯了声,只当应下。


    霍霆山又说:“此去长平郡的路已畅通无阻。”


    裴莺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畅通无阻?


    这人是向她显摆装备了马镫的幽州军所向披靡吗?


    裴莺觉得应该是了。


    既然是显摆,多半是想得捧场的,于是裴莺自觉配合说:“幽州军无坚不摧,精兵强将多如牛毛,实属将军栽培有方。”


    霍霆山沉默了下。


    他跟她说这一路不会再有死人,她这答的什么话。


    裴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听不够恭维。


    一次就算了,哪能次次都惯着他,于是对着霍霆山露出个礼貌式微笑后,裴莺抬手将方才被他卷起的帏帘放下。


    帘子一放,车里车外立马隔绝开。孟灵儿自觉呼吸终于顺畅的同时,心中震惊不已。


    她娘亲竟这般的大胆,她就不怕那蛮子生气么?


    一直都在马车不远处的陈渊默默转开头,全当没看见裴夫人拨帘挡人那一幕。


    霍霆山额上青筋跳了跳,盯着那帏帘片刻,然后沉着脸离开。


    行军打仗中,最忌后方与前方军队联系被切断,一旦切断,前方相当于断粮,和粮仓被烧毁差不了多少。


    因此没用多少时间,大军就抵达了长平郡。


    一夜过去,长平郡昨夜留下的厮杀痕迹仿佛被尽数抹平,若不是石砖缝隙中还浸着暗红的血,许多人都看不出这座被蓝巾军霸占已久的城邦已经易主。


    霍霆山入住了这里的郡守府。


    这座郡守府先后经过几次易主,待换至上任主人圆梦真人时,更是重新装修过。


    前庭地铺汉白玉,细看那白玉砖竟隐隐还有花纹雕刻,楼阁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从家具到摆件无一不精,后方引泉环绕,圈出一个碧水湖,其上再架了一条白玉的长弯桥,宛若一轮新月。


    后院的花园更是花团锦簇,种满了奇花异草,有很多花孟灵儿都不识得,看的她眼睛都转不过来了。


    孟灵儿感叹说:“娘亲,这里比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漂亮,那圆梦真人住的地方竟这般的好。”


    裴莺点头同意。


    陈渊将几人领至后院厢房:“裴夫人,这是您的房间。”


    裴莺瞄了眼隔壁,毫不意外见她隔壁房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多半是正房。


    那人估计还会住在她隔壁。


    陈渊推开房门,命身后几个幽州兵将裴莺的行囊搬进去,待东西放好,他看向孟灵儿:“孟小娘子请随我来。”


    孟灵儿皱眉说:“我不能和我娘亲住一块儿吗?”


    陈渊还是那副仿佛脸部肌肉坏死的表情:“行军时无什条件可言,因此才委屈了裴夫人和孟小娘子,但如今倒不必那般了。”


    孟灵儿听出他话里的不容置喙,却还想为自己争取一番:“不委屈,我觉得我和娘亲住挺好的。”


    然而陈渊却挥手示意那几个抱着行囊的卫兵跟上。


    孟灵儿气得哽住。


    *


    同一时间,前厅。


    沙英扬声道:“大将军,此番剿灭蓝巾贼合计五万五千人,俘虏三万三千人。”


    众武将欣喜不已。


    杀了五万五千,俘虏三万多,这加起来九万不到,听着好似还不到号称四十万蓝巾军的四分之一。


    但有经验的武将都知晓,不是那么算的。该看精锐部队,而不是那些拿个锄头就算士兵的凑数人头。


    老巢位置的蓝巾贼都是精锐,甚至是最早一批的蓝巾,和后面才加入的不可同日而语。


    可以这般说,此役以后,蓝巾起义军元气大伤。就算那贼首圆梦真人侥幸逃到蓝巾贼其他的据点,没有一两年时间,是绝不可能再发展回之前那般势力。


    当初令赵天子夜不能寐的庞然大物,如今已然不存在。


    陈世昌此时从外面进来,对着霍霆山一揖:“主公,某已去信远山郡,同时命人在长平、远山、广平等几个郡出榜,告之天下人司州军背信弃义之事。相信不久以后,黄木勇会做出选择。”


    如今告知天下,一般都是通过出榜,然后再由第一批出榜人宣读其内容,百姓们口口相传,自然就传开了。


    霍霆山满意道:“善,且等着吧。”


    接下来,且看黄木勇如何。


    其实黄木勇没得选,其他地方都已出榜了,将司州军的所做所为说的明明白白。


    若待幽州兵临城下时,他还坚持紧闭城门,那就是告诉世人,他黄木勇选择包庇那个与蓝巾贼有牵扯的司州军。


    他是赵天子派来冀州剿匪的,他本身的立场不可能允许他和被盖了蓝巾之章的司州军混在一块儿。


    幽州将领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此如今只安心等待即可。


    等远山郡那边来报,主动和他们里应外合。


    熊茂高兴过后,又想起一事:“之前到处都在传,那圆梦真人有通天之能,可召唤地龙令其翻身,如今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若他真有那般能耐,何至于被大将军打得落花流水?”


    秦洋笑眯眯的搭话:“依我看,是他趁机吹嘘的吧。有些百姓未开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好骗。或许冀州里确实有过地龙翻身,但和那圆梦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后者却顺水推舟,借机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以此威服愚昧百姓。”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有道理。


    “此时刘百泉那厮怕是悔得肠子都绿喽。”


    事实也确实如此——


    “啪嗒!”


    茶盏被猛地从案上扫下地,在地上四分五裂。


    刘百泉看着满地的碎片尚且不解气,一脚将案几踹翻:“废物,都是废物!”


    堂中下属安静若鸡,无人敢说话。


    刘百泉面色铁青:“亏我以为那圆梦真人多有能耐,却不过是个虚有图表的家伙,仅一夜就被霍霆山破了长平郡,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气喘如牛,不断念着“早知如此”,司州等下属都知晓他未尽之言。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和幽州一同攻打长平郡。若是当初那般做了,如今的胜利果实也有他们的一半。


    刘百泉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他脑壳生疼。


    他仅仅是个都督,并非掌管一州之权的州牧,此事很快就会传回司州,他已能料想到他的老丈人司州牧将会何等的暴怒。


    他一定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有李司州老丈人那层关系在,他不至于被撤掉都督一职,但此事却足够对方冷待他一段时间。


    “都督,事以至此,为今之计只有不认,道是那幽州满口胡言,欲往咱们身上泼脏水。”有下属到底小声说。


    刘百泉喃喃道:“不认,不认……对,偷袭之事并非我们干的,一切都是那蓝巾贼所为,与我们司州无关,幽州不能污蔑我们。若他们再出言不逊,随意将罪名安在我们身上,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到最后,刘百泉的语气坚定有力,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已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百泉想法很好,却一时忘了黄木勇观此时此景,根本不欲站在他这边。


    远山郡确实易守难攻不错,但那得是关城门,将吊桥收起来的情况。若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再好的防御设施也是白搭。


    司州的回话,霍霆山这边是收到了。


    他一点都不意外。


    刘百泉若能认下来,那就不是刘百泉了。不过也无妨,司州那边的解释不重要。


    霍霆山早就整军了,如今领着幽州军浩浩荡荡的出发。


    和之前数次藏着捏着高桥马鞍与马镫不同,这次霍霆山没半点遮掩。


    这一场和司州军的对决必须胜,且还是压倒性胜利,必须是压着司州军来打,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如此,在一旁观战的朝廷派和残余的冀州军才会打心底里恐惧幽州,整个冀州才真正算是被他收入囊中。


    幽州出兵之事,司州这方的斥候探知后,第一时间将信息传回。


    这方,刘百泉也在迅速备战。


    他如今身在远山郡,远山郡坐落位置上佳,但架不住他没把远山郡弄成一言堂的地方,待得知黄木勇拒绝为他关城门后,刘百泉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哪有打仗不关城门的?


    黄木勇却惆怅叹气:“刘都督,此事乃司、幽二州之怨,某身为朝廷臣子,奉陛下之命来冀州只为诛蓝巾,其他事恕某不能多管。”


    刘百泉一听,就知晓这事是真的没门了。


    黄木勇这厮连陛下都搬出来了,若他再坚持,到时对方一定会反手给他扣上一顶忤逆陛下的帽子,那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刘百泉甩袖而去。


    既然远山郡没指望,那司州军就不能继续待在远山郡了,得找其他易守难攻之地。


    但这一时半会,该上哪里找。


    找不到啊!


    耽搁来迟疑去,最后刘百泉的司州军和霍霆山在距远山郡不远的地方碰上。


    正面对上,谁也没什优势可言。


    霍霆山身披玄甲,骑于乌夜背上,手中提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刀刃寒气凌冽。


    在他身后,是一众同样披甲的幽州骑兵,巨大的军纛被风吹起,其上的“幽”字仿佛化成了长了爪牙的猛虎,张狂的咆哮着。


    霍霆山看向刘百泉,震声道:“刘都督,你司州偷袭我幽州粮草之事,是时候做个断绝了,今日之战不管如何,那事便当揭过去,此后幽州不会再找司州麻烦。”


    刘百泉暗地里咬牙,可恶,这霍霆山竟先发制人,说了这看似宽厚的冠冕堂皇之言。


    心里恼火,面上刘百泉冷哼一声:“你幽州粮仓并非我司州偷袭,不过既霍幽州一心以为如此,我再多解释也只是枉然。既然说不通,那就兵戎相见吧。来人,给我冲——”


    战鼓擂动,战旗猎猎,铁骑踏起尘土,气势恢宏。


    忽然,司州这方见那幽州骑兵竟齐齐掏出一张长弓,于马上拉弓满弦。


    刘百泉眼瞳猛地收紧。


    顷刻之间,箭如雨下,中箭的司州骑兵哀嚎不绝,许多竟是还未真正交战就滚落马下。


    第一轮飞箭射完,司州这方已然大乱。


    霍霆山一骑当先,提着黑色长刀冲进了司州军中,所过之处刀刃染血,频频有人头落地,后方的幽州骑兵见状士气更盛,厮杀声瞬间高了一个度。


    躲在暗处的黄木勇和几个冀州军高层看得汗流浃背,竟觉遍体生寒。


    幽州军太凶悍了,势如猛虎下山,那支骑兵更似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只轻轻一割,就将司州的防御切得支零破碎。


    还有那幽州骑兵究竟组装了何物,为何能双手离马,还普遍能使如此重型的兵器?


    “护国大将军,这幽州军……”声音低了下去。


    但黄木勇还是听见了,那位冀州军将领、曾经的袁丁下属,最后喃喃说了四字:无坚不摧。


    黄木勇心头一震。


    是了,无坚不摧。


    若此时场上换成冀州军,又或者是陛下拨给他的那批朝廷军队,真的有与幽州军一战之力吗?


    黄木勇心里很清楚,没有。


    别说单独打,就凭如今幽州军的凶悍,怕是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一定能胜过幽州。


    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在黄木勇的预料之中,但其过程与耗费时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


    幽州以绝对的压倒性实力碾压司州军,甚至刘百泉被霍霆山斩落马下,右臂被齐根砍断。


    看的黄木勇头皮麻,似也觉得自己的手臂隐隐作痛。


    在战役结束后,正准备领着人偷偷回去的黄木勇忽然看到霍霆山往他这边看。


    他们中间分明是隔着着距离的,也分明是他带着人藏在丛林里,但这一眼,竟令黄木勇觉得霍霆山知晓他躲在这边观战。


    黄木勇心惊肉跳。


    “护国大将军?”


    黄木勇回神,只觉喉间干涩:“回,回去吧。”


    霍霆山收回目光,开始分配任务:“沙英、秦洋,你二人领东西二甲屯先行去远山郡。熊茂,你领你的人在此打扫战场,我和陈渊他们几个回去一趟。”


    霍霆山是吩咐,不是商量,因此交代完后就策马先行了。


    陈渊立马跟上。


    熊茂皱眉:“大将军怎的还要回去?反正最后都得去远山郡,如今直接过去岂不更快?”


    沙英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傻子,大将军回去,自然是为了裴夫人,只要是没眼疾的,都能看出近来大将军对裴夫人热乎得紧。啧,熊茂你这厮能娶妻,也是你爹有先见之明早早给你定了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否则怕是没好人家的女郎肯嫁你。”


    熊茂大怒,立马反驳说:“我老实待内人好,就算没指腹为婚的亲事,也肯定有好女郎乐意让我当她丈夫。倒是你,见异思迁,当浪子当惯了,好女郎才不去你家受气。”


    秦洋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乐在其中。


    霍霆山回到长平郡,先回正房沐浴,洗去一身血腥,待沐浴完,换上常服,他才慢悠悠地出去。


    他在后花园里找到了裴莺。


    今日的裴莺穿了一身杏色的直裾袍,领口袖口以细小的银丝勾勒,外笼一层轻薄的纱衣,阳光下的美妇人鬒黑如漆,肤如白玉,在一众奇珍异草之中似也生出了雪魄花魂。


    长平郡已破,公孙良等一众谋士又有空了,孟灵儿今日如常去上课,如今裴莺身旁只有辛锦一人。


    “见过将军。”辛锦最先看到霍霆山。


    霍霆山对辛锦挥手,示意她退下。


    辛锦不敢迟疑,迅速退到一旁。


    裴莺无奈转过身来:“您这般早回来,想必是大获全胜,恭喜您凯旋。”


    她早上听闻他领兵出征,如今午时未至,这人就回了长平郡,想来那一战赢得很轻松。


    “那司州军不堪一击。”霍霆山对谈论司州军丝毫没兴趣,他忽然握住裴莺的手腕,拉了人就走:“夫人随我来。”


    裴莺下意识想缩手,奈何这人的手掌和镣铐一般结实:“去哪?我自己走。”


    霍霆山不问不顾,继续往前走。


    “霍霆山!”裴莺拧起细眉。


    霍霆山脚步一顿,侧头看她,语气不明:“我有时真觉得夫人你是挺大胆的。”


    第33章


    听霍霆山说她大胆, 裴莺才后知后觉古人似乎比较在意喊名字这事。


    在古代礼仪里,上对下,尊对卑, 长辈对晚辈, 亦或者是相处许久、异常熟悉的亲密同辈方能直呼其名, 否则就是不礼貌, 不尊重对方。


    裴莺已记起了这事,但不想顺着他来, 更不想道歉, 她抬眸迎上他的眼, 故意道:“起了名字不就是用来喊的吗, 不然起名字作甚?”


    若在之前,裴莺是不会和他抬杠的,主要是不敢, 生怕这人一个不高兴就把她们母女斩了。


    但粗略了解了些霍霆山的性格, 又和他有合约后, 裴莺有底气了, 她过往的小试探逐渐变成大试探。


    诸如, 当众赶他去别的地方忙,不想搭理他时就把车帘子放下来,还有如今故意和他抬杠。


    各种捋虎须,慢慢试探他的底线在何处。


    霍霆山见她说完歪理就抿着红唇, 一副“我觉得我说的对”的模样, 心道她这胆子当真和江豚一样,时大时小。


    说她胆大么, 几个死人能吓得她两个多时辰都没缓过来。


    但若要说她胆小,又不见得, 旁人不敢和他对着来,偏偏她就敢,说谎诓骗他,顶撞他,一而再再而三,比之初见时不知要英勇多少倍。


    裴莺见他不说话,只是看她,心里虽然被他看得有少许忐忑,但是还是将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偷偷使劲往回缩。


    “若夫人自觉和我熟稔至此,你喜欢喊便喊吧。”掌中那只素手不太安分,但挣扎的力道对于一箭能射穿敌人胸膛、甚至把人钉在木架上的霍霆山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


    裴莺皱起的细眉拧得更紧些。


    这人真是……


    霍霆山继续牵着人往前走:“先前不慎弄脏了夫人的衣裙,我如今有空,带夫人去挑些赔礼。”


    他步子大,对裴莺来说走得辛苦,走了几步后,裴莺气儿都有些喘不匀了。


    “您放开,我自己走。”裴莺见单手挣脱不开,遂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推他的手腕,掰他的手指,想把自己的右手救出来。


    霍霆山低眸看了眼,那两只白生生的素手具在他掌边,和小白雀似的扑腾得厉害,再看她红唇微张,竟有些喘了。


    男人不由扬起长眉:“夫人平日还需多锻炼才是,不然从房中到大门口,出一趟门中途歇八百回。”


    裴莺没好气:“是您走太快了!”


    霍霆山其实并不觉得他走得快,平常速度罢了,但见她面有不虞,且说完后扭开头不去看他。


    得,不高兴了。


    霍霆山微叹:“行,那我走慢些。”


    “不是您走的快慢的问题,是我想自己走。”裴莺再次抽手,还是没抽回来:“将军,之前我和您说的话,您都忘了?”


    霍霆山静默一瞬,然后说没忘。


    裴莺见状瞪他,“既然没忘,将军您就应该规范些自己的举动,我不是您的女人,也无意成为您后院的姬妾。平日该注意些才好,莫让人误会了。”


    这番话落下,裴莺感觉握着她的大掌有一瞬不松反紧,捏得她手骨生疼,但也仅是一瞬罢了,在那以后,他缓缓松开了手。


    “既然夫人不喜被牵着,那就自己走吧。”他的声音很低沉,听着平静,但其中似有压抑着的情绪。


    仿佛是曾经惊涛拍岸的浩瀚黑海重归风平浪静,但那仅仅是海面上,在其下不可见的海底深处,有更强大的暗流在聚集。


    来聚无声,却又愈发的汹涌澎湃。


    裴莺手上一得自由,忙将手缩回衣袖里,又偷偷揉揉手腕,在心里把身旁人骂个遍,并没仔细听他话里的情绪,只当他已妥协。


    不牵着裴莺后,霍霆山仍走在她身边,脚步和之前相比放慢了许多,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走的是真的慢。


    步子小小的。


    估计放只元龟在地上都爬得比她快。


    也亏得她不用上阵打仗,不然将领喊冲锋陷阵,大伙儿都冲完、把敌人首级别腰上了,她估计还小半程都没跑到,一辈子就当个车前卒。


    裴莺并不知晓这会儿她在霍霆山心里已经被迫从军,还当一辈子大头兵。


    身边人不如何,但这后花园是当真好看,且他说的赔礼一事并非迫在眉睫,于是裴莺继续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是真的不着急。


    她的身形在女郎中属于高挑一挂,但也仅到霍霆山下巴位置。


    男人稍稍侧头就能看见裴莺的颅顶,雾鬓风鬟,发间点以赤金镶白玉的对钗,美不胜收。


    只是这颗小脑袋正小幅度的左右微转,似在观赏这后花园中的奇花异植。


    不喜欢手链,喜欢花花草草?


    霍霆山目光扫过这满院子的花草盆栽,暗自皱眉,完全不觉得有何吸引人的。


    这些花草连盆都造得那般精致,想来一定价值不菲。


    花一大笔银子买些不能吃,不能用,摔不得,还得精心伺候,最后只能用来看几眼的花草,弄这花园的人怕不是脑子被门缝夹了。


    好不容易走出后花园,霍霆山总算觉得裴莺的脚步快了些,从元龟爬变成了白兔走,他领着她到了郡守府的库房。


    上次在北川县看的县令私库,裴莺觉得一般般,如今来了长平郡,她看到了长平郡郡守……不,不应该是郡守,该说是那圆梦真人的库房。


    圆梦真人占据长平郡长达一年半,这座郡守府他就住了一年半。库房按座向分了东、西、南、北四个,分门别类,每个库房放的东西都不一样。


    东库房里摆放的东西都与个人装扮有关,各种做衣裳的布料,女郎首饰,男人的扳指配饰等,还有装首饰的金银匣和梳妆打扮的铜镜台。


    西库房放置的是家具类大小摆件,或花瓶,或屏风,或宝壶。其中又以黄金,以玉石,以玛瑙镶嵌,再加以铸造、錾刻、累丝等工艺打造,一件件宝贝精雕细琢,鲜明精致。


    北库房中一分为二,一半是收集文人喜欢的孤本画卷,另一半则是收纳了各式各样的武器。


    当然,以圆梦真人对黄白之物的喜好,这里的武器也特别精贵。不是黄金就是各色宝石,恨不得将剑身装点满才好。


    霍霆山看了一圈,以他的眼光竟是一件趁手的都挑不出来。不过不趁手而已,拿出去典当还是非常实用的。


    至于最后一个南库房,相对要杂许多,像是最后不知如何归类的都放到这里来。


    四个库房走遍,裴莺承认这个的东西确实比北川县的要上档次许多。


    不过,也还是那样。


    她已经见过材质最好,又由最顶尖工匠打造的那批了,更别说博物馆里还有专门的展览灯,那闪亮的灯光一打,十分美丽都能变成十二分。


    但是不得不说,打胜仗是真的赚,怪不得以前有些人会以战养战。


    如今圆梦真人这些宝贝全归他霍霆山了,别说四个库房再加其他宝贝,光是这一个东库房里的东西就值一大笔银钱。


    在裴莺逛库房,观赏珍宝时,霍霆山依旧分出几分目光留意她。


    美妇人神色浅浅,眼里没多少起伏的情绪,偶尔有些好奇,会将东西拿在手上掂量,但观摩完后她又放回去了。


    仅仅是好奇,并无什喜欢可言。


    霍霆山在心里道了句不识货,这满屋子的黄金宝贝都看不上,尽是喜欢些能看不中用的花花草草。


    绕了一圈后,霍霆山把人领回东库房,知道她选不出来,干脆让跟在后面的辛锦搬一些东西回去。


    霍霆山是随意指的,点过一个个货架,辛锦却看得心惊。


    这、这般的多?


    裴莺也觉得太多了,一个架子高六层,其中又有四个纵列的内置格,光是一个架子都能放好多东西。


    “将军,太多了,不必如此。”裴莺赶紧打断他,省得他继续瞎指挥。


    “多吗?”霍霆山扫了眼:“数个架子罢了。”


    大库房都有四个,这些只是其中一个库房里的一小部分罢了。且这些都是女郎的首饰和衣裳,不给她还能给谁?


    话毕,霍霆山又往旁边走了两步,走到一个呈首饰的架子前,抬手从中拿了一只白玉镯子。


    “既然夫人不喜好手链,那就换个镯子吧。”霍霆山握着裴莺的手腕,将一只白玉镯捋进她左手里。


    手上忽然多了一只玉镯,裴莺正欲皱眉说不用,那只镯子又被霍霆山给捋了出来。


    “这个白的不好看,配不上夫人。”霍霆山随手将那只白玉镯扔回匣子里。


    裴莺:“……”


    霍霆山是真觉得那只白玉镯不好看,她肤白,白里透粉,比普通的白皙更多了一份细腻润雅,那只白玉镯单看着不错,但到了她手上,却有些沉闷了。


    裴莺猜不透霍霆山的心思,反正这人不再往她这里堆首饰是好的。才这么想,她又见他不知晓从哪里翻出一只黄玉镯。


    那只黄玉镯色正而骄,柔和如脂,质地看着也细腻非常,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次霍霆山先将黄玉镯放在裴莺手腕上,觉得这个适配后,这才拉着她的手要将黄玉圆镯捋进去。


    “将军,我戴不惯手饰。”裴莺要缩手。


    过往那么多年她只有一个婚戒的手饰,后来丈夫不在了,婚戒她后面又戴了一年,便收了起来。


    霍霆山把镯子捋进去:“黄玉可辟邪护身,夫人戴着吧,省得你整日被死人吓三魂不见七魄。”


    “我哪有整日被吓得失魂落魄?”裴莺眉头低垂,觉得这人夸张了,最近也就遇到一次敌袭而已。


    镯子戴了进去,霍霆山伸手转了转,发现这黄玉镯尺寸竟刚好,一抹骄黄色如蒸栗,在那截皓腕上莹润明亮,好看极了。


    霍霆山满意颔首。


    黄玉难得,甚至可遇不可求,也不知那圆梦真人从何处收刮来这宝贝。


    见裴莺也在低眸看,霍霆山似想起什么,从匣子里拿回了那只被他随意扔回去的白玉镯,将之塞到裴莺手里:“这白玉镯夫人拿回去给你家丫头,但那黄玉就莫要给她了,你自己戴着。”


    裴莺一言难尽。


    他刚刚还说这白玉镯不好看,转头就让她拿回去给灵儿。


    如今裴莺在霍霆山面前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其实没差多少,他总是很容易从那双澄清的眸子里看出她在想什么。


    霍霆山慢悠悠道:“那只白玉镯配不上夫人,配她却正好。”


    裴莺听不得这些,怒道:“将军!”


    霍霆山瞅她一眼,见她眼里跳跃着小火团,后面那些话到底没说出口。


    说不得,不然又要不高兴了。


    裴莺早没了继续在库房里观赏的兴致,当即和霍霆山说她要回去。


    霍霆山环顾金碧辉煌的四周,扬起长眉:“这满屋子的黄金宝石,夫人都没喜欢的?”


    不喜欢黄白之物,她就喜欢那些花花草草?


    裴莺摇头,摇到一半忽然有些迟疑:“我确实有一物想要,不知将军可否许我用那些黄金宝石换它。”


    “你想要什么?”霍霆山来了兴致。


    裴莺正色:“我想要一只铁锅。”


    霍霆山摸着络腮胡子的动作顿住,以为自己听岔了:“铁锅?”


    裴莺点头:“对,铁锅。”


    如今产铁量并不高,铁质器具多用作兵器、农具等,可以说是奢侈品了。百姓们家中的厨具普遍都是陶釜,用蒸、煮、炖、烤等烹饪方式制作食物。


    不是说这些不好吃,也有蒸煮出来的美味,但裴莺却想念各种小炒菜了。


    如果她不提,等铁锅按正常流程飞入寻常百姓家,还得等千年。


    “夫人要铁锅来做什么?”霍霆山问。


    裴莺如实说:“炒菜吃。”


    “炒菜。”霍霆山重复着她说的这两个字,又问:“为何要用铁锅炒菜?”


    铁是何等精贵,手握兵权的霍霆山是最清楚的。


    手里有兵是不够的,还得有兵器。不然士兵上了战场,没有好兵器那是去送人头的份儿。做兵器和农具尚且紧缺,夫人竟想用铁做一只锅。


    裴莺:“用铁锅炒菜好吃。”


    铁锅受热均匀,热传递快,比陶釜要省柴火,做出来的食物也更美味。


    “夫人如何得知用铁锅炒菜好吃,你以前吃过?”霍霆山直勾勾地看着她。


    裴莺抿了抿唇,最后说:“我亡夫他挚友……”


    “行了。”霍霆山打断她:“夫人不想说便罢,少又在此无中生友。”


    裴莺抿唇笑笑。


    这只铁锅到底能不能有,裴莺最后也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从库房里回来,裴莺让辛锦开始收拾东西。


    司州军大败,兖州军又早早的被灭了个干净,如今冀州内就只剩下幽州这一支实力强劲的军队,想来不久之后幽州军的所有部队就会迁入远山郡。


    她现在行囊越来越多,早些收拾为妙,免得忙起来一团糟。


    才和辛锦说完收拾的事,裴莺听到外面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


    “娘亲,我回来啦!”今日的孟灵儿很快乐。应该说只要当日能去上学,她就会快乐一天。


    裴莺见她额上有薄汗,拿帕子给她擦了擦:“下学后慢些,跑那么急做什么,当心摔着。”


    孟灵儿嘿嘿一笑:“我想快些回来和娘亲您分享嘛,今日公孙先生和我讲地龙翻身之事。”


    裴莺看她满脸“娘亲快来问我”,笑着接话:“如何?”


    地龙翻身,其实就是地震。


    只不过古人并不知晓地震的原因是板块运动,因此没办法解释,只能往鬼神之说上面引。


    后面的版本就成了:相传地下有条巨龙名曰地龙,只要地龙每次翻身,就会引起大地鸣动,房舍倒塌,甚至山崩地裂。


    听裴莺问,孟灵儿忙说:“公孙先生说地龙翻身是一种现象,和鬼神没有关系,就好像时间久了,沧海会变成桑田,雨有一定几率出现霓虹一样。”


    裴莺目光含笑:“囡囡信这种说法吗?”


    “我信的!”孟灵儿毫不犹豫。


    她如今赫然是公孙良的忠实崇拜者……不,应该说凡是给她授过课的,只要令她觉得受益匪浅,都会受到孟灵儿的崇拜。


    孟灵儿又说:“公孙先生还说,地龙翻身并非无预兆,在地龙翻身前很大可能会出现河水变色,牲畜发狂的现象。”


    裴莺笑着点头。


    小姑娘倒豆子似的说了今日在课堂上的所见所闻,最后一脸认真道:“先前我听说圆梦真人能驱使地龙,如今看来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可怜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被他蒙骗了去。”


    裴莺眼中笑意更深:“囡囡说得对。”


    这就是为何要读书,读书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不再偏听偏信,对人和事都慢慢会有自己的见解。


    后面孟灵儿又说了不少今日学到的东西,恨不得将学的全部知识都分享给裴莺,带着娘亲和自己一同学习才好。


    待她讲完,孟灵儿发现桌上有个锦盒。


    好奇心作祟,她下意识伸手,想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但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之前那条红宝石手链,顿时尴尬的僵住。


    裴莺见状拿了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白玉镯子:“囡囡若喜欢就拿去玩吧,不喜欢的话就放着。”


    孟灵儿瞅了几眼,觉得这镯子挺好看的,但是……


    “娘亲,这真的是给我的吗?别又是那人给您的,若是这般,我可不敢要。”孟灵儿小声说。


    裴莺无奈:“是给你的。”


    孟灵儿仍有些怀疑。


    裴莺无奈只得起身到梳妆台旁,将那只已经被她摘下的黄玉圆镯拿出来。


    孟灵儿看了黄玉镯子,这下是放心了,美滋滋拿了白玉镯在手上把玩。


    她记得二婶以前也有一只白玉镯,那是祖母传下来的,二婶以前也总拿来向她娘亲显摆,明里暗里讽刺娘亲不得祖母喜欢,连个值钱的传物都无。


    如今看来,二婶那只她宝贝得很的镯子,还不如她现在手上这只成色好呢,更别说是娘亲那只黄玉镯了。


    孟灵儿想到了以前,莫名有点惆怅。


    读了书以后,她总觉得过往和现在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以前那种一天到晚待在孟宅绣绣花的生活似乎离她很远,可是明明才过去两个月左右。


    孟灵儿的愁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和裴莺说起了其他:“哦,对了,明日是冯医官给我授课,之前他就和我说过长平郡这周边有块很出名的药田,改日带我去瞧瞧。娘亲,我们应该没那么快离开长平郡吧?”


    孟灵儿口中的冯医官全名冯玉竹,这位是幽州军的军医,其医术很是精湛。


    之前辛锦挨了谭进一脚,落了内伤,后面她喝完了从老杏林那处拿回来的药仍有些不适,最后裴莺请了这位冯医官出手,帮辛锦彻底治好了内伤。


    裴莺刚刚才吩咐辛锦收拾行囊,如今听女儿这般说,忙追问:“这药田具体在何处?你们是当日去,当日回吗?”


    若是当天来回,那还无大碍。


    孟灵儿有些迟疑:“听冯医官说,那药田好像和长平郡有个三天车程的距离,难得去一趟,估计会再待个一两天,算下来大概得花个七八日。”


    裴莺眉心微蹙:“七八日啊……”


    “娘亲怎么了,该不会是过两天就要离开长平郡了吧。”孟灵儿瞬间紧张。


    她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实地学习机会。


    裴莺:“明日我去问问。”


    这事问谁都没有问霍霆山来得直接,毕竟他说大军何时动身就何时动身。


    用过早膳后,裴莺找到霍霆山问了这事,话落以后,她看见他嘴角微勾,那副表情颇为懒洋洋。


    她心里打了个突,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刻,裴莺听他说:“不巧夫人,明日就该启程了。”


    裴莺看着他的眼,怀疑他是故意的。


    霍霆山失笑:“原定就是明日启程,就算夫人今早不来寻我,午时我也会将此事告知于你。远山郡里还有些冀州军和朝廷之人,拖太迟再过去不妥。”


    裴莺垂下眸子:“将军,要不您先去远山郡,我想和息女一同去药田,到时再改道直接前往远山郡。”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何至于此。令媛如今是十五,并非五岁稚儿。她总有一日会离开你自己生活,提前让她独立些没有坏处,再说此行又不是只有冯玉竹一人和她同往,还有其他护送的卫兵在,夫人何须担忧?”


    长平郡周边经过多番清扫,无论是蓝巾还是山匪都已被拔得一干二净,安全得很。


    裴莺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但又止不住担忧:“可她还未离开过我那般长时间。”


    “凡事皆有第一回。就这般决定吧,明日夫人随我一同去远山郡。”霍霆山最后一锤定音。


    裴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霍霆山目光往下滑,落在裴莺空空如也的皓腕上,狭长的眸微敛。


    得知又可以去药田后,对比起裴莺的忧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的孟灵儿显然要兴奋居多。


    “水苏,把这个给我带上,噢噢,那个也要装起来。”


    孟灵儿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待水苏收拾好行囊,她笑着扑到裴莺怀里,抱着母亲撒娇:“娘亲您笑一笑嘛,我就去个七八日而已,很快就回来的,到时咱们在远山郡见。”


    裴莺捏捏她的小脸蛋:“小学生去春游都没你兴奋。”


    “娘亲您在说什么?”孟灵儿疑惑。


    两队人马是一起出发的,霍霆山和裴莺这边是大军,孟灵儿和冯玉竹那边是小部队。


    裴莺仔细看了番,和孟灵儿同行的约莫有五十人,皆是装配有马镫的骑兵。


    裴莺心中稍安。


    大军启程。


    远山郡和长平郡有些距离,裴莺乘马车过去,路上花了三日才到。


    作为冀州的权力核心,远山郡远比冀州任何一个郡县都要繁华。


    店肆林立,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吆喝声声声不绝,行人笑容惬意,仿佛没沾染任何战乱的忧愁。


    裴莺不由勾起了嘴角,心情好了不少。


    州牧府的大门早已敞开,收到消息的黄木勇和陈广陵早早在门前迎接。


    他们见幽州军来是来了,却没看见霍霆山的身影,反而有一辆被骑兵簇拥的马车尤为显眼。


    黄木勇和陈广陵眼中皆有疑惑。


    只见那辆挂了“幽”字牌的马车一路行至州牧府门前方停下,车门打开,从内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霍霆山。


    黄陈二人眼露震惊,第一反应是霍霆山身受重伤,不然他一声名赫赫的武将,为何会乘马车?


    然而定睛看,见这人面色如常,全须全尾,可见纯粹是他想乘马车罢了。


    黄陈二人欲往马车里瞧,但霍霆山身形魁梧,完全挡住了后方半开的车门,加之他关门动作快,二人并未看清,只隐隐察觉里面还有一人。


    霍霆山下来以后,朝着驾车的卫兵挥手,示意他驾车先行入内,而他则上前和黄陈二人寒暄几句。


    客套话说过几句后,黄木勇不住问:“霍幽州为何乘马车来?”


    霍霆山睨他一眼:“黄将军有空关心这些,还不如着手准备回朝之事,莫让陛下等久了。”


    黄木勇僵住。


    冀州内的蓝巾贼如今除尽,他这个为诛蓝巾而来的朝廷将军,确实该回朝廷复命了。


    只是他要走是一回事,霍霆山提醒他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这般,倒像是赶他一样。


    然而敢怒不敢言,想起那日他藏在林间看到的屠杀,黄木勇只能扯出一抹僵硬的笑:“霍幽州说的是,其实某本就打算再见霍幽州一面就启程回京,如今人见着了,某也该准备准备了。”


    霍霆山笑而不语。


    *


    远山郡的州牧府非常大,比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大数倍,论其精致程度,这边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莺心情复杂,看来这冀州牧之前也是个会享受的。


    来远山郡前,她听闻州牧府有冀州军在,但来了以后,裴莺是一个都没看着,她身边的全是幽州的熟悉面孔。


    霍霆山似乎闲下来了,每日都会和她一起用膳,偶尔还会和她一起逛逛后花园。


    彼此相安无事,他未再有逾越之举。


    今日和午膳,裴莺依旧和霍霆山一起用,两张案几摆得很近,午膳丰盛。


    一般而言,虽是分案而食,但为表尊重和礼待,彼此的菜色都是一样的。


    若有旁人在此,能发现两张案几的菜色略有不同,右侧案几摆了腊羊,左侧案几本该摆腊羊的位置,被换成了一道鱼羹汤。


    裴莺拿起勺子正欲舀些羹汤,却不知为何心头陡然一慌,一股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裴莺手不住一抖,那玉勺啪嗒的摔落在案几上,竟是断成两截。


    裴莺紧紧盯着那断玉,心头更是沉闷,方才那种感觉她昨夜其实也有过,只是未有如今这般强烈。


    “夫人在想什么,连用膳都走神。”霍霆山看向裴莺,见她脸色微白。


    正欲说其他,此时外面有士兵急匆匆入内:


    “报——!长平郡出现地龙翻身,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裴莺眼瞳收紧,她猛地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直发黑,正要栽倒,这时一条铁臂圈上她的腰,硬是将她揽起来。


    “地龙何时翻的身?”霍霆山从后面半拥着裴莺问。


    卫兵一直垂着头:“昨夜子时。”


    裴莺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


    子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这时百姓都睡了。


    第34章


    听到卫兵回答说昨夜子时, 裴莺倏地哆嗦了下,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干瘪到极致的肺部泛起剧烈的疼痛。


    恐惧, 慌乱, 无措。


    所有的负面情绪如浪潮般席卷, 又似一只只水中鬼怪的手, 抓着她不断往下沉,沉入冰冷又无望的深渊。


    如果有鬼神, 那个鬼神一定是大自然。山谷撕裂, 江河断流仅在几瞬可完成。


    裴莺记得, 她读研那会儿有个来自大山的舍友, 某日夜里聊起往事,舍友说她差点就没办法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大山里贫苦,许多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平时只是勉强能果腹, 因此不少家庭为了生计绞尽脑汁。


    有外出务工的。


    她舍友的祖父祖母便是如此, 将自己几个孩子托付给家中老人, 夫妻二人在外谋生。某日回家探亲, 她年幼的父亲见到双亲欣喜不已,不想与之分开,于是在父母临行前,偷偷藏进了箱子里。


    直到被带到车站, 这对夫妻才发现幺子竟悄悄跟了过来。当时条件不允许, 多带个孩子不合适,夫妻二人打算将幺子送回去。


    但就在这时, 地震发生了。


    车站内的设施疯狂摇曳,顶板掉落, 夫妻二人幸运没被波及,待地震结束后,他们彻底绝了立马离开的心思,想回家看看。


    带着幺子的夫妻二人原路返回,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那个坐落在两山中的村庄没了,那两座大山竟合二为一,中间所有的东西,人也好,树木也罢,全部消失不见。


    裴莺仍记得舍友说起这事时脸上的惊惧,她说虽然这些事她也是从父亲口中听来,但她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令她无比深刻。


    如果当初她父亲没有调皮的藏在箱子里,那他将会随着他的祖父母和他的兄姐一起被埋葬在大山里。


    除了从舍友口中听到的事,裴莺还从电视里看过地震救灾。


    高楼大厦在地震中或沉入地下,或轰倒歪斜,油柏马路直接从中折断,钢筋水泥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昨夜子时。”


    ……


    卫兵的话一声声在耳边交错回响,令裴莺头痛欲裂。


    裴莺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到她囡囡,要去救她,囡囡不能有事。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女儿,实在经不住两次丧女之痛。


    若是囡囡有事,她也不活了……


    然而怎么找,谁又会冒着危险肯为她去震区寻人?


    “此事我已知晓,你且下去吧。”


    身后传来醇厚的男音,陷在迷雾和仿徨的裴莺精神一震,那个刹那飘走的思绪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猛地扯回。


    裴莺忙转了个身。


    她还在他怀里,他的长臂圈着她,她抬眸迎上他幽深的眼,第一次张口却因情绪起伏得过分,只出了个气声。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些:“将军,您能不能派人去那边帮我找找息女?”


    她知道女儿身边有五十个幽州骑兵,但她更清楚大地震后一定伴随有余震,此时派人过去,很可能连带着救援部队一同有去无回。


    她不能让他把之前那些当作可以被舍弃的沉没成本:“而且将军,那边还有您的骑兵,您爱兵如子,一定不会放弃他们的对不对?”


    霍霆山凝视着她已然通红的眼眶,她面上血色褪去后,一张玉面宛若霜雪般清透,只有眼眶和唇残余了一点绯色,那双沁了水的眸子再次清晰映着他的倒影。


    “夫人,地龙大翻身后必有余动。”霍霆山面上情绪很淡。


    裴莺咬了咬唇,试图在脑中搜寻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但时间太紧促了,地震的消息令她此时头脑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只能看见面前人那双同样映着她身影的狭长眼眸。


    裴莺眼瞳微颤,第一次主动抬手握着他的大掌:“将军,您能帮我去找息女吗?”


    几乎是她的手一碰到男人的手掌,他的大掌就立马收紧了,将那只骨节纤细的素手裹在自己掌中。


    男人带着厚茧的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若是我肯派人帮夫人找令媛,夫人就乐意当我的女人?”


    裴莺那个“是”字在将要吐出的最后一瞬,被她为数不多的理智强硬拉回。


    她缓缓摇头。


    霍霆山动作顿住,皱着眉正欲开口,又听她说:“我可以陪您几宿。”


    霍霆山眉心松开些,但很快又皱了起来:“夫人为何只愿和我当露水夫妻?”


    他比她那短命鬼夫君都不知要强几何,她为何就这般对他避之不及?


    裴莺见他反而说起其他的,只觉他还是不乐意出兵寻人,方才鼓起的希翼像被扎破的皮囊,咻咻的迅速干瘪下去。


    裴莺挣了挣手,想将手收回来。


    但没能挣脱。


    霍霆山见她面有戚色,眼里的光也慢慢暗下去,不由轻啧了声:“行,我应了,夫人许我五夜便可。”


    其实一宿足够他对一个女人腻味,但他毕竟惦记她有一段时日,因此多添几宿也无妨。


    待五宿以后,他应该能彻底满足,以后对这位裴夫人真正的以礼相待。


    裴莺没想到峰回路转,怔住片刻,眼中重新亮起光芒:“谢过将军。”


    *


    “主公不可。”


    陈世昌听了霍霆山说的,第一个开口反驳:“救援之事哪怕要安排,也不该放在如今这等节骨眼上。地龙大翻身后,在往后的数日皆会有再次异动的可能,此时前去实在万分危险。”


    其他人亦是不同意。


    “大将军,陈先生言之有理。地龙翻身非同小可,万一在前往长平郡途中再遇地龙翻身,对咱们幽州军是一记重创。”


    “是啊,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冀州,万一军队此时受创,被旁人趁虚而入劫了胜利果实该如何是好?”


    “大将军,这里只是冀州,并非咱们的幽州,何须那般尽力救援呢?等个数日,待一切平定下来再出兵也不迟。”


    “请主公三思。”


    “请大将军三思。”


    ……


    宽阔的书房里一众武将和谋士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着上首的男人。


    秦洋见公孙良一直没说话,偷偷挪了两步靠近,低声道:“公孙先生,你也一同劝劝大将军吧,他平日最重视先生,先生之言他肯定能听进一二。”


    公孙良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某认为此事劝不动,也无需再劝。”


    秦洋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良笑而不语。


    一收到长平郡内有地龙翻身的消息,主公便想立马出兵救援,若说这其中没有裴夫人的推动,哪怕把他的宝贝胡子烧了他都是不信的。


    因为裴夫人的心尖肉,那位孟小娘子此时就在长平郡。


    救援军姑且算他个三千人,就算这三千救援部队全部有去无回,但如果能以这批人马换得裴夫人铭记恩情,日后尽心辅助,公孙良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虽然冷漠,但有些事实确实如此。


    比如人与人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人矜贵得紧,价值连城,一人可抵数千铁骑之命。


    心中所想不为外人道也,在沙英也偷偷来暗示他加入劝谏之列后,公孙良开口了,但说的话截然相反:“某认为主公此举甚是精妙。”


    满堂皆惊。


    “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


    霍霆山这时才抬眸看向公孙良,他和那老家伙对了个眼神,看着对方精光闪闪的眼睛,心里不由乐了。


    这个小老头儿识趣。


    仅是一个眼神,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


    公孙良一本正经开口:“众位请听某一言。冀州如今已是主公的囊中之物,但众所周知,我们在冀州除了一则‘诛蓝巾’的威望,并无其他根基,如今地龙翻身之事未曾不是一个契机,若是我幽州军第一时间安排救援,极力施济于民,可令冀州、乃至天下人都知晓主公心存大善,也可令幽州军既是虎狼之师,亦是仁义之师的威名远扬。”


    有人不同意:“公孙先生,名声徐徐图之也未尝不可,而如今风险甚大,说是火中取栗不为过,稍有不慎,失去的可能是整个冀州。”


    公孙良笑道:“是有风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众位需知,如今局势未明,仍有许多名士仍在观望并未择主,此番不失为一次招揽的机会。”


    还有人想反驳,但这时霍霆山直接说:“救援之事我心意已决,众位无需多言。”


    这里所有人,无论是武将也好,谋士也罢,都是由霍霆山亲自提携,跟随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并非承自他父亲留下的老部下。


    当然,老部下最初也有,但随着他们年纪大了,后面逐渐淡出了核心层。


    这就导致不管旁人如何说,一切于霍霆山而言只是建议,最后做决策的还是他。


    救援的军令插了翅膀似的传下去,大军迅速开始准备。


    此行并非去攻城略池,因此像木幔和战车那等大型武器不必带,换成更多的辎重。


    *


    州牧府后院里。


    裴莺简单收拾了个小行囊,准备随救援军一同前往长平郡。


    只是她才收拾好,堪堪要出门,却被从书房议事完回来的霍霆山拦住。


    霍霆山抬手欲拿她手里的小包裹:“夫人安心留在州牧府,静待佳音即可。”


    裴莺摇头,将小包裹藏到身后,如今她心急如焚,哪里待得住:“将军,我想随军同去,我一定要找到我囡囡。”


    霍霆山上前一步,一手圈住裴莺的腰,将人固定住,另一手绕到她后面去,去拿她手上的小包裹:“长平郡周边一片狼藉,且不说开路清理等等,到时还要安抚灾民,军中怕是腾不出人手照顾夫人。”


    “我不需要照顾,我自己能顾好自己。”裴莺不肯收手。


    霍霆山力气很大,眼看着包裹带子一点点从自己手中溜走,裴莺眼尾微红,知道抢不过他,最后两瞬息干脆不抓包裹带子了,转而去握霍霆山粗壮的手腕:“将军,我真的无需旁人照顾,也绝不会给军队添麻烦。我……我还知道一些救援知识,或许能帮上忙,您让我随军同往吧。”


    她的手覆上去的那瞬,男人手腕侧的青筋狠狠跳了跳。


    霍霆山垂着眼眸,她几乎是倚在他怀中,仰着头看他,那双明净的水眸湿漉漉的,仿佛是揉碎了一池星光的湖泊。


    方才她说话说急了,细细的吐息此时从她红艳的软唇里呼出,说不明的旖旎。


    裴莺只觉面前人眸光骤深,他的眼眸似乎成了一汪深海,可怖的海底巨兽在其下穿行,不经意间露出只是冰山一角的鱼鳍。


    裴莺脊背绷紧,后颈处那片肌肤在他的注视下不自觉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哪怕这样,裴莺也没有移开目光,她倔强得几近固执地看着他。


    “也罢。”


    ……


    “什么?大将军您要亲自领兵前往长平郡?”熊茂大惊失色:“可是……”


    在霍霆山的注视下,熊茂慢慢消音,那句“可是在书房中您不是这般说的”到底咽回肚子里。


    霍霆山见他不说了,这才悠悠收回目光:“既然要做,就把这事做到最好。”


    待要出发时,熊茂震惊的发现,此行不止多了霍霆山,还多了一位裴夫人。


    “沙英,裴夫人竟也跟着要去长平郡,这不是胡闹吗?”熊茂对沙英抱怨。


    沙英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这话你只和我说便罢,别到外面到处讲,否则等着挨罚吧,大将军罚起人来你是知道的。”


    熊茂一瞬间噤若寒蝉。


    沙英看向裴莺所在的那辆马车,眼底带了之前没有的认真审视。


    一个能改变大将军决策的女人,或许远不会止步于谋士之位。


    大军出发。


    之前裴莺乘马车随大军花了三天时间,才从长平郡来到远山郡。


    如今前往长平郡底下的三香县,用时远没有当初多,一来现在是急行军,每日基本都在赶路,二来这三香县的位置有点巧妙。


    它在长平郡的边缘,靠近远山郡和另一个郡的交界位置。因此急行一天半后,前头部队率先进入了三香县范围。


    但这时,前方遇到了点事。


    “大将军,前面的官道被巨石堵住了。”熊茂策马回来。


    霍霆山亲自过去查看。


    确实堵住了,地龙翻身使上方的巨岩滚了下来,还恰好落在官道的中央,边角缝隙倒是留了一点,但一次只能容一匹马匹通行。


    骑兵过得去,步兵也行,但运载着辎重的马车过不去。


    军队忽然停了,裴莺掀开帏帘,问马车旁的陈渊发生了何事。


    陈渊如实说:“前方官道被石块堵了一段,大将军正命人清理。”


    裴莺抿了抿唇。


    虽说如今天色尚早,但那仅仅是对于今日而言,距离长平郡发生地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


    震后救援的黄金时间是三天,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


    裴莺问陈渊:“陈校尉可知此处距离洪湖药田还有多远?”


    陈渊还真知道:“约莫还有十里路。”


    裴莺眼睛亮了。


    十里,就是五公里。


    “马车过不去,马匹能过去吗?若是能,能不能先行骑马过去?”裴莺问道。


    陈渊说马匹能过去,但没有回答裴莺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先行骑马过去,这事他说了不算。


    裴莺听懂了,遂从车里出来了。


    此番来救灾,穿女式的襦裙不方便,因此裴莺换了一身男装。


    一头乌发仅用发带束起,玄色深衣交领右衽,腰间系以朱色腰带,玉带钩稍稍勒紧,勾勒出细腰,比起平日的温柔婉约,如今的裴莺多了些英气。


    裴莺下了马车后,没看到霍霆山的身影,猜测那人大概在前方。


    想了想,裴莺步行过去。


    沿着军队走了约莫五分钟,裴莺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了。


    那人下了马,正和几个武将一同站在巨石前,看着一队士兵正在清理石头。


    两旁的人在和他说话,随着裴莺的走近,她听到只言片语。


    大概说这一段路清理干净,至少还要大半个时辰。


    “裴夫人?”秦洋率先看到了裴莺。


    他一开口,被簇拥在中间的那道高大身影一顿,然后转过来:“夫人怎么来了?”


    裴莺不欲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和他说:“将军,这里距离药田不过十里路,我想先行骑马过去。”


    霍霆山挑了下眉:“夫人会骑马?”


    裴莺理所当然说不会,但她有别的法子:“我可以请人捎我一程。”


    五公里路,骑马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


    “哦?夫人想请谁捎你?”霍霆山嘴角掀起一点小弧度。


    “陈……”


    那个“陈”字才出,裴莺发现霍霆山周身气息变了。


    这人方才云淡风轻,甚至还有点懒洋洋,如今虽然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却是冷的。


    好像她再往敢往下说,这事就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裴莺在心里微叹,改了口:“不知将军如今有空否,是否方便捎我一程?”


    霍霆山那身冷意这才散了:“既然是夫人要求,捎夫人一程又何妨。”


    乌夜在旁边自己溜达,听见霍霆山的口哨声后,这匹名驹迅速跑回来。


    乌夜比旁的马要高大许多,马鬃黑得发亮,油光水滑,四肢肌肉结实流畅,哒哒跑过来时,似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裴莺,然后骄傲的打了个响鼻。


    裴莺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霍霆山笑她:“这有何好怕的?虽说乌夜在战场上一脚踢碎过许多敌兵的五脏六腑,但它通人性,从不攻击自己人。”


    裴莺:“……”他还不如不说。


    见裴莺紧抿着唇,霍霆山不缓不急道:“看来夫人是不想骑马了。”


    “想骑的!”裴莺立马说。


    霍霆山命人拿软垫马鞍过来,拆了原先的高桥马鞍换上,待肚带系紧后,对裴莺说:“既然要骑,那夫人就上去吧。”


    裴莺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乌夜的马鬃,见它没甩头后,胆子大了些,试着去踩马镫。


    扶在软垫马鞍上的手忽然被握住,再被抓着往上移了些,裴莺听她身后的男人说:“抓这里,然后才踩马镫,脚发力。”


    她几乎是被霍霆山手把手扶了上去。


    这是裴莺第二次骑在乌夜背上,上次是侧坐,如今是正坐,但好像没差多少。


    乌夜太高了,之前那些在她看来很高大的武将,这会儿她全部得低头看。


    似想到什么,裴莺目光往霍霆山身上飘。


    嗯,如今他也矮了她许多。


    那股由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总算没了,她也可以俯视他。


    霍霆山站在地上,将人扶上去后正要上马,却不经意和裴莺对了个眼神。


    狭长的眸微挑,男人似笑非笑道:“夫人现在好像挺得意。”


    “没有的事。”裴莺不承认,还催促他:“时间紧迫,将军您能不能快些?”


    霍霆山也翻身上马,坐在了裴莺后面,马镫让裴莺占了,他不用,直接执起缰绳往侧边拉了拉,乌夜会意,迅速从侧边的缝隙钻过去。


    陈渊早在裴莺去找霍霆山时跟在她身后,如今见霍霆山骑了马先行,当即率一支骑兵跟上。


    裴莺坐在马上,腰背绷得很直,尽量和身后之人隔开一点距离。


    但乌夜跑得快,再名贵和优良的马跑起来都是颠簸的,每每裴莺刚往前挪些,又被颠回来。


    霍霆山坐在她后面,看着她毫无用处的小动作,任她折腾,等她实在折腾累了,才伸手圈住她的腰,将人揽到自己怀里,令她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夫人与其在这里瞎折腾,还不如留些力气待会儿去找令媛。”


    劲烈的风在拉扯,让声音模糊了许多,但裴莺还是听到了他语气里的笑意。


    这人真是……


    十里的路,乌夜没多久就跑完了。


    洪湖药田坐落在一个湖泊边,湖泊名为洪湖,药田因此而得名。


    此处原先是一个富商为病体沉疴的母亲所筹备,商贾之母得了怪病,久治不愈,那富商便想出一个法子,他收集了大量名贵药材,号称可以免费送给杏林,前提是得治好他母亲。


    消息放出后,有不少囊中羞涩、又自身怀绝技的杏林纷纷来挑战。


    一开始无人挑战成功,富商见许多杏林远道而来,不好意思让他们白忙活一场空手而归,因此到底送了些药材。


    买药材本钱过高,富商和家人一合计,干脆命家仆自行种植。几年以后,富商之母的怪病被治愈,但药田却留了下来。


    原先富商一家就生活在此,来往访客也在这里接待,故而药田边上有一座不小的宅舍。


    曾经光鲜精致的宅舍如今却塌了大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从上压下,将一部分宅舍拍进地里。


    看清这场景,裴莺一阵头晕目眩,险些从乌夜上栽下来。


    霍霆山将人圈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目光一寸寸审视着前方的宅舍:“夫人,或许令媛他们不在此处。”


    裴莺听不进去,说要下马。


    霍霆山无奈先下了马,然后将裴莺抱下来。


    脚踩在地上时是软的,一半是骑马骑的,另一半是吓的,裴莺用力掐了掐掌心,让自己镇定些。


    她脚步虚浮地往前走,近了宅舍勉强算完好的大门,正欲继续往里时,忽然听到点动静。


    是从里面传来的声响。


    不像是老鼠等小东西发发出来的,倒像是某种木质的家具不慎被挪动。


    裴莺呼吸一窒,忙往里面走。


    然而刚入正堂,一条木棍忽然从侧方扫来。


    霍霆山眸光一凛,徒手握住木棍,一拽被将之夺过,而后毫不犹豫反手一甩。


    “啊——!”


    第35章


    “啊——!”


    被木棍击中门面的那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待裴莺扭头去看时,只见一人倒在地上捂着头。


    再看他身旁地上的棍子,裴莺这才意识到刚刚扫过来的那阵微风, 是木棍掀起来的。


    霍霆山走了过去, 抓住地上之人的衣襟, 单手将之拎起来:“你是这儿的人?”


    赵胜痛得龇牙咧嘴, “对啊,我不是, 难道你是吗?我警告你, 你最好将我放下来, 我主子爷和郡守关系匪浅, 你们敢趁机来这里偷东西,我主子爷保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完,赵胜听到了声嗤笑。


    他心头火起, 正想问对方笑什么, 是否不信他说的。


    结果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被甩出去, 又呯的一下砸到地上, 赵胜抽了一口凉气, 有种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的错觉。


    他正欲破口大骂,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许多脚步声。


    紧接着,一队身披胄甲、腰间别刀的男人从门外迅速涌进。


    一部分站在了那嚣张贼人的身后,呈排展开, 另一部分则迅速涌进了屋内, 似要搜查。


    赵胜傻眼了。


    这,这什么情况……


    裴莺没想到也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 事情居然发展成这样子。


    当即她忙往前走两步,抓住似还要上前的霍霆山的衣袖, 低声和他说:“这小孩儿是误会了,您别和他计较。”


    霍霆山惊讶道:“他这年纪快及冠了吧,夫人还管他叫小孩儿?”


    裴莺小声说:“他看着约莫十七,才十七呢,如何不是小孩儿?”


    十七岁,正常来说还在上高中。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懒得和她争辩。


    赵胜最初被木棍甩到脸,眼睛撞肿了,接着摔到了背,后面又见屋中进来这般多的人,且个个带刀,不由心里戚戚,心道自己估计碰到硬茬劫匪了,小命休矣。


    但这时却忽闻一道温和的声音,如春风拂面,也似和风细雨,叫他连身上的疼痛都好似轻了几分。


    赵胜被打肿了眼,眼神不好使,直到此时他才发现那贼人身旁还有一人。


    那人的身形相比于她身边那气势强劲的男人要娇小许多,虽是着男装,但隐约见皮肤白皙,面容清丽温润,不难看出是个女郎。


    又听她说他是小孩儿,赵胜耳尖不住飘红。


    他已随小主子出门营生半年有余,竟被叫小孩儿,怪难为情的。


    “这位小郎君真是对不住,他不是有意对你动手的,不过我们也不是贼人,此番来洪湖药田是为寻人而来。”裴莺上前欲搀扶赵胜。


    一道道冷若玄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要把他射成筛子,赵胜下意识往后缩,自己扶着旁边的墙壁起身。


    “寻、寻人,寻什么人?”待再开口,他十分底气只剩下一分。


    裴莺和他解释道:“息女与其先生前些日来了洪湖药田辨认药株,后来长平郡内有地龙翻身,我听闻郡内颇多伤亡,难以安心,遂来寻她归家。”


    赵胜愣住。


    裴莺见他表情,希翼更大:“小郎君可曾见过她?她当时是随一队人马来的,约莫五十人。”


    “见过的。”


    赵胜努力睁大眼睛,想将裴莺看得更清楚些:“您是孟小娘子的母亲?”


    裴莺连连颔首,又问:“烦请小郎君告诉我,她如今在何处?”


    在赵胜说“见过的”时,裴莺一颗心不住开始加速,呯呯呯的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小郎君面上无同情之色,所以囡囡一定是安然无恙的……吧。


    赵胜眼底掠过懊恼。


    这误会大了,他还以为是山中林匪趁地龙翻身入宅收刮财物,没想到来的竟是贵客一行。


    后面赵胜将前些日的经过缓缓道来。


    孟灵儿和冯玉竹确实按计划来了洪湖药田,他们这一行浩浩荡荡,打扮不俗,加之出手阔绰,很快被赵胜的主子爷引为上宾。


    孟灵儿在这边的宅舍住了一日,按计划是再住一宿,就启程离开。


    但在即将待第二宿的傍晚,孟灵儿发现了不对劲。


    山中鸟兽有异,一向温驯的战马也表现得极度狂躁,洪湖的鱼群成群漂浮,竟试图跃出水面。


    除此以外,地上腾起雾气,白的黑的黄的,各色具有。


    这一切孟灵儿都从未见过,但一切又都那么熟悉。分明是前些天公孙先生才和她讲过的地龙翻身的征兆,教科书版的一模一样。


    当即孟灵儿将此事告诉了冯玉竹,以及这座宅舍的主人。


    主人爷半信半疑,最后留下几个不信此事的家丁看守宅子,他带着妻小和其他人随孟灵儿一行走了。


    赵胜就是那个不信此事的倒霉蛋之一,只不过他又相对幸运,地龙翻身时他所住的那处房舍没坍塌,不像其他家丁直接被埋了。


    赵胜还说,孟灵儿一行往县里去了。


    洪湖药田在三香县的边缘,更确切的说是在山里,孟灵儿那时觉得在山里不安全,于是决定连夜出山去县里。


    得知女儿去向后,裴莺松了一口气。


    地震时待在山中确实不如待在地势平缓的地方安全,女儿的决定没错。


    裴莺和赵胜道谢,后者连连摆手,见裴莺等人似要走,忙道:“贵人,仆有一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请了。”霍霆山拥着裴莺转了个身,要出门去。


    赵胜噎住。


    他正欲再说,却见跟在那魁梧男人身后有一人将腰侧的环首刀无声推出一小截。


    铮亮的刀面寒气四溢,那持刀之人面无表情,却似随时要抽刀砍了他脑袋。


    赵胜寒从脚起,不敢多说。


    “将军,想来他是想我们带上他,不若就将他捎上吧。”裴莺建议道。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这般乐善好施,看来等回去后我得将州牧府扩一扩,省得哪日夫人游肆回来,身后跟着一串好心领回来的丐儿没地方住。”


    裴莺恼得耳尖通红,这人又在阴阳怪气的说话,“我想捎上他并非乐善好施,而是他到底在这三香县中生活了许久,对县里情况熟悉,带上他或许有用处。”


    最后赵胜到底被捎上了。


    从洪湖药田往县里走,这一路的房舍逐渐多了起来,但入目的一片狼藉让裴莺心惊不已。


    房舍十之有八九坍塌了。


    想来也是,水泥是在十九世纪末才从欧洲传入中国,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们多用木头和泥土,又或者是陶瓦建房子,其坚固性远不及后世。


    对于后世而言不足为惧的小地震,放在如今却是致命的。


    一路煎熬,一路揪心,裴莺终于到了三香县。


    说来也是折腾,待裴莺来到这里,竟还晚于直达这里的救援大军一步。


    福祸相依,木头的房子是没水泥的结实,但同样的,它也没水泥那么重。


    救援工作已开始,幽州士兵五人一队,由伍长带领开展清理工作。


    搬搬抬抬,喊话声不绝,先确定活人位置,再把重物挪开,将底下的人挪出来。


    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的集中堆在一起。


    看着那一堆堆的尸体,裴莺的脸色慢慢白了。


    霍霆山瞅了她一眼,“夫人看得难受就莫看了。”


    上次见几个死人能吓她两个时辰,今日这一堆死人,怕是能吓她个几宿。


    裴莺确实很难受,胃里在疯狂翻滚,每次呼吸好像都能牵动神经,令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裴莺将目光移开,看向远方的天,这才感觉好些:“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大疫处理不当便生大乱,将军,灾后防护工作不可疏忽。尸首不能用掩埋之法,必须集中烧干净。还有水源,务必命士兵将水煮开了喝,绝不能喝生水,谁也不知晓上游浸泡过多少人或牲畜的尸体,生水多细菌病毒,喝进肚子里会出问题的。”


    “夫人,何为细菌病毒?”霍霆山忽然问。


    裴莺眼睛飞快眨两下:“就是,会让人生病的东西。”


    见他好像还想问,裴莺赶紧将话题扯回来,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发展到什么水平,只能尽可能多说些。


    裴莺:“还有安置伤患的地方,必须时刻保持通风,医棚处最好一天不停歇的熏烧苍术、丁香和艾叶,以此来抑制瘟疫流传,这也是所谓的死者相枕,闻香而疫止。还有给伤患包扎的布,医官处理伤口的刀具,最好得在开水烫煮过一轮。”


    以前很多百姓生病了就藏屋子里,门关着,窗也关着,觉得就这样不会见风,病会好得快。


    但新鲜空气不进来,屋子里面的细菌病毒养蛊似的发酵,病又怎么会好呢?


    听见“瘟疫”二字,霍霆山眼里多了几分郑重。


    他自然知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瘟疫非同小可,有时甚至凶猛胜过千万铁骑,忽视不得。


    因此来长平郡救灾之前,他带上了所有的随军医官。


    霍霆山唤来陈渊,命其将裴莺方才说的传话于医官,又下了军令,禁止士兵饮用生水。


    烧水需柴火,也亏得这次是地震而不是洪涝,否则柴火尽湿,烧水会麻烦许多。


    霍霆山笑叹道:“夫人博学多才,令我不由怀疑当初孟县丞参考时,是否是由夫人顶替其答卷。”


    裴莺:“……”


    这张嘴连夸人都听得那么不得劲,他但凡不是大权在握,上街都有被套了麻袋打一顿的风险。


    裴莺不欲和他多说,转头看向一旁不知何时变成鹌鹑的赵胜:“小郎君,你主子在这三乡县中可有产业?”


    既然囡囡离开药田时有和药田主人一道,那极有可能还会和他们待在一起。


    “有、有的,请随我来。”赵胜连最后一分气势也没了。


    当初他以为那男人只是个雇佣得起大镖局的巨贾。


    巨贾兜里再富,说到底也仅是个布衣百姓,和他家那位与郡守有深厚交情的主子爷平起平坐,可能甚至还不如他家主子爷嘞。


    但听到那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女郎喊那人将军,赵胜一颗心哇凉哇凉。


    冀州最近发生的大事尤为多,其中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幽、司、兖三军连同伐蓝巾,最终幽州独自拔得头筹的事。


    将军,朝中封将军的不少,但是身在冀州的将军并不多。尤其是这批人个个都牛高马大,确实很像从北地来的人。


    裴莺不知赵胜心里千回百转,只跟着他走在三香县中。


    走过两条街,有个幽州军看到她和霍霆山后,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抱拳作揖:“见过大将军,见过裴夫人。”


    最初裴莺还没反应过来,还是她身旁的霍霆山问:“人在何处?”


    那幽州兵答:“在那边屋子里。”


    裴莺惊呼了声,赶紧让士兵带她去。


    她猜得没错,傍晚离开洪湖药田的孟灵儿一行人,因为和赵氏商贾同行的缘故,到了三香县上住的还是赵家的房子。


    赵商贾有钱,建房子用的材料比旁的百姓都好,加上三香县不是震中心,因此相比起其他地方,赵商贾这里稍微好那么一些些。


    宅子只坍塌了三处,主厅勉强支棱着。


    孟灵儿和其他几人都在露天的前庭,屋子里是不敢待了,怕再次遇到地龙小翻身。


    裴莺一进来就看到孟灵儿了,小姑娘虽然脸色苍白,但很是镇定的帮一个士兵换着胳膊上的药。


    再看她身上,那条漂亮的裙子被割开几道小口子,向来喜欢挽成各种发式的乌发此时只简单绑了根发带,眼下带着没休息好的青影,此时的孟灵儿像一只尘仆仆的小麻雀。


    “囡囡……”


    孟灵儿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不然为何她会在这里听到娘亲的声音呢?


    果然,她一定是太想娘亲了。


    “囡囡。”


    孟灵儿猛地扭头,待看到门口的裴莺,立马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边哭一边给那士兵火速换完药,然后一个转身飞扑,她扑进已经走到她身旁的裴莺怀里。


    方才裴莺看到的镇定仿佛只是幻觉,此时的小姑娘扎在她怀里涕泗横流,几乎要哭晕过去。


    “娘亲,我以为我永远见不到您了。地龙翻身太可怕了,那么大的房子,轰的一下就塌了,压死了好多人。”


    “后面午时又遇到一次地龙小翻身,本来我都要被飞过来的瓦片打到了,但魏五救了我,他留了好多血,冯医官说他手筋断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战场。”


    “赵叔他们被压到了腿,明明只是压到腿而已,那会儿他还安慰我和赵郎君来着,还和我们说了好久话,但等好不容易将那块大木头挪开,不知道为何赵叔他们忽然就不行了……”


    孟灵儿一边哭一边说,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逻辑可言,恨不得将这两日发生的事都告诉裴莺。


    裴莺抱着女儿,安抚地轻拍女儿的背。


    慢慢的,孟灵儿声音越来越小。


    裴莺知道她累极了:“囡囡要不去睡会儿,将军带了许多人来救灾,人手方面暂时还够。”


    经裴莺这么一提,孟灵儿才逐渐从“世界上只有我和我娘亲”这种状态里抽离出来,见霍霆山和几个武将站在门口,一下子红了脸。


    丢人,她刚刚太丢人了!


    震后的房舍都属于危房,裴莺没敢让女儿住,刚好她之前乘的马车过来了,遂让小姑娘到马车里歇息。


    找到女儿后,裴莺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


    那边,霍霆山在听属下汇报。


    当初那只跟着孟灵儿一同来洪湖药田的五十人骑兵队出现了伤员。


    伤了五个,其中伤的最重的是帮孟灵儿挡了瓦片的魏五,他右手手筋断了,以后上不了一线。


    士兵零死亡,但马匹伤亡严重,仅存的剩下五匹不到。也是这个原因,孟灵儿被迫留在了三香县内。


    霍霆山在往下派任务:“接下来这几日以三香县为救灾为中心往四周延伸。陈渊,你领人负责挖掘搬运;沙英,你负责伤员安置,十人为一医棚,每棚配置一位医官,棚内焚香不可止;熊茂,你负责处理尸首,尸首堆积超过十具立刻焚烧,注意疫病防护,一旦发现有苗头立刻来报。秦洋,辎重分配交于你安排。陈渊、熊茂,你俩每六个时辰带领手下之人交换彼此工作。”


    任务有的难些,有的简单些。


    比如挖掘搬运这等完全是体力活,若是不换班累的够呛。


    一条条命令往下传,来救灾的军队很快运转起来。


    待霍霆山吩咐完,他一回头,那道倩影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问:“夫人呢?”


    有士兵说:“夫人好像往医棚那边去了。”


    霍霆山皱了下眉,抬脚往那边走。


    怎的,看死人就怕,看那些断手断脚的她就不怕了?


    裴莺确实在医棚里,也确实怕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片,但她更担心防护没做好,爆发出瘟疫。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青霉素,要是爆发瘟疫,完全是生死由命了。


    一连看了两个医棚,里面的防护做的不错,该焚的中药也焚烧了,撑不到第三个医棚,裴莺跑到一旁干呕。


    找到女儿前一路煎熬,没心情吃早膳,这会儿吐也吐不出什么。


    “夫人并非我军中医官,就算你这般尽心巡视,我也没法给夫人发俸禄。”


    手里忽然多了个水囊,裴莺顾不上回话,拿着水囊灌了两口水才觉得舒服不少。


    裴莺扭头看他,忽然说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将军,您幼时被人打过吗?”


    霍霆山目光扫过她带着水色的红唇,懒洋洋道:“孩童间打架寻常得很。”


    裴莺煞有其事颔首:“那就是有了,我猜您打的架一定比别的小孩儿都要多。”


    霍霆山先是嗯了声,又扬着长眉问:“夫人为何这般说。”


    裴莺忍了,但没忍住:“您平日说的话有时挺让人怒发冲冠,容易失去理智。”


    俗称嘴欠,欠收拾。


    霍霆山无言片刻,随即却哼笑了声:“失去理智又如何,反正以他们那点花拳绣腿的半吊子功夫也没机会打赢我。”


    裴莺:“……”


    “我们此番在三香县待的时间不会超过十日。”霍霆山忽然说。


    裴莺最初没明白这话题怎么跳的那般快,后面又听他意味深长地说:“若是夫人不信,待我们回了远山郡,夫人可亲自领会。”


    裴莺稍愣,待反应过来这人想她领会的“功夫”,不由恼红了玉颊。


    待回到远山郡……


    裴莺心里不住泛起些怵意。


    十日,好像也没多久。


    *


    救灾工作井然有序的开展,不少百姓宅舍被毁,每日餐食成了大问题,幸好幽州军设了施粥定点。


    那些全须全尾,又或只是受了小伤但并不影响行动的百姓可自行来取餐。


    取餐的百姓自觉排起了长队,一个跟着一个,在周围手持长戟士兵的监督下,秩序良好。


    “以前听别人说,幽州那一片都是蛮子,没想到他们都挺好的嘞。”


    “何止是挺好,简直是菩萨转世啊!我隔壁的二牛被埋了,被幽州军挖出来时饿瘦了好几圈,要不是幽州军,他肯定得饿死在地里。”


    “说实话,俺完全没想到他们来的那般快,就好像刚收到地龙翻身的消息就出动了。”


    “唉,俺是不管冀州谁当权,俺只希望俺的小日子能安安稳稳。”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士兵们在忙施粥。


    一大锅粥,里面加了胡饼、碎肉和野菜,一顿炖,没放多少盐和油,但在百姓看来已是美味。


    孟灵儿一觉醒来,窗牗外洒了一层灿烂的余晖。


    竟是黄昏已至。


    了无牵挂的睡了一觉,如今孟灵儿精神抖擞,她下了马车欲喊水苏,却见车外竟有一人候着。


    “赵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孟灵儿惊讶。


    赵子尧对着孟灵儿深深作揖:“孟小娘子,鄙人有个不情之请。”


    孟灵儿对赵子尧的观感不错。


    对方面容隽秀,斯文又不失风趣,当初她和冯先生初至药田,还是他带他们参观呢。只不过现在比起当初,他似乎成熟了许多。


    唉,一夜间双亲尽丧,赵子尧比她更惨,她好歹还有娘亲在。


    孟灵儿:“但说无妨。”


    赵子尧正色道:“鄙人想求见令尊。”


    孟灵儿:“咳咳咳咳。”


    孟灵儿咳的小脸蛋都红了,赵子尧脸上露出了迷茫。


    “赵郎君,家父早已罹难。”孟灵儿小声道。


    赵子尧不住惊愕。


    罹难了?


    他以为她以“孟”姓示人是在外借了母姓,为的是低调行事。


    未想到居然不是。


    她父亲已不在,为何还能在幽州军中有如此待遇?


    莫不是他猜错了,她并不是霍幽州的女儿,只是她父亲曾是那位的得力部下?


    不管如何,他都要求见霍幽州。


    父亲去的突然,他如今孑然一身,族中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怕是不会放过他手里的东西,他需要找一个靠山。


    赵子尧当即和孟灵儿道歉,后者摆摆手,又叹了口气:“我去问问,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那人很忙。”


    赵子尧温和一笑:“多谢孟小娘子,只求小娘子一试,哪怕结果不如意,鄙人也十分感激小娘子。”


    孟灵儿嘴上答应了,但越往主帐那边走,她的步子就越慢,最后怂成一团。


    她其实很怕那位,从第一面见到就怕。


    儿时她常听说山上有吃人的大虫,还听说大虫会变成精怪吃掉不听话的小孩儿,当初见到那人的第一面,她就觉得若大虫成精了,多半就是他那般的。


    孟灵儿咬了咬唇,正准备聚起壮士断腕之勇,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娘亲说她和那人做了买卖,如今是合作关系,他不会再失礼。既然如此,她不若和娘亲说,再让娘亲帮忙转达吧。


    嘿嘿,她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36章


    裴莺听了女儿的话, 沉吟片刻:“赵小郎君有没有说找将军所为何事?”


    这倒是把孟灵儿给问住了,她面露懊悔,“娘亲对不住, 我忘了问了, 我现在就去问问赵郎君。”


    裴莺拉住欲要起身的孟灵儿:“囡囡罢了, 到时让他自己和将军说。”


    孟灵儿一听便知裴莺是答应了:“娘亲真好。”


    裴莺摸摸小姑娘的脑袋:“不过得等等, 我待会儿再和他说。”


    孟灵儿很高兴:“没关系的,娘亲您随意。”


    反正答应赵子尧时, 她并未承诺立马将事情办妥。


    裴莺说待会儿, 既是如今暂且是酉时用夕食, 进食会令人心情会愉悦许多, 比平常好说话,也因为这段时间她都随霍霆山一同用膳。


    到了酉时,陈渊来请裴莺。


    待裴莺走了, 孟灵儿后知后觉有些不对。为何那人只找她娘亲, 娘亲又何时与他亲近至此?


    孟灵儿喊住欲要离开的陈渊, 问出自己的疑惑后, 听后者面无表情地说:“大抵是习惯了, 小娘子去了洪湖药田以后,夫人都随大将军一同用膳。”


    孟灵儿嘟囔:“这样啊……”


    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震后的宅舍不敢住,遂幽州救援军便像普通的行军打仗一样支起了营帐。


    裴莺来到时,霍霆山正在看那幅铺在案桌上的羊皮地图。


    这幅羊皮地图描绘的是三香县附近一带, 有几个点做了特别标注, 皆是人口较为集中、也是需要加大力度救援的地方。


    听见脚步声,霍霆山抬起头来:“夫人来了, 入座吧。”


    旁边的案几已摆好了膳食,一碟冷酱鸡, 再加一碟鸡丝豆苗,只有两个主菜罢了。


    在外救灾一切从简,比不得还在州牧府时,不过对于只有一丁点肉沫粥的灾民而言,这午膳已是奢华。


    裴莺入了座,没立马拿竹箸:“将军,附近几个县可还有地龙翻身之事发生?”


    霍霆山说没有。


    裴莺眸光微闪,“那就是托将军之福,救灾一切顺利。”


    顺利好,救灾顺利大家都心情舒畅。


    她答应帮女儿捎话询问,其实不仅仅是问,更想他答应。因为她后来听说那位赵小郎君人还不错,已是囡囡的半个朋友了。


    她如何能让女儿在刚交的小伙伴面前失了面子呢。


    裴莺有点奇怪的胜负欲。


    “夫人有事要和我说?”霍霆山忽然问。


    裴莺怔了怔。


    他如何得知的?


    下一瞬,裴莺对上霍霆山看过来的目光,男人狭长的眸挑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按我过往经验,凡是夫人开始恭维我,后面必有所求。”


    裴莺霎时红了脸,忙移开目光,不和他对视了:“没有您说的那般夸张。”


    霍霆山佯装了然颔首:“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错怪夫人了。”


    “也,也不是。”裴莺懊悔垂眸。


    她生的白,红晕上脸分外明显,那抹绯红一路从脸颊烧到精致的耳廓,又蔓延到细白的颈脖上。


    此处没有三月桃花,但霍霆山觉得若是有,一定是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何事,夫人与我说说。”霍霆山拿起竹箸。


    裴莺本来想吃完饭再说的,既然他问起,干脆现在说:“将军还记得种植洪湖药田的赵家吗?那小赵郎君想见您一面。”


    霍霆山夹菜的动作一顿:“他去寻夫人了?”


    裴莺不明白他这关注点怎么偏了,不过还是说:“非也,此事我是听息女说的。”


    霍霆山明白了,继续用膳:“待用完膳,我让他来一趟。”


    裴莺心中一喜,心道果然吃饭使人愉悦,这人今天好说话。


    待用过夕食,裴莺要回去,却被霍霆山叫住:“既然是夫人欲让我见他,那夫人留下吧,也听听他所为何事。”


    裴莺抿了抿唇,到底重新坐回去。


    赵子尧收到卫兵传令时,仍有些不可置信。他才拜托了孟小娘子,这一个时辰不到,霍幽州竟肯接见他。


    赵子尧忙正衣冠,随卫兵去。


    待入了主帐,赵子尧头也不抬的行跪拜大礼:“鄙人赵子尧拜谒天策大将军,大将军仁心仁德,爱民如子,于救灾万忙之中仍肯抽空一见鄙人,鄙人荣幸至极,愿大将军往后兵马所及之处,不无大胜。”


    霍霆山:“起来说话吧,你所为何事而来?”


    赵子尧从地上起身。


    来时赵子尧就知晓主帐中必然不止霍幽州一人,但目光迅速扫过时,他心中惊诧难掩。


    他竟在此处看到一位女郎。


    这是宠姬?


    大概不是的,如今正当救灾时,哪怕是昏庸无比的官吏也不会在这时大肆带着宠姬出现在灾区,且还将其带到主帐中。


    面上所想不露分毫,赵子尧将自己的来意迅速道来。


    裴莺在旁边听。


    显然赵子尧来前已打过腹稿,这番话条理分明,重点清晰。


    这是一张投名状。


    赵家世代经商,赵子尧的父亲、也就是洪湖药田的主人赵江是赵家的家主,赵江底下有一干弟弟,但有经商天赋的,在他这代仅此他一人。


    赵子尧的一干叔伯平日只管吃喝嫖赌,缺钱就问赵江要,如今赵江夫妻一夜殒身,赵子尧心知若他再不做些什么,父亲攒下来的家业都会被叔伯借着宗族之力全部拿走。


    行军打仗烧银子,赵子尧愿提供银钱,以换霍霆山这个在他看来已是冀州新主的权贵庇护。


    听完赵子尧说的,主帐静了,他弯腰俯首,额上微微冒出薄汗。


    “夫人以为如何?”霍霆山陡然道。


    裴莺转头看他,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他竟问她。


    不过按她说,这种上门送银子的,他又缺银子,为何不要?


    是嫌人家赵小郎君给的不够多吗?


    有白送的就不错了,他还嫌。


    裴莺没有说话,但想说的话从她那双清澈的杏眸里跑出来。


    男人的指尖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夫人莫要小瞧宗族之力。”


    天下大姓为一家。


    在他乡遇到个同姓的,哪怕是河东赵氏和燕北赵氏相见,都可以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宗族间同气连枝,相互照应,许多就此结成了地方豪强。撇开赵天子不谈,如今长安有个权臣就是姓赵,而据他所知,此人的祖籍不在长安,好像在北地。


    不是说他霍霆山领着万千铁骑也怕了赵氏的宗族,而是有些事得计较得失。


    他才接手冀州,此处不像幽州,幽州那块地已经被他摸透了,里面稍大一些的宗族怎么搭线他都一清二楚。


    但冀州还不行。


    加上他才得了蓝巾贼和冀州牧攒下的宝库,现下不像之前那样缺银子。


    说白了,这小子开出的筹码没让他心动。


    裴莺听懂了霍霆山的言外之意,还是想帮帮女儿的小伙伴:“这样啊,那不若再等等。”


    等查清楚了再决定。


    赵子尧心里掀起惊涛,霍幽州竟问那位女郎的建议,这位夫人什么来头。


    赵子尧听出裴莺有帮他说话之意,但却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对方。


    等等,该等到何时?


    若此事拖久了,难免生出变故。


    赵子尧再次跪下叩首:“大将军,家父曾和鄙人说过一事,他十数年前曾前往并州武康县行商,在临进武康县时路遇劫匪,大家各自逃亡,家父与大部队走散,逃至林中,当时身边只有一个家奴。家父那时不敢立马入县,唯恐在路上遇到守株待兔的劫匪,又恰好于山中偶遇一穴,遂入内躲藏,想着熬过一夜,翌日再动身,却未曾想于洞中发现了许多赤黑色的石头。”


    裴莺不由惊讶:“铁矿?”


    红色太有代表性了,氧化铁就是红的。


    霍霆山点着案几的手指忽然停住。


    赵子尧稍愣,没想到这位夫人竟也知晓铁矿,看来此人多是豪强出身,或许还是霍幽州的表亲。


    赵子尧颔首:“是的,家父亦说那是铁矿。随家父逃亡的那个家奴不识得铁矿,此事家父从前未曾张扬,仅告知过鄙人一人。”


    铁矿之事非同小可,比起铸农具,如今更多用来铸造兵器。


    那是并州的地盘,赵江却是冀州人,且仅是个商贾,他不欲掺和铁矿那等大事,于是发现了也当没发现,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以求日后紧急关头能保命。


    赵子尧没谈条件,而是毫无遮掩的直接亮出了底牌,这令霍霆山心知他是真没去过他父亲口中的那个山洞。


    霍霆山:“此事我已知晓,在探明事实前你无需理会你的那些叔伯。”


    赵子尧大喜:“谢过大将军。”


    要事说完,赵子尧自觉退下。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就比囡囡大一两岁,如今却要费尽心思为以后绸缪。


    霍霆山见裴莺一直望着赵子尧离开的方向,“夫人,赵家小子双亲亡故,且仅是商贾之子,不堪为婿。”


    裴莺大为震惊:“您在说什么?”


    霍霆山看着她睁得圆溜溜的眼,想起之前她和他为孟灵儿的约法三章,又补了句:“方才那番话并非我要干预令媛婚事,只是建议罢了。”


    赵小子托了孟灵儿搭话,那小丫头应了,说明她对赵小子的观感不差。


    她又是情窦初开之年,如今碰上个年纪相仿的小郎君,会生出点别样心思也正常。


    裴莺红唇张合,到底一言难尽。


    她和他有代沟,这人根本没觉得十五岁就成亲有哪里不妥。


    也是,他和她隔着起码两千多年。


    三年一个沟,他们间相距的沟沟都足够修几百条战壕,若全部叠在一起,直接就是一条索马利亚大海沟。


    霍霆山眉心微蹙:“夫人为何露出如此神色?”


    她如今看他这眼神,仿佛他多么不可理喻。


    裴莺叹气说:“将军您想得太远了,息女如今才十五岁,在她十八之前,我都不打算考虑她婚配之事。”


    裴莺心里悄悄说,如果女儿不想嫁人,那不嫁人也是可以的。


    霍霆山难以理解,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不着急的母亲。


    好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需要抢,因此时下流行订婚、指腹为婚,婚姻早早定下,一到年纪就成婚。


    不过到底答应过她不干涉孟灵儿的婚事,且为了这等事和她吵也没必要,霍霆山便不再多言。


    *


    离开主帐往外走出一段后,赵子尧仍有着恍惚。


    他成功了。


    虽然知晓铁矿一出,霍幽州肯定会心动,但这过程顺利的过分。霍幽州居然没有怀疑他的话,还听了后直接允了他。


    脚步飘忽的走过一段后,赵子尧看到了吃完夕食后出来消食的孟灵儿。


    “孟小娘子。”赵子尧喊。


    孟灵儿扭头,看到赵子尧,又见他来的方向:“赵郎君,你是见完将军回来了吗?”


    赵子尧颔首,又对着孟灵儿一揖:“感谢孟小娘子帮忙搭桥引线,鄙人已得偿所愿。”


    孟灵儿见他神色诚恳至极,不由耳尖微红:“你这让我怪心虚的,其实我只是和我娘亲说了声,让她去给将军说的。”


    赵子尧愣住:“令堂?”


    “对啊,她平日不时会和将军一同用膳,我便让她帮忙捎句话。”孟灵儿不觉得这有何说不得。


    虽他不知母亲如何办到的,但如今她们是幽州军之贵客是事实,受礼待。


    赵子尧想起主帐中的那位夫人,当时他没敢细看,只觉那位夫人声音温柔,气质不俗,未曾想那竟是孟小娘子的母亲。


    赵子尧眼底划过羡慕和惆怅。


    那位夫人肯为女儿绸缪至此,一定是爱极了女儿,他也曾有那般爱他的双亲,可惜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赵子尧正色:“烦请孟小娘子替鄙人转告令堂,往后若有需要鄙人的地方,鄙人愿效犬马之劳。”


    “哎,赵郎君你客气了。”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以三香县为中心,幽州军逐渐向外救灾,后面又去了另一个县,连同地方的冀州守军一同救援。


    十日转眼就过,此番救援行动来到了尾声。


    当初霍霆山说最多十日,此话不假,十日一到,整军回远山县。


    裴莺母女俩坐在马车里,行军速度不快,孟灵儿嗅着橘子皮,勉强还撑得住,有心思聊天:“娘亲,咱们还有多久才到远山郡啊,好想快点到远山郡。”


    裴莺放在膝上的素手不住收紧了些,将裙摆抓皱了少许。


    “娘亲,您想不想快些回远山郡?”孟灵儿说完,又径自点头:“我猜您肯定也是想的,我之前听辛锦说,远山郡的州牧府比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大、也还要好看……”


    说了一堆后,孟灵儿忽然意识到裴莺并没有接话。


    孟灵儿疑惑:“娘亲,您也是晕车吗?”


    不应该啊,她娘亲的体质比她的好多了,之前从不晕车的。


    “不晕,只是有些累了。”裴莺低声道。


    孟灵儿忙给裴莺理了理软座:“那您睡会儿,我猜今日申时便能抵达狄春县,到时我叫您。”


    狄春县是远山郡底下的一个边缘小县。


    进了狄春县,相当于回到远山郡,此处距离州牧府还有大半日路程。


    若无意外,明日未时可抵达州牧府。


    马车咕噜噜的行驶到狄春县最大的厩置前,内里的小厮听到动静迎出来,待看到一匹匹高头大马,哎呦了声,加快脚步迎上去。


    沙英翻身下马:“店里所有的空房我们都要了。”


    小厮俯首弯腰应声。


    裴莺待女儿下车后,随手拿了帷帽戴上,也欲下车。


    行至车厢门口,裴莺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侧,那人抬起手,带着细小疤痕的大掌朝上。


    裴莺眼睫颤了颤,但两息之后,到底将手搭了上去。


    霍霆山经久沙场,一身皮肤晒得比小麦色更为深些,此时微深色的大掌上停了一抹粉白,仿佛是翎羽洁白的鸟雀落在栖木上。


    某个时刻,深色的栖木活了过来,变成藤蔓将那小白雀收拢。


    裴莺一颗心跳得厉害,在那只大掌收紧时,她下意识想将手缩回来。


    他却握着不放,目光深不见底:“夫人该早些习惯才是,不然待明日回了州牧府该如何是好?”


    分明有帷帽隔着,但裴莺还是侧了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我知晓。”


    前面的孟灵儿飞快往前走了一段,大口喘气,觉得自己总算活过来后方转身。


    这一看,她却有些愣。


    那人何时来的马车边?


    还站的离她娘亲那般近。


    说不明为什么,孟灵儿这一刻无端有点警惕。但是仔细打量,他们只是站的近,并无接触。


    孟灵儿不由嘟囔道:“看来这马车不能久坐,容易颠簸得我心思散乱。”


    一行人入店。


    此时正是饭点,大堂有三三两两用膳的客人,见霍霆山这一行进来,有些本来在交谈的食客不由嘘了声。


    这个世道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这一水儿带刀的。


    孟灵儿食欲不振,说想在房中用膳,裴莺随她,母女俩上了楼。


    餐食由辛锦送进来,辛锦一向话少,将晚膳搁下后便退出去。


    裴莺看了辛锦半晌,在对方出去后,忽然扭头和孟灵儿说:“囡囡先吃吧,我出去一趟,稍后回来。”


    孟灵儿眨了眨眼睛,正想问裴莺去何处,却见她已起身了,动作略微匆忙。


    裴莺出了房间,喊住欲要回房的辛锦。


    辛锦忙走过来,还是那副俯首帖耳的恭敬模样:“夫人有何吩咐?”


    裴莺拉着她的手到走道尽头的无人处:“辛锦,明日回远山郡后不必随车到州牧府,你在中途下车,帮我去买些东西。”


    辛锦问:“夫人想买什么?”


    裴莺耳尖泛红,声音低了两个度:“避子药,你帮我去药铺寻些避子药来,只要五剂即可。”


    辛锦惊愕。


    裴莺连银钱塞到辛锦手里:“此事拜托你了。”


    辛锦忙收敛神色:“夫人何须和奴言谢,这事交给奴,奴定会守口如瓶,且给您办妥当了。”


    裴莺听她语气寻常,在心里悄悄呼出一口气。


    避子药是一定要买的。


    别说她和霍霆山只是露水姻缘,就算不是,单凭古代这医疗条件和灵儿当了那么多年的独生女,她也不打算再生孩子。


    交代完辛锦,裴莺回到房中。


    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裴莺转过看窗牗,黄昏已尽,黑幕将近,那轮明月慢慢升起来了,随着时间推移越升越高。


    “娘亲您在看什么,窗外有什好看的,快来用膳。”孟灵儿好奇扭头,朝外瞅了瞅,但外面就一轮明月,没特别的。


    裴莺只是笑笑。


    同一时间,沙英等武将在大堂用夕食。


    此时并非行军打仗,并不禁酒,霍霆山让人上了些酒水来。


    救灾结束后,这还是第一晚在厩置里度过,熊茂几人敞开肚子吃,很快将满桌的东西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熊茂看见霍霆山率先起身往楼上走:“主子,您这般快回去了?”


    “近日忙碌,早些安寝。”霍霆山头也不回。


    熊茂嘟囔说:“可是明日无要事,安寝这事眼睛一闭一睁,一宿就过去了,总觉得这般早休息有些可惜。”


    秦洋笑他:“人家沙英红颜知己多,夜里才吝啬休息,你这不解风情的呆子何时也有了这不愿休息的念头?”


    熊茂冷哼道:“你才不解风情,我妻说我可好了。”


    沙英也笑话他:“嫂子是看上你那身武将专属的腱子肉,并非看上你的性子。”


    熊茂大怒,要去打他。


    几人说着说着,话题扯到女郎身上。


    “话说,主子好像许久未找过女郎了,远山郡不比北川县那等小地方,这里有好几处上乘的女闾,里面的仙子一个赛一个貌美。”沙英摸着下巴,回忆道。


    秦洋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酒壶中的最后少许酒:“怎的,你想为主子引荐?以前倒也罢,你瞧主子见过裴夫人后,可还有谁能入他眼。”


    顿了顿,秦洋又说:“你再找个和裴夫人容色将近的,或许能成。”


    沙英嘴角抽了抽:“我倒想找,但哪儿寻去?”


    秦洋叹道:“所以主子的事少操心,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月升月落,一宿悄无声息过去。


    心里藏了事,裴莺昨夜没怎么睡好,第二日起来精神不振,倒是孟灵儿一宿过去精神抖擞。


    休息整顿过后,部队再次启程。


    经过数个时辰的舟车劳累,裴莺这一行终于在下午未时回到了州牧府。


    孟灵儿一如既往地急匆匆下车去,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挪到车厢口。


    “夫人,请。”那只熟悉的大掌伸了过来。


    裴莺停顿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过去。


    “今夜我过去找夫人。”霍霆山将她牵下马车,拇指摩挲着她手腕的肌肤。


    裴莺僵住,虽心知他会来,却没想到刚回州牧府,他便说起这事。


    裴莺目光不住发飘,声音很低,没什么底气:“将军,今日舟车劳累,我有些乏了,不如明日吧。”


    霍霆山点点头。


    裴莺眼中骤亮,但下一瞬听他含笑道:“如今才未时,夫人且先睡几个时辰,夜里正好精神。”


    第37章


    “如今才未时, 夫人且先睡几个时辰,夜里正好精神。”


    带着笑意的话传入耳中,裴莺耳根发烫, 连手心都微微出了汗。


    “我……”


    霍霆山凝视着她的眼, 嘴角的弧度深了深,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记得这话夫人似乎也说过。”


    裴莺喉间干涩,很多话想说, 想让他等等, 或想找借口, 也想干脆说自己的小日子来了, 但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霍霆山见她应了,这才松开她的手:“夫人回去歇息吧。”


    裴莺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待回过神来, 她已然回了自己房间, 坐在软座上。


    舟车劳顿, 加上昨夜没休息好, 裴莺只觉疲惫异常。按了按眉心, 到底没熬住,她躺到榻上歇息。


    裴莺原是只想小憩一个时辰,但辛锦未归,无人喊她, 这一睡直接睡到夜幕降临。


    直到隐约听到“咯滋”的一声推门声, 裴莺才悠悠转醒。


    房中没有燃灯,月光从那扇大开的房门溜入。在这片温和的明亮里, 一道高大的黑影被月光从门外拉入房中。


    床榻在内里,榻前放置了雕花彩绘屏风, 多面屏风曲折展开,挡住了后方之榻。


    裴莺躺在榻上睁了眼,初醒时懵懵的,眼前一片昏黑,适合睡眠极了,于是床上的美妇人蹭了蹭枕头,打算趁着那股未散的睡意阖眼继续睡。


    “啪嗒——”打火石数声轻响后,房中有了光。


    黑暗被驱散,一盏盏灯点上,房中逐渐亮堂了起来。


    亮光如潮般蔓到了床榻方向,躺在榻上的裴莺下意识抬起手,以小臂搭在眼睛上,挡住那扰人的明亮。


    忽然有低沉的轻笑传来:“睡了数个时辰,夫人也该歇息够了。”


    榻上之人一动不动,似没听见,然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双被美妇人以小臂虚虚挡住的眸子猛地睁开。


    有吹枯拉朽的狂风刮过,将那包裹着她的混沌迷蒙尽数吹散。


    理智回笼后,裴莺心跳迅速加快,咚咚咚的,一声又一声,她甚至清晰能听见自己过快的心率。


    心如擂鼓不过如此。


    “看来夫人是睡着了,那我得直入正题,争取早些和夫人一同歇息。”


    裴莺本想躺着装睡,令这人觉得今夜不宜,却未料到等来这一番“自顾自”的话。


    裴莺微僵,几息以后搭在眼前的手臂到底是缓缓移开,她轻声说:“方才是睡着了,如今方醒。”


    霍霆山站在榻旁,俯首而望。


    榻上的美妇人面容清艳绝伦,墨鬒如云散开,数缕青丝攀上她白皙的脸颊,黑与白鲜明得过分,仿佛是名家笔下精美的工画,她确实初醒,一张芙蓉玉面透着满足的淡粉,好似将要新绽的花苞,那双莹莹的水眸望过来时动人心弦。


    霍霆山眸光渐深,如同野兽终于卸下了伪装的外衣,往日的收敛和克制一点点褪去,最后撕裂得彻底,荡漾无存。


    她被笼罩于他的身影之下,抬眸一眼只觉得此时他面容模糊,唯独那双狭长的眸似泛着幽绿的暗光。


    自眼中溢出来的、野蛮的,毫不掩饰的贪念叫裴莺心头一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姿势不妥,忙撑坐起身来:“将军您用膳了吗?”


    霍霆山:“已用过。”


    裴莺低声道:“那我和辛锦说,让她不必备两份餐食。”


    潜台词是她还没用膳,她现在想用膳。


    “可。”男人这时很好说话。


    裴莺之前未醒,庖房那边一直温着她的夕食,故而辛锦仅是走了一遭,很快便将夕食取了回来。


    夕食于案几上摆好,四菜一羹汤,两素两荤,再加一碗小米饭。


    裴莺吃饭时,霍霆山坐在一旁,以手支颌看她用膳,那目光有几分像在看一只努力吃草的兔儿,只待兔儿吃得白白胖胖,便动手抓其下锅。


    裴莺拿着玉箸慢慢扒饭,动作较之平日慢许多,随着时间推移还越来越慢。


    许久后,霍霆山忽然道:“夫人可数清楚了?”


    裴莺稍愣,随着他的目光看,最后落在自己的碗里。玉碗装着橙黄的小米饭,她吃了两刻钟,碗里的米饭好像还是原样。


    裴莺耳尖冒热气:“我没数。”


    霍霆山颔首,面上竟挺正经:“不急,慢慢数,夫人总不能数一宿吧。”


    裴莺拿着玉箸的手紧了紧,继续用膳。


    速度,还是那么慢。


    又两刻钟过去,距离这顿夕食端上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了。霍霆山抬手,以指背贴了贴装膳的碟子,不出意外,凉透了。


    霍霆山将外面候着的辛锦喊进来,指了指案几上摆着的夕食:“端下去重新热一热,之后你就在门口候着吧,说不准还要再喊你热一回菜。”


    辛锦:“唯。”


    裴莺脑袋低垂了些,没好意思去看辛锦。


    辛锦端着夕食出去后,霍霆山看着坐在软座上,低垂着头,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裴莺,指尖在案几上点了点:“夫人,或许有一件事你没弄明白,今夜何时能安寝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裴莺听懂了。


    这意思是早开始就早结束,所谓的“早死早超生”。


    裴莺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他:“我知晓。”


    霍霆山语气怀疑:“当真?”


    裴莺不说话了。


    片刻后,辛锦将热好的夕食端上来,裴莺继续慢吞吞,刚刚的“当真”显然不当真。


    不过霍霆山并未再说其他,她吃她的,他让辛锦上了一壶茶,他喝着茶等她。


    一顿普通的夕食,裴莺愣是吃了一个多时辰。


    待饭罢,案几上的器具被辛锦撤了下去,霍霆山从座上起身:“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安寝吧。”


    裴莺见他过来,往后退了一步:“将军稍等。”


    霍霆山眉梢微扬:“夫人还有何事,当下的、待会儿的、上了榻后的,不若夫人如今一并说完。”


    裴莺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努力正色:“是真有要事,将军,我要沐浴。”


    似想起什么,裴莺又小声问:“您沐浴过了吗?”


    霍霆山一顿,没想到裴莺说的是这个。


    裴莺看他神情,脸上的羞赧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您没沐浴?”


    霍霆山眉心拧出一道褶子:“嫌我?”


    裴莺也蹙起了细眉,忍不住道:“在战场上没条件便罢,如今有条件要讲卫生,不沐浴如何成?您以前该不会……”


    霍霆山深深看了裴莺一眼,并无二话,转身出了裴莺的房间。


    裴莺被定在原地片刻,不知为何背后毛毛的,有一瞬觉得或许她方才不该说那一番话。


    但不说,她又难以接受。


    “夫人,衣裳备好了。”


    裴莺回了神。


    到底是一州之牧,这座州牧府的储备比圆梦真人改造的郡守府要深厚,毕竟前者储备了几十年,后者仅仅积攒一二年罢了。


    单说这沐浴的地方,之前裴莺用的都是浴桶,如今这间厢房的耳房却有一半被改造成了浴池。


    浴池四周镶以白玉,再引后面汤泉,泉水四季如春。当初裴莺来到这州牧府,最满意的便是这私人汤泉了。


    然而如今,曾经令她无比惬意的汤泉这会儿泡着很是煎熬。她仿佛在锅里炖,待炖洗的差不多了就可以送入虎口。


    裴莺长长叹了口气,在池子里泡了极限两刻钟,然后慢慢起来。


    不是不想再泡,而是这汤泉泡久了会头晕。


    将搭在一旁的帕腹拿过穿上,之后裴莺又穿上中衣,这才往外走。


    才出了耳房,裴莺便看到不知何时回到她房中的霍霆山,那人站在窗牗旁,身披月华,月光拉扯出的暗影似恢宏如山岳。


    听到脚步声,霍霆山转过身来,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裴莺。


    若说之前她初醒时似初绽的花蕾,有几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蒙。


    那么沐浴后,她白里透粉的肌肤受热气熏蒸,愈发露出几分柔红。花骨儿盛开,蜕变成雨后润泽的牡丹,惊心动魄的明艳。


    霍霆山提步往那边走,他身形魁梧,步子迈得大,裴莺分明觉得她房间并不小,但转眼这人却来到了她面前。


    “将军,您……”


    话音未落,裴莺不住惊呼。


    忽然的腾空令她下意识伸手攀住霍霆山的肩膀,隔着并不厚实的里衣,她摸到了他肩背处的肌肉。


    紧实的,蕴含着难以言说的爆发力。


    裴莺的思绪不住飘到当初看到的“拦腰截断”上,那寇贼被砍成了两截,可见持刀者力敌千钧,说不准那两截就是他砍的。


    裴莺不由哆嗦了下。


    下一刻,她的后背贴上了棉软的锦被,裴莺思绪瞬间拉回。


    男人有力的手指扯过她的中衣衣带,稍微用力一扯,裴莺方才费了些心思绑的结被扯开了。


    结开了,带子也断了。


    裴莺甚至还看到有一小段带子绕在他指尖处。


    这人,又毁她一件衣服……


    裴莺不满抿唇,正欲说他两句,然而抬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黑眸时,眼瞳不由一颤,她仿佛看到了野兽露出利爪,也好似看到了一大片燎着烈焰的荒野。


    漫天的星火纷飞,在狂风之下迅速燎原。烈火呼啸着席卷了过来,肆意汹涌,将她整个人包裹。


    吻来的猝不及防,那携着灼热火种的狂风呼啸而过,攻城略池,轻而易举霸占她的口腔。


    强横的,霸道的,似乎连带着她呼出的闷哼和气儿都要一并吞了去。


    这只等了许久的饕餮贪婪无比,并不满足捕获那点猎物,于是他伸出了爪牙。


    男人带着厚茧的大掌滑过美妇人颈后细嫩的肌肤,手掌张开,托着她的细颈,令她被迫仰着头,承接着他毫不收敛的凶悍。


    裴莺连哼都哼不出来了,后颈被托着,细腰被他另一只大掌箍着,腿也被他的腿半摁着,完全动弹不得,她黑黝黝的眸子被亲得被迫半眯,眼尾绯红成团,眸中水色更甚。


    这方的罗纱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在微微摇曳的罗纱下方,胡乱躺着几件衣裳。


    有断了绸带的中衣,也有与中衣同色的、让人一瞧便知是一套的裈裤,还有一件明显要大上几个号的玄色直袖衣。


    房中多了些动静,此时此处不像州牧府,反而像苍翠生机的林间。


    阖眼聆听,能听见鸟雀呜呜的鸣叫,也似能听见那远山峡谷之中溪泉涌动,潺潺细水,涓流不息。


    窗牗没有关严实,有风吹了进来,撩起罗纱一角。


    于是那森林的幻象有了实景。


    从外往里看,能看见榻上伏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而趁着罗纱微微扬起的这一瞬,房中的灯芒也趁机溜了进来,落在男人肌肉线条壁垒明晰的脊背上。


    那深色的脊背带着纵横不一的疤痕,绝大部分多半是陈年旧疤,有一道甚至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腰处,拖拽出长长的刀痕,却奇异的令他那身紧实肌肉更添了几分的野性。


    而在男人的腰侧,一条肌肤莹润的雪白小腿从内里探出,正怯生生地瑟缩着,粉白的脚尖绷得很紧。


    某个时刻,那圆润的脚趾都不由蜷缩起来。


    窗外明月高悬,漆黑的苍穹下有只小白雀趁着夜色赶路欲归巢,却不慎飞错了地儿。


    它误入了旁侧枝条藤蔓横生的林处,被困于林木间,小白雀努力扑腾着双翼,企图飞出这片诡异的林木。


    然而这时,树梢上有食人的藤蔓垂落,正正缠住了小白雀的双翼。可怜的白雀扑腾几番却挣扎无果,反而令自己彻底翻出了白白软软的肚皮。


    裴莺身上只剩下一件松松垮垮的帕腹,帕腹带子早就散了,只堪堪覆在圆挺的丰美之上。


    她正仰着首,那截雪色细颈激颤哆嗦着,双手胡乱摁在面前之人的胸腔上,顾不得那精壮肌理过分灼人的热度,使劲儿推拒,“您的,您的胡茬没刮干净……”


    这人洗是洗了,还用了香皂,但胡子没刮干净。不仅是胡茬,还有他的带着厚茧的手掌。


    粗粝的,刺刺的,刮皮肤得很。


    所过之处,裴莺被他刮得不住战栗,眼眶都红了,浓密的眼睫湿漉漉的,目光都有些发虚。


    她看着顶上的罗纱,那轻薄的罗纱不似普通的纱,面上隐隐带着暗纹,在房中灯芒的映照下水波粼粼,泛着一层浅浅的浮光。


    裴莺有一瞬觉得那浅淡的浮光汇聚成一面镜子,映着下方仿佛被凶兽摁在爪下的她。


    “方才忘了,下回夫人帮我刮干净。”男人的声音很低沉,比平时多了一分低哑和模糊。


    按着推他肩胛推不开,颈侧那处又实在刺得难受,裴莺恶向胆生,纤细的手指没入他的发,试图揪他的长发将人拉起来。


    裴莺是真的使劲了,有一刹那她觉得她揪住的不是他的发,而是连在野兽口咖上的缰绳。


    只要力气够大,就能勒停这头肆无忌惮的猛兽。


    裴莺的举动也确实有点效果,她上方进食的凶兽动作一顿。裴莺半喜半惧,两股情绪在博弈,最终到底窃喜隐隐占了上风。


    停下就好了。


    至于后面如何收场,那是后面的事……


    然而裴莺没想到,也仅仅是一瞬罢了。


    似被激怒的野兽更凶狠的啜吻着她颈脖,留下一处处绯红的痕迹。


    他的胡茬微微扎在肉里,似疼又似痒,叫人难耐。裴莺下意识蹬腿,一下、两下,每次几近是贴着踢在他的膝盖处。


    霍霆山干脆抬手握住她小腿。


    他这人生得高大,连手掌和指节都大寻常男人一号,手掌张开,握住她小腿,雪脂似的丰莹皮肉自从他指缝间微微溢出。


    霍霆山抬起头,亲了亲她湿润的眼:“依我看,明年七月那些要祭祀的百姓莫要去河边的庙里,干脆都来这儿给夫人跪下磕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说不准还更灵通些。”


    裴莺怔了怔,糊成团的脑子好一会儿才转过来,她彻底恼红了脸:“霍霆山!”


    霍霆山将手指从那处收回,欲将证据递给她看。


    裴莺知晓他的意图后又急又气,不抓他头发了,转而用手挠他的手臂和肩膀。


    她的指甲有些时日没修,留长了些,这会儿在霍幽州肩膀和锁骨处抓出几道挠痕。


    男人毫不在意,他低笑了声,按住她欲要作乱的腿,猛地沉下去。


    裴莺眼瞳骤然收紧。


    ……


    辛锦站在门口远一些的位置,尽职尽责地看着主院这边的门。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月亮爬得老高了。


    辛锦不由打了个小哈欠,又勉强打起精神,心道自己竟娇气了不少。


    当初她在县令府时隔三差五的守夜,整宿整宿的守,如今夫人不喜那规矩,都是让她早早睡。


    现在守夜,且还仅是守一夜罢了,竟有些困了。


    不过……


    辛锦微微侧头,目光转向房中。


    房中的烛火暗了许多,想来是有些灯盏灭了,如今已夜深,然而即便如此房中的动静一直都未停息。


    辛锦眼底掠过担忧。


    这般久,夫人可吃得消?


    听闻当归羊肉羹汤滋补,明日让庖房那边备上才行。但这个念头方冒出,辛锦忽然又想起夫人好似不喜羊肉。


    辛锦苦恼地叹了口气。


    房中。


    罗纱落下将那方软榻遮盖,叫人看不见里头之景。


    只是某个时刻,一只手从罗纱内探出。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肌理漂亮,骨肉匀称,指尖带粉,因着皮肤过分白皙的缘故,手背上被吻出来的痕迹分外明显。


    那只素手揪紧了罗纱,用力到指尖都微微泛白。


    几息以后,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深色大掌从罗纱里伸出,抓住那小他几个号的白皙素手,像海鲨咬住了猎物,将其带回自己的巢穴中。


    裴莺趴在软被上,软被上数个位置晕开或大或小的深团,有是哭湿的,也有其他。


    她觉得自己要融化了,化在那仿佛是硝烟弹雨的战争中,也化在那惊涛拍岸的海潮里。


    海潮将她淹没,恐怖的另类官感烈火似的焚烧,又像下一瞬坠入带着暗流的无底海渊。


    偶尔实在撑不住,美妇人崩溃地摇头哭喘,清媚的啼哭支零破碎又带着颤意,最后连那小小的尾音都被旁人吞入腹中。


    裴莺不知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从未有一宿过得如此漫长。


    但最后,似一个世纪过去,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迎来了尾声。


    几乎在落幕的同时,裴莺就阖上了微肿的眸子,迫不及待想投入周公的怀抱。


    她身上之人下了榻,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裴莺也懒得去理他,但片刻后,她听到了往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那人抬起她的左手,裴莺眼睫颤了颤,没睁眼。


    一个微凉温润的东西套进了她左手中,接着有人说:“不许再摘下来。”


    裴莺没应,趴着不想动。


    那人捏了捏她耳垂,裴莺蹙着黛眉躲开,最后烦不胜烦,敷衍地应了声。


    在彻底坠入梦乡的前一刻,裴莺迷迷糊糊的想。


    还有四晚,这可如何熬……


    *


    熊茂有晨练的习惯,应该说像他们这些武将基本都会一日不间断的保持训练,以求在战场上多几分敏捷和力量。


    今日熊茂在往后花园去的路上碰到了沙英,他本想打个招呼就自己练自己的,没想到沙英竟过来了,还鬼鬼祟祟对他道:“熊茂,你猜我方才撞见谁了?”


    熊茂:“谁?”


    沙英低声道:“大将军。”


    熊茂翻了个白眼,那点好奇心瞬间没了:“碰到大将军有什好好奇的,大将军每日雷打不动必晨练,就算你和秦洋陈渊他们偷懒,大将军都不会。”


    沙英啧啧两声:“平日叫你呆子,还真没叫错,若只是寻常,我又何必和你说?”


    熊茂想了想,觉得也是,那点好奇心又起来了:“如何?”


    沙英指了指自己脖子:“我方才好像在大将军脖子上看到了一道抓痕。”


    熊茂想也不想就道:“那肯定是你看错了。”


    沙英冷笑说:“我百里穿杨全凭一双利眼,绝无可能看错。”


    熊茂却道:“府中并无大将军的姬妾,哪来的抓痕?且昨日你也瞧见了,从三香县回来后,大将军未出过府。”


    沙英不由迟疑,“好像也是。”


    熊茂嫌弃他:“如今入了秋,秋多蚊虫,你就不许是大将军自己挠的?整天尽瞎想,正事啥啥不干。”


    沙英:“……”


    而抓痕的制造者这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待一觉睡醒,裴莺思绪混沌,愣愣看了罗纱许久才记忆回笼。


    那激烈的、令她如今想其都不由心颤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裴莺疲惫的闭了闭眼,抬手想揉揉眉心,而抬手间,腕上有坠感。


    她左腕上赫然多了一只色泽骄浓的黄玉镯。


    裴莺愣住。


    “咯滋。”房门这时开了。


    “夫人。”


    裴莺不由僵住。


    第38章


    “夫人。”


    裴莺如今对喊她的很敏感, 听到后不由僵住,但意识到来的是辛锦,并非霍霆山, 很快又放松下来。


    “您醒了, 奴伺候您起。”辛锦欲要上前。


    “不, 不用。”裴莺连忙拒绝:“我自己来就行, 辛锦你在外面等我。”


    她如今没着衣物,也不习惯被人这般伺候。


    听出裴莺话里的坚决, 辛锦迟疑片刻后说:“那奴在门口候着, 您随时可唤奴。”


    裴莺嗯了声, 又补了句:“莫让任何人进来。”


    辛锦:“唯。”


    辛锦出去了。


    待听到关门声, 裴莺才呼出一口气,慢慢从榻上坐起身。


    锦被自她身上滑下,大片激烈的红痕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腹部, 玫瑰似的开在新雪般的肌肤上。


    裴莺忍不住骂道:“这人是狗精变的不成?”


    抬手碰了碰, 裴莺微微抽气, 觉得她那里好像有点破皮了。可能是被他的胡茬扎的, 也可能是被他咬的。


    骂完霍霆山以后, 裴莺发现这锦被一团糟,有些水液干涸了,凝在那处,以至于那一块的颜色与众不同。


    整张被子斑驳成片, 初时明明是很好看的纯色带暗花, 这会儿直接成了拼接印花。


    看着那张锦被,裴莺难以置信她昨晚居然还盖了一宿这张被子。


    但后面的发现, 被子那等可能还算小事,看着自己的腿, 裴莺后知后觉那人事后没带她去洗,只是擦了擦便罢。


    擦了,但没擦干净。


    裴莺方才还嫌弃锦被,这会儿是嫌弃自己,更嫌弃罪魁祸首。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裴莺顾不上酸酸软软的身子,下榻拿了衣裳,脚踩棉花似的往耳房去。


    在汤泉里泡了两刻钟,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几遍,那股膈应感这才没了。


    “辛锦。”


    候在外面的辛锦闻声忙进去,待入了耳房,发现裴莺坐在耳房的小凳上。


    裴莺:“麻烦帮我去房中拿襦裙来。”


    当初她只顾得上取了新的裈裤和帕腹,裙子那些在隔壁房中。


    辛锦只看了裴莺一眼,便迅速转身,然而即便出了耳房,方才那一幕仍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帕腹的领口通常都开得低,连夫人心口的红痣都未挡住。


    大片的红痕鲜明夺目,绯红与雪白相互交映,攀至肩膀和手臂处,令辛锦想起了雪地里艷红的梅,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刺青。


    辛锦又不由想起了北川县的县令夫人。


    当初县令夫人欲将她赐给她儿子当通房,但怕她不懂房中术,到时伺候不力,故而让她在她与县令行房后伺候。


    辛锦知晓行房会留下痕迹,却一直都以为只是少许,反正她在县令夫人身上看到的就是少许,也未见对方有多少疲态。


    哪像如今的夫人,仿佛要被吃了一样。


    待裴莺穿好衣裳,她立马和辛锦说那件她惦记了许久的事:“辛锦,帮我去熬一副避子药。”


    辛锦笑着说:“夫人安心,药已熬好,奴现在去给您端过来。”


    既然买了避子药,辛锦不认为裴莺会大费周章买着玩儿,且这药在事后用才好,否则效果不大。


    裴莺惊喜道:“辛锦你真是太贴心了。”


    小姑娘在这里当女婢实在可惜,若生在现代,绝对是个叱咤职场的丽人。


    待喝了药,裴莺心头大石落下。


    心里没了惦记的事后,裴莺整个人懒洋洋的,让辛锦帮她挪了张小榻到窗牗旁,又拿张小毯子搭肚子上,她半躺在那里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和熙温暖,裴莺晒得昏昏欲睡,最后干脆阖上眼睛。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裴莺隐约听见有人喊她。


    “夫人。”


    男音低沉,是她熟悉的。


    裴莺皱了皱黛眉,心道怎的在梦里也不安生,她无意识地侧了个身,背对着音源。


    霍霆山站在小榻旁,将她不耐烦的小表情看在眼中,低笑了声,心知她昨夜是累得不轻。


    惦记了许久的人,一朝吃到嘴里,难免激烈了些。思及昨夜,霍霆山落在前方的目光顿时幽深不少。


    美妇人半躺在小榻上,今日她随意得很,一头墨发只用两条深蓝的发带束住,绸缎似的青丝在小榻上铺开,又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


    和过往的大半月不同,今日她没穿圆领的襦裙,而是换上了从前的交领长裙,交领袖口紧贴着她锁骨附近之处,将底下的旖旎风光牢牢遮住。


    却也挡不住全部的,她颈侧靠近耳下的位置红痕明显,一路往下蜿蜒,最后才被绣有茱萸纹的交领衣襟遮住。


    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在那浓且微翘的眼睫上点染了淡光,多了几分瑰丽,也映得那片肌肤愈发细腻润雅,像出水的嫩藕,也像某种润滑的奶脂。


    霍霆山大掌虚虚握了握,昨夜满手的滑腻似还残余在掌中,丰美动人,暗香浮动。


    他又有些心猿意马了。


    裴莺睡得不安生,隐隐间觉得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悠悠从浅眠中醒来,裴莺呼出一口浊气,喃喃说:“最近皆是大凶之日。”


    “夫人何出此言?”身后忽然有人说。


    裴莺骤然僵住,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停顿半晌后才缓缓起身转头过。


    那人果然在小榻旁。


    裴莺不由揪紧小毯子:“您怎么来了?”


    虽然语气佯装平淡,但还是泄露了一点紧张和不欢迎。


    霍霆山干脆在小榻上坐下:“我来寻夫人用膳。”


    他目光扫下,落在裴莺的左手腕上,那只黄玉圆镯规矩的戴着,未被拿下来。


    男人满意地勾起嘴角。


    这张小榻并不算宽敞,木匠制作时就没考虑过会有两人一并使用,故而见霍霆山坐下,裴莺忙将腿往里收了些。


    但小榻的位置还是不够,她微微曲起的小腿碰到了他的手臂。


    明明如今和几个时辰前不同,此时他们都穿着衣裳,但一挨到他,裴莺便浑身不自在,仿佛又回到了被燎原烈焰包围的当时。


    “既然是用膳,将军何故坐下?”裴莺低声问。


    霍霆山不答反问:“夫人今日想在何处用膳?”


    裴莺抬眸和他对视,那双狭长的眸似比之前更深,她又别开眼:“我在房里用。”


    霍霆山颔首说:“那便在房里吧,待用完膳,我带夫人去看一个物件。”


    此时裴莺没当回事,他给她的那些物件,无外乎是珠宝首饰和衣裳布匹。


    那些她不在意,且如今也不缺。


    裴莺低眸:“将军若有事要忙,可不必理会我。”


    霍霆山慢悠悠道:“不巧,最近无事。”


    裴莺被噎了下。


    他说不忙,她却不是很相信。


    他才占了冀州,上任冀州牧留下的那些旧部是一定要安抚的,此外还有冀州当地的豪强。


    豪强虽无官身,但凭着联姻等手段联合当地的宗族,彼此抱团,有时候甚至能反过来制住当地官员。


    不过既然他那般说,裴莺也不想去理。


    她没有提昨夜,他也没有,仿佛昨夜只是众多个夜晚里平平无奇的一宿。


    但裴莺觉得经过昨夜后,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比如从前他虽也和她一同用膳,却通常是唤人来传,又或是恰好从自己房中出来时才会顺道带上她,但他那时只行至门口,并不会入她房中。


    如今不仅进来了,还坐她的小榻上。


    或许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裴莺只在心里嘀咕,并没有将这些变化搬到台面上来。


    裴莺说要在房中用膳,于是用膳的案几摆到了房中。


    午膳五菜一羹汤,裴莺那边照旧是鱼肉,霍霆山这方的鱼肉则换成了羝肉。


    除去普通菜式以外,裴莺还看到了一道不一样的菜,很像她以前常吃的某种肉,但又觉得不可能,遂问:“将军,这是鹿肉?”


    霍霆山笑道:“非也,是牛肉。”


    裴莺错愕扭头:“牛肉?”


    霍霆山点头:“今早衙内送了一头死牛来,道是城中一户江姓人家的耕牛阳寿已尽,江姓人家将之卖予衙门。”


    牛作为耕田种地的主力,在古代一向都非常精贵,宰杀牛是要被判刑的。


    宋代就有这样的刑法:凡故杀他人马牛,杖七十,徒一年半。不仅别人的不能杀,自己养的牛马也不能动,否则也得行杖刑。


    只有那些病死的、老死的牛才能吃,且出现这类牛后,必须第一时间告知衙门,衙内会对其登记。


    登记过后,若百姓想自己吃可以带走;若是家中拮据,想卖了换钱也可以,衙门会收。


    裴莺垂眸看着银碟上的牛肉,心道了声可惜。


    牛没有羊和豕的味道重,肉是好肉,就是这做法单一。她已经吃了好久的清蒸和炖煮,现在哪怕是牛肉,都不能令她惊喜。


    于是霍霆山发现,问清楚是牛肉后,裴莺无什旁的情绪,慢慢用着午膳。


    男人眉心微动。


    黄金珠宝不喜欢,锦衣华服不钟爱,难得一见的牛肉也不嗜好。


    她还挺不好养的。


    慢慢用完膳后,裴莺用茶碗漱了口,然后对霍霆山说:“将军,我有些倦,先回去了。”


    霍霆山轻啧了声:“我记得我昨夜并没有吃掉夫人的耳朵,怎的如今夫人耳沉至此?”


    裴莺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用膳之前他和她说,等吃完午膳带她去看一物。


    她是忘了,但他说就说,作甚那般拐弯抹角。


    那些不愿回想的,如今被他这一提,像是绑了皮囊和浮木,一幕幕飞快冒头。他是没吃掉她耳朵,但口脂之类却吃得一干二净。


    热气涌上脸,裴莺转开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霍霆山见状,知她是难为情又有点不高兴了,本想待会儿让她自己瞧,如今只好道:“夫人不是心心念念着一只铁锅么,走吧,带你去取。”


    裴莺惊讶转头:“您弄来了?”


    去长平郡救灾前,他问她有什么想要的,她当时说想要一只铁锅,那时他不置可否。


    她觉得应该是没戏了。


    铁可以做兵器或农具,无论是何种都算正道,但铁锅不是。铁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若被寻常人知晓,难免会被指奢靡。


    “一只铁锅罢了,夫人用得起。”霍霆山从座上起身。


    裴莺跟在他后面:“书上曾说铁锅炒菜滋味一绝,待尝过以后您就知晓了。”


    这个时代已有了芝麻,不过如今的芝麻还不叫芝麻,而叫做“胡麻”。百姓们已经知道了胡麻可以磨出油,且这时都称胡麻油为香油。


    是的,就是点灯的那种香油。


    香油如今只用作照明燃料,它真正登上餐桌的时间还需要晚些。


    裴莺看到那只铁锅了,它的规格和现代的家庭用锅差不多,一次炒菜的量最多够几人吃,是小锅。


    裴莺将那只铁锅翻倒着看了一遍,非常满意,也相当稀罕。


    铁锅现在摆在她面前,按时间推算,多半是她提了以后,他就命人开始铸了。


    她心情好了不少,拿人手短,裴莺和霍霆山道谢:“谢过大将军,往后待我有时间,我给您做顿小炒肉。”


    除了最初一句道谢,后面的都是客套话,类似于和朋友聚会完,会礼貌说上一句“下次有空再约”。


    “夫人何时有空?”有些人不懂客气,也不按常理出牌。


    裴莺抿了抿唇,没接话。


    霍霆山的目光停在裴莺的红唇上,昨夜那里艳且微肿,如今一宿过去,倒是看不出肿了。


    霍霆山仍看着她:“夫人何时想用这铁锅记得和我说声,我一定去捧场。”


    裴莺无奈,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喊上他,这锅就没办法开封,但是怎么可能不开封,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给囡囡和自己做顿好吃的。


    裴莺只好道:“今晚有空。”


    霍霆山颔首。


    锅端回主院的小庖房了,裴莺和辛锦回来的时候碰到孟灵儿。


    孟灵儿是来找裴莺的,她看见辛锦手上的铁锅,好奇道:“娘亲,这是何物?怎看着有些像釜。”


    裴莺笑道:“确实是釜,不过是铁釜。”


    孟灵儿疑惑:“为何要弄个铁釜来,它和陶釜有何不同?”


    裴莺摸摸她的小脑袋:“待晚些你就知晓了,对了,囡囡今晚的夕食在我这边用吧,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孟灵儿立马应下。


    午憩以后,裴莺让辛锦去准备些食材。


    这个时代有很多食材还未出现,但也有不少已经出现了。比如胡萝卜和白菜,不过它们如今有别的名字,分别叫菲、菘。


    胡椒也已出现了,裴莺打算用午后霍霆山命人送过来牛肉做一道胡椒炒牛肉,再加炒小白菜和鱼汤,一素一荤一汤,简简单单。


    至于霍霆山会不会觉得单调,这不在裴莺的考虑范围内,有他的份儿就不错了,若还挑上,那就回去吃自己的。


    辛锦惊讶于裴莺要下厨。


    现下的贵妇人其实很少进庖房,辛锦以为裴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类。


    裴莺看出辛锦脸上的惊讶,笑道:“复杂的不会,一些家常菜还是可以的。”


    食材备好了,主食材牛肉,小白菜和鱼。至于辅料,则备了些姜葱,清酒、芝麻油和胡椒。


    裴莺主厨,辛锦帮她打下手。


    孟灵儿知道裴莺要下厨,老早就过来了,一直站在庖房门口探着小脑袋看,偶尔叽喳两声。


    热油下锅,滋滋作响,片刻后霸道的香气飘出来了。孟灵儿猛吸鼻子,食指大动:“好香啊好香,娘亲,这何时能吃?”


    “真是只馋猫儿,再等一刻钟后吧。”


    裴莺做的都是家常菜,且庖房内不止一个灶,炖汤和炒菜可同时进行,要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后,两菜一汤出炉了。


    裴莺将之分成了四份。


    “夫人?”辛锦疑惑。


    裴莺把另外三份呈到托盘上,指了指剩下一份:“这份你和水苏二人分食了吧。”


    辛锦愕然:“这如何使得?”


    裴莺笑了笑,眼尾弯起的弧度很温柔:“或许许多人不相信,但我从未将你们当女婢看待。”


    辛锦怔在原地半晌,然后才缓缓垂下眸子:“奴信的,夫人比奴的阿父阿母待奴都要好。”


    案几和菜式刚摆好,霍霆山便来了。


    孟灵儿起初还疑惑为何是三份夕食,待知道有一份属于霍霆山后,小姑娘直接蔫了。


    她只想和娘亲一同用膳,不想这其中还有旁人,尤其是那个仿佛是虎狼变的男人。


    但此事已成定局,孟灵儿只能正襟危坐,同时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听母亲和对方寒暄了句,随即请对方入座。


    “这便是夫人用铁锅做出来的炒肉?瞧着卖相倒挺别致。”霍霆山拿起双箸。


    小炒牛肉的卖相自然不错,裴莺特地将牛肉腌过,炒时又放了姜丝和小葱,色泽搭配诱人。


    裴莺颔首:“将军不妨尝尝。”


    霍霆山首先夹了一筷子炒肉,入口后他顿住,眼底划过异样的色彩。


    孟灵儿没他那么内敛,小姑娘待起筷后也第一时间夹牛肉,这一尝只觉过往的八珍玉食都抵不过一道小炒牛肉。


    “娘亲,好好吃!”她瞬间忘了对霍霆山的忌惮。


    裴莺目光含笑:“好吃就多吃些。”


    霍霆山向来不是食不言的人,但今日这顿夕食他却鲜少开口,裴莺乐的自在。


    许久未吃炒肉,如今尝到了,裴莺心满意足,因此除了最初那几筷往牛肉银碟里下得频繁些,后面一切如常。


    倒是裴莺隔壁两人,频频向小炒牛肉下箸。


    霍霆山这边率先空了牛肉的盘子,接着孟灵儿那边也吃空了炒肉。


    眼见女儿满脸意犹未尽,裴莺将自己那盘炒肉递过去:“我这儿还有些。”


    孟灵儿想要又忍住:“罢了娘亲,您自己吃吧。”


    裴莺将银盘放在她案几上:“我已足矣,囡囡无须和我客气。”


    孟灵儿有留意到裴莺进食并不快,仿佛对此不新鲜,于是她到底没拒绝,后面好奇问:“娘亲,这炒肉我以前没见您做过,您何时会做的,是我去长平郡那会儿么?”


    裴莺察觉到旁边有一道目光不加掩饰地望过来。


    裴莺眼睫微颤:“嗯,在书上看到的。”


    孟灵儿感叹:“果然得多读书。”


    裴莺转眸间无意和身旁男人四目相对,后者目光意味深长,裴莺忙移开眼,佯装不知。


    这顿夕食三人都用了很多。


    一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干净,霍霆山那张案几说是一扫而空也不为过。


    孟灵儿将炒肉和炒菜吃光了,鱼汤倒剩了少许。裴莺的炒肉给了孟灵儿,她喝完了汤,炒菜剩了些。


    霍霆山:“这等烹饪方式颇为新奇,夫人不若将之授予庖厨,下回便无需亲自动手。”


    裴莺说:“方才我下厨时,几位庖厨在一旁观看,想来已然学会。”


    “善。”


    *


    翌日午时。


    沙英匆匆入内,待在正厅里见了霍霆山,忙说:“大将军,刚得到消息,朝廷来人了,来了个吴通海。据属下打听,此人曾在冀州当过三年郡守,后在朝中为中常侍。”


    此话方落,众人皆是不满。


    熊茂更是直接拍案:“当初蓝巾之乱不见朝廷那边如何出力,如今冀州一带的蓝巾贼尽伏诛,他们倒是会派人来接手冀州。”


    “其他暂且不提,大将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冀州,陛下竟派了个中常侍来,区区中常侍,凭什么来管冀州,这不是形同羞辱我们幽州军吗?”


    “呵,中常侍此等官职你又不是不知晓,能说会道,天子宠臣,人家凭的是陛下厚爱啊!”


    “这该如何是好,这吴通海能不能杀了,要不我去将他杀了吧。”这话是熊茂说的。


    众人看他的目光皆是一言难尽。


    “熊茂你这呆子,杀了朝廷的人岂不是将把柄双手奉上?再说了,没了吴通海,也会有黄通海,李通海,孙通海之辈,你杀得过来吗?”


    熊茂不满皱眉:“此人是来接管冀州的,杀又不能杀,难不成由他作妖?”


    距离黄木勇回朝不到半个月,如今朝廷又派了人过来,意图很明显:


    上任的冀州牧既然没了,那就换个新的吧。你霍霆山是幽州牧,幽州牧就有幽州牧该待的地方。


    一时之间,众人愁眉苦脸。


    上首的霍霆山沉着脸,看不清情绪。


    公孙良倒是笑了:“众位莫气,某以为朝廷派个中常侍来倒是好事。”


    此时陈世昌也附和:“确实是好事,中常侍本就不是要职,平日经手大事不多,但管理冀州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主公您放心不下,留在冀州教导他,直至他学成出师才离开,这点无可指摘吧,而世人知晓了只会称赞您宅心仁厚,为吴常侍考虑周全。”


    众人恍然醒悟。


    “妙极!”


    “陈先生所言妙极。”


    “哈哈哈,这吴通海怕死要气死喽。”


    中常侍一职,手中无兵权也无其他,说白了就是讨好天子,靠天子的宠爱吃饭。


    这等小官职经手之事不多,来了冀州当然是学习之路漫漫长。至于吴通海何时学成出师,还不是他霍霆山说了算。


    上首的霍霆山勾起唇角:“先生所言极是。”


    朝廷来人,霍霆山这方姿态做足。


    待收到消息吴通海将至,霍霆山便领着众人到门口迎接。


    这一瞧,霍霆山扬了扬眉。


    吴通海此行阵仗颇大,香车宝马成列,尤其是那装货的马车,延绵不绝,一车又一车,不知晓的还以为他将全副家当都带来了远山郡。


    马车行至州牧府门口,还未停稳,车上便迫不及待跳下一人。


    此人身着丝绸纱衣,头戴折上巾,腰悬白玉,很是富贵风流倜傥的打扮,只不过因着那圆乎乎的敦厚身材,“风流倜傥”四字大抵与他无缘了。


    他见了人便笑,笑容憨厚可掬,竟有几分似弥勒佛的亲和,看着很是讨喜。


    此人正是天子宠臣,吴通海。


    吴通海下来立马找准霍霆山,居然是当众跪地叩首:“下官常侍吴通海拜谒天策大将军。旧闻大将军盛名,如今一见,只觉盛名不足其本人万一,下官内心敬佩如黄河之水,奔流难息,请大将军受下官一拜。”


    霍霆山狭长的眸微挑。


    这个吴通海有点意思。


    这台子搭起来,不管对方是何种意图霍霆山都得接住,遂他亲手将人扶起:“吴常侍何须多礼,你我同为陛下臣子,如今又同在冀州,相逢即是缘,不必将那些虚礼。”


    吴通海面露感动:“下官冒昧前来,往后叨扰您了,还请您多担待些,后面是下官给大将军带的一些见面礼和拜师礼,还望大将军笑纳。”


    聪明人有时喜欢藏话,这番话霍霆山听出了旁的意思。


    霍霆山拍着他肩膀笑道:“吴常侍客气了。”


    恰在这时有风拂过,吹起前面一辆马车的帏帘,透过帏帘,只见其中坐了几位貌美的年轻女郎。


    不止一车,后面跟着的那车似也载的是容色出众的女郎。


    站在霍霆山身后的众武将了然。


    “您说客气,实在是抬举下官了。”吴通海再次献礼。


    霍霆山:“且先进府吧。”


    吴通海眉开眼笑,迅速招呼着仆从将一辆辆马车赶入府中。


    霍霆山将人引入正厅,一番寒暄后,给吴通海安排了入住之地。


    吴通海先笑着道谢,然后道:“长安多美人,此番下官来冀州,有一批敬仰大将军已久的女郎非要同行,下官观其神色,只道是同道行人,遂办了那成人之美的事,还望大将军莫怪。”


    霍霆山笑着说不会,思绪有一两分却去了旁的地方。


    ……


    裴莺不知今日府中来了人,午憩过后,和往常一样带着辛锦在花园里四处逛逛。


    拐过长廊,她看到霍霆山朝着这边走来。


    “夫人。”


    裴莺停下:“将军有事?”


    霍霆山低眸看她,眸光幽深如潭:“夫人晚些帮我刮胡子可好?”


    裴莺眼睛瞬间瞪圆,难以置信。


    这人,才隔了一日竟又想了……


    第39章


    “不。”裴莺又惊又惧, 下意识摇头:“我不……”


    裴莺的拒绝在霍霆山的意料之外,不由多了几分好奇,“为何?”


    裴莺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今日状态比昨日好多了, 然而退的这一步却犹如踩在棉花里, 仿佛瞬间被拉回昨日早上, 一股无言的酸软触电似的窜遍全身,最后在被撞得最激烈的地方汇聚。


    “我不舒服。”裴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不记得在哪里曾听过一句话, 只有累死的牛, 没有耕坏的田。


    她之前觉得挺有道理, 然而经过了前晚, 她有少许异议。牛确实会累死,但打井机乱打,只会把地打坏。


    霍霆山仔细看她脸色, 他记得在他开口之前她还脸色红润, 如今脸儿倒是白了。


    不像是不舒服, 更像是被他吓的。他又不食人肉,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认知让霍霆山不悦皱眉, 但顺着问:“夫人哪儿不舒服?”


    裴莺热气攀上脸颊,心道这人怎的不依不挠,她那里不舒服,肿胀未消, 如今还酸涩得很, 但这种事如何好意思说出口。


    “夫人。”男人又唤了声。


    裴莺脸颊的热度一直蔓到颈脖,红唇张合两回都没说出来。


    霍霆山并不催她, 在原地静等。


    裴莺和他对视了眼,贝齿微微咬紧, 这人竟还等上了,仿佛她不说,他就会继续候着。


    最后裴莺低声说了句小话。


    声音很小,站在她后面的辛锦估计都听不清,但她知晓霍霆山生了双狗耳朵,他会听见的。


    果然,她见眼前男人展了长眉。


    “既然如此,夫人好生歇着吧。”放下这话,霍霆山转身离开。


    裴莺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然后发现一件事,这人是往来时路走的。


    所以他特地来的这后花园寻她,为的就是和她说今晚想睡她。


    裴莺:“……”


    裴莺低头摸着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些奇怪。她在幽州军里待了一月有余,平日没见他有这等想法。


    难道是之前在行军打仗的原因?


    行军打仗,戒女色。


    如今仗打完了,因此无需再顾忌。


    裴莺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


    她是应了他五宿不假,但这般频频连着来,她吃不消,得想些办法才是。


    *


    那边,从后花园离开的霍霆山并没有回正厅。


    吴通海已安置妥当,此人无需太频繁接待,否则定会沿着杆子往上爬。


    吴通海今日所为最初确实令他惊讶,然而静下心来一琢磨,又好似不奇怪。


    鲁莽如熊茂,知道朝廷派人来接手冀州,第一反应就是把此人杀了,来一出使官身亡,后继无人。


    心思活络如吴通海,会猜不到幽州军里有对他起杀意之人吗?


    他肯定会猜到。


    杀了吴通海后,固然后面会冒出黄通海,李通海,孙通海之辈,但吴通海仅有一个。


    他吴通海不想死。


    一个无兵权、手中人脉根基又不及他的人来了冀州,此行于他人而言或许是看好戏,或给他霍霆山寻不痛快。


    但对于吴通海来说,是羊入虎穴,上刀山下火海。


    他也清楚自己招人恨,因此方至州牧府,便迫不及待给他表忠心。一口一个大将军,而非喊他霍幽州;送礼送美人,打的名义还是“拜师礼”。


    虽还不知晓为何吴通海会来冀州,但对方有这般姿态足矣。这样一个识趣之人,他不会容不下。


    在思索间,霍霆山来到了一个地方。


    只是他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医官冯玉竹正在给孟灵儿授课。


    霍霆山停顿一瞬,才想起孟灵儿如今学业正忙,每日辗转在各先生处。


    今日朝廷来人,谋士们皆不得闲,只有身为医官的冯玉竹不必理会那些事。


    霍霆山正欲转身离开,却恰好听到冯玉竹这时说:“孟小娘子先休息两刻钟吧,整理整理思绪,后面某再继续授学。”


    里面传来孟灵儿的应声。


    冯玉竹放了孟灵儿中场休息,他打算趁着这时去如厕,结果方从内里出来,便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院中。


    冯玉竹心下微惊,忙上去揖了一礼:“见过主公。”


    “文丞不必多礼。”霍霆山喊着他的字,抬手虚扶。


    冯玉竹直起身,正色道:“不知主公前来寻某所为何事?”


    他这位主公身经百战,虽说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轻重皆有,但因着体格远胜常人,且每回伤后他都有为他仔细调理,按理说不会落下暗疾才是,怎的如今来寻他?


    “来寻你拿些药。”霍霆山说。


    话音方落,霍霆山见冯玉竹霎时变了脸色,笑道:“不是我用的药。”


    冯玉竹这才安心。


    若是主公身体出了问题,如今这局势怕是会立马发生变化,重新再洗一轮牌。


    冀州就是一个例子。


    冯玉竹问:“敢问主公想要何药?”


    霍霆山面色如常:“妇人行房后不适所用之药。”


    冯玉竹愣住,许久没回神,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妇人行房后不适?


    主公何时会关心妇人那等事情,又是哪个伺候的竟敢拿这事和他说?


    过往那些能伺候的巴不得多多益善,就算有不适也不会说,生怕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最令他惊讶的是,主公居然还真当一回事,还亲自来问他拿药。


    那伺候的女郎究竟是何许人也?


    冯玉竹惊讶难止,思绪忍不住飘得有些远。


    霍霆山淡淡道:“冯文丞。”


    冯玉竹骤然回神,不敢多问:“主公,某手中现下无那种药,还请主公宽限些时间容某配置好。”


    霍霆山问:“何时能配好?”


    冯玉竹一听就知晓此事能列为“要事”,遂回答:“最快三个时辰。”


    “莫要吝啬用好药材。”霍霆山不知想到什么,后面又补了句:“多配置些。”


    冯玉竹恭敬应声。


    霍霆山转身离开。


    他不觉这事有何难为情,食色性也,病向浅中医,既然夫人身体不适,那该早些上药才是,何须羞耻。


    裴莺尚不知有人为她寻了药,她在后花园逛了一圈后,往前院去。


    霍霆山并不限制她和女儿的活动范围,后院、前院正厅,乃至出府游肆都可以。


    拐过长廊后,裴莺听到了喧闹声,笑如银铃,清脆悦耳,有风拂过,她还似闻到些脂粉香气。


    州牧府之前是幽州将领这一方在住,据裴莺所知,除了她和女儿等四人,其余只有些原来便在府中伺候的女婢在。


    但显然,那脂粉香的主人不会是女婢。


    裴莺走过去一瞧,只见之前一处闲置的阁院如今有了新客。


    娇俏的小娘子们身着鲜艳衣裳,肥环燕瘦皆有,有才及笄的,也有双十年华的,一个个人比花娇,这会儿欢欢喜喜地打量着新院子。


    裴莺看着那一张张真心实意的笑脸,心里很是复杂。


    一方面,她既高兴于府中来了新的女郎,能分散那人不少精力,省得他老是来烦她。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现代人,且还曾是教书育人的园丁,她看着这些本该在读书年纪的女孩儿将心思全部系于男人身上,不由觉得难受堵心。


    却又明白,女性在这般大环境下无什出路可言,她们的做法无可指摘。


    不是她们的错,是这个时代不对。


    裴莺不知道她如今算不算拧巴,只知晓哪怕再过十年,乃至二十年,她大概都没办法适应这里。


    忽然有人看到了裴莺。


    那比孟灵儿大一两岁的小娘子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示意对方看那边。


    杏色裙的小娘子扭头看,随即大惊:“这是何人?”


    她们对自己为何而来一清二楚。


    若是以前,朱锦是不愿前往幽州军中的,幽州天气严寒,北面还有蛮族侵扰,那等穷苦地有什好的,哪怕给她当一个军官的正室,她都不愿来。


    但是如今不同,幽州军占领了冀州,这块地全是被他们吃进肚子里了,冀州连着幽州,一整片都是霍幽州的,如今的幽州军今时不同往日,连带着一众幽州将领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在朱锦看来,这就是香饽饽。


    幽州军如今是好去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在吴常侍途经落水县时,她费尽心思与其搭上线,最后凭着不俗的容貌令对方捎带上了她。


    来时她就听闻霍幽州如今没有正妻,她这等出身,正妻是不敢想了,当个宠姬也不错,反正上头没有主母,逍遥得很。


    若是攀不上霍幽州,寻个高阶位的将领也不错。


    最好是那种丧妻,她可以当续弦,到时再生下一窝崽儿,她的根就扎在这里了,不说穿金戴银吧,吃香喝辣是一定的。


    朱锦心知有这等心思的人不在少数,瞧同行的两车女郎,又有哪个不是怀着“壮志”来的?


    之前朱锦不慌,她容色出众,身段也出落得比她们好上不少,在一众女郎里属上上之乘,她有信心自己一定会被留下,甚至得盛宠也不无可能。


    然而现在,看着不远处的美妇人,朱锦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方才示意她看过去的张栀子见她如临大敌,眼里飞快划过一缕笑意:“不知晓呢,方才我忽然发现她在那里。我猜她多半是霍幽州的宠姬吧,听闻府中来了新人,特地来看看。不过依我看啊,她完全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若我是男人,我也喜欢那样的。”


    她早看朱锦不顺眼。


    朱锦不就是长的比她们好看一些么,这一路趾高气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得偿所愿,被权贵收入房中还正当盛宠。


    张栀子眼珠子转了转,又小声说:“朱锦,你别直勾勾地盯着贵人看,那样不礼貌,小心贵人心生不喜,回头让人把你随便送出去。”


    朱锦收回目光,冷哼了声,“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这种小把戏玩多了没意思,我朱锦才不着你道。”


    张栀子哎呀了声,“你这人怎的不识好人心,罢了罢了,我再也不提醒你了,日后倒了霉也是你的报应。”


    朱锦反唇相讥:“你才倒霉,你倒霉了我都不会倒霉。”


    裴莺和她们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她们说的话,只见两人好像发生了点争执,然后最初先看到她的女郎往里面去,那个杏色衣裙的小娘子又转过头看她,最后出了院子,朝她这边来。


    本来想离开的裴莺停下,她觉得那小姑娘应该有话想对她说。


    朱锦走到裴莺面前,对她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夫人。”


    裴莺回了她一礼。


    朱锦眼里闪过惊讶,不久前才浮现的念头更坚定了:“夫人,我是今日随吴常侍进府的,吴常侍将和我同行的十二位女郎一并送给了霍幽州。”


    裴莺听到“吴常侍”,便知是朝廷来人了,又听她们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心里微叹。


    朱锦恭敬道:“我们十二人中,霍幽州大抵会挑出一些分予麾下将领。我见夫人清丽绝俗,自知夫人与我是云泥之别,因此斗敢请问夫人的丈夫是哪位大人,若有可能,我不愿与夫人相争。”


    朱锦知晓同行的不少女郎都觉得她跋扈冲动,有时候还犯蠢。


    她心里是不屑的,她只是不愿将心思浪费在那些不值得费心的人身上。


    这位贵妇人穿着华贵,光是腕上那只黄玉镯便价值连城,她的身份一定不低,极有可能是霍幽州的宠姬,自己先向她示好无坏处。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她不是霍幽州的妾室,那方才那番话就更应该说了。


    若寻常的高阶武将得了她,怕是会如珠如宝,自己又如何争得过?


    还不如早早避其锋芒。


    裴莺没想到这小姑娘一上来就对她说不抢她男人,顿时无奈:“我夫君月前罹难了。”


    “啊?”朱锦震惊。


    裴莺见她瞪圆了眼睛,此时惊乍的神态和孟灵儿有几分相似,神色更放缓了些。


    朱锦来时打了不少腹稿,如今一份都没用上,半晌只憋出一句“对不住,夫人您节哀”。


    裴莺:“你芳龄几何?”


    朱锦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二九年。”


    二九年,就是今年十八岁。


    裴莺心道成年了,又问她:“你是自愿来伺候的吗?”


    “当然。”朱锦心里奇怪,这位夫人问的是什么问题。


    要知道吴常侍那车队不是那般好进的,不过一旦进去以后,这一路她都过得相当舒坦:“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低声说:“我偶然得知,那霍霆……霍幽州最近似乎挺缺女人,若你们是今日方至,晚些大概会有晚宴。”


    朱锦愣住,先是一喜,而后又好奇这位夫人如何得知,但对方似乎言尽于此。


    裴莺说对了,今日府中有晚宴。


    吴通海来时的姿态放得非常低,又是叩首又是送礼,恭维的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几乎将自己摆在泥里。


    朝中来人少不了开宴,吴通海的识趣令霍霆山很满意,因此吩咐将晚宴办得隆重些,美酒佳肴自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命沙英准备助兴节目。


    沙英就地取材,干脆让吴通海带来的那批女郎筹划。


    朱锦收到消息时兴奋不已,她会跳舞,且舞跳得还不错,今日晚宴的助兴环节就是她冒头的好机会。


    若能勾起霍幽州兴致,往后的路子就大大不同了。


    当然,这般想的不止朱锦一人,其余十一人皆是磨拳搽掌,欲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孟灵儿在冯玉竹那处结束了今日的学习后,意外知晓今晚府中有宴。


    “冯先生,今日是何人来了府中?”孟灵儿问。


    冯玉竹说:“朝廷派了位中常侍过来。”


    孟灵儿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已经知道中常侍是什么官职了,又问:“冯先生,还有其他吗?”


    冯玉竹说没有了。


    孟灵儿蠢蠢欲动:“先生,我能去参加宴会吗,我还没去过宴会呢。”


    冯玉竹笑道:“你可以去问问公孙先生,若他说可以,多半问题不大。”


    孟灵儿和他道谢,然而乐颠颠去找公孙良了。


    如今她被几位谋士收为弟子,日日授业,与他们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远非从前能比。而在一众先生中,以公孙良为首,有那么点班主任的意思。


    听了孟灵儿的话,公孙良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今日晚宴无大事,孟小娘子若想参加也行。”


    说完,公孙良问:“裴夫人欲同往吗?”


    这倒是将孟灵儿问住了,“我回去问问我娘亲。”


    公孙良笑着点头。


    不久后,孟灵儿回来和公孙良说,“我娘亲说她有些乏了,就不去参加宴会了。”


    公孙良对此倒无二话。


    于是孟灵儿出现在了宴会上,她的座位在末端,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但一个小娘子在宴上有自己的案几,此事本身就足够令人震惊。


    起码吴通海惊诧不已。


    据他所知,霍幽州没有女儿。


    难道是其他将领的爱女?


    但让其参加宴会,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不过心里再惊讶,吴通海在发现其他人面色如常时,便不敢泄露自己的丝毫情绪,甚至在孟灵儿看过来时,还对她露出一个十分友善的笑容。


    晚宴开始。


    孟灵儿坐在末端,看那个胖乎乎的大叔到处敬酒,巧舌生花地说着讨喜的话。


    孟灵儿大开眼界,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能将恭维的话说的那般如沐春风,仿佛他是一直待在幽州军里,见证众人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


    又是几杯美酒下肚后,吴通海忽然变了脸,涕泗横流,似已醉了,因此口不择言:“大将军,您说下官在陛下身旁伺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竟全心信了那钟冈,弃下官至此,真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话毕,吴通海这个“旧人”已然是泪已沾襟。


    霍霆山不在朝中,但朝中亦有他的一些眼线,故而很清楚吴通海口中的“钟冈”是何人。


    和吴通海一样,钟冈也是个中常侍,同为天子宠臣。只不过如今看来,钟冈似乎技高一筹,不知用什么法子令赵天子将吴通海派至冀州。


    这一去能不能回,有没有命回,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以说,在这场帝王宠臣的角逐里,吴通海是个落败者。


    吴通海这番话说下来,许多人都知晓他来冀州的原因了。


    霍霆山拿着酒樽过去,称兄道弟似的拍了拍他肩膀:“吴常侍莫伤心了,既然长安回不了,那便不回。”


    吴通海心里暗骂霍霆山老狐狸,只说他不回长安,却没说他能不能全须全尾的留在冀州。


    但面上吴通海目露感激:“大将军说的极是。”


    接着又是酒过数巡,待正事说的差不多,晚宴进入后半场。


    有清脆的银铃声自外传来,接着门外一道道倩影鱼贯而入。


    孟灵儿微微睁圆了眼。


    一水儿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身着花衣,头簪银饰,腰悬银铃,随着婀娜的纤腰扭动,银铃声声不断,所过之处香风阵阵。


    孟灵儿既惊奇又兴奋,原来宴会上还有这些,但很快颇觉可惜。


    她这位置不好,看不大清楚,只隐隐觉得那个红裙小娘子真漂亮。


    霍霆山坐在上首,是整个正厅的最佳之位。


    男人执着酒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酒樽的鎏金纹上,目视前方,好像在看舞蹈,又好像没在看。


    沙英双颊飘红,喝了不少,这会儿自顾自的给众女打着拍子。


    陈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种场合过往出现过许多次,只是……


    他目光扫过座位末梢,此时双眼亮着微光的孟灵儿,不由眉心微蹙。最后陈渊从座上起身,往末端的案几走去。


    朱锦一进来就看到上首的男人了。


    高鼻凤眼,墨眉如刀,正是刚毅英朗的相貌,他气势浑厚,不怒而威,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不少,只有眼尾的几缕纹路沾染了些岁月的痕迹。


    朱锦见过不少男人,或屠户,或商贾,或镖师,也或官老爷,各人各态,有的人是一坨烂泥,有的人金玉其外,徒生得一张好皮囊。


    而如今上首这一位,像烈酒,也像淬火的刀,危险又有别样的吸引力。


    朱锦心中大喜,想起那位夫人透露的少许消息,愈发口干舌燥,频频向上首送秋波。


    然而跳着跳着,朱锦却忽觉上首之人的目光似乎往后方去了。


    朱锦趁着转身时飞快朝后看,只见一个武将站在末梢的案几前,低着头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后者不情不愿地起身,跟着武将出了正厅。


    朱锦收回目光,心里疑惑这正厅里怎的会有小娘子入座,不过那些不重要,她转头就抛到脑后。


    一舞尽,众女郎纷纷拱腰弯出姣好的弧度收尾,沙英率先鼓了掌。


    吴通海立马跟上,手掌拍得通红,他笑容憨厚说:“大将军,您觉得如何?”


    霍霆山只是道:“吴常侍费心了。”


    吴通海笑容更深,当即点了朱锦,佯装呵斥说:“朱锦你怎的那般不懂事,还不快上去伺候。”


    张栀子银牙微咬,她就知晓吴常侍偏心。


    朱锦才喜上眉梢,但这时却听上首之人淡淡道:“我就不必了,找旁人伺候吧。”


    吴常侍错愕,心道霍幽州竟瞧不起朱锦?


    朱锦桃腮杏脸,皮肤白皙,又兼生有一副好生段,他竟看不上?


    霍幽州这莫不是意思意思推辞?


    于是吴通海不死心道:“大将军,来时朱锦和我说她仰慕您至极……”


    话还未尽,听霍霆山嗤笑了声:“天下女郎仰慕我的不知几何,若仰慕便需我一个个去眷顾,我干脆也别坐这儿了,到那些馆里去挂个牌,等她们排队找我岂不更好?”


    吴通海的脸色青白交错。


    熊茂默默喝了口酒。


    大将军这张嘴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被霍霆山这一搅,宴中气氛略微尴尬,吴通海也不敢再勉强。


    直至宴会结束,一切都规规矩矩的。


    孟灵儿中途离席,并没回自己房间,她去了裴莺那处。


    她第一次参加宴会,但母亲没去,这会儿小姑娘恨不得将自己看到的都告诉裴莺。


    裴莺听女儿绘声绘色说起那位吴常侍的变脸之术,又听她讲宴会里有很多小娘子跳舞,个个都生的如花似玉,在场不少人看直了眼。


    裴莺听到“看直了眼”,心头一松。


    看直了眼就好,就怕他不当回事。


    送走女儿后,裴莺喃喃道:“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沐浴洗漱,上榻。


    然而就当裴莺准备将榻旁的罗纱帐放下来时,她听到了敲门声。


    “辛锦,门没锁。”裴莺说。


    她沐浴换下来的衣裳得拿去浣洗,因此她没锁门。


    如今好像也没什么锁门的必要,州牧府有重兵把守,宵小进不来。至于旁边住着的那个狗精变的,已和她有约,不会夜里闯进来。


    “咯滋。”房门开了。


    榻前有屏风,裴莺看不见人,但听着脚步声有些不对。


    裴莺疑惑:“辛锦?”


    “夫人。”是她熟悉的男音。


    裴莺扶着罗纱帐的手一抖。


    他、他怎的来了?


    第40章


    “滋啦。”


    火星舔过灯芯, 很快昏黑的房中逐渐亮堂了起来。


    在那片光亮中,裴莺看见地上有一道拉长的黑影从侧方靠近,那影子狰狞无声, 像某种正在悄然狩猎的虎豹。


    她知道他从屏风侧边绕过来了。


    裴莺的呼吸不由急促了些, 她停顿片刻后才慢慢抬头:“您……您怎么过来了?”


    那人就站在屏风侧, 距离床榻还有几步的位置, 灯盏在他身后亮着,雕花屏风挡住了前侧的光, 他的面容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只余那双眸子泛着幽芒, 像夜里的孤狼。


    裴莺一颗心颤了颤。


    霍霆山缓步上前:“夫人身体不适, 我来送药。”


    裴莺见他过来,呼吸先是微紧,但听他还记得她身体不适, 那些慌张和无措瞬间如潮退去。


    原来他还记得, 那他今晚肯定不会做些什么。


    裴莺紧绷的脊背松了下来。


    霍霆山走到她榻边, 没有半分拘谨地坐下, 然后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一个小银盒。


    那小银盒不过女郎的半个巴掌大小, 圆溜溜的有些像瓶状,盖子和盒身都雕有精致的花纹,面上还嵌了几颗彩宝。


    裴莺疑惑问:“这是药?”


    霍霆山应了声,随即打开小银瓶。


    确实是药, 还是药膏, 也不知晓那药膏是用何种药材制成,竟绿油油的, 若不是裴莺闻到了清淡的药香,她还以为内里装的是某种颜料。


    虽然是那等药, 怪令人难为情的,但裴莺还是扬起笑容:“谢过将军。”


    和他道完谢,却见这人还坐在她榻上,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裴莺眉心一跳,忙说:“如今时候不早,今夜晚宴您应酬也累了,不若将军您回去早些休息吧。”


    霍霆山语气颇为认真:“安寝之情不急。夫人因我之错身体不适,我难辞其咎,亦心感愧疚,待夫人上过药我再回去。”


    裴莺搭在锦被上的素手不由收紧,但很快松开,她朝他伸手,要拿他掌中的小银瓶。


    霍霆山任她拿,她要便给她。


    小银瓶到手,裴莺佯装镇定道:“这药我晚些再上。”


    霍霆山坐在榻旁,有几分懒洋洋:“夫人何时上好药,我就何时回去。”


    “霍霆山!”裴莺恼红了脸。


    一回生二回熟,霍霆山竟有些习惯她恼时会连名带姓喊他。男人扬眉笑道,“夫人喊我,可是要我帮忙?这也并无不可。”


    说着他抬手要拿小银瓶,裴莺见状忙避开他的手,人也往榻里挪了些。


    “无需你帮忙,我自己上。”裴莺连忙说。


    霍霆山方才只是抬手作势要拿,如今拿不到便罢,他看着藏在榻上内里的美妇人,见她玉颊恼红,一双澄清的杏眸警惕地看着他,跟只受惊兔儿似的。


    “嗯,夫人请便。”霍霆山没有过去。


    裴莺静待几息,发现他还真就等上了,仿佛真如他说的,她何时上好药,他就何时回去。


    “夫人?”


    裴莺不理会他。


    “给夫人一刻钟时间,若一刻钟夫人还没上好,便由我来代劳。”霍霆山倚着榻旁的立柱。


    裴莺飞快抬眸看他一眼,又垂了眸,停顿片刻,最后慢吞吞将旁边的锦被拉起盖在自己腰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锦被下偶尔起伏。


    此情此景,裴莺几乎要窒息在这片寂静中。


    时间缓缓流过,踩着一刻钟的线,裴莺将手从锦被里拿出来。


    她指尖上染了一抹绿,裴莺故意将手指在他面前晃了下:“药已上过,将军请回吧。”


    霍霆山不言,微微倾身朝里,拿了被裴莺放在旁边的小银瓶,将瓶盖重新打开。


    裴莺被他这一举动惊得指尖冰凉,忙要去抢:“您这是做什么?”


    霍霆山一把揽住裴莺,用手臂将人圈严实了,困在怀中,手上动作却没慢多少。


    “啪嗒。”瓶盖打开。


    先前打开小银瓶时,药是满的,满到几乎溢到瓶口,平整的铺满内里。如今瓶盖打开,药还是很满,不过最上面有一处小小的凹痕。


    霍霆山用另一只手握住裴莺方才沾过药的素手,五指别入她的指缝中,令她手指不得不舒展开。


    裴莺心惊肉跳,忙想将手抽回,但力气不如他,他卡得很紧,她压根动弹不得。


    引着裴莺的手,霍霆山将之置于小银瓶上。


    那白皙的手指虚虚落在药膏的印子上方,不多不少,正好能将印子完全盖住。


    显而易见,她只在药膏里抹了一下,且还是轻轻带过,用来敷衍他。


    “看来夫人是需要我代劳了。”霍霆山意味不明。


    裴莺因他这话微微战栗,她被他拥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这秋季晚间分明已有些微凉,但裴莺却觉得自己贴在炉子上,那无形的火气蔓了过来,灼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我刚刚没涂好,如今再涂一遍。”裴莺试着挣了挣。


    霍霆山压着人,将裴莺放倒在榻上:“等夫人自己来,怕是几个天明过去,那药都毫发未损。”


    倒下时见手边有一条发带,霍霆山挑了下眉,笑纳了,他将裴莺双腕并拢再用发带缠上:“夫人乖些,那处伤了非同小可,若是置之不理,只会伤久难愈,甚至损了身体。”


    “我没说不理,我自己会上药。”手被束住,惊得裴莺花容失色:“霍霆山,你敢!”


    霍霆山见她双手展开不得还乱挣,干脆将剩余的发带穿过床头的镂空雕花,再系上小结:“我并非没给过夫人机会,但夫人欺瞒我在先,让我如何再信得过?夫人莫恼,待给夫人上好药后就解开。”


    裴莺的手被定在床头,察觉到他将她绑了后手掌收回,一颗心不由痉挛了下,语气软了下来:“将军,我不骗您了,您给我解开,我自己上药成不成?”


    霍霆山刚刚还听她一口一个霍霆山,如今又细声细气唤他将军,心道她还挺会审时度势。


    但是……


    “不成,我信不过夫人。”


    裴莺一听协商无果,又开始乱挣。


    霍霆山坐在榻上,看着身旁不安分的美妇人,眸光渐深。


    想来他来时她正欲安寝,发带已除,青丝散落,身上只余匆忙穿上的中衣和裈裤,大抵是太慌乱了,中衣的衣带也未系牢。


    在她因双腕被束一通乱挣后,中衣领口敞开不少,叫人能窥见内里绣有牡丹花纹的帕腹。


    而那帕腹带子可能是因着晚间安寝,所以有些松垮,在她侧身试图以肘撑榻支起身子时,那丰润的雪白处露了大半。


    光从屏风侧溜入,被榻角立柱和其上罗纱挡住了些,只有浅淡的微芒洒落。那榻上云发丰艳的美妇人仿佛染上了浓烈的色彩,红唇,白肤,攀在她腕上的蓝,和大片散落的黑。


    这一刻,她仿佛是夜里生出的精怪,待蛊惑人心后又会去无踪。


    那夜缭绕在鼻间的幽香似乎又浮现了,霍霆山指尖抽搐了下,掌中曾出现过的滑腻幻觉消失不见。


    裴莺听到了清脆的声响,那很像是小银瓶瓶身和瓶盖碰撞发出来的。她眼瞳微微收紧,敬语也不说了:“霍霆山,你打算用什么抹?”


    “冯医官办事不力,并无配器具。”霍霆山说。


    裴莺听了两眼一黑:“不行,不能用手,你手脏。”


    霍霆山皱起长眉,她又嫌他,难得解释说:“不脏,来时已洗过。”


    然而裴莺并不相信他的卫生习惯,有条有理质疑他,“脏,你完事连被子都不换,还有也不洗,就是脏。”


    霍霆山:“擦了。”


    裴莺依旧嫌弃得很:“要洗,擦不够的,而且你也没擦干净。”


    霍霆山沉默片刻,然后从榻上起身。


    裴莺心知他是去洗手了,忙撑起身更往前面挪些,打算趁着这时将束着她双腕的发带解开。


    榻内光线暗,裴莺看了片刻才弄清楚这个结的纹路。


    双手动弹不得,裴莺凑近打算叼住发带的一端慢慢扯开。但几根带子挨得紧,她靠近后又看不见,试了几次都没咬住。


    “夫人别折腾了,待会儿就给你解开。”


    那靠近的脚步声每响起一下,裴莺一颗心就抖了抖,仿佛是枝头的棉絮,被风打得混乱不堪。


    黑影倾扎而下,将榻上之人彻底包裹。


    ……


    辛锦今日刚来了月事,因此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处理自己的内务。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打算如平常一般进裴莺房里将需要浣洗的衣物拿出来。


    辛锦的手撑在门上,才将门稍稍推开少许,她忽然听见内里的动静有异。


    似一声带着颤音的闷哼。


    辛锦迟疑,夫人入睡后是非常安静的,不会发出其他声响。


    难道夫人梦魇了?


    辛锦正想进去看看,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道笑叹。


    “确实有些红肿,夫人辛苦。”


    辛锦触电似的抽回手,庆幸自己方才停顿了片刻,否则要坏事了。


    她小心翼翼将门关上,退到院门口守着。


    房中。


    “夫人前世一定是天上的神灵,掌管九洲江河,风调雨顺,雨露恩泽之事具在夫人一念之间。”


    裴莺躺在榻上,紧紧合着眸子,听到他的话,眼睫颤得更加厉害,恼得想拿针把他的嘴缝起来。


    “霍霆山,休要胡说八道!”


    眼睛闭上了,其他感官却更清晰,像是特地感受一样。


    太奇怪了。


    于是裴莺又睁开了眼。


    榻内很暗,光都被榻旁那人挡了大半,她看到坐于榻旁的他投下的暗影。好大一片,像一座巍峨的山岳,也像一条盘着长尾的恶龙。


    谁也没有说话,房中两道呼吸声起伏,一道略微急促,另一道则要沉许多。


    除了呼吸声外,还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仿佛是粘糕不慎掉进糖水里,又慢慢被人捞起,出水时带了些藕断丝连的糖丝。


    裴莺忍不住催促:“好了没?”


    霍霆山:“好了。”


    裴莺收紧了下,发现他骗她,于是又喊:“霍霆山。”


    “夫人莫恼,这回是真的好了,你放松些。”霍霆山慢慢抽回右手,而后用左手给她提了提裈裤。


    感受到裈裤归位,裴莺才呼出一口气,脸上耳上的热度总算降了少许,扭头正想让他给她解开发带,结果看见他在看自己的手。


    眉眼低垂,目光颇有几分认真,仿佛在研究着羊皮地图。


    榻侧的光落在他手上,便见男人的手指染了一抹绿,只不过这抹颜色和那小银瓶内的相比,要浅淡不少。


    似察觉到裴莺的目光,霍霆山抬眸,满眼深意的对着她晃晃手:“夫人如今该知,并非我不想快些,而是药要上匀得费些时间。”


    ……


    “呯。”


    房门用力关上,霍霆山站在外面,险些被门板拍了脸。


    霍霆山静默一息,才转过身。


    辛锦听到关门声不由抬头,不及防和霍霆山的目光碰上。


    从房中出来的男人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转瞬间又变回那个不怒而威的霍幽州。


    辛锦迅速低头,不敢多看,实在难以将不远处的男人和之前那声笑叹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霍霆山去了书房。


    裴莺以为她今晚会辗转难眠,但实际上却没有。


    那药膏不知是用什么药材配的,既温和又起效快,她身上的不适很快被一扫而空。陷在锦被里的美妇人眉心舒展,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旭日东升,沉寂的城镇被日光唤醒,今日的孟灵儿依旧起了个大早。


    如今和以往不同,现在她是有先生授课的人,每日要早起学习。不能睡懒觉确实很可惜,但她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只不过今日和昨日不同,孟灵儿看着出现在她房中的裴莺,惊讶道:“娘亲,您怎么来了?”


    她要早起学习,但她娘亲不用,因此母女俩通常不在一起用早膳。


    “许久没和囡囡一起用早膳,便来了。”裴莺笑道。


    说这话时,她有少许罪恶感。


    只有她自己知晓这并非主要原因,她是怕被霍霆山抓去和他一同用膳,因此才来找的女儿。


    小姑娘不明真相,但非常高兴,忙让水苏去准备。


    早膳还未端来,裴莺闲来无事便四处瞧了瞧,然后发现比之上次她来,小姑娘屋中又多了东西。


    其中衣匣子尤为多,还有满桌的首饰盒子,以及桌上摆了不少稀奇玩意儿。


    孟灵儿有点羞涩,指了指桌上的稀奇物件:“娘亲,这些是先生们给的。”


    她又指了指成堆的首饰盒子:“这些是陈校尉送来的,他说您那边没处放,问能不能放过来,我……我觉得挺好看的,就同意了。”


    孟灵儿紧张瞅着裴莺:“娘亲,我是不是拿太多了?”


    这事裴莺知道。


    这些首饰绝大部分都是来自圆梦真人的宝库,当初霍霆山塞了她一只黄玉镯后,又让人将数个架子上的一盒盒首饰送过来。


    她对首饰无感,婉拒了送首饰的陈渊,没想到对方后面送到女儿这里了。


    不过既然小姑娘很喜欢,那就由她去。


    “无事,你拿着玩儿吧。”裴莺摸摸孟灵儿的小脑袋。


    母女俩一同用了早膳,而后孟灵儿上学去了。


    *


    长安。


    作为一朝之都,长安的繁华仿佛不会落幕,这里是天子脚下的繁华地,哪怕外面再荒凉穷苦,又或是饿殍遍地,长安永远是冠盖如云,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盛京阁”是长安名列前茅的珍宝阁,这里收纳了许多顶尖的奇珍异物。


    那些不够稀奇、不够精美高档、不够引人注目的物件,哪怕是用黄金打造,再镶以宝石也是不够资格进入盛京阁。


    而能入盛京阁的珍宝,无一不是价格高昂,只一件便需普通人家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吃不喝攒下的积蓄,有些宝贝还仅此一件,过后再无同款。


    但即便是价格高到离谱,盛京阁依旧门庭若市,是贵人们的心头好。


    他们不缺银子,追求的是稀奇和别具一格,那些普通的他们还看不上呢。


    “容掌柜,今日阁中可有新货?”一个腕戴白玉镯的小娘子扬声问。


    她身着绫绢襦裙,那襦裙料子极好,怕是小县城的千金都没她阔气,然而此人只是高门中的一个丫鬟。


    容掌柜认得人,笑眯眯道:“晚江小娘子来的是时候,今日阁内还真有上新。”


    晚江是被主子派出来打听的,一听有新货,忙道:“今日上新的是什么,容掌柜快让我瞧瞧,若是适合,我家主子一定买了去。”


    容掌柜:“请这边来。”


    这话音方落,又有人进来了。


    同样是世家主子遣豪奴过来,询问盛京阁近日是否有上新。


    容掌柜干脆将两人一并带入内间。


    这盛京阁的布置也有讲究,除了门庭最为显眼的售货架摆着当季最当红的珍宝,其余是越往里走物件最珍贵。


    入了内间后,容掌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眼里带着别样的狂热:“这就是今日上新之物,裴氏香皂。这盒是名花荟系列里的牡丹款。”


    那木盒做工精细,面上雕有栩栩如生的牡丹纹,纹路上还特地洒了银粉,右下角还有一个特别设计过的“裴”字。


    然而两个豪奴见多识广,这样的盒子在她们眼中只能说不错,若要说属于掐尖儿的那批,还是够不上的。


    “容掌柜,这里头装的就是你说的裴氏香皂?我怎的瞧着觉得只是一般。”晚江说。


    容掌柜:“莫急,这可是一等一的好宝贝,如今暂且不限购买数量,待再过几日,一日最多只售卖一百五十盒,多了就没有了。”


    两个豪奴面面相觑。


    “不限购买数量?”


    “往后一日还有一百五十盒?”


    物以稀为贵,这叫香皂的东西卖得那般的多,岂不就不稀罕了,叫人如何看得上?


    容掌柜却笑了:“裴氏香皂是消耗品,待用完了就没了,两位小娘子请看。”


    容掌柜从下方端上一个小银盆,而后在两人的注视下打开了牡丹木盒,只见盒中铺着明黄色的绫绢,绫绢上呈着一块白如玉的方块。


    两个豪奴靠的近,清楚瞧见那物件上同样有繁复的花纹,赫然和木盒上的牡丹是同款。


    容掌柜小心翼翼地将香皂取出,然后置于水盆中揉搓,很快,细腻的泡泡自他掌中腾起。


    只搓了少许,容掌柜便爱惜的将香皂拿出来擦干,放回盒子里:“裴氏香皂是皂角的替代品,可用于沐浴洗衣,使用便捷,且用后有余香,香气清新宜人,经久不散。”


    两个豪奴大为稀奇。


    “容掌柜,我能试一试吗?”


    “我也想试试。”


    容掌柜毫不犹豫拒绝了。


    慕容郎君说这块香皂是样品,给客人们介绍完后,剩余的就是他的。


    他自己都舍不得用,如何会给旁人试?


    晚江凑近香皂,果真闻到了一股宜人的香气,这可比皂角的汤液好闻太多了,当即问:“容掌柜,这裴氏香皂多少银钱?”


    容掌柜:“十两银子一盒。”


    晚江:“等着,我现在就回去和我家主子说。”


    另一个豪奴听了也赶紧说回去告诉主子。


    容掌柜笑眯眯颔首。


    晚江是丞相府的女婢,她的主子是上官平安。


    说起这位上官平安,京中贵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官平安是上官丞相的嫡长孙女,占嫡又占长,她出生后受尽家中宠爱,吃穿用度比许多不受宠的公主还要讲究。


    上官平安是盛京阁的常客,平日在盛京阁挥金惯了,她听了女婢的话,利落掏了五十两银子出来,“你先去买五盒回去,待我瞧瞧是不是真那般神奇。”


    类似这样的一幕,很快出现在一家家高门大户里。


    “盛京阁新出的宝贝?它真有你说的那般稀奇?你给我去买一盒回来。”


    “十两银子啊,这价格倒不算贵,姑且先买两盒回来玩玩。”


    “什么,你说过些天会限购?那就先买三盒子回来。”


    “裴氏香皂?这裴氏是香皂的创造者吗,究竟是何许人也,怎的我以前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


    取了银钱的豪奴纷纷往盛京阁去。容掌柜挨个收了银钱,而后送出一个又一个精美的木盒子。


    拿到香皂的豪奴回去复命。不久后,最拥戴盛京阁的那批权贵手里多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子。


    这等精巧的盒子在他们眼中仅是无功无过,没什吸引人的,只是当他们打开后——


    上官平安拿出里面的香皂,只觉入手感微硬又带了点润,有点像膏脂,她放置鼻下轻嗅。


    香皂还未入水,但凑近了也能闻到香气,再看面上的花纹,牡丹怒放,灵巧繁复,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主子,水来了。”晚江端来水盆。


    上官平安拿着香皂浸入水中,随着她双手摩挲,香皂中生出了泡泡。


    “这好生特别啊!”上官平安睁大了眸子,又将手自水中抬起,她再嗅。


    淡香缭绕,滑滑腻腻。


    “晚江,快,再去买三十盒,额,先买个二十盒吧。”上官平安后面改了口。


    家中人口多,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底下的嫡亲弟妹,还有叔叔婶婶一干。


    上官平安本来觉得十两银子一盒也不算贵,但掐指一算家中人口后,不由肉疼。


    一次吃不下,分批来买。


    *


    盛京阁。


    容掌柜笑容可掬地看着当日去了又回的豪奴们,甚至有些已非豪奴,而是世家小娘子小郎君亲自前来。


    都是来买香皂的。


    一个个进货似的,进来就花钱,一匣匣银子往店里搬,再一盒盒香皂带走。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裴氏香皂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长安。


    什么,你不知道裴氏香皂?


    那你就落伍了,连这等新鲜货都不知晓,还好意思参加咱们的品茶会。


    什么,你还在用皂角,居然没用过裴氏香皂?


    这小可怜的,竟连裴氏香皂都没碰过,来人,拿我香皂来,今日给你开开眼界。


    什么,裴氏香皂真限购了?一日只卖一百五十盒!


    容掌柜你出来,你说说为何限购,如今我又不是掏不出银钱。


    对于这类疾风暴雨似的追问,容掌柜一律苦笑解释:“对不住啊,不是不想卖,而是这裴氏香皂制作工艺繁复,远非一朝一夕能制成,因此量并不多。”


    权贵们一听,心里多少舒坦点了。


    制作工艺繁复,那就是身份的象征,只有他们这等身份才用得起。


    容掌柜送走一批又一批买香皂的人,心中惊叹不已。


    他是裴氏香皂的委托销售商,最清楚卖了多少盒香皂,其中又赚了多少银钱。


    裴氏香皂是慕容庶带来的,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慕容庶似乎来自幽州……


    容掌柜望着幽州的方向,若有所思。


    *


    冀州,州牧府。


    裴莺听辛锦说霍霆山请她去书房,第一反应是拒绝,她现在还不想看到那人。


    但辛锦却说:“夫人,大将军说事关香皂。”


    裴莺愣住,后知后觉是过去一些时日了,第一批香皂已在长安售卖,想来是有结果了。


    裴莺从软榻上起身前往书房。


    裴莺还是第一次来霍霆山的书房,这儿以前是冀州牧办公之处,那袁丁不是亏待自己之人,书房装点得非常雅致,阳光充足,又宽敞得很,可惜如今倒便宜了霍霆山。


    裴莺进来后才发现,这间偌大的书房只有霍霆山一人。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有些紧张。


    那晚他给她上完药以后,她避着这人走,一连几日都去找女儿。他似乎也知道她在躲他,请不到人便罢,没亲自过来逮她。


    如今是那晚后两人的第一回见面。


    “夫人来了,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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