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夫人来了, 请坐。”


    霍霆山神色如常,彬彬有礼。


    裴莺见状放松了几分,入了座后抬眸看他:“听闻将军寻我是为了香皂一事, 可是香皂在长安战绩斐然, 已引起一番轰动?”


    这等能提高生活质量的新奇物件一出世, 权贵们定会对其趋之若鹜。


    霍霆山笑着颔首:“不错。香皂在长安的盛京阁上市, 最初一两日消息传开后,来往买香皂的人络绎不绝, 用过之人无不赞不绝口, 惊为天物。待按夫人之言执行限购后, 盛京阁前更是有豪奴彻夜等候, 只待一开门便冲进去为主子解忧。”


    霍霆山拿了案上的藤纸起身,朝裴莺走去:“这是香皂的售卖和盈利,夫人过目。”


    裴莺接过。


    虽然知道香皂一定会掀起潮流, 但当看到这上面的数字时, 裴莺仍吃惊不已。


    那间被她搬空成吉屋的孟宅, 也就卖了二十五两银子。


    如今这……


    裴莺心里吃惊, 最初霍霆山拿到时又何尝不是。


    不过除了惊愕以外, 他还觉得讽刺。


    如今朝廷贪墨成风,中饱私囊和徇私舞弊之事层出不穷,一心为国为民的廉官这池污浊的染缸中反而无法存活下去,最后不是死于逼迫就是挂印辞官。


    赵天子只图享乐, 醉生梦死, 已然成为脑袋空空的傀儡。幽州被全部扣掉的军饷,很难说没有一众长安权臣的手笔。


    军饷不足, 州牧通常都会从别处敛财,以填补这一块的亏空,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地方赋税。


    说白了,就是州牧将自己肩上的担子,分到千千万万个老百姓身上。


    霍霆山没那样做,幽州百姓本来就够苦了,若赋税还加,百姓没活路。


    他将目光放到了燕山山脉以北的民族身上,他们能来抢汉人的东西,他也能领兵打过去,圈一批北族当俘虏,让他们的可汗拿牛马来赎人。


    不赎就杀了。


    并非每次都遇到能换赎资的,很多时候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辛苦一场最后只得了几十个首级。


    回忆起前些年,霍霆山觉得是真的难。


    长安的人自己过得逍遥,却不允许其他地的人和他们一样无忧。当初他们倒行逆施克扣的军饷,如今以他们争相奉上银钱的方式重新回到幽州,何尝不是讽刺?


    “夫人,这些银钱待晚些方送至。”霍霆山说。


    裴莺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分予我两成的银钱,我并不急用,此番银钱运送还需谨慎为上。”


    霍霆山也知晓这个道理,“我派了军队过去。”


    这批盈利数额惊人,一般的镖局或者行商带不动,也肯定有人在暗地里盯着,因此他派了一支伪装成镖师的幽州军过去。


    裴莺又想起一事:“将军,有人打听香皂的方子吗?”


    “自然有。”霍霆山笑了笑:“那个负责在长安售卖香皂的幽州商贾和我说,这段时日他遇到的威逼利诱比过往十年都来的多,他的住宅三天两头就进贼,有时睡着睡着,脖子上便忽然多了一把刀。”


    裴莺错愕道:“那些贼人怎的如此猖狂,那商贾报官了吗?”


    “夫人有没有想过,或许贼人背后就是官。”霍霆山低眸看着她。


    香皂的火爆程度几何,全长安的上层社会有目共睹。


    十两银子对于权贵们确实不多,但架不住数量一旦累积起来,香皂的总盈利会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财帛动人心,谁不想要这笔巨款?


    裴莺脸色剧变:“这、这该如何是好?那商贾如今如何了,他可有性命之忧?”


    她给出这香皂方子时,未曾想过这可能会害了别人性命。


    “夫人莫忧,那商贾在香皂售卖前已将妻儿送回幽州,如今他是独身在长安,且他只是成品委托商,香皂的方子他并不知晓,幕后之人怕香皂从此绝了,不敢对他如何。”霍霆山解释道。


    当初他令慕容庶提前将妻儿送回来,慕容庶还不解,后面庆幸得很。慕容庶独自在长安,又真不知晓方子,任那些人万般使劲都无用。


    裴莺这才放下心来:“若条件允许,还是派些人去保护他吧。”


    霍霆山:“夫人说的是。”


    正事谈完,裴莺不由拘谨。


    霍霆山现在倒和那晚判若两人,这人正经了,威压也尽数敛起,倒不唬人。


    但裴莺还是有些不自在,她正想告辞,却听霍霆山这时喊住她。


    霍霆山仿佛看了穿她的心思:“夫人稍等,我有一物要给你。”


    裴莺狐疑。


    他又想给她什么,不会还是黄金珠宝之类的吧?


    却见霍霆山忽然抬手将她从座上带了起来,带着她往书案几那边去。


    “将军?”裴莺不明所以。


    行至书案边,霍霆山打开木柜,从中拿出券书放入裴莺手中。


    裴莺本欲挣扎,手中忽然多出一物,她低头看,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不由惊喜:“它为何在您这里,您是何时将它买下来的?”


    她此刻拿的是一张宅舍的券书。而这张券书,正是当初被她卖掉的孟宅。


    当时卖了宅子是因为手头紧,必须备点银钱给自己和女儿傍身,是不得已而为之。


    后面手头宽裕了,裴莺也想过将宅子买回来,毕竟那里是女儿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都住的有感情了。


    但她如今在冀州南部,距离北川县太远了,够不着,她原本打算回去的路上再和他说,说想去北川县一趟,没想到他竟已将宅舍买了下来。


    “前些日子派人去办的。”霍霆山看着她笑弯了的杏眸,在心里轻啧了声。


    黄金首饰她不喜欢,就喜欢那破宅子。


    裴莺拿着宅舍券书看了又看。


    券书上有交易双方的姓名、旁观证人、交易日期,还有宅子交易价格。


    交易日期是他们还在长平郡救灾时,想来是离开广平郡不久,他就派人出发去办了。当初孟宅的吉屋她卖了二十五两,如今买回来,花了二十七两。


    “多谢将军。”裴莺笑意盈盈。


    霍霆山:“这下高兴了?”


    裴莺稍顿,避开他的目光,他这话说的和哄小孩似的。


    “午时夫人可有要事要忙?”霍霆山问。


    裴莺又瞅瞅手里的券书:“并无。”


    霍霆山:“既然如此,夫人留下和我一同用膳吧。”


    裴莺到底还是留下了。


    午膳好像又恢复到从前,有时霍霆山会和她讲塞外,讲燕山山脉以北的事。


    当然,那都与杀戮无关,而是许多中原人穷极一生都不得见的草原风光和异域风情。


    裴莺听得津津有味。


    她是去过内蒙古和哈尔滨那一带,但两千多年前的风光和她见过的又怎么会一样。


    霍霆山见她吃的较之前略多了些,又道:“若夫人感兴趣,往后我带你去瞧瞧。”


    裴莺迟疑:“再说吧。”


    饭罢,裴莺离开书房,打算四周走走消食,再回去睡个午觉。


    然而刚拐出一条长廊,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这人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不看路撞过来,才致使你的玉佩摔坏了,怎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是囡囡在说话。


    “怎的不是你,若非你忽然出现,又走得那般快,我又如何会和你撞上?你是故意的吧,妒忌我有这般好的玉佩,怕我抢了你风头。”


    “箐箐,要不先罢了,这丫头虽生得娇艳,但这打扮估计兜里拮据得很,如今不大可能有银钱赔你。不若你让她打个欠条,过些时日待她寻到好去处了,再让她赔你玉佩。”


    箐箐听了张栀子的话,心里的火气烧得更旺:“栀子你就是心太善,什么事都替别人着想,但你也不想一想,如今又冒出一批小娘子,人越来越多,如何够分食。”


    孟灵儿一脸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倒霉。


    她今早有骑术课要上,因此换了身骑行装,首饰也全部摘掉了,只简单系了条发带。


    好不容易待陈校尉给她授完早上的课,终于熬到饭点了,未曾想居然遇到这等事。早知抄小路会碰到这两人,她还不如老老实实走大路。


    一个玉佩罢了,她屋子里多的是,并非给不起。但面前这女郎态度奇差,还诬陷她,她才不愿当任人揉搓的面团。


    箐箐上下打量孟灵儿,眼里有妒色:“娇艳又如何,这般鲁莽不长眼,待去到贵人面前还不是只有失礼的份儿。依我看,她还不如早早回家找娘亲去,来这儿谋前程作甚。”


    她们都没认出孟灵儿,那日晚宴孟灵儿坐在最末尾,且后面的灯盏比前面少了少许,加上她们当时全副心思都在前排的将领身上,哪会特地往后看。


    但孟灵儿反应过来了:“原来是你们啊,你们且安心,我和你们谋的东西不一样。让开吧,你小姑奶奶要回去用膳了。”


    箐箐被她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气的够呛,又被旁边的张栀子“安慰”了两句,忍不住上前欲要打孟灵儿。


    不远处的裴莺见状正想出去,结果见女儿扬眉,然后两三下就将对方给按地上收拾了。


    不是那种扯头发式的打架,是正规的打架路子。


    箐箐疼得嗷嗷叫,忙喊旁边的张栀子来搭把手,然后张栀子也被摁地上收拾了。


    裴莺:“……”


    她囡囡似乎并不需要她帮忙。


    “陈校尉?”孟灵儿眼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陈渊是被惨叫声吸引过来的,过来便见二女在孟灵儿面前倒地。


    张栀子和箐箐都认得陈渊,见了陈渊忙调整好脸上表情,楚楚可怜,欲语泪先流。


    “孟小娘子先回去用膳,此处交给我。”陈渊道。


    孟灵儿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闻言立马眉开眼笑:“那麻烦你了。”


    陈渊微微颔首。


    孟灵儿乐颠颠跑了。


    这一系列变故令二女瞠目结舌,她们脸上的泪水这会儿是流得情真意切,只不过是因为恐惧。


    根本没想到这个身上连件首饰都没有、在她们眼中同是竞争者的小娘子,转身就成了贵人。


    待孟灵儿离开后,陈渊面无表情看向二女:“待在繁花苑中莫要再出来。”


    见只是禁足,二女感激涕零,连忙叩首。


    陈渊看向裴莺所在的方向,对其点点头,当打过招呼后,往霍霆山的书房去。


    陈渊来到时,书房中除了霍霆山本人以外,还有一众谋士在。


    冀州拿下了,吞进肚子里了。既然如此,一些变革也得跟上。


    说是收拢人心也好,为自己储蓄后备的军队力量也罢,反正霍霆山打算改一些政策。


    最先动的就是耕耘这一块,把能开发梯田之地用起来,除此之外,粟类的种植逐步向小麦过度。


    要令老百姓换种的庄稼并非易事,不少百姓就是比较固执,因此逐步更换作物品种一事得恩威并施。


    一方面奖励,另一方面惩罚。


    出榜宣告,每户人家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地用于种小麦,达到者有银钱奖励,抗令者笞四十。


    麦种由家中有田地的百姓自行到官衙中领取。


    当然,这并非免费的,免费领取的麦种不易被珍惜。麦种设在不及市面上售价的半数,只要不是傻子,都该知道这笔账该怎么算。


    为了防止有人欲借有田地之家低价吸纳便宜的麦种,再运到其他地去售卖获利,领取了麦种的百姓皆需登记详细信息。


    待明年麦子成熟,衙内会挨个走访。


    若领了没种,需按市价三倍返还麦种的钱。


    至于麦种贱卖给老百姓,其中亏掉的钱由何处填补。


    那自然是长安贵人们买香皂的银子。长安权贵取自底层的民脂民膏,如今还回一些去再合适不过。


    “陈先生,出榜公文由你来书写。”霍霆山点了陈世昌,后者领命。


    待谈论得差不多,会议散了。


    一众谋士从房中出来。


    公孙良看见陈渊候在门外,他记得今日是陈渊负责给孟灵儿授课,不由问:“陈校尉怎的来了,小娘子可是出了状况?”


    陈渊:“非也,只是有些事和大将军说。”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不再多问。


    陈渊在外禀报,很快进了书房。


    霍霆山看向陈渊:“何事?”


    陈渊开门见山:“大将军,繁花苑中的一众女郎,您打算如何处置?”


    霍霆山眉心微动。


    陈渊不提,他都快要忘了这府里有一批吴通海带来的女郎。


    “让沙英来一趟。”霍霆山对门口的卫兵说。


    说来也巧,卫兵才要出院子,就看见沙英来了,卫兵忙将霍霆山要寻他的事说了,沙英哎呦了声,道是好巧。


    沙英大步入内,先将手中的信件递到案几上:“大将军,幽州来信。”


    霍霆山拆了上面的火漆印,又听沙英说:“大将军,听说您有事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霍霆山目光扫向陈渊,以他对陈渊的了解,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和他说起繁花苑。


    陈渊会意,禀报道:“孟小娘子偶遇繁花苑中的女郎,与其发生了点小争执,此事正好被裴夫人看见了。”


    至于孟灵儿单方面将两人摁在地上搓的事,陈渊没说。


    霍霆山点了沙英的名字:“沙英,那批女郎你处置了,别让她们继续待在府中。”


    至于如何处置,霍霆山没说,那就是沙英说了算。


    沙英咧嘴笑:“大将军,您要不要挑一两个,不想放在府里,养在外面也行,那晚那个穿红裙子的我瞧着还挺漂亮。”


    裴夫人不能动,那些送来的总能动吧。


    霍霆山看着手中来自幽州的信件,没接沙英这话。


    沙英了然,主子这是没兴趣。


    他又转头看陈渊:“陈渊你呢,你双亲的孝期我记得上个月是出了,要不安排两个到你那里去,你身边一直都没个女人怎么行?”


    陈渊面无表情,宛若未闻。


    沙英嘴角抽了抽:“不会吧,你真打算按你们陈家的家训,娶了妻以后才近女人身啊?也不怕到时第一回上阵不熟练闹了笑话。”


    陈渊还是面无表情。


    沙英摸了摸鼻子,“得,算我瞎操心。”


    霍霆山淡淡道:“此事明日之前办妥。”


    沙英:“唯。”


    这事其实很好办,大将军和陈渊不要,想要的多得是。


    下午孟灵儿上完课,欲要回去时,就看见两辆马车往府外面驶。


    孟灵儿耳朵灵敏,听到有女郎说话的声音,她顺着看过去,恰好这时有风撩起了少许帏帘,便见车内坐了好几个小娘子。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其中有一个她午时才见过。


    孟灵儿愣住。


    这是走了?


    张栀子也看到孟灵儿了,面上闪过惊慌,忙将帏帘压好。


    “栀子,这是怎的?”


    张栀子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就是可能见风见太狠了,忽觉身体不适。”


    “你身体不适呀?那最近岂不是不能伺候贵人了,唉,真可惜。”


    张栀子暗自咬牙。


    孟灵儿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马车彻底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她没有立马回去,而是绕路去了繁花苑。


    那儿空空如也,一个女郎都没剩下。


    孟灵儿以手支颌沉思片刻,然后去找了裴莺。


    “……所以她们就来了几天,然后就走了?”孟灵儿坐在裴莺身旁,坐没正形,像软骨头一样挨在母亲身上。


    裴莺:“可能有其他事要忙吧。”


    孟灵儿哼哼两声:“走了也挺好,省得又诬陷我。”


    裴莺见女儿似乎还有点生气,就顺着问。


    小姑娘藏不住事,倒豆子似的将中午发生的事告诉裴莺,最后挥了挥小拳头,“别说两个,就算再来三个我都没带怕的。”


    裴莺伸手捏捏她的胳膊,好像确实比之前结实不少:“囡囡真厉害。”


    “是陈校尉教导得好。”孟灵儿慢慢的,整个人蔫掉了:“不过真的好辛苦,每回上完体术课,晚上都要水苏帮我揉揉,不然第二天酸痛得很。”


    裴莺想了想说:“来了远山郡有些时日了,也没怎的出去过,囡囡你后日休沐,不若到时我和你出去走走。”


    孟灵儿瞬间满血复活。


    她如今学六休一,每七日有一天假,上次的假期她全用来睡觉,这次出门逛逛挺好。


    “好的娘亲,一言为定。”


    和裴莺约了后日出府游肆后,孟灵儿顿时腰不疼腿不酸了,又在母亲这里吃过一顿铁锅小炒肉后,小姑娘美滋滋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越临近冬季,天儿黑得越快,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夜生活,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随着夜幕将大地笼罩,城中许多地方的灯盏都灭了。


    裴莺今日也早早上了榻,自给她上药至今,那人再未和她提过第二回。


    可能是腻了吧。裴莺心里想。


    她从不怀疑男人的多情,尤其在如今这个视女性为资源的时代里,位高权重的男人能轻易拥有大批优质资源。


    女人于他们而言很多时候只是衣裳,这件好看,那就穿这件,锦上添花。但再好看的衣服,也有腻味的一日。


    裴莺觉得霍霆山应该腻了,又或是和她燕好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那种会迎合他的美人。


    挺好。如此她也不用提心吊胆。


    今夜的裴莺也睡得很安心。


    红日东升,新的一日如约而至。


    今日与昨日相比没什差别,裴莺照例和霍霆山一同用了顿早膳,然后两人分道扬镳,他忙他的,她闲她的。


    不知晓是否因为危机已除,裴莺觉得府中的空气好像都多了几分清香。


    “这盆放这边,那盆挪过一些来。”


    “伍长,这蔫掉了,是不是快死了?这玩意儿俺没伺候过啊,咋整。”


    “去去去,闭上你的臭嘴,不懂别瞎说。”


    “伍长,这个好像也不行了。”


    声音是从后花园里传来的。


    裴莺疑惑眨了眨眼,最后没忍住好奇心,走过去看。


    这州牧府的后花园占地面积不小,假山奇石罗列,绿树相映,玉阶丹墀,旁还有小桥流水,雅致极了。


    从后花园能看出主人的喜好,比如上任冀州牧酷爱假山奇石,而曾霸占了长平郡郡守府的圆梦真人则更爱奇花异植。


    只不过……


    裴莺看着不远处地上一堆堆连土带根被麻布包裹着的名贵花卉,惊愕难掩。


    这些花有点熟悉,她好像在长平郡看过,怎的把那边的花运到远山郡来了,这山长水远的。


    “裴夫人。”


    “裴夫人。”


    士兵们看到裴莺了,纷纷行礼,刚刚还闹腾的后花园,因为裴莺的到来拘谨了不少。


    “这是从长平郡运过来的吗?”裴莺问。


    伍长做了回答:“正是。”


    裴莺心里道了声果然,看这满地的花株数量,怕是把那边后花园的花都挖了个干净:“怎的运过来了,这些花儿娇气,怕是熬不住长途跋涉。”


    从长平郡到远山郡,乘马车得三日,若中途不歇息,那也得两日。不算特别远,但对娇气的奇卉而言,这段路够呛。


    伍长如实:“是大将军的命令。”


    至于为何下此命令,伍长也理解不了。


    这些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却娇气得很,一个不顺心说死就死,除了好看以外,简直是百无一用。


    裴莺稍愣,她还记得当初霍霆山在那边后花园时那隐隐嫌弃的神情。


    难道她当时理解错了,他不是不喜欢,反而是太喜欢,所以当时看到那满院子的花儿会皱眉,是妒忌这等好东西被圆梦真人收了去。


    就如同司马光尤爱收集各类墨锭,他霍霆山嗜名花?


    裴莺觉得不无可能。


    午时,裴莺再次被霍霆山邀请一同用膳。


    “听闻夫人去了后花园,觉得如何?”霍霆山语气平静。


    裴莺心想这人是不是在向她炫耀:“甚是好看。”


    霍霆山嘴角微微勾起,正欲说话,又听裴莺说道:“不过那些花卉娇气得很,远道而至折了不少,将军嗜花如此到时瞧了怕是要心疼。”


    霍霆山的嘴角落下了。


    第42章


    霍霆山的情绪变化毫无收敛, 裴莺是能感觉到的。在她那番话后,这人周身的气压明显冷了许多。


    裴莺心里泛嘀咕。


    这是花儿死太多了,他心痛难耐, 不愿旁人提起?


    行吧, 那她不说就是。


    霍霆山将裴莺的表情收于眼底, 长眉拧起了些。


    她这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明明连香皂那等精巧物件都能造出来,怎的连那点事儿都想不明白。


    她哪只眼睛看见他嗜花?


    那娇气难伺候的玩意儿, 除非贴银钱送他, 否则他不要。


    那大眼睛果真是白长了。


    但是一个转念后, 霍霆山忽然有了另一种念头。她想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她那个短命鬼丈夫从未给她买过花。


    以前没经历过,那又如何能明白。


    裴莺对“女人心,海底针”这话有异议, 证据就是她面前这个男人, 刚刚还浑身低气压, 瞧着很不高兴, 现在不知为何又好了。


    霍霆山拿起案上的玉箸:“夫人, 我并不喜欢花。”


    裴莺疑惑。


    他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大费周折命人将那些奇珍异植从长平郡运到远山郡来?


    霍霆山恰在这时转头,直直地看向裴莺,那目光直白的、不加掩饰的。


    裴莺怔住, 眼瞳微微一颤。


    这人不会是因为她才将花儿弄过来吧?


    霍霆山见她明白了, 悠悠自得的给自己夹了一块小炒肉,然后抬眸再看她, 想着此时她多半能有张笑脸,结果却见身旁的美妇人黛眉微拧, 一副不大开心的模样。


    霍霆山动作一顿:“夫人不是喜欢那些个奇珍异卉吗?”


    怎的现在弄来了,她还不高兴?


    真是比那些花还难伺候。


    裴莺微叹:“是觉得它们好看,但将军,并非所有奇卉都经得起长途跋涉,您将它们挪过这边来,有些就活不成了。”


    霍霆山理所当然:“活不成的便扔掉,夫人只需看那些活得成的便是。”


    “因爱花而惜花,若强取会令其枯萎,那又何必呢,再者我先前并非没领略过奇卉的风光,已足矣。”裴莺认真道。


    霍霆山倒是笑了:“夫人弄错了一事,那些奇珍异卉若不强取,大抵唯有全军覆没的命数。长平郡如今不比从前,新郡守还未选出来,郡守府空置,那偌大的郡守府只配了三两奴仆,府中无主子,那奴仆又不喜花,一切敷衍了事。我遣人至郡守府时,听闻那处后花园里已有半数奇卉枯死。”


    裴莺喃喃道:“这样啊……”


    “因此夫人不必心有负担,若那些花儿会说话,怕是只会争相来谢过夫人。”霍霆山道。


    裴莺担忧问:“那若是到时我们离了这州牧府,这些奇卉该如何是好?”


    霍霆山听她说“我们”,嘴角弧度深了些:“自然是送回幽州去。”


    冀州和幽州虽然比邻,但远山郡在冀州的南部,若要去幽州,几乎得横跨整个冀州。裴莺惆怅道:“这般折腾,怕是能活的没多少。不若罢了,待我们离开时,将那些个奇珍异卉送给当地的豪强,他们府中不缺奴仆,且这花又是出自州牧府,想来他们能将其照顾得很好。”


    霍霆山神色冷淡:“此番挪动匆忙了些,下回我寻个经验丰富的花匠来,定能令那些奇卉全须全尾抵达幽州。”


    裴莺听他语气坚决,便不再多说。


    心里不住怀疑他嘴硬,明明就挺喜欢花嘛,这都打算寻花匠弄回幽州去了。


    午膳后,裴莺又去后花园转了圈。


    不得不说幽州卫兵的效率很高,仅是一个早晨就忙好了。


    本来罗列的假山有一部分被挪走,换上了各色的奇卉,绿树交加,花团锦簇,石子长道蜿蜒至繁花深处。


    如今是秋季,按理说该是百花凋零的时节,但有些裴莺不认得的花儿还开得正盛。裴莺在后花园里待了一个时辰,而后才回房午憩。


    一日转眼就过。


    孟灵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自己休沐的这一日。


    休假的这天,孟灵儿只赖了片刻床就起了,洗漱完后跑来裴莺这边用膳。


    两人早膳用了面食,一碗面,加个鸡蛋和些青菜,简简单单。


    待用完膳,母女俩出门。


    而才出房门,裴莺便看见霍霆山从院外进来。


    碰了个正着。


    “夫人用过早膳了?”霍霆山问。


    裴莺点头。


    霍霆山见她们打扮比平日庄正些,且孟灵儿腰间还系了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整装待发的模样。


    于是男人又问:“夫人这是要去何处游玩?”


    裴莺实话实话:“还未定,打算随意逛逛。”


    霍霆山:“我让陈渊随你们去。”


    孟灵儿低声道:“不用麻烦陈校尉了吧,有卫兵即可。”


    然而无果,霍霆山一锤定音,最后陈渊还有另外三个幽州卫兵随她们一同出府。


    马车车轮碾过城中厚重的青石板,缓缓扎入集市区。


    孟灵儿将帏帘卷了起来,兴奋又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这远山郡不愧是州牧住的郡县,比其他地方繁华多了。”


    她之前为了麻痹那个大块头,大肆逛过广平郡,至于远山郡,只在刚进城那会儿看过。


    当时就觉两城差异大,现在再细看,孟灵儿愈发为远山郡的车水马龙倾倒,她不由想到了另一座城:“娘亲,远山郡尚且如此,您说长安城会如何?”


    裴莺笑道:“定然更加繁华。”


    孟灵儿十分向往:“改日一定得到长安瞧瞧。”


    陈渊骑马行在马车旁,他听了母女俩的对话,眉心微动。


    州牧无召不得进京,大将军去不了长安,他去不了,肯定不会让裴夫人离了他独行。


    但转念,陈渊又觉得或许不难,赵天子近两年沉迷修道炼丹求长生,或许也就这几年……


    长安,还是可以去的。


    “停车吧,到这里就可以了。”孟灵儿喊。


    游肆就是要脚踏实地的,一直乘马车有何意思。


    马车缓缓停下,孟灵儿自车上下来,放眼望向长街,很快轻咦了声:“今日是什么节日,怎的街上好像不一般?”


    只见有人停在不远处的巷子边,而后从竹篓子里拿出一些蔬果和一两块胡饼摆在巷口。


    水苏想了想,忽然惊道:“小娘子,今日是中元节。”


    孟灵儿失神,“原来到了中元节了啊,时间过得好快……”


    这些天她每日都跟着先生们学习,日复一日,时间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她觉得似乎只是眨眼间,便是好几日过去了。


    中元节,既是庆贺丰收之节,也是祭祀先人之日。


    孟灵儿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回头看向裴莺:“娘亲,我们去买些祭品吧。”


    裴莺听说是中元节,也有刹那恍惚,待回过神来点点头。


    孟杜仓的坟不在远山郡,将祭品置于巷口不妥,因此两人买好祭品后,乘车去了这附近的寺庙。


    远山郡的寺庙在郊外,名为白驹,这座白驹寺今日好生多人。


    有乘香车宝马,身着华衣,被奴仆簇拥的贵妇,亦有步行而来,手上挎着竹篮、其内装有祭品的布衣。


    檀香袅袅,佛音缭绕,孟灵儿跑去功德箱那处添了些香油钱,然后与裴莺一同在拜垫上跪下。


    小姑娘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裴莺也阖上眼睛。


    她不认识孟杜仓,因此只简单祝愿他来世能生在和平的红旗下,莫要再受战乱波及,剩下的都是为女儿和自己祷告。


    希望平安,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带着囡囡离开霍霆山,安居在一处安稳和睦的小镇里。


    母女参拜完,又亲手燃了灯,才来到寺庙的中庭。


    中庭内架起了长桌,桌上放置羊、豕二牲,赫然是当贡品,此外还有汲灌盆器等物。


    地上湿淋淋,忌酒之人络绎不绝。


    周围人太多,裴莺转身时不慎撞到人了,她后面那妇人拿着酒樽的手一抖,大半的清酒洒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裴莺一惊,忙道歉,同时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对方擦拭:“对不住,我方才没看见。”


    “不打紧,是我自己着急了些,且你在前头如何能看见。”对方语气温和,不见怒意。


    裴莺落在妇人衣袖上的目光不由往上移。


    和她相碰的妇人生了一张圆圆的脸,长相亲和,小家碧玉,她梳着堕马髻,发间点以金玉簪,耳上坠了双玉珠耳环,显然对方出自大户之家。


    明莲心看清裴莺时惊愕了几瞬,又见她衣着不俗,心中暗道远山郡何时来了这般人物。


    “母亲,您在哪儿?”有人高声喊。


    明莲心忙回头喊话,但这边人多,大家都忙着忌酒,忌酒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声音小,回话了对方也没听见。


    裴莺:“要不先到外层去。”


    明莲心点点头,她手中的酒洒了,只能如此。


    裴莺比她高挑一些,走在前面拨开人群,很快带着明莲心出来。


    “母亲!”方才那道声音再起。


    裴莺看到了一个着男装的小娘子,她的面容和方才的妇人有四分相似,但眉宇间应该是肖父多些,看着很英气。


    “母亲您的衣裳怎的湿了?”裘半夏惊道。


    明莲心忙说不打紧,“只湿了少许,待回去换了就好。”


    裴莺听了更愧疚:“待祭祀完后,不知夫人有空否,我想请夫人和我一同去绸庄。”


    碰到人后,若对方破口大骂,她说不准歉都不道了,更别说买衣裳当赔礼。


    但对方态度极好,这让她难为情。


    孟灵儿祭完酒,转头就找不到裴莺,只好退出人群。


    “娘亲,这是怎么了?”孟灵儿也跑了过来。


    两个小姑娘对了个眼神,然后同时眸子一亮。


    孟灵儿看上了对方身上那套男装。裘半夏则是被孟灵儿别在腰间的小匕首吸引。


    孟灵儿绝对不是内向之人,很巧,裘半夏也不是。


    裴莺和明莲心还在客气辞让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聊了起来。


    当孟灵儿得知裘半夏竟会射箭,心里顿时痒痒。


    射箭,她也会啊!


    这能切磋不?


    府中一众武将的箭术和她不是一个水平的,根本没有可比性,她平日想找人切磋都找不着。


    而裘半夏得知孟灵儿不止会射箭,还会骑马和一些体术时,大为震惊。


    “你当真会?”裘半夏怀疑。


    如今女子习武的太少了,为嫁人习绣花的倒一抓一大把,她还是父亲够疼她,顶着一众压力才让她习了箭术。


    孟灵儿下巴微抬:“那当然,你若不信,改日我们相互切磋。”


    于是等裴莺拘谨地和明莲心聊完,一转头竟发现自己女儿和别人家女儿已经挽上小手了,一副认识多年的好姐妹模样。


    裴莺略微汗颜。


    社交这种事,她逊色女儿多矣。


    明莲心的表情和裴莺的差不多,两位母亲站在一旁,相顾无言,旁边的女儿们聊的热火朝天。


    不知是谁先笑了下,尴尬又生硬的气氛忽然就缓了下来。


    原先不认识的两拨人最后交换了姓名。


    裴莺得知对方是远山郡裘家的四媳妇。


    远山郡裘家,裴莺完全不了解,只以为是普通商贾,故而神色如常。


    这令跟随明莲心的女婢颇为惊讶,听闻裘家竟能无动于衷,此人究竟出身哪户高门?


    对方报了家门,裴莺不好不说,但她如今也没什家门可言,只好道:“我并非远山郡之人,只是随……亲友途经此处。”


    明莲心毫不意外,若远山郡有这等姿容出众的贵妇,怕早就扬名了。


    明莲心最后还是拒绝了裴莺赔她衣裳的提议,说倒不如一同去城中茶舍,由裴莺请喝一小壶茶便罢,裴莺欣然答应。


    裴莺和明莲心的马车相隔有些远,也不知陈渊如何办的,竟占了门口位置,裴莺和孟灵儿一出来便能上车。


    裘半夏看着裴莺的马车,目光扫过陈渊和周边的幽州兵,悄悄和母亲道:“母亲,这位夫人来头怕是不小,不过怎的没看见她马车上的家徽。”


    如今大户出行一般都会在马车上挂家徽,家徽大多为雕刻有姓氏的木牌,以告知旁人车中是哪家人,若遇上或发生摩擦方便调解。


    明莲心低声道:“裴夫人之前说只是途经远山郡,大抵不久后会离开,挂家徽可能用处不大,索性就不挂了。”


    裘半夏:“也是。”


    两辆马车前后进城,而后在一间茶舍前停下。


    裴莺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一壶茶。


    如今流行的是蜀茶饮法,即茶叶佐以盐、姜、橘皮、果肉和薄荷等一同煮成汤羹来饮用。


    裴莺和明莲心捧着茶,还未完全进入状态,孟灵儿和裘半夏倒是聊的欢。


    裘半夏知晓了裴莺母女才来远山郡不久,于是道:“今日中元节,待晚些会有庆典,许多人还会去放河灯。若不着急归家,可去远水河那边瞧瞧,晚间河上点点光晕,河灯各色各样,那景色不要太好看。”


    孟灵儿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兴致,转头软软地喊娘亲。


    裴莺失笑:“那就晚些再回去。”


    裘半夏见状不由艳羡道:“真好,我父亲就不许我和我母亲晚归,太晚回去得挨批评。”


    “我是去给他放河灯嘛,他会理解的。”孟灵儿说。


    裘半夏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道歉。


    明莲心也未想到裴莺竟已丧夫,且这话头还是女儿挑起的,顿时无措地看着裴莺。


    裴莺抬手给明莲心添了茶:“无妨。”


    *


    州牧府。


    霍霆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黄昏将至,天幕的明亮逐渐向橙黄蜕变。


    “夫人回来了吗?”霍霆山问卫兵。


    片刻后,卫兵回来禀报:“回大将军的话,还未归。”


    霍霆山负手而立看着天。


    这天都要黑了,竟还在外面逛,莫不是她要数清楚远山郡有多少块石砖才肯归。


    卫兵观霍霆山面色,不由为裴莺说了句话:“今日是中元节,城中庆典不少,怕是因此耽误了些时间。”


    霍霆山神色冷淡:“中元节。”


    祭祀的节日,她去拜祭她那个短命丈夫。


    随即不知想起什么,霍霆山脸色微变:“备马!”


    从茶舍离开后,裴莺和明莲心便分道扬镳了,前者继续逛,后者归家去。


    随着夜幕降临,城中罕见的愈发热闹了几分。雷鸣似的锣鼓声自远方传来,车水马龙的街头燃起了簇簇火把,一支队伍从远及近的来。


    那并非普通的队列,队中以身着同款短褐的男人为主,他们整齐排列,肩上扛着一个大板架,架上放了牲畜祭品,祭品周围还有饭食百味五果。


    长队如龙般游来,所过之处掀起一阵阵叫嚷。


    街上人头攒动,火光映着小贩和行人带笑的脸,每个人都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忽然有人高声喊:“桑无附枝,麦穗两岐。来年秋季,五谷丰登。”


    “桑无附枝,麦穗两岐。来年秋季,五谷丰登。”


    叫嚷声浪潮似的铺开,一声接着一声传到老远。


    裴莺牵着孟灵儿站在街道旁,看火龙似的长队从她们身旁过去,目不转睛的。


    母女俩都被迷住了,一个是从没见过,另一个是没见过这般大型的,不时齐齐发出惊叹声。


    待长队过去后,裴莺牵着孟灵儿想去河边,但女儿却忽然被吸引住。


    “娘亲,那里有面具,我想买个面具。”孟灵儿反手拉着裴莺到摊位前。


    那小贩见有来客,立马眉开眼笑:“小娘子买副面具吧,我这儿什么图案的面具都有。”


    面具造型很多,有兔子,狐狸,老虎,竟还有青面獠牙的鬼怪。


    孟灵儿拿起那张老虎面具放于脸前,转过头看裴莺,“娘亲,好看否?”


    这面具是木制的,两侧开孔穿绳作绑带,大概担心太沉戴着不舒服,面具只有半张,鼻尖往上呈弯月,下方露出来。


    裴莺笑着说好看。


    孟灵儿嘿嘿一笑,然后拿了张白兔面具给裴莺:“娘亲也戴一个,不然我自己戴怪怪的。”


    最后到底买了两张面具。


    除了面具外,裴莺还买了水灯,一共两盏,皆是莲花形的。有不少人会在水灯上题字,让水灯带着想和亲人说的话一同飘远。


    “夫人。”


    明明周围人来人往,小贩吆喝和买客还价声不绝,声音很杂。但奇异的,裴莺竟在其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那人声音很低沉,有时候会带点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像是什么都不在意。


    裴莺微顿,侧头看了眼。


    这一眼令她惊讶,方才那声居然不是她的错觉。


    几步开外,身形伟岸的男人站于街道中,黑袍玄冠,腰间别着环首刀,分明没什表情,却势如山海。


    那般熙熙攘攘的街道,竟硬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中空地带,连满街瞎跑的孩提快要靠近他时都自动拐了个弯儿。


    霍霆山抬步过去,低眸看裴莺。


    美妇人脸上戴着半边兔子面具,这兔子面具做的还挺像一回事,上面雕了两只长耳朵。


    面具挡住她大半的容颜,只露出美妇人软艳的唇和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她眼里带了点疑惑,似问他怎么来了。


    霍霆山不言,忽然抬手扯了裴莺脑后的面具绑带。


    在裴莺的惊呼中,她面上的兔子面具滑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接住。


    除了面具后,霍霆山又看了看裴莺,便将兔子重新覆上她的脸,而后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背过来,挑起那两根绑带为她重新系上。


    裴莺被他这一系列操作弄得很懵:“您这是做什么?”


    霍霆山笑道:“看看夫人,莫让人调包了。”


    裴莺抿了抿唇,这人怎的有些奇怪。


    “娘亲,我写好,您……”孟灵儿从摊子直起身来,待看见霍霆山,后面的话卡在喉间。


    霍霆山见孟灵儿脸上也戴着面具,目光落在她手上两盏水灯上,一盏已提了字,另一盏还未写。


    “夫人打算去何处放灯?”霍霆山从孟灵儿手中拿过未题字的那盏水灯。


    裴莺说去远水河。


    “走吧。”霍霆山拿了灯率先往前。


    母女俩只能跟上。


    走出一段后,孟灵儿后知后觉——


    等等,娘亲的那盏水灯还未题字。


    孟灵儿纠结了。


    直接喊停嘛,她没那个胆子,可是不喊停,娘亲的水灯上空空如也,这怎么成?


    眼珠子转了转,小姑娘落后两三步,走到陈渊身旁,低声说了句小话。


    远水河边今日很多人,都是来放水灯的,已经有一批人放灯了。


    河面光团点点,莲花造型的水灯随河水打着璇儿,仿佛是本就开在河上的睡莲。水灯连成带,光芒熠熠,当真美不胜收。


    裴莺发觉霍霆山来了也并非全都是坏处,起码这人气场强,明明什么都没干,居然能轻而易举拿到河边最好的位置。


    霍霆山将水灯还给裴莺。


    裴莺正要放灯,这时女儿凑过来,将一物塞到她手中:“娘亲,您的水灯还未题字,快快用这炭笔写了再放。”


    裴莺手中多出的,赫然是一只炭笔。


    那炭笔只有一小截,比手指还要短,像是小商贩随身携带用于记小账的。


    霍霆山目光在炭笔上一顿,然后越到后面站着的陈渊身上。


    陈渊有些无措,低声喊了句主子。


    裴莺最后只写了“祝好”二字,便将水灯放到河里。


    流水潺潺,带着水灯逐渐飘远。


    霍霆山站在裴莺旁边,侧头看她的神情,河灯的光晕落在她低垂的鸦色眼睫上,泛出少许微光。她戴了面具,叫人瞧不见神色,但那微抿的唇却透出几分郑重。


    “水灯放完了,回吧。”霍霆山说。


    裴莺看见女儿握拳的小动作,心知她不情愿,遂道:“才天黑不久,不若再等等吧。”


    霍霆山却道:“今日中元节,鬼气重,宜早归。”


    裴莺惊愕。


    据她所知,这人是铁血无神论者吧,怎的如今连鬼气重这些话也说得出来。


    霍霆山:“夫人若想游肆,明日亦可。”


    裴莺听他这话,心知是没得商量了,只能和女儿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驶回州牧府。


    待回去后,孟灵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裴莺的厢房和霍霆山的屋子在同一个院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院。


    “夫人。”


    裴莺正要回屋,听到他喊她:“将军有事?”


    “后日夫人随我一同去参加一场宴会。”霍霆山说。


    裴莺想了想:“是地方豪强相邀?”


    如今冀州易主,想来豪强们都想和这位冀州新主搭线,其中有成功的也不奇怪。


    霍霆山颔首:“夫人聪慧。”


    裴莺却微微蹙眉:“您自己去不成吗,我都不认识他们。”


    霍霆山:“夫人不需要认识。”


    裴莺和他对视片刻,见他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只能道:“事先说明,我先前并无参加过宴会。若到时不慎失了面子,您可别找我,我不负责的。”


    “不用你负责。”霍霆山话落抬手,在裴莺错愕的目光中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嗯,还是热的。


    只一瞬,霍霆山悠悠收回手:“夫人早些休息。”


    裴莺瞪圆了眼睛看着霍霆山。


    这人什么毛病。


    第43章


    当被捏脸的那一瞬, 裴莺以为他是又想做那种事。


    毕竟“早些休息”这四个字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很容易带上点别的意思,更何况他有前科在先。


    但是没有。


    这人勾着嘴角收回手, 然后转身往他自己的房间去, 看他的背影和脚步, 心情似还挺好。


    裴莺在门口站了片刻, 而后缓缓将门关上。


    躺在榻上,看着上方的罗纹, 裴莺再次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他果然是腻了。


    裴莺侧躺着抱着锦被, 缓缓呼出一口气, 只觉随着浊气吐出, 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真好,他腻了。


    裴莺自己也没察觉到,她那颗因“五宿之约”被吓成一团的胆子, 从她彻底确认了这认知的一刻起, 便开始膨胀, 逐渐回到之前各种捋虎须时, 多少有点有恃无恐。


    今夜的裴莺又睡了个安稳觉。


    霍霆山和她说后日有宴, 这场宴会裴莺没当一回事,但豪强们都激动难耐。


    冀州易主,幽州军以绝对的优势占稳冀州后,各大豪强的请柬便如洪水般涌向州牧府。


    有句话说, 请吃饭不是什么本事, 请得到人那才是本事。


    无数的请柬飘来,守门的幽州卫兵每天都收一大叠, 那厚度拿去当柴火烧都没问题。


    请柬送是送到了,但全部石沉大海。


    豪强们那是一个个抓耳挠腮, 坐立难安,心里都不由猜测这位幽州牧是何意。


    不赴宴,不和他们建立任何联系,莫不是下一个开刀对象就是他们这些地方豪强?那位冀州新主欲挑一些来个杀鸡儆猴?


    豪强和地方官一定存在联系,就算原先没联系,当地豪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桥梁搭起来。


    送珠宝送银钱也好,将族中女郎送去当姬妾也罢,反正线必须牵上,得让地方官成为他们背后的大树,靠着大树好乘凉。


    冀州权力核心重新洗牌,牌一洗好,豪强们就开始发力了。


    一车车珠宝黄金拉出去,一箱箱奇珍异玩抬出去,还有一个个水灵秀气的美人儿,全部送到州牧府。


    然而这些怎么去的,后面都怎么回来。


    这下可愁坏了豪强们。


    不收礼,那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怎么办,只能继续送,继续递请柬。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送的一封封请柬依旧没有回音,但却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这位霍幽州要动耕地,他要改革。


    榜文一贴,豪强们心思各异。


    如今的土地是私有的,耕地可以自由买卖。豪强们的祖辈都盘踞在冀州,财富积攒得早,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收购土地。


    买下大片土地后,再租给没有地的人,也就是佃农,让佃农为其耕耘,豪强们坐等收租。


    这批被豪强雇佣的佃农,不仅要为豪强种地,缴纳地租,服各种劳役,在某些必要时刻还会被武装成私兵。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自动依附于主家户籍,就算到时不想再租豪强的地了,也不是说想走就能走。


    若想要自由,还得经过一系列放免和自赎等手续。


    豪强作为绝对的既得利者,自然不想耕地的政策有一丝一毫的改动。


    但如今这位霍幽州却动了耕地,虽说动的不是土地的租赁,却也足够一众豪强想很多。


    今日下令更改种植的作物,那明日他会不会动租赁方式?


    租赁方式,动不得!


    *


    远山郡萧家,书房内。


    “萧老兄,你瞧这个霍霆山是想做什么?”一个穿着曲裾深衣的中年男人皱眉道。


    萧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这位霍幽州是个好名声的。前有长平郡救灾,后有下令种植小麦。前者暂且不谈,这下令种植小麦还低价售以麦种,小麦长成后如何那都是明年之事,许多人暂且看不到那般长远,只瞧见了低价麦种,都道他丹心如故。他占了冀州后如此大动干戈,是生怕旁人不知他一心为民。”


    华尽忠低声道:“他想要声望无可厚非,但往后可不能让咱们吃亏啊,不然咱们不能答应。”


    萧雄按了按眉心:“如今还只是下令改作物,没动旁的,这还好。”


    华尽忠却不那么认为:“萧老兄,你怎知此事不是一个开端呢?今日他霍霆山能下令让冀州百姓种植旁的作物,他日说不准为了声望又会动一动土地的租赁方式。那可是咱们的命脉,不能动的。”


    萧雄沉默不语。


    华尽忠继续道:“这霍霆山也是个奸诈的,放着自己的幽州不折腾,来冀州搞这些个幺蛾子。”


    萧雄是萧家的家主,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眼周的皱褶很深,像枯槁的树皮层层堆叠,但一双眼偶尔闪过的精光,叫人不容小觑:“若他霍幽州动了土地,那我们又能如何?”


    华尽忠拍案而起:“他不仁,就莫怪我们不义!”


    萧雄嘲弄道:“华老弟,我们能如何不义?你别忘了他手中有幽州军,那等铁骑可是连蓝巾贼都能剿了。”


    华尽忠低声说:“萧老兄,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晓幽州军的厉害。别说咱们萧、华俩家的部曲,就算远山郡所有豪强的部曲全部加起来,对上幽州军怕都只是以卵击石。”


    倘若朝廷随意派个人下来管理冀州,他们才不会源源不绝往州牧府送礼,即便被拒了还继续腆着脸上前。


    热脸贴别人冷屁股,那感觉难受得慌。


    但是没法子,谁让如今的冀州新主手握兵权。


    他们打不过啊!


    华尽忠:“萧老兄,我听闻之前幽、司、兖三州连伐蓝巾时,兖州军不慎覆没,幽、司二军后面相约一同攻打长平郡,但司州军失约了,而幽州军一鼓作气拿下了长平郡。”


    此事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打听都能知道。


    萧雄颔首。


    华尽忠又道:“后来幽、司二州相争冀州,一战决胜负,又以幽州军的胜出落幕。我听闻在那一战中,霍霆山斩下了刘百泉的右臂。”


    萧雄和他对视一眼,明白了他口中未尽之意。


    刘百泉是何人,他们这批时刻关注着冀州局势变化的豪强自然清楚得很。


    刘百泉虽只是都督,但此人是李司州之婿。他右臂被斩断,人肯定是废了。


    霍霆山废了李司州的半子,无论是从失冀州之事来说,还是从半子被废之痛来看,这梁子绝对是结下了。


    他们手里没兵权,打不过霍霆山,那就让那些有兵权的来。


    “萧老兄,我在司州有一位挚交,或许能帮忙运作运作。”华尽忠笑眯眯道。


    “甚好。”萧雄大喜,后面又叮嘱道:“此事不急,那霍幽州动不动土地还两说,莫要冲动行事惹恼了他。”


    华尽忠:“那是自然。希望那霍霆山快些接下请柬吧,好让我们探个虚实。”


    华尽忠没想到午时随口说的一句,在傍晚时愿望竟实现了。


    有家仆来报,那位他们费尽心思与之搭线的冀州新主,终于接了请柬。


    华尽忠一连道了数声好:“他肯来就好,就怕他一直不来。”


    而后他又问家仆:“那位接的是谁家的请柬?”


    各家都有派请柬,对方接了哪家的,就会到哪家去。


    家仆道:“裘家。”


    华尽忠皱了下眉,“裘家啊……”


    远山郡是整个冀州的核心区,因此各大豪强都扎根在此。


    豪强之中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萧、华、齐三家属最上层,其中隐隐以萧家为首。


    在三家之下,是裘、江、常、李四家,四家中裘家坐大。再往下就是许多不值一提的小豪强。


    “怎的选在裘家。”华尽忠喃喃道。


    霍霆山接了请柬的消息很快插了翅膀飞遍整个远山郡的高门,几乎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各家就速速给裘家拜贴。


    别管那位为何选在裘家,他们先把入门券拿了再说。


    见丈夫回来,收到风声的裘家大夫人李之桃问丈夫裘伯同:“郎君,那位怎会选在我们裘家?”


    裘伯同眉头紧皱说:“我也不知晓,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叫人摸不清其想法。不过暂且不管那些,这场午宴必须给办妥当,要足够隆重,万不可得罪人。”


    一年前裘老爷子病逝,裘伯同为嫡长,自然接手了家中生意,他底下按“仲叔季”排名的三个弟弟一同辅助他。


    “那是自然,宴会准备之事已吩咐家仆去办。”大夫人有些迟疑:“郎君,是否要安排舞姬?”


    裘伯同理所当然地说:“自然要。”


    裘家为即将来临的宴会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其他家也为赴宴一事思虑甚多,有的甚至辗转不能寐。


    唯有裴莺什么都没想,前一天晚上她早早歇息。


    虽然提前和霍霆山说了个免责声明,但裴莺也不是那种摆烂的人,翌日她起的比平日早了些,然后让辛锦为她梳妆。


    裴莺平日多用发带,两条发带相互勾连便能将满头青丝束住,睡觉时再扯开,简洁了事。


    但今日显然不能随意应付,如今最流行的乃是堕马髻,外面十个妇人有八个都梳堕马髻。


    裴莺斟酌片刻,让辛锦给她弄了个灵蛇髻。


    霍霆山已准备妥当,其实他也谈不上准备,只不过换了身玄色燕尾纱衣,其它一切照旧。


    霍霆山立于院前,听着熊茂汇报由斥候打听回来的消息。


    熊茂:“大将军,您接下请柬之前,萧、华两家走动得最频繁,几乎是隔两日两家的主事人就会见上一见。您要赴宴的消息传开后,裘家几乎被踏破了门槛,萧、华、齐三家更是直接派人去了裘家,估计是问裘家和您是否有交情。”


    说到最后,熊茂嘟囔:“东家的大儿子娶了西家的小女儿,西家的幺子又娶了南家的小女儿,南家的大女儿嫁了北家的儿子,还和东家的女儿成了妯娌。这些个地方豪强靠着联姻,彼此都混成一团了。”


    如今加深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女儿嫁过去,生下的孩子流着两家的血脉,这种才是最稳固的结合。


    时间久了,这些个豪强哪怕不同姓,也会同气连枝。


    霍霆山确实想动冀州的土地。


    佃农苦得很,完全看天吃饭,若是遇上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时,极有可能一年卖粮食的钱,还都不够给豪强土地的租金。


    他先前让人查过,冀州的土地租赁金额并不低,属于佃农勤勤恳恳工作一年,且还需天公作美,交了地租后自己才有少许剩余。


    当然,除去体恤佃农之外,霍霆山也有自己的私心。


    佃农被豪强以那等方式控制,必要时候会成为豪强的私兵。若是置之不理,这和放任他们圈养私军有何区别?


    豪强越吃越壮后,一定会想办法收购其他土地,失去土地的农民变成佃农,又会沦为他们的工具。


    因此冀州这块地必须动一动。


    “咯滋。”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霍霆山朝旁边扭头,待看清从房中出来的裴莺后,不由笑道:“夫人今日光彩照人,看来往后得多带夫人出去赴宴。”


    裴莺脚步稍顿,自觉很有商业契约精神的和他互吹:“将军亦雄姿英发,神采四溢。”


    裴莺觉得互吹完了,此事该告一段落,结果这人……


    霍霆山眉梢微扬:“夫人今日好眼光,大眼睛总算好使了一回。”


    裴莺:“……”


    马车已备好,两人乘车出发。


    在他们的马车驶出州牧府时,裘家已经准备妥当了。


    各家豪强齐齐汇聚在裘家的正厅。


    裘家鲜少打开的正门此刻门户大敞,门口的地砖纤尘不染,种着树的前庭连片落叶都无。


    这时,有一人一马从街巷尽头飞驰而来。那人在正门前“吁”的一声勒停了马,然后对守门的奴仆道:“快去通传,那位出发了。”


    奴仆拔腿往里跑。


    消息传回正厅,刹那间如犹如热锅。


    一众早早来到裘家的豪强纷纷起身到正门。


    裘伯同作为裘家的家主,且是本次宴会的主人家,理所当然的站在了最前面,接着是萧雄和华尽忠等人。


    “来了没有?”


    “哎呦,我这老腿,站一会儿就不大行了。”


    “哈哈哈,要不江兄先回里面坐坐,等那位来了再喊你。”


    “你怎么不回去?尽是出些馊主意。”


    “我腿又不疼。”


    等候的人群里有交谈嬉笑的声音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好像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那些交谈的、偷偷揉腿的通通正衣冠。


    只见街巷尽头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宽阔,除了驾车的卫兵外,前方还有数名骑兵开路。


    那马车缓缓行来,最后在裘家的正门前停下。


    车厢门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裘伯同等人都未见过霍霆山,只知霍霆山武将出身,且天生神力,在没见到本人前,一干豪强都觉得这位冀州新主大概是肤如黑熊,相貌粗恶,眉毛杂乱横生,或许连头发丝都是硬挺的。


    如今见了人,一众豪强心里无不惊讶。


    这霍幽州身形魁梧,眉峰桀骜斜指,一双凤眸深似暗海,目光扫过时竟令人心头微凉,积威甚重得很。


    周围更静了。


    裘伯同作为主家,此时应先由他恭迎,他正欲说话,却见那冀州新主转身,向敞开着门的车厢抬手。


    众人怔住。


    下一刻,一只戴着黄玉镯的白皙素手自车内探出,落在那只粗糙的大掌上,一道纤秾有致的倩影从马车内出来。


    待她站定抬眸,周围似光亮了一个度,白面朱唇,眉眼细腻润雅,那美妇人香腮染赤,耳坠明珠微摇曳。


    漆鬒盘成灵蛇髻,其上别了支扭金丝的蝴蝶金钗,蝶翅之上镶以红玛瑙,在阳光下艳丽多姿,与那美妇人艳软的红唇分外相衬。


    有美人兮,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一众豪强瞪圆了眼睛。


    霍霆山冷淡的目光扫过裘伯同,后者打了个激灵,回神后俯首弯腰,深深一揖:“鄙人裘伯同,恭迎天策大将军莅临寒舍。”


    他身后的一众豪强亦随之行礼。


    恭维的话一箩接着一箩,不知道的还以为霍霆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众位无需多礼,今日只当寻常聚会,莫要太拘谨了。”霍霆山道。


    裘伯同笑着附和,忽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拉,他下意识侧眸,见是他妻舅李连云。


    李连云低声道:“座位。”


    裘伯同眼瞳收紧了下,暗道不好。


    他以为霍霆山是独自一人赴宴的,因此上首只摆了一张案几。然,对方却带了位女郎过来。


    这座位该如何排?


    绝不可能安排在下首,但若在上首增添另一张新的案几好似也不合适。


    新增案几与原有的并行,那就是平起平坐,可没听说霍幽州家中有主母啊,那座位如何能那般摆?


    裘伯同冷汗都下来了。


    李连云见他脸色微白,心知他是没了主意,干脆建议道:“不如将上首的案几换大一些。”


    裘伯同眼睛一亮。


    这个好,将案几换大张些,将这选择题交还给霍幽州。


    若对方领着女郎上前,案几够宽敞,也不是坐不下,到时同案而食就是。


    若对方不将人带上去,那就坐在下首,这安排下首是他霍幽州自己安排的,不能算裘家伺候不周。


    裘伯同抓紧时间退出,和旁边候着的家仆说此事,后者得令,飞快往屋里跑。


    吩咐完家仆处理案几之事,裘伯同又觉得有另一事不妥。对方带了女客,而他们这边清一色的男客未免不相衬。


    裘伯同又唤来另一个家仆,命其给自己的夫人李之桃传了口讯。


    霍霆山和裴莺在一众豪强的簇拥下往正厅去,裘伯同背上直冒汗,庆幸自己这前庭修得够大,但又觉得可以更大些。


    裴莺步子小,霍霆山有意放慢了些脚步等她。


    待两人行至正厅,上首的案几已经换好了。


    不少豪强都暗自打量霍霆山,欲要看他接下来如何安排,却见那冀州新主径直领着身旁人一直走到上首。


    而那位美妇人似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毫不拘谨的随他一同入座。


    后院中的裘大夫人收到丈夫的口讯时心下一惊,却也顾不得其他,忙往正厅去。


    也亏得她知晓今日府中会来贵客,早就装扮妥当,这会儿倒省了梳妆打扮的时间。


    同样一幕发生在裘家的各房,几位正室夫人都先后接到了通知。虽然她们都很是疑惑,但还是速速前往前厅。


    裘大夫人是最先到的,看到一同坐在上首的霍霆山和裴莺时,她脚步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挂起笑脸走到丈夫身旁坐下。


    案几原先已摆好,不便加新的,不过有了上首“同案而食”的先例在,他们夫妻坐在一起倒也不突兀。


    裘伯同低声道:“弟妹那边何时到?”


    大夫人回话:“估计快了。”


    裴莺坐在上首听他们说话,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人是坐着,但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霍霆山见她低垂着眼,一直看着案桌上的茶盏,心知她是在发呆。


    方才入座后,她拿了茶盏抿了口,如今那杯盏沾了一点口脂,红艳艳的。


    霍霆山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杯中添了些茶水。


    裴莺被倒茶声唤回神,转头看他。


    “夫人饿否,要不让传膳。”霍霆山问。


    裴莺:“你们聊完了?”


    霍霆山:“本就无什可聊。”


    两人在上首若无旁人的说着小话,下面一众豪强看得疑惑又心惊。


    这女郎何许人也,难道是宠姬?


    但看着也不像,宠姬都是伺候的,给主子添茶倒水,如何能本末倒置呢。


    裴莺低声道:“那传膳吧。”


    霍霆山让裘伯同开宴。


    裴莺正欲收回目光,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略微熟悉的身影。


    裴莺定睛看,还真没认错。


    正是前日她在白驹寺中结识的明莲心,对方和一男子一同坐在中间段的案几旁,那男人的眉眼和裘半夏像极了。


    是了,裘家。


    明莲心曾说过她丈夫在裘家行四。


    裴莺对着明莲心微微一笑。


    “夫人在看什么?”霍霆山注意到裴莺弯了弯嘴角。


    这底下都是糟老头子,她也不嫌碍眼。


    裴莺如实说:“看到一个熟人。”


    霍霆山眸子微挑,“夫人在这儿还有熟人?”


    裴莺不大高兴了,这人说的她好像没朋友那样:“中元节那日认识的,她女儿和囡囡玩的不错。怎的,我不能有熟人吗?”


    “倒也不是。”


    坐在下方的明莲心没想到裴莺注意到她后,居然会和她打招呼,顿时受宠若惊,才想和丈夫说,便见上首的男人目光扫过来。


    冰冷中又带着点审视,叫人不住寒从脚起。


    所幸也就一瞬,那人移开了眼。


    上菜,开宴。


    为了今日这场午宴,裘家是费尽了心思,天上飞的,地上有的,水里游的都端上了案桌。


    八方风物,四时荟萃,配以炙、煮、煎、脯等烹饪方式,最后呈上美酒佳酿和果蔬。


    满满当当的美味摆满了长案。


    既然来此赴宴,就没有食不言的道理,霍霆山先举杯和众人喝了一樽。


    一众豪强见霍霆山并没有大摆架子,心头大喜,忙去敬他酒。


    霍霆山来者不拒。


    裴莺坐在他旁边负责吃,尝尝这个,试试那碟,吃得不亦乐乎。


    一旦生活得到保障后,人就会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好比乞丐只想填饱肚子,但豪强们则想吃好喝好,追求味蕾的享受。


    如今铁锅虽然还未普及,但像裘家这等家族,可以用青铜镬来烹饪肉类。


    又尝完一道菜后,裴莺看上了一碟宝坻银鱼,但可惜那碟菜在霍霆山的另一侧,她够不着。


    裴莺正想移开眼,打算去尝别的,却听身旁人说:“要哪个?”


    裴莺抬眸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霍霆山轻啧了声,“长了嘴就会吃是吧,够不着不会说话了。”


    裴莺抿唇。


    这人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好听。


    但最后裴莺还是说,“想要那碟鱼。”


    霍霆山抬手将那道宝坻银鱼直接拿到她面前,而后才拿起酒樽,和看愣了眼的华尽忠同饮。


    酒过数巡,裘伯同有了些醉意,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又死活想不起来。


    直到一众穿着妖艳的舞姬鱼贯而入的走进正厅,裘伯同才知晓忘了何事。


    糟糕,他竟忘了让这批舞姬莫上来。


    第44章


    如今是秋季, 但舞姬们不怕冷似的,她们身披薄纱,臂戴玉臂钏, 水袖一甩道不尽的灵巧多情。


    她们赤足踩着鼓点进来, 纤腰扭动, 行走间翘袖折腰, 露出的肌肤白皙似漾着水波,叫人难以移开眼。


    裴莺还是第一次看到古人跳舞, 那些舞姬们皆是体态轻盈, 身轻如燕, 加之她这个位置视野实在太好了, 舞姬们转身间还会往上首送秋波。


    情绪价值拉满。


    裴莺认真看舞蹈,用膳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还越来越慢。


    霍霆山睨她一眼, 见身旁美妇人后面连玉箸都停了, 便曲起指节敲了两下案几。


    裴莺没反应。


    下面时刻关注着霍霆山的豪强们, 倒是被他这一曲指敲得心惊胆战。


    这位是什么意思?


    是不满意吗, 那是否让舞姬别跳了。


    裘伯同又开始冒冷汗了, 他以袖轻拭,已经在考虑如何让舞姬下去,但这贸然打断也太突兀了,弄成事故反而不美。


    同床共枕多年, 裘大夫人看出丈夫心中所想, 低声道:“郎君,莫急。”


    裘伯同怎能不急, 这场宴会若是那位不满意,以后难免看轻他们裘家几分。


    裘大夫人说:“我观那位神色, 不似对我们裘家不满。”


    裘伯同疑惑问道:“那是为何?”


    裘大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是李家人,李家在远山郡中也有一席之地,她和裘伯同是联姻,婚前只见过一面。


    嫁给他不过是父母之命,最初并无男女情爱可言,只不过后面那些年的相伴里,日久生情,也渐渐懂了少时看画本子里的男女之情的纠葛。


    那位霍幽州显然是不喜身边人看舞姬看得忘乎所以,连用膳都不忘,也或许不喜她忘了身边还有他。


    但她这位丈夫并不懂,这又该如何说?


    最后裘大夫人只能说:“郎君你且信我一回,让这支舞跳完,后面多半那位会自己开口。”


    裘伯同半信半疑,到底还是信了自己夫人的话。


    霍霆山看着裴莺的侧脸,好一会儿过去了,却见那纤长的眼睫一动不动。


    看得都不会眨眼了。


    这等破舞有什好瞧的,不就是几条袖子挥来挥去。


    霍霆山又曲起指节在案上敲了两下,这次力道比上回要重一些。


    上回裴莺没注意,现在注意到了。


    她扭头看霍霆山,眼里带了些不解:“将军,何事?”


    霍霆山面色冷淡。


    她还好意思问何事。他带她来用膳,如今这满桌的膳食不吃了,跑去干旁的事。


    裴莺见他不言,推己由人,不由想起一事。


    莫不是他想吃她这边的菜?


    多半是了,想吃但够不到,所以喊她。


    裴莺微微愧疚:“对不住将军,方才没注意。您想吃什么,我给您拿。”


    霍霆山一顿,片刻吐出两字:“熬凫。”


    凫,鸭子。


    裴莺转头去拿她另一侧呈着熬凫的银碟,正要放到霍霆山面前,又听他说:“放中间即可。”


    裴莺依言放中间。


    霍霆山神色稍缓。


    还行,知道问他要不要吃的,没白带她出来。


    一舞尽,舞姬们水袖荡起浮波,又缓缓落下,薄纱拂过她们娇嫩美丽的容颜,尽态极妍。


    按之前的安排,舞姬们要跳三支舞,这一支舞收尾后,为首的舞姬正欲起头跳第二支,然而这时——


    “舞姬都下去吧。”上首传来一道不辨情绪的低沉男音。


    领舞的舞姬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哪里办的不妥。


    裘伯同却是心头一震,惊讶于对方竟真应了自己夫人所言,当下也不敢耽搁,忙开口让泫然欲泣的舞姬们离场。


    舞姬都离开了,正厅似因此空旷了些,徒留下残余在空气中的几缕甜香。


    裴莺还挺可惜的。


    她只看了一场,没看够。不过本次宴会的主角不是她,人家主角不喜欢,还真不能如何。


    此时正厅内的豪强又开始向霍霆山敬酒。


    “大将军,不是鄙人谬赞,远山郡这地方确实是块宝地,山明水秀,侧有洪江,背靠朱霞峰,又有良田万亩,实属坐拥山河,妙不可言。”萧雄晃着酒樽笑道。


    华尽忠笑着接话:“是极,大将军若是闲暇,还请在远山郡多待些时日,领略这美妙风光。”


    在场的谁都知晓,霍霆山身为幽州牧,是不大可能一直待在冀州的。


    让他多留些时日不过是客气话。


    但是……


    “既然众位如此热心,却之不恭,那我便将下个月月初的启程计划再往后推一推吧。”霍霆山拿起酒樽。


    底下一干豪强齐齐僵硬了一瞬。


    今日二十号,距离下个月月初不过十来天。这尊大神原定竟打算下月初离开?


    方才那岂不是弄巧成拙,这一推迟,推迟到几时?


    豪强一个个心急如焚,但又深知不能直接问他何时走,这会得罪人。


    众人酒喝了不少,有些酒量稍差的,饮了酒后不如往常般掩饰得好,心里所想在面上不由泄露几分。


    霍霆山将他们的神情收于眼底,嘴角勾起。


    这群老不死盼着他走呢,他确实要走,但离开之前得拆一拆这批老家伙的骨头。


    官场说话像打太极,话总留几分余地,裴莺有时还听一耳朵,发现绝大部分都是恭维的话,即使偶尔有些不是,也像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没什意思,还不如桌上的美食来的吸引人。


    裴莺继续用膳。


    美味佳肴摆了一桌,每碟菜分量不一定特别多,但种类和款式都十分花里胡哨。


    有些菜看中但又够不着,她也不和霍霆山客气了,直接喊他拿给她,省得他又说她长了嘴只会吃。


    本来在和豪强聊天的男人抬手,将碟子换了个位置,然后神色自然的继续和底下一干人打太极。


    半晌后,裴莺放下玉箸,拿起茶盏轻抿了口。


    杯盏放回案几上,裴莺没再拿玉箸。


    “吃好了?”身旁人忽然问。


    裴莺点点头。


    不仅吃好了,还吃得有些撑,感兴趣的都尝了不少。


    “你们还要聊多久?”裴莺问。


    霍霆山早就放了玉箸,这会儿一手拿着酒樽,另一手搭在案几上,听了裴莺的话,指尖随意点了点木质的案板:“夫人想回去了?”


    裴莺低声回答:“也不是,就是想到处走走,消食。”


    “那就去,这回我又没拿发带绑着夫人。”霍霆山眼中含笑。


    裴莺不由瞪了他一眼。


    这人说的什么浑话?


    裴莺瞪完人径自起身,以如厕的名义唤来旁边的侍女。


    裘伯同作为本场宴会的主家,理所当然坐在最靠近霍霆山的下首位置。


    他和许多人一样时刻留神观察着上方,看到裴莺瞪人时,拿着酒樽的手不住抖了抖。


    樽中清液洒出来了些,沾湿了手指和小块案桌,但裘伯同宛若未觉。


    “夫人,方才那位女郎是瞪霍幽州了吗?”裘伯同神情恍惚的向裘大夫人求证。


    恰好裘大夫人刚刚命女婢给酒壶添酒,并未看见:“郎君在说什么?”


    裘伯同喃喃道:“夫人也没瞧见,方才果然是我看岔了。”


    裘伯同自以为看错了,但华尽忠和萧雄等人却不是。


    都是坐在最为靠近的下首位置,看得清楚得很。几人心中除了惊愕以外,还有难以平息的懊悔。


    若早知这霍幽州带了女客来赴宴,他们也把内人带过来,让内人去和那位夫人交际,或许还更有成效。


    哪像如今酒水喝了好几壶,喝的都快神志不清了,却愣是没探出分毫有用的信息来……


    另一边。


    裴莺离了正厅,就和侍女说不想去如厕,想逛逛消食。


    伺候霍霆山这桌的侍女原是裘大夫人身边的人,心思一等一的活络,当即说可以去花园。领裴莺过去时,她暗中给身后跟随的女婢递了个眼神。


    后面的女婢退了下去。


    正厅里,知晓裴莺正式离场后,裘大夫人眸光微闪,先离了正厅,而后再让女婢通知还在正厅中的妯娌们。


    很快,几位裘家媳妇全部离了正厅。


    “我们去后花园逛逛吧。”裘大夫人对几个弟妹说。


    裘二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大嫂,那位夫人是在后花园吧。”


    裘大夫人没有否认。


    裘二夫人抿唇笑笑:“原来如此,那咱们快些过去吧,和那位夫人认识认识,若能与她搭上线,让其给霍幽州吹吹枕头风,往后借此能帮到裘家也甚好。”


    裘三夫人瞥了眼旁边的明莲心,意味不明地说:“四弟妹也一起去呀?一并过去倒没什么,只是到时你的嘴巴得甜一些,莫要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话来。”


    裘大夫人皱了皱眉。


    她这三弟妹是个爱欺软的,她行三,比四弟妹年长些,平日爱向对方摆架子。


    若往常便罢,她懒得管她们,但今日不同。


    裘大夫人沉声道:“都是自家人,说话就别夹枪带棒了,若是说惯了,后面在贵人前说漏了嘴,叫旁人看了我们裘家的笑话,我可不会在郎君面前为你遮掩一二。”


    裘三夫人立马嘘了声。


    裴莺在逛后花园。


    长平郡的后花园奇珍异卉争相怒放,仿佛将整个春日都收入其中。


    州牧府的花园就更不用说了,且后面霍霆山还将长平郡那些奇卉挪了过来,又让人重新布置了番,比之之前的只好不差。


    和前两者相比,裘家这院子多少有些不够看。


    不过消食而已,重在走路而不在赏景,裴莺慢慢地走着。


    “夫人。”


    最初裴莺没反应过来那是在喊她,但后面接着有上前的脚步声。


    “夫人。”


    这下裴莺知道了,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几张略微熟悉的面孔,其中明莲心也在。


    另外三位女郎,如果她没记错,在宴中都是和男人同坐一桌。


    多半是裘家的媳妇儿。


    裘大夫人领着几位弟妹向裴莺施了一记万福礼。


    裴莺回礼。


    而后裘大夫人率先自报家门,再给裴莺介绍自己的几个弟妹,最后温声细语道:“今日宴会所邀宾客不少,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裴莺摇头:“裘大夫人言重,贵府未有不周之处。”


    裘大夫人心头狂喜。


    看来这位夫人是个温婉好说话的。


    有了裘大夫人打头阵,二夫人和三夫人迅速跟上,恭维的话层出不穷,夸裴莺的容貌,夸她今日的发饰,又聊起她身上的衣裳。


    “夫人这神妃仙子般的人物,也亏得是最近才来的远山郡,不然咱们这里的第一美人该早早易主了。”


    “可不是嘛,今日我瞧见夫人,险些没回过神来闹了笑话。我听旁人说丽贵妃倾国倾城,那位贵人我是没机会得见,但夫人姿容,怕是和丽贵人相比都不逊色呢。”


    裴莺被围着,脸上的笑都有些僵了。


    她真不算一个快热的人,今日才第一回见裘大夫人几人,她们热情似火,她有些吃不消。


    而且她对她们为何奉承她心知肚明,她们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为了裘家,她们用言语讨她开心,是想让她去做霍霆山的工作。


    裴莺心想,可能是和霍霆山一同出席宴会给了她们错觉,但她们搞错了,她真做不了霍霆山的思想工作。


    认真算起来,她也算寄人篱下。若非寄人篱下,她都不会随他来赴宴。


    裴莺看向被三位裘家媳妇抛在一旁、已然置身事外的明莲心,后者接到她的目光,对她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腼腆笑容。


    裴莺轻咳了声:“裘四夫人,怎的不见半夏?”


    明莲心僵住。


    这话一出,裘大夫人几人齐刷刷看向明莲心。


    裘大夫人眼中更是迸发出灼热的光亮:“哎呀,原来夫人认识我们家半夏,四弟妹你也是的,怎么不早些说。”


    裘三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张口欲言,但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下明莲心成为几人的焦点,她尴尬道:“前日才和裴夫人认识的。”


    裘大夫人心里又哎呦了声。


    果然是相熟的,连姓氏都知晓呢。


    本来是边缘人的明莲心一下子被拉了过来。


    裴莺和明莲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另外三人见状终于不再口若悬河。


    不久后,裘半夏也被带过来了。


    小姑娘来时已被告知府中来了贵客,且这位贵客她还见过,这会儿规规矩矩给裴莺行了万福礼:“见过裴夫人。”


    裴莺笑道:“不必多礼。”


    裘半夏直起身,认真问道:“裴夫人,灵儿最近有空吗,她那日还说要和我切磋箭术,我想待她有空时我去寻她。”


    女儿有空起码是下一个休沐日了,裴莺没说具体日期,而是道:“她最近都在跟着先生们学习,此事我回去和她说,让她自己谴人给你传讯。”


    裘大夫人等人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裘半夏欣然应下:“谢过裴夫人。”


    大概有裘半夏这个小辈在,裘大夫人几人的恭维收敛了些。裴莺在后花园消食完了后,回正厅。


    饭饱酒足,午宴结束,该聊的没聊,不该聊的更没聊,气得一干豪强只能对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干瞪眼。


    好不容易请来了人,却偏偏什么都探不出来。


    “郎君。”裘大夫人喊自己那干瞪眼一员中的丈夫:“我有事和你说。”


    裘伯同不以为意:“什么?”


    裘大夫人只好凑近和他耳语数句。


    裘伯同脸色大变:“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裘大夫人嗔怪。


    裘伯同心思转了数圈,已有了决定,但面上若无其事,先后将客人彻底送走,而后才让明莲心来了正厅。


    裘家人几乎都在此。


    后面便是“三司会审”,明莲心没有隐瞒,将那日的事娓娓道来,最后道:“当时和她相识,她并未说她住在州牧府,与我也只是寻常之交,倒是半夏和她女儿投缘些。”


    裘大夫人问:“四弟妹,你当真听清楚那小姑娘说去给她父亲放河灯?”


    明莲心颔首说是。


    众人心思各异。


    那位夫人竟有亡夫,且其女居然还受一众先生传道。若她仅仅是宠姬,如何能有这般待遇?


    “会不会我们都猜错了,她并非霍幽州之妾,而是他的表妹。”裘三爷道。


    “不无可能。”裘二爷赞同,转而又道:“唉,那霍幽州竟也没说。”


    裘伯同目光剐过自家二弟:“你什么身份,他还需特地和你解释?”


    那位手握兵权,本身就有傲慢的资本。


    别说只是不介绍所携女眷,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那位夫人拿了他们冠上的簪白笔去投壶,大家怕都得附和一声投得好,再献上更多的簪白笔。


    裘二爷讷讷不做声。


    裘伯同:“多半是表亲无疑。那霍幽州来冀州时,偶然得知自己的表妹丧夫,故而将人接到身边。”


    合情合理,也合乎逻辑,裘家众人相继点头。


    多半是这样了。


    *


    午宴散场,裴莺和霍霆山乘马车回州牧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咕噜噜的往前,裴莺撩起帏帘朝外看,如今只是午后,城中还很是热闹。


    “不若先不回州牧府,在这城中走走,夫人觉得如何?”霍霆山忽然道。


    裴莺来了兴致:“也好。”


    上回出来碰上中元节,她和囡囡直接去了白驹寺,后来又和裘四夫人母女在茶馆待了不少时间,真正游肆的也仅有临近天黑那会儿。


    至于天黑后,那更别说了,才放完河灯她就被这人带回去。


    所以远山郡她根本没逛够。


    马车停下,霍霆山先下了车,然后将裴莺搀下来。


    裴莺走在街道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因着是闲逛,她步子放得很慢,遇到耍杂的便停下来观赏片刻,待看完了还从小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到对方的木盒子里。


    霍霆山不时低眸看她。


    有什好看的,不过是些江湖的雕虫小技,她倒不仅看得入迷,还给了赏钱。


    好骗得紧。


    “铛——!”


    前方忽然有人敲响锣鼓。


    裴莺脚步不由快了些,霍霆山慢悠悠的跟上去。


    前方立着一个木板大架子,其上钉有藤纸,一人手持铜锣站在大架子前。


    裴莺来到时,已有不少百姓立于木架周围,成包围圈将那大木架围住。


    但奇异的,随着她过来,两旁百姓竟如海水被斩断般自动退开了,挪动时面上还残余少许惊惧之色。


    裴莺回首看了眼身后的霍霆山,后者面无表情,平静的眼波里藏着鹰隼般的锋利,瞅着很吓人。


    裴莺:“……”


    裴莺就这样一直走到最前面。


    那男人又敲了两下锣鼓,然后转身面向架子,开始念钉在架子上的藤纸的内容。


    裴莺听了片刻,明白过来这是在向百姓们说明更改作物一事。


    如今要将决策传到家家户户,只能以这种出榜贴文、再找人反复宣读的方式推行。


    因为许多百姓根本不识字,光是出榜用处很小。


    这种方式让裴莺想起了邸报。


    邸报又称为朝报,有一种观点是这玩意儿最初在汉代出现,按郡国皆有邸,所以通奏报。


    说白了,就是用于通报公告性的新闻。可以说邸报是报纸的最初版本。


    待那男人反复念了几次后,周围响起一众谈论声。


    都在谈小麦的事。


    “真的假的,在官衙里买麦种比外面便宜一半有余?”


    “都出榜了,多半是真的吧。”


    “那些当官的在想什么,贴银钱给俺们种地?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该不会是起高热,烧坏脑子了吧。”


    “嗐,管他们想啥呢,反正这听起来不错,那就试试呗。”


    “真有那么好的事啊?天上不会掉馅饼,此事会不会有诈?”


    “谁知晓呢。”


    裴莺黛眉微皱。


    百姓谈论完,逐渐散去。


    “夫人,不走?”霍霆山见裴莺依旧站在木架子前。


    裴莺看着架上藤纸的目光转到霍霆山身上:“将军,他们那般怀疑您的政令,您不生气吗?”


    麦种的推行最初必须贴钱,不然没有百姓会心甘情愿如此折腾。


    那些银钱虽然很多来自于长安权贵买香皂的货款,但有时候在自己钱袋子里走过一轮,要再掏出来,难免肉疼。


    贴钱为民,百姓却对此心存疑虑,甚至还有不少怀了恶意的揣测。


    霍霆山不以为意:“有什好生气的,若这点都要计较,我早投胎几回了。”


    裴莺正色道:“将军,此事归根到底是百姓对官衙心存怀疑,是他们对您这个冀州新主的不信任,因此才会对新策有质疑。他们就算接受了,也是勉勉强强的接受,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拥戴。”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你霍霆山的民望不够,所以才会有刚刚那等场面出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他记得今日午宴并未上熊心豹子胆一菜,她倒是什么都敢说。


    裴莺又道:“其实您接手冀州后,并非无作为,只是有时候忘了在别处使力。”


    就拿长平郡的救灾来说,虽然他立马出兵有她的缘故,但找到囡囡后,他若是真的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当地的灾民,然而他却命人竭力救援了。


    幽州军火速救灾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多,但都在长平郡。


    古代的通讯极其不发达,八百里加急会跑死珍贵的马匹,那是皇族在战时才有资本用的。


    一封信寄回故土,游子信中言道自己重病,欲要故土的某种药材,但待家中老母收到信时,可能写信的游子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信息的不流通导致百姓的印象来不及更迭。


    他们或许潜意识会觉得这个新主和上任的没区别,甚至会下意识将前人的所作所为安在后人身上。


    裴莺看着霍霆山,“将军有没想过将这邸报用起来呢?不仅仅是通报正式公文,也可以通报其他事,设在集市、茶馆,和一些食肆内,将您为冀州百姓所做的事,无论大小,皆写在报上再让人宣读。不仅是宣扬您的功绩,也是让他们有一份参与感,而不是好似谁当这冀州之主都可。”


    许多百姓都是各扫门前雪,只顾着自家的小日子。


    至于谁当皇帝,谁当州牧,那些通通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


    因为他们没有参与感,也无什集体荣誉可言。


    邸报的普及是对百姓思想潜移默化的教化,令他们对冀州有归属感,对霍霆山这个会做出实际功绩的新主发自内心的敬仰,不再是谁当道都无所谓的高高挂起。


    那些积攒的,才是切切实实的民望。


    裴莺看到了他眼中似惊涛,也仿佛看到了破晓的晨光,但仅是几息,那双狭长的眸中已是一片不见底的幽深。


    “夫人所言极是,今夜我欲与夫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下。


    裴莺呆住,此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恩将仇报。


    第45章


    裴莺呆在原地, 半晌后,她才干巴巴地说出一句:“这不太好吧。”


    霍霆山嘴角勾起:“有何不好,明明那是夫人亲口答应的事, 是也不是?”


    裴莺玉颊微红, 憋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干脆什么也不和他说, 径自转身往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走。


    霍霆山抬步跟上,忽然听见一声小小的、仿佛是喃喃自语的嘟囔从前面飘过来。


    那小话要是换一个人说, 估计现在已身首异处了, 但男人这会儿只是唇边弧度深了些, 再不缓不急的跟随着美妇人的脚步。


    城中很繁华, 街边摆摊的小贩不在小数,售卖的东西种类很多,小吃和小物件都有, 不一而足。


    先前裴莺逛得很高兴, 但如今却像地里多日不得水露的小白菜, 蔫掉了。


    裴莺走着走着, 走到一家茶舍前。


    茶舍挂着“一口香茗”的木牌, 内里茶香飘溢,还能听见一些茶客谈论的声音。


    “夫人进去否?”霍霆山问。


    裴莺没理会他。


    霍霆山又悠悠地道:“若夫人无游肆的兴趣,不如我们先回州牧府,改日我再和夫人同游。”


    裴莺抿着唇, 还是不理他, 但走进了这间茶舍。


    裴莺没要包厢,在包厢里得和他独坐, 只有两人,她不想坐包厢。


    最后选在大厅角落的位置。


    时人嗜好茶, 兜里有几个钱的会去茶舍,兜比脸干净的,就随意买些野茶再抓几把佐料在家自行煮茶喝。


    规模稍大些的郡县内茶馆比比皆是,茶客亦是不缺的。


    午时方过,茶舍中的茶客不算多,裴莺成功寻到了角落位置。


    如今还没有专门的煮茶器具,煮茶皆用鼎、釜。这茶舍内每张小桌案内皆为中空,再嵌入小鼎,如此一来小鼎不会突兀的高出桌案太多。


    霍霆山要了最贵的茶盘,掌柜心知有贵客上门,令茶佣速速准备。


    茶盘很快端上,茶佣笑道:“上茶喽,两位请慢用。”


    茶盘是个扁平的木盒子,内里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格子,茶叶和一些佐料依次置于其中,除此之外有各种花瓣。


    霍霆山抬手取茶叶:“夫人尝尝我的手艺。”


    裴莺垂眸看他依次下茶叶和佐料。


    旁边这时有茶客说话。


    “我一个表叔在岸口劳作,他说这几日裘家几乎将岸口的渔船都包了,每日的渔货皆买了个干净,好生财大气粗。”


    “都包了?那是为何?”


    “听说他们家要为新来的州牧办宴,这银子是流水的花出去呀!”


    “裘家确实有钱,但要说富得流油,那还是当属萧、华两家。两个月前萧家那位过六十大寿,那场面才是轰动,香车宝马挤满了街巷,各家携礼来贺,听闻当日萧府中家奴拿到的赏钱,比许多人两个月赚的银钱还多。”


    “所以说,有时不得不羡慕旁人会投胎。瞧那萧家三郎君,文不成武不就,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整一个就是混世魔王。他半个月前醉酒打死了几个布衣,这等罪名本是要偿命的,但谁叫他生在萧家呢,祖上蒙荫福泽,子孙为非作恶亦无所畏惧啊!”


    裴莺皱了皱眉。


    萧家,她倒是有些印象。


    她记得那个叫“萧雄”的老翁今日全程的都笑得一脸谦卑,仿佛能来赴宴作陪是上天的恩赐,宴中恭维的话说的也比旁人多了些技巧。


    她知晓他们都戴着假面,却没想到反差居然如此大。


    “嘘,莫要说了,这要是被他们听了去,可没好果子让你吃。”


    “你且安心,先前我已仔细看过,这茶舍里并无萧家之人和其爪牙。而且今日他们也不得空,我听闻啊,如今住了州牧府的那位今天去裘家赴宴,各家肯定紧着那边,哪有心思管其他。”


    有人低声说:“新入住那位从北边来的,北边那等蛮夷地出来的人,能比上任好到哪里去,说不准不及多矣。等着吧,相信再过不久,那位就会醉倒在金银和美人堆里。”


    “咕噜噜。”小鼎中的茶水被慢慢煮沸。


    有热气自两人中氤氲而起,仿佛形成了一层薄纱,霍霆山的面容逐渐多了几分模糊。


    裴莺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观这人气息平稳,应该没生气。


    茶水煮开后,霍霆山又添了些花瓣进去,而后忽然道:“夫人聪慧无双,世间许多男子不及尔分毫。”


    裴莺愣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这话应该是对她那番改进邸报的评价。


    “将军谬赞。”裴莺心里微叹。


    并非她聪慧,她只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比他看多了数千年的往后。这人不到不惑就占了两个州,若是放到现代去,一定也是个搅动风云的人物。


    不,也不一定,说不准早早铁窗泪了,改不好不许出来。


    被自己最后的想法逗笑,裴莺弯了弯嘴角。


    “高兴了?”


    裴莺不明所以的抬眸。


    男人将茶碗放在裴莺面前,调侃道:“这般好哄,以后我得将夫人看紧些,免得叫歹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裴莺忍不住道:“歹人?有人能歹恶得过您了吗?”


    这人竟点头,全盘接受了:“也是,毕竟我可是北边来的蛮子,杀人放火,强抢美妇人,无恶不作,且还不知悔改。”


    裴莺:“……”快送他去现代铁窗泪吧。


    虽然对面坐着的人不如何,但茶舍的茶倒不错,悠哉的在茶舍中品了一壶香茗,又听了不少城中八卦后,裴莺有些困了。


    往日这个点是她的午憩时间,她想睡觉了。


    霍霆山见她按了按眉心,便将茶碗搁下:“回吧,改日再出来。”


    马车施施然驶回州牧府。


    裴莺一回来就回房中歇息,霍霆山则先让卫兵通知府中一众谋士,他缓步朝着书房去,等他来到,众谋士也到了。


    书房的门紧闭了一个多时辰,待房门再开,之前多少有些疑惑的谋士一个个面带笑容,笑得极为舒心。


    公孙良摸着羊胡子走出书房,眺望远方的天。


    云朵软白,云层舒卷,他好像看到了白云绘成了猛虎的形状,在风过以后,天上的猛虎长出了一对偌大的羽翅。


    公孙良笑了。


    他本来以为还需二十年左右,如今看来远不用矣,甚好甚好。


    霍霆山仍在书房中,谋士散去的时候,他和外面的卫兵说:“让陈渊……”


    话还未说完,霍霆山想起今日陈渊在给孟灵儿当先生,这会儿多半没空,遂改了口:“让沙英来一趟。”


    卫兵:“唯。”


    沙英很快过来了,人到时书房徒剩他和霍霆山:“大将军,您找我所为何事?”


    霍霆山说:“萧家的三郎君前些日子打死了几个布衣,此事你去查查,择其布衣中一人,随意认个远门亲族关系,找个机会将风声放给萧雄,他应该会主动来寻你。”


    沙英心下了然。


    大将军这是要开始动萧家了。


    霍霆山继续道:“这萧家三郎君身上混事肯定不少,萧雄寻过你以后,你找人在州牧府门口搭个戏台子,寻些‘百姓’隔三差五来申冤。此事初期做得隐蔽些,待处置了萧家三郎君那一群人后,可给萧雄那老家伙透露点消息。”


    沙英拱手作揖:“唯。”


    沙英领了任务后出去忙活了。


    霍霆山走到书架旁的柜子边,拉开柜子拿出里面的短匕。


    “铮。”短匕的鞘被推开,露出了轻薄的匕身,微微倾斜间短匕闪过一片寒芒。


    “袁丁老后志气也没了,整府竟都找不出多少好东西。”霍霆山哒的将匕鞘合上。


    *


    孟灵儿下课后往裴莺院子里来,打算晚膳在这边用。她那边虽也有庖房,但整个州牧府只有母亲这里有铁锅,她想吃小炒肉了。


    “娘亲,陈校尉说我的箭法比之从前有进步。”孟灵儿美滋滋地说。


    裴莺给女儿倒了杯茶:“囡囡很厉害。”


    夸完女儿,裴莺想起一事:“对了,囡囡还记得前日认识的小姑娘吗?今日我和将军去裘家赴宴,我看到她了,她问我你何时有空,她欲和你切磋箭术。”


    孟灵儿一时竟不知惊讶娘亲随那人去赴宴,还是该错愕她正愁着如何联系新认识的小伙伴,便打瞌睡有人递枕头过来。


    “娘亲,您如何和她说?”孟灵儿掰了掰手指,算着日子:“还有四日才到休沐日呢,我怕有变数。”


    裴莺笑道:“我说回来问问你,再让你自己谴人与她说。”


    孟灵儿抱住裴莺的手臂:“娘亲最好了。”


    晚膳不久后端了上来。


    裴莺今日中午吃了非常丰盛的一顿,晚上吃不下太多荤腥。


    不过她吃不了,孟灵儿吃得那是一个欢,近日她的体术课颇多,饭量直线飙升,个子也往上窜了一些。


    见裴莺不吃后,孟灵儿将小炒肉一扫而空。


    饭后,孟灵儿在裴莺这里腻了两刻钟,然后回去了。除了体术课外,其余课程都有先生布置的课业,她得回去写课业。


    送走女儿后,裴莺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


    黄昏已尽,天上最后一层浅浅的光晕了无痕迹,夜幕重新铺染苍穹,而后挂上了几颗繁星。


    晚上了。


    裴莺捏着锦帕的手不由紧了紧。


    她很想将那事当作平常,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又或者是和风细雨,舒缓的来。


    但霍霆山这人在榻上疯得很,别说听指挥,就是商量也不成,完全我行我素。


    “滋啦。”


    裴莺被惊醒,忙扭头往旁边看。


    辛锦收回火石,对上裴莺带了些惊慌的目光,不解道:“夫人?”


    裴莺一颗心跳得厉害:“……无事。”


    辛锦:“夫人,前些日子那几匹蜀锦已做成了成衣,漂亮极了,您要瞧瞧吗?”


    蜀锦之名满天下,有道“黄润细布,一筒数金”,可见其价格之高昂。丝绸之路开通后,朝廷有时还会用其换取战马和其他军需。


    给裴莺做衣裳的那些蜀锦是原先州牧府库房的存货,全送到她这里了,后面裴莺又给了一些孟灵儿。


    裴莺无心瞧蜀锦,但却顺着辛锦说的想到了其他。


    换衣服。


    是了,她要沐浴换衣服,然后早早歇息。


    今日不凶,宜早睡。


    “辛锦,不看蜀锦成衣,我想去沐浴。”裴莺从软椅上起身。


    辛锦颇为可惜,那套蜀锦成衣好看得紧,穿在夫人身上一定更美。不过主子似乎打算沐浴安寝,她也不能说什么。


    裴莺沐浴完上了榻,拉被子盖好。


    闭眼睡觉。


    辛锦将裴莺换下的衣裳放入盆中,打算带去浆洗房,她从耳房出来见厢房竟已灭灯了,心里有一丝转瞬而过的疑惑。


    今日夫人比往常早歇息了不少。


    辛锦端着木盆子出厢房,才将门关好转身,便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往这边来。


    辛锦忙弯腰俯首,她以为对方只是要回房,毕竟两人房间比邻,房门开的也近。


    却未想到——


    “夫人睡了?”


    辛锦立马回答:“是的,刚刚才歇下。”


    话音方落,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辛锦不明所以,但这时男人已抬步越过她,朝着裴莺的房间走去。


    先敲一下门,然后下一息直接推开。


    “咯滋——”


    房门推开后,大片的月光从外倾入房中,在地上洒了一片月华。


    月华落在距他两步开外的美妇人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月神的裙摆,雪肌缎发,美得惊人。


    两人四目相对,中间不过是隔了两米不到。


    裴莺震惊难掩。


    方才她躺下后,忽然想起没锁门。


    虽说那扇门他想开一定能开,但在他明确跟她说欲和她秉烛夜谈后,裴莺觉得还是锁上吧。


    于是辛锦出去后,她起来了。结果没料到这般巧,他居然恰好在这时来了。


    今天不愧是大凶之日。


    霍霆山背着光,叫人看不清面容,但语气里的笑意不加掩饰:“夫人这是来迎接我?我甚是欢喜。”


    裴莺懊恼:“不是接您。”


    “那是做甚,难不成防贼?”霍霆山抬步上前。


    裴莺往后退,神色复杂:“您还挺有自知之明。”


    霍霆山进了房中,将里面的灯盏尽数点燃,而后回首看了眼还站在不远处的裴莺,从腰间拿出一把短匕置于案上,“夫人过来帮我刮胡子。”


    裴莺站着不动了:“您如今又不是手脚有恙。”


    “那罢了,不刮了。”霍霆山作势要收回短匕。


    裴莺一想到那晚那种刺刺的痒痛,脸色微变,最后不情不愿走上去。


    霍霆山见她来,笑着又将短匕放回案上:“夫人辛苦。”


    裴莺惊讶地看着那把匕首:“您就用这个?”


    “有何不妥?”霍霆山扬眉。


    裴莺抬手拿起短匕,于她而言,这匕首真不算轻,比她手掌还长些。不过和她见过的其他短匕相比,这把倒算得上轻巧。


    裴莺掂了掂匕首,“您也不怕我万一没忍住。”


    霍霆山上下打量她一番:“不是我有意打击夫人,而是像夫人这样的,我单手就能放倒几个。”


    顿了顿,霍霆山眼尾挑起一抹笑,“也不用几个,一个足矣。”


    房中的烛火静静燃烧着,霍霆山看着面前人被红晕沾染的白皙耳廓,脑中闪过几个香艳的记忆画面。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给她上完药后第二日晚,他其实就想找她。


    但是那会儿她已经不理人了,膳食也不和他一起用。她跟着兔儿似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跑,明明住同一个院子,却愣是能和他错开,让他几天看不见人。


    后面他将北川县那破房子给她,她才总算开心了些,也不躲着他走了。


    一拖就是不少时日,直至今日午后,他看着她站在木架前,认真地说着邸报的改进和民望,忽然就很想。


    贪念一瞬间淹没了顾忌。


    短匕冰凉,拿在手上十分有质感,裴莺一直盯着短匕瞧,像是要将其看出一朵花来:“我从前没有用这个给旁人刮过胡子,待会儿若是不慎失手了,您不能和我计较。”


    霍霆山拿了灯盏往软榻那边走:“不计较。”


    裴莺本来是跟着他一同走的,后面忽然想起一事:“您的香皂呢,把它拿过来。”


    “夫人为何要香皂?”霍霆山将灯盏置于案几上。


    “当然是刮胡子要用。”裴莺理所当然说。


    霍霆山眉心动了动,到底还是回了自己房间拿香皂。趁着这时,裴莺到耳房的汤泉里接了一小盆温水,要拿锦巾时,她刚碰到又下意识收回手。


    不合适。


    于是等霍霆山回来,他听到裴莺和他说:“将军,还要一条锦巾。”


    霍霆山眸子微眯,语气不明:“夫人这拖延计似乎不太高明。”


    裴莺拧着黛眉倒打他一耙:“这肥皂您并非没用过,方才我让您将之取过来,您就该知晓还需一条帕子,怎的如今怪我?”


    霍霆山没说话,深深地看了裴莺一眼,再次转身往外去。


    他离开了,裴莺僵立住片刻。


    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问他是否沐浴,他觉得她嫌他以后,当时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和方才的相去不远。


    裴莺后颈处不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转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是了,沐浴。


    这个点,他应该还未沐浴吧。


    像死刑犯忽然被判了个缓期,裴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霍霆山很快回来了。


    裴莺将他的锦巾和香皂一同浸在水中,用香皂给锦巾打了一层沫,而后拧得半干递给霍霆山:“先抹抹,再捂着片刻。”


    霍霆山依言而行。


    男人靠在软座上,他骨骼粗壮又兼身量足,那张于裴莺而言宽敞的软椅,此刻似乎瞬间得狭小了不少。


    霍霆山肢体舒展,慵懒散漫,只是那双深如潭的眸子像锁定猎物的鹰,一直凝视着面前人。


    裴莺垂着眼避开他的目光。


    “哒。”短匕出鞘。


    裴莺拿着短匕的手微颤,不住重申道:“出血了您不能怪我。”


    霍霆山:“若是合理失误,不怪夫人。”


    裴莺沉默几息,到底没忍住问他:“那若是不合理呢?”


    霍霆山似笑非笑:“那夫人晚些时候就知道了。”


    裴莺眼睫飞快颤了两下,慢慢将匕首亮出来:“您坐直了。”


    霍霆山将锦巾随意扔在一旁,直起身,裴莺见他似要开口,先一步说:“别说话,否则不合理的失误也不能怪我。”


    这人说话不好听,她手里有刀,怕真没忍住。如果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没忍住就没忍住吧,但她还有囡囡。


    霍霆山哼笑了声,但倒是没说话了。


    裴莺是个不能一心二用的人,或许一开始还会因和霍霆山靠得太紧而紧张,但慢慢的,她注意力全在霍霆山的络腮胡上。


    这人头发绝对不算软,胡子短更是如此,但她手中的匕首很锋利,堪称吹毛利刃。


    裴莺小心翼翼地刮,刮掉一部分后又用锦巾擦掉,再给抹些香皂。


    霍霆山看着裴莺,她正凝视专注,不时还会蹙下黛眉,似在偷偷抱怨这份活儿不好干,偶尔她会拿过旁边的湿巾抚上他的下颌,指尖有时会碰到他,但多半一触即离,那抹柔软分明已离开,却仍如火星落下。


    香油滴下,落于火堆之上,男人眼底的暗火簇簇的攀升了一个度。


    裴莺还在专心致志的给他刮胡子。


    今晚多半在劫难逃,这要是不弄干净些,到时候难受的还是她。


    “夫人……”


    哪怕裴莺迅速收手,还是看到他下颌处多了一条一寸长的血痕。


    裴莺呼吸一紧,忙拿锦巾给他擦点渗出血:“不是让别说话嘛!”


    脸上多了一道小口子的当事人却浑然不当一回事:“无妨。”


    裴莺一言难尽,“……那您继续说吧,最好我边刮您边说。”


    看她不给他划一片片的十字刀花出来。


    霍霆山抬手摸了摸下颌。


    已经刮掉一大半了,不得不说她认真细致得很,反正他是没摸到有任何胡茬。


    霍霆山:“不错。”


    裴莺真是无语了。这人喊她一声,就是为了说句不错,他这张嘴说话总是不合时,活该他脸上开了道口子。


    裴莺把剩下的小半边胡子刮完,最后用锦帕一抹,男人的下颌总算是光洁了。


    她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至于他脸上那道小口子,她当看不见。


    反正不是她的失误。


    裴莺将匕首擦净,收回鞘里。


    才将刀放到旁边的案几上,她腰上陡然一紧,被他朝前一拉,最后坐在他腿上。


    裴莺惊道:“您还没……”沐浴。


    最后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只大掌覆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牢牢定住,与此同时他倾了过来。


    第46章


    夜幕辽阔, 苍穹上弯月高悬,有燕雀成群掠过,朝着南边飞行。


    秋季已至, 距离冬天不会远, 天气渐寒, 一些燕雀得去南方过冬。


    孟灵儿放下手中的笔, 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总算是写完了,我今日好像比昨日快了些。”


    “小娘子, 奴能否进来?”外面的水苏道。


    孟灵儿:“进。”


    水苏推门而入, 手中端着一个装锦被的匣子:“近来天儿渐冷, 奴给您添些锦被。”


    孟灵儿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 我一直觉得如今还是初秋来着,也不知娘亲那边是否添了被子。”


    水苏抿唇笑笑:“辛锦那般细致之人,定然不会让夫人着凉。”


    裴莺不知晓女儿在惦记着她, 还想着给她添被子, 她若是知晓了, 大抵会拒绝。


    对于燕雀而言渐冷的天, 此时裴莺是完全没感受到, 她未曾想这人说来就来,半点不给她准备的时间。


    那人五指张开罩在她的脑后,她被他的长臂锁着腰,动弹不得, 如同落在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中。


    大网在慢慢收紧, 捕猎成功的狩猎者架起了火堆,将方才抓到的美味置于火堆之上。


    那阵令裴莺心颤的、仿佛能燎原的火焰又来了, 像是暗冷的旷野在一瞬簇的升腾起无数的火炬,火炬连绵蜿蜒成长龙, 在旷野中肆意的张牙舞爪。


    某个时刻,火炬中的火团尽数落下。


    于是旷野被点燃,呼啸的山风吹至平原,本就嚣张的火势更是无法无天,大有将旷野连同顶上那片天也一同燃尽的趋势。


    裴莺被他抱着、紧箍着腰,牢牢摁在怀里,最初搭在他肩膀处的手还会撑着他的肩胛往外推,但没一会儿,整个人因为呼吸不畅开始脱力。


    呼吸困难,舌尖发麻,裴莺甚至有种连鼻腔都要一并他裹挟的错觉。


    她坐于他的腿上,这个位置分明比他高些,却难以让这头野兽产生一分的迟疑和畏惧。


    他总是这样,来势汹汹,粗暴又凶悍,和温柔毫不沾边。


    裴莺蹬了蹬脚。


    “啪嗒”一下,美妇人足上的绣鞋在她踢蹬中掉在了地上。


    裴莺是躺下歇息后又想起锁门之事,那才匆忙起来,故而褪去的足衣并没有穿上。


    那白皙的圆润脚趾瑟缩着,像被大雨打湿了翎羽而瑟瑟发抖的鸟雀,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灯盏静静燃着,房中两道呼吸声交织,偶尔有一声带着颤意的闷哼小小溢出,又很快被那道沉重的呼吸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只已然落地的精美绣鞋旁边,施施然飘落一件中衣。


    那中衣做工别致,侧方的结带和领口皆绣有藤植的花纹,一看就是女郎所穿。


    房中还燃着灯,灯盏是新点不久。


    之前给霍霆山刮胡子,裴莺怕看不清楚,因此特地将灯芯挑长了些,此外还加了另一份烛台。


    如今在这片明亮中,裴莺被臊得满脸通红,绯红的颜色从脸颊、耳廓,火烧似的一直蔓延到颈脖,在那奶脂般的雪色肌肤下晕染开。


    而那埋首之人全然不觉有何不妥,他狼吞虎咽,似要将面前人连骨髓里的滋味都砸巴吸食干净。


    裴莺搭在霍霆山肩上的手指不住更收紧了些,将他肩胛那小片衣裳抓得皱巴巴的。


    某个瞬息,美妇人忽然哆嗦了下,本来抵在霍霆山肩上的手险些抓不住他的衣肩。


    受不住了,裴莺松开那一小块被她摧残了许久的布料,转而伸手朝下,先贴在面前男人的脸颊上,然后试图再往里滑,欲要捂住他为非作恶的薄唇。


    “将军,沐浴,要沐浴方可。”裴莺的声音抖得厉害。


    不知是她这话提醒了霍霆山,还是旁的,裴莺话音落下片刻后,男人总算是缓缓抬头。


    大抵是浑身血气翻腾得厉害,他脸颊侧那道小口子又渗出了血。


    刀口横拉,血线渗出一小片,瞧着有些唬人。


    裴莺就被霍霆山这一眼唬到了,他眼神贪婪,那双狭长的眸中好似有暗云在翻滚,某个瞬间能窥见云层内闪过的星光电光,加上脸颊侧的血痕,分明像极了某种正在进食、又护食极了的大型野兽。


    裴莺惊得指尖发麻,但还是坚持说:“沐浴!”


    忽然被腾空抱起,裴莺本以为他会先将她放在一旁,然后自己回去沐浴,没想到这人不走寻常路。


    霍霆山抱着人往耳房那边去,“今日借夫人的汤池一用,改日夫人来我房中沐浴,我还夫人一回。”


    裴莺涨红了脸:“您沐浴就沐浴,带我过去作甚,我可不伺候,放我下来。”


    “不用夫人伺候。”他的声音很低沉,比平时暗哑多了:“地上不洁,夫人鞋子掉了一只,不宜下地,待我沐浴完,再带夫人回房。”


    裴莺为他的胡话连篇瞠目。


    她房中有辛锦日日打扫,何来不洁?


    且这地砖并非刀尖,没了绣鞋怎就踩不得,她鞋子掉了,这人分明是罪魁祸首。


    霍霆山步子迈得大,平日裴莺觉得有一段距离的耳房,如今转眼就到了。


    这个耳房有三分之二都被汤池占据,汤池靠墙,引泉的泉口被做成兽首嵌入墙中,另一个侧方底部设排水口,保证一日十二时辰皆有活水流入就出。


    在矩形汤泉的对面,立着搭放衣裳的木架和放置洗浴用品的小柜子,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小矮凳。


    霍霆山看到那张小矮凳便笑了,几步走过去,将裴莺放那上面:“夫人等我片刻。”


    裴莺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人当着她的面扯了鞶带,除了玉佩勉强算轻放,其他的直接扔地上,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解了浑身衣裳。


    裴莺被某个画面刺痛了眼睛,她刚阖上眼,就听“哗啦”一声响,那人进了她的汤池。


    热汤氤氲起雾气,阻隔了目光,让视野变得不那么清晰。


    裴莺拢了拢那件欲掉不掉的帕腹,她低眸看了眼,心口处大片的红,那枚小朱痣更是红若滴血。


    他的胡子刮得干净,疼倒是不疼,只不过心口周围仍有一大片火燎似的热意。


    裴莺将帕腹带子重新绑上,勉强遮住,随后悄悄起身,打算趁着这时回房间里,结果才站起,她便听到霍霆山喊她。


    “夫人。”


    裴莺微微僵住。


    “烦请夫人帮我拿香皂过来,我的香皂在衣兜里。”那边的男人说。


    裴莺稍怔,目光移到满地的衣服上,她弯腰翻了翻,还真就翻到了他的香皂。


    这人是何时将香皂放衣兜里的?


    所以他是早就打定主意在她房中沐浴?


    虽然对霍霆山有些不满,但裴莺还是拿了香皂过去,她怕她不拿,他自己出来拿。那人如今没衣裳穿,她不想再看一回方才那画面。


    水雾缭绕,裴莺粗略一眼没看到人,遂将香皂放在池边:“将军,我将香皂放在岸边,您……”


    话没说完,水中忽然探出一只大掌,那带着水意的手掌一把握住裴莺的手腕。


    裴莺大惊失色,一股不祥之感刚刚冒头,腕上那只手猛地施力。


    裴莺“噗通”一下进了汤池。


    水倒是没有淹过她的鼻腔,一来汤池只是宽,并不深,二来是霍霆山在下面接着人。


    虽然没呛水,但身上衣裳湿了,裴莺恼道:“霍霆山,你做甚!”


    别说敬语了,直接连名带姓喊他。


    把她拽下来的男人竟佯装惊讶说:“我方才明明拿的香皂,怎的原是夫人,拿岔了。”


    “那你松手,拿你的香皂去!”裴莺想把香皂拍他脸上。


    霍霆山将人困在池壁边,勾唇笑道:“来都来了,夫人,不若就在此处吧,完事后顺带在此洗洗再回去。”


    省得她又说他不给她洗,还给她盖脏被子。


    裴莺被他这话噎得一时无言。


    水底下这时有只大掌探过,将她的裈裤褪下一段,紧接着那只带着厚茧的手掌握住了裴莺的一条大腿,将其往侧边抬了抬。


    哪怕在水里,他掌中的粗粝感依旧清晰,如同掌心里覆了一张砂纸,磨人得很。


    裴莺拧着黛眉张口:“霍霆……”


    霍霆山忽的彻底将她抱进怀里。


    裴莺眼瞳收紧,最后一个字连气音都吐不出来。她嘶的吸了口气,方才在外面沾染了红晕的眼尾刹那更红了。


    这一下被烫的原因居多。


    若是寻常沐浴,汤泉的水温度适中,不算烫,然而他肆意妄为时,有少许泉水跟着进来。


    裴莺被烫得不由绷紧。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裴莺感觉到霍霆山带着她往后退了一步,令她的后背不再抵着汤池的池壁。


    他的手掌几番顺过她脊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也像给小动物顺毛。


    裴莺攀着他的肩胛,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微微陷入他结实的肌肉中。


    这人宛若未觉,安抚的手掌越顺越下,“莫紧张,夫人放松些。”


    ……


    辛锦将裴莺换下的衣裳处理妥当后,转身返回正院。她是裴莺的女婢,女婢和男仆这类贴身伺候主子的,都歇在主子厢房旁边的下房。


    今日事务办妥,且夫人又早早歇下了,回正院的路上辛锦想着今天她或许可以随夫人一同早些安寝。


    然而才回到正院,辛锦看着裴莺房中亮着的灯,心头一惊。


    夫人还未歇息?


    想到之前那位进去了,辛锦心里不住冒出些猜想。


    站在原地左思右想,辛锦到底是放轻脚步靠近,她得将事情弄清楚,这关系到明日她是否该躲着人熬避子药。


    辛锦行至门前,凝神静听。


    然而里面很静,谈话声又或是别的声音都没有,她什么也没听见。


    辛锦看了眼自窗牗透出来的明晃晃的光亮,有一刹那怀疑裴莺太困了,以至忘了灭灯安寝。


    倒也不无可能,今日夫人歇息得特别早,或许是白日去赴宴太乏了。


    辛锦抬手抵在房门上,稍稍用力,推开了一线房门。


    光从里面倾泄了出来。


    辛锦正欲再使力,却在这时敏锐的听到了少许声响。


    哗啦的一下,像水波荡起。


    是水声无疑。


    耳房入口颇为靠近正房门口,若是夫人在耳房中,她确实不易听到屋中有动静。


    辛锦垂下眼,心里已有判断。


    ……


    耳房中。


    水雾氤氲朦胧,周围宛若仙境。


    房内中央雾气升腾处水波起伏,那原先静谧的汤池似畜养了蛟龙腾蛇。恶蛟翻江倒海般的倒腾,卷起惊涛拍岸,用这种方式庆祝着被他用蛟卷入池中的珍馐美馔。


    迷雾里,水波拍岸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两声低泣,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低泣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偶尔的轻哼。


    池岸边有一道曼妙又古怪的身影,栖息在仙境中的美丽鲛人仿佛不慎入了仙池困地,被别在池边寸步难行。


    她面朝池外,双臂与半身几乎都搭在池岸的白玉砖上,呈折角支开的右臂手腕缠着细带。


    细带并非单纯的带子,连着已经湿水而皱成一团的布料,分明是帕腹。


    如今那件墨绿色的帕腹松垮绕在美妇人的腕间,仿佛变作了帮恶蛟为虎作伥的妖藤,束着误入汤池的鲛仙,让其被身后高大的暗影一寸寸的拆吃入腹。


    池中动静愈发的大,搅起水气升腾,池中热气氤氲得越发厉害。


    裴莺被摁在池边,前方是坚硬的汤池壁,白玉砖被泉水烘得暖洋洋,后面是那人结实的胸膛。


    她眼下一片艳粉,浓密的眼睫湿漉漉的,连睫梢都悬着小水珠,也不知晓那是泪水还是雾气,亦可能两者皆有。


    汤泉岸边有丰腴的凝脂起伏,随着清澈的水波一下下的拍岸,那抹白腻也晃得更剧烈了些。


    在一阵阵水波,裴莺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化在越来越滚烫的汤泉里,连意识都要被他碾碎成片片,最后消融在满池的热汤中。


    “霍霆山,上岸去,我头晕。”一句话裴莺说得断断续续,也颤颤巍巍。


    “夫人明日与我说话否?”霍霆山却道。


    裴莺下意识摇头。


    男人挑起嘴角,动作比方才用力了三分,而后毫不意外看见身前人微昂着细颈激颤哆嗦。


    他贴着她的耳际,亲着她水雾津津的耳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有过上回教训,这回裴莺点头了。


    察觉到身后人离开,裴莺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松完,她被扣着腰转了个身,正面对着他,方才离开片刻不到的人又骤然一个急冲回来了。


    裴莺眼瞳微颤,指甲不由在他手臂上留了几道痕迹。


    霍霆山轻笑了声,抱着她从一旁的玉阶上去:“夫人足下无履,我带夫人回房。”


    裴莺一身肌肤被蒸出淡淡的粉,听了他这话,攀在他肩胛处的手指更用力了些:“明明你也没有鞋子。”


    “我不比夫人娇贵,没有便没有吧。”霍霆山有理有据。


    耳房距离床榻有一段距离。


    霍霆山每走一步,裴莺就哆嗦一下,指甲在他手臂、肩背上挠出道道红痕,“霍霆山,你慢一点走。”


    霍霆山低笑,依言放慢了些步伐。


    出了厢房,水雾似乎被无形的结界挡住,那股恼人的热意消退了不少。


    房中灯盏已燃有多时,相比最初,如今灯芒有些黯淡了。


    光落在厢房中的木质地板上,能看见房中有少许部分特别光亮,像沾染了水光,在烛芒下亮莹莹的,那折射着光的部分赫然是一排自耳房中走出的大脚印。


    脚印一路延伸往里,直至没入屏风侧端。


    在汤池的时候,裴莺听霍霆山说完事顺带在那里洗洗,但等背后挨到床榻上,他倾身俯下,她发现这人只是转了个场。


    窗外的明月被乌云遮蔽,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久到被遮蔽的明月又重新从云层探出头来。


    大地夜深人静,百姓早已安眠,走在街上的打更人敲着锣鼓提醒着时辰。


    房中,最后一盏烛台燃尽。


    又是半晌以后,房中的动静才平息下来。霍霆山从榻上起身,把榻上软成一团的裴莺抱起,再次走进了耳房。


    裴莺眼睑微肿,沉得快睁不开眼,但感觉到被抹了一下香皂后,还是努力开口说:“香皂要分开,你用你的,我用我自己的,不能都用同一块……”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她又嫌他。


    他偏偏不那么干,拿着自己的香皂给她抹了个遍。


    洗干净后,他凑到她颈侧嗅了嗅。


    也是香的,这不是用哪块香皂都作甚区别么。


    洗干净了,霍霆山抱着人从耳房里出来。床榻上那张铺开的、如今痕迹斑驳的锦被已然不能看,男人将之扯了随意丢地上,然后抱着人上榻。


    揽着人准备入睡时,霍霆山忽然想起一事,轻啧了声,复又起身去找小银盒。


    *


    裴莺这一觉睡了很久,也睡得十分沉,中途没做任何梦,她是被辛锦喊起来用午膳。


    窗牗外日光正盛,映得房中也亮堂堂的,美妇人躺在榻上半眯着眸子,好片刻才彻底清醒。


    从榻上缓缓坐起,裴莺以为这一次又会和上回一样是灾难级现场,然而令她颇为意外。


    旁边的锦被竟是干净的,她身上也很是清爽,完全不似之前的黏黏糊糊,虽然仍有酸软之感,但比起第一回好了不少。


    裴莺动了动腿,她好像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药香。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人真的肯打扫战场。


    “夫人,您要在房中用膳吗?”辛锦问。


    裴莺回神,点头说在房中。


    辛锦低声道:“那药已备好,待夫人用过午膳后奴给您呈上来。”


    裴莺缓缓笑了:“辛锦,这个月我给你加月钱。”


    辛锦忍不住笑了:“奴谢过夫人。”


    *


    同一时间,书房内。


    沙英站在书案前向霍霆山汇报:“大将军,您料事如神,萧雄那厮知晓他的三孙儿打死的布衣和我‘沾亲带故’后,火速寻来,方才便遣人上门给我递了拜贴约见。”


    说着,沙英从兜里掏出一枚水头极好的红玉,和一大块沉甸甸的金块:“这些都是他给的拜礼。”


    霍霆山瞥过案上的东西:“既然给你了,那你就拿着吧。”


    于是沙英乐呵呵的将玉佩和金块都放回兜里,又笑道:“大将军,您说我要不要见他?那些个豪强都肥得很,去一趟肯定能割点肥肉回来。”


    霍霆山扫了他一眼。


    沙英立马正色:“属下明白,不见。”


    霍霆山:“这般轻易出去,只会叫他暗笑你好打发,让他来多几次再说。”


    沙英:“唯。”


    书房外此时秦洋来报,霍霆山让人进来。


    秦洋朗声道:“大将军,远山郡内有稍具规模的茶舍有十三家,食肆十八家,集市五处,今日已全部设置了邸报。”


    陈先生写得一手漂亮文章,邸报内容是昨日下午由他写好的。今日一早,秦洋就领着一批卫兵带着写有邸报的藤纸出发了。


    随他出发的卫兵都是他一个个挑的,专门挑了屯中那些个一日不说话就浑身痒痒、加之大嗓门的兵卒。


    两人一组守一个邸报宣读处,轮流宣读,辰时、午时和申时这三个时辰各宣读一回,最大程度令让城中百姓知晓。


    霍霆山颔首:“继续留意萧、华、齐这三家,这几条地头蛇近日可能会有异动。”


    邸报的事太过高调,一直盯着州牧府的豪强不可能不知晓。那群人也不完全都是蠢货,到时根据邸报上的内容,自然知晓他是为了提高民望。


    萧雄那老骨头还可能会联想到他三孙儿之事。


    “唯。”


    如今正值饭点,秦洋和沙英忙活了一上午,霍霆山干脆和他们一同用了午膳。


    饭罢,公孙良等谋士寻来,后面熊茂又拿着一批来自幽州的加急书件来书房。


    霍霆山一下午都在书房中,待日落西山,他总算得了闲暇。男人从案上起身,这回他没留任何人用膳,离了书房径自往正院去。


    待回到正院,霍霆山见裴莺的房间屋门紧闭,似无人在屋中。


    霍霆山长眉微皱,走到裴莺房前敲了敲门,房中无人应答。


    他直接推门入内,意外又不意外,房中空无一人。


    莫不是在后花园还未归?


    那破花园有什好看的,不就是几朵相去不远的花,日日去瞧都瞧不够。


    霍霆山回了自己房中,房门敞开。


    时间缓缓流逝,金乌坠入地平线。


    霍霆山看了眼远方的天,黄昏已到了尾声,若是平常,晚膳都用完了,然而隔壁之人还未归。


    显然是不打算回来用晚膳。


    到了戌时,霍霆山发现裴莺不仅晚膳不回来用,今夜似乎也不打算回来睡。


    霍霆山气笑了。


    真是长本事了,翻脸不认人,昨夜答应过的事今日就食言。


    这个点她能在的地方也就一个,霍霆山抬步朝孟灵儿的院子走去。


    第47章


    裴莺确实在孟灵儿这里。


    她晚膳前就过来了, 先是在院中迎接下课归来的女儿,和心情飞扬的女儿一并在此用了膳。


    待饭罢,裴莺和女儿说今夜她不回自己院子了, 在这边和她同眠。


    小姑娘是一百个乐意的, 当即喜出望外的让水苏去备多一份枕被。


    她好久没和娘亲一同睡觉了。


    “娘亲, 待我写完课业, 今晚咱们好好说说话。”孟灵儿坐在案几前,准备着手做功课。


    裴莺含笑点头。


    窗外夜色渐浓, 房间里烛火静静地燃着, 房中偶尔有笔墨着落的声音, 轻轻的, 安宁的,岁月静好。


    裴莺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看着女儿奋笔疾书, 心里很是欣慰。


    这才是初中生该有的模样。


    正欲收回目光继续看手里的游记, 裴莺不经意瞥见窗牗外有一道伟岸的身影从院外进来。


    那人虎步龙行, 气场浑厚有别于常人, 哪怕此时看不真切面容, 也叫人仿佛看到了利刃锋芒。


    裴莺眼瞳微颤,定睛再看,确实没看错。


    霍霆山竟来了。


    舌尖错觉似的泛起点刺痛,裴莺紧抿着唇, 拿着游记的手也不由收紧了些。


    辛锦和水苏在外面候着, 两人见了霍霆山立马俯首弯腰行礼。


    霍霆山懒得和她们说废话:“去和夫人说,要么她出来, 要么我进去。”


    辛锦去将话带到了。


    裴莺放下游记,从软榻上起身。


    这是女儿闺房, 哪能随意让男人进来,且还是个如狼似虎的男人。


    那边的孟灵儿察觉有异,以为裴莺是闷了,忙说:“娘亲,我这儿还有旁的书,您要看别的吗?”


    裴莺对她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回来,囡囡好好做课业。”


    “好哦!”


    裴莺从房中出来,那道高大的身形立于院中,院中灯芒浅,他仿佛融入了黑暗里,周边的昏黑像是自他身上延伸出的厉鬼爪牙。


    裴莺慢吞吞地过去:“将军,您怎么来了?”


    霍霆山听了她这话,唇角弧度又深了几分:“我见夫人久久未归,以为夫人的大眼睛又不好使,因此才在府中迷了路,便亲自来领夫人回房。”


    裴莺低声说:“我今日不回正院了。”


    霍霆山冷笑了声,正要开口说些不好听的,又听裴莺道:“今日囡囡上骑术课不慎坠了马,受了伤,我得在这儿陪她。将军若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陈校尉。”


    府中无人不知孟灵儿是裴莺的心头肉,霍霆山更是清楚她为女儿如何绸缪。


    那时地龙翻身,只要有能力救她女儿的,她都会去求,不限于他霍霆山,也仅仅是刚好他当时在她身边,因此才有了后续。


    霍霆山敛了面上的嘲色,“孟小娘子如何,是否要传冯医官?”


    裴莺:“不用了,我已为她涂过药。”


    霍霆山颔首,“既然如此,夫人今日便好好陪孟小娘子吧。”


    话毕,男人转身朝院外去。


    直到那道令人胆颤的身影消失不见,裴莺心头大石才落下,同时不住心虚。


    刚刚她说的话是真的,不过有些信息没说全。


    囡囡确实是坠马了,但陈校尉救援及时,她只磕了一下腿,倘若用女儿方才的话来说就是——


    “娘亲,我不用涂药的,这点小伤若再晚点给您看,淤青都散了。”


    至于她让那人去找陈校尉求证,完全是增加言辞的说服力罢了。


    她相信他不会去的。


    那人忙的很,且大概也不屑问这点关于小姑娘的问题。


    今晚裴莺抱着女儿睡得很踏实。


    之后的连续四天,裴莺都待在女儿院子里,一同用膳,也一同安寝。或许顾忌孟灵儿坠马、需要母亲安慰,霍霆山倒没再寻来。


    小姑娘最初有点疑惑,但这忽如其来的福利所带来的快乐足矣胜过一切,她后面奉行享乐,完全不问缘由。


    转眼又来到了孟灵儿的休沐日。


    小姑娘今日起了个早,吃完早膳后,她让水苏为她精心挑选了身衣裳,打扮妥当后出门了。


    她约了裘半夏,约在卖首饰的银楼,两人打算早上先一同游肆,然后吃个午膳,待饭罢再去别的地方。


    白日的远山郡似乎永远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吆喝不断。


    孟灵儿骑着红枣小马驹来到约定之处,才刚翻身下马,内里出来一人。


    正是裘半夏。


    “灵儿,你骑马来的呀。”裘半夏眼露艳羡:“你表舅真疼你,这般好的马说给便给,我父亲就不给我骑马上街。”


    孟灵儿那匹红枣小马驹是匹小母马,它体型虽不大,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马鬃和马尾更是柔滑,黑黝黝的眼睛颇具神采,也温顺极了,叫人一看便知是匹价值不菲的良驹。


    孟灵儿本来听到那句“骑马来”,还想得意叉个腰,但是听到后面,她不由语调上扬的“哈”了一下。


    疑惑满满。


    表、表舅?


    她现在哪来的表舅,她娘亲确实有兄弟不假,但她几个表舅好似都去了并州,如今不在冀州。


    孟灵儿反应了片刻,才勉强将“表舅”和霍霆山挂上钩,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灵儿?”裘半夏看她神色,有些疑惑问,“这马驹难不成不是你表舅送你的?”


    孟灵儿心情复杂,想和裘半夏说霍霆山不是她表舅,但话将将出口,又觉得不妥。


    裘半夏会这般以为,一定是她家中人如此猜测,然后才告诉她的。亲属关系比单纯的贵客要稳妥,不若就让他们误会去吧。


    于是孟灵儿把话咽回去了:“不是他送的,是教我骑术课的先生为我配的,说待日后我骑术更精湛些,才可换高头大马。”


    裘半夏嘟囔:“这有何区别,那先生还不是你表舅底下的人,若那位不允许,想来他也不会为你配良驹。”


    孟灵儿语塞,最后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走,咱们进里面去。”


    裘半夏也不是非要争到底,俩小姑娘手挽手进了银楼。


    这家名为“共繁华”的银楼是整个远山郡最大的银楼,销售当季最新的珠宝首饰,寻常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


    裘半夏虽然习武,平日不时也穿男装,但她同样喜爱寻常女郎喜欢的漂亮衣裳和精美首饰,不得不说,这点和孟灵儿十分吻合。


    遂,两个小姑娘一拍即合,今日约在了共繁华。


    银楼高五层,每层售卖之物不一,外穿的衣裳,贴身衣物,各类首饰和胭脂,应有尽有。


    孟灵儿一样样的看,但也仅仅是看,没出手扫荡。


    这些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确实稀罕,但她房中放着的那一匣又一匣的珠宝,比之面前的不知胜过几何。


    有了掐尖儿的那一批,对于这些她都看不上。至于布料,那更不用说了,得了蜀锦后,其他布料都觉得不过尔尔。


    但看个款式还是可以的,有喜欢的到时可将布料送到此处来定制。


    两人一口气逛完五层,裘半夏买了不少东西,仿佛来进货,孟灵儿只买了些胭脂。


    看着裘半夏指挥家仆将东西大包小包的搬上马车,孟灵儿心里惊叹。


    裘家比她想象的富裕多了,她在北川县那会儿,一个月最多买两件首饰。


    裘半夏注意到了,笑着说:“灵儿,不瞒你说,我也是第一回这般扫荡,我大伯他们知晓今日我要和你游肆,特地批了我不少银钱,若是以往,我可没法这般花,毕竟我父亲又不是家主。”


    孟灵儿眼珠子转了转:“那要不要再去多几家铺子?”


    “哈哈哈,甚好甚好,灵儿午时我请你用膳。”


    两人又是好一通逛。


    到了午时,裘半夏把孟灵儿带到了食肆,她挑的食肆自然是不错的,上几回来此处人还很少,但今日裘半夏却觉食客意外的多。


    且相当奇怪,不少食客只点了个果盘,又或是最便宜的一鼎茶,此外竟什么都没有,仿佛来这食肆是来闲坐的。


    这时客佣迎上来:“两位小娘子,请问想在哪儿用膳,包厢还是大堂?”


    裘半夏也问:“今日怎的那般多人,你们食肆是有什活动吗?”


    客佣摇头:“非也,食肆今日无活动,那些客人都是来听邸报的。”


    裘半夏这些日都在家苦练箭术,未曾关注其他,孟灵儿就更别说了,每日上课上到天昏地暗。


    两人对视一眼,孟灵儿道:“坐大堂吧。”


    客佣:“请这边来。”


    待两人入座点完餐,外头又进来了两人。


    “赵贤弟快些,不然要错过开头了。”


    “话说罗贤兄,那远山郡的邸报真有你说的那般有趣?”


    “那当然,不然愚兄也不能在贤弟你刚来到远山郡,就迫不及待带你来此处。待会儿啊,咱们一边用膳,一边听邸报,那是一个美哉。哎呀,来了!”


    孟灵儿看向门口,看到了两个腰别环首刀的幽州兵。


    其中一个卫兵手中拿着一张卷起来的藤纸,进门后,两人大步走向食肆最中央的那桌。


    先前那桌上立了个“此桌有客”的木牌,如今卫兵大咧咧的将牌子放倒,然后拿着藤纸的卫兵将纸铺开。


    “以下是今日的远山郡日报。”


    那卫兵是个大嗓门的,一张口声如洪钟,哪怕是坐在最角落的食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种麦策颁发至今,已有一千六百九十八户人家前往官衙处购买低价麦种。”


    食肆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比昨日又多了两百多户,增长速度挺快嘛。”


    “那麦种便宜,能不买吗?等着吧,待过了最初这段观望期,肯定有越来越多人去买麦种。”


    卫兵又扬声道:“长平郡传来消息,先前受地龙翻身影响最严重的三香县、安顺县已完成倒塌房舍的清理工作,目前正在重建第一批房舍。据最新统计,此次地龙翻身造成孤哀子五百三十二名。”


    食客们不由唏嘘。


    “这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哀子,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莫担心莫担心,既然那位肯将数值报出来,我想一定会有应对。”


    裘半夏也唏嘘不已:“看来这次地龙翻身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父丧称孤子,母丧称哀子。那些父母俱丧的,则称孤哀子。


    孟灵儿想起了赵子尧,他也是一夜间失去了双亲。后来那位赵郎君去了何处呢,她想了想,依稀记得对方说要去长安,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幽州兵继续扬声道:“大将军有令,于三香县修筑孤哀园,专门用于抚养不及十二岁的孤哀子,同时雇当地秀娘授小娘子女红,雇镖师授小郎君走镖之道,待其有生存能力后,再偿还这些年相应的生活开销。”


    “妙极,将军大善。”


    “那些孤哀子能恰巧遇到那位来冀州,乃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有人小声轻哼:“为何还要孤哀子偿还银钱,明明那位不缺银子。若不用还,那方能称之为大善,而不是如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已有人拍案而起。


    “地龙翻身绝不止最近这一回,过往多少官吏若视无睹,只会假仁假义叹一声哀哉,就算不谈霍大将军在天灾后第一时间救灾,光这后续为孤哀子的绸缪,便足矣道一声大善。”


    “是极,五百多张口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一养还得养好多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请秀娘和镖师,一请又是多年,那些花的难不成就不是银钱?”


    “若是后续无需偿还,怎知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将自己的孩童混入其中?你不心疼银钱,怎不见你去捐赠,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人也没料到,他就说了一句,竟引来众多反驳之声。


    周围人皆是面露不善的看着他,目光如刀。最后那人也待不下去了,匆匆离了食肆。


    孟灵儿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待大堂中重新平复下来,她才懵懵的收回目光。


    “灵儿,你的表舅是个大英雄!”裘半夏听完今日的日报后,情真意切的对孟灵儿说。


    孟灵儿只觉心里的复杂难以言表。


    在她过往的认识里,那位绝对和大英雄扯不上关系,甚至因他和娘亲之间的一些纠葛,她一度觉得此人是个不择手段的虎狼之徒。


    她其实没感激过如今在州牧府获得的一切,因为她觉得那一定是娘亲做了些什么才有现在的礼遇。


    不然以那个会当众强抢良家的幽州蛮子的作风,娘亲早就被他收入后院肆意玩弄。


    但如今她却见到了另一面。


    他竟被百姓景仰至此,和过往相冲的认知让孟灵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在食肆用了一顿午膳,外加听了一场日报后,两个小姑娘才离开。


    下午本是约了去切磋箭术的,但才从食肆出来,忽然有人喊裘半夏。


    “裘小九,好巧!”


    裘半夏在裘家小辈中行九,相熟之人会道一声裘小九。


    裘半夏回头,看清来人后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华小五。”


    然后又对华蓉旁边的男子打招呼:“华二郎君,你这是陪妹妹出来游肆?”


    孟灵儿见他们一时似聊不完,也转过身来,而这一眼令她不由失神。


    几步开外的白衣郎君墨发高束,玉冠嵌在其中,阳光落下,他整个人似笼着一层流光。他生了一副丰神俊貌,眉淡而舒远,恰在这时露出笑容,刹那间宛若冰雪消融,万物回春,多了几分风流。


    孟灵儿有一瞬间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裘小九,这位是你认识你的新朋友吗?好俊俏的小娘子,你介绍给我认识呗。”华蓉对裘半夏笑道。


    裘半夏暗地里皱了皱眉,她和华小五的关系只是一般,今日华小五倒是少见的热情。


    但还是介绍了。


    “这位是霍大将军的外甥女,孟灵儿,她近日随大将军来远山郡。”


    裘半夏先介绍孟灵儿,又和她介绍华氏兄妹:“灵儿,这位是华家二郎君,华乘风,他如今在远山郡的官学念书。旁边的小娘子叫华蓉,家中行五,他们两人是嫡亲兄妹。”


    孟灵儿不懂华家不华家,她只知这白衣郎君在官学念书。


    按如今的入仕步骤,待他在官学念完书,便可由他的名士师长向朝廷推举,再同其他一众学子应试。


    脱颖而出者,被授予官职。


    *


    天色渐晚,裴莺在晚膳前去了女儿院子。


    不久后,她等到女儿回来了。


    本以为今日和昨日一般,是很寻常的一次母女同餐,但夕食呈上来没多久,裴莺发现女儿在发呆。


    愣愣地看着某处,忽然一笑,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


    裴莺眉心跳了跳,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道:“囡囡,今日在外面和裘小娘子玩得开心吗?”


    她这话说完,却见面前人毫无反应。


    裴莺伸手拍拍小姑娘的手臂。


    孟灵儿骤然回神,对上裴莺的目光后双颊更红,眼神飘忽不定:“娘、娘亲,怎么了?”


    裴莺笑着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遍。


    孟灵儿毫不犹豫:“开心的。”


    不用裴莺继续问,她便将她们先去银楼扫荡采买,还有后续在食肆听邸报一事都说了。


    孟灵儿感叹:“娘亲,人不可貌相,若非今日去食肆一遭,我都不知晓幽州军背地里竟做了那般多的事情。”


    裴莺却毫不意外。


    之前霍霆山和她一同用膳,偶尔会闲聊似的与她说起一些事务。刚刚女儿说的那些,她都知晓。


    如今她在意的也并非那些,裴莺试探问:“那用完午膳后呢,囡囡和裘小娘子去何处玩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话说完后,女儿脸上浮现出娇羞,这下裴莺心里是真的咯噔了下。


    孟灵儿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她和娘亲相依为命,之前还在北川县那会儿,娘亲和她说若是看上了哪家的青年才俊,一定得告诉她,她会帮她谋划她的婚姻大事。


    于是孟灵儿羞涩道来。


    而裴莺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囡囡情窦初开,今日在街上对一个郎君心生好感。


    早恋了。


    不对,也不能说是早恋,毕竟这对象还没处上。


    少女怀春,唉。


    *


    书房内。


    陈渊立于案前汇报道:“大将军,方才收到前往并州武康县的斥候来信,铁矿已找到。”


    当初赵子尧给出“并州武康县”这个地址后,霍霆山立刻派出斥候前往并州,经过这些日的搜索,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令霍霆山很满意。


    霍霆山吩咐道:“让那数名斥候暂且驻扎在武康县,并州军若有异动立马来报,叮嘱他们注意些,莫要打草惊蛇。”


    并州此时还动不得,那武康县在并州内,哪怕已到了边缘地带,只和幽州边陲相隔一亭,也是能看不能吃。


    又吩咐了几句,霍霆山让陈渊退下。


    “稍等。”


    已经走到书房门口的陈渊立马转身:“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霍霆山指尖在案上轻点两下,“我听闻前些日那小丫头坠马了,当时她伤得如何?”


    这都好几日了,夫人还在那小丫头院中,若是那小丫头伤的重,直接往冯医官那边送便是,顺带开几剂安神药,省得她日日夜夜黏着母亲。


    陈渊稍愣,脸上不禁露出一分迟疑。


    霍霆山抬眸,目光冷淡:“成哑巴了?”


    陈渊回话:“孟小娘子无大碍。”


    至于当时孟小娘子就能走能跳,甚至还锲而不舍上马,陈渊觉得或许他不说,大将军都能明白。


    陈渊飞快看了眼霍霆山,只见长案后的男人缓缓勾起唇,但周身气压沉得骇人,眼中有厉色。


    大将军动怒了。


    “你回吧。”霍霆山放下这话,便率先往外面走。


    她真是好得很,又说些谎言来诓骗他。


    不,也不算诓骗,该说和他耍心眼,浑身上下那点儿心眼全用在他这里。


    裴莺在女儿这里待的颇为焦心,最后待不住了,辞别了女儿要回自己院子。


    天幕漆黑,裴莺提着灯从孟灵儿院子出来,忽然被前方一道高大的黑影吓了一跳。


    本就心事重重的裴莺惊呼出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霍霆山嘲讽地掀起唇:“夫人视我如蛇蝎,呵,我若真是蛇蝎倒好,身携毒牙毒刺,将那些糊弄我之人全毒个半身不遂,好叫她安分些。”


    裴莺看清是霍霆山,松了一口气:“是您啊……”


    霍霆山冷冷压眉。


    不是他能是谁,她想着谁?


    下一刻,却忽然听裴莺说:“您来得正好,我刚要去找您。”


    霍霆山一顿:“找我?”


    裴莺回头看了眼孟灵儿的院子:“嗯,找您,您有空吗?”


    霍霆山盯着裴莺片刻,然后懒洋洋转了个身:“行吧,回去说。”


    第48章


    孟灵儿的院子和正院有些距离, 走了几步后,霍霆山发现裴莺今夜的步子比之前任何一回都大。


    之前是兔儿走,现在兔儿稍稍蹦起来了。


    霍霆山侧眸往旁边瞧。


    庭院里只有提灯的光晕, 浅浅淡淡, 并不亮堂, 灯下美人, 越看越美,那芙蓉面上的光影宛若来自名家提笔的勾勒, 寥寥数笔, 已胜过浓墨重彩无数。


    “看路。”


    裴莺忽然被拉住手臂往旁边带。


    力道和轻柔全然不沾边, 加之裴莺仍在想着事情, 这一下直接撞到霍霆山怀里。


    男人似意外的扬了扬眉,抱住入怀的美妇人,顺手帮她将耳鬓微散的软发别到耳后:“夫人在想什么, 魂不守舍的?”


    裴莺后知后觉回神, 忙抬手作抵, 撑在他悬着玉钩的冰凉鞶带上:“是在想一些事, 待会儿和您说。”


    她蹙着黛眉, 和平日的镇定淡然截然不同,仿佛是兔儿一连被发现了好几处巢穴,家底都被掏空了,因此如临大敌。


    这幅模样倒让霍霆山新奇, 思及方才她从孟灵儿的院中出来, 他心里有了断定。


    天下间,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爱子女, 有的只是出于责任拉扯大,有的是养儿防老, 为自己的将来图个安逸罢了。那些责任心不强的,甚至还可能任由子嗣自生自灭。


    而颇为奇怪,凡是夫妻恩爱的,大概是因爱屋及乌,多数都会对子嗣更为宠溺。


    爱屋及乌。


    霍霆山看着美妇人一直不曾松开的眉头,“爱屋及乌”这四个字又在心里转了圈,男人望着前方的黑眸慢慢冷却下来。


    听闻她和她那个短命丈夫是青梅竹马,邻里邻舍,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一及笄就迫不及待嫁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霍霆山嗤笑了声。


    人都死了,说不准如今坟头草都有几寸高,她倒还惦记着。


    不知想到什么,男人神色稍缓。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正院里。辛锦迅速将房中的灯点了起来,安置妥当后退出房间,离开时还不忘掩上门。


    霍霆山入了座,见裴莺寻茶杯给他倒茶,便往后一靠,倚在裴莺平日喜欢坐的软榻上。


    裴莺拿着杯盏转身,就看到那人大咧咧将她位置给占了。


    真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四目相对,霍霆山慵懒的掀起嘴角:“说吧,夫人寻我所为何事?”


    裴莺将茶盏放在小案几上:“将军,远山郡的那批豪强,您打算如何处置?”


    霍霆山以前绝不会和女人谈政事,但不知何时起竟也习惯了和她说。


    现在裴莺问起,他便说:“挑几家肥的宰了,至于剩下的小鱼小虾,且先放着。”


    豪强这玩意儿和野草一样,杀了一批,不久后就会有新的一批冒出头来。他要的只是他们安分,够听话,并非想赶尽杀绝。


    毕竟不仅远山郡有豪强,别的地方也有,他迟早要踏足别的州。


    在进军别处时,他并不希望看见听闻他如何凶残的他地豪强,麻绳似的全部拧在一起竭力抵抗他。


    裴莺低声问:“华家,应该全是肥的吧。”


    那日她随他去赴宴,各家的强弱从宴上的座位能窥见一二,她记得那个叫“华尽忠”的老翁坐在前列。


    “自然。”霍霆山拿起茶盏一口饮尽:“那日赴宴的,有小半得宰了。”


    裴莺蜷了蜷手指,斟酌着如何说接下来的话。


    她还未想好措辞,却听他说:“今日令媛在外可是接触了华家之人?”


    裴莺错愕抬眸,“您如何知晓?”


    霍霆山看着她睁圆的眼,心道这回总算是不皱眉了:“这有什难猜?夫人主动问起华家,且令媛今日出去过。”


    能让她如此牵肠挂肚的,唯有那小丫头了。


    既然他猜到了,有些话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不过在说之前,裴莺给他打了支预防针:“将军,此事我仅告诉您一人,您切勿和旁人说起。”


    霍霆山笑道:“行,如夫人所愿,此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裴莺心头微松,他认真应下来的事,她还是相信的。


    遂,裴莺说道:“囡囡方才和我说,今日她和裘小娘子游肆时,偶遇了华家一对兄妹。那兄长其人,君子积石如玉,松列如翠,初见时似高山雪莲,后面竟是平易近人,相处时宛若春风拂面,他们还约了下回囡囡休沐时见面。”


    这话说的比较婉转,但霍霆山听懂了:“原是令媛春心萌动。”


    裴莺瞪他,这人真是从不晓得“含蓄”二字如何写。


    裴莺很忧愁,既然愁女儿这个年纪动了心思,也是愁她这动心思的对象是华家的子弟。


    然而她知晓,这怪不到囡囡身上。


    周边大坏境就是及笄后成亲,甚至及笄前就有不少已定好亲的,只待年纪一到迅速出嫁。


    一锅饭蒸熟,又如何会只有一粒米是生的呢?


    大环境如此,时人的思想亦如此。


    至于这动心对象,更是无从怪她。囡囡不知晓霍霆山接下来的计划,她只是和小伙伴逛街,偶遇了小伙伴的朋友,然后对其中一个一表人才的男生产生了好感。


    女儿无所觉,裴莺站在高处,知晓“未来”的走向,却看得忧心不已。


    不过此时也仅是忧心,因为她知晓哪怕撇开年龄不谈,他们也很难有未来。


    “哒。”茶盏放落回桌上。


    霍霆山揶揄道:“好一出美人计。”


    裴莺怔住:“美……美人计?”


    “夫人随我赴宴后,令媛的存在已然不是秘密,他们都以为令媛是我外甥女。而先前种麦策的推行,已让一部分豪强心存忌惮,担心我再动下去,会损害到他们的根本利益,故而千方百计与州牧府搭线。送珍宝美人也好,开设宴会也罢,都不过是搭桥的其中一种方式。夫人之前说的‘偶遇’,我对此持另一种看法,并非偶遇,是故意而为之。”霍霆山在豪强中安了眼睛,对于他们某些误会很清楚。


    裴莺讷讷道:“可是他们还小……”


    “我十二岁上战场当斥候,潜入敌后方纵火烧死百余匈奴兵。军中十五岁的少年郎亦不在少数,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天不亮就得起床准备营生。至于富贵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当作继承人着重培养的,三岁启蒙,七岁成诗,有些不过十岁已逐步接触家中事务,他们背负了举族的兴衰,是家族的未来,一言一行,皆为家族谋利。”霍霆山将裴莺拉到软榻上。


    他抬手抚上她愣然干净的眉眼:“婚姻有时可以是筹码,若仅靠一纸婚书就能避开一场祸事,日后还可能带着家族蒸蒸日上,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夫人,如今这世道,莫要将人心想得太善。”


    这些日子霍霆山愈发察觉到,裴莺身上有种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气质。


    在某些方面她聪慧得令人惊叹,哪怕是有麒麟子之称的公孙良也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且许多事物提出来时,她都是平静的,仿佛司空见惯。


    但另一方面,她很脆弱。


    她那胆子比兔儿还小,连许多孩童都不如,几个死人就能将她吓得够呛,哪怕其中并无血淋淋的场面。


    还有天真。她时常会有些单纯到让他意外的想法,起初他只以为她是被夫家保护得太好,娇生惯养的宠惯了,因此才有些不切实际。


    但后面他发现似乎并非如此,她的天真和多余的善心是和这个日渐残酷的世道相驳的,仿佛应该来自一个没有纷争、鲜血和战乱的盛世。


    她像纸鸢一般游离在这个时代之外,唯有一根线将她拽住。


    这根线,是她唯一的孩子。


    霍霆山以前不信鬼神,认为那不过是无稽之谈,是权贵操控愚民捏造出来的政治工具。


    但随着她在他身边的时间渐长,他偶尔会觉得可能这世上还真独有一例。


    裴莺被他带到软座上,男人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时,她才恍然惊醒。


    裴莺下意识往后躲,但后腰被他的手臂圈住,到底没能拉开多少距离。


    霍霆山收回手:“我虽答应过夫人不干预令媛的婚事,但既然夫人与我说了此事,想必也觉得不妥,夫人想让我如何?”


    裴莺挨着一侧的凭几,被他困在臂弯和凭几的犄角里,她本欲速速退开,却听他问她想如何时顿住。


    好一会儿,裴莺才低声说:“将军,您说该如何是好?”


    古代的囡囡比现代的大几岁,因此她也是第一回遇到这种问题。


    知道女儿春心萌动后,她找霍霆山是为了问问华家的后续,结果却被告知是美人计。


    如今裴莺是没主意了。


    霍霆山扬了长眉。


    不错,还知道来问他意见。


    男人气定神闲地说:“这有何难?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夫人不点头便可。”


    裴莺:“……”


    裴莺一言难尽。


    这人要不就说些不好听的,要不就讲废话,真是白长了张嘴。


    霍霆山和她对视片刻,忽然哼笑了声。


    裴莺才发觉这人在耍她玩儿,不由恼怒道:“霍霆山!”


    霍霆山笑着说:“既然夫人不愿当那恶人,可将此事交给我。”


    裴莺对此人的粗暴作风表示怀疑,“将军打算如何?此事手段不能过激,否则会对她日后的成长造成不良影响。”


    霍霆山眼角抽了抽。


    那丫头都及笄了,完全到了可以找夫家的年纪,还日后成长呢。


    裴莺见他不说话,又认真重复了遍,最后拧着细眉问:“霍霆山,你到底听没听见?”


    霍霆山笑叹:“夫人要求颇多。”


    *


    萧家,书房。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萧雄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到地上。


    寻常百姓得攒几年才买得起的茶盏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横飞,有些飞到不远处男人的脚边。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先冒这个头。


    萧雄脸色阴沉:“不过区区一个屯长,这架子竟摆了十足,不知晓的还以为他是郡守老爷。”


    “父亲请息怒,送去的礼他肯收,总归是好的,等……”


    “息怒?”萧雄冷笑:“你让我如何息怒,都是你那好儿子惹出来的事。若非他醉酒后打死人,萧家怎会落的如今这般受制于人的局面?”


    方才开口的那人嘘声。


    那人是萧家二爷,育有六女一子,打死人的是他儿子萧尚。萧尚在小辈里行三,人道萧三郎。


    原先萧二爷还未宠此子如此,只是后面一屋子姬妾都再未生出儿子来,他才将这嫡子、且还是唯一的儿子宠上天。


    萧雄忽然收敛了满脸怒意,面无表情道:“老二,你祈求此事最好在那个屯长那里结了。若是结不了,你得做好将小三儿交出去的准备。”


    一个孙儿罢了,他萧雄孙儿多得是,舍弃一个又如何?


    萧二爷大惊失色:“父亲,万万不可!”


    萧雄冷笑道:“没什不可的,他犯了错,就该为自己的错误付账。”


    萧二爷还欲再说,但旁边的大哥偷偷递了个眼神过来,前者勉强将话咽回去,却觉心里有团火在烧,急得他嘴上欲起燎泡。


    萧大爷此时道:“父亲,我们送了五回礼给那沙英,此人像是饕餮转世,吃多少都填不满,不曾给答复,也不和我们见面,他这是默认此事抹平了,还是……”


    萧大爷最后那四字“戏耍我们”到底没说出来。


    但萧雄何尝不明白。


    一想到若是这个结果,萧雄心里狠狠打了个突。


    一个屯长罢了,哪有胆量敢戏耍他们,他背后必定有人撑腰,而那撑腰之人只能是那位。


    最近种麦策推行如大风刮过,吹及冀州内的千家百户。若所谓的亲戚之事真是被做的局,那说明对方不甘只弄个种麦策,接下来必有后招。


    “老大,你去将那几个布衣的背景再查一遍,仔细些,切勿高调行事。”萧雄吩咐。


    萧大爷应下,又问:“父亲,这礼咱们还继续送吗?”


    萧雄思索片刻后说:“再送三回,倘若他还是如今这般,那就罢了。若此事依旧无进展,你帮我联系华家、齐家那几个叔父。”


    萧大爷应声。


    让萧雄十分惊喜,再送了一回礼后,沙英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对方约见面。


    萧雄喜出望外,立马命稳重的大儿子带萧三郎携厚礼赴约,负荆请罪。


    见面地点约在一所茶舍的包厢内,这场会面进行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包厢门打开,笑得一脸满足的沙英率先从里面出来,接着是同样眉开眼笑的萧大爷,最后才是亦步亦趋、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萧三郎。


    萧家二人为沙英鞍前马后,连运送离开的马车都准备妥当,待他离开时,将重礼一车拉走。


    这晚,将心放回肚子里的萧雄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至于那被打断手臂和肋骨的三孙儿今晚会不会疼得睡不着,这完全不在萧雄的考虑之中。


    然而萧雄的闲适没持续多久,翌日巳时,忽然有家奴急急来报。


    坐在正堂和一众妻小一同用膳的萧雄看见那家奴,拿着玉箸的手不由抖了抖。他记得此人,那分明是他派去暗中观察州牧府动向的家奴。


    只见那家奴噗通的一下双膝跪下:“恩主,大事不妙,有三两百姓跪在州牧府前,以头抢地直申冤,向州牧府那位状告咱们萧家欺行霸市,草菅人命。”


    这下萧雄手中的玉箸拿不住了:“那几人可有被请入府中?”


    “奴离开时暂未,只不过周围围观之人越聚越多。”说到后面,家奴声音越来越低。


    堂中无一人敢说话。


    谁心里都门儿清,萧家家业那般大,肯定有些地方经不住查,万一这较真起来……


    萧雄额上青筋疯狂跳动,火气和焦心直冲上头,年至花甲的他忽觉眼前黑了一下。


    “父亲!”


    “祖父!”


    萧家众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接人,顺气的顺气,倒茶的倒茶,好一通忙活。


    萧雄没晕,片刻后缓过来了,“再探,有要事立马来报。”


    *


    裴莺原先在后花园中闲逛,后面不知不觉走到了府中侧门。


    像州牧府这等碧瓦朱甍的大宅子,侧门也修得相当阔气,门对出是一条人流颇为旺盛的街道。


    往日裴莺乘马车出去,就是走的这个门,因为此门距离集市最近。


    行到侧门,裴莺正想转身回去,忽然听到侧门传来一阵喧闹。


    “来者何人?”她听到卫兵厉声道。


    那几人径直跪下,先磕几个头,然后才道:“求大将军为鄙人做主。”


    裴莺站在门后听了片刻,听明白了。


    有人状告萧家,告他们使了诡计迫害他们低价卖了自家田地,逼人成佃农,


    还道此事之前的郡守不管,他们求助无门,恰巧在茶舍听了邸报,觉得天策大将军仁民爱物,遂斗胆上门求个公道。


    除此以外,有一人还道出一件往事,说某年某月,他侄女被萧家三郎强行玷污,侄女不堪受辱投河而死,他兄长寻上萧家,却被萧家豪奴乱刀砍死。


    两件事逐一道来,那告状之人似被逼到绝境,决心破釜沉舟,声音分外洪亮,渐渐吸引来不少布衣。


    人越来越多,逐渐将这一片围得水泄不通。


    “夫人。”


    裴莺回首,见霍霆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您。”裴莺道。


    霍霆山颔首,却只是来到她身边:“外面说的,夫人全听见了?”


    裴莺说是,见他不缓不急的:“将军,您不打算出去吗?”


    她不时听见有磕头声,那一声声响听着就疼。


    霍霆山却道:“不急。”


    裴莺抿了抿唇。


    她虽没说话,但霍霆山一眼就看出她有点不高兴了,“还未到时候。”


    裴莺追问:“何时才到时候?”


    霍霆山:“再过几日。”


    裴莺缓缓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想让我出去?”霍霆山看着她漆黑的发顶。


    裴莺嘟囔:“我想有用吗,此事您已有决定。”


    这段时日已足够她知晓他是一个多么说一不二的人,杀伐果决,有时还颇为冷酷。


    “夫人随我来。”霍霆山说。


    裴莺顿了顿,从他语气里竟莫名听出些有商量余地的意思,到底跟他走了。


    这一去,去了他的书房。


    “让吴通海来书房一趟。”霍霆山吩咐守门卫兵,后者领命迅速去传唤。


    霍霆山看向裴莺:“夫人随意。”


    裴莺并非第一次来他的书房,上回他请她来此处,告知她香皂在长安的战绩,如今她是第二回来。


    一回生,二回熟,裴莺没了第一回的拘谨,指了指那一排排架几案,“将军,我去那边瞧瞧。”


    霍霆山没说话,真让她随意。


    不久后,外面响起一道谄媚的声音,那语气中的笑意令人未见其人,也觉得说话之人此时定是满脸笑容。


    “下官就说今日晨起怎的外头有喜鹊在叫,原是早有预兆,大将军在百忙之中还惦记着下官,下官实在荣幸至极。”


    霍霆山指了指面前的软座:“吴常侍,坐吧。”


    吴通海坐下了,对霍霆山又是好一通恭维。


    裴莺心想,可能那个吴常侍不知晓房中还有她,以为只有他和霍霆山两人,这拍起马屁来真真是肆无忌惮。


    他先夸霍霆山的功绩,从大到小的名战役,夸他在战场上如何运筹帷幄,所向披靡。然后再夸霍霆山的外表,夸他如何气度不凡,如何英武伟岸,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裴莺站在架几案后,被迫听了好长一出马屁。听着听着,她甚至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位吴常侍口中的霍霆山和她认识的并非同一人。


    面上笑容殷勤,吴通海心里却有些惊奇。


    上回不过是多听了他两句夸赞,这位就不耐烦了,今日怎的耐心这般好,难道是本就心情舒畅的缘故?


    吴通海心中稍定。


    待好不容易夸赞完,他恭敬问:“不知大将军寻下官来所为何事?若有用得着下官之处,烦请大将军千万要吩咐,下官愿为大将军肝脑涂地。”


    霍霆山眼尾挑出一抹笑:“无需吴常侍肝脑涂地。要你去办的不过是小事一桩,府外来了几个据说是受了豪强迫害的布衣,烦请吴常侍前去了解事情的经过,再为他们讨个公道。”


    这番话险些让吴通海摔下软座,他惊得脸色剧变,往日灵巧的口舌这会儿发麻发僵:“大、大将军……”


    霍霆山目光含笑与他对视:“为官者,合该为民请命。吴常侍,你说是也不是?”


    吴通海心里发苦。


    得,刚刚那些个夸赞全都白说了。


    这般一个烂摊子扔过来,后路肉眼可见的变得艰难险阻。但霍霆山的语气并非与他商量,他只能苦兮兮地接下。


    “吴常侍,去吧。”霍霆山直接逐客。


    吴通海离开书房了。


    霍霆山看向架几案那边,透过木框的缝隙,和那双情绪复杂的水眸四目相对。


    第49章


    裴莺站在架几案后, 霍霆山见她似无要出来的想法,便起身过去。


    裴莺看着走过来的高大身影,依旧有些恍惚, 方才吴通海夸赞他的那些话在她脑中轮番掠过。


    窗牗外的日光落在他身上, 为其镀上了一层光晕, 他缓步而来, 衣袂华光斐然,确有几分旁人说的高贵凛然的战神之姿。


    直到——


    距离拉得足够近, 他来到了她面前, 那双狭长的眸低垂, 眼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调侃:“夫人满意否?”


    一切瞬间被拉回现实。


    人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霸道、蛮横,时常不讲道理。那抹被华丽言辞塑造出来的陌生身影迅速湮灭。


    “将军,这事吴常侍能办妥吗?”裴莺对一个巧舌生花的官吏的办事能力表示怀疑。


    霍霆山:“办不妥。”


    裴莺微微睁大了眸子。


    这人竟这般笃定, 那他为何还让那个吴常侍去?


    “吴通海此人也就嘴上功夫厉害些……”霍霆山才说完这句, 竟看到他面前的美妇人附和颔首, 瞧她那认真点头的模样, 是打心底里赞同他这话。


    裴莺见他忽然停下, 不由追问:“然后呢?”


    霍霆山面无表情的看了裴莺半晌,直把她看得后颈冒起小片鸡皮疙瘩,才继续道:“他在远山郡既无人脉也无兵权,加之此人胆小怕事, 定然不可能将事情办漂亮。依我看, 他多半会大事化小。”


    架几案在侧方,裴莺虽没看见吴通海的正脸, 但凭语气多少能察觉到些,喃喃道:“这位吴常侍没有选择。”


    吴常侍来自朝廷, 如今在远山郡只能依附霍霆山。


    他心里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烫手芋头,简直和烧红的烙铁没什区别,但霍霆山既然递了过来,他就得双手接过。


    得罪霍霆山,立马消失,得罪当地豪强,晚点再消失。


    两方权衡,吴通海只能得罪后者。


    为了苟住小命,他会在出面处理此事时一定会和稀泥,也就是霍霆山口中的大事化小。


    裴莺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您是不是觉得此事如今还闹得不够大?您想要事情再大些,最好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裴莺看他笑而不语,那唇边的弧度也不似冷嘲,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现在是把萧家架在火堆上烧,在州牧府前跪地求助的布衣是第一把火,和稀泥的吴通海是第二把火,第三把火……


    第三把火,可能是邸报给他带来的公正名声。


    百姓知他贤能,吴通海解决不了那事后,他们会转头求助这位青天大老爷,到时霍霆山便顺理成章的接下此事。


    在远山郡一众豪强眼里,霍霆山是被迫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且他处理的只有萧家之事,虽众豪强与萧家有姻亲关系,但这等新官上任的局面,他们多半会按兵不动。


    反正此事也不至于伤了萧家的根基,那就让萧家忍忍呗。


    霍霆山观她面色逐渐明朗:“看来夫人想明白了。”


    裴莺弯起眸子:“我祝您心想事成,所求皆所愿。”


    “承夫人吉言。”


    *


    自接下这个任务始,吴通海便知这事不好办,但他没想到此事居然棘手至此。


    发现有官员接手后,那叩首的布衣热泪盈眶,周围百姓无不叫好。


    吴通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尤其是发现人群中有几人较为特别,探头探脑的,似在打探消息时,他的笑险些挂不住。


    到底还是将求公道之人带到官衙,在和州牧府有些距离的官衙处理。等到堂上,吴通海听完跪在下方的布衣陈述的一件件事,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这,这样样都不是小事啊……


    *


    萧家。


    家奴连二连三的来报,一个个让萧家人眉头紧皱的消息飞入萧家。


    “三郎那事才抹平,未想到竟又出了这等岔子,那状告之人所为何人,真是好生大的胆子。他说我们萧家人玷污幼女,可当真有那事?别不是无中生有。”萧三爷在堂中来回踱步。


    上首有人冷笑。


    堂中踱步的,欲开口的通通嘘声。


    萧雄冷冷看着自己的三子:“无中生有?你该不会真以为那好侄儿是个乖顺谦和的吧。”


    萧三爷自然知晓萧尚为人,当下不敢接这话。


    萧二爷低声对父亲道:“父亲,尚儿手骨和胸骨尽断,我已拘着他不让他出去了。”


    萧雄懒得看这个不成器的二子一眼,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大儿子,“老大,你觉得如何。”


    萧大爷是嫡长,萧雄向来视他为继承人,近些年已将家中事务逐渐交给他处理。


    被点名的萧大爷停下转扳指的动作:“父亲,我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


    萧雄不语,待他继续往下说。


    萧大爷的两个弟弟错愕。


    “事有蹊跷?”


    “大哥何出此言?”


    萧大爷道:“此事过于巧了些,小三儿那边一波刚平,那边一波又起,恰好也是与小三儿有关,仿佛就盯准了小三儿,加之两次事件都和州牧府那边挂钩。”


    萧二爷大惊:“这莫非是那霍霆山做的局?”


    萧三爷忍不住道:“可是小三儿确有做过那些事,且因着近日城中邸报一事,对那位心生敬佩的百姓不在少数,可能会因此以为那位和上任不同也说不定。再者,那位不是没亲自出来处理状告的事儿吗?他派了吴常侍去,这吴常侍啊……”


    萧三爷笑了,却是不屑,“此人一张巧嘴是出了名儿的,但未见有其他本事。霍幽州既派他去,想来也是应付那些个布衣罢了。”


    萧家大爷面上未见松动:“三弟,凡事得做最坏的打算。若是这吴常侍处理不好,难保那位会亲自出来,到时处置是一定会处置的,轻则只要小三儿的命,重则会从霸占良田之事清算起。”


    萧二爷听得心惊肉跳:“不能啊,我就尚儿一个儿子,要了他的命,这和断我香火有什区别?”


    然而在场的谁也没有理会他。


    萧大爷继续道:“清算田地来历,这必然会涉及到佃农等一系列的事。父亲,只要霍霆山后续现身接管了此事,那这是一出赤裸裸的阳谋。”


    萧雄满是沟壑的面上掠过几缕深思:“老大,你让人盯紧官衙那边,若是那霍幽州后面真当接手了,立马给华、齐两家去信。”


    ……


    自打在城中四处开设邸报宣读点后,百姓们的日常有所改变。


    他们不再只专注自己的生活,每日一到时间,总会有大批人围在邸报宣读处,翘首等着今日的日报。


    听梯田在冀州的推进进程,听今日远山郡又添了多少户人家向官衙购买麦种,也听隔壁长平县的灾后重建进度。


    茶舍、食肆和集市等地的人流多了许多,无形中刺激了经济。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一些百姓的关注点慢慢偏移了,逐渐有人讨论起前些日发生在州牧府前的事。


    “唉唉唉,你听说了吗,李二柱一连交出了许多物证,这人证就更不必说了,竟有十几人,全都是这些年被那萧三郎迫害过的女郎的家眷,听闻这还不是全部,只是部分罢了。啧,我知那萧家三郎这些年欺男霸女惯了,未曾想居然如此张狂,一连害了那般多人竟还能安然无恙。”


    “这事如何能没听说啊?如今城中都传遍了,说这萧三郎终于踢到铁板喽,真是可喜可贺。”


    “我倒觉得不一定,如今主审这案件的不是大将军,而是一个来自长安的官吏。这案件都审了几日,一些物证人证翻来覆去的查,明明证据确凿,如此好定夺,但那吴姓官吏却愣是判不出个结果来。”


    “那长安来的,该不会是像先前的郡守那般,收了萧家的好处吧?”


    “那这案岂不是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怎的大将军来了还是这般?亏我还以为我们远山郡会迎来不一样的光景。”


    人群中失望愤恨的声音渐大,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冒出来。


    “此案是那吴姓官吏审的,若是大将军亲自来,想来绝对和如今不同,不若我们都去求一求大将军,之前有人求上门讨公道,如今不就开审了?说不准这次也行呢。”


    不少人恍然大悟。有人扭头,想看看是何人出的这好点子,但是等望过去,却寻不到人了。


    萧三郎一案的热度一日比一日高,让萧家心惊胆战的是,慢慢的有百姓再次聚在州牧府前。


    这些百姓并非固定某一群,而是不定的,仿佛谁有空就往州牧府那边去走一趟。


    反正守门的卫兵别说赶人了,连声呵斥也无,应该是可以的吧。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一个消息炸开——


    被一众百姓祈求接手萧三郎之案的霍霆山,顺意民愿,亲手揽下了这案子。


    *


    萧家。


    “嗙啷——”


    又一个精美花瓶落地,萧雄一连砸了三个花瓶才稍稍解气些。


    “好他个霍霆山,竟耍着我们玩了那么久。之前送礼约见那个屯长,对方一开始只收礼不回话,和只饕餮似的,也是他授意的吧。”萧三爷气急败坏:“看我们伏低做小,数次热脸贴冷屁股,他们指不定在背地里怎么笑呢,可恨!”


    “父亲,速速联系几位叔伯吧,不然他们要带走尚儿了。”萧二爷急切道。


    然而这话落下,外面有家奴速来报:“恩主,外面有一队士兵上门,说得带走三郎君。”


    之前萧尚也被带走过,但带走了,不久后又给送回来。


    吴通海不敢折腾人,这些天案件审下来,萧尚只被带走了两回。


    萧二爷眼前发黑:“不能让他们带走尚儿!”


    秦洋领着一队卫兵大摇大摆的从外面进来,卫兵踏过萧家前庭的白玉砖,像利刃般直接刺入。


    萧家的家奴不敢阻。


    待秦洋走到正厅时,里面出来了人,来的是萧家大爷。


    就外表而言,比起熊茂的凶悍和陈渊的不近人情,秦洋要相对温和些,他长了一双桃花眼,似时刻都在笑。


    老友见面似的寒暄了一番后,秦洋笑道:“事出有因,大将军也是没办法了,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萧家大爷和秦洋对视片刻,最后唤来一个家奴:“领秦屯长去三郎住处。”


    “大哥!”紧随而来的萧家二爷目眦欲裂。


    秦洋对萧大爷拱手作揖:“阁下大义。”


    话毕领着士兵随家奴走了。


    “大哥,你怎能将尚儿送出去,这一去他会没命的。”萧二爷眼中有恨意。


    萧大爷面无表情道:“恨我不如恨你自己,养不教父之过,他会有今日,全都是你这个父亲没教好。我若是你,这会儿便会去查查他院子里是否有怀孕的姬妾,至于那个儿子,二弟你当没了吧。”


    萧二爷颓然。


    萧大爷转头吩咐贴身家奴:“你去我书房里,取案上左侧的那两封书信,分别送去华家和齐家。”


    “唯。”


    秦洋将萧尚从萧府带出来时,阵仗一点都不小。


    手持长戟的卫兵分两列行在萧尚左右,随秦洋一同往官衙去,若萧尚脖子和双手没有被戴上三木刑具,倒是挺威风。


    暗搓搓围观的百姓哗然。


    “真的将人抓了啊?”


    “激动什么,上一回不也抓了,但听说只在官衙待了一个时辰不到,这萧三郎又给送回来了。”


    “不一样吧,上回我也看了,那回萧三郎可没有戴三木。”


    “走走走,跟过去瞧瞧。”


    跟随的百姓队伍越来越大,待走到官衙,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群。


    萧尚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前些日又被打断了手臂和胸骨,如今还被三木刑拘铐了一路,等到了官衙,他脸色发白,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


    待萧尚一抬头,看见高坐在堂上的黑袍男人,和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对上,竟觉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他脑子嗡的一下,而后双眼一闭,直直往后倒。


    居然是晕了。


    堂中又是一片哗然。


    霍霆山目露嫌弃,“这等软骨头也亏的萧家肯养,若我儿长成这般,不用旁人动手,我自个掐死算了,省得还浪费麦饭。”


    裴莺也来了,她换了身男装,坐在刀笔吏的位置。


    这会儿见萧尚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顿觉此人实在欺软怕硬。


    霍霆山递给熊茂一个眼神,后者了然,大步上去,抓着萧尚的衣领提起人,蒲扇般的大掌猛地挥过去。


    “啪”的一声,好生响亮。


    外头围观的布衣齐齐缩了脖子。


    萧尚被硬生生从昏迷中打醒。


    如今的审判分为四部分,分别是:告辩、讯、鞫、论。


    简单的说,就是召集所有涉事人集体做个法庭调查,在这过程中,主审人对涉事人察言观色,寻找物证和供词的矛盾,再做最后判决。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和汉代一样,为了“辞服”是可以用刑的。


    肿着半边脸的萧尚醒来,被摁着跪在堂下,听上方霍霆山开始走开堂流程。


    传,涉事人和所有人证。


    这一步其实之前有过很多回,吴通海审了那么多次,回回都传,传到最后,许多人证都蔫了。


    但今日再传,一个个精神抖擞。


    状告人于前,人证于后,待都齐人后,开始陈述案情。


    裴莺坐在旁边听得直皱眉。


    这萧尚真不是人,不仅奸淫掳掠,这目标偶尔还有幼女,完事以后竟杀人灭口。


    状告方和人证皆说完供词,按流程,该轮到萧尚这个嫌疑犯说话。


    方才萧尚被上首之人震慑,如今他心有余悸,不敢再直视霍霆山,遂将目光随便移到别处。而这一看,他看到不远处的案几后坐着一美人。


    萧尚混迹花丛多年,轻而易举看出裴莺是女扮男装,他眼睛不由睁大,竟看愣了神。


    “呯——”


    惊堂木拍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巨响。


    不仅是萧尚,围观的一众布衣也吓了跳。人多的地方容易吵杂,堂前汇聚了不少布衣,本该有几分吵闹,但如今却鸦雀无声,皆是噤若寒蝉。


    霍霆山慢悠悠收回手:“人犯萧尚拒不配合,来人,杖十。”


    萧尚脸色剧变:“大将军,鄙人没有不配合……”


    话未说完,人已被熊茂单手放倒在行刑案椅上,而后熊茂也不摁着人,折身回去拿木杖。


    萧尚惊慌不已,方才他被这武将扇了一巴掌,如今半边脸肿得老高,那边耳朵还嗡嗡作响,此人力大如此,由他执杖,十杖打下来他怕是得半身不遂。


    惊慌之下,萧尚翻了个身,然后就……掉下来了。


    他从那并不宽敞的行刑案椅上掉下,人刚刚坠地,就听上头飘下来一道声音。


    “人犯有逃避行刑之意,再加杖十。”


    堂外愣然过后,不知谁起的头大声叫好,顿时叫好声连成一片。


    裴莺不由侧头,却见霍霆山面容冷峻,一本正经,端是一副秉公办理之态。


    然而谁都看得出,这二十杖是一点都不公正,全然是随便找个由头打人。


    “呯,呯——”


    一杖又一杖,熊茂一开始是没卸力,正常打。谁知道两杖下去,萧尚就吐出一大口血来,若是接下来的十八杖寻常打,怕是一半都没打完,这人就得被他打死在案椅上。


    熊茂气闷的放了水。


    二十杖打完,萧尚股下几乎成了肉泥,血顺着他的裤管流了下来,在地上染了小片的红。


    裴莺默默移开眼。


    霍霆山皱了长眉:“拿块麻布给他盖上,别沾污了这公堂。”


    熊茂心道,难不成盖上就不会沾污公堂吗?那血都流地砖上了。


    但最后到底给萧尚盖上了,后面是辩护。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辩护的,人证物证具在,证据确凿。


    “人犯萧尚,聚众滋扰,凌虐女郎,杀人抛尸合计十七起,明日午时弃市。”霍霆山扬声道。


    最后两个字落下,堂中静了静,随即外面爆发出欢呼。


    弃市,即在人群喧闹之地对犯人处以死刑。


    萧尚一案了结,从萧尚被传唤至公堂再到最后宣判落下,只花了一个时辰。上回吴通海也是花了将近同样的时间,但最后的结果却差天共地。


    萧三郎明日被弃市之事很快传开,茶舍、食肆,街道上四处都能听到讨论之声。


    民间讨论的如火如荼,萧家却像是一夜间沉寂下来,非要事闭门不出,过往横行霸道的豪奴尽数龟缩起来。


    萧家如何,裴莺不是很在意,因为此事关系到后续的田策,她相信霍霆山必定会处理妥当。


    裴莺将注意力放在了女儿身上。


    孟灵儿又迎来了一次休沐日,过往的休沐日她多半会睡个天昏地暗,但这个休沐日,她又出去了。


    裴莺是午时才知晓此事的。


    她以为今日小姑娘多半会睡个懒觉,睡到自然醒那种,遂临近午时才让辛锦过去喊人。


    结果辛锦扑了个空,再问院子里的小丫鬟,原来孟灵儿早早出了府。


    “儿大不由娘,夫人何必忧心。”霍霆山靠在裴莺日常坐的软榻上,懒洋洋的晒着日光浴。


    裴莺刚听完辛锦的汇报,心下已经猜到女儿为何早早出府,心里不由郁闷,这会儿听到霍霆山这句根本算不得安慰的话,眼里冒起小火苗。


    裴莺一转头,看见他还占了她的软榻,悠哉悠哉的,半点也不急,那小火苗又窜高了了些。


    裴莺抿着唇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霍霆山,后者靠在软榻上勾着唇和她对视,分明位置低她许多,是下位,但这人硬是躺出了一种盘龙卧虎的气势。


    “夫人这般看着我作甚?”霍霆山笑道。


    裴莺盯着他:“将军您答应我的事,办了吗?”


    “还未。”霍霆山刚说完,不意外看见那双美目里的火苗又旺了。


    得,从小火苗烧成小火团。


    “为何还未,您打算何时办?”裴莺黛眉紧蹙。


    霍霆山:“如今还未到时候,待时机成熟方可。”


    “何时才算时机成熟?”裴莺说着说着,怀疑道:“霍霆山,你该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霍霆山对她招招手:“夫人附耳过来。”


    裴莺站着不动。


    这人半躺着,她如何附耳过去。


    “将军直说吧,辛锦一直在我身边,她信得过。”裴莺说。


    本来候在门边的辛锦听见这话后,迅速退到院中去。


    霍霆山却煞有其事道:“不可,隔墙有耳。”


    裴莺觉得他儿时没因为这张嘴被打死,也算是福大命大,忍不住道:“这州牧府中皆是你幽州之人,且这世间并无鬼怪,何来隔墙有耳一说?”


    话毕,裴莺后知后觉不太妥。


    之前她几番和他说仙人托梦,如今却道无鬼怪,是否有些自相矛盾。


    但仙人和鬼怪,应该……不能划等号吧。


    裴莺本只有点忐忑,却见霍霆山一直看着她,但并不说话,那双狭长的眸里似有能吞噬人的漩涡暗流,叫人愈发难安。


    裴莺呼吸微紧。


    霍霆山忽然一笑,眼中的一切平静下来,又恢复到先前的漫不经心:“夫人说的是,这世间并无鬼怪。”


    裴莺立马道:“那将军直说便是。”


    霍霆山忽然抬手,握住与他仅有一步之遥的裴莺的手腕,轻轻一拽,在裴莺的惊呼中将人拉到自己身上。


    一手圈住她的腰,另一手绕至她颈后轻轻覆上,霍霆山感受着掌下脉搏的跳动:“我先前说时机未成熟,此话并非敷衍夫人。令媛如今只是情窦初开,而非情根深种,就算今日除了华二郎又如何,明日说不准能冒出个别的,治标不治本,还不如找个时机让令媛明白,她现在的身份已非往昔可比。”


    第50章


    裴莺被他那只带着后茧的手掌抚得心颤。


    这张软榻就那么点宽, 躺他一个已然是极限,他将她拉上来时榻上没有她的位置,她只能将他当作肉垫子。


    日子一天天过, 天气渐冷, 但霍霆山仿佛不知道冷意为何物, 依旧只穿着夏季的薄衣, 裴莺手掌撑在他精壮的腰腹上,只觉源源不断的热气涌过来。


    不管多少回, 她还是不习惯和他靠太近, 这人身上压迫感太强, 哪怕面有笑意, 但她总觉下一刻他会变成吃人的野兽,一口将她吞进肚子里。


    但裴莺被他吸引住了。


    “治标不治本?将军想如何治本?”裴莺莫名预感不详。


    霍霆山将她撑在他腰侧的一只素手拿过,“夫人可知晓令媛近来的体术课在习些什么?”


    掌中那抹白皙回缩, 霍霆山在那尾白鲤堪堪要溜走时, 手掌收紧, 抓住小白鲤的尾巴尖。


    然后毫不意外, 他听到自己又被连名带姓的喊了。


    裴莺拧着黛眉:“你松开, 我要起来。”


    霍霆山将人揽上了些,在裴莺将要爆发时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段小话。


    裴莺顿住,眼里掀起惊涛,待他说完, 她脸色无比复杂:“这可行吗?我怎么听着非常……不靠谱。”


    说不靠谱都是轻了, 简直是邪门歪道,完全不走寻常路。


    世人说幽州蛮夷地, 那处的男人大多都粗蛮,她以前觉得是刻板印象。如今觉得她面前这人, 绝对是那“大多”里的一个,还是最高的那个。


    “夫人且等着便是。”


    *


    萧三郎被弃市了。


    行的是绞刑,行刑那日裴莺没有去,但据说行刑之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萧三郎气绝时,无数布衣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远山郡日报也播报了这些新闻。那些没到场的、对此事仍持有最后一丝怀疑的百姓也终于相信了。


    仿佛头上的阴霾被驱逐了一小片,心情舒畅至极。


    一传十,十传百,议论声颇大,竟隐隐有举郡同欢之阵仗。


    萧家举家闭门不出。


    但有些事不是他们缩起来就能逃掉,萧三郎被弃市仿佛给了百姓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布衣跪在州牧府前,状告不公。


    霍霆山让卫兵将之整理成册,然后在里面挑萧家的事。


    一开始也不挑特别大的案子,从浅入深,反正是着手开始办了。


    虽然许多人没看到最想看的,但这架势赫然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过往之事逐渐被翻了出来。


    有人拍手,自然也有人惊慌。


    萧家熬了几日,熬不住了,萧雄约了华尽忠和齐腾二人会面。


    萧雄面色凝重,“两位老弟,如今外面这势头不对,霍霆山已经开始着手办理我萧家,相信接下来就是其他家,若是任由其发展,后续咱们远山郡的豪强都会被拔除个干净。”


    萧三郎伏法一事已传遍,其他两人自然知晓。


    但对于萧雄口中预判的未来,齐腾表示怀疑:“萧老兄会不会多虑了,有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那霍幽州接手冀州,自然得找些事树立自己的威信。萧老兄你家大业大,是远山郡里的掐尖儿,霍幽州会盯上你也寻常。”


    萧三郎一个纨绔,没了就没了,至于接着翻出来的那些个案件,在齐腾看来都无关痛痒。


    华尽忠没说话,但意思也和齐腾差不多。


    他之前确实是警惕种麦策,担心发展下去会影响田地。但如今这不是没影响么,处置了区区一个萧三郎罢了,后续那一系列在他看来也没动萧家筋骨。


    萧雄哪能看不出二人所想,当即将之前被打死的布衣和沙英有远亲关系的事也说了:“他霍霆山若只是普通的杀鸡儆猴,何须一而再再而三戏弄我萧家?”


    华尽忠和齐腾面面相觑,未曾想里面还有这一茬,但此时仍不觉得有何不妥,皆是出言安慰。


    “或许那霍幽州是个要强的。”


    “他们那等权贵最爱戏耍人玩,萧老兄你且忍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萧雄见两人还是不信,不由冷笑:“今日不信我所言,那就且看着,那霍霆山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次会谈无功而返。


    待华尽忠回了华家,将二孙儿华乘风叫来了自己书房。


    华乘风揖了一礼:“祖父。”


    华尽忠开门见山:“你近日和州牧府那位小娘子相处得如何?”


    华乘风坦言:“只见了两回,孟小娘子性格直率,并非难相处之人。”


    华尽忠皱眉不满:“怎的只有两回?如今对男女之防不似前朝般严苛,好友约见同游多不胜数,哪个少女不怀春,吾孙当努力些才是。若是能娶得她为妻,霍幽州便是尔舅父。”


    华乘风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祖父,并非孙儿不想,只是孟小娘子每七日方有一日得出,其余时间她得听府中先生授课。”


    华尽忠惊叹:“盛宠如此。”


    女郎读书,他还是第一次听闻,且霍幽州麾下名士不胜枚举,旁人求都求不得些许指点,竟让其为一个小丫头授课。


    华尽忠又道:“那抓紧她得闲的那一日,务必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华乘风又是一揖:“唯。”


    他很清楚,像他们家这等豪族,一定会联姻。他是嫡系,他的妻子大抵会出身在萧家或齐家,最差也是裘家。


    婚前最多匆匆见几面,反正无论高矮胖瘦,彼此都会结为夫妻。


    如今这般倒也是新奇,他想,若是真能娶孟灵儿为妻,未尝不失一件美事。


    孟小娘子生得娇艳,性子活泼开朗,加之有那等实力浑厚的舅父,确实是为妻的上上之选。


    华乘风从书房出来,径自回自己的院子。他没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家奴一直在观察着他。


    *


    在百姓看来,最近每一天都是好日子,萧家的事在一件件的处理。


    先是欺男霸女、畜奴欺人之事,然后是霸占民宅之事。


    每一日处置的都比前一日重些,一批又一批的豪奴被从萧家带走,甚至萧家的不少主子也投了狱。


    连续处理了八起萧家低价迫害布衣,致使其贱卖自家地段优越的宅舍,和三起萧家霸占良田的事情后,州牧府出事了。


    裴莺睡着睡着,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美妇人抱着被子从榻上起身,仅是片刻时间,那喧闹声似乎更大了些。她静听了片刻,好像听到“起火”二字。


    裴莺心头一惊,忙拿了旁边的长衫穿好,又取来披风,匆忙往外面走。


    “咯滋。”裴莺打开房门,刚好看见匆匆赶来的辛锦。


    “夫人,府中好像起火了。”辛锦说。


    裴莺转头看隔壁。


    她和霍霆山的房间在同一个院子里,彼此相邻。而此刻,她隔壁的房间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


    难不成他还没醒,要不要去将他喊起来?


    裴莺迟疑了下。


    古代没有消防车,这火若是不及时灭了,怕是很快会烧到其他地方。


    到底还是过去了,裴莺先是喊霍霆山,然而里面并无应答。


    裴莺眉心动了动,抬手敲门。


    这敲的第二下,她听到了声轻响,竟是她面前的房门被敲开了一条小缝隙。


    裴莺稍愣。


    他没锁门?


    还是这房中根本没人?


    “夫人。”低沉的男音自身后响起。


    裴莺错愕转身,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院外而来,此时她也顾不上问他是何时出去的:“将军,我方才听闻有人喊起火,如今如何?”


    霍霆山见她云鬒披肩,身着披风,披风合拢位置隐约透出素色的中衣,显然是匆匆起来。


    “无事,我早已命人备好灭火用的水缸,府中也有卫兵巡逻,出不了事。”霍霆山见她披风的系带松散,抬手执起细带系了个结。


    今夜这一出在他的意料之内,应该说他等今夜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狗急了会咬人,这段时间他给萧家削下一小层皮来,想来对方已恼怒至极,会反抗不奇怪。


    反抗甚好,咬人的狗才能狠狠打。


    州牧府数道门皆有门卫把守,对方不可能堂而皇之从府门进来。而如今是秋季,天干物燥,用火攻再合适不过。


    裴莺听他说水缸,黛眉不由轻蹙:“将军只准备了水缸?”


    问完,她又觉得问了句废话。这个时代都是用水缸灭火法,直到唐代才有水袋皮袋等灭火法子。


    裴莺出来的匆忙,没有提灯,霍霆山就更没有了,但他们站在檐下,方才明月自乌云里出来少许,月光大肆洒落。


    霍霆山看清了裴莺的神情变化,遂问:“关于灭火一事,不知夫人有何高见?”


    裴莺说:“将军可以制些水袋,即以马、牛杂畜皮浑脱为袋,贮水三四石,以大竹一丈,去缚于袋口。若火焚楼棚,则以壮士三五人持袋口,向火蹙水注之。”①


    顿了顿,裴莺又说:“若只是小型火灾,用水囊便可。以猪牛胞盛水,然后将囊掷火中,待胞囊被火焰烧破,里面的水自然流出。”


    前者用皮制,后者只是用膀胱,装水量不是一个量级的,不过水囊很灵活,单人就能携带。


    有风拂来,天上的云再次遮蔽了明月,黑夜铺天盖地的席卷。


    霍霆山站在夜色中,裴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面前仿佛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大山,也似林中潜行的虎豹露出了全貌,压迫感十足。


    裴莺正想后退,却听他这时开口:“夫人的想法妙极,有夫人在侧乃大幸也。夜已深,夫人回去安寝吧,府中之事我会处理妥当。”


    他话音带笑,那骇人的压迫感顷刻间散去。


    得知府中之事霍霆山有准备,裴莺便不多管了,捂着唇打了个小哈欠转身回房歇息。


    “辛锦你也回吧,不必来伺候。”进了房间后,裴莺对欲要跟进来的辛锦说。


    辛锦遂退了出去。


    辛锦正想回自己的房间,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朝着院外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一顿,不由疑惑。


    那位方回来,怎的又出去了?


    莫不是拿夫人的妙计去灭火,可是也不对,这牛皮马皮的,哪是说有就有,今夜灭火还不是得用水缸来。


    大将军回来一趟,该不会是为了看看夫人吧?


    但辛锦很快又觉得不可能。


    夫人就在府中,四处有卫兵把守,只是宵小纵火作乱罢了,又不会将夫人惊得像画里的仙人一样消失不见,有什好担心的?


    辛锦想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


    那等大人物的思维,她一个当女婢的大抵是穷极一生的都无法跟得上。


    裴莺回到榻上。


    大概两刻钟后,外面的动静平息下来,不吵了,裴莺很快进入梦乡。


    翌日醒来,府中一切如常,用过午膳后,裴莺四处闲逛,逛到昨晚喧闹声乍起那处,虽然已经经过一番打扫,但仍然可见有些墙体和地砖烧焦了。


    再放眼望去,一列墙体皆是如此,想来昨夜纵火线拉得非常长。


    裴莺微叹。


    昨夜是豪强的第一回警告,警告霍霆山莫要继续了,但她知道他不可能停下的。


    地方豪强就像盘踞在这个池子里的食人鲳,若是数量太多且过于肥壮,池子里的其他小鱼儿会被啃食干净。


    想要改造这个池子的环境,就必须将里面的食人鲳清除掉。


    食人鲳会坐以待毙吗?


    自然不会。


    ……


    “父亲,家奴汇报,昨夜州牧府的火光仅燃了两刻钟不到便灭了。”萧三爷面色凝重。


    两刻钟,太短了。


    “这般短的时间就将火灭了,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防备。父亲,从一开始他们就想对付我们萧家,尚儿不过是一个切入口罢了,我可怜的尚儿啊,白白送了命。”沧桑了许多的萧二爷老泪众横:“父亲,要不我们趁夜杀进州牧府,杀了那霍霆山!”


    萧雄斜睨了一眼二子:“你是不是昏头了,还是以为那幽州来的是吃素的,北国那些个匈奴都没能将他杀了,你能?”


    “父亲,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萧二爷说:“州牧府能容纳的士兵有限,他幽州军是有不少,但军队都驻扎在城外啊,夜里城门一关,城中除了州牧府里的那些,还能有多少他的人?”


    萧大爷转了转手中的扳指:二弟,幽州军以骁勇善战闻名,以一当几不在话下。”


    萧二爷又道:“他们凶悍,那咱们就凭数量取胜,集远山郡所有豪强部曲之力,那般多的人,数以十倍不止,我就不信还灭不了一个霍霆山。”


    “此事说来轻巧,但要将各家都聚在一起又何尝容易,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萧三爷皱眉。


    萧二爷哎呀了声:“只请大家族来,那些个小鱼小虾自然不让他们掺和,在咱们郡里排得上号的,两个巴掌数得过来,如何会人多?”


    吸了一口气,萧二爷眼里涌现出一股恨意:“那个霍霆山如今的所作所为,想来已经引得许多人不满。只要他敢动田地,敢站在那些低贱的佃农那边,各家一定会同意那个方案的。”


    萧大爷摇头:“他有军队,不可小觑,且地方守军已被他控制,到时开个城门还不是轻而易举?”


    提及地方守军,萧二爷沉默下来。


    军队确实是个问题。


    萧雄这时开口:“军队之事我和你华叔伯商量商量,看能否请动司州那边。”


    其他几人大喜。


    此事计划得很好,然而萧家没想到,在州牧府被纵火的第二日,居然给裘家派了宴帖。


    据说那送宴帖的卫兵大摇大摆的来到裘府,笑得一脸客气,完事以后径自回了州牧府,没再去别的地方。


    竟是只邀请裘家,没有别家的份儿。


    接到这份宴帖的裘伯同那是一个愁,如今局势很微妙,萧家和那位剑拔弩张。


    在这等节骨眼上,那位给他派了宴帖,这岂非将他裘家推到风口浪尖上吗?


    但这场宴会不得不去,他还没那个胆子、也不能拒绝。若是拒了,保不准那位会调转枪头来对付裘家,最后祭献他们,顺驴下坡,然后和萧家化干戈为玉帛。


    宴帖上并无具体指定,裘伯同左思右想,除了带自己的夫人李氏赴宴以外,还把四弟一家子都喊上。


    到赴宴那日,裘家驶出两辆马车。


    宴请裘家之事裴莺几乎和裘家同时知晓,此宴避是避不开了,她也要出席。


    州牧府设宴当日,裴莺被辛锦从被窝里挖出来,精心装扮一番。


    孟灵儿今日本有课要上,但知晓裘府来人,且来客中有裘半夏后,小姑娘便请了半日假。


    到了约见时间,侍卫来报:“大将军,裘家已至。”


    霍霆山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将人领进来。”


    “唯。”


    霍霆山没有到门口接人,裘伯同也没有想过被接。裘家说到底只是商贾,族中子弟还没有官身,自然不敢奢望霍霆山来迎人。


    裘伯同领着一众人进大厅,对着上首的霍霆山深深一拜:“鄙人裘伯同携妻与族弟一家,拜谒天策大将军。”


    裘半夏站在双亲身边,随双亲一同行礼,在俯首前,她迅速瞥过上方,只隐约看到两道坐在上首的身影。


    一人身影魁梧,另一道与之相比则要纤细许多。


    “裘宗主不必多礼,今日开小宴,没那么多规矩。”霍霆山笑道。


    对方这般说,裘伯同却不敢当真,又是感恩戴德谢过,之后才抬起头来。


    而这定睛一看,裘伯同心中惊诧不已。


    方才进来时他便知晓那位裴夫人也一并坐在上首,但是上首案几亦有主次之分,他以为是从属,却未曾想竟是双案并齐。


    那赫然是主母架势的摆位。


    心惊的同时,裘伯同又非常庆幸,幸亏上回换了张大案几,否则要出乱子了。


    上首坐着霍霆山和裴莺,右下首是裘伯同夫妻,孟灵儿独坐左下首。


    右侧接着是裘四爷夫妇,对面是女儿裘半夏,这般安排刚好让孟灵儿和裘半夏坐。


    人齐,开宴。


    裘伯同自认为过往也是吃过美味珍馐无数,今日来州牧府该谨言慎行,不该说的切不可多言,然而尝过案上的荤菜后,裘伯同险些吞掉自己舌头。


    那肉不知如何做的,倍儿香,再配上几盏美酒,神仙也不换。


    裘伯同极力克制,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将那盘肉吃了个干净。


    霍霆山见状,笑着命人加菜:“我这好酒好菜不少,往后裘宗主可来多几回。”


    裘伯同心头一跳,忙推辞说:“大将军贵人事忙,鄙人如何能唠扰?”


    “不忙。”霍霆山直接把堵死他。


    裘伯同噎住。


    这顿午宴,裘伯同吃得是既快乐又煎熬。好不容易吃完午膳,他正想找机会告辞,对方却仿佛看清他心中所想,先一步开口。


    “听闻裘宗主嗜画,我书房中有几幅前朝名士所做的遗卷,今日有缘相会,两位裘家郎君不如随我一同去观赏?”


    霍霆山这话听着是请求别人的意见,但说完后他已起身,俨然要往书房去。


    裴莺看到裘伯同脸都僵了,脸上的笑比哭还要难看,不由同情。


    被霍霆山盯上也是够倒霉的,这种倒霉她深有体会。


    似想到什么,霍霆山忽然转头看裴莺:“烦请夫人帮我招待两位裘夫人。”


    裴莺忙收拾好情绪,霍霆山这人眼尖,敏锐得过分,若是被他知晓了她方才想,说不准会被他记小账。


    裴莺礼貌微笑应下。


    霍霆山多看了她两息,目光似有深意,“劳烦夫人了。”


    *


    裴莺带着裘大夫人和明莲心去了后花园。孟灵儿则拉着裘半夏去了府中小型的训练场,那处不仅有各类兵器,还可以跑马。


    州牧府的后花园比裘家的要开阔和别致许多,裘大夫人真心赞叹:“在如今这个季节,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多的奇珍异卉,不知晓的,还以为穿梭到了万物复苏的春日呢。”


    明莲心在一旁颔首,只觉得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她以为裘家底蕴已经够厚,没想到来州牧府一看,人上有人,天上有天呢。


    边走边聊,时间慢慢过去了。


    又是走过一段后,裘大夫人忽然想起自己带了点小零食,遂解开随身携带的小荷包,从里面零嘴,热情递给裴莺,“裴夫人,给。”


    递完裴莺,她分了一些给明莲心。


    裴莺看着裘大夫人的小荷包,赞叹道:“这小荷包好生别致。”


    裘大夫人眼中隐隐有自豪:“我女红勉强还行,这自己绣的。”


    裴莺回忆片刻:“裘宗主是否也有一个相似的?”


    裘大夫人笑容更盛:“夫人好眼力。”


    裴莺弯眉笑笑:“看来你和裘宗主间夫妻恩爱有加。”


    裘大夫人难得有些羞涩,忙叫话题转向自己的四弟妹:“我和裘郎不及四弟妹和四弟,他们俩才是恩爱夫妻,四弟这些年仅有半夏一个女儿,却未曾动过纳妾之心。平日我更时常见四弟妹给四弟做了许多绣品,香囊帕子不一而足,连四弟的衣裳,说不准都是四弟妹亲手缝的呢。”


    明莲心脸颊飘红。


    裴莺惊叹:“好生厉害。”


    “别光说我们了,裴夫人您呢,看您手指纤长,拿起针线来一定非常灵巧,您给大将军绣了何物?”裘大夫人笑道。


    如今表兄妹亲上加亲比比皆是,在裘大夫人看来,这两位结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莺微微僵住。


    她哪里有给霍霆山绣东西。


    这时裘大夫人面色忽然一变,忙敛了笑,对着裴莺的后方行了一记万福礼:“大将军。”


    明莲心也跟着行礼。


    裴莺转身,见霍霆山绕过假山走出来,身后跟着裘伯同和裘四爷。


    他缓步而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裴莺心头一跳。


    这人生了对狗耳朵,也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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