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莺慢了霍霆山一拍, 于是那句“将军,您故人来寻您”卡在喉咙里。


    霍霆山似有要事,放下那句话后, 继续大步往里走。


    “君泽阿兄……”


    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轻柔女音, 让霍霆山再次停下脚步。


    男人转头, 他眼珠和长眉的色泽都很深, 如同反复淬炼过的冷硬黑铁,目光扫过裴莺身旁的女郎, 霍霆山定眼看了几息, 眉峰动了动。


    见他总算看过来, 程蝉依露出泫泪欲泣的苦笑, “君泽阿兄,你不认得我了么?”


    “大将军。”身后的公孙良低声提醒。


    “程家妹妹,许久不见。”霍霆山粗略打了个招呼后, 看向裴莺, “夫人, 我现有要事需商讨, 烦请夫人替我招待一二。”


    也不等裴莺回答, 他说完便走,领着一众人迅速往里去,转眼就全部消失在正厅。


    裴莺悄悄瞅了眼程蝉依,观其面色顿觉头疼, 之前本还想着霍霆山回来让他自己招待, 如今弄成这样,气氛比原先更尴尬。


    真是丢个烂摊子给她收拾。


    心里埋怨了霍霆山一下, 裴莺脸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我姓裴,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如今成亲早, 女子多半一及笄就成婚,对方年纪和她相仿,估计也成婚了。


    “我姓程,小名蝉依,夫人直接唤我蝉依便可。”程蝉依似已慢慢调节过来,不复方才僵硬:“今日冒昧上门打扰夫人,实在对不住。然,如今战乱,各处的流民渐多,我过往的蔽身之处已不复存在,先前我意外听闻君泽阿兄在此地,思及过去种种,到底是厚着脸皮来寻求一番庇护。”


    辛锦在心里皱眉。


    最初登门时分明说拜访,如今怎的变成寻求庇护?


    这两者可是差天共地,后面赫然是长住的架势。


    裴莺见她身携女婢,身上的流云襦裙似用上品桑蚕丝织成,想来不是她自身颇有家底,就是先前嫁的夫家显赫。


    “不瞒程夫人,这庇护之事我无法做决断。”裴莺说。


    程蝉依眼露惊愕,没想到裴莺听了她一番话后,竟直接婉言拒绝。


    正欲再开口,她又听裴莺接着说:“虽说方才将军让我替他招待程夫人一二,但我其实算不得这府中主人,所以无法做决定,此事还得问过将军意向。”


    若说那声“君泽阿兄”只是令裴莺有点预感,那听程蝉依说自己蔽身之处已无、又听她说过去种种,裴莺确定对方此番并非单纯的拜访。


    她是冲着霍霆山来的,可能是冲着他这个人,也可能是冲着他手里的权力,亦或者两者皆有之。


    这位程夫人还很可能与霍霆山有旧,男女之情也好,其他感情也罢,反正是关系匪浅的老相识。


    独身女郎投奔一个非血亲的成年男人,且还是曾经和她有旧的男人,后面会发生的事,裴莺觉得应该会是水到渠成,然后密不可分。


    毕竟像她这种和他谈买卖的,大抵还是极少数。


    这等算是私事,裴莺自觉她现在就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客人。


    客人插手主人私事不妥。


    虽然转瞬即逝,但她方才确实在程蝉依身上察觉到敌意,对方可能是想岔了。


    那更不妥。


    得赶紧将关系撇干净,他们间的事内部消化,别拉上她。


    将锅甩干净的裴莺,毫不意外看见程蝉依怔然,而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裴莺目光含笑的吩咐女婢看茶。


    茶水潺潺,正厅里气氛总算没那般古怪。


    程蝉依和对裴莺笑了笑:“自我远嫁徐州后,说起来至今为止,我已有十五年未见君泽阿兄了。不过君泽阿兄除了更威严些,好像没变多少。”


    裴莺惊叹:“十五年。”


    这相隔的时间都可以变出一个如她囡囡一般大的孩子来。


    程蝉依眸光微闪:“是许久了,但想起当初,一切仍历历在目,宛若昨日。”


    她一双修得很细的柳叶眉朝下弯少许,美目里竟有泪光:“君泽阿兄是我父亲的弟子,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怪我当初不懂事,未应下婚约,辜负了他。”


    话毕垂眼,竟是落下两行清泪。


    裴莺心里惊讶。


    这不单单是恩师之女,居然还是前未婚妻?


    裴莺斟酌着用词说:“程夫人不必伤心,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人该向前看才是。”


    程蝉依定定看了裴莺片刻,而后执起手帕轻轻擦了擦泪眼:“裴夫人说的是,多谢你宽慰我。来寻君泽阿兄这一路上我颇为忐忑,毕竟时过经年,容易物是人非,幸亏君泽阿兄还认得我。”


    裴莺本就不是擅谈之人,加之又是今日才认识程蝉依,结束这个话题后,无什可聊。


    干坐着又不妥,裴莺思索片刻后道:“程夫人,要不我们去后花园走走?”


    程蝉依欣然同意。


    裴莺从座上起身,起身间,白貂裘衣从中稍稍敞开少许,一小片绯色若流光的红裳露出在外,那布料精细得紧,衣襟处还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莹莹的折射着光,犹如一副流动的画卷。


    程蝉依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蜀锦,竟是蜀锦。


    她前姑氏出身京中高门,娘家雄壮,嫁妆丰厚,珠宝玉器堆积如山,唯独弄不来多少蜀锦。


    蜀锦唯有三匹,全被姑氏一人收入私房,根本不会给她们几个当儿媳的。


    未曾想她前姑氏非隆重场合根本舍不得穿出来的蜀锦,竟被这裴夫人如此随意对待。


    她是真随意,还是故意为之……


    裴莺没注意到程蝉依的目光,她带着人往后花园走,边走边想着霍霆山今日的小会要开到何时。


    希望待她们逛完回去,他的要事已商讨完。


    凉风拂过,裴莺不住打了个寒颤,抬手欲拢紧身上的貂裘,却陡然微僵。


    这风把裴莺吹清醒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他们离开州牧府前夕,霍霆山喊了花匠来,把后花园里的奇珍异卉全部运回幽州,现在后花园空空如也。


    这两日天冷,她未到后花园闲逛,倒是一时忘了那事。


    “裴夫人?”程蝉依见裴莺停下。


    裴莺微叹,只好如实说:“先前将军把后花园里的花都运回了幽州,如今花园里只剩下些嶙峋假山,怕是没什好看的。”


    程蝉依错愕道:“君泽阿兄将花都搬回幽州?他何时爱花如此?”


    裴莺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程蝉依注意到裴莺转开眼,心里咯噔了下。


    停顿片刻,程蝉依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君泽阿兄对待身边人向来极好,我记得我父亲还为他授业时,有一回他一位弟兄与城中另一派子弟发生了口角,被对方打了,君泽阿兄听闻后领着人打回去。两派人你来我往,持续了好几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还是双方长辈出面,这场矛盾才得以平息。”


    裴莺思绪有一瞬间的飘忽。


    他打人时多半还口出狂言了,进一步激化矛盾,这才闹到得双方家长出面的地步。


    “裴夫人,你的弟兄是君泽阿兄的下属吗?”程蝉依轻声问。


    裴莺:“不是。”


    给予了否定答案后,裴莺稍顿,转头看程蝉依,果然见对方眼底的探究更深。


    裴莺无奈又有点烦闷。


    人际交往中忌讳交浅言深,她已经给过这位程夫人“来日犹可期”的信号,对方还试探她。


    不知该说什么,裴莺干脆不说,拢了貂裘衣慢慢逛。


    裴莺不想说话,但程蝉依此时主动挑起话头:“夫人是幽州人士否?”


    裴莺:“非也,我祖籍冀州。”


    程蝉依感叹:“冀州是个好地方,比幽州暖和不少,徐州亦是个温暖之处。我当初从幽州嫁去徐州,初时还觉得不错,但待了一年两后,竟有些不习惯,这人啊,到底是思念故土,那里承载了太多回忆,从儿时到年少的点点滴滴,那是最宝贵的记忆了,哪能说忘就忘。”


    裴莺赞同点头:“程夫人说的不错。”


    程蝉依仔细看了下裴莺,见她面色平静,颇有心静如水之态,惊疑的同时不住更为警惕。


    她倒是个好定力的。


    州牧府占地面积极大,裴莺领着人逛了将近一个时辰,见饭点将至,便将人带回正厅。


    “辛锦,你去寻书房卫兵,问他将军今日午膳在何处用?”裴莺对辛锦说。


    辛锦:“唯。”


    辛锦正欲走,又被裴莺喊住。


    裴莺:“囡囡应该放堂了,你和她说声,让她午膳来正厅用。今日天冷,还是用古董羹吧,让庖房多炒两道肉。”


    辛锦应下。


    程蝉依呼吸微紧,手中的帕子已不成形。


    她竟给君泽阿兄生了个庶女?


    也是,若没有一男半女傍身,她如何能这般从容。


    辛锦不久后回来,“夫人,将军说午膳他来正厅用,稍后就来。小娘子方才结束了骑术课,如今正在更衣,亦是稍后便到。”


    裴莺颔首:“好。”


    程蝉依忽觉腹腔仿佛被勒住般,竟有种透不过气的沉闷感,同时也觉得荒唐。


    哪有小女郎学骑术的,君泽阿兄居然肯随她胡闹?


    裴莺话落以后,正厅重归寂静。


    她没有说话,这回程蝉依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


    就在奴仆将古董羹的器具摆好时,孟灵儿来了。


    孟灵儿比裴莺穿得少,外面并无披裘衣,小姑娘身着一袭百花锦绣襦裙,行走间裙摆上的花儿仿佛活了过来,流光隐动,娇俏又华贵。


    程蝉依看了孟灵儿的襦裙片刻,拿着锦帕的指尖用力得有些发麻,心中的念头更坚定了。


    待孟灵儿走近,裴莺给女儿介绍:“囡囡,这位是程夫人。”


    孟灵儿行了一记万福礼,程蝉依回礼。


    正厅上首摆有双座,左下首各一座。


    有外人在,孟灵儿没黏着裴莺说话,规规矩矩的到左下首坐着。


    不久后,霍霆山来了。


    他不刻意收敛脚步声时是能听出来的,步伐均匀,每一步都很稳。


    看见他从侧廊过来,程蝉依连忙站起身,对霍霆山行一记万福礼。


    裴莺想了想,还是递给女儿一个眼神,随即也起来了。


    霍霆山见裴莺起身,又缓缓给他行万福礼,笑了笑。


    她今日倒是乐意和他讲究这些。


    “不必多礼。”霍霆山说。


    程蝉依一抬眸恰好看见霍霆山嘴角微勾,她心跳不住加速:“君泽阿兄,当初一别,未曾想竟是十五年过去。”


    霍霆山颔首:“确实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先坐吧,边用膳边说。”


    程蝉依抿唇笑笑,正欲应声,这时目光不经意往下滑,定在某处,便是再难以移开眼。


    男人腰间的鞶带上挂着一个灰色的荷包,那荷包是最简单的款式,只余面上绣着一只胖乎乎的晨凫。


    圆头圆脑,连身子都是圆滚滚的,细看之下还有种难以言说的丑,毫无绣功可言。


    若硬要从这荷包里挑出一处说出彩,唯有用料,用的布料精贵。


    霍霆山在上首入座。


    古董羹的小鼎已煮开,染料飘香,裴莺将肉片放进去,而后听身旁的男人问:“程家妹妹,我记得你是嫁到了外地,如今这是要回幽州省亲?”


    程蝉依眼角下垂,说话间慢慢带上一点若有似无的哭腔:“君泽阿兄,不瞒你说,前年我夫君意外亡故,后来舅氏也没了,江家一门仅由二房的小叔子撑起,奈何江小叔资质平平,平日担二房便是非常吃力,无力照顾兄长后院,故而由姑氏做主,将大房之人尽数遣散。我未给江家留下任何血脉,姑氏也让我随其他姬妾一同归家去。”


    大楚重孝道,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千金重,朝中甚至设有律令如此: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①


    这其中一条是,子女状告父母,案件非但不会被接纳,这状告方还会被行死刑。


    但男女关系上,大楚远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寡妇可以二嫁,甚至三嫁。


    妇卒或夫亡不必特地为对方守节,可新娶或新嫁。从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在尽可能促进人口发展。


    因此听闻由姑氏做主遣散一房人,霍霆山并不觉得惊讶,有些落魄的高门欲缩减开支确实会如此。


    “节哀。”霍霆山道。


    裴莺坐在旁边已经吃上了,肉和调料一同在里面煮开,腌制入味。


    她夹了一颗猪肉丸子,咬了两下到底停住,艰难吞咽完后,不再碰猪肉丸子了。


    没有劁的猪气味实在重,哪怕混在古董羹里面煮,也只能暂时覆盖其气味,待染料的味道稍退,猪的腥味又涌上来了。


    裴莺不住想起当初和霍霆山说过的劁猪。


    当时她建议他养猪,劁掉的猪长肉快,且无腥臭味,但那时他以无余粮以饲猪给拒绝了。


    裴莺如今想,最多一年,待小麦种起来,各家余粮充足,猪还是得养的。


    不然羊肉吃不惯,牛肉不常有,顿顿吃鱼也不是个办法。


    裴莺心思有一半在养猪上,剩下的又一分为二,一半吃上,另外的一小半听他们说话。


    谈话内容和她想的差不多,在忆往昔,诉衷情,主要是程蝉依在说,霍霆山接一两句。


    霍霆山嘴边笑容不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案几。


    早上见过一面,当时他以为程蝉依是回家省亲经过冀州,得知他在此处,故而登门拜访。


    但这一番聊下来,他发觉并非如此。他有过不少女人,那些有意于他的女郎,看他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们眼里带着羞怯,还有一点藏在深处的欲与火热。


    如今那种眼神出现在了昔日恩师的独女身上。


    若是以往,这般送上门来的,且模样也算上乘,加之她昔日还差点嫁给他,又是程先生之女,他收入院中也未尝不可。


    但如今……


    霍霆山稍稍侧头,目光扫过身旁的美妇人。


    她正慢吞吞用着小碗里的食物,碗中素多荤少,面前摆的小炒肉吃了些,但豕肉丸子那一盘似毫发无损。


    她真是难养得紧,平日挑嘴不说,还这不喜欢那不偏爱,全身上下所有的心眼儿都用在他这里,外加隔三差五惦记着那合约何时结束。


    若是他纳了程蝉依,说不准她当夜梦里都能笑醒,然后第二日再以给程蝉依腾位之由,迅速收拾好行囊从主院搬出去。


    目前就她一个他都头疼不已,更别说如今和并州开战在即。


    罢了。


    霍霆山随意接了句话后,拿了自己案上的小碟,长臂一伸,将那鱼片放到裴莺那边,然后顺走了她几上的豕肉丸子。


    裴莺顺着看过去,皱了皱鼻子。


    她没说话,但霍霆山知道她在问他这是做什么。


    霍霆山道:“夫人又不食豕肉,何必浪费。”


    有理有据,裴莺无言。


    程蝉依坐在下首,看着上方的一幕,不住牙关紧咬,下颌甚至因此泛起些酸痛。


    快膳罢时,程蝉依柔声对霍霆山道:“君泽阿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霍霆山置于案上的手指轻点了两下:“我知晓。”


    程蝉依正欲露出羞涩欢喜的笑,下一刻她却听霍霆山说:“如今时局渐乱,外面不安生,你一女郎孤身在外不安稳,且放心,我派卫兵送你回幽州。”


    程蝉依准备绽开笑容的小脸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上首的男人。


    方才她和他说的那些话,难不成他没明白吗?


    若是打马游街的青涩少年郎,确实会有没明白的可能,但他们都不再年少,那些暗示,她觉得他是知晓的。


    为何还是要送她回幽州?


    莫不是他还恼当年她拒了霍家的婚约,转身嫁到徐州去。


    思绪杂乱,程蝉依努力挤出一抹笑:“君泽阿兄,我来冀州这一路颇为波折,如今身心俱疲,不知可否借宿贵府数日?待我休养生息完,我再启程回幽州。”


    “小事一桩,可。”霍霆山转头看向裴莺:“夫人,你给程家妹妹在府中安排个住处,接下来几日我多半不得闲暇,还需夫人多费心。”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莫名其妙接了个活儿,且这活还不好干,容易得罪人,但面上她点头应下。


    用完午膳后,霍霆山如他所言不得闲暇,匆匆离了府。


    “娘亲,我回去了。”孟灵儿从座上起身。


    裴莺颔首。


    得了许可,孟灵儿对裴莺和程蝉依施了一记万福礼,而后转身离开大厅。


    程蝉依看着孟灵儿的背影,眼瞳忽然收缩了下。


    不对,她不是君泽阿兄的女儿。


    小姑娘瞧着十五左右,多半是她离开幽州那年出生,但怀胎需一年,当时也未听说君泽阿兄后院有妾室怀有身孕。


    不是他的女儿,竟也爱屋及乌,溺爱如此。


    程蝉依紧紧拽着手帕,又想起了裴莺说她的祖籍在冀州。


    冀州……


    据她打听的消息,君泽阿兄是初秋从幽州下的冀州。


    难不成两人是在那时遇上的?


    可那至今不过数月罢了,这裴夫人何德何能,竟只用了短短数月,便将君泽阿兄一颗心笼了去。


    程蝉依面上不显,心里却转瞬思绪万千。


    裴莺见她一直看着女儿离开的方向,黛眉拧了拧,“程夫人。”


    程蝉依回神,低眉顺眼:“夫人唤我何事?”


    她如此做态,裴莺也不好多说,只一连说了几个院子,最后问她:“这些院子现下皆无人居住,程夫人方才已粗略逛过府中,如今可有喜欢的?”


    程蝉依:“落云院吧,我观那院子不俗,且距后花园近。”


    裴莺笑着颔首,并无多少意外。


    在方才那一众院子中,落云院是距离主院最近的一处。


    程蝉依微叹,似有些轻愁:“这府中与我相识,且又年岁相仿的唯有裴夫人你一人,我想冒昧问一句夫人你住在何处,日后在府中闲暇时,我欲找夫人闲聊或品茶。”


    裴莺眉心跳了跳,在程蝉依的注视下,到底说:“……我在主院。”


    程蝉依一顿,而后执起帕子掩唇笑笑:“君泽阿兄待夫人真好。”


    裴莺没接这话,只是笑而不语。


    接下来几日,程蝉依还真如她先前说的那般,时常来找裴莺。


    日日都来主院。


    聊天内容五花八门,有女红之技,有徐州和幽州的风土人情,当然更有自程蝉依视觉出发的、她记忆里的霍霆山。


    裴莺被迫陪聊,看程蝉依时常在她这里坐一个下午,心里无奈,也有那么一点为程蝉依感到心累。


    一连几日来她这里等人,结果愣是没碰到霍霆山,望穿秋水不为过。


    这一日,裴莺午膳后直接躲到女儿院子里,在女儿这里睡了个午觉,又待了些时间,而后才起身回去。


    程蝉依照常来主院中找裴莺,未曾想这日竟扑了个空,她左思右想,到底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便在这里等着。


    霍霆山就是这时回来的。


    他入内未收敛脚步声,窥见院中庭院有一道倩影,一开始以为是裴莺在晒太阳:“今日夫人倒是少了几根懒骨头,竟愿意挪个窝……”


    后面停下,霍霆山已认出并非裴莺的背影。


    程蝉依转过来,泫泪欲泣:“君泽阿兄。”


    霍霆山长眉挑了下:“程家妹妹为何在此?”


    程蝉依心里不断回想着方才,若非亲耳听闻,她是绝不相信他原来在女郎面前还有这般没架子的一面。


    已顾不上回答霍霆山的问题,程蝉依泪水萦满美目,一滴清泪落下,“君泽阿兄,你是在怪昔年我未接下和霍家的婚约吗?其实当初我是身不由己,家母娘家在徐州,她娘家出了事,需要借江王府之势。我是心悦你的,奈何不能弃母族于不顾。”


    霍霆山淡淡道:“没什好怪的。当年我已是鳏夫,亦非州牧,江王府比霍家更适合你。”


    程蝉依泪如断珠:“君泽阿兄,如今我已从江王府脱身,无栖身之地,你能否看在我们昔年种种的份上,许我一处栖身地。”


    “实在不巧,近来与人有约,不近女色。”霍霆山转身,看向身后不远处转身欲走的裴莺,狭长的眸挑起一抹笑:“是吧夫人?”


    第62章


    裴莺转身欲走的动作僵住, 没想到自己回来的动静被听见了,这人真是长了双狗耳朵。


    他们二人间的事,与她何干?


    不过唯一庆幸的是, 有院墙挡住, 此时只有霍霆山看得见她, 院子里的程蝉依被挡住了视线。


    仅是一瞬, 裴莺便有了决断,当下提起裙摆就溜。


    于是等程蝉依走过来时, 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院口, 别说人了, 连鸟儿都无一只。


    分明没人。


    他竟为了拒绝她, 连那等话都说得出来。


    程蝉依伤心欲绝,转眸看霍霆山,发现男人的脸色有些黑。她本来欲再次落泪的, 但看着他那脸色, 眼泪硬是憋了回来。


    “君泽阿兄……”程蝉依低声道。


    她面前的男人宛若未闻, 一言不发往外走。


    裴莺回到了女儿的小院子, 在再这里待了一个下午, 甚至特地在此用过晚膳、等到天都黑了,才提灯回正院。


    冬日的天黑得快,明净的天空挂满星子,星辰闪亮, 像一颗颗嵌在油画里的晶莹宝石。


    裴莺回到自己屋子, 才将身上的裘衣解下,便听到了敲门声。


    “咯、咯。”


    两声带了点力道的敲门, 裴莺动作稍顿,已然明白门外之人是谁。


    她不想去开门, 但是方才辛锦出去了,如今门没锁。对方敲门似乎只是告诉她他要进来,并非要等着她开门。


    “咯滋。”房门被推开。


    屋内烛光倾泻,朝外在庭院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霍霆山抬脚进屋,看见裴莺坐在靠窗牗的软榻上。


    房中放了银丝炭盆,美妇人除了厚实的白貂裘衣,只着了件较为单薄的襦裙。


    绣有祥云纹的浅色裙摆在软榻上稍稍铺开,仿佛置身云中。她今日没有特地梳发,只用两条发带将云鬒系住,一头青丝大半披于肩上,有几缕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较之正装赴宴时多了些慵懒。


    “夫人今日跑什么?”霍霆山缓步上前。


    裴莺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不欲掺和你与程夫人之事。”


    前未婚妻,那是差点就娶了的女人。


    虽说程蝉依后来转身嫁入王府,选了于霍家而言更高的门弟,霍霆山心里或许不舒坦。但又是青梅竹马,又是有差点成婚这层关系在,裴莺自觉还是当个透明人为妙。


    若是哪日两人好上了,那位程夫人说不准会找她算账。


    霍霆山嗤笑说:“都十五年未见,过往那点纠葛早就烟消云散,何来‘事’之说?”


    裴莺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霍霆山被她那带点怀疑的眼神气笑:“难不成在夫人眼中,我是那等饥不择食之人?”


    若没有在北川县遇到她,程蝉依确实能算姿容上乘,但如今在她面前,姿容一项已是不出挑。


    他又不是那等挂了牌子的民妓,只要给了银钱就什么都接。


    裴莺再看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他择不择食她不做评判,她只知道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男人在这方面没什可聊。


    他们长于封建大环境,从小受的教育不同,耳濡目染的东西也和她不一样。那是观念之间的差距,亦是数千年的距离,如同一道巨大的天堑,不可轻易跨越。


    说不通,干脆就不说了。


    霍霆山有时觉得她那大眼睛会说话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气得人火冒三丈。


    他有一瞬怀疑战场收不了他的命,但他可能会死在她这里。


    被气死的。


    霍霆山按了按眉心,平定心火,决定不和她在这个问题上多谈,转而说起旁的事:“夫人,我明日出征。此去短则五六日,多则半月,待那边攻打下来,我派人来接夫人过去。”


    裴莺想了想,还是道:“祝您旗开得胜。”


    霍霆山面色缓和不少。


    还行,这会儿知道说句好听的。


    霍霆山继续道:“我出征后,大概再过三日吧,程家会来人接她回幽州,到时夫人接待一二。”


    裴莺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您通知那边来人?”


    当初程蝉依以修养为由留宿府中,而后这些天日日跑来主院,却从未提过要告辞,她便知对方是打算拖着。


    最好拖到霍霆山松口,又或者和他发生些什么,顺势彻底留下。


    但没想到他竟主动联系程家人,算算抵达远山郡的时间,怕是程蝉依来的第一日,他就派人快马回幽州了。


    “夫人何需如此惊讶?”霍霆山皱起长眉,见裴莺张口欲言,他又道:“罢了,夫人还是莫要说了,话不中听。”


    程蝉依当初嫁的是江王府,老江王那一脉枝繁叶茂,内宅里姬妾如云,人口众多。


    程蝉依在那等地方生活了十五年,妇人的内宅权斗手段定是学了不少,手上说不定也有几条人命。


    他从不小看妇人在内宅中的手段,若说外面是郎君的天地,内宅就是妇人的战场。


    而她跟只兔儿似的,遇到事情只会躲,那点心眼有多少,又用在何处他最清楚不过,让她和程蝉依长时间待一起,到时阴沟里翻了船、被人炖了吃她估计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裴莺正想丢个小白眼过去,这时一只大掌伸过,遮在她眼上。


    “暂且这般顺眼些。”霍霆山又道:“我出征那些日子,夫人和令媛莫要出府游肆,外面不大太平,有事可吩咐陈威陈杨……”


    顿了顿,霍霆山说:“我让他们二人明日给夫人认个脸。”


    裴莺伸手欲拂下脸上的大掌,但他的手稳得很,如同黏在她眼睛上了:“霍霆山,你手拿开。”


    霍霆山没顺她意,“我让人去那些个小豪强家中讨了些梅花,明日挪到后花园种上。平日夫人若是闷了,且先去赏梅,待稍安定下来,我再带夫人去旁的地方走走。”


    裴莺本来扒拉霍霆山手掌的动作停了停,他话里前后两次提了让她不要出府。裴莺问他:“如今外面局势已严峻到这般了吗?”


    霍霆山说是。


    其实要很严峻,那谈不上,他主要是忧心司州那边又派斥候过来。


    上次有个裴回舟挡着,这回她大兄回并州了,若是她在他出征时被人掳了去,他在战场上怕是不能全神贯注。


    裴莺听他肯定,以为确实如她所想。


    远山郡她也不是没逛过,且现在天气冷,不是非得外出游肆不可,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我知晓了。”裴莺说。


    下一刻,被遮蔽的眼睛重见光明。


    原先覆于她眼上的大掌上移,在她发顶上轻拍了下:“行,夫人安寝吧。”


    裴莺眼睛微微瞪圆地看着他走了,还不关门那种。


    *


    霍霆山和裴莺说明日出征,其实子时他便带着一支卫兵动身了。几乎快马赶了一个彻夜,从远山郡到冀州的边陲。


    他们所在的这个郡叫中山国,对面并州与中山国遥望的是燕门郡。


    如今霍霆山要过的,就是这处燕门。


    “大将军。”


    “大将军。”


    霍霆山掀帘入帐,众武将纷纷拱手作揖。


    和在远山郡时身着常服相比,霍霆山身披玄甲,腰挂环首刀,双腕处也扎上了黑铁护腕。


    主帐内侧架起木架,上面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地图上脉络清晰,山川河流,还有各处的郡县。


    “燕门这处,得在司州军赶来和并州军汇合前破了。”霍霆山站在地图前。


    不久前收到密报,司州军动身北上支援并州了,再过些时日,就会和北地的并州军汇合。


    在司、并二州的军队汇合前,他得给予并州军重击,如此方能给正在北上的司州军威慑,也能令并州自乱阵脚。


    燕门郡,是霍霆山挑选的突破口。


    并州这个入口的地势相较于其他有粮道的较为平缓,但燕门后方有一处地势较为险峻的地方,从这里踏入并州,相当于先易后难。


    不管如何,先得“进”并州。因为是否突破州交界跨入并州,决定了士气是否高涨。


    他需要首战小捷。


    “陈渊,那东西都备好了吗?”霍霆山问陈渊。


    陈渊颔首:“回大将军的话,纸鸢已全部备好,合计四百件。”


    “善。”霍霆山看着地图:“明日午时动身,此战由我亲自领兵。”


    听闻霍霆山要自己领军,站在侧旁的柯左扬了一下眉。


    若他没打听错,这霍幽州是天明才回到营地吧,如今距离午时不过三个时辰,休息想来是不可能休息了。


    这一天一夜不睡,第二日还领军,真不知该说他轻狂,还是说他盲目。


    给各武将派了任务后,霍霆山最后看向柯左:“柯先生,我有一事要拜托先生。”


    柯左忙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霍霆山笑道:“烦请先生给石并州去信一封,就说先生在我幽州军中发现我请了山神为我幽州军助阵。”


    柯左先前不知道从何处顺了一把羽扇,听闻霍霆山这话后,本来在慢慢扇着的扇子停下了。


    他面露惶恐:“大将军,自我从石并州麾下离开,便再没和他联系了。”


    霍霆山意味深长:“没联系,可以重新建立联系。柯先生,这是我近来对先生唯一的要求。”


    聪明人之间,有些话不需说的太明白。仅是一个对视,柯左便知晓这是霍霆山对他的考核。


    若他真想加入幽州军的谋士团,就必须这么干,否则没门进来。而相对的,他这般做以后,并州那边是不可能回去了。


    柯左停顿几息后,却是忽然笑了:“谨遵大将军吩咐。”


    ……


    一封信快马加鞭,在午时之前被送入了距离此地不远的雁门。


    石连虎作为并州牧,亦兼并州军的最高主帅,他早从州牧府动身,来到了雁门。


    “石公,有一信使找到守卫军,称是柯权水来信。”那并州兵道。


    石连虎先是惊愕,然后命卫兵速速将信件递来。待信件打开,他认真看完后,面色不由古怪。


    旁边的副将问:“石公,那柯权水来信所书何事?”


    “一派胡言。”石连虎冷笑,“当初这个柯权水自荐当内应,我多少有些疑心,呵,此人在我身旁待了一年有余,也是个养不熟的。”


    那副将接过信件一看。


    信上书:幽州军获山神相助,此战让石公慎重对待。


    “山神?若真有山神,何需等到现在才助幽州军一臂之力。”石连虎不屑道。


    副将颔首:“石公说的是。”


    以前柯左来投奔时,并州军有不少人因他曾是三姓家仆而对他嗤之以鼻,如今柯左再“叛”,副将竟然有点莫名的得意。


    看吧,之前他也说此人不可信,如今果然被他说中了。得和其他人说说此事,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


    午时一至,幽州军全军动身。


    巨大的军纛迎风舒展,玄色旗面上的“幽”仿佛活了过来,如猛虎般张牙舞爪。


    燕门郡并非什么易守难攻之地,故而一收到斥候来报,石连虎便亲自点了兵,领兵出城。


    古有传制,黑色的旗帜象征五行中的水,代表北方,因此并州这方的军纛也是玄色的,唯一不同的便是上面的字。


    偌大的“并”字飘扬,在石连虎一声令下后,人马齐动。


    中山国和燕门郡相距不远,在未时时,两军相遇。


    石连虎上次见霍霆山,是十五年前了。


    那时霍霆山及冠不久,以幽州牧之子的身份前往长安听封,当时见霍霆山,他还残余着些许少年意气,如今时隔十多年再见……


    石连虎看着不远处骑于黑马上的伟岸身影,心中不住涌现出浓浓的忌惮。


    霍霆山头戴虎头兜鍪,身披玄甲,腰间的环首刀已出鞘,乌夜的身躯比一般骏马要高大不少,他驱马立于幽州军纛下,和那张狂的军纛仿佛融为一体。


    军号吹响,战鼓齐擂。


    在震天的擂鼓声中,幽州这方的士兵齐喊道:


    “山神助我幽州!”


    “山神助我幽州!”


    箭矢齐飞中,人潮涌动,兵将列阵。


    霍霆山身旁有一个旗手,随着他一道道命令往下发,旗手手中的号旗与阵旗不断交错。


    箭雨阵阵,待停歇后,骑兵上阵。


    熊茂同样身披甲胄,他手提一把长刀,扬声驾马朝并州军冲。


    他身后的一众骑兵紧随而至。


    骑兵来势汹汹,并州这边也上骑兵。当初幽州和司州那场骑兵对步兵的战役,并州之人不在场,因此不知有马镫与高桥马鞍一物的。


    后来司、并二州联盟,李司州才派了人将马镫之物送过去,石连虎拿到后立马命军器监全力生产。


    但到底时间有限。


    马镫与高桥马鞍只打造了一小批,如今对上装备充足的幽州军,多少有点吃亏。


    战马嘶鸣,铁盾与长刀相碰,发出铛铛的重响,战鼓的鼓点愈发密集,杀声成片。


    幽州这方除了呐喊“杀”以外,还不时震声喊“山神助我幽州”,期初并州兵心里一惊,但后面发现无事发生,便慢慢放下心来。


    “取我长弓来。”霍霆山将环首刀归鞘,对卫兵说。


    卫兵得令,很快扛着一把大弓过来。


    霍霆山坐于乌夜背上,单手取了卫兵肩上的大弓,又取来长箭。


    这张往日需两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六石巨弓,到了霍霆山手中仿佛失去了它一向的分量。


    单手定弓,长箭上弦,六石大弓被拉得宛如满月。


    男人执着长弓的手背上绷起青色的筋络,青筋微微鼓动,每一下都带着遒劲的力量感。


    霍霆山目视前方,狭长的黑眸冰冷无波,瞄准某一处。


    不远处,石连虎身边的副将看到霍霆山拉弓,脸色剧变,“石公,躲一躲,霍霆山拉弓了。”


    石连虎亦有听闻霍霆山善用重弓,当初幽州军和匈奴左贤王一战,据说就是那霍霆山百步开外,一箭射穿了左贤王的胸膛。


    石连虎不敢托大,忙唤来卫兵提盾做挡。


    几乎同一时间,霍霆山右手松开。


    “嗖——!”


    长箭携着破风之势,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光,径直朝着对面的并州军而去。


    石连虎听见有人喊霍霆山放箭了,挡在他面前的盾牌好好的,他心里嗤笑,霍霆山这一箭射歪了吧。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身旁的副将惊呼:


    “不好,军纛要倒了。”


    石连虎一颗心痉挛了下,他猛地转头看后方的军纛。


    支撑着军纛的木杆被一箭射穿,巨大的军纛正缓缓往旁边歪。


    “快扶住军纛!”石连虎目眦欲裂。


    已经冲入敌军中,正在大开杀戒的熊茂虎目一瞪:“并州军纛倒了!”


    他本就是个大嗓门,这一喊,声音传开老远。


    正在和幽州军交战的并州兵心头慌乱,有人不住回头看军纛,只见“并”字的军纛确实在倒,歪到一旁,不复之前威风。


    霍霆山将长弓交还给卫兵,取出腰间环首刀:“众将士,随我杀!”


    一般而言,主帅是不会轻易下场的,除非是士气极度低迷,又或是极度高涨,乘胜追击。


    听到霍霆山这一声,幽州军这方士气大涨。


    “杀!”


    “杀!”


    乌夜打了个响鼻,朝前飞奔而去。


    军纛已倒,并州这方士气大减,加之霍霆山亲自领军冲锋,一时间幽州军杀声如潮往前席卷。


    石连虎心道不好,忙组织撤退。且战且退,迅速撤到燕门的后方。


    幽州军一路追到关卡,这里的地势变险要了,且金乌西沉,夜幕降临,幽州军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


    “大将军,他们缩在关后。”熊茂闷声道。


    霍霆山随意甩了甩环首刀,刀面上的血迹在地上挥出一排星点:“不缩里面,难不成出来挨打吗?”


    熊茂被噎了下。


    霍霆山:“传我军令,整军休息,寅初行动。”


    熊茂:“唯。”


    *


    石连虎领军狼狈躲回燕门。


    副将焦心道:“都怪那李司州捏着藏着,这般迟才告诉我们有马镫之物,今日和幽州军对上,我们吃了不少亏。”


    幽州军勇猛无比,但这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不能说。


    石连虎捏了捏眉心:“今日下午幽州小捷,难保他们会趁胜追击。今夜守好关,若是这个燕门破了,后面那一路下去无多少险关。”


    “唯。”


    ……


    月黑风高,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寅时是人最疲乏的时间点,更别说今日下午并州还和幽州开了一战。


    站岗的并州士兵打了个哈欠,“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今夜是平安夜。”


    “夜里作战不易,他们不来很正常。”


    然而这话刚落,不远处陡然响起呐喊:


    “山神助我幽州!”


    “山神助我幽州!”


    两个卫兵一激灵,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去通传,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仿佛是木板轻敲,也仿佛是山风的呼啸吟咏,悠远神秘又密集。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如同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将他们牢牢笼罩。


    可他们背后是山,而他们在中间守着,此间一直没听到异样,幽州军如何能悄无声息的绕到他们后方。


    “山神助我幽州!”


    那一声声崇拜与扬威的呐喊不曾止息。


    并州兵面色煞白:“快、快去通传。”


    其余并州士兵从夜中惊醒,听闻那萦绕在四面八方的怪异声音,皆是心头大骇。


    “难道他们真的请动山神了?”


    “山神出世了?”


    “准、准备作战,准备……迎敌……”


    石连虎从睡梦中惊醒,听闻外面乱做一团,不住大惊:“怎么回事?”


    有卫兵匆忙进来:“石公,幽州军请动山神了。”


    “满口胡言,何来的山神?”石连虎怒斥。


    但他这话才落下,就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像山风呼过,像林木鸣动,也似有人在吟咏。


    石连虎眼瞳收紧,忙问士兵怎么回事。


    然而卫兵却只道山神出世。


    “石公,关破了,请速速撤退。”副将匆忙进来。


    石连虎难以置信:“关破了?这才多久,如何可能?”


    副将把头垂得低低的:“那幽州军不知作了何妖,让周围怪响不断,士兵和有些将领以为是山神出世,不大敢抵抗……”


    石连虎一口老血险些哽出来。


    愚民,愚民啊!


    哪来的山神,不过是霍霆山那边搞的鬼罢了。


    副将着急道:“请石公速走,不然走不了了。”


    石连虎咬牙切齿,但再多不甘心和疑惑,此时也只能暂且放一边:“走!”


    关卡攻破,幽州兵亢奋到了极点,如狼似虎地抄了兵器入内。


    霍霆山看向身旁的陈渊:“陈渊,你带人将那些纸鸢收起来,而后和熊茂一并打扫战场。”


    陈渊拱手领命,带着士兵去通知那些只身进山林里寻了间隙放纸鸢的卫兵。


    并州军听到的“山神呼唤”,其实不过是纸鸢的缘故。纸鸢上面绑了些轻巧的竹片,将纸鸢放到天上,风连着碎竹片一同吹动,于是有了林间的鸣声。


    “秦洋、沙英,你们随我一同去追击石连虎。”霍霆山点了人。


    秦洋和沙英兴奋领命。


    这个关卡过后,后面并无险关,这可让石连虎叫苦连天。


    霍霆山领着骑兵在后面追,用的是饿狼之术,且追且战且放,一直跟在并州残军后面,一点点啃食并州军剩余部队。


    石连虎一逃就是两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直到听到副将说并州援军至,他才心神一震。


    石连虎狂喜不已:“总算是来了。”


    不远处,霍霆山也收到了并州援军将至的消息。


    男人执起长弓,再次拉弓满弦,深如海的黑瞳盯着前方马背上的那道身影。


    一瞬,两瞬。


    霍霆山松了手。


    离弦利箭飞出,正中目标。


    在一众并州武将的惊呼中,石连虎呕出一口鲜血,当即坠下马。


    “大将军,他……”沙英见那边乱作一团,有些担忧。


    霍霆山瞥了他一眼。


    秦洋笑眯眯道:“放心,以大将军的箭术,不欲令他当场毙命,阎王都不敢立刻收他。”


    石连虎到底是并州牧,直接射杀不妥,但如果受了点伤,而后面伤势难愈死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吧。”霍霆山收回长弓。


    待他们回到燕门郡,战场早已打扫完毕,周围一片喜气洋洋。


    霍霆山对陈渊说:“陈渊,你召集一队卫兵,去远山郡接夫人过来。”


    陈渊领命。


    霍霆山回到主屋,两三下卸了甲,准备换身衣服,在欲拿衣服时,男人的手顿了顿。


    他看着被他一同放在衣袍旁的蓝色荷包,静默一瞬。


    陈渊点好了人,即将出发,却见霍霆山这时从屋中出来。


    “大将军?”陈渊疑惑。


    霍霆山没骑乌夜,让人牵了另一匹马来:“你且在这里,我亲自去迎夫人。”


    陈渊惊愕。


    *


    远山郡,郡守府。


    霍霆山出征以后,程蝉依没再往主院跑,也如他当初和裴莺说的那般,三日后程家人抵达郡守府,将程蝉依接走了。


    裴莺生活彻底重归平静。


    今日是程蝉依离开的第二天,是霍霆山出征的第五日,裴莺在女儿院子里用完古董羹,悠哉地回主院,计划着将那本游记的最后一点看再歇息。


    主院很静,无奴仆往来。裴莺推门进屋,如今的天黑得愈发早,不过是堪堪用完晚膳,房中已是一片昏暗。


    在那昏暗里,竟立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裴莺心跳漏了一拍,正欲惊呼,这时却听到一声熟悉且低沉的男音:“夫人。”


    裴莺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心跳总算是逐渐平复。


    “将军?”她语气还有点试探。


    霍霆山看她站在门口,一副怀疑的模样,干脆朝她走去:“不是我还能是谁?”


    一步两步三步,准备近她身旁时,霍霆山看见不远处的美妇人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拿出帕子捂着鼻子。


    “将军,您这是多少日未沐浴?”语气的嫌弃不加掩饰。


    霍霆山额上青筋一绷。


    他迟早被她气死。


    第63章


    裴莺那话落下后, 房间里静了。


    她看见他站在黑暗里,一言不发,那道黑影仿佛要融入暗色之中, 再变成诡谲的修罗罗刹。


    裴莺咬了咬唇, 正打算找个借口离开, 这时那人却开口了。


    “借夫人房中浴池一用。”


    裴莺眼睁睁看着他转身, 往耳房的方向去,她有些着急, 这时脑中灵光一掠:“将军, 若是您身上有伤, 此时不宜沐浴。”


    带着笑意的男音飘来:“夫人安心, 我不仅旗开得胜,还全须全尾回来。”


    裴莺:“……”


    这人用她浴池还犹嫌不足,后面又说:“烦请夫人去我房中, 帮我拿一套新的衣物过来。”


    说话间, 那道高大的身影已进了耳房。


    裴莺站在原地片刻, 认命叹了口气, 出门去隔壁房间。


    裴莺前后在州牧府里住了不短时日, 府中许多地方都被她逛过了,一些空置的院子也进去瞧过。


    但与她相邻的这间房间,还是第一回来。


    两间都是主人房,布局基本相同, 不同的大概是比起她的房间, 他这里简单许多。似乎全都是原先就有的物件,后面没再新置其他的。


    裴莺找到了衣匣, 衣匣只有一个,打开后能看见里面分了两个格子。


    一个稍小些的格子装贴身衣物, 诸如裈裤与里衣,另外一个大些的格子装衣袍。


    裴莺看着衣匣里面随便放,叠都不叠一下、如今已经成“一条条”的衣袍,有一瞬的无语。


    裴莺不住嘟囔道:“这人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也亏得那衣服料子不错,就算一条条的放在匣子里,拿出来不久后也舒展没剩多少折痕。


    裴莺先拿了外袍,又拿了里衣和裈裤,拿完这些后,又习惯的在稍小那格子里翻了翻。


    翻了好一通,但都没找到后,裴莺忽然想起内裤如今还没出现。当初条件稍好些后,她便给自己和女儿做了内裤,当初那人还嘲笑她多此一举来着。


    裴莺闭了闭眼,尽量不去想他以及满大街男人都没有穿内裤的情况。


    合上衣匣,裴莺抱着衣服回自己房间。


    耳房中水声哗哗,汤泉氤氲起水雾,视线不甚清晰。


    “将军,衣服我拿来了,放……霍霆山,你用我的香皂?”


    裴莺本来语气温和,想着交完差就出去,结果眼角余光瞥见他手里的香皂,顿时忍不住了。


    香皂本身是白的,盈盈如奶冻,但此时霍霆山手里那块香皂有大半是浅红的。


    血在香皂上晕在。


    他说自己没受伤,那就是香皂上都是旁人的血。


    她在隔壁已有一小段时间,然而这香皂竟还这般模样,最初岂不是……


    “夫人,此处只有一块香皂。”霍霆山在水里,看着她站在几步开外抱着他的衣裳,心情莫名比射了石连虎那老东西一箭还要舒爽些。


    裴莺拧起细眉:“旁边有个小匣子,匣子里面就有新的。”


    霍霆山懒洋洋道:“当时不知晓。”


    裴莺盯着霍霆山周围的水,不知道是不是她先入为主的,还是事实确实如此,她觉得他周身那一圈的水都隐隐带了些血色。


    “夫人欲和我同浴?”霍霆山往池边走了两步。


    裴莺放下手中衣袍,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霍霆山看着裴莺的背影,轻啧了声。


    用她一块香皂而已,又不高兴了,她若不乐意吃亏,大不了他的给她用回来。


    霍霆山这回沐浴花的时间比过往长不少,待他整装出来,见裴莺在软榻上看游记。


    霍霆山唤来辛锦,让她传晚膳过来。


    如今饭点未过,庖房收到霍霆山回府并传膳的消息,立马将夕食送了过来。


    送到了裴莺的房中。


    裴莺看着不远处案几上摆满的食物,再看着坐在案前大快朵颐的男人,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仍在此处。


    察觉到裴莺的目光,霍霆山抬眸:“夫人有话说?”


    裴莺没话说。


    霍霆山见状继续用餐。


    庖房做了不少食物,将案几占得满满当当,裴莺得吃两顿,甚至是三顿才用得完,但到了霍霆山这里,他一顿便一扫而空。


    待饭罢,霍霆山道:“夫人,明日收拾行囊,随我前往并州。”


    裴莺迟疑:“并州,打下来了?”


    她不懂打仗,但算时间还是会的。


    从远山郡到冀州和并州的交界,寻常赶路得花三日,若快马加鞭,或许一日能到。


    去一日,回一日,剩下三日。


    他仅用了三日,就将偌大的并州打下来了?


    裴莺难以置信。


    “还未,但如今并州牧重伤,并州群龙无首,他那几个儿子又是平庸之辈,我拿下并州早晚的事。”霍霆山如实道。


    以石连虎的伤势,他熬不了太久,或许现在已是昏迷时间居多,醒来的少。


    旧主尚在,话语权和威信未散,底下几个儿子为了权柄拉帮结派,相互内斗,但又不能太过火,毕竟老子还没断气。


    这比情况乍一看比石连虎直接死了、引爆并州权力更替要好些,然而旧主的将死未死,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又何尝不是代表这场混乱难以迅速结束。


    更别说过了燕门以后,从东往西走,并州再无其他大险关。


    并州,已是他囊中之物。


    裴莺听他语气虽然平缓,却暗藏桀骜,心知这并州于他大概十拿九稳了。


    “恭贺将军。”裴莺由衷祝贺道。


    如今她和他是利益共同体,幽州这方大胜于她和囡囡都是好事。


    霍霆山勾起嘴角:“也是开战前承了夫人吉言,那晚夜风才来的恰当好处。待再过些时日,我带夫人去住并州的州牧府,石连虎那老东西比袁丁要贪财,想来他那处的宝贝比起这里只多不少。”


    裴莺听不懂他口中的夜风有何用处,但倒是难得,居然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还像人话的。


    他用完夕食了,裴莺从榻上起身到外面唤辛锦,让她将这满桌的器具撤下去。


    房中方才用过膳,现在稍有些饭菜味道,裴莺相继将几扇窗户打开,转身正想将软榻旁的那扇窗牗也一并开了,却看见霍霆山躺在了她先前的位置。


    他竟是合了眼睛,睡着了。


    裴莺稍顿,走过去唤他:“将军……”


    一连唤了两声,没人应,他动都没动一下。


    裴莺抿着唇看了霍霆山半晌,想到他来回赶路,可能战时又没多少时间合眼,估计如今陷入了深度睡眠。


    没再喊他,待饭菜味道散得差不多后,裴莺将窗牗阖上少许。


    房中放了炭盆,不能完全门户紧闭。


    裴莺回头看软榻方向,到底取了张锦被过去。


    冬夜严寒,容易着凉,在没有感冒药和抗生素的时代,一场风寒可能会要了人命。


    把被子铺开盖在霍霆山身上,裴莺便不再理会他了,吹灭烛火,径自绕过屏风到里面床榻。


    她没想过换厢房,反正她还欠着霍霆山两回,他要是果断更好,她早些高枕无忧。


    裴莺将床榻两侧的罗纱放下,躺下盖好被子,准备入睡。


    而一面屏风相隔之外,原本躺在榻上、被裴莺以为熟睡的男人却在这时睁开了眼,黑眸明锐,并无任何入睡过的混沌。


    霍霆山执住锦被的一角拉起,让其盖过自己的鼻骨,那股幽幽的甜香瞬间浓了几分,仿佛将他裹挟。


    男人抱着锦被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在这张于他而言有些狭隘的软榻上进入梦乡。


    ……


    裴莺翌日醒来,窗牗外已天光大亮,房中软榻上已没了霍霆山的身影,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


    裴莺发现外面下雪了。


    这还是她在古代第一回看到雪,银装素裹,白茫茫的连成一片,天地间似乎瞬间干净了许多。


    “夫人,下雪了,今日穿这件氅衣吧。”辛锦从衣匣里拿出更加厚实些的狐裘衣。


    “穿昨日那件便可,下雪不冷,融雪时才冷呢。”裴莺笑道:“对了辛锦,收拾行囊,准备随将军离开远山郡。”


    “这般快?”辛锦惊愕。


    将军昨日才归,今日就要再动身?


    裴莺颔首说:“大概是那边暂且安定下来了。”


    辛锦闻言不敢耽搁,忙去收拾行囊。


    裴莺去了女儿院子,将要启程之事告诉孟灵儿。


    孟灵儿倒是很高兴:“并州啊,外祖他们就在并州,到时候娘亲可以带我去拜访外祖他们。”


    裴莺忽然想起裴家搬家之事还未和女儿说:“囡囡,外祖他们搬回冀州了。”


    孟灵儿惊愕:“何时的事?”


    裴莺:“不久前。我们如今在幽州军中,外祖一家在外地不妥,遂搬回来。”


    孟灵儿了然:“攸关性命,那还是回来吧。”


    孟灵儿让水苏去收拾行囊,她和裴莺到外面去。


    裴莺看着满目的白,忍不住拢起一捧雪,捏了一个雪球。


    来到古代前,她是南方人,嫁的丈夫也是南方的男人,从出生到穿越前,实际见雪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而最近一次已经是八年前了……


    捏了一个小雪球,又嫌不够,裴莺又拢了一捧雪,想来个大的。


    “囡囡,你回屋子里拿长锦巾出来,我们来堆个雪人。”裴莺对女儿说。


    堆个雪人,到时候给雪人系条围巾。


    孟灵儿应声,忙往屋里去。


    裴莺看着大片的白,不住出神,没有污染的古代,再加上干干净净的庭院,一大片洁净到优雅的白,看着就心情舒畅。


    不知过去多久,裴莺听到身后传来女儿的声音。


    “娘亲,锦巾拿来了,刚刚水苏收到衣匣里,又被其他衣裳压着,一通好找,让娘亲久等了。”


    裴莺回神,正想回头,忽觉双目一阵刺痛,眼前的光一寸寸暗了下来,然后眼前彻底一片漆黑。


    裴莺心里咯噔了下。


    后知后觉方才自己直视雪地的时间太久了,纯白柔软的雪折光性强,杀伤力比脏兮兮的雪强多了。


    她一个不慎得了雪盲症。


    裴莺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去:“囡囡,我看不见了,扶我回屋子里。”


    孟灵儿大惊,“娘亲?”


    目光触及裴莺通红的眼睛,孟灵儿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娘亲怎的这般不小心?我扶您进去,然后给您把冯医官……”


    说到冯医官,孟灵儿停下。她忽然想起那位出征带走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冯玉竹冯医官。


    孟灵儿改了口:“冯先生不在,我给您找其他杏林来,我先扶您进屋。”


    裴莺一探到女儿的手就不由握紧些,分明身旁有人领着,也分明记得这一片比较空旷,但真正迈步时,还是束手束脚。


    裴莺走的很慢,孟灵儿也不催,耐心带着裴莺进屋,又和水苏说声,让她先行照看裴莺,而后她再急匆匆出门找杏林。


    孟灵儿走了一段后,刚好遇到陈杨,忙喊住人:“陈里长请留步。”


    陈杨看是孟灵儿,拱手一揖:“不知孟小娘子有何事?”


    孟灵儿:“陈里长可否帮我请个杏林,我娘亲不慎得了雪眇。”


    陈杨闻言正色:“我立马去。”


    孟灵儿见他应下,忙谢过,然后回自己院子。


    小姑娘离开后,陈杨想起霍霆山出征前的叮嘱,到底派了个卫兵将此事禀报上去,然后他再出府寻杏林。


    孟灵儿回到屋子不久,听到有脚步声进来,她以为是陈杨请来了杏林,抬头正想道谢,下一刻却看见一道魁岸的身影入内。


    孟灵儿僵了一瞬。


    这位怎么来了?


    霍霆山一进来就看到裴莺坐在软座上,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可能是有女儿在,她没露出太慌乱的神情。


    “夫人如何?”


    看不见后,其他观感敏锐了不少,裴莺听闻脚步声,猜测大概是霍霆山来了,因此当他的声音响起时并不太意外。


    “其实还好,就是看不见。”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心知她没说实话,在小辈前要面子呢:“杏林稍后去主院,夫人随我回主院去。”


    裴莺正想喊女儿来搀她,却忽然腾空,被人从软座上抱了起来。


    “霍霆山!”裴莺下意识抓住霍霆山的衣襟。


    一面锦帕施施然的飘落。


    霍霆山抱了人往外走:“也就那么一会儿时间没看住,夫人便将自己折腾成这模样,你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裴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没忘记女儿还在旁边:“你先放我下来。”


    霍霆山没听她的。


    孟灵儿瞠目结舌地看着霍霆山迅速走远的背影。


    他,和她娘亲……


    “水苏,快来扶一下我。”孟灵儿只觉手脚脱力,一阵头晕目眩。


    孟灵儿的院子距离主院并不远,霍霆山抱着人很快就回了主院。


    “夫人?”还在收拾行囊的辛锦惊愕。


    霍霆山将人放在软椅上,大掌托着裴莺的下颌让她将头稍稍仰起来,看她的眼睛。


    裴莺眼眶一圈全红了,眼睫根部湿漉漉的,让鸦羽愈发的根根分明。


    “连三岁孩提都知晓下雪后不可久视雪地,夫人怎的连他们都不如?莫不是今年没有三岁。”霍霆山揶揄道。


    裴莺不住辩驳:“只是许久未看过雪,一时忘记了。”


    霍霆山稍顿。


    北川县在冀州的北部,年年都会下雪。


    那话说完后,裴莺反应过来觉得不妥,于是打补丁:“今年发生了不少事,再回忆起去年冬季,宛若隔世。”


    裴莺看不到霍霆山,并不知她身前的男人挑了一下眉,面上是全然的不信。


    裴莺没听见应声,以为他信了。


    霍霆山看着她通红的眼,哼笑了声:“夫人如今倒真像只兔儿。”


    不久后,杏林来了。


    陈杨请的这位杏林是个及冠不久的男子,约莫二十三四。他背着竹匣,由陈杨引入主院中。


    “大将军,杏林请来了。”陈杨不意外霍霆山在此处。


    霍霆山:“让他进来。”


    赵杏林提了提肩上的竹匣,谨慎入内,进来前告诉自己谨言慎行,然而当进屋后看见软椅上的美妇人,仍不住稍愣。


    一道冷锐的目光径直射过来。


    赵杏林骤然回神,肌肉本能的绷紧御敌,浑身僵硬。不敢多看,赵杏林立马垂下头。


    “上前来。”霍霆山沉声道。


    赵杏林脊背微弯上前。


    霍霆山:“给夫人看诊。”


    裴莺感觉被号了一番脉,然后听见有人说:“夫人之症不算重,鄙人开几剂药,一日两回,早晚各一回,三日药到病除。夫人此时眼部应该有刺痛感,可用冰雪稍做冷敷,以减轻疼痛。此外,这几日宜用黑纱遮眼,莫要再让眼睛受刺激。”


    霍霆山看向辛锦,后者忙去准备。


    赵杏林开了药方后,被陈杨送出去。


    “将军,方才我已和囡囡说了今日启程之事,是午饭后启程否?”裴莺问他。


    霍霆山:“夫人这般还想启程?”


    裴莺有理有据:“我又无需驾马。”


    霍霆山若有所思:“那就午膳后启程。”


    辛锦拿了裹挟冰的锦巾回来,给裴莺敷眼睛,冰搭在眼上后,那阵刺痛感有不少舒缓。


    午膳用的是古董羹,裴莺看不见,辛锦将食物烫好放在她的小碗里,而后裴莺再拿勺子慢慢舀着吃。


    霍霆山今日午膳和裴莺一同用,看她在那里慢吞吞的捣鼓,忍不住说:“夫人若不需女婢,可将她发卖出去。”


    辛锦立马以额触地。


    裴莺听到身边一点轻响,知道辛锦可能被吓着了,不由朝霍霆山的方向瞪了眼:“我哪里不需要,将军莫随意吓唬人。”


    没听见他说话,也看不见他表情,裴莺又添了一句:“辛锦伺候周到,除非她家中有事,亦或者到了该成婚之年想嫁人去,否则我想一直留她在身旁。”


    辛锦微微一震,百感交集。


    跟在夫人身边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夫人温和从不苛责女婢,有时得了好物件又或是佳肴美味,还会分一些给她。


    辛锦敢说,就算是县令府的小娘子都没她过得舒坦。


    霍霆山饶有兴致道:“那夫人以为,何时才是该成婚之年?”


    时常听她说孟灵儿年纪小,甚至还觉得那华二郎亦然,那在她心中,几岁才算成人?


    裴莺迟疑了下,在成年的基础上加了两岁:“起码得年二十吧,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年纪太小容易识人不清,倘若嫁错郎君,便是耽误年华。”


    霍霆山:“有父母庇护,又怎会识人不清?”


    裴莺不同意,“又不是父母代替儿女成婚,自然是以儿女的意愿为先,若不甚喜欢,勉强无益。”


    霍霆山本来还想说一两句,忽然想起她和孟杜仓是青梅竹马,婚前已相恋,成婚后更是蜜里调油。


    男人敛眸。


    孟杜仓是初秋死的,往前还有两个季节,只是不知之前那个还是不是她……


    待饭后,整装待发。


    裴莺被辛锦搀上了马车,马车上物品一应俱全,她伸手朝前探了探,摸到了小案几。


    裴莺又往右侧摸,探到了一个小矮柜。她稍放松了些,这辆马车是她之前一直坐的那一辆。


    帏帘掀起的声音传来,裴莺以为是女儿上车了:“囡囡,枳子有备好吗?”


    “夫人想吃枳子?”传来的却是霍霆山的声音。


    裴莺惊讶:“将军,您怎的过来了?”


    霍霆山在她对面入座,“近来战事疲乏,今日和夫人一样乘马车。”


    裴莺迟疑道:“我女儿她……”


    霍霆山抬眼,看着对面的美妇人。


    她今日穿着朱玄色的交领襦裙,领口绣有金线纹,在阳光下微微闪着亮光。


    然而那抹微芒,却不及她香肌玉肤在阳光下的润泽,白肤芙蓉面,每一处皆是名家浓墨重彩的一笔。往日秋水般缱绻的眸子此时被一条黑纱遮住,倒多了几分平日不曾有的冷艳。


    霍霆山:“安心,令媛在隔壁马车。”


    这时马车动了起来,车轮子碾过石砖,发出些轻响,裴莺只好将那句“不如我去和我女儿同乘”咽回。


    他们是午后出发的,马车行过喧闹的集市,朝着城门的方向去。


    坐了一会儿马车后,裴莺抬手摸右边的矮柜,她在柜子里放了些梅子干。


    手才探了两下,她听那人问:“夫人想拿什么?”


    裴莺如实说了。


    几息后,她被一只大掌拨了拨,几乎是将她一直拨到最里面,紧接着,裴莺感觉到身旁的位置好像微微凹陷了。


    “将军?”


    不太确定,裴莺伸手戳了下,戳到他手臂了,哪怕是隔着衣裳,也觉得肌肉紧实。


    “梅子干是吧,等着。”她听到他如此说。


    很快,她感觉自己手腕被握住拉过,然后一个小纸包放在了她掌心里。


    裴莺捏了捏纸包,触感微软,确实是梅子干没错。她和他道谢,这人只懒洋洋地应了声。


    裴莺以为他帮她拿完梅子干会回对面去,但并没有,他一直坐在旁边,似乎忘了那事。


    他刚刚才帮了忙,现在她开口赶人好像不大好,裴莺又捏了捏纸包,到底没说。


    将纸包打开,裴莺摸出一枚梅子干吃了,然后意思意思问他一句:“将军您要吃梅子干吗?”


    他好像不爱吃这些,之前在府中或宴上,裴莺都没见他碰过零嘴。


    “自己先吃了再问我,夫人你这小没良心的。”霍霆山轻呵。


    裴莺耳尖微红:“您不是不爱吃么,且我好歹也问了。”


    “谁说我不爱吃?”


    裴莺只觉手掌上一重,之后又是一轻,多半是他拿了,她努了努嘴,到底没说旁的。


    又是吃两枚梅子干后,裴莺将纸包包好递给霍霆山,她没听到小柜子阖上的声音,可能梅子干仍在他手里。


    原来他真爱吃梅子干。


    马车出了城,喧嚣逐渐远去。


    平日午后裴莺有午憩的习惯,如今马车摇摇晃晃,她又坐在窗牗旁晒着暖和的太阳,且为了休养,她一直是闭着眼睛,困意排山倒海的涌来。


    裴莺努力坐正,然后开始睡觉。


    霍霆山听到了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他侧头看身旁的美妇人,等了片刻,见她慢慢松软下来。


    半晌以后,肩上毫不意外地一重,男人慵懒地倚着软座看向窗牗,透过半卷的帏帘看窗外。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今日是个好天儿。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被放在小案几半敞的小纸包上,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梅子干比之最初,少了三枚。


    第64章


    裴莺午睡醒来后,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霍霆山的肩膀当成枕头,美妇人一僵,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直起身。


    “夫人睡得可还好?”她若无其事, 有人偏偏要提起。


    裴莺听出他语气里的笑意, 嗯了声, 一板一眼道:“谢过将军。”


    霍霆山看她脸颊侧有一块压出来的红痕, 午后的阳光落在那张白中透粉的芙蓉面上,端是醉颜微酡的娇美。


    霍霆山盯着那块小红印片刻, 伸手戳了一下, 触感一如他所想的滑腻柔软。


    裴莺虽然看不见, 但对霍霆山一双带着厚茧的手还是非常熟悉的, 粗粝得很,像低配版的砂纸。


    细眉拧了拧,裴莺没明白他这是忽然作什么妖, 但如果和他吵, 说不准这人愈发来劲儿, 干脆将头转向窗牗那侧。


    霍霆山本来搭在矮柜顶上, 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的手指顿住。


    行军的日子很单调, 基本都在马车里度过,吃食也是吃糗糒。像糗糒这一类可以捧着、拿着吃的干粮,裴莺更无需辛锦在旁伺候了。


    临近天黑,卫兵队抵达了一处厩置。


    “马匹要喂上好的粮草。”陈杨交代厩置中人, 因为未直接亮明身份, 说完后陈杨塞了一把银钱过去。


    厩置的人是个有眼力的,他见过的马匹不少, 好马一眼能看出来。


    这一行百来人竟个个乘的都是良驹,光是马匹便价值不菲, 更别说马上配置的皆是精装,遂更不敢懈怠。


    霍霆山将裴莺牵下车,把人带到二楼的厢房:“夫人好生休息吧,有事可唤我,我就住旁边。”


    辛锦和水苏拿着药去厩置的庖房了,此时跟着裴莺的只有孟灵儿。


    孟灵儿听了霍霆山的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但是说话之人说完便走,一句解释都没有。


    霍霆山出去了,这回倒是有顺便将门关上。他一走,孟灵儿迫不及待喊了声娘亲。


    裴莺应了声,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把霍霆山骂了一遍。


    做事这般张扬,后面如何收场。


    “娘亲,您和那位……”孟灵儿今日一个白日几乎都处于混乱中。


    当初大舅舅给娘亲介绍友人,那时她还担心那位程姓的郎君会成为她的继父。


    将军来踹门时,她虽觉有几分古怪,但只是以为他不愿娘亲随大舅舅回并州嫁人,毕竟娘亲说她和他之间有合作,那位不愿失去一个合作者。


    然而如今,孟灵儿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想当她继父的,分明是他。


    裴莺伸手先探到女儿的胳膊,然后再往下握住她的手:“事情比较复杂,不过并非囡囡想的那般,我不是他的外室或宠姬,只是现阶段不得以和他有些纠葛,待再过些时日就好了。囡囡,往后我无意再嫁人,因此你不必忧心会有继父。”


    在现代结婚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在封建时代。


    说句挺不厚道的话,裴莺觉得她现在的身份就很好。有钱有女儿,但没有丈夫,也没有婆家。


    带着温柔的轻声细语,慢慢抚平了孟灵儿心里的焦虑。


    小姑娘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娘亲,其实就算您往后想嫁人也是可以的,只是能不能别那么般快?”


    孟灵儿想起小时候,与她家一巷之隔的小姚娘子家。她父亲病逝,母亲半个月后就改嫁了,诸如此类事件还有不少。


    大楚没有守节一说,甚至鼓励丧偶的百姓重新成婚。孟灵儿长在其中,从未想过裴莺今生不会再嫁,但私心里,她希望娘亲嫁人晚一点,再晚一点。


    裴莺知道女儿是不信,不由失笑,只好顺着她说:“好好好,起码三年,不够的话再加两年,如果再不够的话……”


    “娘亲就会逗我开心。”孟灵儿扑进裴莺怀里。


    待裴莺喝完药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她坐在榻上,听着外面呼呼刮过的风声,下意识拢了拢被子。


    房中放了银丝炭盆,她盖着蚕丝被,其实不如何冷,只是听着风声,下意识瑟缩。


    房中烛火已吹灭,裴莺摘下眼上的黑纱细带,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不意外的一片漆黑。


    外面的风似乎更加凛冽了些,听着风声,榻上的美妇人发愣了许久。


    ……


    翌日。


    一觉醒来,裴莺觉得天气好像愈发冷了,而后又听辛锦说今日比昨天更冷,要给她换更厚实些的衣服,她才发现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北地,逐步进入严冬。


    待在厩置中用过早膳,一行人再次启程。裴莺听到帏帘掀起的声音,对面似乎有人入座,但没听闻女儿喊她。


    “将军?”裴莺试探。


    “嗯。”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


    还真是他。


    他今日也随她同乘马车。


    裴莺:“将军,严冬将至,我想问问,如今军中将士穿什么御寒?”


    霍霆山没问她问这些做什么,而是直接道:“有兽皮,有羊毛织物,也有麻布。若是再冷些,晚间就多盖一席麦秆草被,以此来御寒。”


    裴莺曾听闻稻草和麦秆做成的被子特别暖和,最好是那种晾晒过的,铺到板床上会有一阵好闻的草香不说,还非常暖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里面的“粮草”,其实不单单指士兵和马匹的吃食,还有真正的、给士兵用来御寒的草。


    不过草被有个弊端,一旦草被潮了或被压得板实,其保暖效果就会大幅下降。


    说白了,有点像一次性耗品,不过这个“一次”的时间比较长。


    裴莺心知方才他说的兽皮和羊毛织物,大抵存在于将领级别,若是普通的大头兵,估计只能用麻布。


    毕竟军中人多,军队供给是个大问题,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穿最暖和的衣物。


    裴莺低声道:“将军,我知晓一种御寒作物,比丝麻暖和,比兽皮轻便十倍不止,且可以量产。”


    霍霆山本来是靠在软椅上的,听了裴莺的话,脊背骤然绷了一下,他直起身:“夫人请说。”


    裴莺:“这种作物叫棉花,或许也有人会将之称为白叠。此物叶阔卵形,先端突渐尖,基部宽,叶柄疏被柔毛,具白色长棉毛和灰白色不易剥离的短棉毛,花期在夏秋二季。”①


    裴莺眼睛看不见,并不知晓对面之人的神色变化:“不过我听我亡夫的挚友说,棉花如今还在南方,将军不妨派人往东南和西南两个地方搜寻一番。”


    棉花原是印度河流域那边的作物,后经丝绸之路传了过来,最初出现在南方。


    南方气候暖,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起初棉花得不到多少重视,直到宋末元初大量传入内地,然后明朝才开始普遍种植。


    她话落下半晌,才听他道:“多谢夫人提点,若此番能找到棉花,夫人大功一件。”


    他的声音比平时似要暗哑些,裴莺只是抿唇笑笑,没说其他。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乱世里的百姓太苦,任意翻开一页都写满了吃人,既然战乱的局面已经开始,并注定无法挽回,还不如早点结束这场大动荡。


    霍霆山在马车矮柜里翻了翻,找出笔墨,然后大笔一挥,写了封信,再印上火漆。


    他唤来两个卫兵:“快马加鞭,今日务必将这封密信交至陈渊手中。”


    “唯。”卫兵领命而去。


    如今他们正常赶路,从远山郡到燕门预计三日,今天是第二日,其实只要明日就能回去。


    但是霍霆山一刻也等不得。


    他想到了北国那些民族,大军难以北上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气候,就像如今的大楚和前朝的大燕,边界就没有超越辽东地区。


    倘若真的能找到夫人口中的棉花,倘若棉花真有那般神奇……


    光是想一想,霍霆山便觉热血沸腾。


    信交给卫兵后,男人将目光放回对面,只见在他写信的时候,美妇人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马车比不得厢房,空间不大,因此放的也是小小的炭盆。小炭盆火力有限,故而今日在入座马车时,裴莺并没有将白狐裘脱掉。


    她陷在白狐裘大氅里,脸颊微枕着氅衣雪白的狐毛,透出几分满足的酡红。


    看了裴莺许久,霍霆山轻笑了声。


    她倒是个不挑环境的,马车里随时都能睡着。


    天冷适合冬眠,行军的三日,裴莺大半时间都在睡,睡着睡着,就到并州的燕门了。


    燕门郡被攻下,幽州军盘踞在此。


    打下燕门后,霍霆山和往常一样立刻出榜安民,约束军队不得侵扰百姓。除此以外,他也把邸报搬了上来。


    以邸报宣读的方式,告知并州燕门郡的百姓,幽州军为何会攻打燕门:


    起因是并州军先在幽、司二州开战时企图截幽州的粮草,因此幽州军才会反击。


    此外,邸报还宣扬了不少霍霆山在冀州办过的事。


    最初幽州军进城后,燕门百姓闭门不出,生怕起兵患。出榜安民完,百姓如蜗牛般慢慢探出来少许触须。


    待设置了邸报,燕门百姓那点好奇心被勾住了,和当初冀州时一样,邸报宣读处很快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百姓。


    一日三回,要一回不漏听完才罢休。


    原来冀州牧是中了蓝巾贼暗算病故的,原来蓝巾贼的主力是幽州军剿灭的,原来幽州军进军冀州以后,还推行了新的田策……


    那些被阻断的信息就这样传进了燕门。


    燕门的百姓看幽州军的眼神慢慢变了,不再抵触,有些分外大胆的布衣,还会和巡逻的卫兵主动搭话。


    裴莺跟着霍霆山入住了这里的郡守府。


    燕门在远山郡的西北方,这里比远山郡更冷,且郡守府内没有汤池。裴莺到郡守府后,迫不及待往房间里躲。


    “娘亲,您的眼睛感觉如何?今日有好些吗?”孟灵儿紧张问。


    当初那个郎中说用药三日,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裴莺摘下眼上的黑纱细带,缓缓睁开眼睛。能看见亮光了,但周围还是有些雾蒙蒙的。


    裴莺:“能看见光了,不过看不太清,估计还要等一日。”


    孟灵儿呼出一口浊气:“那就好。”


    在燕门郡过的第一个晚上,裴莺睡的并不好,又降温了,这里没有暖气,没有电热毯,也没有暖水袋,她半夜被冷醒。


    第二日裴莺就受不了了,待霍霆山在书房议完事,她让辛锦把人喊过来。


    “夫人找我?”霍霆山大步进来。


    裴莺看到一团黑影,“将军请坐。今日请将军来,是想向将军讨要些物件。”


    霍霆山来了兴致,她一向少开口,上一回问他讨物件,要了只铁锅:“夫人想要什么?”


    “我想要用一些铜,做大概这么大,椭圆形的瓜状小圆壶。”裴莺试图比划大小:“最上面开小盖,两侧还要有一个把手,方便提拎。像这样的小壶,我想要四个。”


    裴莺一通比划后,霍霆山看明白了。


    “此物我已知晓,稍后让人去办。”霍霆山问:“不知夫人要的这个小壶,有何作用?”


    裴莺如实说:“这是汤婆子,取暖所用。到时在汤婆子外面裹上锦布,再将热水灌入其中,哪怕置于被中一夜也不会变凉。”


    千钱买脚婆,夜夜睡到明。这里面的“脚婆”就是汤婆子。这种取暖神器直至宋代才有,裴莺等不了那么久了,现在就想要。


    霍霆山听她说取暖,然后又是置于被子中,明白她是寒夜难眠。


    “夫人若想夜里取暖,何须这般麻烦。”霍霆山狭长的眸挑出一抹笑。


    裴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声音有一两分狎昵,心头一跳,莫名感觉他后面的很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此事就拜托将军了。”裴莺不给他机会说,“那汤婆子好使的很,若将军也需要,可让人多制几个。”


    “我不用,这般的夜我从未觉得冷。”霍霆山笑了下,她倒变机灵了些。


    若那个法子不用,还有其他的,他说:“既然夫人觉得夜冷,不如我给夫人盘个火炕。”


    裴莺稍怔,恍然想起还有火炕这一物。火炕,这古代版的电热毯,可比汤婆子暖和多了。


    裴莺眉开眼笑,“好,谢过将军,我囡囡那边也要一个。”


    “小事。”霍霆山又说:“待再过几日,等夫人的眼睛彻底好了,我带夫人出去走走。”


    她可不是个安分的,往日在远山郡便时常外出游肆,如今到了燕门郡整天窝在屋子里。若是像兔儿一样只长了膘还好些,只怕闷着闷着,把人闷出病来。


    裴莺惊讶问:“将军不需要忙活打仗之事?”


    “并州的燕门攻破后,司州军停止了北上援助并州。”霍霆山勾起嘴角。


    个个都不想吃亏,无论是并州援司,还是司州援并,皆是想待对方和幽州军打得差不多再来。


    却没想到他幽州在他们抵达前,一口气破了燕门,还重创了石连虎,令其危在旦夕。


    司州军本就想保存实力,现在的局势一看便知难以挽留,那何苦顶着风雪继续北上做无用之功?


    裴莺疑惑问:“那并州呢,如若司州援军未至,此时攻打并州岂非更好?”


    霍霆山淡声道:“这场大雪来的突然,比我预料的还要早许多,我军后方有些物资未至,不可贸然行军。”


    这一回算是老天爷拉了并州一把,给石连虎和他那几个儿子争得些喘息时间。


    裴莺听懂了:“原来是天公不作美,将军被迫休假啊。”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话是没错,怎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那般不得劲。


    罢了,若凡事都和她计较,他得少活几十年。


    *


    两日之后,裴莺的眼睛彻底好了,不再是雾里看花。


    汤婆子先火炕一步做好,火炕哪怕盘好也需静等至少三日后方可使用。


    有了汤婆子,裴莺舒服多了,基本从汤婆子被送来始,就一直揣在身边不离手。


    “夫人,将军请您去正厅。”辛锦来报。


    裴莺从座上起身,想起前两日霍霆山说带她出去走走,“该不会要出去吧?”


    她猜对了,霍霆山确实要带她出门。


    霍霆山见了她便道:“这附近有一座颇有名气的寺庙,名曰长灵,听闻寺庙后有一大片梅林,今日风雪已停,夫人随我去赏梅否?”


    如果是前两日,还没拿到汤婆子,裴莺是说什么都不愿出门的。现在汤婆子在手,且又好不容易重见光明,她犹豫了片刻,到底心动了。


    裴莺应下,然后转头和辛锦说:“辛锦,你去问问灵儿,看她是否想去赏梅。”


    辛锦领命。


    霍霆山转着扳指的动作稍顿,但没说什么。


    孟灵儿听闻要去寺庙赏梅,欣然要随行。


    一辆马车自郡守府驶出,两侧有卫兵护航,布衣见之避让。


    霍霆山骑着乌夜走在马车侧,目光扫过街上种种,多得邸报之功,燕门的百姓迅速接纳了幽州军。


    如今寺庙多建于郊外,且坐北朝南,这座长灵寺也不例外,它距离霍霆山当初领兵破的那处关很近,那时领兵进攻,霍霆山就看到这座长灵寺了。


    长灵寺在这附近有盛名,皆因百姓都说它灵验,求姻缘也好,求钱财和安康也罢,只要心诚往往能如愿,因此长灵寺收到的供奉比附近寺庙要多许多。


    马车停在寺庙门口,裴莺抱着汤婆子从车上下来。


    天地白茫茫,寺庙耸立在雪白中,有种古朴的圣洁。裴莺看了一会儿就移开眼睛,不敢多看。


    如今是午后,按理说是人流最旺盛之时,不过不知是否天冷,大家都不愿徒步出门,寺庙中香客竟不算多。


    星星点点,皆在虔诚跪拜。


    他们这一趟是为赏梅而来,霍霆山带着人直奔梅林。


    来之前,裴莺只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儿,对霍霆山说的“一大片梅园”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


    但当真的看到,裴莺却不住为之倾倒。


    大片的雪梅连成一片,厚雪压梅,雪白间透出点绯红,像美人玉颊上透出的胭脂色,美得如梦如幻。


    梅林还有其他人,多是一些少年人,也有身着僧袍、手持扫帚的僧人。


    “娘亲,这里好漂亮。”孟灵儿惊叹。


    裴莺亦是惊叹:“确实美,不虚此行。”


    旁边的男人低笑:“也不知是谁之前还犹豫着是否要前往。”


    裴莺没想到她在正厅的那点犹豫居然被他看出来了,耳尖微红,但认是不可能认的,“反正不是我。”


    霍霆山长眉微扬:“我又没说是夫人。”


    裴莺:“……”


    她有时真的和他聊不了一点天。


    裴莺带着女儿先行往前,把霍霆山甩在身后。


    霍霆山目光扫过周围,而后才懒洋洋抬步跟在她们母女后。


    母女俩边走边聊,踩着石阶不知不觉到了梅林深处。


    这时忽的有一阵寒风拂过,裴莺和孟灵儿齐齐将脸埋进狐裘氅衣的围脖里。


    寒风还在呼啸,风声呼呼,不过稍缓了些。


    孟灵儿从大氅里将汤婆子拿出来些:“娘亲您真的好厉害,前有香皂,后有汤婆子,还有马镫和高桥马鞍,我猜应该也是您的功劳吧,您是如何想出这般多东西?”


    裴莺早就想好理由:“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


    “那本书还在吗?我也想看看。”孟灵儿好奇。


    裴莺笑道:“已不在。”


    这话说完,裴莺忽然看到一棵梅树后面露出半片衣角。


    有人在?


    下一刻,仿佛是解答了裴莺心里的疑惑,一抹身影从梅树后出来。


    原是一个手持扫帚的僧人。


    那僧人看着她,两息后,对她行了一个僧礼,然后拿着扫帚缓缓走远。


    身后的男人这时慢悠悠上前:“夫人莫要又看愣了神。”


    裴莺收回目光:“才不会。”


    他们赏了一个时辰雪梅,这次裴莺终于如愿堆了一个小雪人,还捡了石子镶在雪人脸上,给它当眼睛。


    赏完雪梅,本来是要离开寺庙的,但走着走着,裴莺走偏了。


    她被一棵树吸引了目光。


    那应该是一棵有些年纪的树了,苍劲挺拔,树上挂了不少系着红布的木牌子,木牌随着风微微摇曳,树枝上还盛了些白雪。


    红与白,还有沉稳的木质色,再往上的湛蓝如水晶的天,色彩交融之中形成一副绝美的画。


    裴莺看到树下有小娘子在抛木签,她们将系着红布的木签高高抛起,有的成功挂到树枝上,有些抛了个空,在空中滑出一道曲线重新落在地上。


    成功将木牌挂到树上的小娘子喜笑颜开,那些抛空的则是懊悔的“噢”了声,然后去捡牌子,锲而不舍继续抛小木牌。


    孟灵儿对小木牌来了兴趣:“娘亲,听说这寺庙灵验,我也想去许个愿。”


    裴莺:“那就去吧。”


    “娘亲和我一起去。”孟灵儿握住裴莺的手,拉着她一同来到大树旁不远支起的小摊前。


    “要两份木牌。”孟灵儿拿出银钱。


    旁边就有笔,孟灵儿自己拿了一支,又给裴莺一支。


    裴莺一手拿笔,一手拿着小木牌,站着没动,而这时孟灵儿已在牌子上写字了。


    裴莺想了想,也动了笔。


    待写完,俩母女拿着牌子到树下。


    孟灵儿单手将牌子高高抛起,第一次就挂了上去,裴莺看了下角度,也接着抛了木牌,居然亦是一回就中。


    “嗳,运气不错。”裴莺弯起眼睛。


    霍霆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棵树眯了眯眼睛。


    挂完木牌,这次是真的回去了。


    裴莺和孟灵儿乘马车回郡守府,再用个晚膳,夜幕降临。美妇人拿起游记,打算看一会儿书就睡。


    ……


    书房里。


    霍霆山刚处理完一封信件,有卫兵来报,坐在案几之后的男人听了卫兵之名,让他进来。


    那卫兵手里端了个大木盒,“大将军,那一片基本都在此处。”


    霍霆山:“行,下去吧。”


    待卫兵离开,霍霆山将木盒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一个个绑着红布的小木签,那木牌不算大,不过是女子的半个巴掌大小,竟也将这盒子填得满满当当。


    瞧这数量,约莫有大几十,甚至接近百数。


    霍霆山手掌一抓,拿出十几个,目光扫过。


    求财的,求子的,求官职的,求姻缘的,求来年丰收的,求病痛快些痊愈的……


    片刻后,这把小木牌像扔垃圾一般随意被丢到地板上。


    霍霆山又拿了一把。


    他手掌宽大,一把能住抓住好多,每次抓起木牌不久,那些个牌子便哗啦啦的掉地上。


    第四把,霍霆山如常看过,却在某张小木牌上停下。


    “哗啦啦。”其他都牌子被丢下,只留了那一张。


    霍霆山看着那小木牌,黑眸暗沉,他的目光在第四个字上停留的时间要久许多。


    牌上只有六字:想带女儿回家


    第65章


    并州, 肖江郡。


    一匹快马自东而来,踏着天际的第一缕曙光朝城门口飞驰。


    守城的卫兵守了一个彻夜,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正想和同伴说话提提神, 忽见有一人一骑来, 嘟囔着何人如此早进城。


    城门尚未开, 那一人一骑便到了城下。


    只听那人扬声说:“我乃都督卫兵高正明,现有要事求见石公石并州, 还请各位弟兄速速开城门。”


    城上守卫听了打了个激灵, 又见此人掏出信物来, 连忙开城门。


    城门方打开到只容一马通过, 那人就迫不及待地打马进城。


    马蹄扬起尘土,哒哒迅速跑远。


    卫兵看着那一人一马匆忙的背影,疑惑道:“这般着急, 难不成是替石公寻药材回来的?”


    “不无可能, 石公身负重伤已不是秘密, 方才那多半是卫兵奔走为其筹备就医之事。”


    “石公如此状态, 你说咱们并州会不会……”


    “嘘, 这话可说不得。”


    肖江郡是并州的权力郡,并州牧的州牧府就坐落在此处,如果要类比,肖江郡大概就是冀州的远山郡。


    石连虎被霍霆山一箭重创以后, 他的三个儿子经商讨一致同意让卫兵将人连夜送回州牧府, 理由是肖江郡环境更舒适,名医汇聚于此, 且此处也远离边陲,不必担心受幽州军侵扰。


    明面上有条有理, 似乎为父亲殚精竭虑,但实际病患奔波之苦,或许只有病患本人才知晓。


    也或许不知晓,石连虎现在已是昏迷的多,清醒的少。


    高正明一路急行到州牧府。守门的卫兵认得他,因此并不阻拦,让其长驱直入。


    高正明快步走到正厅,遇到几个将要打扫完的家仆,他问:“大公子何在?”


    家仆如实道:“大公子尚未起。”


    高正明不住皱起眉。


    卯时已至,竟还未起?


    高正明又问:“二公子,三公子起身否?”


    家仆跪下:“奴不知。”


    高正明又去寻了其他家仆,走过一轮后发现二公子未起,三公子已醒。


    三公子在侍疾。


    高正明来到主院前,命家仆传了讯,说有要事求见。


    家仆禀报后出,“高长史对不住,石公方醒来,如今正和三公子说话呢,您之事……”


    话音未落,却见面前人眼中精光大盛,而后竟是扬声道:“属下高正明,意外知晓幽州军一桩诡秘之事,现求见石公。”


    高正明是习武之人,声如洪钟。


    片刻以后,主院里出来家仆迎高正明,后者阔步入内。


    冬日天寒,屋子放了炭盆,为了防风,窗牗并没打开多少,此刻主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药味,血腥和腐臭味,还有炭火烧起的闷气夹杂在一起,气味并不好闻。


    石连虎是武将出身,骨骼粗壮,身体健硕,然而仅是几日不见,高正明惊觉主公竟瘦削得如此之多,仿佛就只剩一副骨架子。


    在石连虎榻旁,有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手持汤药。


    高正明知晓此人是石公三子,石远湖。


    “何事?”石连虎问。


    分明只是二字而已,他居然说得颇为艰难,气息远没了之前的浑厚有力。


    高正明跪下拜见,而后道:“属下随军撤退时负伤落伍,无奈之下只好借草木掩护遁入林中,以此躲避幽州军追杀。后来属下摸入一处寺庙中,扮演落难僧人求庇护,本想着待伤势养好后再归,却不想在寺庙中碰见霍幽州,并听闻一桩惊天事。”


    房中两人具惊。


    “你看……咳咳,你看见霍霆山了?”


    “高长史,当时发生了何事,快细细道来?”


    高正明:“当时属下被派至梅林中清扫石道积雪,偶遇一双赏梅母女,那小娘子对身旁母亲细语,接连道出香皂、汤婆子,还有马镫与高桥马鞍,并称赞其母之能。”


    而后高正明将当时孟灵儿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石连虎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石远湖会意,替父亲询问:“那妇人如何接话?”


    高正明如是说:“她说是在古籍中得知那些,只不过如今那本古籍已不在。属下心下疑惑不已,遂主动从树后走出,想见一见这位给幽州献策之人。待见过,属下本想将她带回,后惊觉霍幽州就在不远,且正往这边来,颇有几分稀罕得丢不开手的架势。属下自知无力对抗霍幽州,只能折身离开,并迅速来报。”


    他话落,房中针落可闻,直至寂静被石连虎的咳嗽声打破。


    “你,你可看清那妇人相貌?速速告知画工,让他将其人画像画出来,而后……咳咳,而后交给斥候……”


    石连虎一口气喘不过来,话没说完就是震天咳嗽,咳得厉害,竟是吐出两口血来。


    “父亲。”石远湖大惊,“您莫要动气,身体要紧,区区妇人罢了,不值得您伤神。”


    “竖子愚钝!”石连虎恨铁不成钢。


    幽州军近来的变化为不少人侧目,先是马镫和高桥马鞍,接着又是在长安赚得铂满盆满的裴氏香皂,再接着是忽然在冀州推行的梯田策……


    一样又一样,仅是一个秋季而已,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他也曾疑惑过,为何只是短短几个月,霍霆山变化如此之大,仿佛得了什么仙人指点似的。


    现在迷雾被拨开少许,甭管那妇人口中的古籍从何而来,既然古籍已不在,那她就是关键。


    若能将此妇人夺过来,他并州或许亦能像幽州一样迅速壮大版图。


    石远湖被父亲骂得讷讷不敢做声。


    石连虎直视着不知为何迟疑的下属:“高正明。”


    高正明低声道:“石公,那美妇惊为天人,容色艳冠整个并州,画工怕是画不出她的三分神采。”


    石氏父子惊愕。


    石远湖难以置信:“容色艳冠整个并州?且还是一个生育过的妇人?你高正明是否没见过美人,这等荒唐话都说得出来。”


    高正明低头不语。


    石远湖嘲讽完他,忽想起一事:“你是见过莲姬的,你口中那美妇,比之我大兄的莲姬如何?”


    他大兄石远江前年得了一绝色,那佳人的小脸儿和小腰肢,真真是千娇百媚,婀娜多姿,仿佛是狐妖变的,连目光流转间也好似带了钩子,令人心头酥痒。


    此女美艳绝伦,他大兄为其取名莲姬,道是用“莲”之一字压一压她满身的艳光。


    石远湖年已三十四,又是州牧之子,见过的美人多不胜数,却觉得满园的佳人在莲姬前皆黯然失色。


    一个姬妾而已,不至于不能随便评论。高正明轻咳了声:“莲姬稍逊色些。”


    说是“稍逊色”,他私心里却觉得逊色多矣。


    哪怕撇开容貌不谈,只说眼神,一个时刻带着欲,时间长了眼底都是浑浊的;另一位的眼睛是真的生得妙极,目光澄清潋滟,对视的那一眼,高正明仿佛看到了夕阳下浮光跃金的湖面。


    “竟有此事?是否尔在夸大其词?”石远湖惊诧不已。


    莲姬竟落于下乘,那她该是何等的出众姿容?


    高正明不语。


    “派几队斥候过去,务必将……咳咳,将那美妇掳过来。”石连虎努力将话说完:“若实在无法掳过来,就找个机会将她杀了,不能为我并州所用,留着百害而无一利,此事交给……”


    石连虎本来想点三子的名字,让他去办此事,但又想起三子好色,这事交给他,他怕是下不去手,不妥不妥。


    可是长子,长子亦是个贪色的,还是不妥。


    女色方面,二子似乎较为好些。然,二子处事优柔寡断,没有其兄的果决。


    他石连虎也算一代英豪,可恨卧病在床后,居然发现一个出挑的儿子都寻不出来。


    后继无人啊!


    石连虎本就不适,如今思绪过重,致使郁气攻心,竟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石远湖忙喊着父亲,又是搀扶,又是唤杏林,好一通忙活。


    待他安顿完石连虎,石远湖将高正明叫到自己跟前:“你方才也听到了,父亲是欲将那事交给我的,只不过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高正明,你既然有伤在身,那就回去好好养伤吧,往后那美妇人之事你不必管,我会安排斥候将其带回来。”


    高正明犹豫片刻,到底是应下。


    正准备退出主院,他又听石远湖说:“我大兄和二兄近来颇为繁忙,此事你不必与他们说起。”


    “唯。”


    *


    并州,燕门郡郡守府。


    裴莺还不知晓自己被盯上了,她在琢磨着劁猪的事情。


    如今天冷,阉割后感染的几率比夏日要低许多,且这等天气估计猪也不如其他几个季节浮躁。


    裴莺将劁猪的事和霍霆山说了,“……将军,其实可以先做个实验,买些幼豕回来阉割,待它们长成,您再看看它们和普通豕之间的区别。”


    裴莺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得养猪。


    不养多,先养那么一点,主要是让霍霆山看见劁猪的好处。


    好处说起来可能笼统,尤其是对如今这般一个有些缺粮的统帅来说。但缺粮只是暂时的,待明年将小麦种起来,粮食短缺的问题就会逐步解除。


    猪的生长也需要时间,现在劁猪,基本是等霍霆山手里不缺粮了,他同时也看到了劁猪之益。


    于她的益处嘛,自然是能早点吃上不腥的猪肉。


    霍霆山见她佯装平静,但眼里忍不住冒光的模样,不由好笑。


    她是个贪嘴的,不喜金银,就惦记着那两口吃的。他连这般难养的她都养得起,也不在乎再多几头豕。


    霍霆山:“不是什大事,夫人随意。”


    话是好话,但裴莺听着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忍不住道:“待猪长成,将军别被那猪肉香掉舌头才好。”


    霍霆山哼笑:“我拭目以待。”


    “我今日就出门去一趟集市。”裴莺迫不及待要开始。


    劁猪对猪是有要求的,首先必须是小猪,且得健康,这等关乎自己往后口腹之欲的事,裴莺想亲力亲为。


    “夫人要去肉市?何必如此,你想要幼豕,让底下的人去办便是。”霍霆山长眉皱起。


    肉市那等地方脏乱,她跑过去就跟金凤凰掉鸡窝里似的。


    裴莺坚持:“此事我想亲手着办。”


    霍霆山看她两息,心里了然。


    她是待不住想往外面跑了,从长灵寺回来也就五日,她这是又闷了。


    不过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霍霆山应了:“我让陈渊挑几个卫兵随你一道去。”


    裴莺心满意足,留下一句“多谢将军”便从座上起身,准备忙活自己的事。


    “夫人。”男音低沉,似有那么一丝的不悦。


    裴莺闻声转头,眼里有疑惑:“将军有事?”


    霍霆山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案几:“夫人这用完就扔的习惯,往后能否改改?”


    她来找他只说劁猪之事,说完就走,这给她泡的茶连半杯都未喝到,她比他还忙是吧。


    裴莺拧起细眉,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将军莫要污蔑我,我哪有用完就扔?且劁猪之事事关未来的万千将士,再重要不过了,这说起来我亦算为将军排忧解难,将军不谢我便罢了,为何还要指责我,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冠于我头上。”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得,他才说了她一句,她后面有十句等着他。


    “没有指责夫人的意思。”霍霆山无奈。


    裴莺问他:“那您说您是何意?”


    霍霆山难得没话说。


    裴莺和他对视片刻,移开目光,这人哪怕坐着也气势强劲:“将军您继续忙,我出门了。”


    霍霆山看着裴莺往门外走的背影,轻啧了声。


    她那兔子胆儿是越来越肥了。


    ……


    裴莺找到了陈渊,和他说了要出门的事,陈渊迅速挑了几个卫兵,又准备好了马车。


    今日女儿要上课,裴莺便没把出门之事和她说。


    马车驶出郡守府,朝着集市方向驶去。


    裴莺让陈渊将马车驶到集市入口,而后戴上帷帽从马车里出来。


    如今还是早上,集市的许多摊位都是有货的,就肉市来说,卖鱼和卖羊的摊位最多,偶尔还有兔子,此外还有一些卖虾的。


    虾较之于鱼要少些,难得看到有虾,裴莺毫不犹豫买了。


    集市人多,熙熙攘攘,不过裴莺身旁有卫兵,幽州兵腰上挎刀,目光锐利,一旁的布衣见之下意识往旁边退,因此这一路裴莺走得倒不如何挤。


    像这类的肉市,通常都有自己的小摊位。


    这摊位很简易,木架搭起一个小平台,摊主站于后,小木台上摆着要卖之货,和后世相去不远。


    走了大半程,裴莺还是没看到有卖小猪的,不住嘟囔:“难道今日没有?”


    如今已出现了圈养式养猪,把猪圈起来投喂,待养大了再杀掉卖钱。但这种已经属于大猪了,不是裴莺要的小猪。


    就当裴莺失望时,她听到几声哼哼。


    “卖小豕喽,有人要买小豕吗?今日刚在城外抓到的,价格不贵。”


    裴莺听着这吆喝声,心花怒放,立马遁着声音过去。


    不远处有个猎户打扮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往后延伸,绑住了五只黑皮小猪的脚。


    五只小黑猪在地上哼哼叫,一个个浑圆像小瓜,可见之前伙食不错。


    看到是小黑猪,裴莺毫不意外。


    如今的猪都是黑皮的,且是有牙的那种,小白猪是在二十世纪末才引进培育。


    “这五只小豕多少银钱?”裴莺问价。


    那壮汉猎户见裴莺打扮富贵,本想诈她一笔,但又见陈渊等人腰间带了刀,打扮不似寻常人,只好老实报价。


    裴莺听了价格,转头问陈渊:“陈校尉,这个价格合适否?”


    陈渊:“差不多。”


    猎户偷偷咽了口吐沫,庆幸方才自己没有漫天要价。


    “这五头小豕我都要了。”裴莺直接给他清盘。


    “嗳好好。”猎户大喜。


    五头小猪交给卫兵,两个牛高马大的卫兵直接抱着小猪走。


    要买的小猪买到了,裴莺打算离开,但当她转身时,她身旁的陈渊陡然开口:“夫人,有些不对劲。”


    裴莺疑惑,“怎么了?”


    裴莺看向四周,她在肉市里,周围人来人往,有吆喝着卖肉货的,也有欲要买荤腥的买客。


    很热闹,和裴莺所认知的市场并无差别。


    陈渊目光扫过周围,一切如常,仿佛方才的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然而有过裴回舟被司州斥候抓走的前车之鉴,如今陈渊丝毫不敢放松。


    上次裴回舟被抓,是对方抓错了人。其实那次就算救不回裴回舟,对大将军也没什影响,左右裴回舟不过是个小商贾,且与他们幽州军毫无关联的商贾。


    若是裴夫人被带走了……


    “裴夫人请随我来。”陈渊沉声道。


    陈渊仍是面无表情,但裴莺却无端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凝重。


    当即裴莺也不多问,直接点头。


    陈渊对周围卫兵打了个手势,而后护着裴莺,一直将人送到集市口,再送上马车。


    马车的帏帘还未完全落下,陈渊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冷芒从远处飞来。


    陈渊猛地抽出腰间挎刀,“铮”的挡下那支飞驰而来的箭矢,而后侧头对抱着小猪的卫兵说:“你速回郡守府,将此事告知大将军。”


    那卫兵果断应声,他本是抱着小猪的,当下将小猪塞进后方那辆专门用于装载辎重的马车中。


    放下小猪,卫兵再翻身上马,然而这时他的左右两个侧方各飞来两只长箭。


    能被陈渊挑出来,那卫兵自然是身经百战,他迅速拔刀挡下一支长箭,另一支后仰以背贴马身险险再躲过。


    对方并不止放两箭,后面陆续有来。


    一支长箭射中了马身,那卫兵座下骏马瞬间发狂。


    第一支长箭射出时,集市已乱成一片。


    以麻布为垫摆摊的小贩,将麻布四角利落一收,提着包裹就走。那些将肉摆在小木台上售卖的屠户,赶紧双手展开将肉圈到自己这方,再拨到下方的木篓里,背着木篓也赶紧跑。


    本欲买荤腥的买客更不必说,直接拔腿而逃。


    一片混乱。


    布衣跑光后,那些伪装之徒如枯竭河水下的石块,迅速露了出来。


    陈渊目光一扫,至少三十之数。


    是比他们的人要多些,不过现在在城中闹市区,这片动静很快就会吸引来守卫军。


    只要支撑到守卫军来便可。


    “裴夫人,莫要从马车里出来。”陈渊对车里的裴莺说。


    裴莺:“好。”


    两侧的帏帘都放下了,裴莺看不到外面,但听得见。


    她听到有人惨叫,听到兵器碰撞的铛铛声,听到摊位被砸烂之响,还听到大概是刀剑入肉的声音。


    “嗖——”


    一支长箭刺破帏帘从窗牗飞入,带走了大半的帏帘,撩起的冷风将裴莺的帷帽掀落,最后钉在了她侧边的厢板上。


    裴莺闭了闭眼,不敢看外面。


    这时,她乘的马车忽然动了起来,有人在前面驾马急行。


    马车动得急,裴莺一把抓住软座旁的凭几稳定身形。


    “裴夫人,集市空旷不易躲藏,我送您去就近的茶舍或食肆。”是陈渊。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的刺杀不足为道。


    裴莺镇定了不少,“好。”


    牵车的马匹是好马,很快载着裴莺来到一间食肆。


    陈渊从前座驾车位下来,“请裴夫人暂且在此处躲避。”


    裴莺自车厢里出来时走得急,忘了戴帷帽,然而此时时间紧迫,也顾不上折回去拿了。


    除了陈渊之外,他身旁还有一名卫兵一同护在裴莺身侧。


    后方追来的“布衣”看见裴莺下车这一幕,不少皆是一愣。


    *


    郡守府。


    过大江急行至书房,道是求见大将军。


    书房门紧闭,守卫的士兵对过大江说:“大将军与公孙先生等人在房中议事,若非要事,后面再来报。”


    过大江怔了怔,眉头打结。


    大将军和公孙先生等人谈的定是要事,可是裴夫人遇袭之事……


    这孰轻孰重?


    过大江脑中划过一道灵光,扬声道:“既然大将军在忙,还请稍后禀报裴夫人在闹市中遇袭之事。”


    这番话喊完,过大江心里得意。


    话已传到,大将军肯定知晓了,想来待会儿大将军就……


    “咯滋。”书房的门陡然打开。


    霍霆山大步自书房里出来,“你方才说夫人遇袭?在何处发生的事?情况如何?”


    过大江惊愕。


    他是面向书房的,透过没有关闭的书房门能看见里面一众先生。


    先生们还都坐着,不像是商议完的模样。


    “回话。”重重二字砸下。


    过大江瞬间回神,此时霍霆山正往外面走,他忙跟上脚步,同时迅速将他离开之前的事一一告知。


    霍霆山直接去马厩里取了乌夜,策马从侧门出,奔向过大江口中的闹市。


    这一片街道已空旷,车水马龙已消失不见。快行至过大江所说的地点时,霍霆山看到侧方街道有一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停在食肆前,而食肆门口横着许多具尸体。


    霍霆山打马到食肆旁,翻身下马,才进食肆,看见几个手持利剑的布衣正在和卫兵搏斗。


    环首刀出鞘,一行血线飞溅到木桌上,霍霆山面无表情转刀,反手将旁边一个“布衣”捅了个对穿。


    他所过之处,一具具尸首相继倒下。


    从一楼行至二楼,霍霆山在二楼的楼梯口遇到了陈渊。


    陈渊站在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他见了霍霆山,收刀拱手作揖:“大将军,裴夫人在最里的包厢,无负伤。”


    霍霆山无言,径自往尽头的包厢走。


    “呯。”包厢门被蛮力推开。


    霍霆山对上了一双惊颤不定的美目,他面色缓和下来:“过来,我看看。”


    第66章


    裴莺看着霍霆山, 怔怔的,没有动。


    他手里提着环首刀,刀面鲜红, 全都是血, 他站在门口, 将敞开的房门挡住了大半了, 很高,也很挺拔, 仿佛是一座能隔绝所有厮杀的山岳。


    见裴莺不动, 目光有几分落在他的刀上, 霍霆山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刀, 眉心微动,随即将刀甩了甩。


    一行血迹溅在地上。


    待刀上的血被甩干净,霍霆山将环首刀归鞘, 而后迈步进包厢, 一直走到裴莺面前。


    裴莺坐在软座上, 看着霍霆山走到她面前, 距离越来越近后, 她得仰头看他。


    “吓傻了?”霍霆山抬手摸了摸裴莺的眼下,嘴角微勾:“还不错,没有吓哭。”


    眼部的皮肤敏感,裴莺眼睫颤动了几下:“您怎么来了?”


    “听闻有歹徒想抓兔子吃, 还看准了我府上养的, 我自然得来。”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将她拉起。


    自进入包厢后,裴莺就一直坐在软座上, 听着外面杂乱不堪的打斗声,那声音里偶尔夹杂着几声惨叫。


    她听着惨叫慢慢低下去, 仿佛中刀之人被了结,又或是疼到连叫喊的力气都无了。


    一声声的传来,裴莺听久了有种血液被冻结的恐惧,门关着,看不见外面,她不知何时会有人进来,也不知进来的会是谁。


    如今被霍霆山拉起来,裴莺脚下一软,但还不等她摔下去,一条精壮的手臂绕过她腰间,将她抱了个满怀。


    霍霆山没有穿大氅,在这冬日的早晨,他只着了一身玄袍,裴莺的脸颊贴在他的锁骨上,底下那片肌理结实且热气腾腾,热度如潮般蔓了过来,慢慢将她的血液解冻。


    “就这点胆子,怎的不见夫人平日和我对着干的英勇。”霍霆山笑了下。


    裴莺搭在他腰侧的手揪紧了些。


    他忽然将裴莺抱起:“若夫人待会儿不想看到满地的死人,就闭眼。”


    话还未落,霍霆山便抱着人往外走。


    他来时身后有卫兵跟随,如今外面的残逆已被清干净。


    尸体还未收拾完,倒下的人血流了一地,彼此交汇后竟有蜿蜒成河的架势。


    黑靴踏过地上的血滩,霍霆山抱着裴莺大步往外走。


    裴莺之前乘的马车还能用,车轱辘没问题,但马匹中了箭,霍霆山让卫兵牵另一匹马过来。


    裴莺听着他吩咐,不由道:“我,我是不是不该出府……”


    霍霆山本来想再和她说两句戏语,让她待在府中,但见怀中人抓着他衣袍的手指都白了,男人面上的漫不经心收敛了些:“哪有什么该不该,若夫人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逛,这燕门郡我岂非是白打下来。只是有一点,夫人外出可以,需和我说一声,且有卫兵在侧。”


    霍霆山将人放在马车内软座上。


    裴莺察觉自己入座,缓缓睁开眼。她身后是软座,侧方是车厢的壁板,他就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将她困在这小方的犄角里。


    “方才我说的话可听清了?”霍霆山见裴莺目光缓缓往旁边移。


    裴莺嗯了声。


    霍霆山看了她两息,抬手在她发顶轻按了下,正直起身,忽察袍角有少许拉扯感。


    男人垂眸,看到了一只抓着他袍角的素手。


    手指纤长白皙,指尖透着淡粉,她衣袖往上滑了少许,露出丰润的手腕,腕上还戴着他挑的那只黄玉圆镯。


    霍霆山重新弯了脊背:“夫人有事?”


    裴莺小声道:“将军,我在集市里买了五头小豕,后来遇袭,没来得及带走它们,那些小豕还在集市门口的马车里,您能不能派人去一趟?”


    霍霆山嘴角拉平,面无表情道:“不能。”


    一天到晚惦记着口腹之欲,她那小脑袋里就不能想点别的。


    裴莺有些懵,不明白怎的一会儿不到,这人忽然变脸了。


    她方才应该没惹他吧。


    不过回到郡守府不久,裴莺到底看到了小黑猪。


    只有四只,有一只倒霉中箭死掉了。


    裴莺找了个院子,将小黑猪放在院子里面养。


    不仅猫犬会应激,其实猪也会,因此裴莺决定先养个几天,待小猪彻底熟悉环境再劁猪。


    裴莺料理她的小猪去了,霍霆山回到府中后进了书房,一个半小时后书房的门重新打开,公孙良等人相继从书房里出来。


    离开书房后,不少人皆是隐晦地看了眼裴莺住的主院。


    陈渊被传唤进书房。


    “大将军,只有两个活口。经我审讯后,一个终于说了些真话,他们皆是并州斥候,此行任务是将裴夫人带回肖江郡。”陈渊说。


    霍霆山长眉往下压了压:“确定是并州而非司州?”


    上次裴回舟的事是司州干的,这次竟是并州?


    陈渊颔首:“确定。”


    回完这句以后,陈渊低下头来:“大将军对不住,怕是跑了一个。那并州斥候说他们那一行四十人,但我点了街上的尸首再加活抓的两人,一共才三十九人。”


    霍霆山问:“事发后让守城军闭城否?”


    陈渊:“已第一时间通知。”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先搜城,或许那条漏网之鱼仍在城中。那斥候是否交代,他们为何要带走夫人?”


    陈渊摇头:“他说不知晓,他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给他下令的是并州牧三子,石远湖。”


    霍霆山翻了下记忆,发现他只知道石连虎有三个儿子,个个不成器。如此想来,这个石远湖肯定不是个出挑的。


    霍霆山吩咐道:“查一查这个石远湖。”


    陈渊:“唯。”


    当日下午,关于石远湖的资料就放在了霍霆山的案几上。这份履历颇为详尽,霍霆山翻了翻,随意看了下就扔到一旁。


    一个只会和兄长争宠,还极度好女色的蠢货。


    想到石远湖的贪色,霍霆山目光冷了下来:“陈渊,石连虎府前的犬儿缺口粮了,帮他喂喂狗。今日城中生了乱象,明日邸报中稍做解释,如实说其他州之人派斥候过来行暗杀之举。如今他州斥候已除,且布衣本就不在针对行列,让他们不必忧心。”


    陈渊领命。


    *


    肖江郡,州牧府。


    “三公子,派去燕门的斥候回来了。”家奴来报。


    石远湖眼睛一亮:“让他速速进来。”


    还未见到斥候前,石远湖已经想着待会儿会看到的画面。


    比莲姬更美的女人,究竟生得何种模样?


    当初底下人见风使舵,给大兄献了莲姬,他心痒痒的同时不由暗恨。


    那群趋炎附势的孬货不过见大兄是嫡长,就使劲巴结,女人也好,马匹也罢,有点好东西就往他大兄那处送。可分明他也是嫡子,且不比他大兄差。


    若是这回他能得到一个胜过莲姬的女人,大兄的脸色定是非常精彩……


    光是想想,石远湖便不住兴奋。


    然而他的亢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斥候来到,他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斥候,石远湖所有的期待都像是终于浮出水面的水泡,“啪”的一下破了。


    还不待石远湖开口,斥候先请罪:“属下无能,此行未能完成任务,请三公子责罚。”


    石远湖先是惊愕,而后勃然大怒:“四十人,竟连个妇人都带不回?尔等是吃白食吗?”


    斥候连忙解释说裴莺身旁有卫兵,个个都是好手,是细心挑出来的精兵,并非普通侍卫。


    石远湖想起一事,“那美妇人你可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生得如何?”


    斥候一顿,说看清楚了:“那妇人美若天仙,不似凡人。”


    石远湖抚了下胸口,似要顺平那阵难言的痒意,不等他再问,此时斥候继续汇报。


    “三公子,此行只有属下一人回来,其他弟兄怕是都殉职了。”


    石远湖一颗心咯噔了下。


    这支斥候队不算是他的私人所属,若是只折损了四五人还好,他还能小事化了。可现在只回来了一人,大兄一定会过问此事的。


    这一天石远湖忧心忡忡,但幸好一日无事发生,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翌日早上,府中却炸开一桩骇人听闻之事。


    州牧府的门侧出现了许多残肢碎块,闻着味儿来的野犬相互争食,据守门的卫兵说,有几个首级似乎是他们相熟之人的。


    此事惊动了阖府上下,当石远湖听闻时,他心道坏事了,又听闻家仆来传,说大兄让他去书房一趟。


    石远湖心里不详之感更甚,待他来到书房,看到书房中他大兄石远江、二兄石远河,还有高正明时,他心里那点庆幸彻底破灭了。


    高正明的直属上峰是他父亲,此人不站在他们三兄弟的任意一边。


    如今大兄通过斥候顺藤摸瓜找到高正明,想来已是知晓那美妇人的存在。


    “三弟来了。”石远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三弟。


    老二是庶子,自知不可能争得过他,因此平时倒是乖觉。这个老三是父亲的续弦所生,仗着自己也是嫡子,心野得很,凡事都要和他争上一争。


    石远湖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大兄寻我来所为何事?”


    石远江冷笑道:“如今幽州军作乱,父亲又抱恙在床,我作为父亲嫡长子,扛起并州的旗帜已是不易,三弟不帮忙便罢,为何还要在后面捣乱?”


    石远湖怒从心起。


    扛起并州的旗帜已是不易?有本事你别扛啊,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面上石远湖露出几分委屈:“大兄真是误会我矣,我只是奉父亲之命行事,高正明在此,不信大兄可以问他。”


    话方落下,石远湖忽然看到他大兄笑了,而后看向高正明:“高正明你也听到了,三公子让你说,这回你总该开口了吧。”


    石远湖大骇:“大兄你……”


    石远江连眼风都没有分给他半个。


    高正明垂下头,将那日在主院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石远江眼中划过惊愕:“幽州军有如今时日,竟多得一位妇人?”


    他已知晓斥候队仅归一人之事,现在联系起前因后果,石远江总算明白为何三弟要派斥候劫人了。


    石远江沉默片刻后道:“这美妇颇为神秘,就此杀了可惜。”


    石远河欲言又止,却见三弟难得和大兄统一阵营。


    “大兄,我当时也是这般想,所以才派斥候出去,只是未料到那霍幽州对她看护得紧,没能得手。”石远湖微叹:“第一回出手没成功,往后她多半不会轻易出府。”


    石远江忽然笑了声,“三弟的眼界该放宽些才是,别总盯着幽州和并州。”


    再次被嘲讽,石远湖心火旺盛,但对方似话内有话:“大兄有办法?”


    “三弟可知晓惠康王?”石远江说。


    石远湖颔首:“自然知晓,他是先帝的幺子,虽年纪不大,但说起来还是如今陛下的皇叔。我听闻这个惠康王是个闲散亲王,只喜好到处游玩,大兄为何忽然说起惠康王?”


    石远江意味深长道:“惠康王在女色上颇有钻研,我听闻此人最近在司州,距离燕门不算很远。”


    只是一句,石远湖已了然。


    若是惠康王问霍霆山讨人,后者虽说大概率不会将那美妇送出去,但拒了赵天子的皇叔,往严重了说,这何尝不是对大楚皇室不敬?


    给霍霆山找些麻烦也好。


    若是到时霍霆山不堪其扰,决心偷偷将美妇送到其他地方去,他们可在中途劫人。


    “还是大兄足智多谋。”石远湖恭维道。


    *


    燕门郡,郡守府。


    小猪经过几日的饲养,已经彻底熟悉了院子的环境,裴莺见时机差不多了,于是找到霍霆山,向他讨要一个会杀猪的士兵。


    霍霆山一时想不起周围谁是屠夫出身的,“夫人,杀人和杀猪应该相去不远。”


    裴莺:“……您挺有想法。”


    命令到底传下去,会杀猪的士兵很快找到了。说来也巧,这个士兵裴莺曾见过,他是那日随她一同去集市买小猪的卫兵。


    这人的名字挺有意思,叫过大江,一张脸也如江般长,裴莺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裴夫人想劁猪?此事交给我。”过大江拍拍胸口。


    过大江打了包票后便往养猪的小院去,裴莺见状抬步想跟。


    “夫人。”


    裴莺回头看霍霆山:“怎么了?”


    “他去劁猪,你不会劁猪,跟着去作甚?”霍霆山看着她。


    裴莺:“我会一点理论知识,且一些前置工作我也能帮忙。”


    霍霆山扬眉,“何处学来的理论知识?”


    “书上。”裴莺一本正经:“先前我无意中看过一本书,上面讲的是前朝阉人的生活史,还挺有意思的。”


    霍霆山:“……”


    她这是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最后霍霆山也跟着过去了。


    过大江拿着劁猪刀,他自认为准备就绪,正想要开始,却被裴莺喊住。


    “先用热水烫一烫刀,这般劁的猪存活率会高些。”裴莺说。


    如今还没有碘伏,消毒方面远逊于现代,只能用这种土方式灭菌。


    过大江挠挠脑袋,没听过这种说法,但照办了。


    四只小猪先前被裴莺特地禁食禁水,这会儿精力没平时好,过大江摁住一只,将其翻过来。


    一刀下去。


    两颗小圆球分离出来。


    裴莺见过大江欲要收手,忙说道:“旁边那些条状的小带子也需扯干净,如此才算彻底完工。”


    那些是导精索,是蛋蛋的附属,也得一并摘掉。


    霍霆山目光飘向旁边人:“真懂?”


    裴莺下巴微抬:“自然是真的。”


    四只小猪,三只公的,一只母的。


    小公猪外切即可,但小母猪要开腹做个摘除卵巢的小手术,待术后,裴莺让过大江用线将小母猪的伤口缝起来。


    霍霆山看着过大江手中在猪腹中穿梭的丝线,眸子微眯:“夫人,你说这丝线缝合之术,能否使用在人身上?”


    裴莺稍怔,不由惊叹。


    有些人的脑子就是好使许多,擅长举一反三,她只不过让过大江把小猪的伤口缝起来,他就已经想到了人。


    “自然是可以,不过此法有不小的风险。”裴莺想了想说:“腹腔和胸膛这些地方毕竟是要害之处,打开后容易入疠气,一旦疠气在体内横生,便是回天无力。”


    霍霆山若有所思,“方才夫人让过大江烫刀,是为了抑制疠气滋生?”


    裴莺:“正是。”


    那只小母猪术后被裴莺选出来单独饲养,后面几日她不时都过来看一看。


    裴莺接下来没有再出府,她以为她人在府中,外面之事应该找不上她,却不曾想一则传言忽然从并州传开,且插翅般迅速传遍旁边的司州和冀州,甚至有往雍州长安去的架势。


    传言道:霍幽州得了一九天玄女,此女来自天上,乃人间绝色,比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丽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身携异宝,通岐黄之术,还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先前的香皂就是她造出来的。


    “大将军,这则传言不妥至极。”


    公孙良罕见的神色凝重:“盛名传开,必定引来豺虎相聚,尤其是那句‘活死人肉白骨’,赵天子近年被术士蛊惑修长生之道,传闻龙体已欠安,若是那则传言传到他耳中,难保他会下旨纳了裴夫人。”


    虽说如今赵天子的统治力愈发弱了,但名义上还讲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且皇帝想要的只是一个女郎,又不是要你的兵权,你给不给?


    霍霆山面无表情坐在软座上,他手里拿着一个茶盏,公孙良的话落下后,男人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哒”的一声轻响,其内已空空如也的杯盏从底部皴裂开裂痕,碎片相互嵌合,奇异地没有散开。


    “倒是我小瞧了石连虎那几个儿子。”霍霆山看向窗外。


    今年的冬天下雪下得太早了,雪中行军的负担是往常的数倍,一个不慎甚至会冻死士兵。


    这个冬季真是天佑并州。


    霍霆山:“先辟谣。出动司、并、雍三州的暗桩,把那则传言往另一个方向引。”


    公孙良沉思片刻,“主公,请恕某直言,辟谣可能效果并不大。传言里裴夫人不仅与您扯上关系,还带上了远在长安的丽贵妃,这等桃色之事,世人向来爱看。”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丽贵妃已是享誉天下的美人。


    “更别说还提起香皂,香皂日进斗金,何处的权贵不眼红?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香皂创造者的线索,他们又如何肯轻易丢下?”公孙良很是头疼。


    其他人或许不觉得如何,但公孙良真真认为幕后之人这一招不得了,直中大将军的要害啊!


    还未等霍霆山想出个万全之策,他的郡守府收到了一份拜贴。


    来自惠康王的拜贴。


    拜贴送过来时,霍霆山正要和裴莺一同用午膳。


    用的是古董羹,今日庖房买了虾回来,裴莺让庖丁做了些虾滑,还特地吩咐打个鸡蛋下去。


    烫出来的虾滑不负其美名。


    霍霆山也跟着吃了,他此前何曾吃过这种虾肉做法,这一试感觉新奇又特别,一盘虾滑有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裴莺见状笑他:“不知先前是何人说我重口腹之欲,我看他自己也不多让。”


    霍霆山瞅了眼裴莺眼尾弯起的小弧度,揶揄道:“夫人心里那记账的小册子如今记到多少页了?”


    裴莺转开眼:“没有小册子。”


    霍霆山正欲开口,这时陈渊入内:“大将军,惠康王送来一份拜贴。”


    霍霆山停下动作。


    裴莺就坐在他身旁,一瞬感受到他沉下来的威压。


    裴莺看了看霍霆山,又看陈渊。


    惠康王?


    这是何人?


    霍霆山:“拜贴拿来。”


    陈渊奉上拜贴,霍霆山接过一看。


    上面的拜访时间是后日。


    惠康王是皇族,且还是赵天子的皇叔,这封拜贴不好推拒。


    将拜贴随意扔到一旁,霍霆山转头看向裴莺:“夫人,后日惠康王来府中拜访,此人是天子皇叔,在女色上风评极差,那日还需委屈夫人待在主院中。”


    裴莺没想到事情竟如此,“好,后日我不出来。”


    霍霆山听她应下,面色却没舒缓多少。


    后日转眼就到,裴莺那日没出过主院一步,不仅自己不出去,还叮嘱女儿莫要出院子。


    时间缓缓流过,夜幕降临,裴莺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看书。


    “咯、咯。”房门被敲响。


    裴莺一顿,认出是霍霆山,“门没锁。”


    “咯滋”一声响,屋门被推开。


    裴莺吸了吸鼻子,不是她的错觉,确实有酒味。


    他喝酒了。


    “将军,那个惠康王离开了吗?”裴莺仰头看向走到她跟前的男人。


    霍霆山低眸看她,眸光黑沉,像涌动着暗流的海渊:“未曾。”


    裴莺惊讶:“为何?”


    她不觉得霍霆山会请对方留宿。


    霍霆山解释道:“那惠康王是个滑头的,膳罢后装作不胜酒力昏了过去,旁边家仆搭台唱戏,要留宿于此。”


    裴莺眉心动了动,“那也没办法了。”


    一个亲王硬要在府中住一宿,你能怎么着?


    “夫人可知晓,如今外面都流传着一则传言?”霍霆山忽然换了个话题。


    裴莺真不知,这几日她都料理小猪去了,且也无人和她说这些:“什么传言?”


    霍霆山缓缓将那则传言道来。


    裴莺听后沉默,觉得荒唐不已,这荒唐之中,又藏着一份说不明的心惊。


    “夫人,现在陛下龙体欠安,这传言一旦传到陛下耳中,难保他会起将夫人收入后宫的心思,到时向我讨人,夫人你说我该如何?”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榻上的美妇人。


    裴莺脸色变了:“将军您会将我交出去吗?”


    “我如今还是大楚之臣,倘若君主向我讨一位只是在我麾下生活的女郎,我寻不出拒绝的道理。”霍霆山看着她面上血色慢慢褪去。


    他这时俯身,执起榻上之人的素手,逐渐将其收拢在自己的大掌中:“但君夺臣妻有违常纲,如今幽州缺一位主母,夫人觉得如何?”


    第67章


    “不……”裴莺被他那番话惊得不轻, 下意识摇头拒绝,同时想抽回被男人握着的手。


    但那只大掌钳子似的,她根本收不回手, 裴莺惊惧地看着霍霆山:“将军, 这事不妥。”


    男人目光幽深, 黑沉的眼瞳映着美妇人惊慌甚至说得上惊恐的面容, 他仍是方才的表情:“何处不妥?”


    语气似平静,也似带着那么几分难以察觉的不虞。


    裴莺没注意到霍霆山的情绪, 她此时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最后一句。


    幽州缺一位主母, 那就是嫁给他?


    不行不行。


    裴莺连忙道:“这事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决, 无需走到那一步。”


    “哦?愿闻其详。”霍霆山干脆坐下, 坐在裴莺的软榻上。


    他坐下,裴莺只能往里退,榻上空间算不得宽敞, 加上霍霆山又是大马金刀的坐姿, 哪怕缩到最里面, 裴莺的腿还是挨到他了。


    “将军, 我可以死遁。”裴莺绞尽脑汁:“对外宣称我病逝了, 然后偷偷将我送到旁的地方,待风波过去我再露面。”


    说完裴莺又补上一句:“我走的时候,我囡囡和我一起走。”


    霍霆山缓缓勾起唇,眼里却无半分笑意:“流言已传开, 幽州军周围都有人盯着, 夫人信不信你前脚刚离开军中,后脚就有人跟上将你抓了去。”


    裴莺低声道:“燕门被将军打下来了, 旁边的冀州也是您的地盘,将军不欲旁人知晓的事, 想来是能保密的吧。”


    霍霆山眉心微动。


    她那满身的心眼儿果然用在他这里。


    但面上男人平静道:“夫人需知,有两个词叫百密一疏和鞭长莫及。若是不知何时走露了风声,有歹人盯上夫人,而我又在外地,恐怕到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


    裴莺又冒出一个主意:“将军,我还有一个办法。”


    霍霆山长眉微不可见的皱了下。


    她哪来这般多办法?


    霍霆山:“行,说说看。”


    “将军,传言只是传言,许多人都未见过我,就算有朝一日传言传到陛下耳中,他想纳我入宫,那可以寻一位自愿进宫的女郎,让她顶着‘裴夫人’这个名头进宫。”裴莺越说越觉得可行。


    陛下以这般方式得来的美人,进宫后肯定不会少了吃喝。


    她不想进宫,但肯定是有人想的。


    “夫人可知欺君何罪?”霍霆山悠悠道:“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裴莺僵住片刻,最后小声说:“我不说,将军不说,那位女郎肯定也不会说,陛下不会知晓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走漏了风声……”霍霆山捏了捏掌中那只素手的指尖:“天子之威虽然日渐衰弱,但杀掉一个欺瞒他的女郎,再加诛连对方家族的实力还是有的。”


    裴莺眼瞳收紧了下,这回是彻底无话了。


    有人能以身求富贵,但是倘若牵扯到亲族,就得掂量掂量了。


    “夫人为何不愿嫁我?”霍霆山皱起长眉。


    旁的女人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她倒好,见了他就跑回兔子洞里,待不慎被他抓住兔耳朵拎出来,也还是个不安分的。


    裴莺再次动了动手,但依旧没能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回来。


    美妇人别开眼:“我不想嫁人。”


    霍霆山眉心的小皱褶展平。


    不是针对他,她只是纯粹不想嫁人。


    “为何不想嫁人?”霍霆山又问。


    裴莺小声道:“嫁人以后得融入对方家庭,往后不仅要侍奉舅氏姑氏,还需伺候夫君。若夫君是个滥情的,后院姬妾众多,且不说会有一个个哭闹得令人头疼的庶子庶女,单是那些个姬妾都够吃一壶了。我亡夫最是清正专情不过,他后院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亦未曾养外室弄出个外室子来,然而即便如此,在不算复杂的孟家生活,应付孟家一干人,我有时也觉得甚是疲惫,更别说当幽州主母了。”


    他是州牧,而且还是未至不惑就当上幽州牧了,背后一定有家族支持。


    裴莺不清楚霍家在幽州是什么地位,但想也知晓不会是小门小户,她就算脑子不清醒也不会想着嫁给他。


    霍霆山沉声道:“族中事务自有人辅助处理,无需夫人操心太多。至于后宅……”


    说到后宅,霍霆山脸色黑了黑,几近咬牙切齿:“难道我在夫人眼中就是那等色中恶狼,什么腥的臭的都喜欢往屋子里领?”


    裴莺迟疑,眼里有些情绪藏不住。


    就凭前两回和第三次的半程,她还真是那么认为的,这人贪得很。


    霍霆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死。


    裴莺见他脸色黑如墨,有点怵,找了个借口想从榻上下来:“将军,我给您倒一杯水。”


    霍霆山坐在外侧不动,也没松开握着她的手:“不必倒水,已气饱,喝不下。”


    裴莺:“……”


    霍霆山按了按眉心,真是被她气到头疼:“我若是真耽于酒色,幽州早就被北国那些蛮夷破了关卡,且前些年朝廷停了幽州的军饷,加之天公不作美,州内军器监和大司农皆来和我哭天抢地要银钱,我自己的私库都倒腾干净了,州内财政仍是赤字,银钱方面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来花,何处有闲钱大肆养女人。现养你一个已足够费神,往后还哪有精力顾及其他。”


    裴莺抿了抿唇,听明白了他话的意思,但依旧不想当什么幽州主母。


    “将军,如今那传言还未传到陛下耳中,此事不急,容我再想想,一定会有旁的办法的。”裴莺正色。


    霍霆山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收敛,最后面沉如水:“夫人不愿嫁我,可是依旧惦记那个短命的孟杜仓?”


    “自然是惦记的,他毕竟是灵儿的父亲。”裴莺心想这个时代的男人,大抵都很难接受自己的女人心有所属,于是毫不犹豫又说:“我与他少年夫妻,认识二十余载,恩爱非常,过往的点点滴滴我都不曾忘记,因此实在不想嫁人。”


    最开始承认惦记的时候,裴莺分明看到他眼里好似聚起恐怖的风暴,但不知为何,她越说到后面,他反而越平静。


    不是那种风雨欲来的平静,是真的平静,满天的乌云好像被拨散,变回平常的模样。


    裴莺心里打了个突,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正如夫人所说,此事还未传到陛下耳中,尚有些时间,幽州主母之事夫人可再考虑些时日。如无意外,惠康王明日午膳前会离开,夫人到时可随意在府中活动。”霍霆山从软榻上起身:“时间不早了,夫人早些安寝吧。”


    霍霆山离开后,裴莺坐在软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脑子乱糟糟的。


    这流言来得突然,叫人毫无防备。


    外面夜色已深,裴莺后知后觉她好像发了许久呆了,房中放了炭盆,冷倒不十分冷,但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如今身子都麻了。


    脚踩在地上时,有针刺的小痛感,裴莺苦着脸绕过屏风回到床榻上。


    上床,盖好被子,准备睡觉。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通常是躺到床上一盏茶后就能睡着。


    但今晚裴莺失眠了。


    辗转反侧许久都睡不着,睡不着,干脆想解决那事的办法,然而挖空心思想过一轮,根本想不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翻来覆去临近寅时,后面裴莺才疲惫睡着。


    睡得晚,起得也晚,第二日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夫人。”辛锦低声道:“如今已是巳时,待会儿就用午膳了,这早膳您看……”


    “这般晚了?”裴莺惊愕,和辛锦说了不用早膳后转头看窗外。


    窗牗外一片明媚,今日是个好天气。


    待裴莺整理妥当出房间,院子里铺了一层雪,比昨夜的薄了不少,在阳光下像一床雪白的羽绒,温暖又轻巧。


    昨日她在院子里堆的那个小雪人化了一半,裴莺走过去慢慢又捏了一个。


    今日醒的迟,在院子里用过午膳后,裴莺完全没睡意,想着昨日霍霆山说那个惠康王午膳后会走,如今午膳时间已过,她决定去看看她的小猪。


    当初猎户说小猪是他在城外抓的,野生的小豕不似被圈养的那些,它们还没有吃过秽物,身上味道轻些。


    纵然如此,裴莺还是挑了郡守府最角落的院子。


    美妇人从主院出来,斜穿郡守府,她不习惯群奴环绕,身边一直都只有辛锦一人随行。


    辛锦目视前方,认真走路。


    两人都没有注意,不远处一个男人自她们从主院里出来后就看直了眼,先是愣神,待回神后眼中精光四射,他连忙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跑。


    而那个男人也未注意,不远处的犄角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幽州兵。


    过大江站在角落里,将方才一幕收入眼中,待那仆从离开后,他也抬步离开,往书房方向去。


    ……


    小院子里。


    裴莺将四只小猪挨个看了遍,十分满意。


    可能是烫了刀再劁猪,也可能是冬季,总之四只小猪都平安度过了手术,它们如今食量飙升,小肚子日渐浑圆。


    裴莺见状心情总算好了些。


    小猪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可以——


    红烧肉,酸菜炖肉,水煮肉片。


    菜谱正满天飞着呢,裴莺忽然听到脚步声。


    辛锦率先回头,待看清两张生面孔,尤其是触及他们的目光,瞬间警惕:“你们是何人?”


    一个家仆打扮,看着像豪奴。


    另一个瞧着刚过而立之年,模样勉强还算俊朗,只是一双眼睛眼下发青,眼珠浑浊得很,他穿金戴银,鞶带上的玉挂水头极好,分明是一个男子,手上饰物竟也不少。


    “惠康王在此,岂容区区小婢放肆。”那豪奴呵斥。


    裴莺还未转身,但听闻是惠康王,心里咯噔了下。


    惠康王?


    霍霆山不是说这个惠康王午膳前会离开吗?


    他怎的还在这里?


    顾不上想起他,裴莺低声对辛锦说:“辛锦,莫管他们,我们到房中去躲一躲。”


    辛锦点头说好。


    于是在惠康王惊讶之中,那小婢忽然转身,和披着白狐裘的美妇人一同往房中跑。


    惠康王惊愕过后毫不犹豫跟上。


    裴莺和辛锦跑进房间里,进屋关门,再迅速落锁,一气呵成。


    待惠康王追到门前,房门已经锁上了。


    方才美妇人侧身入房的惊鸿一瞥犹在眼前,惠康王看着紧闭的房门,既失魂落魄又心痒难耐。


    但贸然拍门唐突了佳人,不妥。


    惠康王轻咳了声,隔着一扇房门对里面扬声道:“卿卿莫要慌,本王乃是当今陛下之叔,封号惠康,是霍幽州的贵客,并非什么歹人。”


    单凭方才对方追着她跑,裴莺就知这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人。


    门外的惠康王正想再说,忽听身旁奴仆低声道:“王爷,霍幽州来了。”


    惠康王一愣,扭头朝外看。


    还真是……


    日光正盛,霍霆山领着一人从院外而来,他身着黑袍,腰上的那把环首刀在阳光下刀鞘微微折射着利芒,一如这人此时那双狭长的眼。


    “王爷不是说宿醉难起么,怎的如今来了这养豕的小院中?莫不是觉得野豕的味道有利于解酒,故而特地来吸一口豕气提提神。”霍霆山似笑非笑道。


    惠康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到屋中的美妇人,那点尴尬似乎不值一提:“霍幽州,小王方才见一美若天仙的佳人路过,不住对其一见倾心,才不知不觉跟随到了此处,并非来吸豕气解酒。”


    惠康王觉得有些事必须解释清楚,不然他在卿卿心中有什形象可言?


    霍霆山问:“所以如今王爷酒醒了?”


    惠康王颔首:“醒了。霍幽州府中的好酒非同一般,令人难以忘怀。”


    霍霆山也不拆穿他,而是直接道:“我下午有事需去兵营一趟,既然王爷醒了,那我就不多留王爷,过大江,去取库房里取几坛好酒,再一并送……”


    “霍幽州,霍幽州。”惠康王连忙道。


    霍霆山眉梢微扬:“王爷还有何事?”


    惠康王忍不住看了眼身后,他身后的房门紧闭着,他却目光灼热,仿佛透过房门看到了门后之人。


    “小王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惠康王满面笑容。


    霍霆山:“王爷但说无妨。”


    惠康王笑容更甚,“方才小王遇卿卿,对她一见情深,不知霍幽州能否将之赠于小王,以全成人之美。”


    权贵间赠予姬妾很正常,惠康王自己就收过不少,也送过不少出去。


    见霍霆山不说话,惠康王连忙加上后面的:“当然,小王不白要你的,拿良驹百匹和十金与你换。”


    行军打仗的,就没有不喜欢马匹的,惠康王自认为自己给的条件很优渥了。


    霍霆山还是不说话。


    惠康王心道好你个霍幽州,居然还不松口,但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张侧脸,又心痒难耐。


    他十五不到就混迹在美人堆里,加之父皇宠他,未及及冠就有过许多美人了。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见过的红粉佳人不少,但近几年看多了美人以后,他已经生不出那种一眼看到便为之惊艳的感觉。


    直至今日,那种消失已久的震撼再次出现。


    惠康王咬牙继续加码:“再加五十金和一千石粮食。”


    一石粮食值两百五十钱,惠康王口中的一千石粮食,就是二十五万钱。


    门后的裴莺一颗心提起,忐忑不安,不知道霍霆山会如何应答。


    他应该,不会答应吧。


    香皂风靡长安,上市以来赚了一大笔,那人应该不至于为了那一百匹马驹和一千石粮食就把她交出去……吧。


    忽然,裴莺听到霍霆山笑了声。


    “夫人出来吧。”


    裴莺杏眸睁圆,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他这是答应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裴莺打消。不对,若他同意,直接答应便是,何至于让她出去。


    这人想做什么?


    “夫人。”旁边的辛锦轻声道。


    裴莺垂下眼眸,到底抬手扶在了门栓上。


    外面的惠康王和裴莺想的截然相反,他觉得霍霆山是意动了,顿时狂喜不已。


    “咯滋。”房门打开了。


    惠康王看到裴莺那刻,眼瞳猛地收紧。


    他见过的涎玉沫珠和章台杨柳,都不及眼前这张芙蓉玉面。


    她的皮肤白皙莹润,眼瞳却极黑,红唇若涂脂,色彩鲜艳至极,已经是很出挑的五官了,但组和起来更具美感,柔如秋水,让人忍不住溺在那一池温柔中。


    惠康王定在原地,满脑子都想着,传言不假,传言不假啊,比起他侄儿的那个丽贵妃,还是面前的美妇人出挑些。


    惠康王的目光太灼热,裴莺侧头避了避。


    “霍幽州,谢……”


    “夫人,过来。”


    惠康王怔住。


    裴莺眼睫颤了颤,朝着霍霆山走去。


    才走到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就被男人抓住手臂捞了过去,待在他身旁站定,那只拉着她手臂的大掌往下,最后搭在她的腰上。


    “王爷,这位是我幽州的准主母,婚期定在来年,若到时王爷闲暇,可来幽州吃我的婚酒。”霍霆山笑道。


    惠康王晴天霹雳。


    裴莺也懵了。


    惠康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霍幽州,这……”


    霍霆山嘴角勾起一抹笑:“王爷想说什么?”


    “霍幽州你莫不是在耍小王?”惠康王这会话说利索了。


    霍霆山露出惊讶之色:“王爷何出此言?这大楚律例里应该没有说鳏夫不能再娶妻吧。”


    惠康王紧紧盯着霍霆山,一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婚期定在明年?


    这霍霆山耍他玩儿呢,否则早不说晚不说,为何偏要将人喊出来在他面前说。


    他瞪了霍霆山片刻,惠康王身旁的奴仆看出他辱骂的话已到了喉间,忙低声喊王爷。


    骂不得啊,现在还在人家地盘呢,且这位霍幽州近来风头正劲,已是幽、冀二州之主,你一个闲散王爷和有实权的州牧杠上不明智。


    惠康王把脏话咽回去,他愤愤移开目光,正想去看裴莺,这时却听霍霆山慢悠悠道:“过大江,送夫人回去午憩。”


    过大江领命。


    裴莺自然是巴不得离开,当即带着辛锦随过大江走。


    在快要出主院时,裴莺回头看了眼。


    惠康王和霍霆山相对而立,前者脸色铁青,后者嘴角勾起,懒洋洋的,仿佛具在掌握之中。


    裴莺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古怪感。


    惠康王尾随她进入院子,她后面躲进屋子里,那惠康王在外面没说两句话,他就来了。


    霍霆山,怎的来得那般快。


    裴莺回到自己房中,坐在靠窗牗旁的软榻上,越想越不对劲。


    本来想晚膳的时候问一问他的,却被辛锦告知那惠康王竟还未走,还留在府中用晚膳。


    “夫人,要不先安寝吧。”辛锦低声道。


    裴莺摇头:“再等会儿。”


    辛锦见裴莺拿着游记不放,便将灯芯挑长了些,让房中亮堂点。


    裴莺看着手里的书,其实没看进去,她莫名有种预感,今晚那人还会过来。


    烛火静静地燃着,这时一只小飞虫撞到灯罩上,绕着飞了一圈,寻不到入口,无果。


    “咯、咯。”


    稍重的两声敲门这时响起。


    裴莺拿着书的手一紧:“……进。”


    房门被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裴莺的房中,“夫人。”


    “霍霆山,我有事问你。”裴莺放下书。


    霍霆山脚步稍顿,连名带姓喊他,她这是生气了。


    “夫人想问什么?”霍霆山缓步过去。


    裴莺直视他:“你昨日说惠康王午膳前会走的。”


    霍霆山走到她跟前:“我当时是说,如无意外,惠康王明日午膳前会离开。但此人实在顽固,以宿醉为由一直赖在府中,下午他也仍不肯离去,这是我没想到的意外。”


    裴莺拧起细眉,“下午你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你是否早已知晓了?”


    “夫人,郡守府好歹是我住的地方。”霍霆山看着她。


    裴莺反应了片刻,听出他话中之意,顿时气结。


    这人果然知晓!


    “夫人莫恼,那惠康王是色中恶鬼,他既然不辞千里来了燕门郡守府,便一定会想方设法见你一面,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他后面闹出些幺蛾子,还不如直接一劳永逸,这没什不好。”霍霆山在榻旁坐下。


    裴莺:“我还不想嫁人。”


    霍霆山颔首,然后问她:“那夫人自己说说,这一日过去了,你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


    裴莺哽住,她没能想出来。


    霍霆山继续道:“下午在惠康王面前,若我不那般说,夫人以为该如何?”


    裴莺红唇抿紧。


    其实她不知晓惠康王在朝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只听他说此人是天子皇叔,加之在女色方面风评差,其余都不了解。


    裴莺听对方一出手就是百匹良驹、千石粮食,下意识觉得这惠康王是有点底子的。


    这般的人该如何拒绝……


    裴莺依旧无言。


    “惠康王知晓你我婚期在明年,而此事他一定会宣扬出去,从某些方面来说,何尝不是帮夫人挡了一批暗地里的人,夫人亦不必忧心要进宫。木已成舟,夫人安心待嫁吧。”霍霆山牵过她的手,拇指重重地摩挲过她手腕的肌肤。


    裴莺垂眸沉默良久。


    霍霆山静静等着。


    许久许久以后,美妇人抬眸:“我可以嫁,但我有个条件。”


    霍霆山眉心舒展:“夫人请说。”


    裴莺认真道:“此事归根到底是逃避进宫,既然将军曾说陛下龙体欠安,想来不会很久。待陛下驾崩以后,我要和离。”


    霍霆山皱眉:“什么是和离?”


    裴莺给他解释。


    现在有“七出”和“三不去”。


    所谓的“七出”,就是女子犯了特定的七条条例中的任意一项,丈夫便可直接休妻。


    至于“三不去”,是指女子若符合三个条件任意一项,她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能休弃她。但无论是“七出”还是“三不去”,是否结束这段婚姻的选择权都不在女性身上。


    和离是在唐代后才有的,且当时还有法律规定:若夫妇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意思是离了就离了,双方都不会有任何处罚。


    但如今不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和离一说,只有丧偶或者休妻,因此裴莺并不意外他不知晓。


    霍霆山听完她的解释,脸色全黑了。


    这还没嫁给他呢,她就想好了要跑之事。她那满肚子的心眼儿就不能放在正道上?


    裴莺缓和了语气,温声细语对他说:“不是针对将军您,只是我真的适应不了后院的生活。因此我想和将军协约,待陛下驾崩后我们就和离,往后将军可再择一擅长打点后院的女郎为妻。”


    第68章


    裴莺自然是能看见霍霆山难看的脸色, 但这番话她必须说。


    现代有钱的男人都不一定靠得住,更别说古代了。


    她不想将自己绑死在一个古代男人的后宅里,忧心哪日会忽然冒出个难缠的宠姬来上演一出宅斗大戏, 余生还时不时要来一次古今观念的大冲撞。


    这回霍霆山是帮了她, 给予了她庇护, 她可以给他回报的。比如说之前的棉花, 也比如将来的其他,但不想用自己可能还挺漫长的余生。


    从发现暂且无法从这人身边逃离后, 裴莺其实就有想过自己的定位。


    待那五宿结束后, 她可以靠现代的学问成为霍霆山麾下的幕僚, 给自己和女儿赢得尊重和庇护。


    然而最近相继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却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走到如今这步,说实话裴莺是有点懵的。


    宛若在梦中。


    霍霆山定定地看着裴莺, 看着她不自觉揪紧裙摆的手指, 心知她是不安。


    她的脑袋瓜子不大, 想的东西倒是不少。东想西想, 就是对他抱了万分警惕和怀疑。


    养了那般久还没养熟, 白养了。


    霍霆山轻啧了声:“行,夫人说了算。”


    周以十一月为正,色尚赤,以夜半为朔。①


    嗯, 她自己说过的话, 那就今日她说了算,往后如何听他的。


    裴莺打量着他的脸色:“将军, 可签字画押否?”


    霍霆山面无表情:“不可。”


    ……


    一刻钟后。


    小案几上藤纸铺开,墨研也磨好了。


    霍霆山手执狼毫, 落笔前稍顿,然后洋洋洒洒的下笔。


    裴莺站在他旁边看着,面色慢慢变得古怪,然后是着急,最后绷不住了:“将军,您是不是写错了?”


    霍霆山:“并无,我这写的分明是‘和’、‘离’、‘书’。”


    他后面将狼毫反过来,每说一个字,便用笔顶在纸上的字上挨个点一下。


    裴莺看着“燕门郡”那三个大字,怀疑他们俩中一定有一个人瞎了眼。


    裴莺从旁边拿了新的纸:“将军,要不明日您去寻冯医官,让他帮您看看眼睛。”


    “夫人不是不识字吗?”霍霆山笑道。


    裴莺动作一僵,当初不想这人看见她的简笔字,随便找了个借口,如今她倒是忘了这茬。


    “其实认识一些,但会看不会写。”裴莺把旧的纸撤了,铺新的上去:“所以将军莫要在这里浑水摸鱼。”


    霍霆山轻呵了声,“夫人在我面前还真是谎话一筐接着一筐,若是一钧能卖十钱,夫人怕是早早富可敌国了。”


    裴莺移开眼:“将军言重,并无那般夸张。”


    霍霆山都懒得一样样和她数,她在他面前扯了多少谎。


    霍霆山重新落笔,这回裴莺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待重新写完,男人在下面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名字。


    “按我说夫人这一出就是多余,这字一瞧就是我写的,签不签字无什不同。”霍霆山将笔递给裴莺。


    裴莺:“将军别欺我不懂,若签名无用,为何许多文件上都要签名呢,还有些盖私章的。”


    说到私章,裴莺轻咳了声:“将军,既然都签了,要不您再多盖个章。”


    霍霆山睨了她一眼:“夫人这得寸进尺的本事,旁人是望尘莫及。”


    这私章还没盖,裴莺不便和他抬杠,只是笑笑:“将军对我误会甚多。”


    霍霆山:“私章在书房,明日夫人来书房寻我。”


    他签好名字了,轮到裴莺。


    裴莺执着笔,慢慢写下一个“裴”字,待到后面的“莺”,她忽然有些不确定。


    现代的“裴”是古代的“裴”。


    但“莺”字好像不是,她记得古代的“鸟”字和现代的就不一样,所以上面那一部分又该转换什么。


    裴莺不由头疼,她转头看向身旁,却见霍霆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字。


    “夫人这字……”霍霆山摸了摸络腮胡子:“丑得颇有特色。”


    裴莺脸颊微微涨红。


    她没有学过毛笔,用狼毫写出来的字软绵绵,还有些歪扭,确实和他那手铁画银钩的字没法比。


    “夫人怎的不继续了?”霍霆山佯装惊讶。


    裴莺忽然灵机一动,“既然这协议明日才盖私章,那我明日再一并写好拿到将军的书房去。”


    等这人走后,她找找后面的“莺”字该如何写,或者明日去问女儿也成。


    霍霆山见她要放笔,嘴角弧度深了些:“夫人这般,该不会是后面那个字不会写吧,若真不会,我有一个办法。”


    裴莺下意识接了句“什么”,以为他要给她写个示范的,正想将笔递给他。


    “莺,鸟雀也。夫人可以在后面画一只小鸟儿,我记得夫人画工不俗,这鸟雀想来也能画得栩栩如生,全当签名了。”霍霆山笑道。


    裴莺:“……”


    裴莺一言难尽:“将军您今年贵庚?”


    霍霆山不以为耻:“三十有六,春秋鼎盛之年。且还身强体壮,无病无痛,往后一定和夫人一起长命百岁。”


    霍霆山往旁边走了一步,站到裴莺的侧后方,长臂一伸先是将人揽过,右手再握住她执笔的手:“教你写一回。”


    裴莺呼吸微紧,被他握住的手有一瞬火燎似的难耐,偏偏这人一如既往的霸道,箍着她不放。


    裴莺正欲说话,但这时他已经带着她开始落笔了。


    蘸了墨的狼毫尖尖碰到了藤纸。落笔,横竖撇捺,每一下都很利落,一气呵成。


    一个“鶯”字很快出现在裴莺眼前。


    他的字是真的好看,如人一般狂放不羁,棱角都是尖锐的,锋芒毕露。


    待写完,霍霆山很快松了手,裴莺想指责都没办法指责。


    霍霆山退开一步:“夫人照着写吧。”


    裴莺垂下眸子,看着纸上力透纸背的“鶯”,手背上他方才覆盖过的余温犹在,令人不自在。


    裴莺定了定心神,开始照着这个“鶯”字签名。


    很快,又一个软绵绵的、略微歪扭的字出现在藤纸上。


    裴莺看看方才霍霆山带着她写的那个“鶯”,又看看自己写的,细眉皱了皱。


    旁边这时有人不厚道的笑了下。


    虽然只是笑,他并未说其他,但裴莺耳尖还是全红了。


    她发现这人骨子里其实是藏了些恶劣的,稍不经意就会冒出来……


    一盏茶后,霍霆山被裴莺以她要休息为由请了出去。


    他从她的房间里出来,转过身来。裴莺对上那双黑沉的眼,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炙热。


    他这是想了。


    这短暂的对视让裴莺心惊肉跳,记忆里燎原的烈焰仿佛随着一阵看不见的狂风呼啸而来,巨兽般张开大口将她一口吞没。


    像是被野兽盯上般,裴莺后颈不住冒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她匆忙移开眼:“将军您也早些安寝吧,养精锐蓄,说不准并州军过些日子就有动作了。”


    霍霆山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夫人倒是敏锐。”


    “将军明日见。”裴莺退一步,关门。


    或许是眼前的危机暂时解决了,今夜裴莺睡了个好觉。


    翌日醒来,裴莺特地派辛锦去外面打听,看那个惠康王走了没有。


    结果还没走。


    若算上今日,惠康王已一连在郡守府里待了三日,大有将此处当成厩置的架势。


    “居然还未走。”裴莺惊讶,左思右想,她最后对辛锦说:“辛锦,帮我捎句话给将军,就说待那位王爷离开,我再去书房寻他,或者他晚上回来顺带将私章带回小院。”


    辛锦领命去了,待回来后,也捎回霍霆山的一句话。


    辛锦:“夫人,大将军说让您往后去书房。”


    裴莺了然,于是她又等了一日。


    第四日午时,裴莺又让辛锦去打听,看那个惠康王是否离开。


    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好。惠康王仍在府里,对方似乎真打算在这里长住。


    裴莺眉头紧皱,“这人怎一直不走?”


    就在裴莺郁闷时,一个卫兵来报,“裴夫人,大将军请您去一趟正厅。”


    裴莺错愕道:“现在吗?”


    卫兵颔首。


    裴莺想了想,到底动身过去了,虽然她有预感走的这一趟可能会遇见那个惠康王,但也想知道霍霆山葫芦里想卖的是什么药。


    待裴莺去到正厅,果不其然,她看见惠康王也在,两人坐在一张案几的两侧,案几上摆着一副围棋的棋盘,他们正在对弈。


    眼角余光瞥见裴莺来了,霍霆山转头笑道:“夫人来了,过来吧。”


    惠康王立马抬头,看着裴莺的目光还是灼热的,但比之那日收敛了许多。


    裴莺走到霍霆山身旁,他旁侧有个软座。他们都坐着下棋,她站着不合适,遂入了座。


    霍霆山执黑子,惠康王执白子,就局势而言现在两者旗鼓相当。


    “裴夫人会下棋否?”对面的惠康王这时问。


    裴莺:“略懂。”


    惠康王翘起嘴角,待手中棋子再落下,攻势猛了许多。


    霍霆山神情不变,慢悠悠地放下一子。


    没有下棋不语一说,霍霆山和惠康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偶尔话题会带一带裴莺。


    裴莺初始没明白霍霆山想做什么,直到他们又聊起了另一个话题。


    “如今天寒地冻,待天气暖和些,我带夫人回你娘家走一遭。”霍霆山说:“你那大兄是个好酒量的,听说你胞妹也不多让,到时带多几坛美酒回去,省得犹嫌不足。”


    裴莺愣住。


    几乎是同时,裴莺察觉到对面之人的目光热切了许多。


    “不知裴夫人祖籍何处?”惠康王忙问。


    裴莺:“冀州。”


    至于更具体的位置,裴莺没有说。


    惠康王也不介意她的笼统,又说起旁的:“本王听闻许多一母同胞的姊妹都长得非常相似,不知裴夫人与你胞妹相似否?”


    到这里,裴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忽觉自己身侧的手被握住,身旁男人捏了捏她的指尖。


    裴莺没有转头看霍霆山,依旧看着对面的惠康王,缓缓露出一抹笑:“王爷见多识广,我和我胞妹确实非常相似,无论是幼时还是长大后,我双亲都时常将我们弄混。”


    惠康王双眼放光,正要追问,又觉这般过于直白,不妥。


    于是他将话题拉到旁的上面,说起自己的侄子侄女,甚至还聊起侄孙,裴莺因此听了不少皇室秘闻。


    花了一刻钟抛砖引玉,惠康王见铺垫得差不多了,问裴莺:“裴夫人,不知令妹嫁到了何处?”


    本来捏着她指尖的粗粝手指往下,似要滑进她掌心,裴莺攥紧拳头,不让他继续作妖。


    她已经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王爷,家妹嫁到了并州。”裴莺说。


    话落的同时,底下那只作乱的大掌停住了。


    见惠康王有洗耳恭听之态,裴莺回想了下前些日子偶尔听霍霆山提过的一个地名:“她嫁到肖江郡去了。”


    肖江郡,并州的州牧府就坐落在那处。


    裴莺的话到此为止,惠康王思绪却不住发散。


    自古美人配英豪,裴夫人之妹嫁到肖江郡,想来嫁的也不会是一般人家。


    他听闻石并州有三子,算算石并州的年纪,他那三子和裴夫人勉强能算同一辈人。


    有可能就是石家!


    “裴夫人,令妹嫁的可是石家?”惠康王问。


    裴莺感觉到霍霆山的手指在她手背上点了一下。


    “是。”裴莺说。


    得到裴莺的肯定,惠康王彻底亢奋起来,甚至激动得有些发抖。


    霍霆山是幽州牧,但石并州那几个儿子不是啊,且以现在的局势,并州肯定不如以前硬气。


    他没听说冀州有裴氏的大族,估计裴夫人出身于小门户。小门小户,当不得元配,裴夫人胞妹多半是给人当宠姬。


    宠姬不是妻子,可随意赠人。


    他惠康王,堂堂天子皇叔,向石并州他儿子讨个宠姬不过分吧。


    光是这般一想,惠康王便不住热血沸腾。


    潦草输掉这局围棋,惠康王起身和霍霆山告辞:“霍幽州,小王忽然想起附近有一位友人需拜会,便不继续在你府中唠扰了。”


    霍霆山善解人意问道:“王爷的友人在何处,要不我派卫兵队护送你前去?”


    “不必如此,小王有一支亲卫队,他们可护小王周全,就不用劳烦霍幽州了。”惠康王连忙拒绝。


    他是要去肖江郡的。


    前脚问出裴夫人胞妹嫁到了肖江郡,后脚被霍霆山知晓他要到那处去,对方难保会有所猜测。


    惠康王谢绝,霍霆山客气再请,两人推拒一番,面子功夫做到足。


    在郡守府赖了四日的惠康王,连午膳都未用就匆忙离开。


    惠康王一走,裴莺顿觉轻松不少。


    霍霆山让人直接在正厅传了膳。天冷,他和裴莺吃的还是古董羹。


    “夫人那满身的心眼儿总算没用在我身上,我甚是欣慰。”霍霆山笑道。


    裴莺听他语气颇为感叹,不由道:“我哪有满身的心眼儿?”


    霍霆山笑而不语。


    待膳罢,裴莺随霍霆山去书房。


    契书一式两份,霍霆山把自己的私章丢给裴莺:“印泥在旁边的小柜子里,夫人自便。”


    他丢之前也不说声,裴莺惊了下,慌忙接住那枚玉质的私章:“将军!”


    这人真是够乱来的。


    “这不是接住了吗?”霍霆山转头整理棋子。


    两处私印相继盖好,裴莺刚将印泥放回去,就听霍霆山说:“夫人过来陪我下一盘棋。”


    裴莺实话实说:“我围棋不精。”


    “无妨。”霍霆山见她站着不动,“夫人这是刚盖完章就翻脸不认人了?”


    “……没有的事。”裴莺慢吞吞走过去。


    方才他和惠康王对弈,她在旁边围观,觉得他们二人旗鼓相当的水平一般。


    但现在她拿了白子和他对弈后,她发现霍霆山之前是藏拙了。裴莺全神贯注下的和他对弈了两局,一局都没有赢过。


    把白子放回盒子里,裴莺叹气,“我不是您的对手,不和您下了。”


    霍霆山:“再来一局,这回我让夫人九子。”


    裴莺推拒说:“围棋我是真下不过将军,我和您下象棋如何?”


    霍霆山扬眉:“为何象棋?”


    裴莺怔了怔,后面才想起如今流行的是六博和围棋,这俩类棋也是最古老的棋种。


    象棋现在还没影呢。


    “一时说不清,得待棋子做出来才行。”裴莺说。


    霍霆山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里:“我让过大江协助夫人,一副棋子罢了,想来明日就能做出来,到时夫人带过来让我瞧瞧。”


    裴莺想了想,点头。


    这时卫兵来报,公孙良求见。


    “将军,我不打扰您忙活,我先回去了。”裴莺和他告辞。


    裴莺出去的时候,遇到公孙良,后者对她拱手作揖。


    裴莺稍愣,回了一记万福礼。


    *


    书房里。


    公孙良:“主公,就算明年春季拿下并州,彻底稳住人心还需月余、甚至数月。成婚需过三书六礼,算上走流程所需的时间,大婚起码得明年秋季,明年秋的吉日在……”


    “秋季?”霍霆山皱起长眉:“夏季不可吗?”


    公孙良一滞。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惠康王午时已启程前往肖江郡。再过数日,并州牧之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杀害王室之事很快会传遍各州。司州军此时若还敢调兵援并,那就是公然和楚皇室叫板,李啸天还没蠢到那般地步,如此一来,我幽州军南边的掣肘可解。”


    “至于并州……”


    霍霆山嗤笑道:“石连虎吃了我一箭本就危在旦夕,加之如今又是寒冬,那老家伙后面又被一气,估计得去见阎王了。并州群龙无首,若这般拿下它还需一季,咱们也别进军其他州了,回去种地吧。”


    公孙良无奈:“主公,婚期定在夏季未免仓促了些。”


    “只是时间近些,旁的流程该如何走就如何走,不可省略。”霍霆山叮嘱道:“之前从蓝巾贼和远山郡那处得的一些不错的物件,全都纳入聘礼中吧,反正我留着也无用。”


    公孙良嘴角抽了抽,他算是听明白了。


    主公这是铁了心要成婚,而且还想速速成婚。


    霍霆山话已如此,公孙良只好将劝诫之言咽回肚子里。


    他对那则流言再清楚不过,其实说起来,此事要解决也不是没有旁的办法,无非是花多些心思罢了。


    但主公却选择了最直接、亦是对往后影响最深重的方式。


    自己费心求来的婚事,到底不一样。


    明年夏季,距今还有半年。


    *


    过大江是屠夫出身,不过他有个木匠爹,故而看到裴莺给出的图纸,他只花了半日不到,就将一副象棋做好了。


    下午睡完午觉,裴莺派了卫兵去询问,知晓霍霆山有空后,便带着象棋去了他书房。


    “将军,这就是象棋。”裴莺将木盒子放下。


    盒子放下时,霍霆山看到了最上面的方格和“楚河漢界”,“夫人,这象棋如何下?”


    裴莺将盒子上方的推板、也就是棋盘滑开,里面的木头棋子随之露了出来。把所有棋子摆好后,她挨个给霍霆山讲规则。


    霍霆山静听,眼里幽光闪烁。


    只听了一遍规则,他也没问裴莺如何捣鼓出象棋,直接道:“这象棋甚是有趣,规则我已明了,夫人和我下一盘吧。”


    裴莺不擅长围棋,但象棋下得不错。昨日她和霍霆山下围棋,二连败。


    今日开局,裴莺一口气杀他三局,扬眉吐气不过如此。


    但她也发现霍霆山进步神速。


    这人不仅聪明,心眼还多,又擅长举一反三。


    第一局是初学,棋风还有些生涩,然而下到第三局,裴莺若是个不知情的,真会以为他老早就开始接触象棋了。


    “再来一局。”霍霆山重新摆棋。


    裴莺摇头:“不下了。”


    霍霆山这时说:“这一局定个彩头。”


    裴莺本来想走的,但听他说有彩头,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什么彩头?”


    霍霆山语气随意:“这一局若是夫人赢了,你我成婚后,府中的一切内务夫人说了算,我无二话。”


    裴莺杏眸微微睁圆:“当真?”


    他这话相当于放权。


    其实妻子又如何,在如今的封建时代,妻子上面还有丈夫压着,并非像现代是平等的关系。


    霍霆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莺准备想应,又想起旁的:“假如我输了呢?”


    霍霆山嘴角微勾:“若是夫人输了或与我平局,夫人给我缝一身里衣。”


    这彩头划算,裴莺答应了。


    第四局开始。


    这局花的时间比上一局要长些,裴莺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最后搭起炮台,锁住对方的将棋:“将军。”


    霍霆山感叹说:“夫人厉害,我甘拜下风。”


    裴莺弯起眼睛:“承让。”


    霍霆山将旁边的棋子摆回棋盘上:“再来一局如何?”


    “这回还设彩头吗?”裴莺问。


    霍霆山颔首说当然:“如果夫人赢了,往后裴家在三州内行商,我可为之搭桥牵线。但若是夫人输了或与我平局,待陛下驾崩后,你我和离之事往后推半年。”


    裴莺沉思片刻,想到了那日裴回舟担忧的眼神和那一封沉甸甸的家书,应下了。


    第五局开始。


    这一局又比之前那局耗时长些,裴莺下得很仔细,最后以双马锁住霍霆山的将棋。


    裴莺笑容舒朗:“将军,这一局我又赢了。”


    “行,你赢了。”霍霆山也扬了唇:“再来一局如何?”


    裴莺看着他。


    霍霆山知她在等彩头,便道:“这一局若是夫人胜了,往后我出征三回,夫人只需随军一次。但若是夫人输了或和我平局,以后那榻上之事,夫人得听我的。”


    第69章


    算上刚刚那局, 裴莺自和霍霆山下棋起,已经一连赢了五局了。


    五连胜让她不住飘飘乎,其实普通的胜利或许不会这般刺激, 但后面两局都带了彩头。


    尤其和她对弈的这个男人统领万军, 是这个时代金字塔顶层的那一小撮人物。


    如今, 他却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夫人觉得如何?”霍霆山语气随意地问。


    他们坐在窗牗旁的小几两侧, 边上的窗开着,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好……”沉浸在洋洋得意中的裴莺才刚吐出一字, 就听见窗牗外的一些声响, 好像有人要求见霍霆山, 也好像只是卫兵低声闲暇唠嗑两句。


    但那一刻, 裴莺猛地从胜利的欢喜中惊醒过来,后面的话硬是拐了个弯儿:“……好像有人来找您,将军, 您要忙活了, 我不好继续打扰您, 这一局就不下了吧。”


    像是附和裴莺的话, 有卫兵这时来报:“大将军, 沙英求见。”


    裴莺听到卫兵的声音,更清醒了几分。


    而稍稍冷静下来后,美妇人惊觉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毛汗,那是多巴胺如浪潮退去后的空虚。


    除了空虚外, 裴莺还感觉到了后怕。


    就像是——


    周围起了一阵迷雾, 迷雾中幻化出各种美景,有漂亮明艳的山水, 也有纸醉金迷的奢华长安,每一幅都很漂亮, 引着人上前细细查看。她不知不觉地往前走,沉醉在其中,待回过神来,惊觉再往前一步便是断崖。


    裴莺带过的学生不少,前后接触下来,她觉得霍霆山这人聪明得紧,举一反三的能力绝对能在她这里拔得头筹。


    一开始他可能真赢不了她,但后面摸清楚她的棋风和路数后,还真不一定了。


    或许从第一次定彩头时已有预兆,这人在榻上贪得很,又贪又肆无忌惮。方才一环接着一环的,有可能是一个局,一点点引她深入,就是为的全了他自己的贪欲。


    要是第六局她输了,她估计得死在榻上。


    裴莺心道,怪不得都说赌狗没有未来,“赌”之一字太容易上头,一上头就控制不住,平时的理智通通飞到九霄云外。


    要是没有卫兵打断,说不准她会真着了他的道。


    “这副象棋我不带回去了,放在您的书房里。”裴莺留下一句,而后也不等霍霆山说其他,匆匆离开。


    霍霆山看着裴莺逃似的背影,舌尖抵住后牙槽,后牙咬得微响。


    她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兔儿还快。


    霍霆山:“让沙英进来。”


    沙英进来的时候,看见霍霆山坐在窗牗旁收一副特别的棋子。那棋子木头做的,每一个都圆滚滚,上面还刻着不同的字。


    沙英看多了两眼,但汇报正事在先,“大将军,方才收到秦洋传讯,他已尾随惠康王到了见云郡,如无意外,再过两日就能到肖江郡了。秦洋在信上还说,此行好像碰到了并州的斥候。”


    霍霆山没抬眼,收棋的动作也没停:“并州斥候?”


    “正是。他说是意外发现的,那行并州斥候大概觉得见云郡未被幽州军攻占,故而谈话间泄露了些信息,恰好被他听见了。”沙英继续汇报说:“从这几人的只言片语中,秦洋推测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燕门郡,应该是为了打听惠康王在燕门郡中的种种而来。”


    当初那则流言起源于并州,从某种程度来说,并州牧那几个儿子是惠康王出现在燕门郡的推手。


    上回裴夫人遇险后,大将军又把燕门郡筛了两遍,如今郡内可以说一个他州斥候都不剩,所以他们想获取新信息,只能重新派人过来。


    信息更迭不及时,对方并不知晓惠康王已经离开了燕门郡。


    之后沙英汇报了那一行人的模样和数量。


    霍霆山听完后吩咐道:“你把此事和陈渊说声,让他最近在城门口待一待,把这批斥候给我抓回来。”


    沙英:“唯。”


    正事谈完,沙英好奇道:“大将军,这是什么棋子,怎的我以前没见过?”


    “象棋。”霍霆山把所有棋子放进盒子里后,又将最上面的棋盘板滑回去。


    “何为象棋?”沙英好奇问。


    霍霆山抬眼,目光莫名有些阴沉:“倘若你平日少些在女人堆里来去,多花些时间看看书,便知晓这象棋了。”


    沙英被说懵了。


    大将军今日是怎的,往日他都不理会他有多少女人,为何这火气忽然就来了?


    方才他在门口看见裴夫人从书房里出去,莫不是大将军不高兴他打扰了他们?


    但不可能吧,女色于大将军而言向来是锦上添花,何至于被其影响了情绪……


    心里的猜疑转了又转,沙英甚至已经想着去找公孙良指点一二了,但面上他露出受教之色:“您说的是。”


    *


    肖江郡。


    家仆快步从大门入内,一路询问以后,在后院中找到了石远江。


    彼时石远江正揽着莲姬,两人一同躺在一张软榻上。


    如今分明已是寒冬,但莲姬穿得非常轻薄,一袭朱红纱衣裹身,裙摆特地被裁短了许多。


    她未穿足衣,一双白皙的赤足大咧咧地贴着身旁的男人,偶尔猫儿似的用脚尖轻轻挠挠石远江的腿。


    “大公子,妾身喂的李子干好吃否?”一句话说得慵懒软糯,声音甜如蜜。


    石远江笑得开怀,“卿卿喂的李子干自然是好吃的,不过若与卿卿的樱珠儿相比,则要逊色多矣。”


    莲姬咯咯的娇笑,圆领的纱衣露出大片波涛起伏的雪白。


    家仆一直行到屋前,听着里面的娇笑,垂头不敢多看那扇敞开着的房门:“大公子,惠康王前来拜访。”


    房内。


    石远江停下动作,一度以为自己听岔了。


    惠康王不是在霍霆山那边吗,怎的出现在了肖江郡?


    退一步来说,就算惠康王真来了肖江郡,这哪有直接拜访的?按礼规,通常都是先送拜贴,然后再登门。


    “确实是惠康王?”石远江从软榻上直起身。


    家仆肯定道:“确实是皇族信物,大公子您看看是否出去瞧瞧?”


    石远江松开揽着莲姬的手臂,“不管真假,的确得去看看。此事我已知晓,你去通知二弟三弟他们吧。”


    惠康王,先帝幺子,当今陛下仅剩的亲叔叔,此人怠慢不得。


    家仆应声而退。


    惠康王被先迎进正厅喝茶,他没等多久,就见一个着华服的方脸男子从侧廊拐进来。


    惠康王是见过石连虎的,虽说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他对石连虎那张大方脸还存了点印象,如今看到石远江,惠康王隐约找到了些过往记忆。


    “你是石并州第几子?”惠康王坐着没动。


    对面看着年过不惑,比他年长,但论身份,一个州牧之子还不足以让他起身迎接。


    石远江脸上挂起笑容,拱手作揖:“我乃父亲长子,石远江,字云鹏,见过惠康王爷。”


    看到惠康王的第一眼,石远江心知此人多半真是赵天子的皇叔。


    不谈其衣着服饰,单凭此人身后一个个威武雄壮、目光如电的卫兵,便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


    石远江介绍完自己,石远河和石远湖来了。


    两人相继和惠康王见过礼。


    石远江为长兄,因此由他开口寒暄:“不知王爷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烦请王爷多多包涵。”


    惠康王笑道:“不必拘礼,本王和石并州早年有些交情在,如今听闻石并州负伤,本王颇为痛心,又恰好路过肖江郡,定是要来看望一番的。”


    石远江眼底掠过一缕疑惑。


    路过肖江郡?


    可是从司州到燕门郡,再到肖江郡,这一点都不顺路。


    惠康王撒谎了。


    他口口声声说来探望父亲,这话究竟当不当得真?假如不当真,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为何。


    思绪纷纷,石远江再次拱手一揖:“王爷惦记家父,我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家父多有不便,怕是无法亲自谢过王爷好意,我为人子,现携弟弟们替父亲谢过王爷挂念。”


    石远河和石远湖再次拜谢。


    惠康王适时面露关怀:“石并州伤得这般重?”


    石远江一顿,避重就轻:“还需卧床一段时间。”


    惠康王:“本王前些时日得了一根百年老参,既然石并州负伤不轻,那便将此老参赠予石并州,还望他早日康复。”


    话毕,他身后的卫兵双手奉上礼盒。


    石远江受宠若惊的同时,心里不由疑惑。


    这惠康王不惜远道而来,竟是为了来送老参?父亲何时和此人有这般交情,怎的以前没听他老人家说过。


    收下礼物后,石远江邀请惠康王宿在府中,后者欣然答应。


    有贵客至,石远江命庖房置了盛宴,美味佳肴,好酒好菜一并端上去。


    除了美食外,石远江还唤来了舞姬,让舞姬们跳舞助兴。惠康王好女色是出了名的,让舞姬助兴肯定合他心意。


    但很快,石远江发现他好像想岔了,因为惠康王并不满意,只见他面沉如水:“云鹏,莫要捏着藏着。”


    起初石氏三兄弟都没明白惠康王是何意。


    “请恕云鹏愚钝,不知王爷您指的是……”石远江迟疑。


    石远湖连忙说:“寒舍尚有许多不足之处,不知是否能得王爷指点一二。”


    二人的恭敬令惠康王很满意,于是他就直说了:“听闻贵府有一绝色,不知本王可否一见?”


    石氏三兄弟面面相觑。


    绝色?


    三人同时想到了莲姬。


    石远湖心下好笑,啧啧,大兄这姬妾不得了,竟把惠康王给吸引来了。


    石远江迟疑。


    见石远江不说话,惠康王不悦道:“莫不是本王生得丑陋,云鹏唯恐吓哭佳人,因此不欲让她出来?”


    石远江直道王爷误会了,最后到底吩咐家仆:“让莲姬过来。”


    “莲姬,这名字起得妙。”惠康王勾起嘴角,心满意足。


    石远江嘴角抽了抽,没了接话的欲望。


    抓心挠肺地等了许久,惠康王终于看到一道朱红的倩影从门口走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她身着朱色纱裙,腰肢束着绯红的绸带,将那截细腰衬得愈发不盈一握,纱衣轻薄,细带绕过美人玉颈,隐隐露出一片丰盈。


    银盘玉面,眸光流转间千娇百媚,未笑含三分情。


    惠康王愣了一下,而后慢慢皱起眉头。


    这女郎确实生得美艳,但和裴夫人相比当不得绝色,且脸也并非那张脸。


    “云鹏,她就是莲姬?你确定?”惠康王问。


    石远江看着惠康王皱起的眉,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有种不祥预感。


    ……


    同一时刻,州牧府侧门。


    秦洋领着五个幽州兵,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侧门。


    秦洋对守门的并州门卫说:“我乃惠康王亲兵,现有急事寻王爷。”


    守门的卫兵看秦洋六人皆是牛高马大,目含锋芒,气质不似常人,加之对方的装扮和之前入府的那批卫兵大同小异,故而没多问,直接放行。


    秦洋领着人长驱直入,中途抓来个家仆,问出惠康王住的别院。


    六人并不分开,府中巡逻的并州兵见他们是结伴而行,且是生面孔,只以为是惠康王亲卫,也就略过了。


    秦洋在别院绕了一圈,又记下并州侍卫巡逻的规矩。


    途中遇到过一回真正的惠康王卫兵。对方见他们一直在附近转悠,上前询问。


    秦洋镇定开口:“惠康王是我府贵客,大公子吩咐不可怠慢,巡视这一块得加紧,以免贵客有不时之需。”


    对方恍然,赞叹大公子待客周到。


    秦洋趁机道:“方才我好似看见有一只狸牲跑入院中,不知弟兄可否容我进入将它抓出来。”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比之熊茂和陈渊等人,秦洋的面相要温和许多。


    惠康王卫兵:“我随你同去看看。”


    秦洋笑着颔首。


    ……


    此时正厅中。


    惠康王摇头说:“不是她。此女虽美艳,但本王知晓贵府中有更漂亮的,云鹏,速速让她出来与本王一见。”


    石远江不明所以:“王爷,莲姬已是寒舍里最美的女郎,她美名远扬,莫说是肖江郡,就是在并州内亦是首屈一指。”


    站在正厅的莲姬捂唇轻笑,对石远江送秋波,美目流转间带过坐在石远江对面的惠康王。


    此人是王爷,比石大公子年轻,也更俊朗些,若是能跟了他也是极好的。


    然而秋波递过去,莲姬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她,只是怀疑地看着石远江。


    “本王和你说亮堂话吧,你将裴夫人的胞妹请出来。”惠康王说。


    石远江瞠目结舌:“裴……裴夫人的胞妹?”


    他自然知晓裴夫人是何人,她是霍幽州的女人,更是幽州军幕后的功臣。


    只是,裴夫人之妹怎么会在他州牧府?


    “裴夫人和本王说,她的胞妹嫁进了你们石家。”惠康王颔首。


    石远江心里咯噔了下,暗道不好,连忙解释。


    但惠康王根本不信他说的,认定此莲姬非彼莲姬,是石远江舍不得美人,因此将人藏了起来,不欲让他看见。


    这场晚宴最后不欢而散。


    宴罢,惠康王回院中睡觉,临睡前气咻咻地想着明日一定让石远江将人交出来。


    而这天晚上,石远江罕见地没有宿在姬妾处,他和两个弟弟在书房一同协商该如何给惠康王解释。


    天上乌云转移,数道身影以体贴贵客、替之值班为由,接替了惠康王院中的半数值班卫兵。


    一夜转眼过去,东方泛起鱼肚白。


    天亮,城门缓缓打开。


    肖江郡作为并州内的权力郡县,自然是非常繁华,早早有不少营生的商贾排队等着出城。


    而在一众商贾中,有一支赶着两辆马车的商队,他们自称要去兖州行商。


    待出城后,这支兖州商队迅速舍弃马车与货物,和城外一直候着的另一支小队碰头。


    秦洋等六人翻身上马,打马朝着燕门郡方向去。


    惠康王以前夜夜笙箫,早上醒的迟,他的侍卫也习惯了。


    石府中的平静一直持续到花园处发现了尸体,而那四具尸体,正是惠康王这方的亲卫。


    奴仆推门入亲王房中,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满府好一通寻找,临近午时,惠康王被找到了。


    说来也讽刺,他就在自己房中的床榻底下。


    他死了。


    死在了肖江郡的州牧府中。


    *


    燕门郡,郡守府书房。


    那日以后,裴莺坚决拒绝任何赌博行为,下棋只是寻常下,不添加任何彩头,若是霍霆山不答应,她便不和他对弈了。


    霍霆山试图游说,抛出的不少条件都令裴莺颇为心动,但最后她到底忍住了,坚决不做赌狗。


    两人寻常下棋。


    这会儿裴莺坐在靠窗牗的小案几旁,身上披着一件薄兔裘,手上抱着汤婆子,她看着手边的“車”,正琢磨着放在何处。


    霍霆山坐在裴莺对面,并不催促她,让她慢慢琢磨。


    他的目光落在美妇人拿起棋子的手上,那只素手葱白似的柔软,指尖带着娇生惯养的粉调,落在粗犷的木质上,似连着那普通木头也名贵了许多。


    冬日易蓄脂,她的下颌比之秋季好像丰润了些,还有……


    霍霆山的喉结滚动了下。


    “大将军,秦洋在外求见。”卫兵这时来报。


    听到是秦洋,霍霆山心知事已成,他见裴莺欲起身,便和她说:“夫人别跑来跑去了,就待在此处吧,秦洋他留不了一盏茶时间。”


    裴莺迟疑。


    霍霆山眉梢微扬:“难不成夫人是见这局将要输给我,故而现在想借故跑路?”


    裴莺抱着汤婆子彻底坐回去:“将军莫放狂言,这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霍霆山笑道:“那我拭目以待。”


    秦洋风尘仆仆地进来,在看见书房里除了霍霆山以外,竟还有裴莺,他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


    霍霆山手里拿着一枚弃子把玩,先行问他:“这回出去,随行之人可有伤亡?”


    秦洋拱手作揖:“托大将军鸿福,一切顺利,且所有弟兄皆全须全尾回来。”


    裴莺闻言转头看秦洋。


    霍霆山麾下不少武将,但这般嘴甜的,除了沙屯长,好像也只有这位秦屯长。


    两人都是掌大屯,动则千人。


    裴莺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平常久了少许,秦洋心头一跳,再次拱手:“也托主母您洪福。”


    裴莺:“……”


    裴莺移开眼。


    霍霆山勾起嘴角:“那惠康王死在石连虎的州牧府中,想来那边已乱如麻,接下来静待便可。此行奔波劳碌,甚是辛苦,待你们歇息完,去陈先生那处领取奖赏吧。”


    秦洋精神一震:“谢过大将军。”


    惠康王死后,他们这一队人马不敢放松分毫,生怕对方手中有信鹰,又或者快马加鞭火速往下传讯,故而没日没夜的赶路。


    如今站在书房里,秦洋一双眼都是血丝,疲惫得很。


    霍霆山没多留他,汇报完直接让他回去休息,也应证了方才那句,确实一盏茶都留不到。


    霍霆山转回头,对上裴莺的目光,那双水眸有些愣,眼里似惊讶,也似还有其他。


    “您将惠康王杀了?”裴莺语气惊叹。


    这栽桩嫁祸实在高明,她估计后面他会竭尽所能向天下人宣扬惠康王的死讯。


    不仅是死亡地点,更有死前的矛盾。


    到时天下皆知并州牧之子杀了皇室中人,楚皇室尚未倒,谁敢公然援助并州?


    如果更狠一点,霍霆山甚至可以反手给石氏父子扣上一顶乱臣贼子的帽子。凡是听他们父子号令的,都是叛国贼,此番之后又有谁敢听令?


    说不准并州内某些武将见势不妙,干脆反了,又或者顺势倒戈霍霆山。


    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后面或许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整个并州收入囊中。


    “对,杀了。”霍霆山唇边弧度深了些:“叛国之人无民心可言,在我看来,如今这场战争已然能算落幕了。”


    裴莺心道了声果然,但还是给他道喜:“恭贺将军。”


    却没想到这人后面话音一转,“既然战事落幕,夫人可以稍做准备。”


    这转折太快,裴莺没反应过来:“准备什么,是收拾行囊准备去那边的州牧府吗?”


    但应该没这般快吧,流言需要时间才能发酵起来,且他刚刚也和秦洋说要静等。


    霍霆山眼尾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战事已结,无需再禁女色。”


    裴莺一张玉面迅速涨红,许久才憋出一句:“怎的说这个……”


    “夫人,我已忍够久了,佛祖见了我都要说一声同道中人,称我为道友。”霍霆山慢悠悠道。


    裴莺嘴角抽了抽,这人真是够口无遮拦的。她低声和他辩驳:“都还没住进这般的州牧府,如何能算战事已结呢?”


    霍霆山:“这样吧,莫要说我不给夫人机会,我们再下一局象棋,倘若我赢了,夫人回去准备吧,我今夜去寻你。”


    裴莺没想到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要和他赌,不过如今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若是我赢了,那……”


    “我明晚再去找你。”霍霆山强行接过她的话。


    裴莺当场呆住。


    “如何?”霍霆山问。


    裴莺脸上才退了少许的红晕又蔓上来了,只不过这回是恼更多些。他竟还好意思问如何?


    “夫人你赢我一局,就往后推一宿。”霍霆山目光含笑。


    裴莺最后答应了,好像也只能答应。


    重新摆一局。


    裴莺严阵以待,半个时辰后,她被将军了,霍霆山用的还是那日她双马锁将棋的那招。


    霍霆山笑道:“劳烦夫人今夜辛苦些。”


    裴莺和他对视两息,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他那日果然想套路她。


    第70章


    裴莺垂眸看着已成定局的棋局, 片刻后又将目光放回对面。坐在案几另一侧的男人一直都在看她,嘴角边挂着笑,那抹笑颇为不怀好意。


    裴莺思索片刻, 随即也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 温声细语和他说话, “将军, 您是否缺一身里衣?”


    霍霆山颔首:“是缺的,夫人肯亲手为我缝制一身?”


    “要不咱们如上回那般……”


    裴莺的话还没说完, 霍霆山便问:“夫人身体不适?”


    裴莺一顿:“是的, 最近多有不便。”


    之前应下的事, 本来不该推拒的, 但这个郡守府比不得远山郡那边,这里并没有汤池。


    没有汤池,完事后洗澡冷得紧, 冬日严寒, 在那般累的情况下还要挨冻, 想想就叫人想退缩。


    霍霆山看着她:“真不便?可是我记得上回好像不是最近的日子。”


    裴莺心里懊恼, 这人怎的还记得她的小日子, 但继续温声和他解释:“有些女郎的小日子不规律,不一定是每个月固定的那一日始。”


    霍霆山点头,“原来如此。”


    裴莺刚要松下一口气,就听他后面还有一句:“那我今晚看看。”


    裴莺被他语出惊人震到, 杏眸睁圆地看着他:“您疯了?”


    现代都有一批愚昧的男人认为月经不洁, 更别说古代了。


    不仅是男性,这里许多女性亦认为月信是污秽的, 甚至还有“月信拜堂,家破人亡”这类荒唐说辞。


    “确实, 夫人一拿谎言诓骗我,我就容易发疯。”霍霆山似笑非笑道。


    裴莺语塞,目光飘开,不知晓他如何看出来。


    “哒、哒。”


    木质的象棋被霍霆山拿在指间,在棋盘上轻敲了两下:“夫人说说,自己应下的事为何推拒?”


    裴莺见躲不开,最后小声说了。


    听完原因,霍霆山额上青筋跳了跳。


    又是沐浴,她一定要和沐浴过不去是吧,她上辈子莫不是水里的妖精变的?这才一日一日的净想着沐浴。


    霍霆山摩挲着棋子的动作稍顿。


    说起来,她这辈子确实也像是水做的……


    “沐浴之事还不简单,让女婢备好水便可。”霍霆山重新将棋子归位。


    裴莺眸光微闪:“那我和辛锦说,让她在亥正烧水。”


    “亥正?”霍霆山摆棋的动作停住,抬眼看着她的目光更深了些,“夫人对我似乎总没有清楚的认知,也罢,晚些时候夫人会知晓。”


    裴莺后背一绷,她有一瞬甚至能听到自己如临大敌时疯狂加速的心跳声。


    霍霆山又说:“沐浴一事夫人不用管,我帮你安排妥当。”


    裴莺避开他的目光,红唇张合数次,最后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嗯”的气音。


    “方才夫人问我是否缺一套里衣,我确实缺得紧,不知能否劳烦夫人。”霍霆山又把话接回来。


    裴莺难以置信道:“霍霆山,你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霍霆山哼笑了声:“夫人虽然会写的字不多,但比许多文化人都厉害,用词不差毫厘。”


    裴莺:“……”


    在书房是待不了一点。


    后面霍霆山欲和她再对弈,裴莺拒绝了,抱着自己的汤婆子回房间里。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晚膳过后,整片苍穹仿佛拢上了一层黑纱。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最后将那漫天的日光尽数遮掩。


    裴莺把辛锦唤来:“辛锦,明日要熬一份避子药。”


    辛锦应声。


    应答过后,辛锦忽然想起一事:“今日奴听水苏说,小娘子似乎有些郁闷。”


    裴莺惊讶问:“水苏可有说为何?”


    辛锦回答:“好像是府中人对小娘子的态度有些许变化,小娘子不得其解,因此才郁闷。”


    裴莺知晓这个“态度有些许变化”,大抵是更恭敬了。就像那日她从霍霆山书房里出来,公孙良对她拱手作揖。


    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想起女儿,裴莺不住发愁。之前她还和女儿说三年不成婚,没想到流言一出,明年就得嫁给霍霆山。


    霍霆山来的时候,见裴莺坐在软榻,手里拿了一本书,却见美妇人黛眉微蹙,目光压根不在游记上,也不知晓思绪飘到了何方。


    不就是府中没浴池么,竟把她愁成这样。


    霍霆山直接将软榻上的人抱起,抱了人就往里面的床榻走:“待回了幽州,我寻个有泉口的地方给夫人造个汤泉便是,到时莫要说沐浴,夫人就是在里面把你那鲛人的鱼尾巴变出来游个几圈都使得。”


    裴莺回神,下意识想抬手抓住他衣襟,但是又忍住了:“不是汤池那事。”


    霍霆山步子大,几步路就来到了床榻旁,他将怀里人放到榻上。


    她方才沐浴过,身上除了那阵幽幽的甜香以外,还有香皂的香气。


    青丝半散,深绿色的绸带如海藻般在那头云鬒里半隐半现,霍霆山挑起深色发带的尾端:“不是汤池之事,那是什么?”


    他站在榻旁,还未上来,坐在榻上的裴莺仰首看他:“我之前和女儿说,我三年内不会嫁人。”


    霍霆山正欲抽她发带的动作一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一个小丫头还能拦得住?”


    “话不能这般说,是我先前答应她的,如今要食言,总归不好。”裴莺忧心道。


    “从来只有父母有权管儿女,反过来岂非是本末倒置,这有违常纲,夫人莫要理会她。”霍霆山扯掉那条深绿的发带,看着她青丝如瀑披在肩上。


    她的白狐裘衣留在了外边的软榻上,如今只着了身中衣,中衣并不厚,隐约能窥见成熟丰美的身段含羞地隐在杏色的衣裳下。


    许是方才抱她时压到衣肩侧,此时她交领的领口散开了些,露出一片白腻的凝脂,领口旁的衣襟往下收拢,末端恰好和那枚殷红的小痣相连。


    “再说了,夫人谎话都说了一大箩筐,怎的还忧心一次食言。”霍霆山盯着那枚小红痣。


    他背光站着,裴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这如何一样?”


    “夫人区别待我,该罚。”


    裴莺听到他声音变了,变得低哑了许多,其中流淌着她熟悉的贪念。


    这一小方的天幕暗了下来,彻底重重地压下。


    无论多少次,裴莺都感觉这人真是沉,身上没有一块肌肉和骨头是白长的,沉沉地倾轧而下,轻而易举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之前霍霆山让卫兵帮她盘了个火炕,往后的每宿,裴莺都会将火炕用上,把床榻烘暖再睡。


    过往正好的温度,如今却是显得烫了。


    一面火炕仿佛变成了两面,她成了夹缝之中的炙肉。


    热烘烘的温度烫得裴莺脸颊晕红,腰侧这时滑入一抹粗粝之感,仿佛是砂纸一点一点磨过,霸道中又有几分故作的缓慢。


    所经之处,仿佛有电光划过,也似巨石投湖,激起一片颤栗。


    交领款式的中衣被扯低了些,他俯首,终于碰到了那枚念了许久的小红痣。


    美妇人忍不住往旁边缩,想躲开那只带着厚茧的大掌。


    对方却早已发觉她的意图,他右手箍着她的腰,甚至从她背后抄过,手掌覆在她的后心上,微微用力将她托起,令裴莺不得不朝前祭献似的拱高一些。


    火燎般的热度在心口炸开,裴莺耳垂红若滴血。


    这时上面忽然飘下来一句:“夫人这一身莹彻香肌幸亏被没前朝那个政安帝碰到。”


    裴莺撑着他胸膛的手本来想朝下摁住他的,听他这般说,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


    对方似乎不需要她接话,陡然轻笑了声:“碰到也无妨,我砍了他的双手,再挖了他的眼睛便是。”


    裴莺杏眸大睁。


    这人什么毛病,在榻上说砍别人手还挖眼睛。


    “霍霆山,你别说这些。”裴莺拧起细眉。


    霍霆山抬起头,看着那枚小红痣仿佛被朱砂晕染般变大了许多圈,满意勾唇:“好,不说。”


    不给说,那就做些其他的吧。


    她后心处的大掌往上滑,最后覆于她的后颈之上,托着那截细腻的颈脖令她仰首。


    “等……”


    霍霆山等不了了。


    迈入冬季开始,他就一直吃素,要是眼前没有便罢,偏偏她这只香兔儿晃悠个不停,天天蹦跶,看得他心火冲天,一天比之一天烧得旺。


    亥正烧水?


    她之前是天没黑就开始做梦了。


    裴莺其实知晓他忍了有一段时间了,也有预感今晚会难熬些,但从自被他托住后颈,还险些被吃掉舌尖后,裴莺一颗心不住痉挛。


    暴风雨还未结束,空气仿佛一点一点地流逝,裴莺鼻间哼出一声闷哼,努力要侧开头。


    许是察觉到她呼吸急促,这人终于发了回善心,没再追着她压榨。


    裴莺侧首枕在锦被上,眼尾残余着些桃红,目光有些呆,似乎没未从方才回神。


    忽然,锦被上的美妇人瑟缩了下,小腿下意识在被上踢蹬,未系紧的足衣摩擦得卷了边儿,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


    不知上方之人做了什么,那截才踢蹬了一下的小腿又兔子似的蹬了蹬,足衣被彻底卷开,那只白皙的赤足踩在男人的小腿上。


    霍霆山撑起来些,三下五除二开始拆“礼物”。


    很快,与中衣同色的杏色裈裤施施然飘下榻。


    霍霆山抬手攥住面前美妇人的长腿,雪脂滑腻,似丰满的熟荔枝自他指缝间微微溢了出来。


    将人拉近,霍霆山猛地沉下去。


    ……


    辛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时候差不多了,照着裴莺的吩咐起身去备水。


    待水烧好,辛锦拎着兑凉水的小桶,有些迟疑。


    夫人说亥正兑好热水,可是以之前两回的动静来看,好像都挺晚的。如今是冬天,亥正就将水备好,到时水凉了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辛锦决定不兑凉水,先让水自然凉,待夫人要水的时候再和些凉水下去。


    打定休息的辛锦退回廊下,继续坐在小木几上等。


    夜色渐深,万物俱静,连啼叫的鸟雀好似都睡了,但主屋里还未传来唤水的命令。


    辛锦转头看主屋的方向,灯芯一直未被挑长,房中的灯盏已经灭了,但是辛锦知晓夫人还未睡的。


    因为她偶尔能听到一点哭腔的低语从里面传来。


    辛锦看着明净的月色,思绪有些偏远。


    作为裴莺的贴身女婢,从最近不少细枝末节里,辛锦猜测明年有喜事。


    避子药还剩下三份,若是用完了,以后还要不要再买呢?


    ……


    主院房中,无人打理的灯盏已灭,昏暗如潮席卷,只有半敞的窗牗请入了一片洁白的月华。


    榻旁两侧的罗纱早早被震下,偶尔风、又或者是帐中人碰到罗纱,那层不算厚的薄纱才会扬起些。


    “将军,我想下去了……”


    “夫人真是好生不讲道理,明明方才是你自己答应上来的,做事哪有半途而废之理。”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


    裴莺眼尾潮红,湿漉漉的眼睫悬着微不可见的小泪珠。


    她实在累得慌,脊背累的几乎直不起来,但若是往前,那会挨到他身上。


    “夫人怎的不继续了?”霍霆山靠在榻旁的墙壁上,目光含笑地看着面前的美妇人。


    帐内昏暗,她那身莹白的皮肤在数不多的光芒中仿佛会发光,他还看到那张芙蓉玉面满是潮红,光洁的额头上细密的泛着香汗,红唇微启,细细地呼着吐息。


    确实是累得不轻的模样。


    裴莺的帕腹被扯得只剩下一条细带,挡不住多少,只是聊胜于无。


    一开始她还抬手做挡,只是后来随着时间渐长,裴莺抬不动手了,如今仅剩的少许力气全部用来直着身。


    如今她就是后悔。


    当初受不住狂风暴雨,所以和他商量,结果稀里糊涂就变成现在这般。


    上不去,也下不来。


    骑虎难下莫过于如此。


    “霍霆山,累了。”裴莺小声和他打着商量:“能不能……”


    “我不累,我如今又不必出力,累什么。”霍霆山笑着截断她的话。


    裴莺搭在榻上的手用力,想要借榻的力偷偷起身,然而圈在她腰上的长臂发现她的意图后,故意和她反着往下沉。


    裴莺眼瞳收紧,不住软了脊背,手也慌忙往旁边乱撑。


    她左手不慎落在前方,那处肌理热腾腾的、结实有力,但真正令裴莺僵住的是她自己手腕内侧贴到的地方。


    她碰到了自己的腹部。


    此时隆起少许弧度的小腹陌生得令她心惊。


    霍霆山见她软了脊背,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他怀里,低笑了声:“既然夫人乏了,那就换回原先的吧。”


    一阵天旋地转,裴莺的后背重新贴到了锦被上。


    那阵她曾经逃避的暴风雨又来袭了。


    裴莺被风雨吹得连腿脚都酥软了,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又被一层一层地抚平,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偶尔蹬着锦被,可怜巴巴的瑟缩着脚趾。


    风雨刮了许久许久,最后裴莺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成为一艘断锚的小船,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他爱如何就如何了,她只想睡个觉。


    *


    不知从何时起,见云郡都在传一则消息:


    并州牧之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欲夺他美姬的惠康王。


    起先大家只是当茶余饭后的乐子听一听,毕竟皇室中人哪是说杀就杀的,而且并州牧他们住在肖江郡,距离见云郡还有些距离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从肖江郡出来、往东边行商的商贾皆是道肖江郡内有异。


    有人说,郡内戒严好几轮,整日整日排查歹人,城中气氛紧张,出城一趟甚是艰难。


    有人说,某日看到有香车宝马停在州牧府前,似是贵客上门,但贵客上门后一直住在府中,有长住之态,像是只进不出,很不寻常。


    还有人说,他们碰到了惠康王的亲卫,亲卫正在被一批黑衣人追杀,是州牧府的人想杀人灭口……


    真真假假,事情愈发的扑朔迷离。


    不少好事者观察一番后,断定道:“并州牧麻烦了。杀害皇室,这是公然和朝廷叫板,这位石并州莫不是想当反贼?”


    “嘘,你小点声,此话可说不得。”


    “有何说不得的,传言都传开多久了,若是假的,是被有心之人泼了脏水,为何不见石并州出来说句话?且又不止一人说如今肖江郡内四处戒严,多的是人说。”


    “石并州也算一方豪杰,未曾想竟养出个不成器的儿子来。”


    “养不教父之过,往后得好好教儿子才是。”


    在亲王被杀之传言发酵的第十日,又一则重磅消息传开:


    石连虎石并州,病逝于州牧府中。


    这位上任并州牧二十余载,外人见了恭敬称一声“石公”的英豪驾鹤西去,享年五十三岁。


    石连虎一死,并州内部彻底乱了。


    *


    燕门郡,郡守府书房。


    霍霆山将手中的信件看完,勾唇笑道:“时连虎那老东西总算死了。”


    书房内一众谋士闻言皆是大喜。


    “祝贺主公。”


    “祝贺主公。”


    ……


    公孙良忽然道:“主公,某有一计,或许能快些令并州入主公囊中。”


    众人都知晓,公孙良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就没有不妙的计策,顿顿一个个竖起耳朵。


    霍霆山忙道:“太和请说。”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据某所知,除去石并州的三子以外,他麾下还有三员大将,分别是兰子穆、高式开和姜天龙。这三人中,又以兰子穆相对圆滑些,主公不如选此人为切入口,相继诏安他们。”


    是的,公孙良打的是诏安的主意。


    并州某些将领就算出于感怀石连虎的知遇之恩,想要继续给石氏三兄弟效力,但在叛国贼这顶帽子扣下去后,效力一事还得认真掂量。


    叛国罪,稍有不慎,会连坐全族的。


    不为石家效力,那自立为王呢?


    但自立也出师无名,且不是每个武将都有当豪主的野心和本事。


    自立不成,选个新主继续效力总行了吧,而这时幽州适时将橄榄枝递过去,被接下的概率比之前高许多。


    霍霆山大喜道:“太和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能拿下并州。”


    公孙良闻言,思绪莫名飘远了一瞬。


    开春拿下并州,就有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季来准备大婚。


    公孙良默默放下抚着羊胡子的手,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想的,他这位主公向来将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


    陈世昌写得一手好文章,霍霆山让他写了一封诏安信,而后让沙英带着信件往肖江郡去了一趟。


    整个冬季,幽州军都盘踞在燕门郡中,和霍霆山预料的一样,初春的气息刚刚降临大地,肖江郡传来了一封密封。


    信中,最先接受诏安的兰子穆表示他成功游说了和他关系颇好的高式开,两人合力,一同杀掉了并不愿意接受诏安的姜天龙。


    信中还提到,谋杀皇室的石氏三兄弟已全部羁押,等待发落。


    这封信其实还传递了另一个信息,肖江郡彻底摆平了,霍霆山随时可进入这个并州的权力郡县。


    收到密封的霍霆山没有迟疑,翌日就领着幽州军朝肖江郡进军。


    从燕门郡到肖江郡,不急不缓的行军六日,六日后,裴莺跟着幽州军来到了肖江郡。


    和冀州的远山郡不同,肖江郡西侧的长云郡曾是丝绸之路的途径点之一,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是长云郡,肖江郡内也出现了许多来往行商的西域人。


    裴莺刚进城就碰到一支西域行商队伍,他们并不戴发冠,头上通常都戴着一顶圆锥状的卷帽,卷帽下露出发黄的卷发。


    霍霆山骑着乌夜走在马车侧,见裴莺把帏帘卷上去,一直在打量街上。


    “那些是西域商人,来大楚做生意的。”霍霆山以为裴莺没有见过蓝色眼睛的胡商。


    裴莺点头,面上并无多少惊讶。


    霍霆山一看便知她是知晓的、甚至曾见过这些被许多大楚百姓称之为鬼怪的胡人。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州牧府,故而霍霆山说:“今日有要事,先行去州牧府,改日再陪夫人外出游肆。”


    霍霆山这一行行至州牧府,还有一段小距离时,便见府邸正门敞开,外面站了一队人,其中又以两个武将体格的男人为首。


    一个圆脸的武将满脸笑容的上前,先是拜谒了霍霆山,说了一番恭维的话,然后招呼之前站在他旁边的同伴上前。


    这个圆脸的武将是兰子穆,他身旁之人是高式开。


    既然是诏安,霍霆山当然不会摆架子,和他们一番寒暄后,先携二人进府。


    裴莺的马车直接驶入了主院。


    今日初至,理所当然的设晚宴。


    裴莺刚好月事来了,加之舟车劳顿有点不舒服,故而霍霆山派人来请时,她以身体不适回绝了晚宴。


    宴上八方美味荟萃,美酒应有尽有。


    霍霆山坐在上首,笑吟吟地听着兰子穆说起最近。


    正事说完,酒也过三旬了,喝了不少的兰子穆话音一转,“大将军,州牧府中有一绝色名唤莲姬,此女好似狐妖所化,甚是美艳,她求到我跟前,让我为她引荐,求您垂怜。”


    这话落下,兰子穆没留意到,幽州这方的武将齐齐有瞬间的停顿。


    而下一刻,一道朱红的倩影从外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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