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送走了裘家人后, 裴莺说要回房歇息,平日这个点正是她的午睡时间,如今忙完了, 回去午憩正好。


    “夫人。”


    裴莺停住脚步, 不情不愿地转身:“将军何事?”


    “明日晚上, 我去寻夫人。”霍霆山轻飘飘的一句话, 在裴莺听来却宛若惊雷。


    霍霆山见几步开外的美妇人眼睛瞪圆,眉梢轻挑:“夫人有意见?”


    有, 意见还老大了。裴莺心里说。


    但面上露出礼貌微笑:“并无。”


    霍霆山笑着颔首, “夫人一言九鼎, 可敬可信。”


    裴莺笑不出来了, 这人竟还学会了给她戴高帽。


    *


    裘家前往州牧府赴宴,并在其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的消息,很快飞入各豪强家中。


    除了这个确切的大消息以外, 不知从哪儿还冒出个小消息, 说裘家两位爷还随那位一同进了书房。


    裘家刚赴宴回来, 几乎是前脚进门, 后脚萧、华、齐三家的子弟以拜访世叔的名义携礼进了裘家。


    一个时辰后, 三家子弟方离开。


    裘伯同送走三家人后,倒在软座上,只觉头痛欲裂:“这霍幽州真是好生厉害。”


    “夫君,喝些姜茶提提神。”裘大夫人端来姜茶。


    裘伯同有气无力地摆手。


    裘大夫人见状不由问:“那位喊了你和四弟进书房, 在书房里和你们说了什么?”


    裘伯同:“和在正厅说的一样, 赏画。”


    裘大夫人露出不信之色。


    裘伯同苦笑:“你瞧,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我如实说了,可是连自家夫人都不信我。如此, 其他三家又如何会信呢?”


    裘大夫人惊愕:“真……真是赏画?”


    裘伯同长叹了口气:“是啊,真只是看了几幅画,没旁的。”


    裘大夫人已经能想象得到,她夫君如实告知后,那几家会露出何等怀疑的神情。


    “那位说往后多来几回。”裘伯同又是一声苦笑:“这回真赏画,下回可能也是,但下下回大概就不是了。那位是拿我们裘家当刀,切割远山郡的大豪强。”


    裘家不如萧、华、齐三家,但也仅仅是不如这三家。


    在排除那三家外,裘家独大,可以说裘家也能影响一批小豪强。一旦裘家被拉到州牧府的阵营,说不准有些小豪强会动摇。


    “夫人,贼船已上,经此一事,萧、华、齐那边大抵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我们了。”裘伯同按了按眉心。


    裘大夫人嘟囔道:“夫君怎知那是贼船呢?”


    裘伯同虎躯一震。


    当夜,萧家的书房亮了一宿的灯,待翌日黎明时分才堪堪熄灭。


    夜里有宵禁,宵禁天明才解,城中刚刚热闹起来,一队轻骑便从萧家飞驰而出,快马加鞭出了城门,径直往司州的方向去。


    远山郡一众豪强接二连三的开小会绸缪,头发都抓掉几把,身在州牧府的裴莺也很愁。


    有过前两次,裴莺在那种事情上真的很怵霍霆山。


    那种不受控制的疯狂感,被逼到极致、摇摇欲坠的崩坏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精准击中脆弱的神经元,裴莺每每想起都心惊不已。


    那人就不知道“克制”两个字怎么写,到了榻上更是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裴莺本科大学时有过一任男友,然后才和丈夫结婚,但无论是前男友还是后来的丈夫,都是温柔那一挂。


    她何曾遇到过霍霆山那般凶悍的人。


    天色渐晚,黄昏的霞光铺染整片天空,仿佛将其绘成了一副名家的绝笔油画。


    裴莺坐在软榻上,看着外面西坠的金乌,看得有些愣神。


    古代没有空气污染,天空格外的明净,连夜里的星光都璀耀几分,这大抵是现代唯一比不上的地方。


    恍神间,裴莺好像听见有人喊她。


    “夫人。”


    “夫人,该用夕食了。”


    裴莺收回目光,慢吞吞地开始用膳。


    可能是前日夜里有人纵火,她没睡好,也可能是知道他今晚要来寻她,她的心情相当低落。


    低落之外,还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一顿晚膳用完,裴莺待辛锦将器具端下去,便和她说:“辛锦,明日要熬避子药。”


    辛锦一顿,颔首应声:“奴晓得了。”


    暮色沉沉,最后一点日光散尽,夜晚降临。


    虽然昨日霍霆山说今夜来寻她,但可能那人忙,裴莺用过晚膳,又沐浴完后,他还未出现。


    来的比之上回迟多了。


    裴莺睡在窗牗旁的软榻上,手上拿着本游记,心思有小半不在游记上。


    人还没来,迟就迟吧,晚点来也挺好,沐浴完再过来,省得折腾她的浴池。


    时间慢慢流过。


    “啪嗒。”


    游记集掉在了地上,软榻上的美妇人无所觉,她鸦黑的眼睫已下压,彻底遮住了那双澄清的杏眸。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走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房中很静,但灯盏一直燃着。男人环顾一周,在窗牗旁找到人。


    裴莺做梦了,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在野外探险,一个不慎失足掉入一个洞穴中。


    那洞穴里藤蔓横生,众横交错,那藤蔓似是捕蝇草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变异种,粗壮结实的很,她一摔入洞中,那藤蔓便牢牢缠着她。


    裴莺大惊失色,连忙伸手要挣脱,但那藤蔓远比她以为的要灵活和狡猾。


    这时天上下起了大雨,大雨倾盆,倒水似的哗啦啦直下。雨水落入洞中,水位迅速上涨,竟很快淹没她的口鼻。


    在堪堪要喘不过气来时,裴莺猛地睁开眼睛。


    梦醒时分。


    面前哪有什么洞穴,哪有什么藤蔓,也没有大雨,有的只是一个几乎与她亲密无间的男人。


    裴莺欲要惊呼,那呼声尚未出口就被他吞入肚中。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连亲吻时都要牢牢箍着她的腰。背后是软榻,身前是他,裴莺被困在那方寸之地,退无可退,也动弹不得。


    她抬手撑在他胸膛上,白皙的手指不住收紧,将他衣襟的布料抓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这点连疼痛都不算,最多是挠痒痒,霍霆山根本不放在眼里,摁着人又是好一顿亲。


    像野兽开正餐前的仪式,先扫荡一遍,稀罕的巴兹出一点肉香,然后再开始后续的进食。


    待裴莺被放开时,她眼尾绯红成团,红艳的软唇微张,急促的吐息着,此刻仿佛有细细的烟雾从她唇中呼出,艳得过分,好似化身成一只食人精血的精怪。


    霍霆山凝神看了裴莺片刻,然后将她抱起,抱着人往床榻那边去。


    裴莺气喘吁吁,硬是挤出一句话:“将军沐浴否?”


    霍霆山脚步不停:“洗了。”


    裴莺看他的脸,胡茬看着像刮过,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


    好像干净了,又好像没有,有些地方还有点扎手。


    霍霆山脚步一顿,低头看裴莺。


    他此时已来到了软榻前的屏风旁,只余绕过雕花木屏风,便到了内里的床榻。这一片灯芒稍暗,男人的眼眸被阴影染得黑沉沉的,其中好似泛着点野狼般的幽光。


    裴莺被他这一眼看得下意识缩回手。


    气氛顷刻间有些古怪。


    霍霆山忽然笑了声:“夫人这胆子和江豚无二,属实是遇强则强。”


    裴莺不接他这话,皱眉道:“您胡子没刮干净。”


    “干净了。”霍霆山绕过屏幕,将人放榻上,然后开始卸自己的鞶带。他着的并不多,鞶带除了后,剩下的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裴莺心头狂跳:“没干净……”


    面前有黑影倾扎,人已覆了上来。


    房中温度节节攀高,这晚秋的夜里似回到了盛夏的光景。罗纱帐轻动,一件由名贵蜀锦制成的中衣流水似的从帐沿淌下,最后堆叠在地上。


    金簪敲玉枕,香汗湿罗裳。


    就在裴莺的裈裤要被扯掉时,她陡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暖流。


    一瞬间,傍晚时莫名的烦躁有了解释。


    美妇人稍怔,费力从裹着她的灼热气息里清醒过来,忙按住他的大掌,而后又去推那覆在她之上的男人:“将军,我癸水至,今夜不行。”


    霍霆山依旧埋着头,他额上青筋骤的起伏数下,气喘如牛,额上、颈脖间很快冒出了热汗,热汗流淌,最后滴蹭在底下那层莹白细腻的肌肤上。


    那汗水仿佛变成了滚烫的岩浆,灼得裴莺心如擂鼓,但不管如何,这人好歹是停下了。


    一切动静止息,这方空间像是只剩下一道急促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男人才抬起头来,眼里竟有几缕憋出来的血丝:“夫人是故意如此?”


    裴莺看见他这模样,心里忍不住偷乐,但面上很无辜:“怎么会呢,此事我又控制不了,您赶紧起来,榻要脏了。”


    霍霆山确实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和她对视几息,终于缓缓起身。


    裴莺也忙起来,先背过身去,然后拿过身旁的帕腹想系好。


    就当裴莺以为,他知道她来了癸水后,会规规矩矩的下榻回他自己的房间洗洗睡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他握住。


    裴莺那会儿帕腹系到一半,陡然被他握住手,整颗心随之一抖。她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将军还有何事?”


    话出口时,尾音带了些轻颤。


    “今夜不作数。”霍霆山说。


    裴莺嘴角抽了抽,虽然知晓自己不占多少理,但还是争一争:“如何不作数呢,这榻您都上来了?”


    “夫人此言,是否代表上了榻便算,若是那般,下回在浴池里。”霍霆山的声音很沙哑。


    裴莺耳尖方褪下少许的红晕再度攀上:“知晓了,您快回去吧。”


    “夫人若想今夜作数,也并非不可。”身后之人忽然道。


    裴莺稍怔,惊喜回头:“当真?”


    霍霆山的目光不住往下滑了些。


    裴莺察觉到后下意识低头一看,脸颊涨红,想要抬手挡住,但手腕还在他掌心里:“霍霆山,你松开。”


    罗纱半垂,帐内的光浅浅淡淡,偶尔有风自窗牗里溜入,拂动罗纱,于是罗纱内的光影也似水般摇晃,多了几分迷离。


    “你到底想做什么?”裴莺是真搞不懂他。他与其继续留在这里,还不如回去,何必自找苦头吃。


    但很快,她明白了。


    箍着她手腕的力道回收,裴莺被他拉过。


    “夫人补偿些别的,今夜便作数。”


    裴莺最开始只听见“作数”二字,心头大喜,待稍冷静下来,才发现前面还有句补偿些别的,她不由心生疑惑:“补偿些什么?将军如今比我富有,我没什可以给您的。”


    “夫人给我绣个荷包即可。”霍霆山说。


    裴莺皱眉:“我不懂那些。”


    绣个荷包?


    古代女红几乎是每位女郎的傍身之技,但裴莺还真不懂那些。


    以前衣服破了需要缝补,她大多都会丢掉,若是那件衣服实在喜欢,她大概会拿到市场找专门缝衣服的阿姨。


    别说绣荷包了,她连简单的缝补都不会……


    霍霆山看着她澄清的眼,她毫不闪躲的直视他,理直气壮。


    霍霆山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最初在北川县,他让熊茂去查裴莺的底子,熊茂查得挺详尽。其中有一则信息说的是裴夫人颇有女红之才,绣品一绝。


    霍霆山问:“当真不会?”


    “真的不会。”裴莺诚实摇头,然后又扬起笑容:“我没那种技能,将军,不若那补偿就算了吧。”


    霍霆山又看了她几息,忽然懒洋洋勾起嘴角:“既然夫人不会,那就不作数。”


    裴莺稍愣。


    不作数那怎么行?


    以这人榻上的德性,不作数的话,她又得吃苦头。


    “不行!”裴莺急忙道:“要作数的。”


    霍霆山只是语调上扬的“嗯”了声,他没说话,但有嘲弄之意。


    裴莺咬牙:“绣荷包可以,但若是我绣不好,不许又说不作数。”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口中的‘不好’,应该不至于无法正常使用吧。”


    裴莺:“那还不至于。不过有一点,不许规定时间。”


    “不成。”霍霆山利落否决:“自然得有期限,若是遥遥无期,此项补偿等同于无。”


    裴莺拧起细眉,正想争论,又听他说:“夫人自个说多久能绣好。”


    裴莺沉默片刻,最后低声道:“两个月。”


    刺绣她一窍不通,得从最基础的摸索。


    “一个月。”霍霆山直接给砍了一半:“公孙良说孟小娘子颇具慧根,夫人身为她的母亲,一定只好不差。一个月,哪怕从头开始学,一个月也足矣。”


    裴莺和他再争了几争,但没争过,这人骨子里的霸道又冒出来了,说一不二。


    最后裴莺还是答应了一个月。


    “既然补偿之事已谈妥,还请夫人现在帮一帮我。”男人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暗哑了许多。


    在一声惊呼中,似有什么被放倒,床榻震了震,悬挂着半面罗纱帐的玉钩也随之晃了晃。


    那轻薄如水的罗纱滑落下,挡住了榻内的风光。


    不一会儿,里面抽来男人的抽气声。


    “夫人可是对我心生不满已久?”


    “……并无。”


    “若北国那群蛮族在战场上缴械的本领有夫人半分厉害,中原危矣。”


    “霍霆山,你能不能不说话?!”


    “尽量。”


    *


    第二日,裴莺是被轻微的开门声惊醒的,她愣愣看了顶上的罗纱片刻,然后才意识到是辛锦来了。


    裴莺忙坐起来,刚撩开罗纱看见外面的辛锦,就见她脸色剧变。


    “夫人,您伤着了?”辛锦紧张问。


    裴莺心知她是看到榻下堆叠的锦被,那被子沾了血,看着有些的触目惊心:“并无,是我癸水来了。”


    辛锦长呼出一口气,但下一刻眸光不住凝滞。在那被丢下榻的锦被上,她好像还看到了其他。


    辛锦斟酌片刻,换了种委婉着的说法:“夫人,这避子药……”


    裴莺脸颊通红:“不用,昨夜没事。”


    说完,裴莺见辛锦还是盯着底下的锦被,小脸蛋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裴莺错开眼,当没发现,同时生硬转移话题:“辛锦,你的女红如何?”


    辛锦回答:“勉强能入眼。”


    裴莺又问:“你平常用的手帕,是你自己绣的吗?”


    辛锦颔首。


    裴莺心里微叹,果然这里每位女郎的女红都不差,哪怕是身为女婢的辛锦。


    “辛锦,你能不能教我女红?”裴莺问。


    辛锦惊愕:“夫人,奴的女红不过尔尔,教不了夫人。”


    但裴莺认定了辛锦。


    这事不适合和囡囡说,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水苏也不适合,辛锦是后面才来的,她再合适不错。


    最后辛锦还是同意了。


    这边裴莺慢慢学刺绣,那边的远山郡一众豪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原因无他,裘家接二连三被州牧府邀请上门做客,据各家打探的家奴汇报,裘家每次赴宴的时间越来越长。


    甚至到最近一次,霍霆山竟派了亲信亲自送裘伯同等人出来,据说双方交谈甚欢。


    局势愈发微妙了。


    就在这个时期,孟灵儿的课忽然全部停了,理由是所有先生、包括教导她骑术和体术的陈渊要共同协助霍霆山处理一件大事,因此暂时没空给她授课。


    孟灵儿惊讶过后欣然接受,迎来了自己的小假期。


    得了假期的小姑娘非常高兴,每天都往外面跑。女儿并不捏着藏着,每日都会和裴莺说自己在外面的事,说她和裘半夏一起,说自己又认识了哪家的小伙伴,也说那位华家二郎君如何风度翩翩。


    裴莺看在眼里,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快乐,焦心的同时忍不住担忧。


    华家那边,华尽忠倒是心中稍定,因为从孙儿口中得知,孙儿与那位的外甥女感情渐深。


    相信再过不久,就能到非卿不嫁的地步。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华尽忠还是每日都让孙子汇报当日的情况,由他再指点一二。


    形势不错,华尽忠颇为满意。


    然而在孟灵儿放小假的第六日,这日华家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


    华家进贼了。


    那贼人是夜晚方至时来的,借着夜色的掩护,和不知从何处摸索来的巡视规律,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摸查到书房。


    好吧,也不能说如入无人之境,贼人是打晕了书房外守门的家奴。


    停顿片刻,又故意留意一把麦种,然后扬长而去。


    今日裴莺本想和平常一样等女儿回来一同用晚膳,结果霍霆山却说不必等。


    “为何?”裴莺不解。


    男人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今日有要事,估计待他们回来,令媛也没心情用夕食。”


    裴莺皱了皱眉。


    没心情?


    她脑中忽然掠过一个画面,是那日午时他占了她的软榻,揽着她低声说的那段小话。


    裴莺呼吸微紧:“是今日?”


    霍霆山笑着点头。


    裴莺唉了声,面露惆怅:“也不知道囡囡得用多久缓过来。”


    霍霆山摸了摸新长出来的络腮胡子:“这有何难,直接给她订一门亲事,有了新的,这旧的自然抛在脑后。幽州有不少青年才俊,个个一表人才,不比那什么华二郎差,夫人若是需要,我可以为令媛引荐,今年定亲,明年成婚。”


    最多明年,那小丫头就能打包送走。


    “不必劳烦将军。”裴莺毫不犹豫拒绝。


    霍霆山皱眉,到底没说话。


    不劳烦就不劳烦吧,为那点破事和她吵也没必要。


    孟灵儿临近宵禁才回来,裴莺看到女儿又红又肿、都快哭成兔子眼睛,又无奈又心疼,只能佯装不知问她发生了何事。


    孟灵儿一言不发,扑到裴莺怀里大哭了一场。


    裴莺一颗心都要被她哭化了,只能抱着女儿不断安慰。大哭一场的孟灵儿筋疲力尽,连晚膳都没用就睡着了。


    裴莺今夜歇在女儿院子里,第二日早上也和孟灵儿一同用膳。


    仅是一夜,似乎没办法让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缓过来,吃完早膳后孟灵儿在院子里发呆。


    裴莺叹了口气,在孟灵儿院子里又陪了她一日。


    裴莺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几日,但翌日霍霆山却找到了她:“夫人,你和令媛今日收拾行囊,我送你们出城。”


    裴莺错愕转头:“出城?去何处。”


    霍霆山抬手抚了下她微晃的玉簪坠珠:“去城外军营,夫人在军营等我。”


    裴莺抿了抿唇,到底问:“如今局势已经很严峻了吗?”


    霍霆山只是道:“豪强圈养了不少部曲,各家加在一起数量不少,城中兵力有限,夫人待在军营中我方能安心。”


    至于即将抵达的司州军,他从未放在眼里,司州那群废物不足挂齿。


    裴莺看着他,红唇动了动,有些话终究没说出口。


    霍霆山笑道:“行,夫人望我平安,我已知晓。”


    第52章


    霍霆山说的是今日出城, 时间紧迫,裴莺让辛锦去通知女儿。


    裴莺回到房中,搬出了那个被她压在最底下的小匣子。


    如果有旁人在此, 一定会很惊讶, 收拾行李的通知是刚收到的, 然而裴莺的这个匣子打开, 里面的行囊已然收拾好了。


    东西不多,但最基础的都有。


    裴莺看了匣子片刻, 又将小匣子重新合上。


    今日午膳提前了不少, 待用过膳以后, 几人乘上马车。


    除了裴莺母女外, 此行出城还有公孙良。霍霆山调来了一支骑兵,由骑兵开道,裹挟着马车朝着城外去。


    今日的远山郡似和昨日无甚区别, 依旧的繁华, 车水马龙不断。当裴莺的马车穿过闹市时, 她听到一阵喧闹骤然掀起。


    “是大将军!”


    “大将军真是英武不凡, 武曲星转世也。”


    “多谢大将军为鄙人申冤, 鄙人愿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大将军为鄙人鸣不平之恩。”


    “哈,你个王柱子鬼精鬼精的,竟然还说来世, 我就不一样, 只要大将军愿意,今世我都愿为之做牛做马。”


    裴莺偷偷撩开少许帏帘, 竟看到两旁陆续有百姓下跪叩首。


    霍霆山并非没在大众中露过脸,之前人流旺盛的中元节, 他随她到处逛,却从未有过这般待遇。


    霍霆山的民望聚起来了。


    裴莺放下帏帘。


    怪不得各家豪强按捺不住,再让霍霆山发展下去,他们更没胜算。


    送裴莺出城这一出并不低调,凡是关注州牧府动向的豪强都知晓了。在他们看来,这可以是另一个信号。


    软肋已去,接下来就该大干一场。


    裴莺来到了军营,这地方她也曾经待过一段时间,并不陌生。


    霍霆山低眸看着面前的美妇人。


    阳光洒在她洁白的脸庞上,那娇生惯养的白皙肌肤透着淡粉,她身着由蜀锦制成的深色圆领襦裙,身姿曼妙,和周围粗犷的军营格格不入。


    霍霆山说:“待过一两日,我来接夫人回去。”


    裴莺颔首。


    霍霆山将人送至后,留了陈渊也在军营,而后带着人马回城。


    “囡囡,还不高兴吗?”裴莺摸摸女儿的小脑袋。


    昨日女儿只是抱着她哭,并未说其他,裴莺也只好继续装不知晓。


    “没有不高兴。”孟灵儿瓮声瓮气:“娘亲,我现在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前日她一如既往和半夏相约,然后半路再碰到了华二郎君。至于为何会再次碰到,这已是他们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倾慕华二郎君,华二郎君也对她展露过爱意。他们情谊相投,每日都会趁着和友人会面时见上一面。


    她以为不久后,她定然是在娘亲和华家的安排下谈婚论嫁,结果前日会面完后,她正想打道回府,却在路上碰见了陈校尉。


    陈校尉说要带她去考核,检验近期授业的成果。她初时还很是兴奋,直到对方带她翻墙进了一户人家家中。


    翻墙那等偷鸡摸狗之事,她还是第一回干。然而不待她询问,陈校尉便领着她长驱直入,还干脆利落的打晕了守门的家仆。


    她站在一房之外,听着房间里她倾慕的、也喜欢她的郎君向他的祖父事无巨细地汇报着他和她今日的点点滴滴。


    他祖父十分满意,叮嘱他一定要抓紧她这个霍幽州之侄,以后好处多多,她听见房中的郎君应了,称定不负祖父所期望。


    呵,期望。


    原来她眼里所谓的相识相知,不过是他祖父的期望,一切都是假的,他在骗她。


    “想不明白何事?”裴莺问。


    孟灵儿抬起眼,眼里有困惑:“爱慕不应该是无条件的吗,就像您和父亲一样,相爱相知,情瑟和鸣。”


    裴莺将女儿抱在怀里:“当然不是。我和你父亲也是有条件的,我和他门当户对,若我生在乡野中,是一户猎户的女儿,你祖母不可能同意你父亲和我成婚。”


    孟家在北川县是富贵人家,裴家是商贾,家中颇有家底,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不过待孟杜仓成为县丞后,裴家和孟家就不相配了。


    孟灵儿张了张嘴,最后却无言。


    裴莺明白女儿在纠结着什么。


    孟杜仓和那位裴夫人的恩爱是这个时代的少数,有多少人能像他们一样幼时青梅竹马,待长大了又相互情愫暗生,最后水到渠成结为夫妻。


    在孟灵儿眼里,或许父母这种带着爱情的婚姻才是常态。她在爱中长大,自然而然的以为相互产生好感就可以结合。


    “我知道了……”孟灵儿喃喃道。


    旁人只是看中她“霍霆山之侄”的身份,根本不是喜欢她这个人,可她这个身份就是假的啊,她根本不是那位的侄女。


    建立在那一切上的喜欢都是假的。


    “娘亲,世界情爱太复杂了,我运气不好,一辈子也遇不上像父亲那样的人。”孟灵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满腔的郁闷都吐出来:“还不如听先生授课来的有趣。”


    裴莺目露复杂。


    虽说如今给女儿谈婚论嫁还早,但瞧女儿这副要断情绝爱的模样,这次打击是不是大了些。


    若是一朝被蛇咬,往后十年怕草绳,那该如何是好?


    孟灵儿不清楚母亲心里忧虑,不过她如今确实会控制不住的想更多。


    那些个和她同龄的郎君待她殷勤,多半都是冲着她身份来的吧,若是那般又有什么意思呢……


    “娘亲,我想起我有些课业没写完,我先去写课业了。”孟灵儿闷闷道。


    裴莺看着孟灵儿的背影,惆怅地叹了口气。


    初到军营,裴莺适应良好。


    今日出城阵仗不小,裴莺以为今晚因此会是个平安夜,但事实证明,她还真不是玩阴谋诡计的那块料子。


    仿佛想打霍霆山一个措手不及,豪强们今夜齐齐发动,州牧府火光冲天,燎亮了大片的天。


    与此同时,一支来自司州的骑兵快速踏过官道,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朝着幽州军营所在的位置疾驰。


    远山郡这片地方地势巧妙,易守难攻,常见两岸绝壁陡立,入关处呈漏斗形收合,有些地方甚至只能沿着崇山峻岭间的河谷行走。


    当初袁丁会在冀州内选中远山郡为落脚处,绝大部分是因为远山郡优越的地势。


    此次司州的领军人物是刘千彪,此人是刘百泉的嫡亲弟弟。知晓李司州意动后,他毫不犹豫毛遂自荐,请求领军出征,既是想立功,也是想为兄报仇。


    再说司州的州牧李司州,他收到密报后左思右想,想到“无主”的冀州,也想到整日以泪洗面的女儿。


    按理说,如今该是“大局已定”,冀州已然是霍霆山的囊中之物,若霍霆山不动地方豪强,这肥肉他是真的咽下去了。


    但如今,出了些岔子。


    霍霆山对地方豪强动手了。


    知晓那事后,李司州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霍霆山居然是个蠢的,动什么不好,竟然动地方豪强,且还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地方豪强盘踞多年,地头蛇般的存在,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敢动地方豪强,对方就敢反。


    远山郡那座城确实难攻打不假,但那是在城门紧闭的情况。


    若有里应外合,何愁不破?


    至于出兵理由,这也好办。


    只需对外声称他们接到吴通海吴常侍的求助信,信中说那霍幽州以权欺人,囚禁了他,他不得以只能向司州求助。


    出师有名。


    上次司州军在装备有马镫的幽州军手上吃了大亏,此番可不一样了,李司州根据司州兵的描述,也制造出了马镫和马鞍。


    一试之下,他狂喜不已。


    有了这等神器,又加之夜袭,到时候趁夜杀入幽州营中,砍起幽州兵来,还不是切菜那般轻松。


    不过刘千彪也不敢大意,这山道不好走,险峻易有埋伏,为了稳妥起见,他先派出了一支斥候队伍在前方探查,待斥候回来再继续往前走。


    黑暗里,凉风拂过,马蹄踏在山道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夜鸦惊起,从被马匹掠过的树旁振翅飞到不远处的树梢上。却又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那夜鸦再次振翅。


    “嘎嘎——”


    夜鸦的鸣叫传到刘千彪耳中,听得他莫名心头一跳。


    刚要喊停下,前方来了两骑,正是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刘千彪呼出一口浊气,心里暗自懊恼。


    他竟有些被那霍幽州的名声吓住了,疑神疑鬼的,这可不妙。


    司州斥候道:“报告副都督,前方无异样。”


    刘千彪:“善!”


    前方有个小盆地,若是有埋伏,对他极为不利,幸好没有。


    也是,送信之事秘密得紧,且他们皆是骑兵上阵,一路急行军,那霍霆山又如何能得知他们已近在眼前呢?


    沙英伏在高处,看着不远处直奔来的人马,嘴角咧出一抹嗜血的弧度。


    总算来了,也不枉他带着人来来回回躲斥候。


    沙英拉了拉旁边的草藤。


    草腾窜动,如蛇似的一直朝后蜿蜒,侧方呈纵队排开的幽州兵眼中精光大亮。


    “嘎嘎——”


    “夜鸦”的声音响彻山谷。


    对面也很快传来“夜鸦”的回应。


    几乎是有回响的那一刻,沙英将手边巨石用力一推。


    “轰隆隆——”


    巨石滚动如雷鸣,几乎在顷刻间从两侧滚下。


    刘千彪脸色大变:“不好,有埋伏!”


    沙英扬声道:“给我放箭!”


    *


    同一时间,远山郡内。


    一片箭雨从外面飞入州牧府,那箭雨不单单是箭雨,箭头燃着火,嗖的从外面射进来,落在墙边一滩滩香油上。


    而香油旁边,还有碎裂的坛子。


    那是方才外面掷进来的,坛落啪的摔碎,里面的香油流了出来,再以火箭引之,能顷刻间点起大火。


    这引火策好是好,就是坛子的投掷范围有限,做不到覆盖州牧府的每一个角落,因为都是靠人力甩过去,只能围着墙那一圈投。


    州牧府火光冲天,同时守城门的卫兵也发生了动乱。


    一部分冀州本土的守军忽然要开城门,同伴惊讶不解,幽州兵严词拒绝,双方竟是起了冲突。


    在守城军渐乱时,一批又一批不知哪来的私人部曲登上城楼,和当地守军一同抗幽。


    “大将军,他们果然对城门那边下手了。”熊茂阔步进来。


    霍霆山看着军营所在的方向:“那是自然,他们不拿下城门,如何给司州军开道,那边且再等等,钓多些私军出来。”


    男人收回目光,一双眸又冷又沉:“走吧,出去会会他们。”


    州牧府被点燃,里面分配了灭火任务的幽州兵迅速灭火。


    这回灭火不再是用水缸了,士兵们合力抬起一个个皮制的大水袋,有的拿着小巧的水囊便开始奔走。


    霍霆山领着熊茂等人从其中一个火势较小的门出来。


    不出意料,外面是手持兵器的豪强部曲,见他们出来,立马放箭。


    霍霆山迅速退入门内。


    箭雨不断,似乎没有停下的征兆。


    “把门卸了。”霍霆山吩咐。


    熊茂得令,当即抬起手中长刀砍向门轴边,呯的一声巨响后,竟是以巨力硬生生将轴承砍断。


    另外一扇门也如法炮制。


    很快,两扇门都被卸了下来。


    幽州兵以厚实的木门为盾,一路推行,这回顺利挡住了箭雨。


    那边的部曲见放箭无用,干脆舍了那等远程兵器,直接持刀冲锋。


    霍霆山在幽州兵这边的最前方,身形魁梧的男人身着玄甲,腰间环首刀出鞘,利光闪过,那原本铮亮的刀面刹那间多了一抹血色,血淋淋的。


    黑夜下,火光映亮了霍霆山的侧脸,冷漠又锋利,他仿佛成了林中那被激怒的虎豹,露出了最凶悍的獠牙利爪,所过之处一具具尸首连接倒地。


    血色蔓了出来,像涨潮的江水般蔓了一地。


    火光映着地上的血色,也映着或被刺穿胸口、抹断脖子,或直接被砍成两截的尸首,将这一片人间炼狱照得更加清晰。


    私军部曲大惊,未曾想幽州军竟这般勇猛。尤其是为首的霍霆山,抬手间便轻易收割一两条性命,所向披靡不过如此。


    “快,放箭!”


    部曲连连撤退,不欲与之近身搏斗。


    州牧府四周一片混乱,起初有百姓被惊醒,好奇起夜,待看见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顿时被惊得睡意全无。


    好奇,却也不敢轻易出去。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待明日瞧瞧发生了何事。


    大门紧闭的,还有裘家和李家,以及少部分小豪强。


    这些日子裘家被州牧府接二连三宴请,裘伯同想的一点都没错,图穷匕见,最后霍霆山将一切摆到台面上。


    他让他自己选,要不要站在他这边。


    裘伯同心里苦笑不已。


    选?


    这位根本没给他任何选择。


    裘伯同的夫人李之桃出自李家,李之桃一母同胞的兄长是李家的家主。


    这位李宗主疼极了胞妹,在李之桃的游说,再加他自己的种种权衡下,李宗主一咬牙扛住压力,并未应萧家的之言提供部曲。


    整个远山郡的大豪强,满打满算也就裘家和李家拒绝应征。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萧家灯火通明,花甲之年的萧雄坐在正厅中,右手拿着一串檀木珠串,正一个个珠子盘着。


    正厅中萧雄的几个儿子也在,性子最急的萧二爷已经来回踱步。


    “二哥,要不你坐一会儿吧,你这来回的晃,晃得我眼睛疼。”萧三爷扶额。


    萧二爷着急:“如何坐得下啊,这晚闹成这般架势,说句不好听的,咱们百年萧家的基业能不能保住,就看今晚。”


    “有何保不住的,郡中各家部曲加起来有万余人,难不成还灭不了那几个幽州兵吗?”萧三爷说。


    萧二爷闭上眼睛揉捏眉心:“若只是几个就好了,幽州兵在城中起码有千余,且论起装备和作战经验,我们逊色多矣。”


    “莫着急,算算时间,司州军该到了,只要司州军队一到,便是里应外合,任他霍霆山再有能耐也插翅难飞。”萧三爷笑道。


    萧大爷转了转扳指,可能是司州军至的消息一直没来,他心里莫名不安。


    仿佛是行走在山谷之间的单薄绳索上,无处可依,山风吹拂,他摇摇欲坠。


    “报。”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家奴。


    “如何,可是司州军至?”萧三爷豁的起身。


    家奴跪下,以额抵地:“恩主,幽州兵杀过来了。”


    “怎么可能?”


    “杀……杀过来了?那般多的部曲,竟没能挡住他?”


    萧雄从座上起身,面上居然没太多的惊慌:“去密室吧。”


    有道擒贼先擒王,对方会第一个瞄准萧家他不意外。


    既然找上门来,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熬,熬到司州军至,形势方能彻底翻转。


    密室空间有限,萧雄只让几个儿子和他看重的孙子同行。在关上密室门前,萧雄吩咐外面的家奴,待形势好转来报。


    家奴恭敬应声。


    这密室修在地下,隔音效果非常好,一切喧嚣仿佛被隔绝。


    时间缓缓过去。


    在萧二爷堪堪要睡着时,他听见了上面发出沉沉的、密室门被推动的声音。


    众人心头一震。


    萧二爷更是直接起身,走向那条通往上方的楼梯。


    但很快,他停下了,因为他听到了不太一样的、不似家奴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慢悠悠的,全无往日害怕惊扰主子的恭敬不说,甚至还很是散漫,像将硕鼠逼到角落的猫,只等玩尽兴了再拧断他脖子。


    萧二爷僵住,死死盯着那通道口,他扬声喊守在上面的家奴的名字。


    然而无人应答。


    萧雄和萧大爷的脸色皆是变了。


    一声声脚步声逼近,最后,一道魁岸的身影出现在萧家众人眼前。


    来人提着一把环首刀,身上玄甲似被鲜血浸过,一身血污,他面容英俊,挑起笑意的眼角有几许岁月的纹路。


    他一步步走来,黑靴踏过之处偶尔留下些血迹,此刻在萧家众人看来,来者说是罗刹转世也不为过。


    “霍、霍霆山?!”萧二爷结巴了。


    霍霆山左右活动了下颈脖,然后将环首刀随意搭在肩上,“怎么,众位看见我这般惊讶?”


    “你……”


    “我什么?你们这是在此等司州军?别等了,他们来不了。”霍霆山笑道。


    萧大爷几乎捏碎手中扳指:“所以我们给司州的去信,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如果幽州想和司州开战,必须有个名头。现在司州军这般主动跨入冀州,若顺利攻下远山郡还好,若是不成,这把柄反而会递到霍霆山手里。


    霍霆山没接他这话,他扫过密室里的众人:“你们萧家的核心都在此处是吧?”


    若方才萧雄只是脸色剧变,如今是被霍霆山这话惊得险些站不住:“霍霆山,你想如何!”


    霍霆山懒得和他们多说,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幽州兵鱼贯而入,迅速将一众萧家人绑起来。


    城中这把火烧了一宿,街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城外山道,巨石凌乱,司州的军纛拦腰折断,有一截随意插在土里。沾了血的军纛落在地上,又被不少人来回踩过,变成和破布无二。


    裴莺半夜隐约听到军营中有躁动,好像是调兵增援的声音,她被吵醒后再睡回去总觉得不踏实。


    天蒙蒙亮时,裴莺彻底没了睡意,身边女儿倒睡得正香。


    美妇人放轻了动作起身,穿戴好衣裳后出了营帐。


    天幕泛起鱼肚白,秋季已过,初冬来临,早晨的冬日起了迷蒙的雾,映得周围多了几分迷幻。


    陈渊看见裴莺出来,上前去:“裴夫人可有吩咐?”


    裴莺摇头,“并无,只是今日醒得早,出来走走罢了。”


    陈渊沉默片刻,然后说:“距离这里一里开外有个小湖,风景尚可,夫人若是闲暇,可到那边逛逛。”


    “哒哒哒——”


    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军营先是警戒,然后忽然沸腾起来。


    裴莺隐约听到有人扬声喊:“将军归!”


    仿佛热油入锅,军营瞬间喧闹起来。


    陈渊立马扭头看了过去,他不如其他士兵般激动,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马蹄声竟是没停,不断靠近。


    在迷蒙的薄雾中,一人一骑率先刺破薄雾,出现在裴莺的视野里。


    霍霆山策马而来,看到裴莺在营帐外,先挑了下眉,又见她对面站着陈渊。


    乌夜行至两人跟前,霍霆山坐于马上,睨着陈渊:“不用领人巡逻?把你放军中是让你来当木头不成?”


    陈渊拱手作揖,道了声将军恭喜凯旋,便迅速走远。


    裴莺看着陈渊的背影,总觉得他被训的有些无辜。她刚起来那会儿,就看到他在外面了,估计是一宿都没睡。


    霍霆山没有下马,“夫人今日醒的早,可是睡不着?”


    裴莺实话实说:“大抵是换了地方,并无多少睡意。”


    “如此,我带夫人去处走走。”


    裴莺还来不及接话,人就被他捞到乌夜背上。


    坐上马背时,裴莺好像听到了脑中那根弦断掉的声音。他一夜奔走在外,一身尘土,说不准还杀了不少人,这黑袍肯定沾满了血。


    但下一刻,裴莺却闻到了一股浅浅的、熟悉的香皂味道。


    她不由愣住。


    第53章


    凉风呼啸刮过, 刚刚那缕香皂的香气仿佛是她的错觉。


    裴莺到底没忍住,被霍霆山捞上马后,她本能扶着他手臂的手轻轻在他衣裳上摩挲了下, 然后手指翻过来。


    指腹干净, 没有血迹。


    居然没摸到, 是胳膊上没血, 还是血已经凝固了?


    裴莺黛眉拧了拧,正想换个地方再试试, 这时一只大掌伸过, 覆在她后颈上, 一把将她摁着贴在他的颈窝上。


    “洗了, 不信夫人闻闻。”


    裴莺看不见他,却听他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


    这人穿着的黑袍并不如何厚实,身上却暖烘烘的, 她贴在他的颈窝处, 被那源源不绝传过来的热气熏红了脸。


    除了温度以外, 裴莺还察觉到了其他。


    之前闻到的那缕香气还真不是她的错觉, 他居然真的沐浴过。


    霍霆山低眸, 刚好看到怀中人的琼鼻小幅度的动了动,像兔儿在认真检查这块她待的窝干净与否。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下。


    裴莺检查清楚了,心头大石落下后,她的注意力立马放到别的事情上:“霍霆山, 你让乌夜停下来。”


    她侧坐在马背上, 乌夜体型大,脊背也被一般的骏马宽, 但哪怕她的后背抵着他的手臂,手也牢牢抓着他的衣襟, 这个姿势依旧没有安全感可言。


    “怕什么,我还能让你摔下去不成?”霍霆山轻啧了声。


    裴莺正想再喊他,惊喜发觉座下的乌夜慢了下来。不再是风驰电掣,它小跑着,速度比小电瓶快不了多少。


    裴莺呼出一口气:“将军,我不想四处走了,我们回去吧。”


    “到了。”他却说。


    裴莺转开眼,待看清周围时,眼里划过惊艳。


    初冬起了雾,但很快金乌冒头了,晨光暖融灿烂,洒在薄雾上,将那水雾也晕染成浅金色。


    前方有一处湖泊,湖面泛着金色的淡光,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偶尔有几缕刺破水雾的晨光落于湖上,于是那一小方湖面变成了一面金色的水镜。


    水中鱼儿轻轻甩尾,水镜霎时被打破,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这是大自然的工笔画,梦幻迷离,任何名家都难以模仿出一二分灵魂。


    “还回去否?”霍霆山抬手给裴莺顺了顺她因跑马而微乱的鬓发。


    裴莺很想说回去,然而那两个字卡在喉间。


    往日她在州牧府里,虽也不时到郡里游肆,看的风景不少,但那些都是人文风情,和如今的自然美景不能相提并论。


    “军中最坚硬的盾都没夫人的嘴硬,眼珠子都快黏在湖上了。”霍霆山抱着人下马。


    裴莺脚踩在地上,有些软,往旁边踉跄了步。霍霆山顺手将人圈过,笑她:“夫人还需多锻炼。”


    “我站好了。”裴莺抬手推圈在她腰上的铁臂。


    霍霆山收回手,任她慢慢四处走。


    如今入冬,草木枯萎了许多,不再似夏季般茂盛,湖边的草也只剩浅浅一层。


    裴莺沿着湖边漫步,竟不时能看到水草下的鱼儿,或许是浮上来晒太阳的,一窝接着一窝,条条皆是膘肥体壮。


    裴莺心里惋惜。


    好肥的鱼儿,这般肥美的烤起来不要太香,可惜抓不着。


    霍霆山见她低头看水面有片刻了,顺着看过去,便看见了水草下的那几尾鲤鱼:“夫人想吃鱼?”


    裴莺不答反问:“将军,郡里应该没那般快能回吧?”


    “今日能回。”霍霆山说。


    裴莺愣了愣,喃喃道:“今日啊……”


    这人竟只花了一宿便将那些豪强处理好了?


    “能明日再回吗?我想明日回。”裴莺和他打商量。


    “为何?”霍霆山皱眉。


    这军营有什好待的,四处都灰扑扑,还连个浴池都无。怎的,她不嫌军营内脏乱,倒只会嫌他?


    裴莺盯着鱼:“这里鱼儿肥,晚些寻张藤网捞几尾,烤着吃,想来滋味会不错。”


    “就这?”霍霆山一顿。


    裴莺转头看他,没有说话,但是杏眸里透出些明晃晃的意思:不然呢?


    霍霆山转身,“何需晚些,现在便可。”


    这湖边旁的不多,各类草木最多。


    裴莺看见霍霆山走了一段,然后挑中了一根笔直的树枝。他并不用刀砍,折枝只凭臂力,似乎是轻轻一下便折了那直径约莫是鸡蛋大小的树枝。


    裴莺听着那“咔嚓”的一声,莫名想到了那“拦腰折断”。


    默默移开眼。


    霍霆山摸出身上的短刀,两三下削平上面多余的小枝条,然后又几刀将树枝的头部削尖,削成一个圆锥。


    连一刻钟都不到,一根简易的鱼叉就做好了。


    霍霆山展眉,往眼角余光的那抹情影看,本以为会对上她的目光,结果只看了个侧脸。


    她还在看那个湖。


    一个破湖,不就是湖里有些鱼儿,有什好看的。


    霍霆山面无表情的提着鱼叉往湖边去,一直走到水岸旁方停下。找到鱼群,估算了下角度,他提起鱼刺猛地往水里扎。


    目标很明确,只要最肥的那一尾。


    “哗啦——”


    水花飞溅,在裴莺瞠目之中,一尾肥鲤就这样被他扎了上来。


    这人站在岸边,扎鱼的同时,还有功夫躲了一下,省得水花溅湿他的衣袍。


    霍霆山转头看,这回看见她睁圆眸子了,他嘴角微勾:“夫人想要几尾?”


    ……


    两刻钟后。


    看着面前燃着的火堆,看着火堆上串着的烤鱼,裴莺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烤鱼不多,只烤了两条。


    火堆里啪滋啪滋的烧,偶尔有鱼油滴下,火星往上再窜高一截,火光下,那逐渐烧成金黄的鱼身漂亮极了。


    “您竟会烤鱼?”裴莺惊讶。


    这人是个州牧,手下干将成千上万,伺候他的人肯定也不少。如今瞧着他不仅会烤鱼,且还是个中高手。


    霍霆山不以为意:“烤个鱼罢了,有何难。幽州地偏,山林不少,四时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能猎到不少好物,待往后夫人回了幽州,莫说是烤鱼,我给夫人烤个熊掌亦不在话下。”


    裴莺垂下眼眸。


    回幽州,她不想去幽州,她想和囡囡一起去长安。


    但他肯定不会让她去的。


    不等裴莺收回那点惆怅,她手里就被塞了一条烤鱼。


    “尝尝。”


    好大的一条鱼,哪怕去了内脏,烤干了水分,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


    闻着很香,裴莺试着咬了一口。


    去了内脏,再加这里的水质卓越,裴莺第一口吃到很是惊艳。明明没放佐料,却意外的不怎么腥,就算有一点土腥味也在能接受的范围内,比她以前在烤鱼店里吃到的好吃多了。


    “如何?”霍霆山问。


    裴莺如实说:“好吃。”


    霍霆山嗯了声:“自然,夫人也不瞧瞧这鱼儿是谁烤的,旁人可没有这种福气。”


    裴莺噎了下,然后默默吃鱼。


    她觉得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这样有食欲些。


    山清水秀,湖光静谧,外加有美味,这个早晨倒是难得的惬意。


    *


    孟灵儿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位置空了,她最初以为裴莺在帐外闲逛,但待她出了帐,遇到辛锦,却发现辛锦也在找人。


    孟灵儿错愕:“我娘亲去哪儿了?”


    两人面面相觑,担心倒不太担心,周围都是幽州兵,不可能出事。


    “陈校尉,你有看见我娘亲吗?”孟灵儿问陈渊。


    陈渊:“之前看见了。”


    孟灵儿联想起刚刚偶然听到一些幽州兵说大将军回来,再琢磨了下陈渊这句话,不由心头一跳:“我娘亲如今和将军一起吗?”


    陈渊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听了孟灵儿的话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孟灵儿奇异的居然明白了。


    娘亲真的和那人一起,他们去了何处?


    孟灵儿在辰时的尾巴终于见到裴莺了,她听了水苏的来报,匆匆出营帐,果真看见裴莺了。


    在她娘亲的身后不远,还有一道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影。


    孟灵儿仍有些怵霍霆山,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只待裴莺走近了,她才小声问:“娘亲,您去哪儿了?”


    裴莺:“在营地周围随处逛了逛。”


    孟灵儿拉着裴莺的手:“这附近都是山,有什好逛的。”


    裴莺想起初晨的那片湖,觉得还是有可取之处。


    孟灵儿拉着人往帐内走:“娘亲,我们去用早膳吧,今日早膳吃胡饼。”


    裴莺眼睫飞快眨两下。


    胡饼很好,可是她吃不下了。


    “囡囡,我用过早膳了。”裴莺到底说。


    孟灵儿停下脚步,回头看裴莺,看了她半晌,又飞快往后掠过某处,脸色复杂。


    莫名有种娘亲要被抢走的感觉。


    裴莺是昨日午膳后出的城,今日午时不到,便乘马车回城了。


    回去的路上,裴莺稍稍掀开一点帏帘,偷看这座经历了一宿暴乱的城池。


    今日的远山郡要萧条许多,不少百姓选择闭门不出,某些胆大的将家中窗牗打开少许,从窗内露出半张脸往外看。


    城中已经经过打扫,未见尸首,但短时间似也不能完全收拾干净。断掉的刀戟,破烂的衣布,还有东一只西一只的单履。


    裴莺将帏帘放下。


    马车一直行到州牧府的正院才停下,孟灵儿下来后见是正院,错愕道:“怎的直接来正院了?”


    驾车的卫兵说:“府门狼藉,怕沾污二位的眼睛。”


    正院坐落的位置并不靠外墙,香油坛子扔不过来,故而没有被波及。


    裴莺下了马车。


    辛锦和水苏将行囊搬回房间里。


    “娘亲,您说那些个豪强他们……他们会如何?”孟灵儿问,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裴莺看着垂着头的女儿,只看到小姑娘黑乎乎的发顶,知道她其实想问华家。


    “大概会被算账吧。”裴莺说。


    现在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霍霆山手上,哪怕他想直接将人杀了,也并非不可。


    但只是杀了,似乎效果小了些。


    霍霆山需要民望,有什么比当着被欺压已久的百姓的面,处置那些压迫者更能积攒民望的事情呢?


    裴莺觉得没有了。


    裴莺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宗主类的人物估计难逃一死,但底下那些附庸,不一定是死路一条。”


    孟灵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送走女儿后,裴莺回房间。如今她手头上还有一样事要忙,绣荷包。


    一想到那个荷包,裴莺不住头疼。


    辛锦很耐心,是个很好的老师,奈何在这方面她不是个好学生,经常是眼睛会了,手不会。


    还有二十天,二十天绣一个荷包出来,太有难度了。


    裴莺如临大敌。


    *


    州牧府书房。


    一卷卷案卷铺开,摆满了数张案桌,除了霍霆山以外,书房内还有一众谋士,众人皆是埋头整理,忙起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太多了。


    若完全秉公办理,光是萧家犯的事就足够写好几个册子,更别说还有其他大族。如果再往前面推些年限,说是“罄竹难书”也不为过。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如厕需要,没人踏出过书房门。


    城中战局尘埃落定后,秦洋领了清扫任务,收拾城中一片狼藉的局面。


    尸首全部丢到乱葬岗,街上的断剑残鞭能回收的就回收,不能回收的就丢掉,此外还让士兵打来水,将街道的血迹冲一冲,不能太惹眼。


    从早上一直忙到酉时,总算是完成任务了,秦洋道:“大将军,城中已彻底清扫干净。”


    霍霆山亦在埋案,听了只是嗯了声,后面似乎想起什么,加了句:“明日让士兵如常宣读邸报。”


    秦洋眼珠子转了转:“大将军,是否要透露个处置时间?”


    霍霆山沉思片刻,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宗卷,长眉皱了皱:“十日后。”


    秦洋:“唯。”


    霍霆山和一众谋士一直忙活到子时。


    待书房门再开,众谋士无一不觉头晕眼花,脚下发虚,魂已经有一半离家出走了。


    公孙良脸色发白,也是头晕脑胀,只觉脑子里似乎有根筋在一抽一抽的疼。


    他回首看身后,主公还坐在案前,面色如常,不见一丝疲惫,公孙良不由想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主公领兵出征匈奴,为了追击匈奴左贤王的精锐,主公在草原上熬了三天三夜,听闻期间一共眯了五个时辰不到,最后借着雨天的掩护,成功割下左贤王的首级。


    那次从草原回来,沙英等人躺了一日多才缓过来,但主公只歇了一个下午,已然恢复到和平常无二。


    如今五年过去,主公毫无竭力之兆,依旧春秋鼎盛。


    公孙良惊叹的同时,又欣喜不已。


    冀州牧袁丁没野心吗?


    自然也是有的。


    奈何袁丁身体不行,经不起折腾,他一死,冀州转眼就成了旁人的囊中物。


    月升月落,这一宿有的人忐忑难眠,也有人美美入睡,时间流过,转眼来到了第二日。


    今日的远山郡比昨日要热闹些,尤其是闭门的百姓听见外面有卫兵敲起铜锣,宣告城中已安稳,让他们放心出行后,渐渐有人出门了。


    待金乌攀至头顶,城中已恢复了往日的八分喧闹。


    茶舍和食肆重新迎客,在人流最旺盛的午时,带着藤纸的幽州兵再次出现在了往日邸报的宣读地。


    “下面是今日的远山郡日报。”


    此话一出,大堂静了静。


    一双双耳朵竖起来,外面本来只是路过的行人也不游肆了,立马进来听日报。


    幽州兵扬声道:“昨日,以萧家为首的一批家族勾结成团,欲为一己之私刺杀天策大将军。截止今日统计,此次涉事人家共计为十三户,累计犯下之罪不限于:与人结党怀欺、设计诱陷官员、抢占布衣良田,迫使之成为佃农……”


    一条又一条的罪名被念出,堂中食客憋的满脸通红,想讨论又怕说话耽误了倾听。


    好不容易待幽州兵念完,大堂中瞬间炸开了锅。


    “萧家终于要倒霉了,老子忍他们很久了!”


    “我的乖乖,我方才数了一下,这罪名竟然足足有十三条,且这还是不限于,说明有些没统计完。”


    “畅快,那些个豪强也有这一日,待会儿我得回去给我堂叔上一炷香,他老人家可安息矣。”


    堂中的幽州兵继续道:“十日后,萧家一案在官衙开审。”


    堂中一片哗然。


    *


    城中百姓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萧家一事,此事已然成为远山郡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但在裴莺这里,许是已预见了这些豪强的结局,她并无多少兴趣。


    这几日她依旧跟着辛锦学刺绣,总算是摸到了少许门道,偶尔也发现一点刺绣的乐趣。


    不过裴莺不是那种喜欢勉强自己的人,什么挑灯夜绣,什么扎到手指,在她这儿通通不存在。


    如今没有近视眼镜,若是不慎熬坏眼睛,余生都得雾里看花。因此挑灯夜绣是不存在的,一针一线慢慢绣,裴莺小心得很,宁可慢些也不愿扎到自己。


    绣累了,就出去走走。


    裴莺往日喜欢逛后花园,州牧府的后花园非常大,本就种了不少花儿,后来霍霆山命人从长平郡郡守府移来了一批奇珍异卉,便愈发的繁花似锦。


    只不过那是之前,萧家暴动所携的火攻毁了大半个后花园,如今花园里一片寂败,曾经鲜艳的色彩大多化成灰烬。


    “裴夫人,大将军让您去侧门一趟。”有卫兵来。


    裴莺:“现在?”


    卫兵颔首。


    裴莺抿了抿唇,还是过去了。


    这两日霍霆山不见踪影,也未寻她一同用膳,裴莺猜测对方是在忙豪强案收尾之事。


    现在他找她,这是萧家的事已经处理完了?


    这才过了两日,未免快了些。


    怀着点疑惑,裴莺走到侧门,霍霆山已经在那儿了。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袍,腰别环首刀,哪怕是站在阳光下,总令人联想到悬崖暗角的鹰隼,犀利又冷峻。


    她走出小弯拱门时,男人看了过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一瞬间整个人都散漫了,那股摄人的冷峻消失不见。


    “夫人来了,上车吧。”霍霆山将车厢门打开。


    裴莺走到他跟前,却没有上去:“去何处?”


    霍霆山:“夫人上车便是,待去到就知晓了。”


    裴莺故意道:“那不成,万一您让人载我到集市,把我卖了呢。”


    霍霆山扬眉:“谁敢买,我让他明年坟头草有一丈高。”


    裴莺眼皮子跳了跳。


    这人莫不是前日杀红了眼,如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不卖夫人,我们去萧府一趟。”霍霆山将人送上马车。


    裴莺上去以后,见他也上来了,不由道:“将军今日不骑马吗?”


    霍霆山坐在裴莺对面:“这两日处理逆贼一案颇为费神,便乘马车吧。”


    裴莺暗自感叹,权力和责任很多时候果然分不开,尤其是当掌权者不想昏昏度日时。


    “案件已经处理好了?”裴莺问。


    霍霆山笑道:“看来夫人对我不是一般的寄予厚望。”


    裴莺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是没处理好,“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些豪强盘踞多年,藏污纳垢,若是彻底清理,想来需要不少时间。”


    “所以夫人真正想问,我是否要彻底清理他们。”霍霆山慢悠悠道。


    裴莺一滞,惊觉这人真是敏锐的可怕,思索片刻,最后打了个直球过去:“不能问吗?”


    “可以问,我知无不言。”霍霆山目光含笑。


    裴莺捏了捏帕子,最后说:“华家的华二郎,最后会被如何判处?”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令媛让夫人来问的?”


    “非也,囡囡没说,是我自己想知晓。”裴莺连忙道,可不能让女儿背这个锅。


    霍霆山听了却不见面色有舒缓:“夫人关心华家那小子作甚,那等粉郎白面,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我就问问。”裴莺低声。


    霍霆山看了她片刻,然后才说:“他如今还未及冠,仍在地方官学读书,平日姑且算安分,按照大楚律例,流放即可。”


    裴莺莫名有种预感:“不会是流放到幽州吧?”


    霍霆山笑了:“正是。”


    裴莺无言。


    他这和左手倒右手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萧府到了。


    裴莺此前去过长平郡的郡守府、远山郡的州牧府,这两处府邸皆是奢华无比,如今来到萧府,她发现这里竟丝毫不差。


    雕梁玉刻,重楼叠嶂,连那铺地的居然用的都是雕花纹的白玉砖。只能说不愧为百年豪强,这积攒的底蕴确实够厚实的。


    往日高朋满座的萧府,如今萧条冷清的很,只有几个看守的幽州兵在,萧府的主子和部分豪奴被投狱,剩余人暂且遣散还家。


    “将军您来萧府所为何事?”裴莺疑惑。


    霍霆山言简意赅:“抄家。”


    裴莺:“……”


    “夫人随我来。”霍霆山带着人入内,他似之前也来过一趟,又或是看过图纸,如今轻车熟路的就来到了萧府的后花园。


    霍霆山下巴微抬:“自个选,看中哪些告诉卫兵,让他们给你端回去。”


    之前会主动和他约法三章,一条又一条,小嘴叭叭个不停,如今府里那些花被烧了大半,又寒碜又刺眼睛,她嘴巴倒不会用了。


    第54章


    霍霆山给裴莺留了卫兵后, 似有别的事要忙,转身离开了,留下微微瞪圆眼看着他背影的裴莺。


    裴莺没想到, 这人将她带来萧府, 居然是让她来选花花草草。


    第一次见抄家, 连人家后花园都一起抄了。


    裴莺目光转到各类繁花上, 有那么一点不为外人道也的心动。花开得正盛,想来萧家主子被投狱、豪奴被遣散后, 仍有人在打理他们。


    卫兵道:“请裴夫人吩咐。”


    裴莺低声说:“我先逛一圈。”


    这一逛就是半个时辰, 整个后花园逛下来, 裴莺确实有看中的, 卫兵来回走了几趟,渐渐把一辆专门用来运输辎重的空马车填满。


    挑完奇卉,裴莺去找霍霆山。


    她跟着卫兵在萧府家走了好生一段, 才看到他, 霍霆山在萧府的大库房里。他正命卫兵一样样东西的往外搬, 装到停在大库房门口的马车上。


    霍霆山看见裴莺了:“夫人挑完了?”


    裴莺颔首说是。


    她往周围看了眼, 这个比篮球场还要大的库房所剩之物并不多, 多半是搬运工作早已开始。


    霍霆山:“晚些给份清单你看看,夫人有看得上的和我说,若是无,那就都不留了。”


    裴莺听他那话的意思不像是运回幽州:“将军这是要卖了这些宝贝?”


    “自然。”霍霆山理所当然:“不能吃不能喝, 留它作甚, 卖了换些能吃能喝的。”


    萧家的宝贝非常多,霍霆山打算挑出最顶尖的一批卖给长安那些冤大头, 再次一点的那批卖到兖州去,价格略调低些, 当地的豪强多半会收。


    卖了银钱换粮草,尽量减少军队在外给幽州财政带来的负担。


    至于剩下那些只是比普通物件好上些的,就犒赏将领。得让马儿吃草,才能跑得更好。


    这一去,裴莺便随霍霆山在萧家待了一个下午。


    最后算是满载而归。


    远山郡的百姓们都在数着天数过日子,等着第十日的到来。


    日子一天天过,第十日的宣判日也如约而至。这一日,食肆、茶舍大多关门停业,向来熙熙攘攘的集市也萧条得过分。


    人流如江潮,尽数涌进官衙周围。


    霍霆山今日特地换了身官袍,大楚尚黑、赤二色,因此官袍多以二色为主,武主黑,文主赤。


    霍霆山的身形在武将中亦是出挑,如今着赤袍深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的黑色的中衣,上衣下裳相连,腰间一向带着的环首刀换成了玉挂,煞气总算敛了些。


    他这一行来到官衙时,堂外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霍霆山也懒得废话,直入正题让人将萧氏一族的带上来。


    往日风光无限的萧氏人被押上,他们戴着三木跪在堂下,一个个蔫头巴脑、蓬头垢面的,身上还散发着馊味。


    最前面的是萧雄,接着是他的三个儿子,儿子后面是一窝孙子,然后是萧雄的一干弟弟,和他一干弟弟的儿孙。


    整个堂下满满当当,谁看了不说一声萧家枝繁叶茂。


    虽然许多已是证据确凿,但流程还是要意思意思走走。


    问认罪否?


    不认罪打一顿,然后上人证物证,不认就再打。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萧家无一人不认罪,或者说他们已然明白事到如今,再也没有翻盘的胜算。


    人犯认罪后,宣读罪名。


    从重罪开始,谋害官吏,杀人放火,侵占良田……


    当初邸报上粗略说的十三条罪名,如今多了四条,翻成了十七条。


    定罪,宣判。


    萧雄这条嫡系的二代,附加他弟弟与其一众儿子全部斩首,三代流放。


    部分平日行事张狂的豪奴也随主而去,有些只是附庸,并无太多作恶的家仆,行笞刑或杖刑。


    百年萧家,随着一句句宣判,像被烈火灼干水分的树木,彻底化成一滩灰烬。


    萧家后,接着是华家、齐家……


    这一天的一整个白日,霍霆山都待在官衙。


    不仅今日,接下来的两日他皆是早出晚归,用了整整三天才彻底将豪强之事处理完。


    这几天远山郡的日报宣读时间远比之前的要长,百姓们一日三回反复地听,完全听不腻。


    有些脑瓜子灵活的,干脆干起了说书的营生,将自己在衙门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讲出来,求听得痛快的一个打赏。


    还别说,这打赏并不少。


    三日以后,尘埃落定。


    *


    州牧府,书房。


    “主公,这是各家抄家物件整理之册。”陈世昌递上三本册子。


    不是他非要特地分三份,而是这些个豪强的家底太厚了,做不到只用一本册子就将他们全部统计完。


    霍霆山挥手:“拿去夫人那处,让她挑完再送回来。”


    陈世昌惊愕:“主公?”


    这一沓册子价值连城,里面有些东西,怕是比宫里的贡品还要来的精贵。


    但见霍霆山并未说其他,陈世昌只能依言行事。他不由想,或许在不久将来,幽州要多一位主母了。


    “等等。”身后之人陡然开口:“册子拿回来。”


    陈世昌立马转回身,双手将数本册子奉上。看来他方才想岔了,幽州最近还出不了主母。


    霍霆山接过册子翻开,先从厚家底的几个大族开始看起,手中的笔不时在册子上勾一勾。


    好一会儿,三大族的册子才看完,霍霆山将笔一扔:“册子上勾的那些,全部运回幽州去。”


    送过去给她挑,她说不准磨磨蹭蹭,老半天才选出那么一两样来,还不如他帮她速速选好。


    陈世昌眼皮子跳了跳。


    全部?


    刚刚他在这侯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主公好像提笔勾了不少。


    陈世昌恭敬应声,接过册子出了书房。待出来后,他才翻开册子,这一看不由瞠目结舌。


    三大族库房里,所有女郎饰品中的掐尖货儿尽数被挑了去。


    陈世昌之前那个猜测又不住冒出来。或许多一位主母的日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近很多。


    陈世昌拿着册子出去,恰好碰上公孙良。两人打招呼,公孙良见陈世昌面色似有异,遂多问了一句。


    陈世昌琢磨了下,到底将方才的事说了:“……太和,你说咱们幽州是不是很快要多一位主母了?”


    太和是公孙良的字。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不一定。”


    陈世昌不解皱眉道:“为何?主公何曾对旁的女郎那般上心过,怕是连当初听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那位宁家女郎都未曾如此。”


    公孙良颔首,并不否认这点。


    他来到主公身旁前,那位先主母已病逝,这十多年来也未见主公如何怀念前人,想来和现下许多人一般,对那等由父辈定下的姻亲只是尊重有余,爱慕不足。


    “那是为何?”陈世昌更疑惑了。


    公孙良笑道:“因为另一位似乎并不愿。”


    陈世昌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似有许多话想说,但又硬生生忍住。


    “清正,我知晓你想说什么,但裴夫人非同一般,她远非平常女子可比。”公孙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主公这条情路怕是不好走。”


    就他目前看到的,完全是主公一头热,偏偏他自己似乎没有察觉。


    无甚章法可言。


    他作为局外人,不知道该如何提醒,或也不打算提醒,感情那等事,哪能随便让外人掺和,万一妙计变昏招反而不美。


    “太和,那话你和我说便罢,万万不可到外面说。”陈世昌低声道。


    公孙良笑应:“我自是知晓。”


    *


    远山郡豪强之论的热度还未降下来,另一则重磅消息在郡中炸开。


    大将军以远山郡为试点,推行新的田策。


    众所周知,一旦成为佃农,则需要依附于主家户籍,为对方服各种劳役,甚至成为豪强的私兵。


    但如今新田策规定,佃农可以有自己的户籍。有了户籍,相当于有编户,是寻常百姓了,可以不用为豪强服劳役,更别说更为他们的私兵。


    这一新策,相当于直接将佃农身上厚重的枷锁摘掉了大部分,让豪强和佃农的关系更倾向于比较单纯的雇佣,而非奴隶制。


    新策一出,百姓无不狂喜,豪强……豪强不敢说话。


    零星剩下来的那批几乎日日闭门,恨不得钻进地里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以免霍霆山那日想起他们,再次磨刀霍霍。


    裘家也闭门不出,不过没有其他小豪强那般胆战心惊,他们好歹站对了方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


    但裘伯同听闻萧家的一连串罪名后,还是火急火燎地开始自查。


    盘子大了,他自己也清楚肯定会有些脏事,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问题,但现在可不能了。


    先自查,让他们投案自首,此外再送一批珍宝银钱过去,争取令那位彻底不和他们裘家计较。


    家主大哥忙得晕头转向,裘四爷倒清闲,这日他从外面回来,先去找了女儿:“小宝,州牧府那位小娘子给你的信,我顺带给捎过来了。”


    裘半夏一听州牧府,急忙从屋子里跑出来:“灵儿给我写信了?让我瞧瞧。”


    来不及回屋,裘半夏直接拆了信件。


    裘四爷候在一旁,见女儿表情又是惊喜又是失落,问她怎么回事。


    裘半夏说:“父亲,灵儿过些天约我见面,说大抵是最近最后一回了。”


    裘四爷微惊:“最后一回?为何,可是那位要离开冀州?”


    裘半夏摇头说不知道,信上没说。


    但实际上,裘四爷猜测并没有错。在新田策落实后,霍霆山确实要动身了。


    豪强已除,冀州这块肥肉被他彻底吞进肚子里,且受他之命、自幽州来接管冀州的人已至。


    这暂代管辖冀州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渊的兄长陈瓒。陈氏曾经是霍家的奴族,后面即使脱离了奴籍,也是作为霍族的附属存在。


    冀州这块地有险关,当初能拿下全然是因为袁丁没了,且又有蓝巾贼这个共同外敌在,否则一年半载才拿下远山郡也能算快。


    因此霍霆山思来想去,最后将陈渊的兄长从幽州调过来。陈瓒此人行军打仗不行,但颇有治理之才。


    裴莺也收到了即将要启程的消息。


    她是用膳时知晓此事的,霍霆山和她说起时语气平淡,但裴莺怔住好一会儿:“要走了啊……”


    霍霆山嗯了声。


    裴莺问:“接下来是去司州,还是去并州?”


    霍霆山:“西南下司州。”


    不论是并州的位置,还是未曾公开的铁矿,都十足的具有诱惑力,但攻打并州出师无名。司州先前挑过事,他攻打司州名正言顺。至于并州,他需要一个引子……


    裴莺瞅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案几的小炒肉上,片刻后又抬头看他一眼。


    她这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于明显,霍霆山想当看不见都不行:“夫人有话说?”


    裴莺低声道:“既然将军南下,不若我和囡囡在冀州等将军您吧,待您……”


    “夫人。”


    重重一声,听得裴莺心头微紧。


    霍霆山面无表情,“此事想都别想。”


    裴莺和他对视。


    这人不笑时很唬人,她在那双暗沉黑眸的注视下败下阵来。


    裴莺低头继续用膳,慢吞吞的,速度比方才慢了许多,看着食欲不振。


    霍霆山皱了皱眉。


    她这气性真是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不高兴。


    霍霆山淡淡道:“我找了两个花匠来,后花园那些个奇卉今明两日收拾妥当,后日全部送回幽州。”


    裴莺闻声抬头看他,见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时也摸不清楚他这话用意是什么。


    他一直看着她,她不做声好像不太好。于是裴莺哦了声,然后她看见他脸色好像有点黑。


    “夫人的荷包,绣得如何?如今距离一月之约,只剩四日。”霍霆山忽然说。


    裴莺如实道:“快了,还剩下少许便能收尾。”


    霍霆山面色舒缓,“行。”


    *


    霍霆山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既然确定了要下司州,陈瓒就位、并与之完成交接工作,幽州军便动身了。


    这次动身的不止幽州军,霍霆山还带走了一批冀州的将领。


    原本冀州的班子被他打散,分成三七等分,三分留下,七分随他走。如此既削弱了原本冀州的本土力量,也方便他吸收那些或许真的有将才的武将。


    霍霆山南下的动静毫无收敛,司州派出的斥候在其整军时便已先探到了消息。


    一条条密报快马加鞭送回司州的州牧府。


    司州的州牧府坐落于洛阳,李司州李啸天已经在此住了二十五个年头。


    “急报——”


    司州兵匆忙入内。


    李啸天听到这熟悉的高昂汇报声,太阳穴突突的跳了跳。


    司州兵入内跪拜:“李公,派往冀州的斥候来报。”


    李啸天接过密报,打开火漆,目光迅速扫过后面色阴沉:“好他个霍霆山,竟张狂如此。”


    李啸天之子,李康顺问父亲发生了何事。


    李啸天将密报递给他,后者接过一看,不由皱了眉头:“这霍霆山好算计。”


    幽州军进军司州的同时,还朝外不断传信,向世人说当初司州先出兵的不义之举,是生怕天下人不知晓他出师的名头。


    “父亲,那霍霆山直接打过来,是全然不将赵天子放在眼里,朝廷会出兵的吧。”李康顺说。


    听儿子提起朝廷,李啸天摸了摸胡子:“或许会,或许不会。”


    赵天子这两年愈发势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只剩下浮在最外头的浅浅一层。国库空虚,腐败严重,明眼人都看得出地方割据已彻底形成。


    当初架势异常大的蓝巾起义,朝廷只派了一个带着少许部队的黄木勇前往冀州。


    固然这其中有借冀州军之手,从而削弱冀州军实力的想法,但也有另一个原因——


    朝廷没人了。


    朝廷军那点歪瓜裂枣,挑挑拣拣都挑不出多少来。


    “不会?为何?”李康顺不解:“长安在雍州,雍州距离司州没多远,一旦司州被霍霆山拿下,长安岂非危矣?”


    李啸天:“你觉得在赵天子眼中,我们和那霍霆山有何区别?”


    李康顺被问住了。


    好像无什区别,都是州牧,都占据着一方。那霍霆山诛了蓝巾贼的精锐,在赵天子心里说不准更觉得他是国之肱骨。


    片刻后,李康顺答:“父亲,或许还是有不同的,若是司州再被霍霆山拿下,相当于他一人独占幽、冀、司三州,朝廷不会放任他坐大吧。”


    李啸天嗤笑:“赵天子若有那等觉悟和警惕,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不管朝廷如何,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他霍霆山剑指司州,并州那边估计也着急,若再被他拿下一个司州,并州危矣。我儿,联系并州那边吧,我想他们很愿意与我们结盟。”


    李康顺先是应声,然后想起了密报上的另一件事,“父亲,方才密报里说霍霆山身边有位裴夫人,姓裴,此人的父兄会不会与风靡长安的裴氏香皂有关联?”


    裴氏香皂的热潮不仅仅在长安掀起,也掀到其他州里去。李啸天作为司州的州牧,香皂这等精贵物件自然有人给他献上来,他用过以后大为震撼。


    震惊过后,李啸天看到了香皂背后的价值。


    那可是源源不绝的银钱啊,如今这世道谁会嫌银钱多?


    “那个裴夫人,看能否找个机会将人弄出来。”李啸天对儿子说。


    此人出现得神秘,从根源上查消息颇有难度,还不如直接将人弄出来。


    一个妇人罢了,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保护,派几个斥候出去,此事大概可成。


    李康顺应声。


    *


    约定的荷包一月之期已至,裴莺看着手里的荷包,神情纠结。


    辛锦来报:“夫人,大将军请您过去。”


    这个时间,是膳点。


    裴莺嗯了声,将荷包收进袖袋里,然后起身往主帐去。


    离开远山郡的城池后,在外恢复到以往的行军生活,白日行军,若是晚间没有遇到乡镇城镇,军队则宿在营帐中。


    女儿晕车没缓过来,裴莺独自前去。


    一出营帐,恰好有寒风拂过,呼了裴莺一脸。


    美妇人打了个寒颤,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看着远处的一片枯黄之色,不由恍神。


    冬天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她竟在这个时代度过了一个秋季。


    “夫人?”辛锦低声。


    裴莺回神:“无事。”


    主帐的帘子卷起,裴莺直入,见霍霆山已坐于案前,案上摆了个青铜鼎。这鼎上两侧有耳环,中下端有炉子,鼎内甚至还分了格,非常像火锅炉子。


    事实上裴莺没猜错,这确实是火锅炉子,只不过是古代版的。


    霍霆山往炉子底下添了炭:“近来天气渐寒,夫人来尝尝这古董羹。”


    古董羹,是古时火锅的称呼,其名取自食物投入沸水中“咕咚”声。


    裴莺看到桌案上摆了不少食物,荤素皆有之,此处还有许多调料。锅中水随调料一同煮开,最大程度令调料的香气煮开。


    裴莺入座。


    霍霆山将荤菜投入煮沸的汤中,一盘又一盘,很快填满了五个小格子。


    有胡椒,其他调料也放得足,哪怕有些肉的腥味过重,调料也能将其掩盖。


    这顿古董羹裴莺吃得颇为畅快,说起来这还是她来古代后吃的第一顿火锅,她总算寻到些与现代有关联的亲切。


    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饭罢,霍霆山放下双箸:“夫人,一个月期限已至。”


    没提荷包二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裴莺嗯了声,而后在霍霆山的注视下,慢吞吞从袖兜里将荷包拿出来,“将军,我第一回绣荷包,可能绣得不尽人意。”


    “无事,凡事皆有第一回,能绣完已不错。”霍霆山看着裴莺手里的荷包。


    时人不论男女都常用荷包,区别只在上面的图案和荷包颜色。


    女郎常挑鲜艳活泼的颜色,诸如桃红、杏黄等。郎君则更稳重些,常用深蓝或灰黑。


    霍霆山看到这只荷包是深蓝色的,他嘴角微扬。


    不错,这颜色选得好。


    她那大眼睛总算好使了一回。


    裴莺瞅他一眼,发觉这人心情似乎不错,于是将荷包慢慢递过去。


    递过去时荷包背朝上,霍霆山将其翻过,看到那上面的图案后眉梢挑起:“夫人这晨凫绣得不错,栩栩如生,浑圆可爱,可见夫人在女红方面天赋不浅。”


    霍霆山说完,发现裴莺不仅脸颊红了,连耳珠也染了粉,红通通的,一路蔓到颈脖。


    不过夸她两句罢了,竟这般高兴?


    裴莺臊得慌,“将军,这不是晨凫,是雄鹰。”


    霍霆山低头看手里的荷包,再看着那圆头圆脑、连身子也是圆乎乎的灰鸭子,不由陷入沉默。


    半晌后,男人轻咳了声,“这雄鹰的伙食不错。”


    第55章


    霍霆山那句“伙食不错”直接把裴莺送走, 这个主帐她是多待不了一点。


    美妇人匆匆离开,霍霆山坐在原位,手里还拿着小荷包。


    帐中才用过古董羹, 鼎中煮开各类“染”后, 氤氲出来的味道更是浓烈了, 而在一众调料的气味中, 那若有似无的幽香慢慢被覆盖。


    看着被风微微吹动的帐口,霍霆山轻啧了声:“骂不得, 如今夸也不行?”


    目光转回手上的荷包上, 霍霆山看了片刻, 然后将其系到身上。


    后面他也出了营帐。


    “大将军。”


    沙英和熊茂等其他武将在另一个营帐用膳。


    霍霆山进来这会儿, 他们还没吃饱。


    “大将军您用膳否,若是未曾,不如在我们这里用。”熊茂说。


    过往出征草原, 霍霆山常和他们同食, 一众武将也习惯了, 知晓他不是架子大的人。


    霍霆山:“不必, 已用过。”


    熊茂心里泛嘀咕, 大将军已用过膳,那此刻来找他们为何?莫不是刚刚收到紧急军情,要立马开会议协商?


    这般一想,熊茂忙扒拉一大口肉, 加快用餐速度, 想快点吃完。


    霍霆山见他狼吞虎咽,便道:“无要事, 我只是随意看看。”


    沙英眸光微闪,迅速将注意力转到旁的地方, 比如,霍霆山的装扮。


    这一瞧,沙英很快看出了些不同。


    大将军腰上竟多了一只荷包。


    虽然时人多用荷包,但他们这些武将用的还是偏少,他们日日过得粗糙得很,风里来雨里去,打打杀杀的,一个不慎荷包就脏了或丢了。


    至于那些家中无妻室的武将,就更少挂荷包了,因为无什可念。


    就如沙英自己,也是一直不挂的。


    他清楚记得,明明大将军之前也不挂荷包,如今……


    有些事只是一个转瞬就了然,沙英笑道:“大将军,您这荷包上的晨……”


    “你也觉得我荷包上的雄鹰衣食无忧?”有一道声音中途截住了沙英的话。


    沙英后一个字哽在喉间,硬是没说出口,也亏得他皮肤不白净,哪怕面庞有些涨红也看不出来。


    听沙英和霍霆山都在说荷包,熊茂、秦洋,还有陈渊几人也看了过去。


    秦洋心领神会,立马道:“属下也觉得这雄鹰衣食无忧,吃喝不愁,甚妙,这也代表着我们幽州往后丰衣足食。”


    陈渊稍顿,然后点头:“秦洋说的是。”


    熊茂虎目瞪圆,眼珠子险脱眶而出。


    不就一个荷包吗,且还是绣着胖晨凫的荷包,怎就和幽州的丰衣足食扯上关系?


    秦洋他们在胡扯个什,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大将军怪罪。


    但下一刻,他却见霍霆山勾起嘴角,竟是笑了,“不错,挺有眼光。”


    秦洋等人皆是笑。


    唯有熊茂一人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他这副震惊到难以理解的模样在几人里过于出挑,霍霆山嘴角抽了抽,懒得和他说。


    又在这个营帐里待了片刻后,霍霆山才离开。


    霍霆山一走,熊茂当即竖起长眉愤愤道:“你们方才为何那般说,那明明是晨凫,为何要说雄鹰?指凫为鹰,竟还扯上幽州丰衣足食那般话,那不是胡来吗?大将军一时不察看岔了,作为下属,难道不该提醒他吗?”


    几人沉默一息。


    秦洋忽然抬手招呼:“你们往这边坐过来一些,莫要靠那呆子太近,否则被传染了呆症,那是药石无灵。”


    沙英和陈渊同时挪位。


    熊茂大怒:“你们欺人太甚!”


    然而没人理他,沙英和秦洋已经开始说起旁的话题。


    “如今是冬季,你们说待来年的春天,幽州会不会多一位主母?”


    “春天估计不成,只一个冬季怕是拿不下司州。”


    “此话有理,那就是打下司州以后。”


    熊茂干瞪眼的在一旁听着,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


    自那日以后,接下来的两天裴莺都找各种借口推辞,没去和霍霆山一同用膳。


    实在是,尴尬得紧。


    宿在野外行军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因为幽州军来到了一座小城镇。抵达小镇时不过申时,待定好厩置,还剩一些时间。


    “娘亲,我想出去逛逛。”孟灵儿说。


    这些日子一直在行军,只能待在车厢里,且她又晕车。这可把孟灵儿憋坏了,如今好不容易遇到城镇,她要出去走走。


    裴莺也想出去:“我随你一同去。”


    母女俩出门,下到一楼时看见沙英和掌柜在唠嗑。


    见到携女似要外出的裴莺,沙英问道:“裴夫人可是要去游肆?”


    裴莺颔首。


    沙英遂道:“我为夫人牵马车来。”


    裴莺喊住他:“不必如此,今日乘车颇多,如今想徒步游肆。”


    沙英见状没勉强,在裴莺母女出门时,他喊了两个卫兵和他一同跟着裴莺出去。


    这只是座小城,远比不得远山郡的繁华,可能冬季降临,城中多了不少卖调料的铺子。


    冬日来了,有条件的人家都会选择吃一顿古董羹,暖身又畅快,再喝点小酒,一日逍遥。


    裴莺考虑着买些调料回去,改日和女儿二人火锅。


    就在裴莺在铺子里挑选调料时,铺子内里的门打开,两人从内而来,一人打扮似掌柜,另一人似行商。


    “莺莺?”


    裴莺听到有人说话,但此时没将这话与自己联系起来。


    沙英站于门口,闻声倒是扭头往里看,见那男子直直地看着裴莺,抬步就要往里走。


    然而沙英前脚刚踏进店里,就听孟灵儿惊喜道:“大舅舅?您竟在这里!”


    沙英顿了顿,收回脚,只站在外面静听。


    直到女儿开口,裴莺才惊觉方才那声是喊的她。


    大舅舅,此人是那位裴夫人的大兄?


    裴莺转身看去,只见几步开外站了一名身着深色直裾袍的男人。此人约莫三十五六,星目剑眉,清新俊逸,生了一副好相貌。


    见她看过来,裴回舟笑容更甚:“莺莺,一别五年,你如今过得如何?对了,你和灵儿为何会在冀州?”


    虽然不相识,但看着裴回舟,裴莺却莫名觉得很亲切:“大兄,不若我们去茶舍如何?”


    裴回舟稍稍冷静下来,连连颔首:“莺莺说的是。”


    而后又对调料铺子的掌柜说:“姜掌柜,方才谈妥的那些货,烦请后日午时送至渡口,会有人在那处对接,并付上后面的尾款。”


    姜掌柜笑应。


    待和掌柜说完,裴回舟和裴莺母女出了调料铺子,欲就近寻一间茶舍。


    如今世道渐乱,行商并不好做,稍有不慎那是连命带财一并丢了去,故而裴回舟早已养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习惯。


    才从铺子出来,他就感觉不对劲。


    身后有人跟着。


    裴回舟不由警惕,压低了声音和裴莺说:“莺莺,这茶舍大概去不成了,身后有歹徒,可能是盯上了我身上的银钱。我们分开走吧,我甩掉他们再去寻你,你如今住在何处?”


    裴莺反应了片刻,才想到他口中的歹徒可能是沙英,遂回头看。


    果真除了沙英等人隔着些距离跟着,并无旁人。


    裴回舟着急:“莺莺别回头。”


    要打草惊蛇了。


    “大兄无事,他们是我认识的。”裴莺含糊道。


    裴回舟惊愕,但转念一想,裴莺不大可能独身来桥定县,便也释怀了。


    裴回舟寻到一家茶舍,要了个包厢。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乡遇故知,更别说这已不是故知,而是血亲。


    包厢门刚刚关上,裴回舟迫不及待和问裴莺为何在桥定县,又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


    裴家是商贾之家,早些年为了营生,举家搬到了并州,如今裴回舟会出现在桥定县,是为了行商而来。


    裴莺眼睫微颤,忽然不知从何说起,自打北川县遭了兵祸,一切就如脱缰的马,完全偏离了原定轨迹。


    裴回舟意识到不对,“莺莺?”


    裴莺最后决定从头说起,说北川县的“寇患”,说孟家几近被灭门。


    如今信息不易流通,且仅过了一个秋天,这些事裴回舟还真不知晓,听闻后脸色剧变,心痛不已。


    他最疼爱的幺妹竟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后来呢,后来如何?”裴回舟急忙问。


    裴莺斟酌着用词,“后来因为些巧合,我和囡囡如今待在幽州军中。”


    幽州军。


    这三个字如雷贯耳,裴回舟眼瞳微微收紧。


    他忽然意识到妹妹身上的衣裳并不普通,衣裳料子隐隐泛着流光,光是瞧着便如水般顺滑。


    裴回舟不曾见过蜀锦,但只觉这衣裳料子远胜于号称一尺数银的冰丝纱,远非一般富贵人家用得起。


    再联想到妹妹的容色,裴回舟愈发心痛:“莺莺,大兄带你回并州可好?”


    他们裴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清正人家,家中女儿如何能作妾?


    妾是什么?


    妾是奴,是可以随便赠送和买卖的货物,哪怕侍妾被正妻侮打,也通常是不了了之的。


    念着小辈在,裴回舟没说太明白。


    但裴莺却明白了他话外之意:“大兄,并非你想的那般,许多事非三言两语说的清楚。”


    裴回舟却是说:“既然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就慢慢说,我今日有的是时间,莺莺缓缓道来便是。”


    裴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霍霆山的事,确实有够乱的。


    裴莺不知如何说起,在裴回舟看来就是幺妹被迷了眼、不肯回头。


    他思绪凌乱,满脑子都是裴莺被打了的画面,最后牙关一咬,干脆道:“莺莺,此次大兄的商队中有一才俊,他年三十五,为人正派,是个可信之人,且家小有薄资,不比咱们裴家差。前些年他发妻病逝,只留下一子一女,如今家中唯有一老母,今晚我让他出来与我们一同用膳如何?”


    孟灵儿这次听明白了,惊愕道:“大舅舅,您这是要给娘亲做媒?”


    裴回舟歉意的看了眼孟灵儿,没否认。虽然他也疼外甥女,但到底不能和妹妹比。


    妹夫已逝,以妹妹的姿容根本不愁嫁。给人作妾,但凡正室心眼小些的,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与其让妹妹泥潭深陷,还不如早些嫁个稳妥的男人。


    裴莺没想到刚和兄长见面,就快进到要给她相看,忙说:“大兄不必如此,我觉得如今就很好,待过些时日,便能高枕无忧。”


    她还欠着霍霆山两晚,待她还完了,她和那人之间就不存在某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纠葛。


    她和囡囡是幽州军的座上宾,在未找到全身而退的办法离开前,暂且那般也挺好。


    但在裴回舟听来,“过些时日”、“高枕无忧”,这像极了等熬死正室再上位。


    裴回舟自己就是男人,行商路上见识过不少人,清楚世间男人多薄情,有些话只是情浓时说说,待情淡了什么都不是。


    他妹妹生得好,难免有歹人想先用谎话诓骗了去,待她深陷其中、亦或者干脆怀了孩子再坦白,到时妹妹想抽身已是不能。


    触及裴回舟眼里的恨铁不成钢,裴莺懊悔闭嘴。


    她好像说错话了。


    沙英跟到裴莺进包厢,而后让其中一人守在门口后,他自己开了另一间包厢。


    一壶茶,两盘小吃。


    惬意的很,偷得浮生半日闲。


    才这般想,他隐隐听到了自隔壁传来的零星语句。


    这包厢质量一般,并不如何隔音,加之隔壁男人情绪颇为激动,偶尔声音比较大。


    沙英听到了零碎几个词。


    没听全,但也足矣。


    沙英面色变了,以他在情场多年的经验,已能料到后续的发展。


    这可不行。


    裴夫人是他们幽州的准主母,哪能和旁的人相看。但里面那个是裴夫人的大兄,是最亲近的血亲,他贸然进去不合适。


    沙英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眼睛一亮,他解决不了,把这事交给大将军不就成了。


    事情汇报上去,他便不算失职。


    思及此,沙英起身到外面唤来一个卫兵,让其附耳过来,他对卫兵低声说了两句:“……就这样,去吧。”


    卫兵:“唯。”


    *


    霍霆山在房中处理完来自幽州的信件,起身出房间。


    他的房间隔壁就是裴莺的厢房,之前裴莺携女外出之事他知晓,如今他出来,隔壁依旧静悄悄的。


    显然人还未归。


    男人缓步下楼,问身在一楼的熊茂:“夫人归否?”


    熊茂摇头说并未。


    霍霆山长眉皱起。


    这小破城有什好逛的,店铺少,集市也只有麻雀那么丁点大,之前在远山郡她出门次数不少,居然还未逛够。


    再看天色。


    冬日的天黑得早,外面已蒙上了一层昏黑,不如之前般亮堂了。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


    这都快用夕食了,她竟还不回,莫不是打算在城中食肆用膳?


    这时有卫兵匆匆进来。


    那卫兵见霍霆山就在厩置一层,大喜,忙上前道:“大将军,沙屯长有口讯要传给您。”


    霍霆山先问:“沙英人呢?”


    卫兵答:“沙屯长随裴夫人在城中茶舍。”


    霍霆山颔首,接着问是何事。


    卫兵再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两句话。


    熊茂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霍霆山周身骤冷,威压倾轧,那双狭长的眼深得骇人,似有惊涛席卷,但定睛看,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刻,熊茂听见了“滋啦”的一声。


    霍霆山手中的玉扳指竟硬生生裂开一条缝隙,那裂痕如蛛网般蔓开,很快将玉扳指完全笼罩。


    “哪间茶舍?”他问卫兵,声音无波无澜。


    卫兵先报了个名字,然后迅速朝外走去。


    霍霆山抬步跟上,他垂手间,一个碎裂的玉扳指掉下,这个水头极好的扳指彻底在地上四分五裂。


    熊茂惊愕,怎的就一会儿时间,大将军便动了怒,方才那卫兵究竟说了什么。


    不行,待沙英回来,他得好好问问才是,不然心里痒的难受。


    *


    裴莺没想到他这个大兄面上看着文雅,居然还是个果决之人。


    他独自一人来和染铺的掌柜谈货,并未带仆从,但这难不倒裴回舟,他寻了茶舍的茶佣,许了他银钱,让对方当跑腿去了一处厩置,给他口中那位才俊捎话。


    “大兄。”裴莺无奈。


    裴回舟:“并非只见一面就定下来,程兄是我之友,莺莺初时全当多认识个阿兄,也可顺便知晓我这些年行商的趣闻。”


    裴回舟说到这个份上,还搬出这些年,裴莺无法拒绝。


    真正的裴夫人已经不在了,至死未见疼爱自己的兄长。如今她在异乡碰见血亲,不可能因为这点事避开裴回舟。


    裴莺叹了口气。


    裴回舟当她同意了。


    可能是那处厩置距离这间茶舍不远,裴回舟口中的那位“程兄”很快就到了。


    “咯滋。”包厢门打开。


    一个身着青色曲裾袍的男人进来,他身量颇高,面庞周正,分明是常年奔走在外的行商,肤色竟还略微白皙,看着挺文质彬彬。


    程云筝并不知晓包厢里还有裴莺母女,进来时笑着喊裴回舟的表字,结果看到裴莺,他先是怔神,然后不由红了脸。


    程云筝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明化,这是……”


    裴回舟目光含笑,将人引进来再介绍道:“程贤兄,这是我胞妹,那是我外甥女。说起来也是缘分,我和她们是方才在染铺中意外遇见的,不经不觉,已是一别多年。”


    然后他又和裴莺介绍:“莺莺,程贤兄是我盟友,四年前我便与他一同营生,走南闯北,彼此扶持,这些年下来虽非血亲,也似血亲。”


    这是在隐晦的告诉裴莺,他对程云筝很是了解。不仅了解他这个人,还与之有利益牵绊,若是她日后带着孟灵儿嫁过去,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虽有裴回舟介绍,但程云筝还是对着裴莺母女揖了一礼。


    裴莺和孟灵儿回了他万福礼。


    待行完礼重新坐下,孟灵儿缓缓垂下眼睛。


    大舅舅和他朋友在说话,偶尔将话题引向她娘亲,谈话间不经意提起北川县的寇患,后面再引出她娘亲嫁的就是北川县的人。


    孟灵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帕子越搅越紧。她可以理解兄长为胞妹绸缪之心,但还是忍不住难受。


    和所有孩子一样,她不想父母任何一方不在以后,另一位匆忙找新的伴侣。


    若是娘亲再嫁,说不准以后还会有新的孩子,那她如何呢?


    她不再是娘亲唯一的孩子了。


    且娘亲再嫁,肯定要离开幽州军的,她的学业也随之得搁置。如果此前从未读过书,不读就不读吧,但是她读过,心知能读书的感觉有多么美好。


    她想继续跟着一众先生学习。


    但另一方面,孟灵儿又很清楚,她所想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她娘亲如何想,若是娘亲相中了,也不是不可……


    程云筝是行商,外表看着斯文,但并非转不过弯来。听裴回舟那般介绍,他立马闻琴弦而知雅意,看着裴莺的目光不由少了几分克制。


    态度也殷勤了许多。


    裴莺神情不自然,正要隐晦拒绝,却在这时听呯的一下巨响,他们这个包厢门开了。


    被踹开的。


    那木框狠狠震了下,右侧那扇门甚至直接脱框掉了出来。


    门朝敞开,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男人身着黑袍,头戴玄冠,腰间别着一把同是漆色的环首刀,并非多么万里挑一的俊美面容,但那双利眼却仿佛藏了雷霆之威,势如山岳,积威甚重。


    霍霆山目光一扫,精准定在程云筝身上,只稍看了一眼,便嗤笑出声。


    又是粉郎白面,她这癖好改不了是吧?


    程云筝被那一眼看得寒从脚起,竟出了一身毛汗。


    “您,您怎么来了?”裴莺惊愕。


    这人还把人家茶舍包厢的门给踹坏了。


    霍霆山长眉下压,眼里更冷:“我不能来?”


    裴莺一顿。


    现在还没出冀州,按理说冀州还真没什么地方是这位不能去的。


    裴回舟脸色变了,已将霍霆山和给裴莺画饼的薄情郎对上号,不住语气尖锐了些:“你是何人,我将我胞妹介绍给我友人与你何干?世人皆道幽州军虎狼之师,莫不是只是行军打仗勇猛,到了旁的时候,便一概不讲礼义廉耻。你这般蛮横的行经,霍幽州可知晓?”


    裴莺心里道了声不好,忙从座上起身,走到霍霆山身旁,低声和他说:“您随我来。”


    她得赶紧把他弄走,再留他在此处,怕是要出乱子。


    裴莺瞥了眼霍霆山腰上的环首刀,生怕这刀出鞘,转眼就将她兄长切成两截。


    说话间,裴莺还看向跟在霍霆山身后的沙英,然而沙英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接信号。


    以他过往经验,大将军怒起来非同小可,出一两条人命都是轻的。


    霍霆山见她这里看、那里看,就是不看他,怒极反笑:“夫人,你求旁人还不如求我。”


    裴莺终于抬眸看霍霆山,这人一双眼深得可怕,像两池不见底的黑潭,但她似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您随我来。”裴莺低声说。


    这人没反应,不说话,也不动。


    裴莺迟疑了一息,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试着拉他到隔壁沙英开的那个包厢里。


    这人依旧站着不动,她拉不动他,但他到底开口说话了:“夫人这是作甚?”


    语气敛了怒意,冷冰冰的。


    裴莺锲而不舍地拉他的袖子:“您随我来,我有话和您说。”


    霍霆山看了她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里面的两个男人,见他们脸色青白,似惊愕也似失落,遂又重新看她。


    她只及他的下颌高,此时和他站得很近,还拉着他的袖子,仿佛与他执手一般。他又闻到了那阵好闻的幽香,比酒香,沁人心脾,令人的心头火都降了降。


    霍霆山眸子微挑:“只和我说?”


    裴莺颔首:“只和您说。”


    霍霆山没说其他,只嗯了声。


    行吧,且先听听,看她如何解释到膳点不归,在外面忘乎所以,还和个粉郎白面相谈甚欢。


    裴莺再次拉他,这回是拉动了。


    沙英看着裴莺和霍霆山先后进了隔壁包厢,眼里错愕难掩。


    所以大将军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第56章


    裴莺将霍霆山带到隔壁的包厢, 她走在前,先进了房间,进去后站在旁边, 待他也进来后, 便将包厢之门关上。


    霍霆山瞥见她的动作, 面无表情, 不置一词。


    裴莺阖上门转身,不期然撞进霍霆山怀里。


    这人进来后竟站着, 不往前走, 也不入座, 于是裴莺和他撞了个正着。


    裴莺的鼻子在他的锁骨上磕了一下, 鼻子那等脆弱的地方哪经得起这一碰,当即疼得她红了眼眶。


    自投罗网的,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霆山抬手圈住裴莺的腰肢, 后面见她捂着鼻子, 眼眶很快变得红红的。


    男人长眉锁起:“怎的走路不看路, 手挪开, 我看看。”


    裴莺之前一颗心高高悬起,担心这人一言不合拔刀将她大兄和他友人给砍了,好不容易将他送到旁的房间,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下, 结果这人一开口就说她不看路。


    明明是他自个堵在此处, 还倒打她一耙。


    裴莺心里那点郁闷和惊慌,变质成小火苗, 忍不住道:“是您站在这里,我才撞上的。”


    霍霆山冷冷一笑:“夫人今日这大眼睛分外不好使, 莫不是得了眼疾?看来待饭罢,我得寻个杏林来为夫人看诊。”


    方才他站这儿她竟还能看不见,却和那个粉郎白面一见如故。怎的,她只看见个粉郎白面,看不见他?


    裴莺心里那团小火苗噌的大了些,这人其他的勉强还行,就是多长了张嘴。她本就撞到鼻子,如今又听他在这冷嘲热讽,眼眶更红了些。


    纯粹是气的。


    霍霆山一顿,抬手拨下裴莺捂着鼻子的手,轻轻摸了摸:“没事,鼻梁骨没断。”


    他指腹有厚茧,抚在脸上有股明显的粗粝感,裴莺猛地从一众情绪里脱离出来。


    不得和他抬杠,起码现在不能。


    裴莺伸手欲推开腰上的铁臂,第一下没推动,她低声道:“将军,我们去那边好好谈谈。”


    霍霆山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她眼尾还带着红,眼睫浓密分明,但并不湿漉漉,他嗯了声,松开手。


    包厢有案几,几上放着小吃和茶盏,是先前沙英在此用过的。


    案几旁边的釜还燃着炭在烧,裴莺觉得他大抵没那等闲情雅致吃小食,便取了新的茶碗,用水烫过后,重新煮茶。


    在煮茶过程中,裴莺彻底冷静下来。


    美妇人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温声道:“将军,今日我和囡囡在染铺中遇到大兄,自我家举家搬到外地营生后,我和家人已有数年未见,如今在异地意外与血亲相逢,实在有满腔的话要倾述,遂和大兄寻了个茶舍,在此把盏叙旧。”


    霍霆山听她说“我家举家”,而不是“我娘家举家”,身上冷意散了些,但还是面无表情:“方才那包厢中,两个都是你大兄?”


    裴莺知他是故意的,但也只能说,“非也,其中一人是我大兄,另一位是他友人。”


    果然,话音刚落便听他嘲弄道:“你们兄妹叙旧,干他一外人何事?莫不是你大兄看他生得桃腮杏脸、俏丽多姿,与夫人有几分神似,因此把人喊来,让你们来个义结金兰?”


    裴莺:“……”


    这人嘴里就没一句能听的话。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心平气和,“大兄只是想多个友人和他一同给我说说他这些年的行商经历。”


    霍霆山冷呵:“夫人之兄瞧着也不像是那舌头被猫儿叼去的喑人,怎的自己不会说,偏要叫旁的人来?还是说,他嫌自己长了条多余之舌,若是那般,我不介意帮他个忙。”


    最后一句听得裴莺心头微紧,他人虽还坐着,但话中的戾气不可小觑,仿佛随时都会提刀到隔壁,割了她大兄的舌头。


    裴莺捏了捏手指,忽然发觉自己和他绕圈子并没有用。


    他肯定是听到某些风声才来到,若她一味和他周旋,说不准反而会愈发激怒他。


    还不如实话实说。


    许多思绪只是瞬间便有了决定,裴莺隔着氤氲的雾气看他,有了这点朦胧的水雾相隔,他没之前那般唬人。


    裴莺如实道:“将军,我也不瞒您了,其实是我大兄知晓我夫君罹难,我如今成了寡妇,他心疼我无依无靠,因此才起了当媒人的心思,为我引荐了程郎君。”


    霍霆山目光暗沉。


    那么一会儿时间,她连人家姓什么都知晓了。不过还行,她今日倒也诚实,没再扯些有的没的,拿谎话诓骗他。


    “夫人自己何意?”霍霆山沉声问。


    裴莺认真道:“我自是无意的,如今这般生活不错,我无意打破现状。只是大兄古道心肠,我与他又数年未见,实在想家人想的紧,他为我担心如此,我不好直接拒了,就想着后面见到人后再说清楚。”


    “不忍拒绝,因此便见那个粉郎白面?”霍霆山眉目间黑压压透着阴鸷。


    她不忍拒她大兄,倒是好意思对他推三阻四。他这两日找她用膳,她一天能变出八百个借口来推辞,还个个不同样。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实在是他那话令她不知该如何接。她人都在这儿了,隔壁的程郎君也在,那肯定见到了。


    这人果真多长了张嘴,要不就说些难听的,要不就说废话。


    “在偷偷骂我?”他忽然道。


    裴莺被他吓了一跳,忙说没有。


    隔着中间氤氲而起的水雾,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唯独那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裴莺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霍霆山早知她有点小脾气,也懒得和她计较,直入重点,“夫人说清楚否?”


    裴莺反应了半晌,才明白他这“说清楚否”,是在问她是否已正式拒绝程郎君。


    他的目光穿透水雾,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有些锐利,像要将她剖开来看个彻底。


    见裴莺不答,霍霆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夫人。”


    “我本来要和他说的,但是您恰好来了,于是就耽误了一下。”裴莺轻声细语。


    霍霆山气笑了:“所以怪我来得早?”


    裴莺:“……不是那意思。”


    “那夫人是何意?”霍霆山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在案上轻点着。


    裴莺拧起细眉,之前被她按下去的小火团又冒起了点火星子。


    泥人都有三分火,她都和他解释了,他居然还在阴阳怪气,当即裴莺也不高兴了:“将军,您不必如此。我有守约的自觉,在你我之约的持续期间,我不会和旁的郎君有牵扯。”


    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世人眼里就是高人一等。


    他们出身优渥,被高高捧起,拥有更多的银钱、宅舍、奴仆,以及宠姬。权贵将那些视为自己的领地,占有后派奴仆守着,就和狗儿似的,后腿一抬用尿圈住。一旦发现有旁的人来抢,就会勃然大怒。


    裴莺觉得霍霆山今日会来茶舍踹门,纯粹是男性那点劣根性在作祟,是“领地”被他人冒犯而不悦。


    并不知晓裴莺心中所想,霍霆山听了她这番话眉目舒展,心里舒坦了。


    不错,她挺有自觉。


    罢了,这点事和她计较什么,是她那个没眼力的兄长硬要旁人贴上来,她无意就行。


    下一刻,霍霆山听裴莺后面还有一句:“且如今这世道,我以后也不打算再嫁。”


    刚刚展了眉的男人一顿,片刻后说,“本朝不兴学前朝立贞节牌坊,妇人二嫁的比比皆是,若是遇到能力出众又兼适合的郎君,夫人再嫁也无妨。”


    裴莺只是道:“往后再看。”


    霍霆山听出她话里的敷衍,眉心动了动,又恢复了方才的面无表情。


    *


    隔壁包厢。


    裴回舟几乎是张目结舌的看着方才那一幕,直到裴莺将霍霆山带走,他才回过神来。


    当下裴回舟想起身去追,却被孟灵儿拉住了:“大舅舅,您莫要过去。”


    裴回舟着急道:“为何不去?你娘和那个蛮子都到隔壁去了,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妥不妥。”


    在霍霆山踹门而入,还将门踹坏后,他在裴回舟这里已是蛮子之列。


    世人皆道幽州易出蛮子,裴回舟觉得这话是诚不欺他也。


    沙英站在门口,将那句“蛮子”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墙壁,双目逐渐无神。


    说这话的是裴夫人之兄,应该不打紧吧,就算打紧,裴夫人大概也有办法让大将军消气。


    罢了,他就当没听到吧。


    “大舅舅,不会有事的。”孟灵儿抓住裴回舟的袖子不放:“我娘……我娘平日时常和他一同用膳,有时也仅二人。”


    裴回舟大惊失色:“平日时常如此?怎的幽州军的军纪如此松散,武将可随意携女郎随军,还与之单独同食。这般全然不顾其他同僚之事,霍幽州他不管吗?”


    裴回舟虽然没参过军,却见过不少解甲归田的老兵。


    从他们那里不难知晓军中纪律异常严明,军规铁律,军令如山。


    军中餐食分配是有定额的,高阶将领比大头兵好许多,然而据他所知,也未优越到能和女郎单独开小灶的地步。


    孟灵儿听大舅舅第二回提起“霍幽州”,语气还愤愤不平,似乎恨不得替之管一管底下那名“肆意妄为之徒”,不由脸颊发烫。


    他们这包厢的门没了一边,门口就站着沙屯长和旁的幽州兵,他们肯定听见了。


    “大舅舅,您别说了。”孟灵儿低声劝。


    裴回舟皱眉,心想这外甥女怎的胳膊往外拐,她娘都被欺负了去,竟还不让他为之出头。


    按他说,那等粗鲁无礼的幽州蛮子就该找人治一治他,最好想办法令其上峰知晓此事,若上峰还压不住,就去找霍幽州。


    听闻霍幽州在幽州内颇有建树,很受幽州百姓拥戴,想来定是一位明事理的州牧。


    裴回舟正要向外甥女传授经验,就听外甥女轻声道:“方才踢门进来那位,就是霍幽州。”


    裴回舟身躯一震。


    孟灵儿见她大舅舅仿佛丢了魂似的,并不意外,她偷偷看向一旁的程云筝。


    方才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估计也恰好够他听清楚,而如今一瞧,果真见他面色发白。


    显然惊得不轻。


    意外的,他却没立马起身离开。


    裴回舟浑浑沌沌,满脑子都是方才那蛮子竟是霍幽州,霍幽州居然是蛮子。


    惹上那等权贵,他的胞妹该如何是好?


    裴回舟那颗心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坐立不安,想问外甥女她们究竟遇到了何事,但又没忘记旁边还有个程云筝。


    他和程云筝交情很好不假,但不至于当着对方的面说胞妹的私事。


    煎熬的时间过得特别慢,不知过了多久,在裴回舟看来,似足足过了几个时辰,而后他才听到外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咯滋”的一下,很像房门打开的声音。


    站在外面的沙英见两人自包厢里出来。走在前面的竟是裴夫人,大将军随其后。


    再看大将军的面色,虽还是冷着脸,看着生人勿近,但已然没了之前那股磅礴的怒意。


    这是,被哄好了?


    沙英暗自咋舌。


    幸好他方才当没听见那句“蛮子”,否则要出岔子了。


    裴莺回到包厢里,对上大兄紧张担忧的目光,她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无事发生。


    “说吧。”身后男音低沉。


    裴莺心知肚明他要她说什么,但贸然开门见山,好像也太怪了些。


    裴莺斟酌着用词:“大兄,我晚些时候有事,就不和你们一同用膳了。大兄的好意我心领,也很是感激,但如今我不需要,还请大兄不必为我再绸缪。”


    这番话是对着裴回舟说的,但话中带了一下程云筝,没让他难堪,不过该说明白的都说明白了。


    裴莺站在前,霍霆山站在她身后,他身量足,目光轻松越过裴莺的发顶落在程云筝身上。


    他目光很平静,平静到不像在看一个活物。


    程云筝浑身僵硬,仿佛血液被冻结,连脚尖都是麻的。


    他当行商多年,自然是落入过不少险境,最危险的一回是不慎遇到林匪。匪徒劫了他所有货物不谈,他还被抓到匪窝中当奴隶。然而那回刀已横在颈边的感觉,竟也不及现在。


    程云筝低下头,避其锋芒,不敢与之对视。


    霍霆山心里不屑。


    就这等软骨头的粉郎白面,她若真看得上,他定要找百八十个杏林治治她的眼疾。


    包厢中的气氛凝滞了几息,裴回舟生硬的打圆场:“无事,既然莺莺有事要忙,那你且先去忙。”


    “天色已晚,回吧。”霍霆山道。


    一锤定音。


    派人通知霍霆山时,沙英顺带让卫兵调了辆马车过来,如今裴莺回厩置,不再如来时一般步行。


    裴回舟一路送裴莺和孟灵儿到茶舍门口,待看见车厢质地上乘的马车,和马车旁那匹膘肥体壮、连马鬃都比普通骏马要顺滑的乌夜,心里最后一丝侥幸破灭。


    好的衣裳料子砸钱能买来,但千里马难求,前朝有千金买马骨之事,可见其稀罕程度。


    “大兄,我晚些再寻你。”裴莺低声说。


    裴回舟神色复杂颔首,而后小声道:“莺莺小心那人一些,别和他走太近。”


    裴莺眼皮子一跳,偷偷去看霍霆山。


    这人长了对狗耳朵,估计是听见了。


    但见他眉眼下压,目不斜视,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裴莺心头微松,莫名觉得他大抵不会计较。


    马车回到厩置,霍霆山让人在大堂摆了膳。


    前两日裴莺找各种理由拒了和霍霆山一同用餐,但今日她老实了,带着女儿一起在被包下的一楼大堂用膳。


    冬日的常菜是古董羹,方便又美味,今日的晚膳也不例外。小鼎咕噜噜的将放了染的汤水煮开,香气四溢。


    每人一个小鼎,想下什么肉自己挑选。裴莺慢慢用着膳,热汤腾腾,生鱼片烫过以后再在酱料中一蘸,鲜香中又带了些酸甜,开胃的很。


    寒气在微微沸腾的水声中被驱散,裴莺手脚都暖洋洋的,她眉目舒展,红唇鲜艳,玉颊上也染了点被蒸出来的淡粉。


    果然,还是火锅合她胃口,要是猪肉丸子的腥味轻点就更好了。


    霍霆山不时和裴莺说两句,他抛话,她便接。谈不上热火朝天,但气氛绝不冷硬。


    孟灵儿在旁边暗中观察,惊觉气氛居然缓和下来了,好像回到了以前在州牧府时,仿佛下午的事没发生过。


    裴莺心里也是这般觉得的,挺好的,下午的事就此揭过。


    但快要饭罢时,霍霆山悠悠开口:“厩置不缺房舍,今日夫人和令媛分开歇息吧。”


    裴莺脑子里的那根弦嗡的震了一下,下意识抬眸看他,而这一眼撞入他幽深的眸中。


    他在看她,眼里带着两人都懂的深意。


    他那是想了。


    裴莺张了张红唇,想问他下午之事不是翻篇了吗?但转念又觉得事情翻不翻篇,好像和那个没关系。


    孟灵儿没察觉出任何异样。


    在州牧府她就是和裴莺分开睡的,都习惯了,虽说后来行军宿在一起,但那也是因条件有限,迫不得已,如今到了厩置,一人一房也正常。


    霍霆山许多时候都说一不二,饭后直接陪着裴莺通知了辛锦,让其将孟灵儿的行囊腾到另外的空房去。


    辛锦心思如电,瞬间明白了,她眼底划过一缕担忧。


    这里的厨房是厩置的,若是在此熬避子药,难免会被发现。


    辛锦和水苏动作利落的将孟灵儿的行囊搬走,搬到了二楼。


    孟灵儿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为何要到二楼去?我方才见娘亲的隔壁好似是间空房间。”


    裴莺微微僵住,没想到女儿居然注意到了。旁边的辛锦这时道:“小娘子,二楼那间厢房较好些。”


    孟灵儿被说服了。


    只在此歇息一晚,并无多少行囊,东西很快全部搬到二楼。小姑娘笑眯眯道:“娘亲,明日见。”


    裴莺点头:“明天见。”


    冬日的天黑得早,饭罢后天幕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昏黑,待裴莺沐浴完,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了。


    裴莺用锦帕将头发慢慢绞干,待差不多后,再坐在炭盆旁。


    古代没有吹风机,冬日洗头发就是麻烦些。


    “咯咯。”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裴莺怔了下,第一反应是霍霆山来了,然后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识得他的动静。


    他常常不缓不急的,有种凡事都掌控在内的镇定。


    裴莺拢了拢中衣,然后道:“门没有锁,进来吧。”


    “咯滋。”门被推开。


    房中的光往外倾泻,落在门口那道高大的身影上,而后像是遇到了山岳,被挡住大半。


    霍霆山迈步进来。


    一进来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幽香,比香皂的更好闻,像清爽的莲香,却又比之多了点甜。


    明明大家都是住的厩置的房舍,就她这里不一样。


    辛锦已经出去了,房中只余他们二人,裴莺看着他一步步过来,哪怕不是第一回,她还是不住紧张。


    霍霆山走到她身旁,抬手摸了摸裴莺的黑发。


    快干了,约莫再等个一盏茶吧。


    裴莺侧头往旁边躲,“您坐一边去。”


    霍霆山直接在她旁边坐下:“夫人用的何种熏香?”


    丝绸之路开通后,许多域外的香料流入大楚,高门士族恋香成痴,不少人坚信香能辟疫气。恋香之风刮起后,富贵人家几乎家家备熏香。


    “辛锦准备的,我也不知晓。”裴莺指了指匣子那边:“不若将军自行去瞧瞧。”


    让他去那边,和她暂且拉开些距离。


    按这人过往不时冒出点反骨的性子,裴莺以为他不会去的,结果他当真起身,走到放置镜奁的案几上,抬手翻了翻,找到一盒小香粉。


    霍霆山打开盖子,凑近闻了闻,瞬间兴味阑珊。


    不是这个香味。


    将盖子盖回,霍霆山随手将小盒子丢回镜奁里。


    裴莺听着不轻的“啪哒”一声响,轻轻攥起拳头,这人真是不知轻拿轻放。


    他又回来了,还是抬手摸了摸裴莺的长发。


    “还未曾干。”裴莺拨开他的大掌。


    他就过去一趟,前后一分钟都不到,她头发哪有那么快干。


    霍霆山再次入座旁边软座:“无妨,夫人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裴莺稍愣,还没等她想明白这话何意,人已被他揽了过去。


    霍霆山还特意调整了下裴莺的姿势,让其背对着后方的炭盆,她云鬒如瀑散下,确实方便烘干。


    裴莺裙摆散开,正坐在霍霆山的腿上,被他拥着。他一条铁臂箍着她的细腰,另一只大掌绕至后,覆在她的后颈上。


    就这般几乎是钳制的姿态,霍霆山拥着人开始亲。


    裴莺知晓他一向来势汹汹,但饶是做了心理预设,当这一刻来临时仍不住变得僵硬笨拙。


    今日的霍霆山比之之前仿佛多了几丝火气,像一座内部汹涌翻腾,准备爆发的火山,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急切的热度。


    他的手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颈,像安抚,也好似有别的意思,裴莺被他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不住微颤。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颤抖,他往下轻抚,一下又一下,像在给猫儿顺毛。他手上动作还算轻柔,但上方却截然相反。


    和叼住了肉的饿狼般,狼吞虎咽,连齿关的缝隙似也不愿放过。


    裴莺被他亲得脸颊通红,红晕一路蔓延到颈脖以外,在那片凝脂似的肌肤上晕染出大片鲜艳的色彩。


    裴莺刚沐浴完,衣裳不如寻常穿的多,但房中放了炭盆,温度很适宜,然而慢慢的,蔓延的热度攀升,似有火焰坠落灼烧,仿佛将人焚个干净。


    名贵的蜀锦中衣落在地上,往日被万人追捧的蜀锦此时却无人问津。


    房中的灯火静静燃着,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人轻笑。


    “冬日来临,夫人这儿好像比之前丰腴了些。”他还上手丈量了一番,最后颇为赞同的点头。


    裴莺被他臊得面红耳赤,她的手本是攀着他的肩,闻言抬手想要拨开:“霍霆山,你哪来那般多的话?”


    “不喜欢我说,那就做吧。”


    箭在弦上,霍霆山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不由一顿。


    脚步声偏轻,不是卫兵。


    霍霆山继续,然而脚步声径自往这边来,最后竟停在裴莺的房门前。


    “裴夫人,外面有位程郎君求见,他说……他说裴郎君被几名黑衣人抓走了,不知所踪。”是辛锦在说话。


    裴莺大惊,当即抬手抵在霍霆山胸膛前:“怎会如此?程郎君如今在大堂?让他等片刻,我稍后就来。”


    霍霆山脸色刷的黑了。


    那等粉郎白面果然和他八字相冲。


    第57章


    霍霆山额上、颈上皆是青筋直跳, 绷得壁垒分明的肌理上很快冒出一层热汗,在这冬日的夜里,他竟大汗淋漓。


    裴莺的手还抵在他的胸膛上, 见他不动, 再次推了推人:“将军, 我大兄出事了, 事态紧急,我得下去看看。”


    霍霆山抓住那只白皙的素手往下, “我难不成不紧急?”


    裴莺耳尖红若滴血, 想说你这个确实可以再放放, 但又怕刺激到他, 于是说:“要不回来再继续……”


    越说越小声,最后宛若蚊鸣。


    霍霆山眼底带着血丝,犹如困兽, 每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既然他们是抓走而非直接杀害, 多半不想要你大兄性命, 我派人去处理便可, 此事夫人不必理会。”


    裴莺毫不犹豫拒绝:“不成, 此事于我而言事关重大,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叫我大兄白疼我一场。”


    他盯着她,并不说话, 箍在她腰上的手臂也没有松开。裴莺停顿片刻, 到底是伸手摸摸他的下颌:“将军,让我下去瞧瞧。”


    柔软的指尖轻轻碰到他的脸颊, 那阵馥郁的甜香好似更浓了几分,令人不住迷醉, 霍霆山闭上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干燥得仿佛一点就燃:“只此这最后一次。”


    若是再有下回,他定要砍了那个粉郎白面。


    裴莺心头欢喜,正要从他腿上起来,面前人却忽然埋首重重吸了她一口。


    含糊的声音传来,“这回不作数。”


    裴莺脸上炸开红晕。


    这人真是……


    帕腹只除到一半,霍霆山抬手勾住两条松散的绑带,帮裴莺系好。


    帕腹的细带在他手上袖珍得过分,那双过往习惯拿重刀的大掌倒也不笨拙,将两三下将带子系好。


    再给她穿上中衣,然后是襦裙。


    最后霍霆山取了他自己的披风,披在裴莺身上:“行,下去吧。”


    裴莺见他似乎要同行,疑惑道,“您也要下楼去吗?”


    霍霆山长眉皱起:“夫人想自己见那个粉郎白面?你想都别想。”


    裴莺低头飞快看了他那里一眼:“可是您这样……”


    “有什好惊奇,他自己又不是没有?”霍霆山挑了下眉:“除非他真没有,那确实唐突了。”


    裴莺默默转开头。


    此时已是戌时,本朝的宵禁是自戌时开始,一直到第二日寅时才结束。


    程云筝找来时已是宵禁了。


    按理说此时是不能出门的,但这事涉及之人拐着弯儿和冀州新主有关联,因此程云筝断定就算他犯了宵禁,估计也不会如何,于是匆匆来了。


    霍霆山下榻的这座厩置已被包下,全是幽州兵。


    禀报以后程云筝被领进一楼候着,一楼点了一盏小灯,烛火浅浅,偶尔有风溜入,将那豆点大的火簇吹得摇曳不断。


    程云筝着急地等着。


    一刻钟不到,他听到了楼梯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两道脚步声,一道轻些,另一道重些。


    程云筝看向楼梯,率先看到了走在前面裴莺。


    她多半是即将歇下,发髻已解,此时三千青丝散在身后,芙蓉玉面清艳,眸光流转间余霞成绮。


    程云筝听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几乎是下一刻,一道锐利的目光箭矢般射来,程云筝心头一震,下意识往上看,而后才发觉裴莺身后跟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仿佛是半隐在林中、只露出一双幽绿兽瞳的虎豹,眼里的冷漠和杀意叫人毛骨悚然。


    程云筝哆嗦了下,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了。


    霍霆山抬手招来一个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卫兵得令,迅速出了厩置。


    裴莺快步走到程云筝面前,急得连万福礼都忘了,一连问了他数个问题:“程郎君,我大兄如何被抓走的,当时有多少黑衣人,你可瞧见他们往哪个方向去?”


    程云筝垂着眼,目光聚焦落在低处,从头说起:“今夜天寒,我和明化在厩置的一楼用完古董羹后,便回房歇息。准备安寝时,我想起有些生意上的要事要和明化说,左右我与他住在相邻的包厢,想着过去一趟不过几步路,现下过去也无妨,遂起身穿衣。”


    程云筝说着说着,有一分心神不住落在裴莺的披风上。


    这时他才发现她身上的披风是男式的,男款披风更宽大,颜色更深沉,她身上宽大的披风直垂到地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在她站着不动时,连绣鞋都不叫外人看见。


    裴莺认真听着,并没有发现程云筝有少许走神。


    程云筝继续道:“在我穿好衣服后,我忽然在房中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似敲门也有些不似,我初时以为是明化在房中捣鼓些什么,其实这也好,那代表着他未歇下。但待我要出门时,隔壁忽然传来明化的呼喊声。”


    裴莺呼吸微紧,“然后如何?”


    “明化呼喊后,我察觉到事情不妙,当即取了刀出门。”程云筝自知行商不易,因此重金买了好刀,以备不时之需。


    他又道:“然而等我踏出房间,隔壁门已开,一个着黑衣的壮汉扛着明化往走廊另一侧跑,他前面有二人开路,后有一人断后。”


    裴莺错愕:“这般张狂?”


    程云筝颔首称是,继续说:“我呼喊过厩置的小佣,但当时不知是小佣不在,还是歇了去,无人应答。我只一人,追不上,亦不敢贸然去追。”


    说到最后,程云筝语气带了歉意。


    裴莺听出来,“程郎君不必自责,亏的你没有和那等歹徒硬碰硬,否则无人来通知,你与我大兄都危矣。此番程郎君肯来知会,我已是感激不尽。”


    话音落下,裴莺后颈被捏了捏。


    她回过头,对上霍霆山的目光,裴莺目露疑惑。


    霍霆山懒懒掀起眼皮子:“既然事情已弄清楚,那夫人上楼歇息吧。”


    裴莺:“我不……”


    “你不什么,就算夫人一宿不睡又能做什么。”霍霆山淡声问她。


    裴莺被问住了,哑口无言。虽然这是事实不假,但她又如何能安心。


    裴莺拧着黛眉不说话。


    霍霆山一看她这模样,就知晓她不乐意,说不准心里又在偷偷嘀咕些什么,当下啧了声,“行了,你回去睡觉,你那个大兄我给你拎回来。”


    裴莺稍愣,某些事上这人胡作非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其他方面他还是挺靠谱的。


    榻下说的话基本都作数。


    裴莺立马给他戴高帽:“将军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不愧为一方英豪也。”


    霍霆山似笑非笑:“不敢,我可没兴趣当你大兄的父亲。”


    裴莺:“……”


    他若是哪天死了,定是口出狂言被人打死的。


    霍霆山:“现在夫人上楼安寝吧。”


    裴莺张嘴欲说,霍霆山这时瞅她一眼,补了一句:“夫人何时上楼歇息,我便何时去寻人。”


    裴莺把话咽回去,她下意识想回楼上,但转身间,眼角余光扫过程云筝。


    程云筝还站着。


    他匆忙来知会,身无旁物,不能将人撇在这里。


    裴莺想着安排他在此厩置暂且住下,亦或者让卫兵将人送回去,结果同样还没开口,就听霍霆山唤来一个卫兵。


    男人吩咐道:“你将他送回他的住处去。”


    卫兵:“唯。”


    程云筝飞快抬眸看了眼,那个威名赫赫的霍幽州站在他好友之妹身旁,烛火在另一侧摇曳,有暗影投下,仿佛是野兽圈领地般,那人身躯映出的暗影将身边的美妇人笼罩。


    民不与官斗。


    尤其这并非普通的官吏。


    程云筝拱手作揖:“谢过大将军。”


    霍霆山却没看他,低眸看裴莺:“满意了?”


    他都安排好了,裴莺确实无其他牵挂:“那我上去了,夜风凛冽,更深露重,将军早些回来。”


    她这话有催他快点去找她大兄的嫌疑,但霍霆山听着很舒服。


    不错,还知晓关心他。


    “行。”


    霍霆山要外出的事很快惊动了其他武将。


    秦洋等人匆忙赶来,待了解清楚事情后,皆是道:


    “大将军,烦请将此事交给我。”


    “我去办,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众人皆是如此说。


    这任务不难,裴回舟被劫走时已经宵禁了,城门封锁,那些劫匪定然还在城中。


    这个桥定县不大,若是倾力搜索,肯定能将人翻出来的。


    瓮中捉鳖,简简单单。


    众人等着接任务,却未想到霍霆山说:“不必,此事我亲手办。”


    “大将军?”


    “大将军?”


    众人错愕。


    霍霆山却已径直往外走。


    他自然知晓这个任务不难,随便派个下属都能完成。


    但如今他燥得慌,一身火气,不亲手将打扰他好事的人收拾了,这宿他都好过不了。


    看着熊茂等人震惊的脸,沙英竟有种意外、却又不是特别意外之感。


    霍霆山已从卫兵口中得知裴回舟的下榻之处,他出门翻身乘上乌夜,领着一支卫兵队直奔那处厩置。


    马蹄声踏在古朴的石砖上,黑夜里静谧的街巷哒哒作响,惊扰了一批准备入眠的百姓。


    有人悄悄起身朝窗牗外看,只见黑夜里一支骑兵鬼魅般掠过街巷,势如破竹,张狂肆意。


    偷看的布衣慢慢将窗牗阖上。


    瞧着像官兵啊,官兵做事,他们布衣还是莫要理会太多,否则该惹火上身了。


    霍霆山很快到了裴回舟下榻的厩置,长驱直入间,随手点了身后两个卫兵:“把这里的小佣全部找出来。”


    很快,三个小佣被带到大堂。


    那三人最大的不过二十五,最小的才十七八,何曾见过这带刀卫兵一字排开的阵仗,更别说此时霍霆山脸色沉冷,三人当即白了脸,软着膝盖跪在地上。


    “不知大人唤我们所为何事?可是要住店?”年纪最大的小佣颤颤巍巍开口。


    霍霆山不和他们废话,直接说:“今日晚间这里发生了一起歹人行凶案,有一人被掳走,此事你们可知晓?”


    三人小佣相继摇头。


    霍霆山又说:“此案作妖之人现已抓捕归案,据他交代,他曾在此处贿赂过一个小佣,让其帮忙在他们行凶时遮掩一二。”


    这番话霍霆山说的并不快,语速平常,面色和语气皆是波澜不惊,却如同巨石投湖,在三人心中掀起大浪。


    有人惊讶,有人脸色微变。


    “请您明察,鄙人并未做过那般事。”


    “请您明察。”


    有人深深叩首。


    在这半明不暗的厩置中,霍霆山狭长的眸微眯,点了最左侧叩首的那人,直接令卫兵将其拎起来。


    “啊!”那小佣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但他瘦弱得很,哪里是牛高马大的幽州卫兵对手。


    他被卫兵单手拎起来,而后摔到霍霆山面前。


    “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霍霆山低头看着脚下的小佣。


    那粉郎白面说呼救无人,此处有异,那时多半是宵禁前夕,或许寻常百姓已准备妥当即将入睡,但像他们这等厩置小佣,定是要迟些。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思虑过多,说不准那时真恰好没人在。


    无妨,试一试便知。


    现在这结果倒也不算出乎他意料。


    霍霆山蹲下,大掌伸过,掐住抖成筛子的小佣的脖子,手指卡在他的颈骨上,致使他仰起头来:“我这人不喜说废话,更不喜旁人诓骗我,你只有一次机会。若说不清楚,往后就别说了。”


    小佣面如金纸,眼瞳收紧又稍稍放大,他仿佛听见自己颈骨发出的咯哒咯哒之响。


    那只手铁钳似的,他根本无法挣脱,无论是摇头还是点头,竟都不能办到。


    就在小佣以为自己要活活被掐死时,那只手掌松开了。


    小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咳得撕心裂肺。


    霍霆山直起身:“说吧,把你知晓的如实道来,我要事无巨细。”


    待那小佣咳完,已是涕泗横流,他那一丁点侥幸烟消云散,哪里还敢隐瞒,倒豆子似的将先前之事说出。


    “申时有一个郎君来厩置里,我本以为他是要住房,然而此人却说要和我做一单小买卖。”小佣后悔不已:“当时那人说在戌时初时,让我想办法令旁的伙计走开,还说无论看到何事、听到何种声响,具不必理会。如此,便给鄙人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啊,两千钱,都可以买半头牛了。


    后来听见有人呼叫,他心里并非不慌,也并非没有一丝丝懊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已成定局,唯有祈祷别让旁人知晓。


    而如今,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霍霆山心里乐了。


    一两银子,连她鞋上一颗珠子都买不起,竟将她大兄给卖了。此事还是莫要给她知晓,不然以她那气性,估计得恼几日。


    “那人相貌如何?”霍霆山问。


    小佣忙道:“那人高七尺,年纪约莫三十,生的平平无奇,不过右侧嘴角上有颗带毛黑痣。”


    霍霆山面无表情的静待下文。


    小佣额上冒出薄汗,绞尽脑汁回忆,但那人确实生得普通,除了那颗黑痣以外,并无其他特征。


    忽然他脑中电光一掠,着急道:“是了,当初他和鄙人说的时候,口音听着有些像司州那边的。”


    他们这个小县城在冀州南部,若是往西南边再走一些,就到和司州接壤的城镇了。


    霍霆山敛眸:“司州。”


    他进军司州不是秘密,司州那边多半也知晓了。操着司州口音之徒,或许那是来自司州的斥候。


    只是他们为何要掳走一个小行商?


    霍霆山吩咐道:“传令下去,搜查县中所有厩置和女闾。另外,陈杨你去县令处,拿一份近一年从司州来的名册,和近五年的商贾购房记录。陈威,你独领一队人,沿街敲锣,道县里进了背有命案的凶徒,提醒大家注意。”


    陈杨、陈威和陈渊一样,是附属族陈家之人,两人年二十,是这两年学成后才入的军中。


    “唯。”


    “唯。”


    桥定县的县令大晚上被人从家里挖出来,敢怒不敢言,认命带陈杨去取名册。


    拿到卷宗的陈杨马不停蹄回去。


    与此同时,厩置和女闾的搜查开展得如火如荼,小县城的厩置和女闾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处。


    很快就搜完了,一无所获。


    霍霆山并不意外。


    当斥候的,若只会住寻常厩置,或是藏身在女闾里,那干脆别当了。


    大肆搜捕后又撤兵,不过是告诉他们事情败露,至于是否真的不找了,且让他们自行忐忑去。


    霍霆山在看陈杨拿回来的卷宗,这个小县城的人流不算旺,近一年自司州来之人也不算多。


    有些来了又走了,有些定居在此处。


    霍霆山迅速看完,将目光重点转到购房记录上。


    他年少时当斥候那是家常便饭,很清楚各类隐藏手段。因为有宵禁,若在城中,落脚点至关重要。


    有准备的会提前购置房舍,而房舍的选址最好是在人流最旺盛之处,平日还可以多和左邻右里交流,尽可能融入他们。


    不过,这一行有四人……


    霍霆山在宗卷里相继选中五处房舍,而后才将宗卷阖上:“寅时末将这几处都探查一遍,有异样来报,切勿打草惊蛇。”


    那些人提心吊胆一宿,寅时末是他们最疲倦之时。


    霍霆山就近候在裴回舟下榻的厩置中,茶喝了两壶,那股火气总算稍稍下去了些。


    时间慢慢过去,夜色愈发浓郁,天上被风拂来一片大乌云,将明月遮得严严实实。


    寅时末至。


    不久后,有卫兵回报:“大将军,甜水巷西二宅有异。”


    坐在堂中假寐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霍霆山从座上起身。


    夜深人静,不适合再骑马,霍霆山步行过去。甜水巷西二宅已经悄然被围了起来,周围一圈都是幽州兵。


    看见霍霆山,周围士兵无声拱手作揖,且当行礼。


    霍霆山解下腰间环首刀递给旁边的陈杨,后者接过,随即他又见霍霆山活动了下双臂,不由大惊:“大将军,您要亲自进去?”


    霍霆山睨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来此处作甚,闲的吗?”


    陈杨想说这点小事用不着您亲自动身,却见霍霆山另点了两人,再加上他,合计四人。


    人多虽有优势,但也同样意味着容易打草惊蛇。霍霆山是来救人,并不想不慎弄出其他动静,让那司州斥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她大兄。


    环首刀卸下,霍霆山只带了两把短刀。


    这座宅舍的图纸方才已拿到,霍霆山选了一处墙壁,退开几步,然后猛地朝前爆冲。


    在距墙还有一步时腾空起跳,手掌精准扣住墙沿上端,双臂同时发力,一个引体向上后,霍霆山轻松攀了过去。


    落地无声。


    霍霆山不等后面三人,径自先往里走。


    这甜水巷西二宅不算大,只是一进的宅子。


    男人行走在黑暗里,完全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明月被遮蔽,他幽魂似的出现在宅中。


    霍霆山先去了最大的正房。


    站在房前听了片刻,然后一路走过,皆在每间屋子前聆听半晌,又去检查窗牗。


    花了少许时间,霍霆山确认五人都在最大的正房里。


    正房的门锁了,里面似乎用软椅抵着,且窗牗特地插了木栓,无论是正门还是窗牗,强行进去一定会弄出动静。


    霍霆山站定一瞬,而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已同样进了宅子的陈杨随他来。


    一直退到墙角,霍霆山才和陈杨低声说了句,后者颔首,在夜色的掩护下很快翻出宅子。


    “铛——!”


    外面陡然有人敲响锣鼓,“起火了,起火了!”


    锣鼓震天,正房里的五人被惊醒。


    除了锣鼓声外,他们还听到了吵杂之声,有人抱怨,有人惊恐,也有人还喊着起火。


    惴惴不安,里面的人思索片刻,最后到底打开了正房门。


    一道身影从房中出来,还未走几步,另一道鬼魅般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后方。


    后方之人以掌锁住前人的颈脖,竟只凭着手腕的力道就硬生生扭断了面前人的颈骨,同时一把短刀利落没入他的心口。


    那斥候眼瞳收紧成针,连闷哼都没一句便没了气息。


    霍霆山将人轻轻放到地上,而后转身光明正大的走到正房门口,从敞开的门迅速往里看了眼。


    里面还有四人,靠墙坐在地上那个多半是裴回舟,最近一人离他约莫两步之遥。


    霍霆山心里有数了,他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房中没有燃灯,外面也没有月光,从睡梦中初醒的几人看得还不大真切。


    临门一人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同伴,便问:“外面如何?”


    霍霆山不答,径自朝着裴回舟走去。


    最靠近裴回舟那个斥候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正要开口,一抹利芒骤然飞过,精准钉在他的喉咙上。


    一瞬间血流如注。


    那斥候发出一声惨叫,其他两人脸色大变,自知不好。


    但为时已晚,房外猛地冲进来三人,配合熟练,动作利落,卸下巴的卸下巴,扭胳膊的扭胳膊。


    “那两个别弄死了。”霍霆山道。


    裴回舟靠在墙壁,人还有些懵,未回过神来。


    天上这时乌云转移,明月露出半个身子。借着自窗牗外映入的月华,裴回舟总算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他身形伟岸,轮廓刀刻斧凿,那双狭长的眸深如海渊,面无表情时总令人联想到林中的虎豹,浑身上下充满了危险气息。


    竟是,霍幽州?


    无视对方错愕的目光,霍霆山将短刀收回,毫无负担将裴回舟扔给卫兵:“带他回去。”


    *


    厩置三楼。


    裴莺一宿都睡不踏实,因此听到房门那边传来了点动静,便惊醒了。


    才睁开眼,裴莺看到榻前立着一道黑影。


    对方似也发觉她醒了,干脆不收敛了,直接轻轧了上来,压在她身上。


    他冒出新胡茬的下颌蹭着她的颈脖侧,吻也落了下来,有些刺刺的疼,又有点痒。


    裴莺被他吓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推,却听他这时说:“夫人,你那个大兄我给你拎回来了,你之前那话作数否?”


    第58章


    月明星稀, 在这初冬的深夜,今晚桥定县的百姓很是忐忑不安。


    戌时有时骑兵飞奔,又是大肆搜索厩置和女闾, 最后再是听闻锣鼓震响, 有人喊起火, 乱成一锅。


    但等他们遁着声音出去瞧后, 皆是疑惑,哪里有起火?


    夜还是那个深沉的夜, 只有浅淡月华罢了, 根本没有火光冲天。


    布衣们摸不着头脑。


    罢了罢了, 无事总归是好的。


    布衣们打了个哈欠, 相继回家抓紧冬夜的最后一点尾巴歇息。


    而在城中最大的、已由幽州军彻底占据的厩置某间房内,裴莺是没办法入睡了。方从黑夜中归来的男人正忙着,他埋首于裴莺颈侧, 在她颈边啜吻不停。


    裴莺最先听见的, 其实是霍霆山的前半句:“我大兄回来了?他在何处?可有受伤?”


    裴莺欲起身, 但身上之人着实沉, 名如其人, 和座山岳似的,她第一下以臂撑榻,想借力起身,但没成功。


    对于裴莺询问裴回舟之事, 霍霆山只是简单嗯了声, 然后就没了。


    他继续忙他的。


    锦被依旧盖在美妇人身上,但侧边开了小口, 借着溜入房中的少许月华,隐约能看见男人的半截手臂探入其中。


    晚间睡觉本就着的不多, 裴莺不过是穿了裈裤和帕腹。


    他从凛冽寒风的夜里回来,手掌竟还热得紧,伸手一探,掌下肌肤丰美而滑腻,有些地方还在微微打着颤儿。”霍霆山,你这是作甚?”裴莺恼了。


    这人什么毛病,刚从外面回来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嚯嚯她。


    她忙按住他作乱的手,脚也没停歇,乱蹬之中踢中了霍霆山的膝盖。裴莺那点力道和给霍霆山挠痒痒没差别,不过成功令男人停了下来。


    但也仅仅是停下,霍霆山并没有翻身下去,他抬起头,两三下抓住裴莺的双腕,单手笼住,而后抬高定在她的头顶。


    “夫人自己说的话,忘记了?”霍霆山看着裴莺。


    他视力好,昏暗中亦看得比旁人清楚,他看见她眼睛微微睁圆,澄清又迷茫,像昏了头找不到窝的兔儿。


    得,她忘得一干二净。敢情他在外面为她奔波一宿,她用完就扔,翻脸不认人。


    真是好的很。


    裴莺确实是忘了。


    刚醒来思绪本就混沌些,加上她全副心思在裴回舟身上,方才他后半句又未说太明白,因此裴莺现在懵得很,“什、什么?我说了什么……”


    霍霆山冷笑道:“世人皆道男儿在榻上花言巧语,但我瞧着夫人你是不输分毫。既想不起来,那就好好想,反正人给你救回来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话毕,霍霆山再次俯身。


    手掌丈量似的滑过,他掌中有厚茧,粗糙得很,裴莺浑身发颤,帕腹细带不知何时松散,欲掉不掉的挂在她身上。


    她被困在方寸的空间里,锦被还在,却似已无。灼热的烈焰裹挟中,她被迫和他耳鬓厮磨。


    他的胡茬再次扎在她的肌肤上,那股刺刺的疼和痒潮水似的蔓了上来。


    裴莺眼尾晕开绯红,眼睫下压时有少许迷蒙的水光从眸子里溢出,沾在睫羽根上,为其度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


    裴莺被他亲得要喘不过气来,心里的小火团也逐渐熊熊燃烧。


    忘记什么?


    她觉得自己没忘记什么,退一步来说,就算真的有,他好好说话不行么?


    兔子急了会咬人,裴莺把霍霆山给咬了,咬在舌尖上。


    男人微微抽了口凉气,本来在被下游走的手掌伸出,三指协作掐住裴莺的下巴尖:“谁教你咬人的?”


    裴莺瞪他:“是你不讲道理在先,不能怪我。”


    敬语不用了,一听就有火气。


    霍霆山也气笑了,她还敢瞪眼接话,“我何时不讲道理?分明是夫人失约在先。当时得知那裴回舟被掳,是谁说事态紧急,想先行前去看看,待回来后再继续的,还说更深露重,让我早些回来。怎的,如今我回来,夫人倒说我不讲道理了?”


    裴莺怔住,脑中那片混沌迷雾随着他一句又一句,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拨开。


    睡前的一幕幕重新浮现,裴莺脸色变了,先是白了一下,然后羞赧得满脸通红,那红晕盛开,一路蔓延到锁骨。


    霍霆山看着她刚刚还像只气咻咻、鼓囊囊的江豚,这会儿被扎破了似的,飞快蔫成一团。


    裴莺心里那团小火团被大雨淋得连火星子也不剩。


    这事是她理亏。


    裴莺目光飘忽了下,待再对上霍霆山的黑眸时,嘴角抿出一抹柔顺的笑:“将军您一夜在外辛苦了。”


    她知道他那张嘴时常口无遮拦,是真的生怕他此时冒出一句“不辛苦,命苦”,幸好没有,他没说话,只是嘲弄地看着她。


    裴莺轻咳了声,熟练的给他戴高帽:“您在外为百姓除奸,危难无所顾,威力无所畏,真乃大丈夫也。将军您在外一宿,一定渴了,我给您倒水如何?”


    裴莺试着挣了挣手腕。


    他还是没说话,但这回她挣开了,裴莺又试着推了推身上之人。


    霍霆山看着她气焰尽灭后,转变态度开始讨好他,心道她是剩了点看风使舵的本事。


    勉强还行吧,没和他犟到底。


    霍霆山缓缓坐起身,没继续压着裴莺。


    裴莺心领神会,没想到他还挺吃这套,当即提了提欲掉的帕腹,便迅速下榻给他倒水。


    不敢太磨蹭,怕他又发作。


    没一会儿,裴莺拿着茶盏回来:“将军请用。”


    霍霆山拿过,刚入口时顿住。


    冷的,隔夜茶。


    和好喝扯不上任何关系,只能说那些将将要渴死之徒喝上了一定很高兴。


    目光扫向还站着的裴莺,见她眼里带了些忐忑,霍霆山将茶盏一饮而尽。


    罢了,难得她给他倒一回水。


    裴莺见他喝完,试探着问:“您还生气吗?”


    霍霆山莫名体会到吃人的嘴短,到底是说:“我的气度不至于那般小。”


    裴莺心头稍定,再恭维一下他:“我瞧着也是。”


    裴莺伸手欲接过茶盏,她的手是拿到茶盏了,但原本执着杯盏的那只大掌却在这时往前一滑,顺着滑到裴莺的手腕上。


    握住那截纤细的手腕,霍霆山用力往回带,在裴莺的惊呼声中,将人抱了个满怀。


    空了的茶盏先掉在榻上,然后又咕噜噜的滚到地上。


    无人理会。


    只是一个翻转间,裴莺的后背便贴在了软榻上,身上之人如狼似虎,理直气壮,似乎料定她理亏,比之方才更激烈了许多。


    火焰好像又蔓了上来,火簇相继落于身上各处,最后报复般在她舌尖上肆虐。


    裴莺曲手做挡置于脸侧,想从侧边给自己争取一些喘气的空间,而下一刻,她便觉得臂上微疼。


    裴莺稍愣,眼底划过一道亮光。


    摁着将人狠狠亲了一通后,霍霆山正想转移战场,这时却听底下的美妇人怯声说:“将军,您沐浴了吗?”


    霍霆山额上青筋一绷:“又嫌我?”


    裴莺和他讲道理,语气特别认真:“非也,是洁净对身体有益。若是不洁,易招惹疾病缠身。”


    霍霆山目光沉沉:“昨日已洗过。”


    裴莺昨夜在他身上闻到香皂的香气,自然知道他洗过。


    但昨夜和现在如何能一样?他在外面一宿,就算不出汗,外面也尘仆仆的。


    裴莺小声道:“周以十一月为正,色尚赤,以夜半为朔。”①


    意思是凌晨过了,今日已是新的一天,昨日的归昨日,不作数。


    霍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裴莺,半晌后忽然勾起嘴角:“夫人是否故意刁难我?”


    裴莺自然不承认:“并无,这是当初我们说好的,做那档事之前要沐浴。”


    霍霆山轻呵,“待我沐浴完,夫人是否又会说我胡子未刮干净,让我去刮胡子。”


    裴莺一滞,努力抿着唇,让嘴角别弯起来。


    霍霆山一直盯着裴莺,将她的小表情收入眼底,顿时气得够呛,简直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居然还真这般想。待他沐浴完、又刮完胡子,要不了多久就天亮了,她这是算计着时间,让他草草了事。


    她浑身上下那点儿心眼,全用在他这里。


    谁也没说话,裴莺和他对视片刻,最后移开目光。


    裴莺觉得话说到这种程度,霍霆山应该会被气走,这等位高权重的男人最讨厌旁人算计他,哪怕只是无伤大雅的事。


    但出乎裴莺意料,半晌后他陡然轻笑了声。


    霍霆山似笑非笑道:“既然夫人喜洁,今日便不做了吧。只是我一宿在外奔波,为营救夫人之兄没少操劳,夫人是否该投桃报李,以慰我之劳。”


    裴莺听到那句“今日便不做了吧”,心花怒放,忙道:“多谢将军,您渴否,我再给您倒茶喝。”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她那个茶喝一回代价不是一般的大,“不必倒茶,夫人只需将手足借我一用。”


    裴莺一开始还没明白这话是何意,直到手被引领着往下,又做上了某些在州牧府时干过的活儿,美妇人一张芙蓉面再次涨红。


    “将军,这不合规矩!”


    “你就说你那个大兄我有没将他带回来。”


    “……我还未看见他。”


    “呵,没看见是吧,我现在去将他砍了,全当我没救过他。”


    霍霆山佯装要起身,裴莺忙拉住人。


    男人回头,明知故问:“夫人这是何故?”


    裴莺低声道:“将军莫去,我大兄是您救的,我感激不尽。”


    霍霆山舒坦了,手臂一揽便将人抱过,“既然夫人知晓,那就慰劳慰劳我。”


    厩置软榻的质量不如州牧府的好,用的木头只是如同木材,并非厚实的红木,裴莺听到了咯滋咯滋的声响。


    那榻每响一下,裴莺就不自在一分,脸色尴尬的火辣辣的烧,手上也火辣辣的。不久后,不仅手上火辣辣,那股异样还转移到腿之间。


    时间慢慢过去,那摇晃了许久的榻终于不响了。


    罗纱掀开,一条结实的手臂伸了出来,将一张锦被随意丢到榻下。


    裴莺缓缓翻了个身,结果翻到一半,贴到热烘烘的肉墙上,她转头看霍霆山,眼里有惊讶:“您不回去?”


    最初的两回做完她累睡了,不知晓后面他有没有走,但后面的第三回,他完事以后是回去的。


    “厩置这等地方,在哪歇不是歇,今夜为旁人奔波劳累,现在且借夫人的床榻一用。”霍霆山悠悠道。


    若是寻常身形的二人,这榻也够宽,但霍霆山体格大,裴莺觉得很挤,他快将她别到墙上了。


    裴莺试图推人:“那您过去一点。”


    霍霆山干脆手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睡吧。”


    说完阖上眼睛,埋首进怀中人的颈侧,缭绕在鼻间的甜香很好闻,抱着温香软玉,霍霆山放任自己进入了梦乡。


    他是睡着了,但裴莺睁着眼看着墙壁,他胡子没刮,她脖子处扎扎的,很不习惯。


    但裴莺眼睛睁久了,耳畔边又有一道平稳的呼吸声,扎着扎着,她竟也有些习惯。


    后面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待再睁眼,屋外天光大亮,榻侧已空,裴莺慢吞吞起身。


    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腿,勉强还行,比第一第二回好多了。


    裴莺整理妥当出房间,见辛锦迎面走来,便问她:“辛锦,我大兄在哪个房间?”


    辛锦摇头:“夫人,奴不知晓,奴未曾看过裴郎君。”


    裴莺惊愕。


    大兄不在这里,那他人呢?难道霍霆山救了人后,将她大兄送回他之前住的地方了?


    不至于这般离谱吧。


    裴莺决定找沙英问问。


    沙英在一楼,很好找。还别说,这事沙英真知道。


    沙英说道:“裴郎君在一层的房间,裴夫人请随我来。”


    在去的路上,裴莺向沙英询问裴回舟是否有受伤。


    沙英道:“看着并无。”


    从裴回舟被掳走的通传到后续的营救,一切都很及时,反正他是没看到有伤。


    裴莺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


    沙英敲门。


    “进。”里面竟是霍霆山的声音。


    沙英推门入内,“大将军,裴夫人至。”


    这间包厢是一层最大的房间,裴莺看到两人坐在窗牗边的小案几旁,旁边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大兄,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那几个可是你的仇家?”裴莺着急地问裴回舟。


    裴回舟面带微笑,但心里惊诧不已,莺莺进来后竟没有先和霍幽州打招呼。


    裴回舟飞快看了眼霍霆山,却见对面之人执起杯盏,安适地抿了口,面上看不出被冒犯的不悦,好像是习惯了。


    “昨日离开那间茶舍后,我和程兄一并回了住处,生意上的事已谈妥,我洗漱完后本欲歇息,但却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那人自称是小佣。”裴回舟缓缓道来:“当时我未曾多想,便去开门了。门外站着四人,还不待我询问他们为何而来,为首那人便攻击我,将我打晕了。”


    裴回舟当行商这么多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故而第一下是避开了,隔壁的程云筝听到呼喊,也是这时的。但那四人最初只是轻敌,后面拿点本事出来,便轻松将裴回舟制服了。


    裴莺听得心惊:“大兄,他们有没有说为何要抓你?”


    裴回舟颔首说有,但面上很疑惑,“他们让我交出方子来。我当时困惑极了,问他们什么方子,那几人却说我揣着明白当糊涂,打……”


    说到一半不妥,忙想改口。


    但裴莺听见了,花容失色,“他们打你了?”


    “无事,就挨了一拳头,莺莺你看我如今能说能笑,便知问题不大。”裴回舟连忙说,顺带转移话题:“只是我是真不知晓他们口中那个日进斗金的方子是什么,许是那些歹徒认错人了,将我当成了旁人吧。若我手上有那等令往后不愁吃喝的方子,我何必在外劳顿如此。”


    裴莺听他一番话却愣住了。


    方子。


    日进斗金。


    那方子是不是,香皂的方子?


    裴莺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霍霆山,红唇动了动,“将军,我猜他们要找的可能是香皂的方子。”


    霍霆山嗯了声:“不错,是冲着香皂来的,只是寻错了人。”


    裴氏香皂风靡长安,确实是日进斗金,惹人眼红不奇怪。“裴氏香皂”,很容易让人锁定姓裴之人。


    他军中称呼夫人也是喊“裴夫人”,冠她自己的姓氏,而非她那个短命亡夫的。若是有心打听,不难打听到她。


    大抵和绝大部分世人,也包括之前的他一样,并不认为区区妇人能身怀异宝,觉得“裴氏香皂”的归属者一定是男性,是裴家的郎君。


    而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通过裴莺锁定了裴回舟,知晓两人是兄妹关系,于是毫不犹豫掳走了裴回舟。


    裴回舟在一旁听着,心里掀起惊涛。


    裴氏香皂他自然知晓,稀罕物件,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几乎成了有市无价的存在。


    听闻这香皂来自幽州,但没想到这个“裴”,似乎与胞妹有些牵扯。


    知道大兄全因自己才遭了无妄之灾后,裴莺愧疚不已:“大兄对不住,怪我连累了你。”


    裴回舟惊骇:“莺莺何出此言?”


    裴莺如实道:“那裴氏香皂是我弄出来的。”


    虽然方才略有猜想,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裴回舟自知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胞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女红和持家之术,其余都未习过,如何能做出那等惊天之物呢?


    难道香皂是妹夫之传?


    若是这般,冠上他们裴家的旗号不妥。


    裴回舟正想问,但这时霍霆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一家人竟如此见外,往后难不成每一笔账目夫人都得听他仔细汇报?”


    裴氏兄妹愣住,一旁的沙英也是怔然。


    大将军这番话怎么听着,很有启用裴家郎君的意思?


    裴家只是一介商贾,像这类的商贾幽州里没有上万也有八千,一抓一大把。但由州牧亲手扶持的商贾之家,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裴回舟不缺商人的敏锐性,方才霍霆山那番话让他心头狂跳。


    他仿佛看到了源源不绝的银钱,和一些小官吏对裴家和颜悦色,甚至拍着肩膀与他称兄道弟。


    “不妥。”裴莺先回神:“裴家已举家搬至并州。”


    若是给并州那边知道裴家和霍霆山有关联,裴家说不准会因此蒙难。


    霍霆山毫不在意:“搬回来不就成了。”


    两人对话间,裴回舟也冷静下来了。


    霍幽州扶持裴家,裴家腾飞自然不在话下,但倘若这代价是让莺莺去给霍幽州当妾,裴回舟觉得这个机会不要也罢。


    他们裴家如今也不错,丰衣足食,不欠任何人。


    因此裴回舟佯装头疼叹道:“莺莺,你离家许久,所以不知如今家中生意比前些年繁重了不少,我和你二兄经常忙都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


    兄长不愿,裴莺也不勉强,顺着他意思道:“大兄注意身体,平日少操劳些,银钱赚不完,身体才最重要。”


    裴回舟熨帖极了:“莺莺说的是。”


    杯盏被重重放回案几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响,裴回舟骤然僵住。


    霍霆山冷着脸从座上起身,一言不发朝门外去,他出去后,沙英也随之出去了,将房间留给裴氏兄妹二人。


    “莺莺,我似乎惹得霍幽州不悦。”裴回舟忐忑说。


    裴莺安慰兄长:“大兄宽心,他这人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如何。”


    裴回舟回忆起昨夜被一刀刺穿脖子的司州斥候,不由沉默下来。


    他怎么觉得是雷声大,再加暴雨倾盆呢?


    *


    霍霆山去了后面的柴房,这里的柴房戌时被征用了,如今关押着两个司州斥候。


    霍霆山进来时,那二人被吊在木梁上,脚离地两寸,身上皆是鲜血淋漓,两人拉耸着脑袋,已是近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大将军。”熊茂收起铁鞭:“他们都招了,冲着香皂来的,说要将裴家之人抓回司州去,若是抓不走人,问出方子也行。”


    霍霆山:“他们直属上峰何人?”


    熊茂:“李啸天,李司州。”


    霍霆山嘴角掀起一抹笑:“将那四人的首级砍下来抛进李啸天的州牧府,身子剁了,一半洒进州牧府内,另一半找个礼盒装起来,给他儿子送过去。”


    熊茂垂眸应声。


    霍霆山转身往外走,快要出柴房时又停下:“顺便给李啸天带句话,他再敢派人过来动裴家的人,莫怪我学他一二,寻人绑了他儿子,拿他给我幽州军祭旗。”


    *


    “莺莺,昨日你还未说清楚,你和霍幽州到底是什么情况?”裴回舟看着唯一的妹妹。


    裴莺垂着眸子:“没什情况。”


    “撒谎,不过是几年未见,莺莺如今在大兄面前也不坦诚了。”裴回舟沉下脸来。


    裴莺也有一个哥哥,她哥比她大十岁,以前父母国内国外到处飞忙生意的时候,就是她哥管的她。


    现在裴回舟冷下来的语气,和她哥有五分相似,裴莺不由发怵:“非也,只是有些复杂,不知如何说。”


    裴回舟头疼的按了按眉心:“有些事本该由长姊问你更合适,但莺莺并非不知事的小娘子,且我们裴家这一辈只有你一个女郎,请恕为兄冒昧问你一句,你和那霍幽州可曾燕好过?”


    这一点重要,裴回舟自己就是个郎君,十分清楚男人骨子里那点恶劣。


    有时候吃到嘴里了,并不代表不馋了,还有另一种可能,食髓知味。


    裴莺没想到裴回舟竟问的是这个,她捏紧了帕子,最后低低的嗯了声。


    很小声,在裴回舟却宛若雷鸣,他头晕目眩,“莺莺,你随我回并州,并州的好郎君多的是,我……”


    “咯、咯。”外面陡然有敲门声。


    裴莺呼吸一紧。


    不知何时起,她已很熟悉他,不收敛时的脚步声,以及如今的……敲门声。


    第59章


    “咯、咯。”这两下敲门用了些力气, 听着就不似寻常。


    裴回舟截住话,要去开门,却被裴莺拉住。


    “莺莺?”裴回舟这时还有些不解。


    裴莺低声道:“大兄, 我去开门吧。”


    不能让大兄过去, 万一霍霆山将人打了如何是好。


    裴莺放下话就过去了, “咯滋”的一声轻响, 门开了,而后裴莺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外站着霍霆山。


    身形伟岸的男人高如山岳, 他面无表情, 一双黑眸如同布满乌云的阴雨天, 偶尔能窥见其中有雷霆掠过。


    裴回舟没想到霍霆山竟去而复返, 这个回马枪打得他猝不及防,当即僵在原地。


    裴莺却杏眸弯起:“将军,您是遗忘了什么物件在房中吗?”


    霍霆山眸底晦暗不明, 他不接裴莺这话, 直接问:“你想随你大兄回并州?”


    他问的是想不想, 问裴莺的意愿。至于能不能回, 那是另一回事。


    裴莺摇头, 如实道:“我如今并无回并州的打算。”


    单凭囡囡还在军中读书这点,她便哪儿都不会去。


    霍霆山看了她半晌。


    她眼睛藏不住事,说没说实话,霍霆山还是看得出来的, 脸色稍缓了些:“司州能派一回斥候来, 就能派第二回。不仅是司州,兖州、雍州等地估计都盯着裴氏香皂, 夫人还是好好待在我身边为妙,万一不慎被抓了去, 说不准要吃不少皮肉之苦,毕竟旁人不似我这般好说话。”


    不管霍霆山的出发点是什么,裴莺承认他这话不假。


    或许也有以礼相待的,但开盲盒需谨慎,一个不小心开了个暴戾的盒子,确实够吃一壶。


    霍霆山这时看向裴回舟,“我记得令尊还活着吧,既然令尊尚在,你便做不得长兄如父。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兄妹间还需恪守礼仪,已是而立之年的人,连胞妹房中事都过问,也不怕被耻笑。”


    裴回舟那张文雅的俊容一阵青一阵白。


    他方才那话说的也不算大声,怎的被听见了。


    “并州好郎君不少?”霍霆山嘴角掀起一抹冷嘲:“你若是不怕祸害旁人全家,便给她找个试试。”


    裴回舟脸色已经不是一般的难看,张嘴欲说,往日利索的嘴皮子如今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因为他真切地感觉到一阵杀意。


    那双看向他的黑眸冷如玄冰,杀气腾腾,恐怖的威压排山倒海压过,令他掌心渗出薄汗,甚至喉咙深处都有一阵难言的刺痛。


    霍霆山将裴回舟看得几乎快站不住,才收回目光:“早膳已备好,夫人随我来。”


    语气平静了,无波无澜。


    裴莺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先随他去,她得将这人送走,继续留他在这里说不准要出事。


    于是裴莺颔首,然后又对裴回舟温声说:“大兄,早膳你是想在房中用,还是随我们一同到大堂吃。”


    裴回舟:“在……在房中吧。”


    裴莺:“好,我待会儿让女婢将之送来。”


    裴莺刚刚说完,她的手腕便被霍霆山握住。男人拉着她大步往外走,裴莺回头看裴回舟,其他话不方便说,只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出了房间,霍霆山便说,也不顾声音会不会由敞开的房门飘进从而被裴回舟听见:“夫人那个大兄,下回若是还遭了难,夫人莫寻我去救他。我与此人八字不合,如今留他一命全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


    裴莺在心里偷偷说,才没有下回呢,她大兄往后一定平平安安的。


    但该道谢还是得道谢,裴莺道:“不管如何,此番多谢将军。”


    霍霆的脚步慢下来一些:“既知晓,那就安分点。夫人,我方才在房中说的并非虚言。”


    裴莺知晓他是指“祸害旁人全家”,她不打算再寻夫婿,这话于她而言不痛不痒,甚至往更远些想,还能当挡箭牌应对家里的催婚,遂点头:“我知晓的。”


    霍霆山睨了她一眼,目光自上往下,从她漆黑的发顶,到浓密的睫羽,再到白皙带点粉的脸颊,螓首蛾眉,清艳绝俗。


    她那个大兄惹人心烦,她倒乖觉灵巧,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怎的差别就那般大。


    不对,也不能说一个窝里出来。


    裴莺察觉他的步伐又慢了点,这回她彻底能跟上了。


    两人在一楼用早膳。


    待快膳罢时,霍霆山说道:“夫人,司州斥候能寻到你大兄头上,想来过些时日,其他州的斥候也能。裴氏香皂具体是哪个‘裴’,已藏不住了。”


    裴莺拿着玉箸的素手紧了紧:“那我让大兄低调离开桥定县。”


    “只要我一日未将并州打下来,或裴家住在并州一日未曾搬家,便无绝对的稳妥可言。”霍霆山看着裴莺:“夫人,令裴家举家搬至幽州可无忧。”


    裴莺拧起细眉。


    霍霆山一顿,又说:“或者回冀州也成。他们本就是冀州人士,后面不过为了营生才去了并州,营生何处不能营生,回冀州也有大买卖可做。在并州为那点小银钱丢了性命实在得不偿失,到时才后悔为时已晚矣。”


    裴莺抿了抿唇。


    斥候之事确实给她敲响了警钟,“裴氏香皂”太惹眼了,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庇护伞,迟早会因此遭难。


    听霍霆山的意思,似乎还想扶持裴家。这一切计划得很好,面面俱到不为过。


    但裴莺心里却有另一层不为外人道也的忧虑。


    如果裴家真搬到幽州或并州,那就是在霍霆山手掌心里,或许她的血亲往后还会参入香皂的买卖中。


    而必然的,裴家和霍霆山这个州牧间的捆绑会越来越深。她日后再想带女儿去长安,那路上的顾虑和阻碍远非如今能比。


    片刻后,裴莺低声道:“容我想想。”


    霍霆山懒洋洋道:“不急,反正不是我家人,到时候家里出了事,哭湿枕巾的亦不是我。”


    裴莺:“……”


    他这张嘴真是。


    幽州军如今尚在行军中,桥定县不过是途径之处,休息一宿后,幽州军再次启程。


    裴回舟本身有事要忙,加上霍霆山不允许他随军,故而他只能和裴莺约定,往后通信点暂且设在桥定县。


    双方书信都寄存在桥定县的厩置,派人送信至时,顺带查看对方是否有来信,有就直接取走。


    “莺莺,你和我说的搬家之事,我会回去和父亲他们认真商量,无论最后决定如何,我都会给你来信。”裴回舟心情复杂地看着胞妹:“你、你和灵儿且多保重。”


    裴莺点头:“大兄亦然。”


    *


    司州,州牧府。


    “啊——!”


    尖锐的叫声穿透力极强,一直传到老远,一下子惊动了州牧府的卫兵。


    卫兵匆忙而至,待看到满地的残肢碎骨,脸色不住变了变。


    残肢碎骨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散发着腐臭味,仔细看还能看到里面白色的蛆虫,想来这碎尸之主已经死亡有一段时间了。


    女婢吓得跌坐在地上,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边发现了四个首级。”


    其他前来的卫兵说:“首级用石灰保存过,还能看清面容。”


    他们不认得那四个首级,但既然对方能将之扔进州牧府,这四人肯定是他们司州之人。


    “似乎还有块布,这上面有字。”有卫兵察觉有异,待他看清布料上所书内容时,脸色剧变:“此事快快汇报给李司州。”


    ……


    李啸天看着案上的首级,又看着呈上来的绢布,勃然大怒:“霍霆山,尔竟敢口出狂言。”


    作为被血书点名的当事人,李康顺亦是又惊又怒:“父亲,这事不能就此作罢,否则我们司州的威严何在?”


    李啸天摸了摸胡子,“我儿,之前给并州传的信,如今可有回复?”


    李康顺说暂无。


    “不应该啊,算算时日最近该有回信了,石并州此人虽奸诈,但目光不至于短浅至此。”李啸天皱眉。


    他提步走到悬挂着巨幅羊皮地图的墙边,凝神点了地图上一处:“我儿,幽州军从桥定县过来,若是不走天虎、地虎这两处险关,只能取中谷道,此处虽比不得二虎关,但山岭交错,亦成天险,必须守住。”


    三关自西向东先后连成一线,中部的中谷道最弱,三关丢了任何一个,都相当于司州北边开了一道口子。


    “父亲,请派儿子去守中谷道。”李康顺毛遂自荐,他拱手作揖道:“那霍霆山嚣张如此,儿子要去灭一灭此人气焰,争取摘其人项上首级回来博长姊一笑。”


    自从他姐夫刘百泉被斩断一臂后,长姊时常以泪洗面,人比黄花瘦。


    后来姐夫胞弟刘千彪出征冀州,竟是有去无回,他们亲家刘家再废一子。


    “报——”


    这时书房外有卫兵至:“启禀李公,并州牧来信。”


    李啸天大喜,命儿子速速去取。


    待信件取来,打开火漆,李啸天阅后仰头大笑:“甚好甚好。”


    李康顺忙凑近一看。


    回信不长,但皆是重点。


    首先对方同意了结盟,其次表明在幽州军和司州开战时,并州军会东行抄道进入冀州,袭击幽州军的后方。


    到时司州军在前,并州军在后,一同夹击中间的幽州军。


    除此外,信上还道,行进司、冀双州交界处的幽州军与其大本营幽州已拉开一段距离,粮草供给线拉太长,一旦成功切断粮草供给线,哪怕幽州军再勇猛,也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


    最后信上说,待幽州军一败,原先被占据的冀州要一分为二,一半归并州,另一半归司州。


    李康顺同样大喜过望:“父亲,这石并州果然是个机敏的,击溃幽州军、将冀州半数收入囊中指日可待矣。”


    李啸天转身看身后的巨幅地图,面上喜色慢慢收敛:“粮草供给线一事,我们能想到,想必霍霆山也能。霍霆山此人诡计多端,我忧心后面恐出变数。”


    李康顺目光同样转到地图上,“父亲,我倒觉得不必忧心太多。并州在西,冀州在东,我们司州在二者之南,上面如何打,那是他们之事,我们只需守住三关之口。”


    李啸天又看了片刻地图,随即缓缓颔首:“我儿说的是。”


    *


    幽州军在不缓不急的行军中,而就在刚刚抵达冀州边缘的渭庄县时,军中来了一人。


    此人来自并州,名为柯左,原先是石并州麾下的谋士。


    如今名士可贵,各豪强与军阀争相收拢名士,让其为己效力,借谋士之策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


    公孙良接待了此人,还让卫兵上了好茶招待,原因无他,柯左此人颇有名声。


    名声好坏参半。他才识超群,足智多谋,但忠诚度让人咋舌。


    柯左最先在徐州奉徐州牧为主,在徐州与其北面的青州闹出矛盾时,献计摆了青州一道,不久后却跑路青州,在青州牧手下干活。


    后面似乎与青州牧龃龉不合,柯左又跑了,跑到了冀州牧袁丁手下,在其麾下待了三年。


    三年后,柯左与一冀州将领闹出矛盾,后不为冀州所容,遂再跑至并州。


    徐州,青州,冀州,再到如今的并州。


    至今已事四主,谋士圈里戏称此人为四姓家仆。


    公孙良面带微笑,静听着柯左说着自己的来意,心道这人现在似乎想变成五姓家仆了。


    不错,柯左是来投诚的。


    据他所说,他在并州牧手下待不下去了,因此要再择明主。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喊着他的字:“柯权水,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但如今这等节骨眼上,就算我将你的来意如实告诉主公,主公也未必会接纳你。”


    柯左微微一叹,“这个节点确实选得不太妙,但我与石并州那个表亲实在难以共事,公孙太和,我能见霍幽州一面否,我有要事要和他说。”


    “主公如今有事要忙,柯权水,你有要事可与我说,我帮你传达。”公孙良笑眯眯道。


    柯左诚恳道:“此事与司州亦有关,耽搁不得,还请太和帮忙通传一声。”


    公孙良定定看了他两息,最后道:“你在此稍等片刻。”


    话毕,公孙良出了营帐,往主帐去。


    主帐中,霍霆山正在看来自幽州的信件,听闻公孙良说的,男人长眉微扬。


    “主公,您看是否过去瞧瞧?”公孙良道。


    霍霆山放下信件:“当然得去,我看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公孙良提醒道:“此人来降,却不带家眷,主公当谨慎些,小心有诈。”


    霍霆山:“我知晓。”


    不过几步路的脚程,霍霆山很快见到柯左了。见他第一面,不谈其他,只观其面相,霍霆山便觉此人精明得过分。


    柯左生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细鼻,尖耳,嘴唇很薄,笑起来几乎看不到眼仁,叫人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


    端是生了一副鼠相貌。


    柯左看到霍霆山,立马起身揖了一大礼:“某柯权水,拜谒天策大将军。大将军在冀州为民如此,某敬佩不已,有道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某诚归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接纳某这一颗敬佩之心。”


    霍霆山亲手扶起他:“柯先生不必多礼,你所来之意我已听太和说明,此事先不急,我想听听另一件与司州有关之事。”


    柯左正色说:“大将军进军司州之事天下皆知,李司州心急如焚,去信石并州,共商抗幽之事。”


    霍霆山嘴边带笑,毫不意外。


    因为如果他是李司州,他也会选择和其他州联盟,就地势而言,兖州和并州都合适。


    先前幽州军捷足先登占了北川县,并、幽二州算是结下梁子了,所以兖、并二州之中,又以并州为联盟上选。


    “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司、并二州已成联盟?”霍霆山笑道。


    柯左眸光微闪:“是,但不止如此。就某所知的,二州将主意打到了幽州的粮草供给线上。”


    霍霆山依旧嘴角微勾,面色没什变化:“多谢柯先生告知,若先生不嫌弃,便在我军中待些时日。”


    霍霆山唤来卫兵,将人安置好,他把柯左放在了熊茂那个营帐里。


    待柯左离开后,公孙良道:“主公,粮草供给线一事的消息,看似有用,但我们并非不能自己琢磨出来。”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从千里之外供给军粮,士兵当会面有饥色;临时拾柴割草来做饭,军队当会常常食不果腹。①


    粮之重要,已无需多言。


    “柯左此人有才,且再看看,倘若他诚心投诚,我军中往后有他一席之地。若是不诚,后面杀了便是。”霍霆山轻哼了声:“杀的时候还得将他那小眼睛挖出来,反正患了眼疾,看不清,留着也无用。”


    为了石连虎那老东西诈降欺瞒他,不是得了眼疾是什么,他何处不如对方。


    一日后。


    幽州整军,在渭庄县以南和司州军开战。


    第一场战役是霍霆山领军的,对面领军的是李啸天之子李康顺。


    两军首回交锋,巨大的军纛迎风飘扬,杀声四起,山谷中的杀喊声浪潮似的向四面铺开,空气中很快蔓延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土地斜插着箭矢,丢了甲的士兵仓皇而逃。第一回交锋,双方打了个来回,最后以霍霆山这方将战线往前推了少许为结束。


    本场算是幽州军小捷。


    鸣金收兵。


    霍霆山骑着乌夜回到军营,天色已晚,男人大步走入主帐中,同时对守帐的卫兵道:“让熊茂过来一趟。”


    熊茂很快来了,“大将军,您找我。”


    霍霆山:“明日起,由你领兵。”


    熊茂精神一震:“我定将竭尽全力,定不负大将军您的期望。”


    霍霆山忽然换了个话题:“这两日你和柯左相处得如何?”


    熊茂垮下了脸:“此人言辞尖锐,说话不甚好听,我觉得他会换那般多位主子,那张嘴功不可没。大将军,能不能将此人调走,我不想和他一个军帐。”


    霍霆山来了兴致:“如何说话不好听?”


    能令熊茂这呆子说出这话,想这两日发生了不少趣事。


    熊茂一一道来,如果他也是从后世来的,大概会用一个词形容柯左,那就是“杠精”,嘴巴毒,凡事都要杠一下。


    霍霆山听后,莫名想到了此时在后方粮草据点里的裴莺。


    她有时以为他听不到,会嘟囔一两句,都是骂他说话难听。思绪这一跑偏,就回不来了。


    “熊茂,自明日起军中交给你,有事直接问公孙良,我去后方。”霍霆山道。


    熊茂错愕:“您不在前线待着?”


    霍霆山只是道:“柯左此人,你务必命人看紧了,不可让他传任何消息出去。”


    熊茂:“唯。”


    ……


    裴莺是第二日起床后,发现霍霆山来了后方,对方邀请她和他一同用早膳。


    裴莺到底过去了。


    驻扎在野外不比平时,容易灰头土脸,裴莺以为霍霆山从前线下来一定很邋遢,但意外的,他竟算整洁。


    他还是穿着黑袍,鞶带干净,边上悬着一只深蓝色的小荷包。


    霍霆山抬眸:“夫人来了。”


    主帐帐口卷起,光芒灿烂,她从外进来,肤白发浓,美妇人的眉眼仿佛温泉里浸润的山水画,那明暗交织的剪影中透出不似人间的温柔。


    裴莺惊讶于他出现在这里:“将军,您为何此时回来?”


    他一个主将,竟只上了一日战场便回到后方,这传出去也不怕司州军气势大涨?


    要知道,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


    裴莺后面的话未说全,但霍霆山已然明白,他也不惊讶她为何会懂这些:“无妨,昨日是小捷,今日就算换帅我方气势也不会折损太多,且中谷道这地方虽易守难攻,但倘若他们出来,便无优势可言。”


    裴莺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您这是想在此耗着?”


    耗着对他有什好处?


    持久战打下去,幽州这方怕是力竭。


    霍霆山笑道:“军中简陋,且先将就吃些胡饼,待过些时日,我带夫人北上吃鹿炙。”


    裴莺狐疑。


    北上?他想回幽州?


    应该不可能吧,若想回幽州,攻下冀州后就能回去,何须待到如今。


    裴莺咬了一口胡饼,脑中忽然有电光掠过。以渭庄县如今的位置,若是大军北上,不回幽州的话,那去的便是并州。


    他要打并州。


    裴莺惊愕抬眸,霍霆山和她四目相对。


    在那双微微睁圆的澄清杏眸里,霍霆山看到了答案,他嘴角弧度不由深了些:“确实是夫人想的那般。”


    司州只是个引子,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司州。


    司州在冀州之下,而冀州又在幽州之下。若他打了司州,幽、冀、司三州连起来是一条长带,而两侧都是旁人盘踞之处,如此不妥。


    但若是能将并州打下来,地盘就是一块了,而非令人苦恼的带状,且并州内还有处铁矿。


    “夫人,关于迁宅之事,你那大兄可有给你答复?”霍霆山问。


    裴莺摇头。


    霍霆山懒散的眯了下眸子:“倘若真不想搬也无妨,左右并州迟早入我囊中,往后裴家在三州可随意。”


    裴莺呼吸微紧,他分明说的是并州迟早入他囊中,但那双黑眸却直直地看着她,眼里深如海,似有一道不见底的海渊。


    不知为何,裴莺心里忽然涌现出一阵难以言说的不安。


    喉咙不自觉有些干涩,裴莺拿起茶盏抿一口。


    但没好多少,她干脆慢慢将茶水喝光,而后低声问霍霆山:“将军,你我之约还剩下最后两回,您打算何时让我赴约?”


    早死早超生,早些和他结束那段颇为凌乱的关系,后面就是高枕无忧的日子。


    霍霆山稍顿,神色难辨。


    第60章


    主帐在裴莺的话落下后, 变得很安静,裴莺一开始只是有点紧张,但问出来了, 她反而安定了不少。


    然而这份安定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对方的沉默, 裴莺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他一直看着她, 那双海渊般的黑眸内似有惊涛骤起,那浪潮来势汹汹, 仿佛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裴莺僵硬地垂下眼。


    然后听他说:“开战后禁女色, 此事往后再说。”


    声音很平静, 听不出什么情绪。


    虽然幽州军里面没有营妓, 但裴莺知晓并非所有军队都如此。


    历史上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汉军和匈奴作战时失利,被迫大撤逃。而在逃跑的过程中,领军的将军发现军中士气不振, 认为是营妓所致, 所以将军中所有营妓全部杀掉, 以此来振奋军心。


    从那位将军的态度可知, 确实有将领认为营妓会影响士兵的精力。


    因此霍霆山说“开战后禁女色”, 裴莺倒没有惊讶。


    美妇人颔首:“如此也甚好。”


    得了这个答案也不错,起码代表着开战后,她不必担心他在她这里作乱。


    那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被挪开了,某种程度上而言, 又何尝不是暂时快进到终点。


    裴莺满意了, 今日早膳吃的比以前多了些,不仅吃完了一块胡饼, 还吃了两块小肉干。


    霍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微鼓的腮帮子。


    裴莺用完膳就和霍霆山告辞回去,男人只是应了声, 并无说旁的。


    裴莺便离了主帐。


    片刻后,有火头军的卫兵过来收拾器具,那火头军将杯盏和玉箸等物依次放到篮子里,想着拿去水源处清洗。


    在他拿起一双玉箸时,那筷子自后半程始陡然皴裂,在火头军瞠目之中碎成好几块,碎片还掉在杯盏上,碰出啪嗒的声响。


    动静不大,但也绝对称不上小,火头军紧张地看着霍霆山。


    “无事,下去吧。”语气未见不悦。


    那卫兵悄悄呼出一口,火速拿了东西撤出营帐,心里道了声奇怪,这好端端的玉箸,怎就裂了呢?


    ……


    接下来几日,霍霆山都待在后方的粮草据点里,完全将前线交给熊茂。


    熊茂虽说对阴谋诡计不敏锐,时常被其他武将喊呆子,但如果给他划好一片不用动脑筋的战场,他杀得比绝大部分人都猛,悍将不过如此。


    战局一直在胶着,战线一点一点往中古道推进。


    霍霆山站在地图前,看着地图上几处标记点:“第五日了。”


    “主公,派去并州的斥候可有消息传回?”陈世昌问。


    霍霆山:“并无。”


    并州暂时无异动,对方还没有出兵。多半是想着再让幽州军和司州军好好打一打,待磨得差不多了,并州再动手。


    “让柯左过来。”霍霆山忽然吩咐卫兵。


    “主公?”


    “主公,您这是要用他?柯权水此人虽聪敏有余,但是摇摆不定啊,万一着了其道如何是好?”


    霍霆山:“我有分寸。”


    霍霆山下前线的第三日,柯左也被从前线带下来。之前他和熊茂一个营,来到后方后,与陈渊一同睡。


    据陈渊说,柯左一开始还和他搭话,大大咧咧地问军中情况,只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接连碰了好几回壁后,对方才消停。


    柯左很快被带过来了。


    顶着一道道目光,柯左恭敬行礼:“拜见大将军。”


    霍霆山笑得很亲和,“营中简陋,这几日柯先生在营中可习惯?若是缺些什么,先生尽管和卫兵说。”


    柯左又是一揖:“一切都好,感谢大将军惦记。”


    霍霆山笑着颔首:“我也不和先生绕弯子,今日请先生来,是想向先生请教一事。”


    柯左忙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霍霆山说道:“之前先生说并州盯上了我幽州的粮草供给线,我想请教先生,先生认为并州何时会动手?”


    柯左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石并州此人多疑又刁滑,以某之见,少则两个月,并州方有动静。”


    陈世昌等人眼皮子皆是跳了跳。


    这柯权水好歹在并州牧手底下待了一年多,如今评价起石并州,竟毫不犹豫说他“多疑又刁滑”,他这是真的想投诚,还是为了骗得他们信任故意如此。


    “若是我想快些让并州出兵,以先生之见又该如何?”霍霆山又问。


    问到这里,其实相当于明牌了,霍霆山不掩饰自己对并州的意图。


    脑子灵活些的,都能知晓他的心思。


    柯左面上没有任何惊愕,反而似认真想了想后道:“石并州的本意是待幽州军人困马乏时再出击,如此能事半功倍,大将军若想并州快些出兵,不如派人伪装成逃民,到并州散播些消息,就说幽州军和并州军打得天昏地暗,有力竭之势;同时还可自幽州调一批军需物资来冀州,若是并州军动了劫掠之心,如此大将军便也是出师有名。”


    霍霆山笑道:“先生妙计。”


    之后霍霆山让卫兵将人送回去。


    柯左一走,陈世昌几人不由问:“主公,您要纳他之策否?”


    霍霆山颔首:“自然。”


    陈世昌大惊:“主公,柯权水此人不可尽信。”


    “我知晓。”霍霆山转头看向地图,忽然笑了下:“不过这个柯左有点意思。”


    他方才说了两策,其一是伪装流民散布消息,其二是引蛇出洞。


    并州的州牧是石连虎,霍霆山早些年在长安和他打过交道,此人面上看着豪爽,实则刁滑得紧。


    流民之策乍一听不错,但石连虎并非那等粗枝大叶之人,在听闻流民之音后,他定会反推开战时间。


    这场战役才打了一会儿,你幽州就迅速力竭了?未免荒唐了些,与过往幽州军显现于世人前的形象所不符。


    再者并州也有自己的斥候,这收到的消息相左,石连虎定然知晓这其中有蹊跷。


    但引蛇出洞那条,霍霆山觉得不错。不仅从幽州调动军资,为求真实,冀州内也需动起来。


    这么多“军需物资”在并州面前晃,他不信石连虎一点都不心动。


    霍霆山把军令传了下去。


    一匹匹快马很快离开后方军营。


    “主公,您似乎对这柯权水颇为另眼相待。”陈世昌低声道。


    柯左来了军中后,食宿无一不精,除了不能离开军营,已和其他谋士无二。


    霍霆山不否认:“他有才学,足矣。”


    他一直觉得豪主和谋士是双向选择,豪主可以挑人,谋士亦可以自己择主。就像驯马,他降得住,往后这匹马就为他驱使;降不住,就被从马背上颠下来。


    柯左或许真有那么一点投诚的意思,所以在观察。


    快马加鞭,霍霆山下的军令迅速传到冀州内的一个个粮仓驻点。


    “报,大将军军令至。”


    粮仓驻点哗然,蒙武快步上前接令。待将卷书展开看过,蒙武神色古怪。


    “蒙庾吏,大将军有何指令?”


    “蒙庾吏,你这表情是何意?难不成大将军急需咱们这儿粮仓的所有粮草?”


    “那别耽误了,赶紧给送过去。”


    蒙武喝住众人,在场的皆是幽州老兵,大家共事多年,对霍霆山忠心耿耿。


    “是要调粮草,但是和之前不同。”蒙武道:“这回大将军要的粮草比较特殊。”


    “什么?”众人问。


    蒙武答:“大将军要我们以碎石充粟,八二开,将粮草运到南边。”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不解。


    以碎石充粟,这不是白忙活吗?


    但想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很快都明白过来了。


    这是饵料,钓并州军用的。


    外圈是粟米,用于做伪装,内里是石子,就算真被劫走也不如何心疼。


    而只要并州那边敢劫,便有了出兵的名头。


    蒙武厉声道:“此事切记保密,如有泄露,军法处置。”


    “唯!”


    *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天气愈发冷了。裴莺盼望了许久,终于收到了裴回舟的来信。


    如今交通不发达,信件传送很慢,更别说裴回舟离开桥定县后是北上去并州,而裴莺是南下,双方拉开的距离不是一星半点。


    信上说,裴回舟已将事情告知家中,他和父亲、二弟等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搬家。


    司州牧盯上了裴家,绝对不可能搬到司州去。并州牧虽还未知晓此事,但估计也是时间问题。


    若是待对方知晓了,到时随便安些名头抓拿他们这些区区商贾,还不是易如反掌。同理雍州亦然,因此思来想去,最后裴父决定举家搬回冀州。


    他们原先就住在冀州,且冀州气候比幽州要暖和些,回冀州挺好。


    信上还说,他们为了营生奔波已久,如今家中也攒了些家底,银钱够用了,打算歇一歇,享受一番天伦叙乐。


    最后裴回舟在信里写到,她给的几盒香皂家里人都很喜欢,每人都爱不释手,曾经不喜沐浴的二弟一改旧习,为此二弟妹最近笑口常开。


    裴莺将信仔细看了两遍,心里有些复杂。


    裴家决定搬家的事,其实不是很出乎她意料。或许最初会抗拒搬迁,但冷静下来、经过深思熟虑后,为保周全只能搬家,也只能搬到冀、幽二州。


    但信上说,家中人决定暂时停下营生。


    裴莺知道他们因为她的缘故,不想借霍霆山的势,不愿意接这支橄榄枝,所以干脆不做生意了,哪怕他们清楚接了橄榄枝之后,裴家会立马飞黄腾达。


    裴莺慢慢将信件折起来,心里有了个决定。


    收到来信,自然要回信,裴莺拿了纸笔来,又研好了墨,但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时不由顿住。


    裴莺将那个字划掉了,她刚放下笔,这时辛锦匆忙进来:“夫人,大将军来了。”


    裴莺惊讶。


    如今不过未时,还未到饭点,他来作甚?


    瞥见小案几上的书件,裴莺道:“也好,我恰好有事寻他。”


    营帐的卷帘被撩起,很快又落下,霍霆山进来便看见裴莺坐在小案几前,那案几上摆着摊开的书信和笔墨。


    “听闻夫人来了家书,如何?”他径自走过,然后毫不客气在她旁边入座。


    裴莺往旁边瞟了一眼:“您猜不到吗?”


    这封家书一定会和搬迁之事有关。而事关性命,根本无从选择。


    霍霆山嘴角微勾:“令尊打算搬到何处,幽州还是冀州?”


    裴莺说:“冀州。家中人以前住在冀州,还是冀州住得习惯些。”


    “冀州也行。”霍霆山目光落在案几的书信上,见有一处涂了字。


    她划了三笔,墨微微晕开,挡住大半,只露出一点头和尾巴,看着像个缺斤少两的字。


    霍霆山抬眼,目光落回裴莺的脸上:“夫人将家书写好,稍后我命人将之与口讯一并捎给并州那边的斥候,让他们帮令尊迁居。战事在即,此事宜早不宜迟。”


    裴莺目光飘忽:“迁居之事我先谢过将军。不过这家书暂且还不急,待囡囡放堂后,我得问问她有什要和外家说的。”


    霍霆山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令媛不在,她那部分便先缓缓,夫人可先写自己的。”


    裴莺坐着不动:“我还是等囡囡回来了再说。”


    “夫人这般,难道是不识得字?”霍霆山忽然来了句。


    裴莺怔住,想说当然不是,但话将将出口,又觉得她如果否认了,对方肯定顺势让她继续写家书。


    “确实不识得字。”裴莺改了口。


    之前无论是马镫还是梯田,她都是画的图给他,并未在上面写字。


    裴莺心想这人总该作罢了吧,未曾想他竟拿了她桌上的墨宝。


    “夫人往日帮我良多,既不识字,那便口述吧,我替夫人代劳。”霍霆山慢悠悠道。


    裴莺惊愕过后立马拒绝,“不必劳烦将军,我还是等我囡囡回来。”


    家书并非一般书信,要是由他代笔,这信被裴家那边收到,她往后是真说不清。


    “小事一桩,不劳烦。”霍霆山已经准备好了。


    裴莺看他这架势,是不写上一封不罢休。再和他争论无益,还不如随他愿,待这人走后,她将他写的藏起来,让女儿写个新的。


    思及此,裴莺坐定,开始“写”这一封特别的家书。


    信的初时,裴莺说很高兴收到大兄的来信,然后是问候长辈,再说迁居和霍霆山派斥候协助之事,最后再表达一番表达思念之情。


    中规中矩。


    听到结尾,霍霆山停下:“夫人是否还忘了一事?”


    裴莺不解:“没有吧,该说的都说了。”


    有些事不适合在信上说,因此这封家书她按最基础的来写。


    霍霆山将狼毫转了个方向,以笔尾点了点纸上已干了的“父”一字:“夫人既然短时间不打算再嫁,还是和令尊说一声较好,省的令尊做一些不必要的操心。”


    裴莺看着他,和他四目相对,清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看见自己拧着细眉,那点不高兴的情绪竟没多少掩饰。


    “那便加上吧。”裴莺移开眼。


    霍霆山大笔一挥,给添上去,然后又道:“方才最后一段已忘,还请夫人重复一遍。”


    裴莺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这人面上正经,她没有证据。


    停顿片刻,裴莺到底重新说了遍,霍霆山勾着嘴角,将最后的几句相思语写下。


    一封家书,百来字左右。


    家书这等信件合该是非常温暖的,但这上面的字铁画银钩,张狂得紧,百来字分明不算多,竟有种纸张要盛不下的狭隘感。


    裴莺眼皮子跳了跳,心道待会儿一定要将这封信收起来,压在箱底让它永无出头之日。


    而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过,将那封墨迹已干的信件拿起,而后在她面前叠好。


    裴莺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微张,欲要拿过,却没想到那封信件在她面前绕了个圈,然后被霍霆山放进了他自己的袖袋里。


    裴莺眼睛微微睁圆:“您怎么……”


    霍霆山淡定道:“此信已完工,我先行代夫人保管,待令媛那封写完,夫人再遣人交给我,我将之与其他信件一同交给信使。”


    “不可。”裴莺连忙拒绝。


    霍霆山眸子微挑:“为何?夫人给我个理由。”


    裴莺绞尽脑汁,脸颊都憋红了,却没能想到合适的借口,总不能说他写的那封信件拿不出手,她想让女儿重写一封吧。


    “既无理由,那就这般决定。”霍霆山从座上起身,然后施施然往门口去。


    裴莺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变成一句“蛮子可恶”。


    那道高大的身影脚步不停,仿佛没有听见。


    ……


    又是几日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从北方传了过来。


    密报上书:并州军迈入冀州,并截了粮草。


    这封密信飞入霍霆山主帐的当日,霍霆山便给前线的熊茂下了召回令,同时立马整军,准备北上。


    收到军令的熊茂长呼出一口气,“总算来了,这些日子打得真娘的憋屈。”


    中古道地势颇险,不过没到不可攻破的地步,若是认真打,熊茂自信还是能打下来的。


    偏偏大将军不让他尽力,只说拿出平日半分本事便可。


    熊茂那是一个郁闷,一身牛劲没处使。


    现在好了,总算进入正道。


    *


    冀州西部。


    “校尉,这袋里面装着也是碎石子。”并州兵错愕说。


    那校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竟是遮眼法?速去查清幽州军真正的粮草行的是何道?”


    士兵领命前去。


    消息传回石连虎那处,这位年过五旬的并州牧皱起眉头,“都是碎石?”


    卫兵道:“十之八九是。”


    石连虎思索了片刻,又问:“可查到粮草真正的运输线路?”


    卫兵低头:“回禀石公,暂时未曾,不过此事姜校尉正竭力排查。”


    石连虎转身看地图。


    地图上交错着的一条条官道,他派出的斥候不少,几乎遍布所有官道。若其中有异,没理由察觉不了。


    在地图前站了一盏茶,石连虎陡然身躯一震:“幽州军和司州军的战况如今如何?”


    然,消息还未传的那般及时,卫兵说暂时无最新战报。


    石连虎:“若是司州那边传来消息,速速递来。”


    “唯。”


    相比起远在并州、没拿到一手消息的石连虎,司州这边已经知晓霍霆山撤军了。


    李康顺一开始很得意,觉得自己打退了幽州军,但后面发现幽州这边并非单纯的退军,而是调转了方向,迅速北上。


    并州军偷袭幽州军粮草之事,李啸天亦收到消息了,他沉默半晌,忽然道:“我儿,我们都被那霍霆山摆了一道,他的目标不是我们司州,他要打并州。”


    “为何?”李康顺下意识问。


    司州已近在眼前,且对方都与他们司州军交上手,为何舍近求远?


    李啸天点了点地图,“因为霍霆山欲要一张稳固的版图。”


    李康顺恍然大悟,先骂了霍霆山拿他们当幌子,又问:“父亲,那我们出兵援并军否?”


    “要出兵,不过且先等等。”李啸天道。


    裴莺不知晓这些个州牧心中的弯弯绕绕,她随幽州军一路北上,最后回到了远山郡。


    如今赵天子尚在,大楚并未真正的分崩离析,霍霆山此番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走一个来回,说白了是图名声。


    打是要打,但不能背着不义之名,不可让天下人戳脊梁骨骂逆贼。


    裴莺看着熟悉的州牧府,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身旁的一股浓郁的怨气。她扭头看旁边,只见女儿握着小拳头,绷紧小脸蛋,怨气强烈得如有实质。


    孟灵儿郁闷得快吐血。


    这一个多月来回,还不算和司州对战的时间,她在马车里折腾了许久,竟回到原地。


    既然要回来,当初作甚将她和娘亲带上,直接让她们在此处等岂非更好?


    生气!


    但是,敢怒不敢言。


    裴莺摸摸女儿的发顶,安慰小姑娘:“囡囡今晚泡个汤池,睡个好觉。”


    她有预感,接下来这段时间才是真正的战时,那人应该不至于再带着她到处跑了。


    听裴莺提起汤池,孟灵儿身上的怨气总算散了些。


    和裴莺想的一样,回到州牧府后,霍霆山非常忙,两天只见过他一回,那一回还是他匆忙和她用了顿膳,便又不见踪影了。


    裴莺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挺闲适,如今天冷,在屋子里窝着很舒服。


    不过裴莺的惬意时日没持续多久,这日早上,辛锦匆忙来报:“夫人,外面有一登门女郎,自称是大将军恩师之女。”


    裴莺第一反应便是:“和我说作甚,这事该和他说。”


    辛锦:“大将军不在府中,且此番来客为女郎,旁人接待不合适。”


    裴莺叹了口气,认命从软榻上起来,“罢了,我出去看看。”


    全当是这些日子吃他的喝他的,如今得干活还债。


    辛锦打开首饰盒子,要为裴莺梳妆。


    裴莺本想摆手拒绝,但又想到见客似乎不好失了体面,于是作罢。


    待装扮完,裴莺带着辛锦前往正厅。


    来客已在正厅等待,裴莺从侧廊过来,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郎坐在椅上,身后随有两婢,旁边的案几上放着府中女婢方才上的茶。


    那女郎身着流云圆领襦裙,外笼着一件雪狐裘裳,她皮肤白皙,柳叶细眉下一双水眸,欲语还休,楚楚可怜。


    “君泽阿兄……”


    后面那些话,程蝉依看着裴莺愣是没能说出来。


    不远处的美妇人颜盛色茂,丰盈如满月,她眨着莹莹秋瞳,眸中似有一程清艳山水,黑鬒梳成灵蛇髻,发间缀以金玉,玉面红唇,每一处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裴莺猜测“君泽”可能是霍霆山的字,对方能喊的那般亲切,多半和霍霆山关系匪浅。


    此人不能得罪。


    裴莺见对方面容似略微僵硬,正琢磨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在这时听见正门方向传来动静。


    好像是霍霆山回来了。


    裴莺心头一松。


    他回来就好,这位女郎正好让他自己招待。


    片刻后,霍霆山的身影出现在正厅门口。他身后还随着几人,有武将有谋士,皆是脚步匆匆。


    霍霆山见裴莺在正厅,又见她梳了发,便说,“夫人若要携友外出游肆,此行多带几个卫兵去,且得回府用晚膳。”


    她不出去则已,一出去时常忘乎所以,不叮嘱她几句,天黑都不知回来。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