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道朱红的身影缓步踏入, 随着她的到来,带来一阵香风。


    姿态曼妙,纤腰婀娜, 仅是一道身影就尽显妩媚。待她走近些, 众人才发现在这初春里, 她身着薄纱, 最大程度的展示着傲人的身段。


    确实如兰子穆所言,此女生得美艳非常, 面似桃花含露, 一双眼睛更是妙极, 眼波扫过, 好似有羽毛拂过心尖,让人心头痒得过分。


    沙英在心里赞叹,确实是个尤物, 这女郎比他之前得的那个朱锦还要妖娆。


    不过“绝色”二字, 还是当不得的。


    莲姬进来时, 兰子穆心里是很期待的, 期待看见霍霆山的惊艳, 和一众幽州将领的失神。


    毕竟他初见此女,便在心里惊叹这世间竟有如此尤物,她之前只配一个州牧之子,倒也是浪费。


    然而令兰子穆意外, 坐在上首的男人神色并无多大变化, 嘴角依旧如方才一般带着笑。


    再看一众幽州将领,确实有不少人露出惊艳之色, 却无一人因此失态。


    “大将军,此女就是莲姬, 您觉得如何?”兰子穆摁下心里的疑惑笑道。


    此时莲姬已站到了正厅下首的最前端,听闻兰子穆介绍自己,不住心如擂鼓。


    这位的权势,比之惠康王和石大公子那是胜过多矣。他未过不惑,竟已是幽、冀、并的三州之主。


    再观这位霍幽州身影魁梧,鼻梁高挺,想来到了榻上是个狠角色,她莲姬就喜欢烈的男人,越烈越喜欢,那斯文公子软绵绵的无劲极了。


    但秋波送上去,上首之人神色未变,甚至将目光落到了下座的兰子穆身上。


    “丛唯觉得如何?”他不答反问,叫着兰子穆的字。


    兰子穆笑道:“自然是美艳绝伦,不瞒大将军,此女是我平生所见之最。”


    其实这还有一句潜台词:我见过的最好的都献给你了,往后对你忠心无二。


    霍霆山又看向高式开:“诺泰以为呢?”


    高式开不明所以,但实话实说:“确实是夭桃秾李,美丽非常。”


    听闻高式开和兰子穆相继夸赞自己,莲姬眼里的笑更深,但下一刻她却听上首那人笑道:“此番我能顺利进入肖江郡,二位功不可没,既然诺泰和丛唯都觉得此女美艳,那她便留给你们二人吧。”


    宠姬之流,赠送、互换,甚至是共有都是常有的事。至于这二人如何分配,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兰子穆和高式开惊愕不已。


    男人哪有不贪色,不贪的都是没有条件贪,贪不起的,但这位霍幽州可不像内部条件不行。


    那就只剩下,他是真记得他们的功劳,觉得该赏,因此才忍痛割爱,将这等绝色美人转手送给他们。


    兰子穆和高式开一瞬间百感交集,以小见大,往后他们跟着霍幽州的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两人纷纷谢过。


    莲姬站在中间,面上的媚笑险些挂不住。虽然那两个武将不错,但哪里及得上首之人。


    然而那位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莲姬再不情愿,也只能走到高式开和兰子穆二人之间坐下。


    这连小风波都算不上的事就此揭过。


    兰子穆和高式开继续饮酒作乐,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莲姬入座后,幽州这边有些将领对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宴会继续,宾主尽欢。


    时间缓缓过去,晚宴来到了尾声。


    兰子穆和高式开在肖江郡生活已久,在郡内有自己的房子,宴罢后他们携莲姬告辞。


    霍霆山也从正厅离开,回了主院。


    主院相邻的两间屋子有一间还亮着灯,霍霆山直接过去,敲两声门,然后推门进。


    裴莺抱着汤婆子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不久前送到的裴家家书。


    听见那两声敲门,她都懒得回应,反正这人敲门向来都是通知,而非征求意见。


    “夫人身体何处不适?”霍霆山问。


    裴莺:“只是月事来了,有些不舒服。”


    霍霆山听她说月信,长眉松开。


    女郎月信,规律如此,过几日便好了。


    但待他走近,却见裴莺面色微白,霍霆山知晓她身体一向很不错,平日脸色红润,大小病痛都无,乘马车出远门亦不会晕车。


    抬手探了探裴莺额头,不烫,霍霆山收回手:“要不让冯医官给你瞧瞧,开些药吃。”


    裴莺无奈:“并无多大事,只是昨日贪了些凉,今日才略有不适,用不着吃药。”


    “夫人这脸白得像鬼一样,怎的,不吃药是想着去艳压地府吗?”霍霆山轻啧了声。


    裴莺:“……”


    但凡这人手里没有兵权,都容易死于口出狂言。


    “又不是病痛,大不了喝点红……”裴莺忽然顿住。


    霍霆山却听到了:“红什么?”


    裴莺:“红糖姜茶。”


    霍霆山念了一遍这四个字,都挺熟悉,“夫人说的红糖,是饴糖否?”


    裴莺摇头又点头:“说起来这是另一类的饴糖。”


    因着运输能力落后,古代的盐都很精贵,内陆地区吃盐的成本极高,春秋之时管仲新创盐政,盐铁专卖,更是让盐税迅速充盈国库,让当时的齐国稳坐了第一霸主的位置。


    盐精贵,糖也不多让。


    蜂蜜是如今的奢侈品,是王侯将相宴客用的,寻常都不会轻易拿出来。


    《礼记·内则》有云:子事父母,枣、栗、饴、蜜以甘之。①


    这意思是儿女用那些甜食孝顺父母,让他们感到甘甜。归根到底,皆是对古人“甜”的执着追求。


    裴莺知晓霍霆山方才说的“饴糖”,其实主要是蔗糖。


    不过如今的糖都非常粗糙,只是将柘浆熬制浓缩罢了,味道淡不说,制出来的颜色也是褐棕色的,口感还像含了沙砾一样。


    “夫人口中的红糖,比之饴糖如何?”霍霆山在软榻旁坐下来。


    裴莺缩了缩脚,“红糖要甜数十倍不止,且口感更加纯净,几乎无沙砾感。”


    这话落下,裴莺在霍霆山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亮,那抹光芒在当时她将香皂拿到他跟前时无二。


    裴莺心道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长安那些权贵就喜欢追求舒适的生活,样样都要掐尖儿,最好还是一般富贵人家买不起的。


    且还有一点,糖不仅仅是甜那般简单,它更代表着高热能,潜伏突袭时轻装上阵,带些糖在身上能续航许久。


    霍霆山追问:“这红糖如何制?”


    裴莺已心知他想做什么,不得不泼他一盆冷水:“将军,原料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要柘。批量制糖并不易,因为它的原料不似香皂那般只要些豕板油和蛎房,香皂的原料好获取,但是柘之一物,北方并没有,目前只生长在东南地区。”


    柘,甘蔗。


    现在的甘蔗主产地是交州,更准确说是两广地带。从北方过去,一路到两广,得横跨数千公里。


    霍霆山长眉皱起。


    如果单纯只派人到南方将柘带回来,来往一趟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成本都很巨大。


    霍霆山又问:“夫人,这柘能在北方种植否?如棉花一般,命人将种子带回北方来栽培。”


    交州那一带气候炎热潮湿,和北方大大的不同,这回裴莺没有说把种子带回来,霍霆山便主动问了。


    裴莺思索了片刻:“柘在北方是可以生长的,可是它的种子寿命很短,常常三个月不到就失了活力,加之柘茎种出来的苗更壮实些,所以时人种柘,更多是以它的茎来种新苗的。”


    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问题,南北距离差大,如今来回一趟得很久。


    久到,可能甘蔗都死掉了。


    听闻柘可以在北方种植,霍霆山舒展了眉心:“能种就行,剩余的事我会想办法。”


    大不了出动所有埋在南方的暗桩,总之柘必须带回来种在北方。


    裴莺掩唇打了个哈欠:“将军还有事?”


    霍霆山见她眉宇间有倦色:“既然夫人身体不适,那就早些安寝吧。”


    裴莺颔首。


    待人离开后,裴莺将目光放回家书上。


    裴家已经搬回冀州了,不过不是早些年的那个小郡县,而是远山郡。


    书信里,裴父说新宅子地理位置相当好,他们搬到远山郡刚整顿完,代理州牧的陈瓒便门拜访。


    登门两次,第二回陈瓒还带了几个商贾来,引荐给他们裴家认识。


    人脉已搭好,天时地利人和具在,本来想休息一段时间的裴父有些心痒痒,不想修整了,想重新营生,问裴莺意见如何。


    在书信的最后,裴父再次发问,不过这回委婉多了,问的是她和霍霆山的关系,想来是之前他亲手帮她写的家书把裴家人吓得够呛。


    裴莺拿着信,心里不复杂是假的。


    这些都是她在这个时代的亲族,被霍霆山这般一插手,彼此间的捆绑不可谓不深。


    等明年……不,如今已是初春,应该说再等数月,她就得嫁给他了。


    而后像这里的女郎一样,得融入夫家的家族生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人。


    不知是否是月信来了,情绪不稳定,裴莺忽然有种巨大的惶恐感。


    她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它将飞翔着的她从空中摁下来,强行让她接触这片陌生的土地。


    那只大手还犹嫌不足,一步一步推着她往前走,最后将她压入前方的沼泽中。


    而那片沼泽的名字叫做三从四德和相夫教子。


    “咯咯。”


    有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裴莺骤然回神,“进来吧。”


    外面的辛锦推门而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夫人,方才过伍长送来一罐蜂蜜。”


    裴莺惊讶:“蜂蜜?”


    辛锦颔首道:“说是那位让办的。”


    裴莺想起了方才,她和他说了“红糖姜茶”,但红糖如今还没有,而饴糖不及红糖甜。


    论甜度,蜂蜜倒可以比得上。


    美妇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辛锦,帮我和杯蜂蜜水吧。”


    喝过蜂蜜水后,裴莺上榻睡觉。


    以前的并州牧是个会享受的,屋子里盘了火炕,裴莺团着被子,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很快进入了梦乡。


    *


    第二日裴莺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又等了两日,待月信彻底过去后,裴莺在州牧府里待不住了。


    她派人和霍霆山说了声后,就带着辛锦和过大江几个卫兵出府。


    肖江郡和远山郡一般的热闹,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络绎不绝。在人来人往中,卷头发的西域胡商不在少数。


    裴莺戴着帷帽走在街上,旁边跟着辛锦,再后面一些是过大江他们。


    裴莺走的不快,偶尔路过一些有趣的商铺和小摊还会去看看。


    西域商人开设的铺子一般都是卖香料和香脂,后者备受妇人的喜爱。


    “奇怪,怎的过伍长不见了。”辛锦嘟囔。


    起先辛锦只是发现过大江不见了,后来裴莺给女儿买一顶镶嵌着琥珀、很有异域风情的帽子,再加几样饰品后,她转过头,本想将这些东西先交给卫兵拿着,却发现卫兵全没了。


    包括过大江在内,所有幽州兵没了踪影。


    一道熟悉的身影都找不着。


    裴莺怔住。


    街上依旧熙熙攘攘,有西域打扮的商人,也有普通的布衣,一切好像和过往没两样,但裴莺莫名感觉有人在看她。


    “夫人,过伍长他们都不见了。”辛锦不安道。


    她想起上回在燕门郡肉市的遇险,如今卫兵忽然没了,该不会是……


    辛锦越想越不镇定了:“会不会又是遇到其他州的斥候?”


    裴莺思索片刻,摇头说应该不会。


    此行随她出府的卫兵有六个,并不集中跟随,就算有歹人要动手,也不大可能同时了结他们。


    “夫人,那我们还要继续逛吗?还是回去了。”辛锦低声问。


    裴莺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片刻后看向不远处的一所茶舍,“辛锦,我们去茶舍。”


    虽然私心觉得此时该速速回州牧府,但既然裴莺说要去茶舍,辛锦只能跟着。


    去到茶舍,裴莺要了一个包厢。


    进包厢后,裴莺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放在一旁,让辛锦也入了座。


    “夫人。”辛锦诚惶诚恐。


    裴莺笑了笑:“坐吧,一杯茶罢了,我这里没那般多的规矩。”


    辛锦知她脾性,犹豫了番还是坐下了。


    点的茶餐也很快送了上来了,裴莺开始煮茶。


    一壶茶刚煮好,包厢外有人敲门。


    裴莺来茶舍只点了茶,并无点旁的零嘴,按理说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夫人,这外面……”自从发现过大江等人不见了以后,辛锦的神经就绷起来了。


    现在这不知名的敲门声此时狠狠拨动着辛锦的神经。


    裴莺张口欲说,这时门被推开了。


    从门外走进一个少年郎,他约莫十六七,未到加冠之年,因此墨发半披,他身着玄色曲裾袍,腰悬组玉佩,皮肤略微白净,模样瞧着颇为俊朗。


    他大步进来,眉宇间有冷色。


    裴莺进来后摘掉了帷帽,少年郎一进来就看到那张芙蓉玉颜了。


    眉翠唇朱,不远处的美妇人生了一副花颜月貌,敛起的眉眼间有一段山水明艳,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他不由停住,上下打量裴莺,越打量目光越沉,最后眉头皱起来了:“你就是香皂的制造者裴氏?香皂真是你弄出来的?”


    他在看她,裴莺也在打量他,目光尤其落在少年郎眉眼的位置。


    “不是。”裴莺说。


    少年郎一怔,似没想到裴莺会否决,他惊诧道:“可外面都传是你造出来的。”


    裴莺淡淡道:“不过是我从古籍里看到罢了,当不得我创造。阁下何人,为何闯入我的包厢?”


    “天策大将军是我父亲。”少年郎微微仰首,眼中有骄傲。


    裴莺其实并无多少意外。


    古代人成亲都早,小娘子基本一及笄就嫁了,小郎君许多也等不到及冠就娶妻生子。


    霍霆山已经位至幽州牧,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幽州的一把手了。霍氏一族在幽州中,说不准族长的位置亦是由他担任。


    这样一个驾着庞然巨物的掌舵者,不可能年至三十几还没有自己的子嗣,否则不说他的家族如何,追随他的那些部下也会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一旦他殒了,就是后继无人。


    裴莺知晓霍霆山肯定有自己的子嗣,不过是多少的问题。


    见裴莺面色平静,并不因他的话露出惊讶或惶恐之色,霍知章紧了紧后牙槽,盯着她不放,仿佛要把裴莺看出一朵花来。


    他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这么多年来父亲自然有过旁的女人,但始终只有他和胞兄两个孩子,没再生出旁的庶子和他们争抢资源。


    且十几年过去,父亲也未有续弦的意思。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未曾想父亲率军出征不过是一季,就运了不少女郎的精贵饰物回来,还有许多能看不能用的花花草草。


    起初,他只当父亲在外看中个红粉,一时宝贝得紧。那也罢了,反正最多纳入院中,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不曾想一段时日以后,父亲那股热乎劲儿非但没退,还传讯回来说他要大婚。


    那列出来的清单,远超寻常州牧大婚的礼制,此外还命人将府中的主屋重新修葺了一番。


    如此尚不够,再加命人去寻泉口,说要建一座新的府邸。


    霍知章联想到之前听闻的绝色美人的传言,到底在幽州待不住了。


    父亲成婚,以后那个新娶的肯定想生个孩子巩固地位。


    续弦之子,也当得上嫡子,且还是有能吹枕头风的母亲庇护的嫡子。


    这一点胜过他们兄弟多矣……


    有些事得趁着父亲还未大婚的时候做,否则大婚了,对方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如今重孝,到时若是对她不敬,对方想要他吃苦头是轻轻松松的事。


    所以左思右想,霍知章给兄长留了信后便带着卫兵偷偷跑来并州。


    在见到裴莺前,霍知章心想把他父亲蛊得日渐陌生的女人,一定是个狐媚子。


    但见过以后,霍知章觉得对方和他想的有不少偏差,不过有一点倒是一样,确实是个大美人。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裴莺开门见山。


    霍知章将包厢门关上,走到裴莺跟前。


    此人还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说话无需太顾忌,遂霍知章直接问:“你是如何说服我父亲娶你?是凭香皂之法,还是那些子虚乌有的命格。”


    “我并未说服你父亲娶我。”裴莺微叹,知晓他是不愿霍霆山再娶的,就像她囡囡不想她再嫁人一样。


    霍知章皱着眉,不大相信的模样。


    “如果有得选择,我并不愿嫁给你父亲。”裴莺和他说实话。


    她就知道嫁给他麻烦事不少,也不知晓他还有几个孩子,别今日一个找过来,明日再一个,后日还一个。


    裴莺不由头疼。


    霍知章听出裴莺话中有几分嫌弃,不由瞠目。


    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怎敢嫌弃他父亲?


    “你既不愿,那为何还要待在他身旁,一走了之岂非痛快?”霍知章眼中有质疑。


    他是知晓的,他父亲从来不留想走的女人,甚至有些心大的,也会将之遣走。


    裴莺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不许我走。”


    她不是没跑过,只不过被抓回去了,后面和霍霆山牵扯越来越多,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番话在霍知章听来却如天荒夜谈,完全颠覆他认知,他觉得裴莺在说谎。


    是她自己不愿离开吧,毕竟跟着他父亲锦衣玉食,往后富贵不用愁。


    有一股或被欺瞒、或被嫌弃的怒气直冲上脑,霍知章忍不住道:“你若想离开有何难,我送你走便是。”


    裴莺一顿,打量霍知章片刻,忽然弯起眼睛笑了:“好啊,那就拜托你安排了,我何时能走?”


    “自然是现在。”霍知章毫不犹豫。


    裴莺细眉微扬:“现在?”


    “怎的,你是改变主意,不想走了吗?”霍知章不满。


    裴莺坦言,“我还有个女儿在州牧府中。”


    霍知章惊讶:“你竟有女儿?”


    父亲平日管他的时间都不多,如今竟帮旁人养女儿。


    霍知章心里不是滋味。


    裴莺觉得面前这少年应该不是霍霆山的长子,并非拿他当继承人来培养:“你父亲都有儿子,我为何不能有女儿?”


    霍知章无话。


    裴莺想了想,到底提醒他:“之前随我出府的士兵见过你吧,若我直接随你离开,他们会知晓的。”


    “我有办法应对,你只管随我走便是。”霍知章不耐烦。


    裴莺坐着不动。


    霍知章冷哼了声:“你安心好了,我不会杀的你,毕竟你也为幽州军效力过,我若那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也不配为州牧之子。”


    将杯中的茶饮尽,美妇人从座上起身。


    那就走一遭吧,也正好到远些的地方透透风儿。


    *


    州牧府,书房。


    霍霆山将一份信件放下,看向窗牗外,快日薄西山了,还不见卫兵来报。


    他唤来守门的卫兵,让他去主院跑一趟,得知裴莺确实未归。


    男人皱起长眉:“不就是一个多几个胡人的破城,有什好逛的。”


    天黑都不回,真是心野得没边了。


    ……


    两刻钟后,夜幕降临。


    霍霆山冷着脸走出书房,方踏出院子,便有卫兵匆忙来报。


    霍霆山神色稍缓。


    “大将军,大公子来信。”卫兵道。


    霍霆山一顿,面无表情将信件接过,也不回书房了,直接在原地拆了火漆,一目十行。


    “胡闹!”霍霆山眼里聚起风暴。


    卫兵被他惊得一震,不敢抬头,很快听头顶飘来一道极冷的声音:“备马。”


    那远去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后,又有一道声音飘落:“传令下去,给我看紧玲珑院,从此刻起,不允许那丫头踏出院子一步。”


    第72章


    裴莺坐在马车里, 卷起一侧的帏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座肖江郡旁边的小县城。


    这小县城是肖江郡西侧的城镇,更靠近西域, 因此胡人更多了些, 他们头戴卷帽, 肩上搭着彩线织成的布巾, 成群结队,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大楚话做生意。


    金乌西坠, 大片的天被染成了暖调的橙黄, 天幕之下的小镇繁荣, 偶尔有一曲西域歌谣荡起, 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裴莺有些饿了,她喊霍知章:“霍小郎君。”


    霍知章骑马在前,听到裴莺喊他, 他本不想理会的, 但那道声音温和似水, 一点趾高气昂都没有, 实在叫人不好忽略。


    霍知章眉头皱起又松开, 几番以后到底是调转马头,驱马到马车旁:“你有何事?”


    “如今已是饭点,我们找处食肆用膳如何?”裴莺顿了顿说:“我请你用膳,就当你带我出来。”


    霍知章沉思片刻, 其实他也饿了, 但主动找食肆,这听起来像要照顾她一样。


    “那就去食肆吧, 不过不用你请,我不缺一顿饭钱。”霍知章别开脸。


    让女人请他吃饭, 说出去笑死人了。


    最后霍知章找了间门面干净的店铺,本来想直接坐大堂的,但进来后发现哪怕裴莺戴着帷帽,依旧有不少人在偷偷看她。


    霍知章低声道了句麻烦,迅速让小佣开了个包厢。


    这家食肆主做古董羹,但小镇来往多西域行商,店内的调料比之燕门郡那边要齐全许多。


    两个小鼎很快被端上,而后嵌入小案几空旷的鼎槽中。


    霍知章坐在裴莺对面,两人相对而坐。炭火刚烧,鼎中的水还未被煮沸,此时无事可干。


    裴莺不是擅谈之人,入座后就静静等水烧开。


    霍知章目光几次落在裴莺身上,到底没忍住:“你是如何和我父亲相识的?”


    裴莺:“意外相识。”


    如今回想起来,倘若那日她没有碰上那个道貌岸然的郝衙役,没有被对方看见,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惜有些事没有如果,就好像如果她知晓那日女儿会发生车祸,她一定不会让她出门。


    霍知章觉得自己今日皱眉比过去一个月都多:“你怎的尽说废话?”


    裴莺想了想:“我没有义务平白回答你的问题,不如这般,我们彼此交换询问,你问我一个,然后轮到我问你一个。”


    霍知章沉思片刻,点头了:“我还是方才那个问题。”


    这次裴莺回答说:“我原先住的县城遭了寇患,我的县丞丈夫殉职了,他的小吏同僚上我家里来,或许是为求死人财来的,也或许是其他,总之恰好碰上了欲要出门的我。那小吏有青云志,遂把我当成了青云梯献给了你父亲。”


    裴莺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就算她现在不说,以后他都会知晓。


    不过说起当初,她的思绪不由飘到那个郝姓衙役身上。


    对方将她献给霍霆山后,也不知晓获得了什么好处,待回去后问问他才行。


    裴莺说得平淡,但这番话落在霍知章耳中却宛若惊雷。


    她的丈夫竟是县丞,且还是死于殉职,这不仅仅是良家女子了,更是县丞明媒正娶的妻。


    霍知章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外还有点火辣辣的烧。


    裴莺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想起以前一个词,塌房。


    霍霆山在他儿子这里可能塌了一点。


    “轮到我问你了,你来肖江郡之事,还有谁知晓?”裴莺问。


    霍知章用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绪:“我兄长,我出门之前给他留了信,此外就剩下随我而来的一批卫兵。”


    裴莺心道他果然不是长子。


    轮到霍知章了,他却沉默良久才开口:“你真的不喜欢我父亲吗?”


    裴莺稍顿,垂下眼,然后摇了摇头。


    她在霍霆山身边待了两个季节,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他强留过她,也同样给予过她庇护,他们建立了合作,一同做生意,牵扯越来越多。


    她知晓他是个好官,感激他肯派人在地龙翻身后救她女儿,欣赏他对百姓的态度,也惊叹于他对新事物的敏锐。


    但男女之情……


    霍知章神色缓和下来,但一口气松完又莫名有些不得劲。


    他父亲十二岁便上战场抵御北国那些蛮族了,二十及冠时领军在蛟腾口痛击匈奴,剿灭对方五万精锐,若非当时天公不作美,匈奴王廷早就不复存在。


    后来父亲作为祖父的嫡子只身前往长安那等龙潭虎穴听封,也是全须全尾回来。


    三年后祖父旧伤复发不幸仙逝,父亲接任幽州牧的同时,挨个将族中蠢蠢欲动的叔公收拾了,扛起了霍家大旗。


    又过了几年,在父亲而立之年时,养精蓄锐十年的匈奴再次来犯。父亲依旧领兵出征,这回直接在战场上割下了左贤王的首级,匈奴大骇退军。


    后来朝廷中有逆贼作乱,停了幽州的军饷不止,还寻人伪造他们造反的证据,那般艰难的关卡父亲都一一过了。


    在霍知章看来,这世间没有比他父亲更英武的男人了,她竟说不喜欢。


    裴莺回答完,该轮到她问问题了:“你之前说你送我离开,你打算如何做?”


    霍知章:“石家在并州盘踞多年,总有些漏网之鱼藏在角落里,我安排你死遁。”


    裴莺看着霍知章:“就这样?”


    “自然。”霍知章被她看得脊背微绷,“你作甚?”


    “你父亲打过女人吗?”裴莺忽然问。


    霍知章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有。”


    女人不喜拒了便是,何至于打女人。


    裴莺又问:“那打过你吗?”


    霍知章神色不自然道:“谁家儿子没挨过打,有句古话叫棒下出孝子。”


    那就是打过了。


    于是裴莺彻底放下心来。


    “你问这些作甚?”霍知章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有种不祥预感。


    裴莺笑而不语。


    此时鼎中的水煮沸了,染料晕开香气,裴莺拿起竹箸,开始将荤菜下到小鼎里。


    霍知章也动手了。


    两人都饿了,不约而同停下方才的问答,开始用膳。


    裴莺的身形比一般女郎高挑一些,自然不是小鸟胃,但和她对面的霍知章对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霍知章一口气吃了四盘荤菜和两盘素菜,他还犹嫌不足,让小佣再上了两份面食过来。


    裴莺看着被推到自己跟前的面食,忽然有点撑着:“我鼎中还有许多菜未用完,吃不下这般多。”


    霍知章坐的位置看不见裴莺的小鼎,“且先放着,到时候吃不完再说。”


    裴莺真吃不完,待她放下竹箸,霍知章推过来的那盘面食她没动分毫。


    霍知章见状,将面食拿回来,一扫而空。


    等他们吃完这顿古董羹,外面的天也黑了。


    天已黑,宵禁将至。


    霍知章带着裴莺去找地方住,他没有选择厩置,而是派人去西域行商的街巷,最后找到了一家西域商贾和大楚商人合伙开的酒舍。


    不知霍知章用了什么法子,今夜他们这一行宿在酒舍中。


    裴莺今夜和辛锦一个房间,霍知章的房间在她隔壁。


    辛锦在给裴莺整理房间,“夫人,这般闹下去后面如何收场?”


    这一路跟过来,辛锦一直在旁边看着,多少看明白裴莺这次并非真的想走。


    孟小娘子还在州牧府中是其一,其二是她太镇定了,仿佛出来游玩似的,全然没有当初在北川县逃跑时的惶恐。


    裴莺抿唇笑了笑:“无事,霍霆山他儿子说他不打女人。”


    除非赵天子在夏季之前驾崩,否则她和霍霆山成婚之事是板上钉钉。


    对方有子嗣,子嗣又是这般大了,肯定有自己的能力。


    为了以后能和谐共处,她总归得表个态,又或许该说将事实告诉他们——


    这段婚姻不是她想要的,不是她非要攀着他们父亲不放。


    她不喜欢他们的父亲,自然不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们不必担心因为她的到来,家中会添了新的孩子。


    辛锦看着裴莺弯起的嘴角,忽然想起还在燕门郡的那一宿,她在深夜中听到细碎的、可怜巴巴的哭腔。


    辛锦张了张嘴,但见裴莺如今心情好,到底没有说话。


    这座宅子是酒舍,裴莺进来后就闻到一股酒气。


    缭绕在鼻间,一直不散。


    闻着酒香,裴莺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辛锦,我出去一趟。”


    辛锦惊讶道:“夫人,如今夜已深,您去哪儿?”


    “只是出房间,并非出宅子。”裴莺说。


    裴莺找到霍知章的时候,霍知章和过大江在院子里,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似有些凝重。


    见裴莺过来,过大江往旁边退开一步,站到稍后面些,将空间腾给裴莺和霍知章。


    “你有何事?”霍知章问。


    裴莺如实说:“此处是酒舍,一定藏了不同品种的美酒,能否让掌柜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一个妇人竟如此嗜酒?”霍知章惊讶。


    裴莺回答:“往后总得营生,我想着以后贩酒。”


    白砂糖如果能造出来,确实能卖到天价,奈何原料甘蔗不是说有就有。从南方取来种子或茎块,种到北方,再待发育成一大片甘蔗林,起码也要两年时间。


    但酒不一样。


    酒是用粮食或水果酿造的,这类原料北方就有。


    虽说裴莺说话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但她不知晓她一双眼睛亮得紧。


    霍知章思索了片刻,到底同意了,他喊来掌柜,以买酒的由头开了人家的库房。


    库房里,一个个酒坛子整齐摆放着,分门别类,架子上挂些不同的牌子。


    麦酒、金浆酒、洪梁酒……


    由于这里靠近西域,往来多西域商人,因此也收纳了不少葡萄酒和马奶酒。


    裴莺每类酒都买下了一坛,待给了银钱后,让过大江取来酒樽。


    见裴莺要饮酒,过大江忧心道:“夫人。”


    “不碍事,就喝一点。”裴莺拿着呈了麦酒的酒樽,轻抿了口。


    裴莺笑道:“果然如此!”


    旁边的霍知章正想问果然什么,这时一个卫兵匆忙跑来,“二公子,大将军的骑兵到了。”


    那卫兵原先是随裴莺出门,和过大江等人一同保护她的,来到酒舍后,他守在大门,忽闻远处传来马蹄声。


    护卫小队各有所长,这个卫兵眼神极好,在黑夜中能视物,老远就看见领着骑兵来的那道熟悉身影。


    他不敢耽搁,连忙来报。


    霍知章脸色剧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太多时间供他思考,很快,他听到了马蹄声。


    “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竟听着像是直接驱马从侧门进入院内。


    霍知章站在廊下,僵硬地缓缓扭头。黑夜里,一人一马率先从酒舍侧门而入。


    皮毛光亮的大黑马四肢粗壮,眼睛黑如墨汁,行至院中看到他后打了个响鼻,似乎和他打招呼。


    然而霍知章却没心思理会乌夜,他只觉自己被一道冰冷骇人的目光锁住。在那双狭长的眼中,他仿佛看到了恐怖的飓风,又或是裂谷中喷薄出的岩浆。


    “父、父……”


    一个词还未说完,黑色的马鞭破风而至,猛地抽在霍知章身上。


    这一鞭从霍知章的胸膛横跨到他的腹部,力道之大令他痛呼出声,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胸腹那一块火辣辣的疼,甚至有种五脏六腑都移位的错觉。


    霍霆山翻身从乌夜上下来,大步过去。


    霍知章胸腹疼得慌,却不敢捂,他还是少年身形,身量远不及霍霆山,气势更是。


    威压沉沉,如山似海,铺天盖地的涌过来,霍知章面色煞白,有疼的,也有惊的,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恐惧。


    “出息了,算计到我头上来。”声音冷如玄冰。


    “父亲,我不是……”


    霍知章一句话还未说完,他面前的男人抬脚就踢,这脚正中他的胸膛,直接将他踢出几米。


    跟随霍知章而来的卫兵大惊,但一个都不敢上前。


    霍霆山踹完人后,本想喊来过大江,但转眸时瞥见前方敞开的库房里有一片杏色的衣角。


    霍霆山继续大步入内。


    当他走进仓房,看到站在开封酒坛边,手里还拿酒樽的美妇人时,男人冷如霜雪的脸色难看至极,比砚台和出来的墨还要黑。


    “将军您来了。”裴莺放下酒樽。


    霍霆山被裴莺的轻描淡写气笑了。


    天黑不回府,一声不吭随那个逆子离了肖江郡,还跑到外面去饮酒,如今甚至未有丝毫悔过之心。


    她那胆儿难不成只是披了一层兔子皮,其实内里是颗豹子胆?


    “我是否平时太好说话,才让夫人真觉得我是个善人?”霍霆山冷着脸一步步上前。


    裴莺微微僵住。


    上回她在医馆中被他找到,那回她能感觉到他亦是有些生气的,但不似如今这般怒气冲天,那沉甸甸的威压排山倒海的倾扎过来,仿佛令人连血液都冻结了。


    “我只是出来走走……”


    话还未说完,手腕骤然被握住,裴莺被那道强横的力道拉着往前踉跄。


    袍角冷寂的扬起,带过小柜上放着的酒樽。陶瓷制的酒樽被扫下,在地上摔出一地的碎瓷片。


    走了两步,裴莺跟不上他的步伐,“霍霆山!”


    男人停下,直接将人抱起,抱着人大步往外走。


    乌夜就在庭院中,霍霆山把裴莺放到马背上,再迅速翻身坐在后面。


    在执着缰绳准备调转马头时,男人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少年郎,“把这逆子给我压回去。”


    只留下一句,乌夜便开始疾驰。


    裴莺是乘马车来的,走了一个时辰才到的小县城,如今回去,只花了两刻钟不到。


    骏马飞驰,风凛冽的刮过来,裴莺几次想说话,但都被风吹得开不了口。


    马背上很颠簸,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手抓着乌夜的马鬃,偶尔抓不住了,只能去扶圈在她腰上的那条铁臂。


    回到肖江郡时已经宵禁了。


    马蹄声嚣张地踏过寂静的街巷,两侧住户有人偷偷支起窗牗朝外看,看见一众骑兵疾驰,立马又将窗牗阖上。


    霍霆山骑着马到州牧府的东门,从东侧门进。


    从这个门进,去主屋最近。


    被抱下马背时,裴莺七荤八素,人已经在主院了,但乌夜跑得太快,她的魂儿没追上。


    霍霆山抱着人推门入屋,转瞬又将房门甩上。


    随着房门的合拢,倾泻在庭院中的天光被隔绝。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裴莺正欲张口,这时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掌落在她的下颌处,微微钳住,令她仰首。


    带着怒意的吻落了下来。


    如狼似虎,怒意和火气融在其中,又狠又凶,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裴莺下颌被钳住,腰也被箍着,前面是霍霆山,后背抵在木质的房门上,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全盘接受。


    她的手揪在他的衣襟上,随着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美妇人纤长的手指逐渐收紧,把那片衣襟抓得皱巴巴的。


    鼻间哼出几声着急的哼哼,裴莺拍了拍他的肩胛,然而面前人毫无反应,逮住那一小尾游鱼使劲儿欺负。


    裴莺眼下逐渐泛起艳粉,实在受不住,正想咬他时,这人却察觉到了,钳在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往里收,隔着脸颊的肉卡在她牙关上。


    裴莺哼出一声短促的哼哼,再也无他法。


    过了半晌,男人总算退开了些。


    裴莺脚下如踩在云端中,手脚发软,若不是腰上那条长臂圈着,她能靠着背后的门板滑下去。


    “人前训子,人后教妻。既然夫人有些道理还不懂,那我今日仔细教一教夫人,省得夫人哪日又不辞而别。”


    裴莺正想说不是,但忽然听见“滋啦”的一声裂帛声。


    她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襦裙,中衣,裈裤……有着“一筒数金”美称的蜀锦,被无数京中贵妇当成眼珠子的黄润细布,就这样一件件的毁在他手中。


    “霍霆山,你还未刮胡子。”裴莺企图按住他的手,掌下的肌理紧实,她甚至触到了他绷起的遒劲筋络。


    那筋络微微跳动,不吝啬地向外人展示着热血奔流。


    他没应,径自忙活自己的。


    裴莺急得满脸绯红,正欲再喊,他此时却再次俯首,将她满腔的话吞入肚中。


    钳着她下颌的手总算松开了,却是顺势朝下,攥住她一条大腿往侧边拉。


    ……


    辛锦是乘马车回来的,一路忧心忡忡,待好不容易回到州牧府,已是寻常安寝的时间。


    马车行至门口,辛锦下车徒步回主院,主院两间房都没有点灯。


    辛锦心里疑惑,脚下却不停,一直行到裴莺住的厢房,轻轻推了门,同时想喊“夫人”。


    然而她那二字还未喊住就卡在喉间。


    门开了约莫三指的缝隙,月华透过门缝溜入房中,辛锦看到了一地的衣裳。


    最低下的是夫人今日穿的杏色襦裙,叠于裙上的是中衣,然后是裈裤,最上面的是断了带子的帕腹。


    夫人今日的帕腹是鹅黄色的,月光映在帕腹上,有一小片不同寻常的深色,像是被什么润湿一般。


    辛锦听到了熟悉的细碎哭声,比起上回的清媚,往日那道温柔的嗓音多了几分哑调,如同失水过多而变得蔫巴巴的芍药花。


    “霍霆山,不绑,不绑……”


    “夫人下回还逃不逃?”男音很喑哑,像某些嘴里叼着肉的大型野兽。


    辛锦不敢多听,连忙把房门阖上。


    *


    房内。


    裴莺趴在榻上,底下垫着她平日盖的锦被。哪怕不看,只是凭着触感,她都能感觉到那张锦被乱七八糟的。


    她头上的两条发带如今为虎作伥,穿过前方不远的雕花木缝隙,如藤蔓般缠在她的双腕上。


    她的双手并拢被迫往前拉伸,手肘和曲起的膝盖相距并不远,白皙的膝头因着那人的动作不断和锦被来回移动,最后变得发粉发红。


    裴莺眼睫湿漉漉的,眼里擒着一汪泪,红唇和后颈一直在激颤哆嗦着,她身上出了一层香汗,仿佛刚从水里被捞上来。


    某个瞬间美妇人猛地摇头,哭得快岔了气儿,连声音都支离破碎。


    她想往前,想干脆全贴在锦被上,却被强横的捞起来。


    “以后夫人还会不辞而别否?”


    裴莺颤巍地小幅度摇头。


    “摇头是何意?”霍霆山看着她。


    她青丝散开,如水般滑到一侧,露出一片雪映梅痕的白腻肌肤,那上面的绯痕有他胡子扎的,也有其他。


    “不会……”裴莺脸颊枕在锦被上,双眼无神。


    “夫人自己说的话,往后记住了。”霍霆山抬手扯了她腕上的发带,而后将人翻过来。


    就在裴莺以为他要抱她去沐浴时,他重新攥住她的腿将她拉过。


    窗牗外夜色浓郁如稠,随着时间推移,千家万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


    苍穹下的城镇逐渐静了下来,野外的猛虎昼伏夜出,开始一日的狩猎活动。


    从窝里蹦跶出来的小白兔听到些异响,警惕的竖起长耳朵,然而并无动静,仿佛刚才听到的都是错觉。


    兔儿蹦跶着去寻吃的,不经不觉走远了许多。忽然,林间有一道黑影闪电般窜出,一把将那只白兔摁在爪下。


    白兔努力蹬着腿儿,却无济于事,被皮毛斑斓的猛虎一口一口地吞下肚,连骨头里的滋味都吃了个干净。


    夜已深,城中房舍里,有人贴着怀中人低语:“那避子药别喝了,夫人为我生个孩子吧。”


    第73章


    金乌从地平线上探出点小尖儿, 日光将一线云层染亮,黑暗被驱散,沉睡的小镇被唤醒, 光亮重临大地。


    小贩如往日般起了个早, 早早扛着自己的摊子到集市里营生。


    “铁栓儿, 你昨儿有没听到马蹄声?我媳妇偏要说宵禁以后有马蹄踏响, 可是我昨儿睡得早,也睡得沉, 没听见。”


    “怎的没有?有啊, 我还打开窗偷偷看了呢, 一支骑兵队, 装备齐全,个个都带着家伙的,就算是直接上战场杀敌也使得。”


    “竟然如此?”


    “还不止呢, 我还看到了咱们并州的那位。”那小贩用手指了指天:“那位的马四蹄有白毛, 神俊极了, 我认得他的马, 昨晚是他领的队。”


    有人抽了一口气。


    “这般晚还领兵外出, 莫不是咱们肖江郡又要变天了?别了吧,我觉得这位还挺好的,我有一老表,他正翘首以盼新田策在并州推行呢。”


    “不至于变天。旁边的冀州, 再连着上面那一块的幽州都是他的, 能变到哪儿去。待会儿早些收摊,去听听邸报。”


    “你说得对。”


    ……


    金乌逐渐爬高, 一个早上即将过去。


    于许多小贩而言,今日的营生已经过去一半了, 然而对于裴莺来说,今日方开始。


    她睡到日上三竿,临近午膳时分。


    裴莺初醒的时候懵懵的,看着头顶上的罗帐,不知今夕何夕。


    好半晌,思绪回笼,榻上的美妇人神色变过好几轮,可谓精彩纷呈。


    裴莺慢慢从榻上起来,昨晚混沌入睡时的记忆是那张湿漉漉的锦被,和依旧在兴致勃勃摆弄着她的霍霆山。


    榻上锦被换新的了,身上挺干爽,那人不在。


    裴莺缓缓呼出一口气,却依旧郁闷不已。


    失策。


    霍霆山确实不打女人,但她现在浑身酸软不得劲,这和挨了一顿打好像也无什区别。


    那人疯起来根本不听她解释,也不给她多少机会说话,完全是我行我素、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


    “辛锦……”


    才喊辛锦,裴莺被自己干哑的声音惊了下。


    这一声其实不大,但一直候在屏风之后的辛锦听见了,当即忙上前,“夫人,奴扶您起来。”


    抬眸看的那一眼,辛锦一颗心飞快跳了两下。她原以为第一回已是最激烈,未曾想如今还有更甚的。


    榻上之人那身雪肌上仿佛被朱砂笔随意挥洒了许久,白皙上被泼出或大或小的绯色。


    有些是指痕,有些是啜食出来的,若她没看错,夫人脚踝那处还有个已经转淡的齿印。


    裴莺缓缓摇头:“不用,直接拿身衣服给我就行。”


    她来古代已有半年,仍不习惯被贴身伺候。


    声音沙沙的,还有些发飘,听着很不可靠。


    辛锦停顿片刻,到底去拿衣裳。


    裴莺坐在榻上将帕腹和中衣穿好,然后起来穿裈裤。


    才站起来,裴莺脸色骤变:“辛锦,去备水,我要沐浴。”


    吩咐了女婢的同时,裴莺快步往侧边的小木柜走,迅速拉开矮柜的第二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新帕子。


    拿了就擦。


    待擦完,裴莺回头看来时路,看到地上有两点湿痕,顿时懊悔不已。


    还是沾到了。


    第二回分明干爽得紧,怎的这回弄成这般?


    难道是因为汤池?


    肖江郡的州牧府并没有汤池,所以清理起来不甚方便?


    裴莺拧着黛眉猜测。


    罢了,反正答应过他的五宿已还完,往后她过的都是舒坦日子。


    不久后,水备好了。


    裴莺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用香皂认真洗了遍后,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待沐浴完,美妇人坐在软榻上晒太阳,思绪和身体都被春日的暖阳烘得发散发软。


    隐约间,裴莺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整理完耳房的辛锦来到软榻旁:“夫人,避子药没了。”


    只是七字罢了,却让裴莺心头一震。


    混沌的迷雾霎时被拨开,她总算知晓少了什么。


    避子药。


    今日还未喝避子药。


    但是……


    榻上的美妇人直起身,疑惑问道:“怎的没了,当初不是买了五副吗?”


    第三回她靠一只荷包过关,那回避子药没用上。就算今日熬药的时候不慎熬坏了一副,也不该连一副都没剩下。


    更何况辛锦做事一向细心。


    和辛锦目光对上后,裴莺心里无端咯噔了下。


    “夫人,是大将军收了剩下的两副避子药,还说往后不必再用。”辛锦低声说。


    裴莺惊得从榻上起身:“霍霆山何时知晓的?”


    这话辛锦没办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明明避子药的事她做得颇为隐蔽。


    裴莺捏紧了手上的帕子:“这人真是疯了。”


    他有孩子,她也有女儿,如今这年纪还要什么孩子,更别说她不喜欢他。


    莫不是昨日出城刺激到了他,才让霍霆山有了这等疯癫念头?


    裴莺有些后悔了。


    “辛锦,你随我出府一趟,我们今日在外面用午膳。”裴莺决定出去一趟。


    府中的避子药没了,那就去买新的。


    要出府的时候,裴莺其实有些忐忑,怕经过昨日那一遭后,霍霆山不给她出门。


    但实际没有。


    听闻她要出府,陈渊迅速给组了一支卫兵队,不过这其中没有过大江,也没有昨天见过的所有人。


    “陈校尉,过伍长他们如何?”裴莺问。


    陈渊面无表情说:“有新的任务派给他们,他们忙新任务去了。”


    “他们还会回来吗?”裴莺追问。


    陈渊只是说:“此事由大将军决定。”


    裴莺垂下眼:“我知晓了。”


    乘马车出府,裴莺先去了食肆。


    在食肆中解决了午膳后,裴莺步行游肆,辛锦走在她身后一步。


    戴着帷帽的美妇人低声和身后的女婢说:“辛锦,待会儿你去医馆走一遭,买一副避子药。”


    辛锦先是应下,而后担忧问:“他们会阻拦奴吗?”


    卫兵还在后面跟着。


    裴莺摇头:“此行我出府,想来霍霆山便猜到我会在外面买避子药,既然他未拦我出来,估计买药一事也不会拦。不管如何,总归得试试,到时候未正时分,我们在李子茶舍碰头。”


    辛锦颔首说好。


    很快,裴莺找了个借口支开辛锦。


    对方离开时,裴莺特地观察了番,目光所及,她能看到的卫兵都没有随辛锦去的。


    裴莺心下稍定,而后步行去了酒市。


    昨日她在小城镇买了不少酒,但霍霆山忽然来到,直接将她拎上马就走,后来她问辛锦,才知晓昨日买的那些酒一坛都未带回来。


    酒还是要买的,裴莺在酒市扫荡了一圈,一样买一坛,让卫兵将十来坛酒搬上马车。


    待在酒市中逛完,裴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转身去李子茶舍。


    裴莺上回来的也是这家茶舍,这里包厢干净整洁,店内放了香薰净味,茶佣的衣着都比旁的茶舍讲究些。


    当然,店内消费不菲。


    不过在兜中小有薄资的人看来是值的,因为除了环境优越以外,这家李子茶舍还是邸报的宣读点之一。


    每日一壶茶,听一段邸报,细品一番,或许能先人一步琢磨出上位者的意向。


    裴莺到包厢时,辛锦已经在了。


    辛锦前面的案几上摆了一个带盖子的陶钵:“夫人,奴方才借用了茶舍的厨房,药已熬好了。”


    有钱使得鬼推磨,将药买回来后,辛锦用钱砸开了茶舍的厨房。


    裴莺弯起眼睛:“辛锦真聪慧,这个月我给你涨月银。”


    辛锦大喜过望。


    裴莺将陶钵的盖子拎开,药熬好后用凉水冰过一段时间,不至于烫到难以入口。


    一口气喝完药,裴莺转头看外面午后日光正盛的天。


    现在已是下午了,以前都是早上喝药的,今天比之前晚了起码几个时辰。


    楼下忽然热闹起来。


    紧接着有人扬声道:“以下是今日的肖江郡邸报……”


    *


    州牧府,书房。


    “大将军,这是武康县那边传回来的密报。”秦洋递上一份封了火漆的密信。


    霍霆山拆开火漆,看完后开怀道:“很好,待第一批铁炼制出来,先做一万副马镫。”


    当初赵家那个小郎君让夫人牵线,求他庇护,此人献上来一则消息:武康县内有铁矿。


    当时并州不在他的管辖内,他就是知晓了也无可奈何。但如今不一样,现在整个并州都是他的,他想如何翻来覆去都行。


    霍霆山吩咐道:“待一万副马镫做完,再造一批农具出来,今年加大力度种麦,农具方面不可忽视。”


    一条条不久后会在邸报中宣读的信息,如今在这个书房里诞生。


    “行,去办了。”霍霆山也从座上起身。


    和众人一同离开书房,霍霆山改道往后院走,待看到裴莺紧闭着的房门,男人长眉皱起。


    她白日若在屋里,是不关房门的。


    这是出府了还未归?


    唤来卫兵询问,裴莺果然未归。


    霍霆山负手站于庭院里,面色有些沉。


    这一日日的净往外面跑,一刻也不消停,她莫不是觉得哪儿都比住的地方好玩?


    男人转身离开,去了不远处的竹云院。


    *


    竹云院。


    霍知章坐在软榻上,正由冯玉竹给他换药,碰到伤处时,偶尔实在忍不住,少年郎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二公子,你忍着点。”冯玉竹看着他胸膛上大片的淤青,“这淤青必须散开,否则淤血堆积不利于康健。”


    “这一鞭父亲打得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疼死我了。”霍知章苦着脸。


    昨晚回来立马上药,用的还是最好的药,但依旧疼得他几乎一宿没睡着。


    冯玉竹安慰他:“鞭子是马鞭,威力有限,且若大将军不留情面,二公子你这胸骨少说也得断上几根。”


    军中无人不知大将军天生巨力,旁人一口银牙咬碎都开不了的六石重弓,他轻松能拉开。


    若真不留情面,一脚下去直接把人踹死也不无可能。


    霍知章忍不住道:“冯叔,或许是因为我皮实抗打,所以骨头才没断。”


    他从小挨打就不少,也亏得皮糙肉厚,长这般大也未缺胳膊少腿。


    冯玉竹笑道:“是,你确实继承了大将军的神力和体格。”


    霍知章嘴角勾起,方才苦着脸,这会儿放晴了。


    他正欲张嘴,这时一道冷笑传来:“皮实抗打?看来你小子是很遗憾身上没断几根骨头。若是遗憾就直接和我说,我给你补上,顺带把你的腿打断,省得给我惹事生非。”


    霍知章大惊,忙从座上起来:“父亲,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霆山目光扫过他敞开的衣裳,淤青过了一夜晕开了更多,一大片的触目惊心。


    但作为在沙场上打滚二十余年的悍将,霍霆山一眼就看出都是外伤。


    这小子糙得很,过不了两天又能活蹦乱跳。


    “文丞,我有几句话和这小子说。”霍霆山看向冯玉竹。


    冯玉竹对着霍霆山拱手作揖,出了院子。


    待冯玉竹离开后,霍霆山问:“昨日你来寻你母亲所为何事?”


    霍知章愣住。


    那三个字眼让他半晌没回神。


    霍霆山也不催促,只收敛了表情看着他。


    霍知章一张还算白皙的脸慢慢涨红。


    霍霆山:“这般难回答?”


    “我听到传言,说您得了一个绝色美人,还待之如珠似宝,后来您传信回来说要成婚,儿子心里好奇,便过来看看。”霍知章小声开口。


    霍霆山掀起唇,眼里却无笑意:“看到了后,为何带她出城?”


    “我、我……”霍知章结舌。


    霍霆山:“是觊觎到你母亲身上?”


    “我不是,我没有!”


    霍知章几乎跳起,后面话如倒豆,“最初我只是想去问问,她用了何种法子让您娶她。她却说她不想嫁,还说您不许她走,我当时只觉得荒唐,就说她想离开,这有何难,我送她离开便是。父亲,我真没有……”


    后面声音低下去,那句话霍知章说不出来。


    霍霆山眼里无波,看不出喜怒:“她说的是实话,确实是我不许她走。此事仅此一回,若还有下次,你往后无须喊我父亲,我霍霆山没这等不识人伦的逆子。”


    霍知章心里大骇,不住脱口而出:“父亲您何至于此?她说她不想嫁您,根本不喜欢您。您是天底下的大英雄,天下间景仰爱慕您的女人如过江之鲫,您何苦委屈自己娶一个不爱您的、时刻想离开的女人?”


    “父亲,您娶她,还不如娶宁姨母呢,姨母是知根知底的宁家人不谈,且还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您。我后悔了,我一岁多那年您问我和兄长的意见时,我不该哭闹不休的。”霍知章越说越懊悔。


    这番话说完,霍知章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又或者嘲讽他当年的无知。


    但他不后悔,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心声。


    却未想到,他面前的男人非但没发怒,还嗤笑了声:“委屈?可笑,我有什好委屈的。你母亲的才华连公孙太和都拜服,容貌更是艳冠北方三州,她有才有貌,性子还温和。我娶了个天仙,你还替我委屈上了,论脸皮厚薄,你是青出于蓝。”


    霍知章不由瞠目。


    “至于她不喜我之事……”霍霆山看向主院方向,神色难辨,“我也并非第一日知晓,但总归来日方长。”


    霍知章呆在原地。


    卫兵这时来报:“大将军,夫人回来了。”


    霍霆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还行,她这次知晓回来府中用晚膳。


    没管神情恍惚的小儿子,霍霆山转身离开竹云院。他回到主院的时候,就看到卫兵正一坛一坛的将酒往马车下搬。


    美妇人站在马车旁,看他们搬酒。


    “我竟不知夫人成了酒鬼。”


    裴莺听到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腰两侧控制不住的泛起一阵酸软,仿佛昨日夜间那两只控制欲十足的大掌又覆在了上面。


    裴莺停顿了两息才转过去,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开:“只是买回来专研,并非要喝光。”


    “夫人想卖酒?”霍霆山问。


    裴莺颔首:“酒之一项,大有钱途,其吸金能力比之香皂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现代,烟酒是纳税大户。


    这俩东西会成瘾,哪怕本身囊中羞涩,也要挤出一点钱来买。


    若是放在古代,待那些权贵嗜酒成命,何至于愁他们不舍得从兜里掏银钱出来。


    听闻裴莺拿酒和香皂对比,霍霆山眉梢微扬,目光转到一坛坛酒上。


    那酒坛平平无奇,想来里面装着的亦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连佳酿都算不上的普通酒酿。


    “夫人需要什么?”霍霆山问。


    裴莺心里惊讶他的直接,不过这样很好,不用给他解释明白所有细枝末节才肯配合。


    裴莺:“晚些时候我给将军一份图纸,将军让人将那物件造出来。”


    她要画的是蒸馏仪器。


    虽然“酒”文化的历史有数千年,但却是直到明朝时,才具有成熟的蒸馏技术。


    在蒸馏技术出现前,人们都是通过酵母和酒曲发酵酿酒。


    低度酒不易保存,容易酸化,酿造酒正是这种易变质的低度酒。蒸馏酒却没有这样的顾虑,蒸馏出来的高度酒醇香绵长,口感稳定不易变形。


    发酵酒是蒸馏酒的基础,也是原料。


    因此往后的赚钱路子将是:低价在市面上收购一批发酵酒,然后用基本不花钱的蒸馏技术提高酒精浓度,再转手卖到长安。


    香皂的制造过程中要经过一段不短的皂化反应时期,但蒸馏一壶酒的时间只要几个小时。


    最多四个小时,也就是两个时辰,一坛在市面上卖五六十钱的酒酿,放到长安能卖十两,甚至是几十两。


    裴莺仿佛看到了一座金矿朝她飞来。


    她得成为女儿的靠山,日后到了他的府中,可不能让囡囡被他那些子女欺负了去。


    霍霆山见身旁人不知想到什么,眼尾都弯起来了,杏眸灿烂。


    “夫人这是在想什么?”霍霆山看着她弯起的眼。


    裴莺平复了下心情:“待那套器具造出来,将军就知晓了。”


    说完这个,裴莺想起另一件事:“将军,您还记得那个北川县的郝姓衙役否,此人后来如何?”


    霍霆山当然记得。


    若非这个衙役,他也不会和她相遇。他是感谢这个小衙役的,至于回报的话,下辈子再给他回报吧。


    倘若是寻常得了他青眼的宠姬,确实该赏一赏这个牵线搭桥者。但夫人即将成为他的妻,那等汲汲营营的小人便没必要存在。


    “此人已投胎转世,夫人不必再惦记他。”霍霆山懒洋洋道。


    裴莺先是错愕,但又觉得这事霍霆山完全能做出来。


    “今日晚宴,夫人喊上那小丫头,大家一同用个膳。”霍霆山忽然说。


    裴莺一下子就慌了,“不行,我还未和我囡囡说。”


    “那不正好,可以晚膳的时候说。”霍霆山勾起唇角。


    裴莺摇头:“真的不可,此事我得先和囡囡说,不能让她从旁人口中得知。”


    这话霍霆山不爱听了,“我不是旁人,我是她父亲。”


    “……您现在还不是。”裴莺有点无语。


    裴莺见他沉下脸来,温声细语和他说:“再等些时日吧,待我做好准备,我再和她说。”


    霍霆山冷着脸没说话,但也没再提一起吃饭的事。


    裴莺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但今日晚膳用过后,她的房间门被敲响。


    “咯、咯。”熟悉的敲门声。


    然后这人一如既往的自觉通知到位后,便推门进来。


    随着他迈步进来,烛光先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而后又如盘龙恶虎般缩至他脚下。


    坐在软榻上的裴莺一颗心不住收紧,拿着游记的手下意识捏紧了书册。


    但很快,她慢慢放松下来。


    五次已结,这人现在就是只纸老虎,也就看着凶而已。她就算去捋他虎须,他也奈她不何。


    “不知将军有何事?”裴莺往软榻外侧挪了挪,省得他又坐这里。


    霍霆山将她的小动作收于眼底,心里啧了声。


    得,她又开始和他耍心眼儿。


    男人直接走过去,手掌抄过裴莺膝盖下,在她的惊呼中将人抱到软榻内。


    “今夜来找夫人,是帮夫人做准备。”霍霆山在榻外的空位坐下。


    裴莺愣住,有些没反应过来。


    霍霆山继续道:“夫人,霍家本家并不复杂,我的祖父祖母和双亲皆已仙逝,如今膝下唯有二子。大儿子霍明霁,年十九,如今身在幽州为我处理事务;二儿子霍知章,年十七,便是昨日夫人见过的那个逆子。”


    裴莺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准备”是什么。


    他是听了她下午说的话,因此才来和她说霍家的情况。


    裴莺想了想,嗯了声做回应。


    霍霆山继续说:“霍家其它旁支虽然都在幽州,但也非日日都要来往,最多是某些重大节日,又或是活动才会聚在一起。”


    裴莺低眸,目光在游记上,但嗯出一声做应答。


    霍霆山看了她一眼,又说:“府中有老管事,到时夫人对家中中馈有不明之处,问老管事或者问我都可。”


    裴莺:“嗯。”


    “我们以后生个孩子吧。”


    “嗯……”


    裴莺猛地抬头。


    第74章


    “霍霆山, 你疯了不成?”裴莺脱口而出。


    自从知晓这人从辛锦那处收走了两副避子药,裴莺就知晓他是想要孩子。


    关于子嗣一事,她和他势必会一吵, 只是裴莺没想到这事来得如此之快。


    霍霆山声音平和:“夫人, 成婚后要孩子很正常。”


    裴莺反驳他:“你已有二子, 我也有女儿, 这加起来都三个孩子了,且你如今快年至不惑, 四舍五入, 那就是年过半百, 要还什孩子?”


    霍霆山额上青筋绷起:“我才三十六, 未至不惑,谁教你这般四舍五入的?”


    第一次,霍霆山在意自己的年龄。三十有六分明是春秋鼎盛之年, 怎的从她口中说出来, 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


    难不成她将他和她那个短命亡夫相比, 她那亡夫只比她长一岁, 不像他比她长四岁。


    但也不过是四个春秋罢了。


    裴莺记着和离的事:“你之前说赵天子龙体欠安, 等他一驾崩,我们就会和离,说不准我也仅在你霍家待一两载,生什么孩子?”


    “夫人, 宫中名医如云, 而天子为国本,御医们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吊着他的命, 谁知道他究竟会何时驾崩,三年, 五年,甚至是十年也说不定。”霍霆山目光暗沉。


    裴莺拧起细眉:“就算他十年后才驾崩,也没必要要孩子。”


    “有个孩子,日后夫人有依靠。”霍霆山说。


    裴莺睨了他一眼:“在府中,你不能当我的依靠吗?”


    霍霆山稍顿,眼里的暗流散了,他轻咳了声:“当然是能的。”


    “那不就结了。”裴莺重新拿起游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总之生孩子一事你别想了,此事绝不可能。”裴莺说着,还伸手推了推他,“时间不早,将军回去早些安寝吧。”


    霍霆山坐着不动:“夫人为何不想有另外的子嗣?只有小丫头一根独苗苗终究是少了些。”


    “年纪大了,生不了。”裴莺随口道。


    霍霆山皱起长眉,将裴莺手里的游记拿走,随意甩到旁边的小案几上,而后手掌微张,卡住裴莺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


    正面看一眼,手指微转,侧过来两边再看一眼,霍霆山松开手:“一派胡言,夫人分明风华正茂,年似二八少女。”


    裴莺:“……”


    居然从这人嘴里听到好话,真是怪少见的。


    “我有自知之明,不年少就是不年少。”裴莺又推了推他。


    还是没推动,霍霆山目光从裴莺的脸上往下滑,滑到她的拥雪成峰处:“不过夫人有些地方,确实远非二八少女可及。”


    “霍霆山!”裴莺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你困了,快些回房歇息。”


    “我还不困。”


    ……


    “呯。”房门被关上。


    霍霆山站在门外,看着方才险些拍到他脸上的门板,静默几息。


    男人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


    裴莺之前说晚些将图纸交给霍霆山,其实这个“晚些”,也就花了半日而已。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娱乐活动也就看看书,出门游肆,或者是下棋。


    对于裴莺这个离开了网络的现代人而言,其实闷得慌,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点事,动力全开。


    “夫人,这是何物?”霍霆山看着手里的藤纸。


    裴莺先给他说个名儿:“这是蒸馏器,叫天锅,乃制酒的关键。将军,这套器具何时能做好?”


    “两日。”霍霆山给了个时间。


    这物件颇为稀奇,又是锅又是长条宽板,还有些零碎物件,工艺说不上复杂,属于新奇一类。


    要赶工,但不能为了赶时间马虎细节,所以霍霆山定了两日。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要一些酒的半成品,含酒糟的那种。”裴莺说。


    昨日她想着是用酿制的成酒直接蒸馏,今早起来后,裴莺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好像不是成品,而是半成品,即带酒糟的那种。她记不太清,但没关系,到时做个对照实验即可。


    霍霆山:“夫人想要多少?”


    裴莺报了个数。


    霍霆山颔首,“好,两日后一并送至。”


    “好,劳烦将军了。”裴莺心满意足。


    ……


    日升日落,时间转眼就过了两日。


    这日裴莺方在房中用完早膳,就听辛锦来报:“夫人,大将军找您,说是天锅做好了。”


    裴莺欣喜不已,现在才早上呢,速度真快。


    待裴莺来到院中,发现除了霍霆山和陈渊以外,霍知章居然也在。


    少年郎精神抖擞,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衣裳,一双微圆的眼睛飞快看裴莺一眼,又移开。


    “哑巴了?”霍霆山冷声道。


    裴莺疑惑转眸,她还是第一次听霍霆山用这种语气说话。


    霍知章脊背下意识绷紧,张嘴第一次没发出声,第二回才道:“母亲。”


    裴莺僵住了,和霍知章大眼瞪小眼片刻,才说:“不必如此,我和你父亲如今还未成婚。”


    “夫人,今日那小丫头好像休沐,我方才让人将她也一并喊来。”霍霆山忽然道。


    裴莺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霍知章,顿觉头皮发麻:“待会儿不许乱说话。”


    这话是对这两父子说的。


    霍知章偷偷打量父亲,见他虽未应,但勾着嘴角,别说怒容了,这瞧着还心情颇好,眼底不由掠过一缕惊讶。


    裴莺又对霍知章说:“我姓裴,你可以喊我裴姨。”


    霍知章从善如流:“裴姨。”


    这声喊完,裴莺和霍知章都松了一口气。


    霍霆山嘲笑:“多此一举。”


    裴莺:“……”


    这时孟灵儿来了,她今日休沐,起得比平常晚许多,因此用早膳的时间也晚了不少。


    “娘亲,将军,陈校尉。”孟灵儿先后喊了人后,将目光放在霍知章身上,眼里带着些疑惑。


    孟灵儿在看霍知章的同时,霍知章也在打量她。


    孟灵儿只是疑惑,但霍知章却是震惊。


    他那时听她说有个女儿,以为她女儿只是几岁,未曾想竟这般大了。


    这看着该及笄了吧。


    裴莺向霍知章介绍:“她是我女儿,孟灵儿。”


    而后裴莺再给女儿介绍:“囡囡,这位是将军的小儿子,霍知章,霍小郎君,你往后……”


    “喊他二兄就行。”有人横空接话。


    裴莺偷偷瞪了眼霍霆山,刚刚才和他说不许乱说话,敢情这人的狗耳朵选择性失聪。


    孟灵儿在心里皱了眉。


    二兄?


    她和这霍小郎君今日不过是初见,非亲非故,连朋友都不是,怎能直接喊二兄呢?


    孟灵儿看向裴莺,却见母亲看了那位一眼,而后竟是没说什么。


    于是小姑娘乖乖道:“二兄。”


    霍知章微微一震,不知所措。


    他没有胞妹,家中也没有庶妹,霍家旁支倒是有不少女孩儿,但男女七岁后不同席,且他也不喜带那些娇滴滴的堂妹玩儿。


    这忽然冒出个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一道暗藏锋芒的目光直射过来,霍知章不敢耽搁,“妹妹安好。”


    两个小的打完招呼后,都退到一旁,各自尴尬。


    “夫人,这天锅如何用?”霍霆山问。


    他们如今所处的是庖房的院子,天锅搬进庖房里,裴莺要的半成品酒液也搬过来了。


    一坛又一坛,一字排开,足足有六坛之多。


    “将军待会儿就知晓了,现在得先把酒液连带着酒糟一同倒进大锅里。”裴莺指了指。


    美妇人指着的锅,却不是天锅,而是庖房中架在灶台上的铁锅。


    不用霍霆山示意,得了裴莺的话后,陈渊利落揭开酒坛的盖子。


    酒坛搬来后,庭院隐隐弥漫着酒香,如今盖子一揭开,霎时酒香四溢。


    这酒坛一人可环抱,陈渊直接将之抱起,然后倾斜倒入敞开的锅口中。


    “哗啦啦。”水声如柱。


    这口大铁锅是后来加制的,有普通小锅的四倍大,用于宴客时烧制菜肴。


    一坛酒倒完,这锅只满了三分之一不到,陈渊又拿了另外两坛。


    待三坛酒倒完,一锅满了。


    “娘亲,这是在做什么?”孟灵儿小声问。


    裴莺:“蒸馏酒,你也可以理解为煮酒。蒸馏过的酒更醇香,到时候你……”


    裴莺后面改了口:“囡囡不能喝酒,到时候闻一闻得了,或者看我喝。”


    孟灵儿不解:“我为何不能饮酒?”


    “因为你年纪小。”裴莺认真道:“蒸馏出来的酒非常烈,有时候几口就能醉倒一个人。”


    霍知章站在旁边,听着裴莺温声和女儿说话,不由看一眼,再看一眼。


    “陈校尉,麻烦生火。”裴莺见酒倒完了。


    陈渊拿出了打火石。


    裴莺看着他手里的打火石,若有所思。


    以草杆作引,火很快就生起来了。


    裴莺让烧大火,先煮了一轮酒糟,待其冒出白泡,便拿了铲子在锅中倒腾一周,省得有粘底的。


    “陈校尉,麻烦把那个烟囱状的铁桶端过来。”裴莺收了铲子。


    这时铁桶闯入视野,一道少年音问:“是直接盖上面吗?”


    这天锅是烟囱状的铁桶,下宽上窄,像是圆锥被削掉了上面的尖角。


    当初裴莺给图纸的时候,是特地量了大锅的尺寸,因此“烟囱”下方刚好可以和大锅嵌合。


    对上霍知章微圆的眼,裴莺稍顿,而后道:“对,麻烦知章。”


    “不麻烦,不麻烦。”霍知章忙说。


    霍霆山看着霍知章,又看裴莺,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她这长辈角色倒是进入得快。


    扣好“烟囱”后,裴莺让霍知章在其内架好斜状的凹槽,最后将另一口锅正放在“烟囱”的顶部嵌入其中。


    如此,一个天锅就正式组装好了。


    下方的灶台不断加热,酒液被加沸成蒸气一路往上,待触及顶部正放的那口铁锅,重新在锅底汇聚成液体。


    液体负重过多后,滴落于下方斜架起来的托盘上,然后再自动沿着倾斜的小桥梁透过小孔穿到“烟囱”之外去。


    “这里要加满水。”裴莺指了指顶部的锅:“且这口锅上的水要保持凉的,如此效率才会高。”


    热的水蒸气上腾遇到冷的锅底,有利于快速凝聚成水滴。


    待霍知章将水加满,孟灵儿好奇道:“娘亲,这样就可以了吗?”


    裴莺:“囡囡,帮我把麻布拿过来。”


    “噢噢。”


    用麻布将上方锅口紧紧扎一圈,防止漏气后,裴莺颔首:“这回是真的好了。”


    灶台底下的火在烧,片刻以后:


    “娘亲,这里出酒了!”


    “出酒了!”


    两道声音几乎叠在一起。而话落,两人都有一瞬的尴尬。


    但又控制不住盯着出酒口看,对于这等没见过的新事物,孟灵儿和霍知章都新奇得很。


    裴莺估摸着差不过后,换了接酒的碗。


    蒸馏酒有“掐头去尾”一说,即头部和尾巴的都不要,因为这部分的酒不仅含有巨量的甲醇,口感还相当一般。


    随着天锅中酒气的蒸腾,和侧边酒液源源不绝的滴落,整个庖房都弥漫着一股相当浓郁的酒香。


    霍霆山从七八岁便开始接触酒,至今快三十年了,然而却从未闻过这般浓烈的酒香。


    像最桀骜不羁的野马,也像最锋利的吹毛利刃,是每个男人的钟爱,叫他不住心驰神往。


    裴莺感受到后方那道灼热的目光,干脆让陈渊拿了几个小碗,依次从出酒口接了一点。


    “将军、陈校尉,你们要来尝尝吗?”裴莺问,而后又说:“不过这刚蒸馏出来的可能辛辣些,不够醇厚柔和。”


    “无妨。”霍霆山上前接了她的酒。


    先放置鼻前闻嗅几息,而后男人端着酒碗仰头。


    这酒一入口,比霍霆山想的还要带劲,好像火团在灼烧,从咽喉蔓延至四肢筋络,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好酒!”霍霆山开怀。


    陈渊也接了酒饮,一向波澜不惊的俊脸露出惊叹:“此酒一绝。”


    “裴姨,我也想饮一碗。”霍知章跃跃欲试。


    裴莺记得霍霆山说过他二儿子今年才十七,按理说是不能喝的。但对方是古人,且并非她亲子,她管不到头上。


    到底给了他一碗。


    “谢裴姨。”霍知章开心接过。


    一饮而尽,少年郎眼中的欣喜溢于言表:“我饮酒十年,从未喝过这般独特的酒。”


    裴莺:“……”


    霍霆山这样养儿子的?


    “娘亲,我也想要。”孟灵儿这时说。


    这庖房里除了娘亲,其他人都有酒饮,她也想要。


    裴莺目光依次看过霍霆山父子和陈渊,这一碗酒下去,竟没有一个面红耳赤的。


    不是说刚蒸馏出来的酒辛辣吗?且蒸馏酒的度数比酿造酒的高许多,这三个一碗下去居然跟没事的人一样。


    难不成哪个步骤出了点问题,这酒的度数其实和酿造酒的差不多?


    裴莺心里不解,又听旁边的女儿小声请求着要喝,她干脆接了小半碗酒:“囡囡稍等,让我先试试这酒是否大劲?”


    裴莺不敢一口闷,只抿了少许。


    但这酒一入口,她就后悔了。未久放过的酒还很燥,辛辣味直冲上头,裴莺不住掩唇咳嗽,一连数声都未停。


    “娘亲?!”


    孟灵儿大惊,忙帮裴莺顺气。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伸过,拿走了裴莺手里的酒碗。


    “不能喝逞强作甚?”


    酒碗拿走后,很快一个呈着水的小碗递到裴莺唇边。


    裴莺缓缓抬眸,方才咳过一阵,如今她眼眶微红,玉颊飘粉,艳如三月桃李。她看着停在嘴边的小碗上,目光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混沌。


    就在霍霆山以为裴莺会伸手接过唇边的小碗时,没曾想她竟靠近少许,凑近喝了。


    霍霆山眉梢微扬,配合着她的动作,将小碗慢慢倾了少许:“不急,没人和你争。”


    旁边的孟灵儿愣住。


    待水喝完,裴莺安安静静地站着。


    “夫人,我送你回去。”霍霆山将小碗随意搁在旁边。


    裴莺停顿一会儿,然后摇头:“不能回去。”


    “为何?”霍霆山问。


    裴莺指了指前面的天锅:“这锅里的酒液还没有蒸完。”


    霍霆山:“陈渊会看着,此处不用夫人费神。”


    裴莺思索了片刻,认真交代:“陈校尉,那你记得快蒸馏完的时候,尾酒不能要,那些都是不好的。”


    陈渊:“裴夫人,何处才算尾酒?”


    裴莺:“百分之一处。”


    “这回你合该放心了,走吧,我送你回去。”霍霆山笑道。


    裴莺没应他,但转身慢吞吞地朝着门口方向走。


    霍霆山跟上。


    孟灵儿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脑袋有一瞬像是被人强硬塞进了许多粗糙的麻布,又抓着边角猛地拽出。


    头疼得紧。


    霍知章见孟灵儿脸色变来变去,心里不由冒出个猜想。


    她该不会是还不知晓吧?


    好似也不无可能,以裴姨抗拒的态度,这事可能会拖着不告诉女儿。


    这般一想,霍知章眼里多了些同情。


    *


    裴莺出了庖房后,朝着自己的主院走。


    手腕忽然被握住,裴莺挣了挣手,没能甩开腕上的大掌,遂扭头看向身旁男人,不满道:“霍霆山,你作甚?”


    “怕夫人那双大眼睛又不好使,走路磕着碰着了,我带着你走。”霍霆山本来握着她腕骨的大掌往下,包住那只小他许多号的素手。


    “不要你带,你走路特别快。”裴莺嘟囔。


    “不快,今日全听夫人说了算。”霍霆山勾着唇。


    裴莺见挣脱不开,嘀咕了句。


    她身旁的男人哼笑出声:“夫人说说,我这人怎么就忒坏了?”


    裴莺一样样地数:“特别霸道,独裁,大男子主义,还心眼多,老是给我挖坑。”


    霍霆山唇边的笑容深了深:“夫人对我了解颇深。但敢问夫人,你说的‘大男子主义’是什么?”


    裴莺言简意赅:“就是不尊重女人。”


    霍霆山轻声哂笑:“尊重是给有能力之人的,就好像路边的野草和名贵的人参,注定会有不同的待遇,我总不能将野草和人参一视同仁,如今也从没有人这般做。不过夫人,我未在心里轻视于你。”


    裴莺听着他野草和人参的谬论,不赞同道:“野草和人参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如何能混为一谈?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只不过如今男人能读书,而女人被困于后院,聪明才智无处施展罢了,若有同等的条件,女人不比男人差分毫。”


    霍霆山微叹:“夫人,没有这般的条件,除了我给公孙太和他们下令,谁家会肯收女弟子……”


    说着,男人狭长的眸子忽然眯起:“夫人见过许多女郎读书的场景吗?”


    “自然见过的。”裴莺回答。


    这话说完,美妇人蹙起黛眉:“霍霆山,你问这个作甚?”


    霍霆山低眸和她对视,她那双杏眸周围的红晕散了些,漂亮的眼睛还带着一点迷蒙的混沌,但又不是全然的浑浊不清。


    “我最近总是忧心哪一日醒来,夫人忽然就不见了,如同戏里那些个仙女,抛下凡间一切回到天宫里。”霍霆山低声问:“夫人会离开吗?”


    裴莺摇摇头。


    霍霆山正要笑,却听她说:“我也不知道……”


    一瞬间,他收紧了握着她的手掌,但转瞬又迅速松开。


    那速度快得令裴莺觉得手上的痛感是错觉。


    “夫人还有女儿在此处,怎舍得弃了她离开?”霍霆山紧紧盯着裴莺:“还是说夫人到时有办法带着她一起走。”


    裴莺喃喃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寻常人听不见:“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在这里,明明当时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霍霆山低声道:“待并州的事处理完,我带夫人回一趟北川县,夫人全当回过家了,往后莫要老想着回去。”


    裴莺还是摇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除了囡囡,什么都没有,还经常碰到死人,太乱了。”


    “但这里有你女儿。夫人就当做是为了那个小丫头留在此处可好?”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裴莺不语。


    霍霆山看着她的侧颜,暖和的阳光落在她晕着浅粉的玉面上,连那浓密的睫羽都被淬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她的眼瞳在光下透出清透的琉璃色,质若冰雪,一张花颜漾着潋滟浮光,美得不似真人。


    “要回去了。”裴莺忽然道。


    霍霆山眼瞳猛地收紧,再次握紧了她的手。


    这回他握得紧,并未如上次那般只是刹那就松开。


    裴莺吃痛,要甩开他的大手,“霍霆山你又发疯是不是?我都到主院了,不用你带着。”


    霍霆山剧烈喘息了两下,胸腔里那颗心从油锅里重新归位。


    他呼出一口浊气,按了按胀痛的眉心:“迟早死在你手上。”


    第75章


    “咯滋。”房门被推开。


    裴莺缓步走入房中, 进来后也不关门,直朝着窗牗旁的软榻去。


    霍霆山跟着入内,看她慢慢走到软榻前躺下, 看着像要小憩。


    “春寒料峭, 夫人到里面去睡。”霍霆山看软榻上没有锦被。


    本来已经阖眼的裴莺睁开眼, 水眸里有些疑惑:“霍霆山, 你怎么还在这里?”


    被嫌弃多了,霍霆山竟也觉习惯了, 他上前将人抱起, 抱着就往内里床榻的方向去, “待夫人睡着了我再走。”


    “我本来要睡着的。”裴莺脑子混沌, 许多心里话不由小声嘀咕出来。


    霍霆山走到榻旁将人放下:“行,怪我,我在此给夫人赔罪。”


    裴莺脸颊枕在锦枕上, 蹭蹭枕头, 缓缓闭上眼睛:“不用你赔罪, 你去忙吧……”


    说话间, 气息逐渐趋向平稳。


    霍霆山拉过锦被给裴莺盖上, 目光往下扫过,在裴莺的脚上停顿了下。


    方才在外边软榻时,裴莺脱了绣鞋,如今脚上只穿着足衣。


    “足衣不洁, 穿到榻上不妥。夫人, 我帮你除了足衣可好?”霍霆山问。


    没有人应他。


    男人颔首,抬手伸向雪白的足衣, 修长的手指勾住足衣上方的系带,轻轻一拽后, 细带松散。


    本来入睡的美妇人感觉到脚上有异,不由蹬了蹬腿,中途好像踢到一堵结实的肉墙。


    裴莺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大学本科时代,有一日宿舍组织活动,说要去野炊。待到了目的地,那地方可真漂亮,绿草盈盈连片,地上像铺了一张大毯子。


    她和三个舍友想选个好的地方铺大餐布,但走着走着,裴莺觉得这草地不对劲。


    每一脚踩下去好似陷得特别深,踩进泥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泥土包裹着。


    眼见舍友要走远,裴莺用力拔出脚,还顺带使劲儿踩了一下那困着她的泥土,然而没走两步,她又陷入了泥中。


    泥中好似裹携着些粗粝的沙砾,毛刺刺的,踩上去不舒服。


    裴莺不由说了几句抱怨的话。


    似乎有一声幻听般的叹息传来:“夫人慈悲为怀,不如干脆以身渡了我这滩烂泥,莫要回去了。”


    *


    裴莺一觉醒来,金乌已经从东边走到西边了,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拧着愁眉回想着之前。


    她记得天锅架好后,便开始蒸馏酒,待出酒后,依次给了霍霆山父子和陈渊品尝。


    这三人一碗下去无事发生,囡囡闹着要喝,于是她也尝了一点。


    裴莺只记得那酒既辛辣又狂燥,酒劲非常大,后面的事再回想起来,却如同隔了一层水雾。


    她好像跟霍霆山回了主院,中途聊了一会儿天,聊天内容……


    裴莺冥思苦想,隐约记得好像和他辩论了一番草和人参,至于更多的,却是不太记得了。


    “我应该没说一些不能说的吧。”裴莺惆怅叹气:“下回还是不喝酒了,喝酒误事。”


    “夫人,您是醒了么?”外面的辛锦听到点动静。


    裴莺应了声。


    辛锦绕过屏风,“夫人,您还未用午膳,现在给您传膳如何?”


    裴莺后知后觉有些饿了,遂颔首。


    辛锦低声道:“夫人,还有一事,小娘子来过几回欲要寻您,后面干脆留了水苏在此。方才您醒来后,水苏回去了。”


    裴莺心里打了个突:“囡囡她有没有说何事?”


    辛锦摇头说没有,“但奴观其神色,似颇为凝重。”


    “好,我知晓了。”裴莺心里那个猜测渐浓。


    可能是她酒后失言,又或是举止欠妥,被女儿察觉到了。


    午膳一直都备着,不久后端了上来。膳食呈上不久,孟灵儿来了。


    “娘亲,我听闻那酒水甚是劲烈,您如今感觉如何?可有不适?”孟灵儿问。


    裴莺笑着摇头:“睡了一觉,已无事。”


    孟灵儿正要再说,见裴莺面前摆了膳,且并未用多少,于是话出口时换成了,“娘亲您先用膳,待您用完膳,我有些事想和您说。”


    裴莺执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下:“刚好,我也有事要和囡囡说。”


    因着不久后要用晚膳,这一顿裴莺吃的并不多,很快就用完了。


    待辛锦将器具撤走,房间只剩下母女二人。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裴莺先开了口:“囡囡,我得先和你说声对不住。”


    孟灵儿的唇紧抿着。


    “我曾答应过你起码三年不嫁人,如今因为某些缘故要失约了,大抵是今年的八月,我会嫁给霍霆山。”裴莺轻声说。


    裴莺眼睫下压,目光落在桌案上,有些难以面对。


    说是起码三年,守约时间却只不过是一个冬季。


    “娘亲,您嫁给他是做正室吗?”裴莺听到女儿问。


    出乎她的预料,小姑娘这话挺冷静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抽泣声。


    裴莺抬眸,而后点了点头。


    孟灵儿扯出一抹笑:“是正室,那挺好的。将军有权有势,如今占了三州,您嫁给他当妻子,往后无人敢欺负我们母女。”


    裴莺:“囡囡……”


    孟灵儿目光移开,径自说着,像说给裴莺听,也像说给自己听:“如今这世道比去年秋季还乱,我之前听公孙先生说,长安好像也不太平了。娘亲您生得这般美丽,就算不嫁给将军,总归会有旁人黏着你不放,那还不如寻个稳妥些的当他的正头娘子。”


    孟灵儿的语速开始加快:“父亲是去年初秋离开,倘若娘亲今年八月再嫁,几乎也是一年了,比起以前住在咱们家不远的小姚娘子的娘亲要久上许多许多。”


    裴莺哑口无言。


    孟灵儿目光移回来,声音低了许多:“其实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害怕娘亲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孩子后,会顾不上我。”


    裴莺从自己这一侧的位置起身,坐在孟灵儿旁边,伸手揽着女儿:“且不说我已三十多,无力再生子,就是能生,我也没那个打算。囡囡,我不会有新的孩子,有你一个已足矣,谁也没有你重要,你是我的支柱,唯一的支柱。”


    孟灵儿转头看着母亲,她在面前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浓郁到极致的情感,其中有些她看不懂,却不妨碍她因这一眼心头大震。


    裴莺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谁也不会有你重要。”


    如果不是这个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和现代一模一样的女儿,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或许第一日,也或许是被小吏抓走的那一日,她就会自裁。


    心口那个窟窿好像被一点点补上,孟灵儿嘴角忍不住勾起:“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裴莺认真道。


    孟灵儿靠在裴莺肩头,轻声问道:“娘亲,您之前说因为某些原因您要嫁给将军,那原因究竟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裴莺沉吟片刻。


    其实这话有些说不出口,但刚刚才将女儿哄好,又不愿再惹她心情低落。


    裴莺到底是说了。


    和一则传言有关,也顺带将之前惠康王看中她一事说了。


    孟灵儿脸色剧变:“竟有此事?娘亲为何不告诉我。”


    “不想惹你担心,且事情已解决了。”裴莺笑道。


    小姑娘眉头皱起又松开,反复两次后道:“若是有下回,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好。”裴莺应道。


    孟灵儿撇了撇嘴:“怎么听着像敷衍我,罢了,总归您肯答应。”


    在裴莺怀里赖了片刻后,孟灵儿起身:“既然娘亲即将要嫁给将军,那我得去和那个霍小郎君……嗯,我未来的二兄多联络。”


    旁敲侧击一番霍家的情况,若是将军后院有个育有子嗣、又有手段的宠姬,她娘亲说不准会吃暗亏。


    孟灵儿走了。


    裴莺看着女儿背影,无奈摇头。


    ……


    裴莺觉得或许霍霆山从某些蛛丝马迹察觉到她和女儿摊牌了,今日的晚膳没像平时一样各自用,而是聚在正厅。


    除了她和霍霆山,还有两个小辈。


    霍霆山率先发话:“这一顿晚宴庆祝今日制酒大获成功,待夫人的米酒在长安售卖,再办一场盛大些的家宴。”


    裴莺听着他最后两个字,眼皮子跳了跳,偷偷去看下首的女儿,却见小姑娘笑眯眯的,面上并无排斥。


    霍霆山问裴莺:“夫人可有想好,一坛米酒卖几钱?”


    裴莺还真想好了,“就陈校尉拿的那个坛子那般大的,一坛卖二十两。”


    这个价报完,下首传来一道抽气声。


    “二、二十两?”霍知章震惊。


    如今一头牛才二两银子,二十两,都可以买十头牛了。


    前些年幽州财政吃紧,父亲为了攒钱四处奔波,今日领兵洗劫林匪,明日在幽州里四处翻,看有没有能下刀宰割的豪强。


    府中库房常年空荡荡,他每月的月例只有五百钱,也就是四分之一两银子。若按以前他的月钱来算,他需要六年多才攒够银钱买一坛酒。


    “对,二十两,价格确实不菲。但只要是现如今举世独有,再配个漂亮些的包装,就一定会有人买的。”裴莺笑道:“香皂当初不也是十两一块,后面亦不愁卖。”


    霍知章自然知道香皂,他这回偷偷来并州,出门时就揣了块香皂在身上。


    “裴姨,您太厉害了,这蒸馏之术您是如何想出来的?往后家里岂不是日日有好酒喝。”霍知章惊叹道。


    霍霆山嗤笑,“多读书,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像个猴似的到处窜。你不及你兄长也罢,如今家里多个年岁比你小许多的妹妹,你妹妹也知晓随先生读书,就你依旧不务正业,还好意思讨好酒喝?你小子皮糙肉厚,脸皮那一块是不曾漏下分毫。”


    霍知章讷讷闭嘴。


    孟灵儿听到某句,心里不住欣喜。


    裴莺眉心跳了跳,哪有人这般教孩子的,这对比教育使不得,容易令霍知章对囡囡有意见。


    当即裴莺说:“人各有所长,或许知章在旁的方面天赋匪浅,将军莫要太心急。”


    霍知章不由瞠目。


    既是惊讶于裴莺帮自己说话,也震惊于她敢在这节骨眼上驳他父亲,这和捋虎须有什区别?


    霍霆山转头看裴莺,见她细眉微拧着,一副不太赞同的模样,他忽然笑了,“这逆子从小顽劣,我确实没发现他的长处,夫人作为他母亲,往后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用顾忌,他若敢对你不敬,我亲自收拾他。”


    裴莺:“……用膳吧,今日的炒肉做得很好,大家都多吃些。”


    膳罢,刚刚被训的霍知章不敢多待,脚下抹油溜了。


    待走出正厅,霍知章忽然想起一件事:“坏了,忘了和父亲说宁姨母她要来并州探亲的事。”


    少年郎转身回头,刚好见孟灵儿也出来了,不由迟疑。


    如今回去好似不适合。罢了,明日再和父亲说吧,宁姨母应该不至于明日立马就到。


    两个小辈离开后,正厅里就剩下裴莺和霍霆山。


    裴莺眸光闪烁,“将军,今日您送我回主院,可有遇到一些特别之事?”


    霍霆山一听就知晓她是不记得了,或许该说醉酒后的记忆不甚清晰。


    她这是试探他呢。


    “不知夫人指的是什么?”霍霆山问。


    裴莺打量他,但这人面色如常,脸上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来,也可能是她没有失态。


    裴莺不太放心,还是决定多问一句:“就是,我可有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有。”霍霆山点头。


    裴莺心跳漏了一拍,“我、我说什么了?”


    “夫人说……”霍霆山语气放慢,见她紧张地看着他,那双杏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男人勾起嘴角:“夫人说我正值壮年,之前那什么四舍五入,年过半百之言全当不得真。”


    裴莺:“……”


    裴莺一言难尽,这人怎的还惦记着年龄。


    不过得了他这话,裴莺安心不少。


    他没问,也没说其他,看来是她醉酒后并未失言。


    霍霆山:“对了夫人,你之前说将这米酒包装得漂亮些,我觉得不如将其包装和香皂的建立起联系,这回继续延用‘裴氏’的名头,就叫‘裴氏佳酿’。‘裴氏’这个名号已靠香皂打响了,后面的酒再延用,能迅速缩短权贵们的观望时间。”


    他说得有道理,但裴莺有旁的顾虑,“可是这般会不会太张扬了些?一个香皂已够令人眼红了。”


    霍霆山狭长的眸挑出一抹笑:“如今三州具在我掌中,夫人有张扬的本钱。再说了,如今只是卖他们些佳酿就张扬,那日后让他们来给夫人磕头,那岂非是张狂尚不足以形容。”


    裴莺语塞。


    这人又在放狂言。


    不过裴莺承认他有张狂的资本:“那就继续用‘裴氏’吧,日后说不准还要用,干脆弄个商标出来得了。”


    “何为商标?”霍霆山饶有兴趣地问。


    裴莺给他解释:“就是将军方才说的,两者包装的共同之处,这可以是变形的文字,也可以是图案。往后商品放于货架上,旁人看见那个标志,便知晓那货物是‘裴氏’系列的。”


    霍霆山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这商标甚好。”


    不知他想到什么,忽然握住裴莺的手,带着她往门外走:“夫人,关于商标之事,我有一个想法。”


    “霍霆山,你慢点。”裴莺跟不上他的步伐。


    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轻啧了声:“我抱你一程得了。”


    “少说浑话。”裴莺别开眼。


    霍霆山把人领到书房,铺开纸张,又研了磨。


    裴莺在旁边看着:“您这是要做什么,重新设计商标吗?”


    上回的裴氏香皂,外包装上有一个特别设计过的‘裴’字,那个字是霍霆山写的,后来被裴莺稍做变形过。


    如今既然要做商标,霍霆山觉得一个‘裴’字尚不足够。这天底下的‘裴’姓人家不计其数,往后难保有人借‘裴氏’的名头赚钱。


    让旁人赚了钱还是一方面,若是蹭名号的商贾销售劣质货品,拖累的是‘裴氏’的名号。


    “稍加些图案,以后方便区别‘裴氏’。”霍霆山提笔了。


    他先写了一个之前设计的‘裴’,然后在下面重新动笔。


    裴莺站在他身旁看,待看清霍霆山笔下勾勒的雏形,不由问:“您怎的画这个?”


    “有何不妥,这是祥瑞。”霍霆山狼毫不停。


    裴莺看着那只抱着‘裴’字的兔子,实在没看出这兔子何处像祥瑞。


    霍霆山有理有据,“狐狸太艳,狼太狠,虎太凶,犬太钝,兔儿就甚好,平易近人又不失狡黠。且‘裴氏’这个招牌是夫人的,用只兔儿代表女郎恰到好处。”


    “您这是刻板印象。”裴莺不住说他。


    那四个字不难理解,霍霆山眉梢微扬:“行,就当是我刻板印象。若是夫人想不出个更好的商标,就姑且用我画的这个。”


    裴莺低眸看着纸上的兔子。


    这人写得一手好字,没想到画工居然也不懒,细看之下,竟有一两分取了她之前的Q版画的技巧,将这只兔子画得胖乎乎的,很是讨喜。


    裴莺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其他:“先这样吧,晚些时候我回去再想想。”


    霍霆山搁下笔,“夫人说了算。”


    裴莺想到了酒,“对了将军,米酒蒸馏后一般放两个月口感会更好。”


    “那刚好,现装车运往长安,等去到长安,恰好能喝。”霍霆山忽然话音一转:“往后我不在时,夫人莫要饮酒。”


    有些人千杯不醉,有些人一沾酒就迷糊,她明显是后者。


    裴莺目光狐疑:“将军,您之前莫不是诓骗我?”


    霍霆山心里乐了,她还挺敏锐。但面上男人平静说:“我只是提醒夫人。”


    裴莺半信半疑。


    画完商标,霍霆山以闲暇为由,拉着裴莺下了两局象棋。


    一胜一负,打了个平手。


    裴莺心满意足回去睡觉了。


    明月高升,夜幕浓郁到极点后,如墨的黑像注了水般缓缓被稀释。


    一夜转眼过去。


    翌日,裴莺起床后刚用过早膳,就听辛锦说府中来了客人。


    且还是位女客。


    “女客?她单独来拜访的?”裴莺问,她想起了之前的程蝉依。


    辛锦低声道:“是单独来的,未见有郎君陪伴。不过夫人安心,我方才听闻二公子去接待了,来的这位女客好似是他的姨母。”


    姨母,那就是母亲的姐妹。


    裴莺迟疑道:“这样啊……”


    霍知章的母族来人,肯定很多话想和外甥说,且对方的姊妹曾经是霍霆山的妻室,估计也不想见到她。


    但有女客上门,她不去接见又显得不礼貌。


    裴莺叹了口气:“辛锦,帮我梳妆吧,我速去速回。”


    *


    正厅里。


    宁青颖正在对这个已有多年不见的小外甥嘘寒问暖:“知章,上回见你已是四年前,未曾想不过四年而已,你竟长得这般高大俊朗了,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一切顺利。”霍知章说。


    宁青颖叹了口气:“我听闻你和明霁还未娶妻,明霁今年都十九了,怎的还没动静?我记得将军当年娶姐姐时,不过十六。”


    霍知章只是笑笑:“父亲有他的打算。”


    他知晓父亲的抱负,因此他和兄长都不急娶妻。


    就如前年,冀州牧袁丁欲将其嫡女配给阿兄,意欲和幽州结亲。当时他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强强联合未尝不可,但父亲利落回绝了。


    如今再看,袁丁已死,袁家树倒猕猴散,而冀州已是他父亲的掌中物,确实不匹配得很,也亏得当时父亲未应下。


    以防姨母再问他和兄长的婚事,霍知章转移话题:“对了姨母,您这回来并州探亲打算待多久?”


    “还未定,反正无人催我回去。”宁青颖苦笑了声:“知章,你姨父前些时日没了。”


    霍知章错愕道:“怎会如此,姨父他是如何没的?”


    宁青颖拿出锦帕拭泪:“他酒瘾大得很,冬日时常饮酒,那日夜里醉酒后中途起身去茅房,一个不慎竟倒在雪地中,我第二日才发现他居然活活冻死了。”


    霍知章无言片刻,最后只能道:“人死不能复生,姨母您节哀。”


    “唉,以前有高僧批命于我,说我命格贵重,寻常人压不住,我当时还不信,未曾想先后嫁了三任丈夫,竟没一个长命的。”宁青颖蹙着眉。


    霍知章回想起了从前。


    当初他母亲病逝后不久,姨母的第一任丈夫碰巧也出了意外没了,当时宁家有意让父亲续弦娶了母亲的胞妹,以此来照顾年幼的他和兄长。


    只不过那时父亲来询问他和阿兄时,他不懂事哭闹不止,父亲当他不愿,便回绝了宁家的提议。


    而那之后,姨母迅速再二嫁,嫁给了幽州的一个官吏,五年后,那官吏据说是得了急症去了。


    再过一年,姨母三嫁给了幽州的北防中监军,未曾想仅是几年罢了,他第三任姨夫也没了。


    “姨母,您天生丽质,如今瞧着也不过双十年华,往后不愁没有如意郎君。”霍知章干巴巴地说。


    宁青颖垂泪摇头,“我这般命格,寻常男人娶我为妻百害而无一利,何苦害了他们呢?”


    霍知章其实不信鬼神之说,但亲姨母这般说,他只好道:“往后会遇到合适的。”


    “知章,姨母有一事求你。”宁青颖抬眸。


    她生得清雅如莲,明眸善睐,气质清冷中带着些高不可攀,如今美人垂泪,倒是更让人怜惜。


    霍知章忙道:“您用不着‘求’之一字,您尽管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定不推辞。”


    宁青颖:“女郎总该嫁人有个避身之处,可我如今无处可去,知章,你父亲非寻常男子,他是不世豪杰,有金鳞之运,只待一场风雨便可化身。我想入你父亲的后院,妻位不敢肖想,只求当个妾,此事晚些我和你父亲提及,还望你后面帮我一二。”


    裴莺站在侧廊口,将宁青颖这番话收入耳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这站了片刻,就当裴莺觉得她还是回去时,一条长臂从后面圈着她。


    “夫人怎的站在此处?”


    第76章


    裴莺被他吓了一跳, 霍霆山站在她后面,低眸时恰好看见她后颈处忽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像炸毛的猫儿。


    “霍霆山, 你走路怎的没声儿?”裴莺拂开腰上的手。


    “有声, 只是方才夫人没注意。”霍霆山笑着抬手顺毛似的抚了抚她后颈。


    裴莺抿着唇往旁边退开。


    这人刚来, 正厅里霍知章的姨母那番话似过去有一会儿了, 也不知晓他是否听见。


    不过好像也没差,反正对方后面都会和他说。


    霍霆山:“有客来, 夫人随我出去见客。”


    正厅里的霍知章听到些动静, 低声对宁青颖道:“姨母, 我父亲和裴姨来了。”


    他这话说得自然, 却让宁青颖眸光微敛。


    霍知章已从座上起身,宁青颖也随之起来。


    果然如霍知章所说,有两道身影从侧廊拐入正厅。


    宁青颖心头一震。


    姐姐死后, 霍宁两家的关系似乎还像从前, 又似乎不如从前, 外甥们回宁家拜访, 他都是不随之回来的, 竟叫她精心腾出时间回娘家也遇不着他。


    上次见他,其实距今已有七年。那时她回玄菟郡探亲,意外见他领着一支卫兵打马而过。


    黑甲玄刀,雄姿英发, 哪怕仅是匆匆一瞥, 亦叫她心驰神往。


    七年过去,他越来越英武健壮了, 气势也似沉淀下来,比当初更深不可测。


    早从初见那年, 她知晓他是个州牧之子时,她就肯定他往后一定有大作为。


    天知晓霍宁两家欲联姻的消息传来,她有多欣喜若狂,可恨父亲古板,不谈其他,只觉得需长幼有序,竟不顾她百般恳求,选了只比她大一岁的姐姐,逼得她只能另辟蹊径。


    耳边是霍知章的见礼声,宁青颖将目光移向旁边,手中的帕子捏紧了一瞬。


    怪不得他想娶妻,而非简单的纳妾,这般美人吹的枕头风确实够蛊人的。


    宁青颖在打量,裴莺也在看。


    当时初见霍知章,裴莺见他是个俊朗少年郎,便猜测他母族相貌不错,如今见了他母族中人,果然如此。


    这位比之前那楚楚可怜的恩师之女要漂亮许多,不仅是外貌,气质也更胜一筹。


    裴莺暗叹了声好艳福。


    权势这玩意儿果然是带着血腥味的饵料,往水里一撒,不怕没有自动寻来的。


    “见过将军。”宁青颖行万福礼。


    霍霆山:“宁家二妹妹不必多礼。”


    听到这个称呼,宁青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但再抬头时目光含笑:“将军,上次你我见面是我将嫁之时,一别也将近十年了,旁人是日渐颓靡,您却是气势随着掌中版图扩张更胜从前,愈发威武了。”


    对位高权重的男人,夸赞其相貌反而不美,要赞就赞他事业有成。


    霍霆山勾起嘴角:“二妹妹和当年相比,倒未见有多少变化。”


    宁青颖眼里笑意更深,正欲再开口,却听霍霆山道:“夫人,这是知章他姨母,姓宁。”


    接着霍霆山又给宁青颖介绍,“二妹妹,这是我府中夫人,姓裴,单字莺,再过几个月,她便是知章的母亲。”


    裴莺迟疑,虽说她已知晓对方三嫁三丧夫,按理说可以冠回自己的姓氏,称之为宁夫人,但这是意外听来的,当事人并不知泄了情况。


    因此思索一瞬后,裴莺到底随了霍霆山的称呼,喊了宁青颖二妹妹。


    宁青颖眼中掠过一缕晦暗:“裴夫人花容月貌,果真如传言般动人。”


    寒暄一番后,霍霆山问:“二妹妹来并州是为探亲来了?”


    他知晓宁家的妻族是并州人士。


    宁青颖颔首:“许久未回外家,如今难得有空,往后也无人管我,便奉母命来并州看看。”


    霍霆山听闻无人管她,长眉微挑似有诧异,但没有开口。


    宁青颖脸上恰时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悲凉来,转眸求助似的看了眼霍知章。


    霍知章迟疑,但想起从前在母族中的种种优待和外祖慈祥的面容,到底说:“父亲,姨夫他故去了。”


    霍霆山先前已有猜测,如今听闻倒不觉意外:“节哀。”


    说完,霍霆山看了眼身旁的美妇人。


    裴莺:“……节哀。”


    宁青颖面上的酸楚更甚,似顾不上太多,“姐夫,当年高僧批命,我是不信的,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您说我往后该如何是好?”


    裴莺心道,高僧批命在霍霆山这里没有用,这人是个铁血无神论者,他不信这些。


    但瞥见霍知章面上的同情,裴莺觉得也不是丝毫无用。


    就算霍霆山本人不在意,他身边之人也会被影响,尤其这个时代特别多人信鬼神。


    或许他那些个谋士知晓后,会劝他纳了,反正这个时代不少男人都觉得宠姬而已,多一个也不多。


    霍霆山听闻后,说了一句和霍知章相似的话:“二妹妹,你既为宁家人,如今也尚年轻,往后不愁没有如意郎君。”


    宁青颖轻轻一叹,欲言又止。


    裴莺实在觉得气氛尴尬。


    这位宁夫人不仅是霍知章的姨母,更是霍霆山原先的妻妹,还一心想进他的后院。


    虽然再过几个月她就和霍霆山成婚,但前有五宿之约,后有和离协议,她和霍霆山注定不是一对寻常夫妻。


    协议成婚,婚后继续分房睡,相敬如宾。


    且不说她不想管霍霆山的后院,就是有朝一日想管,也不一定能管得过来。现代男人婚后出轨尚且不在少数,更别说古代位高权重的男人。


    她一来没背景雄厚的娘家,二来霍霆山的腿又不长她身上,她还能管他往哪里跑不成?


    裴莺待不住了,干脆找个借口溜:“将军,今日二妹妹登门,我去和庖房说,让他们加些菜。”


    说完,裴莺对其他两人笑笑,全当打过招呼,正想转身往庖房去,一条长臂这时从后方绕过,揽在了她肩膀上。


    “这点小事让女婢去办就行,何须劳烦夫人。”霍霆山低眸看她。


    给她画只兔子还真没画错,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想溜。


    裴莺和他对视,眼里忍不住泄露出些怀疑。


    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位宁夫人的想法?


    之前听闻裴莺要走,宁青颖不住欣喜。她还以为那是个厉害的,没想到只是个软柿子。也是,未听闻三州内有裴姓的大家族,一个女人背后没有家族支撑,到底是虚的。


    未曾想竟被他留下了,宁青颖缓缓垂眸,挡住眼中的情绪。


    垂眸时目光不经意往下,在某处猛地定住,她错愕地看着霍霆山鞶带上的挂件。


    注视的时间有些长,她旁边的霍知章好奇地看过去,一看大为惊奇,脱口而出:“父亲,您怎的戴这般丑的荷包?”


    裴莺僵住,也缓缓低头看霍霆山鞶带上的荷包。


    这只荷包是她的第一个绣品,绣完后其实她自己也认为不好看。


    奈何霍霆山似乎觉得寓意不错,时常都有配戴,她甚至还见过他戴着这只荷包出现在一众谋士和武将前,而所有人都面无异色。


    这令裴莺生出一种错觉,或许她绣的荷包也不是那么丑,可以归为平平无奇一类。


    没想到……


    原来是她想多了,就是丑。


    裴莺耳尖泛红。


    “很丑?”霍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霍知章,狭长的眼眸黑沉沉的,像两口无尽的深潭。


    霍知章脊背霎时绷紧,下意识回答:“不丑,一点都不丑。”


    霍霆山冷笑,“我原先只以为你小子脑子不好使,所以读不了书,没想到眼睛也瞎。”


    霍知章:“……”


    裴莺耳廓的红晕一路蔓延至脸颊上了,她生得白,面上飘红特别显眼。


    霍知章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裴姨绣的荷包,是他眼拙了。


    裴莺被迫留在正厅,一直听他们叙旧,主要是霍知章和宁青颖在说,偶尔宁青颖将话题递给霍霆山时,她身旁的男人会搭一两句话。


    到午膳时分,霍霆山让人将孟灵儿也喊了过来,他们四口人外加宁青颖一个来客,用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午膳。


    膳罢,裴莺接到了一项工作。


    宁青颖要暂住在府中,她是霍知章的母族之人,途径此处断没有去住厩置的道理。


    因此给宁青颖安排别院的任务,落在了裴莺头上。


    反正闲来无事,裴莺干脆领人去府中转一圈,让她自己挑院子。


    在府中游逛的时候,裴莺听宁青颖轻声问:“请问裴夫人祖籍何处?”


    裴莺心道了声果然:“冀州北川。”


    北川,小地方。


    宁青颖眉目舒展了些:“北川,离我第一任丈夫的故土不远。”


    裴莺只是道:“那挺巧。”


    大抵是见裴莺把天聊死了,宁青颖又道:“裴夫人,你信命吗?”


    裴莺摇头说不信:“我不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十岁那年,我母亲带我和姐姐去寺庙祈福,在上山路上偶遇一个衣着褴褛的僧人,那僧人向我母亲化缘,我母亲心善,给了他几个铜板和身上带着的所有粟饭团。那僧人谢过以后,说为我和姐姐算两卦以做报答。”宁青颖说着从前。


    裴莺知晓势必有这一遭,因此静听。


    宁青颖继续道:“当时那僧人问了我姐妹二人的生辰八字以后,便拿出龟板卜卦,他说我姐姐会嫁贵人。”


    说到这里,宁青颖转眸看裴莺:“她十六岁出嫁,后来姐夫扶摇直上,完全当得一声贵人。”


    裴莺颔首。


    宁青颖美目微眯,又继续道:“那僧人给姐姐算完卦,又给我算了一卦,道我命格贵重,唯有那真正的显贵之人才能镇住我,再借我的命格平步青云。若是寻常男人娶了我,会反噬受难,轻则病痛缠身,重则直接丢了性命。我原先听了只觉荒唐,却未等我母亲询问,那僧人竟呕出一口血来,脚下不稳,沿着石阶一路滚了下去。”


    裴莺惊讶:“那他后来如何?”


    宁青颖垂眸:“我母亲立马让家仆去施救,但他摔得头破血流,已是昏迷不醒,我母亲见他原来从寺庙的石阶下来,只得让人将他送回庙中,还顺带询问了那僧人的身份,一问之下大吃一惊。”


    哪怕裴莺知晓对方的最终目的,但仍被勾起了好奇心:“令慈问到了什么?”


    宁青颖:“那僧人竟是寺庙中一得道高僧,许多小僧都唤他师叔,道号慧法。此人鹤发童颜,瞧着不过是花甲之年,但实际百岁有余。”


    裴莺错愕:“这一摔如何得了?”


    别说百岁了,六旬的老者也很怕摔跤。


    宁青颖叹道:“不久后,慧法大师圆寂。如今想来,是我害了他,都怪我让他窥到一丝天机,令他遭了天惩。”


    裴莺:“……”


    那个大师真的不是摔死的吗?


    见裴莺没接话,宁青颖眸光微闪,“其实大师批命之事,我当时未曾放在心上,直到我出嫁,嫁给了我第一任丈夫,他和我成婚后只活了四年就去了。接下来我还嫁过两次,且一次比一次嫁得高,我第三任丈夫是中监军,他是听闻我命格贵重之名才来求娶我的,未曾想十年都熬不到,又去了。”


    裴莺:“……你节哀。”


    恰好这时行到一座院子前,裴莺转移话题:“这清辉院不错,不如我们进入看看。”


    “裴夫人,不怕你笑话,我有一事相求。”


    裴莺心里诧异。


    这般快?


    她今日才刚来到州牧府,是否有些太沉不住气?


    “裴夫人,我有许多年未见知章了,能否容我在府中多住几日?”宁青颖问。


    裴莺笑道:“这有什么,二妹妹随意。”


    *


    在裴莺带着宁青颖游园时,霍霆山父子走到了书房。


    霍霆山转身看向二儿子:“你何时回幽州?”


    “父亲,我才刚来没多久,您让我再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吧。”霍知章不想回幽州。


    这里有能烧出好菜的铁锅,还有带劲的好酒。回幽州作甚,日日被兄长检查课业吗?


    霍霆山:“多留几日也行,从明日起,你随孟灵儿那小丫头一同跟着公孙太和读书。”


    霍知章噎住,最后屈服了。


    反正都要读书,在这里好歹还好吃好喝。


    又问了些小儿子在幽州的事后,霍霆山说:“行,你回去准备读书一事吧。”


    霍知章却没动,迟疑着说:“父亲,姨母她丧夫了。”


    “她丧夫与你何干?”霍霆山哂笑。


    霍知章皱眉说:“她毕竟是我姨母。姨母生得天香国色,虽说三嫁三丧,但有命格之名在身,那些个自命不凡的人肯定会对我姨母动心思。”


    霍霆山懒懒抬起眸:“你小子想说什么?”


    霍知章低声道:“父亲,我一岁多那年您问我和兄长,说您娶姨母为妻,让她照顾我们兄弟如何,兄长当时没意见,是我不懂事哭闹……”


    “也不算不懂事。”霍霆山忽然道。


    霍知章惊愕。


    他父亲极少夸人,如今这句在他听来已是夸赞。


    “父亲。”霍知章不解。


    霍知章转头看向旁边,那处靠窗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案几,案几上有一个画有“楚河漢界”的木盒子,男人眼里荡开一抹笑:“你小子当年挺不错。”


    霍知章惊愕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霍霆山收回目光:“还有事?”


    霍知章听了那句夸赞后,心里莫名生出一阵退意,却又明白他父亲是不喜拖泥带水之人,这事既然开了头,也就只此一次机会。


    思来想去,霍知章继续道:“父亲,当初您肯娶姨母为妻,想来是不讨厌她的。她如今没了庇护,又有那等命格之名在身,得之者显贵,把姨母迎入府中于您有益无害。”


    “我过几个月得和你母亲成婚。”霍霆山淡淡道。


    “姨母……”霍知章本来想说姨母可以当妾室,但忽觉这话从他这个小辈口中说出来不妥,于是没了声。


    “方才那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你姨母让你说的?”霍霆山面上无波无澜。


    霍知章垂下眼。


    父亲毕竟是他父亲,不至于因为这点事疏远他。


    但若让他知晓是姨母的意愿,他愿意还好,不愿的话,说不准会对宁家有意见。


    霍知章:“是我自己想说的。”


    “既然是你自己想的,那现在就把那等念头抛开,一日日不干正事,倒是倒腾起你老子的事来,浑身牛劲使不完是吧?”霍霆山冷呵了声:“待会儿我就和公孙太和说,让他给你多布置些课业。”


    霍知章宛若雷击。


    *


    如今赵天子沉溺修长生,几乎不问国事,国事由天子小舅父纪羡白,和以崔安为首的宦党一同把持。


    长安,纪府。


    书房内熏香袅袅,梨木书架,云檀案几,架上摆件无处不名贵,檀木作房梁,水晶玉璧为灯,连铺地的都是一等一的好玉,可见主人家资产并非一般的雄厚。


    “大司马,这是并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卫兵来报。


    坐在案几之后的男人于他如今的职位而言过分年轻了,模样看着未至不惑。他皮肤白皙,相貌有几分赵天子未发福前的阴柔隽秀。


    比起过往单纯带火漆的密报,如今密报旁多了一轴长卷,纪羡白先打开密信,一目十行。


    男人嘴角勾起,眼底汇聚起阴鸷:“这个霍君泽真是越来越不安分,先后吞了二州,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卫兵垂头不敢多言。


    纪羡白:“把孔策喊过来。”


    “唯。”


    不久后,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走进书房。


    “孔先生,你那个四姓家仆的师弟如今成了五姓家仆,归了霍君泽,或许不久以后,你们师兄弟便能聚首。”纪羡白似笑非笑。


    窗牗旁的少许光影落在他面上,仿佛映着洞穴里一条艳丽的蛇。


    “主公此话差矣,某那个师弟最是不定性,说不准过些时候那霍君泽死于非命,他又得择新主。”孔策笑道。


    纪羡白哼笑了声:“先生不必哄我,当初扣了幽州军饷,那人还能活蹦乱跳,我便知他是个顽强的。”


    “主公,前往并州的斥候回来否?”孔策正色。


    纪羡白说已回。


    孔策不住问:“那则流言查得如何?霍君泽身旁的妇人与传言相符否?”


    纪羡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近半年来,幽州冒出的新物件不少。先是马镫马鞍,又是梯田和香皂,接着还弄起了邸报,一样接一样,倒叫人应接不暇。若没有流言之说,先生能想到幽州那边竟出了一个这般大能耐的妇人吗?”


    孔策摇头:“某不能。”


    如今的女郎多困于后院,习的是女红之术,若厉害点的,习的则是后院权衡和管家之术。


    若无旁的指点,一生仅此而已。


    纪羡白唇边弧度加深:“我也不能,所以谁能想到这一切还真和一个小妇人有关。说起来还得感谢石并州那几个儿子,若非他们,我还真发现不了这个关键。”


    孔策闻言大惊:“主公,这般说来传言属实?”


    “那些五六分吧,这世界若有九天玄女,若真能活死人肉白骨,陛下还求什长生?”说话间,纪羡白拿起旁边的长卷。


    这长卷是随密信一同送来的,方才纪羡白只拆了密信,未动这长卷。


    长卷中有卷轴,能使画卷流畅展开而不出现折痕。


    “哗啦”的一下,长卷被打开。


    纪羡白凝眸,唇边的笑意一顿,紧接着骤然加深许多:“看来传言不止五六分可信,起码有个七八分。”


    见孔策面有好奇之色,纪羡白将画卷递过去。


    孔策拿过来看,眼里蔓开惊艳。


    画卷上绘了一名云发丰艳的美妇人,那画者的画工不俗,连她身上那件圆领襦裙的绘边也描绘得十分仔细,更别说那张颜盛色茂的玉容了。


    飘飘若仙,栩栩如生。


    看了片刻,孔策将画卷重新放于案上:“主公,可查到此女身世?”


    “暂未,那霍君泽将她护得紧,竟没有多少信息。”纪羡白将画卷拿过。


    孔策沉吟片刻:“此女有大才,不能让她继续为幽州效力。主公,某之前提议您畜养的那批特殊的士兵,不知如今培训得如何?”


    说起这事,纪羡白眼角弯出笑:“已培训好,先前日子牛刀小试,成绩斐然。”


    纪羡白转了转扳指:“还是先生足智多谋,世人男儿多自傲,皆道兄弟如手足,女人似衣裳,谁又能想到这衣裳或者能大有作为呢?”


    孔策笑称是也。


    “希望她们能将那位裴夫人带回来,如此便是功德无量。”纪羡白目光重新落在画上。


    画上的美妇人尽态极妍,端是涎玉沫珠般的风情万种。


    第77章


    并州才拿下不久, 霍霆山要忙的事情很多。


    诸如重新和当地豪强建立关系,也诸如在地方守军里安插幽州老兵老将,重新编辑并州守军的兵营。


    调整军营, 最大程度打散原先的并州军, 免得他们拉帮结派, 阳奉阴违。


    每日霍霆山早出晚归, 府中的事务完全给裴莺处理。


    如今府中多了霍知章和宁青颖,一开始裴莺以为这位想入霍霆山后院的宁家姨母会像当初的程蝉依一样, 日日盼着霍霆山归。


    但实际上宁青颖很安静, 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 而霍知章随着孟灵儿一同上课以后, 他也很规矩。


    料想中的事务没有到来,裴莺乐得自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宁青颖住进来的第四天, 发生了一件事。


    州牧府中人不少, 除了裴莺等人以外, 还有谋士和一批核心层的高阶将领与卫兵。府中人多, 开销用度自然也大, 不时得出去采购一番。


    今日出去采买时,四个女婢被一个街上纵马的狂徒殃及,皆是受了轻重不一的伤。


    今有律例,纵马伤人者笞四十, 那酒后纵马的豪强之子迅速被卫兵拿下。


    人是拿下了, 伤了的女婢也迅速送去医馆,但之后管事不由发愁。


    幽州前些年很拮据, 大将军不喜铺张浪费,这女婢的数量是刚好的, 如今少了四个,得买些填补上空缺。


    管事孤身一人去了人市。


    乱世中的人市向来兴茂,之前爆发过蓝巾之乱,有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卖身成奴,归了人市。


    管事打扮整齐,一进人市就被牙侩迎上。


    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管事干脆和这个牙侩说了自己的需求。


    牙侩听闻后道:“女奴向来要少些,不过今日刚到了些新货,品相都十分不错,阁下请随我来。”


    他们途径一排排站着的男奴,高的矮的丑的俊的瘦的,一应具有,就是没有胖子。


    牙侩将管事带到一间小屋子前,推门入内。


    屋中站了十个不到的女婢,有少女也有婆子,无一例外都很瘦。


    管事仔细打量,而后挑了四个他觉得机灵的女婢:“要这四个,价钱几何?”


    牙侩报了个数。


    管事又问:“这四个原先是何方人士?”


    牙侩拿出一叠契书,挨个翻看以后,找出其中对应的四张:“这两个是并州的,那两个是冀州的。”


    契书上有一切详细信息,购买女婢不似男仆那般严苛,故而管事接过看了看,便颔首说:“行,就要这四个。”


    待交过银钱,管事将四个女婢带出人市,送上马车。


    在回程路上,管事敲打四个女婢:“你们的新主子是州牧,就是如今手握三州的那位,你们是有福气的,我想没有比州牧府更好的去处了。”


    话落,管事见四人面上皆是露出震惊和狂喜,顿觉满意。


    管事沉声道:“虽说府中的主子和气,但这不是你们往后松懈的理由,若是好吃懒做,你们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


    四女婢纷纷表忠心。


    管事更满意了,又说了府中的一些规矩,马车缓缓回府,行至州牧府门口,管事恰好将规矩说完。


    “下车吧,而后随我来。”管事说。


    管事先下,他离开后,四个女婢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色。


    府中女婢不多,除了伺候主子所居院子的院内女婢,其他都是流动岗位。


    伤了的四名女婢中,有一人是院内婢,那女婢原先伺候的是清辉院。


    “管事方才来说,原先伺候的那女婢伤着了,给换了一个新的来。”


    宁青颖听着贴身女婢的话,没有太在意:“换就换吧,都无什差别。”


    她入住州牧府时带了两名贴身女婢和几个家仆,贴身女婢留着伺候,家仆暂遣去管事处,由他统一安排。


    如今院子换人,哪怕是那位裴夫人更换的眼线也不打紧,反正她不会让外人进她的屋。


    府中换了四个女婢一事,管事来报给裴莺,裴莺没在意。因为像这类从外面采买回来的女婢,只会做洗衣和扫院的工作,不会进庖房重地。


    如此又过了两日。


    在这两日里,新造的天锅陆续蒸馏了一批从市面上收购回来的半成品米酒。


    酒蒸馏好后,全部装车,由伪装成镖师的幽州军运往长安。


    此行“押镖”的镖头是陈杨,这个及冠不久的陈氏青年人郑重道:“请夫人安心,此行定然将货物送至慕容庶手上,不至不归。”


    裴莺笑着颔首:“辛苦了,待你回来,我让将军给你行赏。”


    “谢夫人。”


    “镖师”队伍出发。


    裴莺目送他们离开后回了主院,一回来便见辛锦满脸担忧。


    裴莺疑惑:“辛锦怎么了?”


    辛锦低声道:“夫人,清辉院那位最近几日都没有出院子。若是她身体不适,得早些寻医官给她瞧,省得出了事,将军怪到您头上来。”


    辛锦觉得奇怪,寻常来做客的,哪怕不是日日来访,但怎么着都会和主人家聊聊,没理由一日到晚都龟缩在院子里。


    裴莺笑了笑,再次觉得这小姑娘生在古代实在屈才,“不用理会那边,她有她的想法和打算。”


    辛锦琢磨了下,心头大震,但又不太确定。


    就在辛锦心里乱糟糟时,外屋的女婢来报,说是宁青颖来访。


    裴莺眉梢微扬,很快又明白过来。


    昨日霍霆山晚膳时提了一句,说再过两日就忙完了。这时宁青颖提前些出来活动,倒却是有几分客人的模样。


    裴莺让辛锦将人请进来。


    裴莺原以为宁青颖是来找她喝茶,随意聊几句天就回,没想到对方竟约她外出游肆。


    “也好,我亦有一段时日未出去了。”裴莺答应了。


    此番出去,她想买些东西。


    之前在庖房看陈渊生火,用的是火石,打火的时候费了些时间才将草杆点着。


    当时她想到了打火机。古代其实也有打火机,只不过那时的打火机叫火折子,得等到南北朝才出现。


    裴莺此番出去,想去收一些制作火折子的材料。


    听闻裴莺应下,宁青颖眼底掠过欣喜。


    她得和这位裴夫人处好关系,那人看了以后才会觉得就算多她一个,往后对他的正妻也无甚威胁。


    宁青颖心里在盘算,和裴莺一同去侧院侯马车。


    两人都没注意,此时一个拿着扫帚的女婢出现在角落,待她们上马车,女婢佯装又扫了几下,而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那女婢拿着扫帚,一路行到府边缘一处只有扫院女婢居住的院子内。


    她长驱直入,来到自己的床榻下方,取了前些天偷偷做的一个简易纸鸢。而后又取来一根长木杆,将红纸鸢绑在长木杆的顶端,最后把长木杆竖起。


    “紫苏,你在做什么?”


    正扶着木杆的女婢稍顿,她回过头去,见屋里出来一个圆脸的小女婢。


    紫苏知道她,她是整个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奴,叫灵可,今年只有十四岁。


    “我今日听闻宁夫人的贴身女婢提了一句纸鸢,便猜测她往后可能想做纸鸢,所以提前做了个练手,以防宁夫人往后有不时之需。”紫苏说。


    灵可赞叹道:“紫苏你真聪明,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当夫人的贴身女婢。”


    紫苏笑而不语。


    以州牧府为中心点,视觉往上拉高,周围逐渐囊括肖江郡内各种建筑。


    有人在高楼上眺望,待看清那抹红,心头狂喜:“通知下去,那人出府了,且还是和宁家的一同出去。”


    好极了,那位不仅出府,同行的居然还是霍公子的母族中人。


    ……


    裴莺乘马车到闹市,而后在街口下车,步行游肆。


    “裴夫人,你往常出来多去何处走?”宁青颖主动搭话。


    裴莺:“茶舍、食肆、书肆,这些都常去。”


    就在两人说话间,旁边有两个年轻小娘子路过。她们彼此挽手,很亲密,应该是闺中的交手帕。


    着紫裙的小娘子说:“菲菲,云绣楼前些时日换了东家,新东家将云绣楼重新整装了遍,不止环境好了许多,还多了很多新样式。你猜最特别的一点是什么?”


    红裙小娘子连忙追问:“快说快说,你别卖关子了。”


    紫裙小娘子笑道:“是禁止郎君入内,不仅来客,连在楼里工作的小佣都是小娘子,咱们在里面试衣裳可以不用有任何顾忌。云绣楼还分了层,二层往上走需要交一部分银钱,不过内里服务的小佣也更多……”


    紫裙小娘子和红裙小娘子走在裴莺和宁青颖旁边,说了不少云绣楼,直到两人拐入一间食肆,和她们分开,才没了后续。


    此时裴莺和宁青颖走到一间书肆前。


    裴莺:“二妹妹,我们进书肆看看如何?”


    宁青颖无有不应。


    肖江郡的规模不小,但整个郡内就只有一家书肆,皆因如今的纸精贵,非有钱人家不能用。


    书肆里除了官修书籍以外,还有一些私人所修之书,也就是话本的雏形。


    裴莺不时会来看看,上回她就在这里淘到一本颇为精彩的游记。


    宁青颖对书其实不感兴趣,裴莺去书架淘书,她佯装也看了几眼,便在书肆另一角特地支起的小几坐着等。


    这时外面进来四个女郎,她们是结伴而来的,说说笑笑进来,二个朝着书架去,两个朝着角落的小几走。


    “坐在此处等她俩吧,今日试了不少衣裳,累得慌。”


    “可不是嘛。这云绣楼换了东家以后实在讨喜,虽说上二楼贵了些,但我觉得那银钱花得值,不仅有小佣服务,还有一众零嘴任吃。”


    “听闻三楼更漂亮呢,可惜今日囊中羞涩去不成,待过些日子攒些钱上去瞧瞧。”


    “到时记得喊上我,我随你同去。”


    宁青颖眸光微动。


    云绣楼?


    又是这个云绣楼,风头竟这般的盛?


    等裴莺回来,宁青颖和裴莺说:“裴夫人,那云绣楼重新修整后似颇有盛名,如今也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


    裴莺:“也行。”


    其实她在外游肆,很少去绸庄。霍霆山得来的那些蜀锦全给了她,做出来的衣裳不少,哪怕她和女儿每日穿一套,一周都不带重复的。


    这位宁家姨母现在还是客,只是去个绸庄罢了,没有拒绝之理。


    乘上马车再次出发。


    这云绣楼的前身也叫云绣楼,此前的云绣楼就是个上档次的绸庄。听闻此处重装,但再来到时,裴莺觉得好似和记忆里无什区别。


    如今是午时过后,算是一日之中最旺的时间。


    云绣楼前停了不少香车宝马,三两小娘子结伴而入,也有打扮贵气的妇人领着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豪奴从里面出来。


    裴莺今日出门带了辛锦,宁青颖也带着一个贴身女婢。


    除此以外,还有陈威和其他卫兵。


    裴莺下车后,卫兵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宁青颖转头看了眼卫兵,低声和裴莺说:“裴夫人,云绣楼似乎禁止郎君入内,他们可能进不去,不如让卫兵在外头等候。”


    裴莺:“待会儿看看。”


    但确实进不去,到门口时,陈威一行人被拦了下来。


    拦住他们的是个衣着整洁的女人,她生了张和气笑脸,“贵人对不住,为了楼中其他小娘子着想,谢绝郎君进入。”


    裴莺问:“楼里有供郎君歇息的等候堂吗?”


    女人说没有,“不过隔壁有茶舍,贵人可让他们到隔壁等候。”


    这时有人出来,见裴莺这一行被拦住,有个小娘子掩唇轻笑:“郎君们进不去的,里面都是小娘子和各家夫人。”


    宁青颖:“不如就让他们先到旁边的茶舍吧。”


    “只能如此了。”裴莺无奈。


    陈威看着人来人往、但出入皆为女郎的云绣楼,颔首领命,领着人去隔壁茶舍。


    裴莺和宁青颖进了一层。


    这云绣楼占地面积不小,有寻常绸庄的两倍大,一层里的人很多,客人远多于小佣。


    宁青颖执着香帕挡于鼻前,皱眉道:“裴夫人,这人不少,要不我们上楼去。”


    通往楼上的楼梯竟有人守着。


    见裴莺她们往这边来,楼梯旁的婆子眉开眼笑,“贵人们是想要上楼吗?楼上的衣裳首饰款式更多,也有零嘴供应。不过上楼需要缴纳楼金,上二楼的话,一位五十钱。”


    五十钱并不便宜,但宁青颖身后的女婢立马痛快给了。


    四人上了二楼。


    二楼确实要比一楼人要少许多,首饰货架排列整齐,不同类别的商品分了几个大区,衣裳一个,首饰一个,胭脂香膏香料另外一个,此外角落处还有休闲区。


    裴莺不常逛绸庄,却也去过几处,然而从未有一处绸庄这般的新颖,这种筛选客户的奢侈品模式绝对出自大豪强。


    但最近并州的大豪强被霍霆山折腾得够呛,应该没精力盘绸庄才是。


    如果不是当地大豪强,难不成新东家来自长安?唯有那鼎盛的、权贵云集的长安,才有心思倒腾这些吧。


    这般想,裴莺就这么问了:“你们的新东家是长安人士吗?”


    那妇人没想到裴莺竟问这个,她眸光闪烁:“我也不知晓,东家的事不会和我这等小佣说。”


    宁青颖这时转头看通往楼上的楼梯:“此处还有三楼,这三楼和二楼有何区别?”


    妇人笑答:“三楼贵客更少,伺候的小佣更多,且三楼能试的衣裳比二楼要多许多。不怕和两位夫人说,三楼的所有衣裳只要有贵人试过,当日都会立马清洗,而二楼的衣裳每三日才会洗一回。”


    这最后一句,只要是不缺银钱,又喜洁的,完全抗拒不了。


    裴莺问:“上三楼要几钱?”


    妇人答:“一百钱一人。”


    一百钱,相当于一个成年劳动力五日赚的银钱了。再加上二楼的,光上楼就花一百五十钱。


    宁青颖:“一人一百钱不算多,裴夫人,我们上去吧。”


    再次付了。


    三楼更静了,装修也更上档次。小佣清一色的是年轻女郎,听闻楼梯口传来脚步声,纷纷转头。


    一道道目光看过来,或许是太静了,也或许是其他,裴莺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但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低笑:“这身好看,这条裙子我要了。”


    听着像是贵客下单。


    裴莺心里松了松。


    三楼的衣裳款式很多,裴莺饱了个眼瘾,她本不欲试的,但宁青颖挑了两套衣裳来,道是不好意思让她在外面等她,不如一同换身衣服。


    “本店服饰较为繁复,请容两位小佣为夫人更衣。”那似领班的妇人喊了人来。


    大户人家豪奴云集,贵妇身旁伺候的女婢不在少数,宁青颖听闻颔首,显然是习惯了。


    裴莺却道:“我带了女婢来,不用劳烦贵店的小佣。”


    那妇人捂嘴笑道:“夫人莫要客气,这三楼的楼金足足收了一百钱呢,可不能让夫人白花这些银钱,且这衣裳繁复,小佣她们再熟悉不过。”


    裴莺听出最后一句有点怕她们弄坏衣裳的意思,只能同意了。


    试衣的小间彼此相邻。


    宁青颖进了右侧,裴莺进了左侧的。裴莺她进来后,两个小佣也随之进来。


    一人站在她身前,一人绕到她身后,裴莺低眸正要扯腰带,忽觉颈侧一痛,那瞬间眼前陡然一片漆黑,浑身仿佛脱力般瘫软下去。


    裴莺感觉自己被前方之人接住,对方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条巾帕捂着她的口鼻。


    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闻着很香安神香,也有些像别的,美妇人的眼睫费力抬了抬,但到底沉沉阖上。


    同样的一幕,悄无声息的发生在旁边的试衣间里。


    衣间后方看着是实心的墙壁打开,露出一条朝下的楼梯。


    花榆和辛锦在外等候,这时有小佣端着茶上前。


    “两位请用茶。”


    *


    陈威带着卫兵在茶舍候着,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算着时间。


    两刻钟过去了,不知夫人是否逛完。


    这时,陈威看见隔壁的云绣楼出来一行人,皆是女郎,约莫有十个。


    她们出来后乘上马车,马车迅速往南边去。


    陈威稍愣。


    方才走在最后的那个女郎,怎的有些像之前在门口拦着她,不让她入内的那人?


    可是衣裳不一样,莫非只是人有相似?


    陈威不确定。


    又是一刻钟以后,几个健壮婆子抬着一个箱子从楼中出来,还边抬还边道:“今日做了不少大买卖,得赶紧把货送出去,不然晚了,贵人们要责怪了。”


    陈威看着装了箱子的马车走远。


    时间缓缓流过,金乌逐渐西斜。进云绣楼的人越来越少,渐渐也无多少出来的女郎。


    一批接着一批女郎离开,原先停车处慢慢的只剩下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没有挂木牌子,但从所套之马和车厢的用料来看,远非寻常豪强用得起。


    陈威仍没有等到人,他看着孤零零停着的马车,一颗心无端痉挛了下,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呼啸而来。


    “都随我来!”


    *


    霍霆山骑着乌夜从韩家出来,心情舒朗。


    韩家为肖江郡大豪强,地方影响力不弱,或许是看见了当初远山郡萧家的前车之鉴,如今他们要乖觉许多。


    和陈渊一同打马过集市,霍霆山看见一个背着竹篓的男人,看打扮多半是个猎户,他竹篓里面放着两只小豕。


    霍霆山勒了马,问那猎户小豕如何卖。


    猎户摇头说不卖,今日好不容易在城外抓到的,家里媳妇奶孩子要吃荤,不能卖。


    霍霆山看了陈渊一眼,后者了然,从钱袋里拿出一把钱。


    片刻后,陈渊背上多了一个竹篓。


    两人正要回府,却见一支骑兵队急匆匆从前方的街巷掠过。


    市中若无要事禁止纵马,霍霆山看着匆忙掠过的骑兵,眸色一沉,打马跟上。


    此时的陈威感觉天要塌了。


    整栋云绣楼搜过,竟没发现裴夫人的身影,不止是裴夫人,连同那位宁家夫人和两个女婢也不见了。


    云绣楼有异!


    陈威想起了那一队乘马车离开的女郎,和抬着箱子从楼里离开的婆子。


    可恨,一定是那时出了事。


    “立马去通知守城卫兵,即刻封……大将军?!”陈威脸色剧变,最后归于死白。


    霍霆山目光扫过,黑眸阴沉,“夫人呢?”


    陈威嘴唇颤了颤,跪下来:“属下看护不力,看丢了夫人。”


    霍霆山厉声道:“传令下去,锁城门,只入不出。过大江,你回府让熊茂、秦洋和沙英领兵,各自负责沿东、西、北三个方向在城外搜寻。”


    过大江:“唯。”


    传令的卫兵率先策马急驰,马蹄声踏过古朴的石砖板,卫兵老远便扬声喊大将军有令锁城,只入不出。


    排队出城布衣哗然不止。


    霍霆山和陈威领着其他卫兵后至。


    来时路上,霍霆山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男人面色冷峻,不置二词,只是那双狭长的眸仿佛映出沾了血色的刀光剑影,看得陈威心惊胆战。


    “大将军,这是今日午时之后的出城记录。”负责守南城门的卫兵奉上册子。


    霍霆山拿过册子,出乘车架共二十五数。


    骑马和马车的速度大不相同,夫人只能是乘车离开。此时距离事发两个时辰有余,若从南边乘车走,不足以抵达下一处城镇。


    霍霆山:“随我出城。”


    驴车也好,马车也罢,许多不久前从城中出行的车辆被截停,而后被身批胄甲的卫兵强行搜车。


    被搜的多是商贾,一个个吓得和鹌鹑无二,惊恐地看着他们来,又不解的目送他们迅速离开。


    每一回搜车,霍霆山都会派一部分卫兵继续往前。


    在搜了第八辆车以后,天际的光已经很淡了,苍穹上已不见金乌,天边的光只剩下浅浅一层。


    夜幕即将降临。


    “大将军,秦屯长在城外一处荒庙里找到人了。”


    霍霆山眼里划过一道亮光,率先策马朝着卫兵来的方向去。


    卫兵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哽在喉间。


    秦洋当初被派去沿西边搜寻,霍霆山如今行的是西边线路,乌夜速度极快,不久后一座荒庙已映入眼帘。


    荒庙外有卫兵,庙中有亮光,霍霆山知晓是此处了。


    男人翻身下马,大步入内:“夫人……”


    前方闻声的那人转过来,“将军。”


    霍霆山眼里的光凝住,他打量四周,然而庙中除了秦洋等人外,只有三道纤细的身影。


    男人眯起眼睛,神色难辨:“怎的只有你,她呢?”


    宁青颖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腾起,转瞬将她密不透风的笼罩,连指尖都是冷的。


    她忽然意识到,他在怀疑她,怀疑她自导自演了今天这一出。


    更意识到,哪怕那位裴夫人安然无恙回来,但有过今日这一遭,只要他一日还对那人心思匪浅,便一日不可能让她入他的后院。


    第78章


    “为何只有你们三人?”霍霆山眉目蒙上了一层冷意。


    宁青颖声音染上哭腔:“姐夫, 我也不知晓,我醒来后便发觉自己在箱子里头,箱口还上了锁, 后面幸得秦屯长相救, 否则怕是要整宿在庙中度过。”


    霍霆山看向秦洋, 后者知晓他想问什么, 摇头说:“大将军,庙中其他地方具搜过, 只有三个箱子, 并未见裴夫人踪迹。”


    霍霆山转身朝外走:“秦洋, 随我去白光县。”


    白光县, 这是当初裴莺和霍知章去的那个小城镇。此地与肖江郡距离最短,半日不足便可抵达。


    秦洋应了声后,吩咐几个卫兵将宁青颖等三人先送回州牧府。


    “姐夫, 您不问我当时的情况吗?”宁青颖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霍霆山没有回头。


    骑兵在夜中急行, 马蹄声踏过官道, 碾碎一地寂静。


    白光县守城卫才换班, 便听闻远处传来马蹄声。那守卫定睛看, 只见夜色中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顿时大惊:“是骑兵!”


    “开城门。”


    *


    裴莺醒来时,以为自己会在马车里,又或者是行进的船上。


    但实际并没有, 她睡在一张榻上, 地很稳,周围一片昏暗, 隐约能看见少许顶上挂着的素色罗帐。


    颈侧处隐隐作痛,裴莺嘤咛了声, 记忆逐渐回笼。


    宁青颖,云绣楼,试衣小佣……


    裴莺试着抬了抬手。手能动,没有被绑着,她撑坐起身,未察觉身上除了颈侧处有痛觉。


    看来性命暂时无忧。


    本以为肖江郡被霍霆山拿下,郡内排查过几轮,应该太平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另辟蹊径的。


    裴莺想到了上个冬季,那是还在燕门的时候,她遇到一回斥候队猎杀,当时对方来势汹汹,刚来就上了刀箭。


    其实直到今日之前,裴莺都摸不清楚拿回刺杀是冲陈渊还是冲她来的。


    一来是当时流言未传出、惠康王也未至,二来是事后霍霆山没和她说起半分。


    但今日出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后,她是看明白了。


    她被盯上了。


    各方各面的人,明里暗里的势力。


    或许因着流言想到了幽州近半年的变化,并将之联系到她身上,锁定了她。


    裴莺看着素白的帐,忽然怀疑自己和霍霆山和离后,还能否全须全尾地留在幽州或冀州。


    好像不能……


    裴莺顿觉头痛。


    “咯滋。”好像是厚重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光将从一角照进来。


    裴莺看到了两个约莫双十年华的女郎,一个手端着灯,另一个拎着一个木盒子。


    “我的时间算得没错,您果然醒了。”说话的女郎生了张桃心脸,笑意盈盈时俏丽十足。


    “既然夫人醒了,便来用膳吧。”另一人将餐盒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裴莺观她们态度温和,心里定了定:“如今什么时辰了?”


    “已是戌时。”桃心脸回答竟很积极。


    裴莺回忆起肖江郡周围的城镇。


    她之前昏迷不醒,若自肖江郡乘马车离开,在宵禁前只足够抵达白光县,但进入白光县定会登记,如此反倒容易泄露了行踪。


    “我如今还在肖江郡内吧。”裴莺说。


    “夫人聪慧。”依旧是桃心脸回话。


    她将灯放下后,一直走到榻前,就在榻旁坐下,一双眼亮亮的,一瞬不瞬地看着裴莺。


    裴莺被她那眼神看得毛毛的,“既然还未出肖江郡,你们更不可能带走我,如今将我放回去,我只当……”


    “夫人是如何想出那般多的奇思妙想来?”桃心脸道:“世间许多自称不世才子的男人,都未有夫人半分才华。”


    裴莺惊愕。


    “雪茶,先让夫人用膳。”另一人提醒道。


    雪茶恍然:“金钰你说的是。”


    身上还有些乏力,裴莺慢慢起身,中途那叫雪茶的女郎还搀扶了她一把。


    裴莺坐在案前,看着面前绝对能算得上丰盛的晚膳,眼底掠过错愕。


    裴莺用膳的时候,二女就在她旁边看着她吃。


    一顿晚膳用完,金钰收拾器具要端走,“雪茶你随我一同出去,莫要打扰夫人安寝。”


    “我要留在这儿。”雪茶坐在不动。


    金钰又喊了几声,见实在叫不动她,只好道:“记住你的身份,莫要背主。”


    “主子于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会做那等猪狗不如之事。”雪茶不满皱眉。


    金钰看了她半晌,而后离开了。


    裴莺听到了厚重房门缓缓关上的声音。


    “夫人您和我说说话吧,您是如何想出那些个奇思妙想来?我主子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连他都对你赞叹不已。”雪茶感叹道。


    裴莺:“你主子是何人?”


    雪茶笑着说:“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夫人,待夫人随我们走,回到主子那边,夫人到时自会知晓。”


    裴莺摇了摇头,“带着我,你们走不了的。虽说如今世道女郎容易被忽视,但经过云绣楼一事,你们一行人已暴露,霍霆山不会将目光只放在男性身上。”


    “夫人也觉得女郎容易被忽视吗?”雪茶的接话却令裴莺有些莫名。


    裴莺琢磨了下,脑中有电光掠过,忽然悟出一点其他的东西:“虽然我并不认为女郎逊色于男儿,但如今大环境的观念确实如此。”


    雪茶坐于案几旁,双手托腮地看着裴莺,神态和她的年纪有种极不相符的纯真和狂热:“夫人,您的想法和主子一样,他也说过女郎不比郎君差,女郎亦能有大作为。可这世间的男人多傲慢盲目,他们眼高于顶,总觉得女郎如浮萍能任由他们摆弄,也似犬儿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不知晓女子亦可为刀,可了结他们骄横的狗命,所有轻视女子之人都要为之付出代价。”


    就如买奴,若买的是男奴,需要重重审查,不仅查他自身,还查双亲来历,恨不得将其家谱都扒出来。


    但女奴却无什要求,只要手脚完好,看着老实即可。


    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裴莺眉心跳了跳。


    原来如此,原来她们礼待她,不仅是因着主子命令,更是在建立了新观念后觉得她有别于其他女子,值得她们和她惺惺相惜……


    裴莺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这个办法风险不小,令她又有些迟疑。


    “夫人,你且安心在此处待些时日,等时机合适,便随我们一同离开。”雪茶笑眯眯道。


    裴莺垂下眼睛。


    再等两日,若两日霍霆山那边还没有动静,她就行动。


    *


    霍霆山踏着破晓的晨光回到州牧府。


    在外奔波了一夜,男人面无疲色,只是眼底的阴郁更浓了几分,一众武将随他进了书房。


    白光县的入城名册已看过,所有装载货物进城的车架尽数查遍,然而一无所获。


    后又以肖江郡为中心,沿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官道寻了一遍,虽说确实寻到不少露宿在外的商贾,但一一细查以后,并无夫人踪影。


    渡口也命人前往盘查,昨日来肖江郡的船只不少,但载客离开的船只意外不多。且根据渡官记载,每个离开的载客清醒得很,其中并无昏迷的病患。


    没去过渡口。


    霍霆山的指尖在案几上用力点了点:“夫人一定还在郡中,今日封城一日,禁止任何人出城,明日开北侧和东侧城门,严查出行队伍。熊茂,你领人从郡中城门边往内排查。秦洋,城北多闹市,你领人自那边开始查起,那些个女郎需看仔细了,凡是解释不清的、有疑惑的,通通记录在案。”


    熊茂:“唯。”


    秦洋:“唯。”


    霍霆山看向陈渊,“陈渊,云绣楼里剩余的小佣交给你审问,这座绸庄的底细务必给我翻出来。”


    陈渊领命。


    “大将军……”沙英低声喊。


    他也不想这个关头去捋虎须,但有些话必须说:“那安息王子来朝,要路过肖江郡。”


    再过些时日,就是赵天子的整寿。天子整寿,来贺的人不少,大楚之外和大楚有较为密切的国邦都会来贺。


    安息王子来贺时,绝对会带来一大批人,既有他自己的护卫,也有随行的胡商。


    沙英的潜台词是,全城戒严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


    霍霆山自然也知晓,且不说安息王子来贺,就单说肖江郡作为并州的权力郡县,人口实在多,久封不妥。


    霍霆山沉思片刻,“沙英,你去办一事,郡中所有的邸报宣读,从今日起加多一则。对外宣称城中进了蓝巾细作,细作有男有女,以女郎为主,数量不在十数以下,凡是发现形迹可疑来举报者,经核实无误后,有重赏。”


    沙英领了命。


    霍霆山:“待邸报之事办完,你领人去郡中女闾和绣坊这类女郎云集之地盘查,有异的通通记录在案。”


    一条条命令传下去以后,武将们也相继出了书房。


    慢慢的,房中剩下霍霆山一人。


    男人走到窗牗的小案旁,低眸看小几,小案几上放着一个木质的棋盘,“楚河漢界”泾渭分明。


    霍霆山轻轻滑开上方的棋盘盖子,内里排列整齐的棋子露了出来。


    “馬”、“車”、“將”、“卒”……


    霍霆山目光慢慢看过。


    州牧府门口有卫兵,能负责守门的,眼神和记忆力皆是一等一的好,有可疑之人必驱之。


    她们怎就这般恰好知晓夫人出府?


    不是外因,难不成是内因?


    霍霆山看着“卒”的棋子,忽然对外面的卫兵道:“把府中的管事给我喊过来。”


    片刻后,管事来到书房。


    “大将军,您……”


    霍霆山开门见山问:“近来府中是否有新购置的女奴?”


    管事不明所以,但如实回答:“有的。”


    二字方落下,管家惊觉书房里的气氛变了。


    不远处的男人眼中似有风暴席卷,面上却缓缓勾起唇:“甚好,真是好极了,这都潜到府中来了。”


    管事心中难安,立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因着伤了四个,所以买了四名女婢填补空缺。”


    霍霆山转身往外面去:“让卫兵把人给我带到地牢里,我亲自审讯。”


    ……


    秦洋和熊茂今日领人在外面奔走了一个白日,直至夜幕降临方归,这一回来,两人就听闻霍霆山在府中抓了四个细作。


    两人大惊。


    “府内有细作?”


    “那细作还是新买的女婢?”


    不仅是熊茂,连秦洋都许久未回神。


    “这女郎不在家相夫教子,怎做这样的事?”熊茂皱眉不解。


    秦洋嘲笑他,“说你呆子就是呆子,吃了这般大的一个亏,还相夫教子呢,再小看女人,别哪日被女人割了脑袋都没死明白。”


    熊茂拧着眉没说话:“我就是没想明白,现下哪有女郎干这个的,斥候那等危险之事是男人做的才对。”


    秦洋懒得理他,问过大江:“大将军可有审出些什么?”


    过大江摇头:“那四人都是狠角色,见卫兵来抓人,心知自己已暴露,利落自尽了。”


    熊茂不由瞠目。


    过大江:“不过并非全然无收获,大将军将那几个女婢院中的其他人都传来审讯,有个小女奴说当初看见那细作将系了红纸鸢的木杆子立于墙边。大将军命人找出了那根杆子,重新摆位,通过杆的高度,锁定了郡内几处高楼。他巳时时领人出府,如今还未归。”


    秦洋按了按眉心:“总算是有些线索了,不然大海捞针,怕是有得找。”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秦洋回头,见是陈渊。


    陈渊今日被派去查云绣楼,秦洋本来觉得这活儿还挺轻松的。


    一来是云绣楼中有些小佣还在,二来是像这类生意店铺的转卖,有契书等文件在,可寻之迹不少。


    但如今看着陈渊的脸色,秦洋莫名感觉不太对:“陈渊,你查到了什么?”


    “这云绣楼的更替,其中有宁家的身影。”陈渊说。


    秦洋眼瞳收紧了一瞬:“宁、宁家?他们疯了不成?”


    陈渊低声道:“不是主家的人,只是一个小旁支,有可能是被人做了局,但这些不重要了。”


    秦洋和他对视一眼,明白陈渊眼中的意思。


    再过些时日,大将军要娶妻。宁家作为大将军曾经的妻族,一定会受到冲击,只是多少罢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云绣楼背后冒出一个宁家,再加一个全须全尾回来的元妻妻妹,不管如何都足够大将军心里不虞。


    但偏偏,这个宁家又是两位公子的母族。


    陈渊:“此事得等大将军回来再说。”


    陈渊等人也不回各自院中了,一个个在正厅凑合,而这一等就是等到寅时,霍霆山才踏着月色归来。


    听见脚步声,众人迅速清醒。


    两宿没阖眼,霍霆山只是眼底多了些红丝,目光扫过熊茂等人:“在这儿睡,都有情况要汇报?”


    陈渊颔首:“云绣楼之事已有进展。”


    “说吧。”霍霆山不去书房里,直接在正厅问。


    陈渊将调查到的事如实汇报,听闻“宁家”时,霍霆山眉心动了动,但面上看不出情绪:“陈渊,你明日将此事告诉霍知章。”


    陈渊迟疑,但最后还是点头了。


    霍霆山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呢,说说今日查得如何?”


    秦洋道:“大将军,城北区的肉市和布食市已逐一细查过,未发现有夫人踪迹。”


    沙英和熊茂皆是同样的答案。


    “大将军,听闻您今日沿着纸鸢去查了高楼,情况如何?”熊茂好奇道。


    霍霆山面无表情:“抓了一些人,但还需区分布衣和细作。”


    又说了几句后,霍霆山见他们眼中都有倦色,“行了,回去歇着吧。”


    *


    裴莺一直闻到一股酒味,她猜想她所在的这个地方之前是用来放酒的地窖,只不过如今被简略改成一间小厢房。


    她看不到外面的天,只能通过吃饭算时间。


    一日三顿,吃过六顿膳食后,她知晓两日过去了。


    霍霆山还没有找来。


    裴莺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们不会一日到晚都待在地窖里,来得最多的就是那个叫雪茶的姑娘,但也仅仅是送餐,送完再和她聊半晌天,就出去了。


    等送餐的人离开后,裴莺开始脱衣服,脱掉衣服,躺在地板上。


    这地窖铺的都是石砖板,加之又在地下,刚躺下去裴莺便打了个寒颤。


    估算着时间,等快吃下一顿时,裴莺将衣服穿好。


    一日不到,在吃完晚膳,她就感觉头晕脑胀不舒服了。


    雪茶正在收拾器具。


    裴莺靠在榻旁:“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雪茶闻言转头,灯盏放在桌案上,灯芒映着她眼,看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亮晶晶的:“再过三日安息王子来肖江郡,那时就走。夫人是着急了吗?”


    裴莺靠在榻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低声问:“外面现在不太平对吧?”


    提起外面,雪茶敛了些笑容:“那霍幽州是有些本事的,很快就锁定了几个大区,不过三日不够翻遍三个大区。”


    “雪茶。”裴莺低声道,她声音轻柔,尾音缱绻。


    雪茶顿时停下动作:“夫人怎么了,您是渴了吗,我给您倒水……”


    “雪茶,我不舒服,头很晕,我是不是病了?”裴莺轻声道。


    雪茶一惊,忙提着灯上前,看见裴莺脸颊飘红,心里咯噔了下。


    她不死心地伸手探裴莺的额头,待摸到不寻常的温度,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夫人,您病了。”


    裴莺抬手握住她的手:“我以前也时常生病,不打紧的,熬一熬就好了。”


    “这病高热如何能熬呢?”雪茶着急道,“夫人您稍等,我去喊金钰来,她会一点医术。”


    裴莺眸光微闪:“好,麻烦你了。”


    不久后,金钰来了。


    她先探了探裴莺的额头,又给她号脉:“脉浮而紧,寒气入体之兆。夫人现头身疼痛否?”


    裴莺:“头晕脑胀,浑身乏力。”


    金钰沉思片刻:“我已知晓,夫人请稍等,我去为你开些药来。”


    裴莺:“有劳。”


    大概是两刻钟后,一碗黑浓的药端到裴莺面前,雪茶还特地寻了两枚蜜饯来。


    那碗药裴莺利落喝了,可能因着她生病,今夜的地窖里留了人,留下的是雪茶。


    正常而来,用过药后要好好休息,如今病才好的快。


    裴莺躺在榻上盖着被子,眼睛也闭上,看着相当配合,却努力控制不进入梦乡。


    时间慢慢过去,桌上的灯盏终于灭了。裴莺睁开眼,悄无身息地将被子掀开,而后继续闭上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以后,裴莺感觉有人慌忙给她盖被子。


    但裴莺知晓没有用了,她的体温在迅速飙升。雪茶很快也发现了,她急匆匆跑出去,待她再回来,已不止一道脚步声。


    “怎的忽然起了高热?”是金钰在问。


    雪茶懊悔道:“都怪我一时没留神让夫人蹬了被子。金钰,你再给夫人抓一剂药。”


    金钰指责了雪茶两句,到底去抓药了。


    药熬好后,裴莺配合喝下。


    这回她们都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在地窖里陪着裴莺,但这副药却无什用处。


    裴莺依旧高热不退。


    “金钰,我记得你这医术也就学了三年不到,要不去请个老杏林来,不然人要病坏了。”


    “请老杏林的话,有暴露之险。”


    “不会的,夫人如今已迷糊,待会儿老杏林号脉时将罗纱放下来。不然不请老杏林,这般下去不行。”


    金钰咬牙:“我再开一剂药给夫人喝,若是午时还未有起色,便去请老杏林。”


    裴莺被子下的手慢慢蜷紧。


    又喝了一剂药,但裴莺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


    到了午时,雪茶将裴莺背出了地窖,久违的阳光落在脸上,裴莺眼睫颤了颤,过了段时间才缓缓抬眼。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院中放了纺织机,看着那长长的纺织机,裴莺恍然。


    她想起《汉·食货志》中曾记载:冬,民既入,妇人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①


    妇人相从夜绩,也就是结伴在夜里织布。她们白日分散在其他地方,夜里可因此汇聚。


    雪茶将裴莺背到内里的厢房,金钰去请了老杏林。


    屋中不宜太多人,否则该令旁人生疑了,因此待老杏林请来,厢房里只有带他来的金钰和候在床榻旁的雪茶。


    床榻两侧的罗纱被雪茶放了下来。


    “老杏林,我姑姑起了高热,烦请你帮忙医治。”金钰将人迎进。


    雪茶道:“小姨,老杏林来了,您给他号个脉。”


    裴莺透过罗纱看到了另一道模糊的影子,应该是老杏林来到了。而雪茶说完那番话后,便伸手探入罗纱帐,牵着裴莺的手带出。


    裴莺的手出去了,一同出去的,还有她手腕上的那只黄玉圆镯。


    也就出去两息,裴莺忽觉自己的手被裹住塞回帐中。


    “夫人,您竟和我们耍心眼儿!”裴莺听到了雪茶略带咬牙的声音。


    她的镯子之前分明戴的是左手,如今却换成了右手。


    裴莺低笑了声,而后毫不掩饰自己的音量:“放我回去吧,霍幽州满城在寻我,迟早会寻到这里来的。”


    老杏林瞠目结舌,背着药箱不住退后两步。


    “呯。”屋门被金钰关上了。


    裴莺径自道:“老杏林出诊有记录,你们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夫人不怕我们杀了您吗?”雪茶撩起罗纱。


    裴莺躺在榻上,看着她的眼睛却很温柔:“那和我谈起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你,最后会杀我吗?”


    雪茶眼瞳微颤。


    裴莺继续道:“我或许有朝一日会想换阵营,不过还不是如今。事情已败露,你们现在就走吧,留我一命,我让霍霆山也放你们回去,如何?”


    屋里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我家主子只说要带您回去,并未说杀您,他惜才如此,夫人何苦执着的跟在那幽州蛮子身旁?”金钰开口。


    裴莺决定先将二人稳住:“帮我和你家主子说声,现在还不行,往后再看看。”


    又是许久,在老杏林冷汗都下来时,他听到有一字重重地落地。


    “走!”


    裴莺缓缓笑了。


    她们训练有素,撤退很快。


    裴莺转头看向屋子里的老杏林:“烦请帮我请卫兵来。”


    老杏林踉跄着出去。


    老杏林出去以后,裴莺慢吞吞的从榻上撑坐起身,不久之后,她听到了马蹄声。但马蹄声和脚步声止于院外,约莫一刻钟不到,外面再次传来马蹄声。


    裴莺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朝外面走。


    在她快要走出这间小房间时,一道伟岸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那人生得高大,往门口处一站便挡住了大片的光,像林中盘踞的虎豹,气压沉冷又带了几分骇人的凌厉。


    来人已近在眼前,裴莺看见他向她伸手。


    第一回,裴莺没有躲,“霍霆山……”


    霍霆山将人圈住,带着血丝的眼里晕开笑意:“已有几日未洗,难得你不嫌。”


    第79章


    “霍霆山, 我和她们说,她们留我一命,我让你放她们走。”裴莺太清楚这个男人有多雷厉风行了, 趁着现在意识还清醒, 赶紧把话说了:“你能不能不杀她们?”


    霍霆山本想调侃她一两句, 但低眸时看见怀中人玉面红云遍布, 眸光骤然沉下来。


    伸手探了探裴莺的额头,霍霆山当即将人抱起转身大步朝外走。


    *


    州牧府。


    听闻裴莺回来了, 众武将都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 又听冯玉竹被喊进了主院。


    “裴夫人受伤了?”


    “不是受伤, 听说是起了高热。”


    “高热啊,这比外伤还难办,万一……”


    “别说了, 没有万一。”


    ……


    霍霆山将人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把人放在榻上后, 起身去倒水, 凉水打湿锦巾, 再将巾帕拧干。


    额头贴上凉意,裴莺的意识从混沌中被扯了回来。她睁开眼,看见霍霆山坐在榻旁拿着另一条锦布帮她擦拭脸颊和颈脖。


    许是见她睁眼,霍霆山说:“知你喜洁, 我拿的是干净的帕子。”


    裴莺这会儿其实听不是很清楚他的话, 高烧让她出现了点耳鸣。


    她觉得自己一会儿置身于火炉中,一会儿又被困在冰窖里, 冰火两重天,酸痛像是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虫子, 从骨骼和肌肉的缝隙里钻进去,一口又一口地啃食着她的神经。


    “冷。”裴莺喃喃道。


    霍霆山将手中的巾帕搭在她颈脖脉络上后,起身给裴莺拿多一床锦被。


    被子刚盖好,背着药匣的冯玉竹来了,他拱手作揖道:“见过主公。”


    霍霆山:“无需多礼,速来给夫人看诊。”


    冯玉竹观察了几息,而后给裴莺号了脉:“脉浮而紧,手足冰凉缺津液,得为夫人手脚保暖,同时命人熬制面汤为夫人补液,以免出现惊厥之象。某先为夫人开一副药,喝了药以后,过两个时辰可再饮些葛草汤,葛草汤有利于退热。”


    霍霆山:“善。劳烦文丞开药。”


    冯玉竹边写药方边说:“饮药后,夫人预计申时初退热,若是这高热还退不下去,烦请主公再来寻某。”


    白日退不了热,待到了晚间只会更严重。


    霍霆山颔首。


    辛锦已候在一旁,听冯玉竹说葛草汤,也忙记下。


    裴莺耳朵时不时嗡嗡地响,身上酸痛难耐,古代没有抗生素,也没有静脉注射治疗,她心知一场高烧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但不拼一把,她可能就被她们带走了。


    “霍霆山。”裴莺费力喊。


    她觉得自己是喊出来的,然而这声音其实非常小,但霍霆山听见了。


    霍霆山握住她从锦被下滑出来的素手:“夫人想说什么?”


    “如果我死了……”


    “裴莺。”霍霆山沉声打断她:“你莫要说浑话。”


    裴莺听到只言片语,知道他是不高兴她说这话,但能不能熬过去,她自己也没数,那些话必须说的:“虽说我和你过几个月才成婚,但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依旧把灵儿当成你的女儿?”


    这一番话裴莺说得很费劲,说完已是气息不匀。


    霍霆山接过辛锦兑好的温水,将裴莺从榻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喝水,喝完水我再告诉夫人答案。”


    裴莺吐出一口浊气,就着他的手喝水。


    一杯水喝完,霍霆山一字一句道:“不能。只有夫人和我成婚后,那小丫头才是我的女儿。”


    裴莺着急地抓着他的衣袖,眼里蔓起一层薄薄的水光,“霍霆山,你答应我成不成?”


    霍霆山把茶盏递回给旁边的辛锦,而后扶着裴莺重新躺下:“按时吃药,好生歇息,夫人很快就能好起来。那些个抓了夫人的女斥候,现已关入牢中,待夫人痊愈了,那些人你想放就放,不想放直接杀了也可。”


    裴莺五脏六腑被热气烘得难受,她缓缓闭上眼,眼里的水雾随着眼睑的阖上,在眼角处汇聚成一滴晶莹的水珠。


    小泪珠往下滚落,在将没入云鬒时,被粗粝的手指拭去。


    “夫人会好起来的。”


    冯玉竹已写好了药方,辛锦去熬药了。


    之前冯玉竹交代要给裴莺手脚保暖,不久前才被收起来的汤婆子如今再次派上用场。


    霍霆山坐在榻旁,听着裴莺沉重的呼吸声,偶尔把她额上和颈上搭着的巾帕拿下来重新浸凉水。


    不久后,面汤先煮好了。


    霍霆山把人从榻上捞起来,给裴莺喂了一碗面汤。


    等又过了两刻钟,药也熬好了。


    霍霆山让人将午膳先行端上,“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待喝完药睡一觉。”


    午膳是加了鸡丝的米粥,裴莺之前喝了面汤,如今用了半碗米粥就用不下了。


    霍霆山随她,将米粥随意放一旁,拿药喂给她喝。


    这药的味道着实苦得很,裴莺喝了一口就皱眉,下意识扭开头。


    霍霆山见状拿裴莺的勺子喝了一口,长眉锁起。


    这个冯玉竹在里面加了什么鬼东西,怎弄得这般难喝。


    霍霆山低声道:“夫人乖乖喝完,我考虑一下是否要提前认个女儿。”


    裴莺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碗药一眼,慢慢喝完了。


    霍霆山只觉心里那火团烧得他心窝都疼了,但如今又不好说她,只能自己憋着。


    一碗药喝完,裴莺躺回榻上,很快就睡着了。


    霍霆山将药碗放在旁边,沉着脸让女婢备水。


    许久未沐浴了,她如今迷糊着,没精力嫌他,待好些后见他这般,说不准又得说这说那。今日已被她气得够多,他可不想她痊愈了,换他被气得躺榻上。


    霍霆山沐浴完,也上了榻,睡在裴莺旁边。


    窗外日光正好,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啼叫,霍霆山闭上眼睛,闻着几缕熟悉的甜香,很快进入了梦乡。


    两个时辰后。


    榻上的男人睁开眼,眼底的疲惫一扫而空。


    霍霆山在榻上撑坐起身,走到窗牗旁,看了眼庭院外的日晷。


    申时了。


    霍霆山转身回榻旁,榻上的美妇人闭着眼,气息比之前平缓了许多,但那张芙蓉面上还带着不寻常的红云。


    伸手摸了摸裴莺的额头,她额上温度没之前滚烫了,但依旧还起着热,霍霆山眼底聚起一抹阴郁。


    男人扬声对外面的辛锦说:“速去将冯医官请来。”


    “唯。”辛锦心里咯噔了下。


    申时再请冯医官,莫不是夫人的高热还未退?


    辛锦不敢耽搁,完全是跑着去请人。


    冯玉竹一听主院来请,心里沉了沉,提了药匣便走。


    “文丞,她的高热还未退,如今还需喝什么药?”霍霆山问。


    冯玉竹叹了口气:“主公,方才某开的那副药已是最佳,那药都未使得退热,再喝其他用处不大。为今之计,唯有放血。”


    霍霆山是知晓放血能退热的,但同样也听闻:“我记得此法似乎有弊端。”


    冯玉竹如实说:“是的,毕竟是穴位亏空血气,此法不适用于体质较差的病患。病患放血后会持续虚弱一段时间,更需仔细照顾些。”


    霍霆山转头看向榻上的裴莺,她睡得很安静,脸颊红扑扑的。


    “放血吧。”他觉得她体质还挺不错。


    冯玉竹从药匣里拿出针包,将之铺平后取出一根长针,“主公,烦请……”


    “你就打算直接扎?”霍霆山敛着眉问。


    冯玉竹稍愣,“有何不妥之处?”


    霍霆山不满地说:“你这针不用热水烫一下?”


    冯玉竹此前从未听闻烫针这一说法,不过作为一名医者,且提出建议的还是他的顶级上峰,冯医官虚心请教。


    霍霆山:“烫针是为了抑制针上的疠气。”


    冯玉竹闻所未闻,不过既然主公这般说,定有他的道理。


    唤来女婢烧水烫针,针从沸水中取出后,都不用擦拭,面上的水很快蒸干。


    放血退热,放的是少商穴、商阳穴和大椎穴,其中前两者在手部,大椎穴在后颈。前两者为辅,最后者为主。


    放血从大椎穴放起。


    霍霆山将裴莺翻过来,让她趴到他的腿上,而后再将她那头如水的云鬒拨到旁侧,露出白皙的后颈。


    这个过程中,霍霆山发现裴莺醒了。


    美妇人浓密的眼睫抬起,那双带着些迷蒙的水眸看过来。霍霆山正要和她说放血之事,却发现她又垂了眼,嘟囔了句热后,便乖乖地趴在他腿上不动。


    霍霆山眉梢微扬:“这是热迷糊了?”


    不然平日哪有这般乖觉。


    冯玉竹开始着手放血一事,针扎入后颈再拔出,很快,雪白的肌肤上冒出猩红的血珠。


    霍霆山看着那抹红色,莫名觉得刺眼。


    大椎穴放血时,裴莺很安静,和睡着了一样。”主公,现需将裴夫人的手背朝上。”冯玉竹换了针。


    霍霆山照做。


    手上的神经多,扎少商和商阳这两个穴位的时候,裴莺嘶地抽了口气,同时下意识想缩手。


    霍霆山的手掌本来就搭在她手腕上,察觉到裴莺的动作后立马扣紧。


    冯玉竹看着冒出来的血珠,忽觉有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冯玉竹硬着头皮说:“主公,少商和商阳这两处穴位放血本来就会疼些。”


    霍霆山:“该如何就如何,我又不曾责怪于你。”


    冯玉竹:“……”


    等放完血,冯玉竹呼出一口气,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薄汗。


    霍霆山把裴莺重新塞回被子里,“放血后有何注意事项?”


    冯玉竹:“伤口处切勿碰水,多喝米汤补汤液,额上巾帕换勤些。”


    顿了顿,冯玉竹到底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霍霆山淡声问,“若放血后高热还不退,后面该如何?”


    冯玉竹俯首弯腰:“配合某之前开的药,高热多半会退的。”


    没有正面回答,这种迂回方式其实已给了答案。高热再不退,就没有办法了。


    听天由命。


    房中针落可闻,许久之后,垂着头的冯玉竹听到一道低沉微哑的男音:“我已知晓,文丞你先行回去吧。”


    冯玉竹离开后,霍霆山坐在榻旁,偶尔抬手探一探裴莺的体温。


    窗牗外的金乌逐渐西斜,酉时初,霍霆山再次伸手时,眉梢扬了起来。


    好像退热了。


    他手上茧子厚,霍霆山把外面的辛锦喊了进来:“我瞧着是退热了,你再看看。”


    辛锦一探,大为惊喜:“回大将军的话,夫人确实是退热了。”


    霍霆山:“去让庖房准备些米粥,多放点肉糜。”


    裴莺被喊醒时,外面的天还有一层淡淡的天光。


    “夫人起来用膳,待膳罢喝完药再歇息。”霍霆山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放到小几旁。


    裴莺虽然睡了许久,但还是很累,身上的骨头和肌肉像被拆了重组过一次,现在也没有食欲,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这会儿她坐在小几旁,拿着勺子在粥里慢慢地搅着。


    霍霆山坐于她对面,面前也摆了膳,用了些后见裴莺还在搅粥:“庖房已将肉糜搅得很匀,不劳烦夫人自己动手。”


    “我有些吃不下。”裴莺低声说。


    霍霆山:“少食多餐,用半碗也行。”


    裴莺嗯了声,然后真就只慢吞吞的用了半碗,霍霆山看着她剩下的半碗粥,觉得刚刚说少了。


    待两人用过晚膳后,辛锦将药端上来。


    那药一进屋,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霍霆山之前喝过一口,知晓是真的难喝。


    他本以为她又会磨蹭,又或者干脆说苦不想喝,没想到她这回倒是比用膳利索多了,端了小碗拧着细眉慢慢喝完。


    霍霆山刚展了眉,就想起第一回喝药时他说答应她考虑先认下她女儿之事,长眉又压了下来。


    又是女儿,她那脑袋里除了那小丫头之外,便剩心眼儿,就不能再装点别的?


    喝完药,裴莺将小碗搁回案几上,正想起身,却见对面的霍霆山冷着脸先一步起来,而后走过来将她抱起。


    “霍霆山,我自己能走。”


    “怎的,捎你一程你还不乐意了?”冷淡的一句话,听着情绪不高。


    裴莺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晓得这人怎就忽然变脸了。


    霍霆山步子大,几步来到了榻旁。


    被子还保持着方才掀开的状态,如今正好,霍霆山直接把人放回去,然后再扯了锦被给她盖上。


    在他要直起身时,他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微小的拉扯力道。


    很微不足道,像是鞶带被小草藤勾住了一般,霍霆山低下头。


    还真被勾住了。


    不过不是鞶带,而是鞶带上系着的荷包。


    几根纤长的手指扯住了这只深蓝荷包的一角,于她而言是用了些力道,霍霆山看到她白皙手背上泛起青色的细小经络。


    “夫人有事?”霍霆山勾起嘴角。


    裴莺低声说:“脏了。”


    “我午后方沐浴过。”霍霆山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果然,她一有点精神就来气他。


    “霍霆山,我是说你的荷包脏了。”裴莺轻声说。


    霍霆山怔住,目光移到荷包上。


    这只荷包用了深蓝色的绸作底,鹰是用灰色的布料。


    深蓝和灰色都是耐脏的颜色,但架不住主人时常配戴,且这段时间奔走之处不少,沾了不少风尘。


    他眼底的暗色散去,又变回之前懒洋洋的模样:“是有点脏了,夫人是要帮我将之洗干净?”


    “嗯,等晚些吧。”裴莺手指挑过荷包背面看了看。


    霍霆山一顿,忽然伸手以二指别住裴莺的下巴尖,左右转了转她的脑袋,将她两侧的脸颊都打量了遍。


    “霍霆山,你作甚!”这话有点火气了。


    男人施施然收回手,“没作甚,就是觉得这兔儿总算是养熟了少许,真够不容易的。”


    裴莺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夫人好生歇息,我晚点再过来。”霍霆山笑着起身。


    *


    自早上时从陈渊口中得知云绣楼背后有宁家的影子,霍知章便开始坐立难安。


    陈渊会将此事告知他,定是父亲授意的。


    若是裴姨没有被找回来……


    光是想一想这个假设,霍知章就觉头痛无比。


    煎熬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到了午时,听闻裴莺找到了,霍知章松了一口气,只觉终于从劲风呼啸的悬崖边走下,但不久后又听主院传了冯玉竹。


    他一颗心再度高高提起,烈火煎熬不过如是。


    接下来一个白日霍知章都如坐针毡。


    他莫名有种预感,若是裴姨情况稍稳定下来了,父亲肯定会传唤他。


    日落西山了,宅院中相继燃起灯火。


    霍知章用过晚膳后,正想练字静静心,这时忽然听到院外女婢的见礼声。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闸刀往下滑落的咯滋声,但莫名的,霍知章反而轻松了些。


    “父亲。”霍知章忙迎出门。


    霍霆山嗯了声,目光扫过小儿子,看到他眼中易见的焦虑,心道这小子比起他兄长而言,资质到底差了些。


    霍霆山进屋后入座,他是坐下了,霍知章却不敢,少年郎就站在前面。


    “知道我为何来找你吗?”霍霆山淡淡道。


    语气听不出情绪,却令霍知章脊背处的肌肉下意识绷紧,他咽了口吐沫:“知道。”


    “既然知晓,那就自个说说。”霍霆山面无表情。


    霍知章压下胸腔里复杂的情绪:“是为宁家之事,云绣楼背后有宁家的身影,虽然陈渊说那出资人只是宁家的旁支,但到底是宁家人。宁家这些年借着和霍家结的秦晋之好谋了不少便利,已有些忘乎所以。”


    这番话说出来,霍知章是难受的,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是事实。


    母亲病逝后,父亲十多年未继弦。不管他本身如何想,但在旁人看来,他父亲就是情深义重,对宁家娘子一往情深,连带着宁家的地位也随着他父亲手中权柄的膨胀而水涨船高。


    之前不谈只是不计较,只是有其他要事要忙,一个宁家不值一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它去了。


    “是忘乎所以了。”霍霆山笑了声:“所以你认为,这等忘乎所以的母族,该如何处理?”


    霍知章眼瞳里翻涌着凄苦。


    父亲用的是“母族”,看来是打算将这事交于他亲手处理。


    霍知章深吸了一口气,“将此事告知宁家宗主,查那一支旁系,所有与之牵连的人先除族籍,后除尽。”


    裴姨将和他父亲成婚,从婚事敲定的那一刻起,她就不仅仅是自己,还是霍家的主母,更是幽、冀、并三州的州牧夫人,代表他父亲的脸面。


    宁家掺和在劫持事件中,往重了说,是将他父亲的脸面往地上踩。


    公然诛几个旁支并不过分。


    霍霆山眸子微挑,看来这小子还不算糊涂,“既然你知晓,那此事交给你去办。”


    霍知章低头应了。


    霍霆山曲起指尖重重地敲了敲案几。


    霍知章心头一震,抬起头来。


    “我听陈威说,当初是你姨母提议要前往那云绣楼。”霍霆山不意外看到小儿子剧变的脸色:“霍知章,我最后问你一遍,那日你和我说的那番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你姨母让你说的?”


    霍知章眼瞳猛地收紧。


    姨母提议要去的云绣楼?


    可宁家的小旁支在并州,姨母后来嫁的是幽州,出嫁后别说和娘家旁支联系,就是回娘家的次数都不多,不大可能会有牵连才是……


    但对上那双冷寂的眼,霍知章忽然反应过来。


    父亲的重点不在前面,他或许也知晓其中不一定有联系。因此重点在后面,是他是否出于自己的私心骗了他。


    “父亲,我……对不住。”霍知章懊悔道。


    霍霆山轻呵了声:“她都死了三任丈夫,你小子是否嫌我在你跟前碍手碍脚,想早些送我下去见阎王?”


    “怎么会呢?以前那高僧说您是千年富贵命,龙气绕身,如何镇不住她?”霍知章立马道。


    霍霆山嗤笑,“那是那个老头想从我手中讨铜板,才说好听的话恭维我。”


    霍知章皱着眉,不肯信这个原因。


    霍霆山敛了笑:“听好了,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一回。你母亲是个天真没心眼的,她斗不过那些专门习后宅之术的女郎,若把她放后院的女人堆里,一年才殒了也算她活得久,所以往后不必往我面前推女人。”


    *


    霍霆山回来时,毫不意外房中静悄悄的。


    他的房间东西并不多,几个柜子,两张小几,外加一张榻罢了。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物件也还是那些物件,但踏进来后,霍霆山敏锐地闻到了一股浅浅的甜香。


    那一瞬间,很奇异地好似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着裴莺在歇息,房中并无点灯,霍霆山入内后也没有去动灯盏,他径直往内里走。


    脱衣,除靴,上榻。


    霍霆山躺在榻上,看着笼着暗色的帐顶,听着耳旁一道浅浅的呼吸声,觉得很是新奇。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回这般清闲的和女人一同躺在一张榻上。


    感觉却意外的好。


    霍霆山伸手探了探身旁人的额上温度。


    不错,没有再起热了。


    冯玉竹之前说她要注意手脚保暖,手脚保暖……


    男人本来已伸过去的手臂一捞,将身旁人捞到自己怀里。


    退热药中有安神的药材,裴莺本来睡着了,还睡得很香,被他这一系列动作硬是折腾醒。


    她方醒来,还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身上贴着一堵热烘烘的肉墙,鼻间闻到点香皂的香气,还有一种很特别的、仿佛是风沙和草木糅合的气息。


    裴莺莫名知道是霍霆山。


    但莫名其妙被打扰了好眠,裴莺不满地蹬了蹬脚,欲要将挨过来的腿踢开,“你走开。”


    “夫人,你讲些道理,这是我的榻,哪有反客为主的道理?”男人顿了顿,轻啧了声:“行吧,你也不是客。”


    第80章


    春日早晨阳光和熙, 裴莺坐在榻上,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不过比起昨日的冰火两重天, 现在已是好太多。


    辛锦一直候在外, 知晓裴莺醒来后, 先是伺候她穿衣, 而后道:“夫人,小娘子候在院外。”


    裴莺惊讶道, “囡囡来了?她用过早膳了没有, 快让她进来。”


    辛锦先是回答说用过了, 然后出去将孟灵儿请进来。


    孟灵儿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 刚进来看到裴莺就红了眼眶,委屈又彷徨地喊了声娘亲。


    五日前,裴莺和宁青颖外出游肆再未回来一事, 孟灵儿并不知晓, 因为霍霆山直接锁了灵犀院那边的消息, 不许任何人透露分毫。


    孟灵儿是前日才知晓这事的, 起因是她上完堂后想来找裴莺一同用膳, 结果却找不到人。


    最初辛锦还听令瞒着她,说裴莺出去游肆了,但没想到孟灵儿直接在院中等候,似乎不等到人不罢休。


    最后到底没瞒住。


    知道裴莺不见了的孟灵儿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后面辛锦好说歹说, 总算将人劝回去等消息。


    昨日早上裴莺被找回来,但人起了很严重的高热, 霍霆山摁住了消息,没告诉孟灵儿已找回人。


    还是孟灵儿下堂后一日几回照例往这边跑, 自己发现裴莺原来已归。


    但那时裴莺用过药睡着了,霍霆山只让她看了一眼,就以裴莺需静养为由,直接将她赶出去,只说没事,让她明日再来。


    后面任凭孟灵儿哀求守院侍卫,或企图翻墙,都没能进主院。


    “娘亲,他不给我进来。”孟灵儿眼里的水光一直在打转,到底没忍住落了泪。


    凭什么昨日只给她看一眼?


    明明里面那个是她娘亲,是她最亲近的人。


    裴莺拿帕子给她拭泪,“今日来看我也不迟,且囡囡如今也看到了,其实我并无大碍。”


    裴莺倒是赞同霍霆山把人拦在外面,昨日确实有些凶险,把女儿放进来估计能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孟灵儿抹了把眼睛,上下打量裴莺,见她面色红润,看不出多少虚弱之态,一颗忐忑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娘亲,您……”孟灵儿本想问,但见裴莺还没有用早膳,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您先用膳,待会儿再和我说。”


    裴莺记得今日不是她的休沐:“囡囡今日不用上堂吗?”


    “我和先生请了半日假。”孟灵儿如实说。


    裴莺点点头,开始用膳。


    早膳是汤面,加了肉丝和青菜,清清淡淡,裴莺今日的胃口好了些,有点食欲了。


    她用膳的时候,孟灵儿又将裴莺看了好几遍,心里最后一丝惶恐才慢慢消失。


    而彻底安定后,孟灵儿察觉到了一些之前被她忽觉的事。比如,如今这间房间并非她娘亲的寝室。


    虽说格局和坐向都一样,但摆设有许多不同,这里要简朴许多,榻前屏风的侧边没有放置妆奁。


    显然,这不是女郎的寝室。


    孟灵儿眉心跳了跳,她目光移到对面的美妇人身上,只见她用着汤面,不急不缓的,并没有因着处在他人的寝室而有局促或紧迫。


    孟灵儿低眸顺了顺手腕上的玉镯子。


    不知晓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今日再见娘亲,好像和过往有些不一样。


    不久后,裴莺吃完了一碗汤面。


    待她放下双箸,孟灵儿迫不及待问:“娘亲,那日到底怎么了,您怎的会失踪?”


    裴莺娓娓道来。


    孟灵儿听完后惊愕不已,“所以是有人想请娘亲当他的谋士,这才劫了人?”


    裴莺:“是这样。”


    由此事推及其他,裴莺叮嘱女儿:“往后囡囡外出游肆不可独行,不是说非要卫兵贴身跟着,起码得让自己处在卫兵的视野中。”


    孟灵儿听话点头。


    一个早上孟灵儿都待在主院,还在这里用了一顿午膳才恋恋不舍离开。


    待女儿离开后,裴莺喝了药,然后又睡了一觉。


    待再醒来,已经是申时了,裴莺从榻上起身,准备下榻时敏锐听到点旁的动静。


    果然,下一刻一道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出现在榻前。


    “夫人如今感觉如何?”霍霆山问。


    他本就生得高大,且如今还是站着,裴莺坐在榻旁得微仰着首看他:“已无事。”


    霍霆山掀起嘴角,“我瞧着也是,都会自己跑回来了。”


    裴莺别开眼,这人又要开始发作了。


    不过这时她忽然想起另一事,于是目光又移回去:“霍霆山,抓了的那些女斥候,你把她们都放了吧。”


    霍霆山眉梢微扬。


    没生气,但连名带姓喊他,和他说话也不用敬语了。


    不是他的错觉,她确实和他没那么生分。


    他眼里笑意深了些,“放,但不能立马放。”


    仰着头说话不舒服,裴莺干脆起身,慢慢往外走,活动筋骨,听他说不能立马放,疑惑转头问他为何。


    “才关了一日,这如何够,怎么着都得关个五六七八日才行。”霍霆山慢悠悠走在裴莺身旁。


    裴莺如实说:“她们并未虐待我,当初在密室里的伙食其实还很不错,是我自己想出来,所以才故意染了风寒,引导她们为我寻杏林的。”


    但听了她这番话后,裴莺料想中他一口答应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她身旁男人唇边挂着的笑意消失了:“夫人故意染的风寒?”


    裴莺抿了抿唇,莫名觉得现在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披着那兔子皮,净做些虎狼之事。裴莺,你真是出息了,外面夸你几句说你是九天玄女,你就什么都敢做,也不怕一个不小心驾鹤西归。”霍霆山冷笑。


    裴莺忍不住辩解一番,“我听她们说再过三日安息国王子就要来肖江郡,肖江郡这般的大,短短三日如何够搜寻?到时安息王子来,你不可能还满城寻人的,这样影响不好。”


    霍霆山目光阴沉,“那王子要来便来,我自有办法,你在那儿安心等着就是。高热风寒岂是小事,你也不怕她们担心暴露,干脆不给你治。”


    裴莺低声道:“不会的。”


    霍霆山被她气笑,“不会?能当斥候的有多少个是心慈手软的,她们手上的人命没有十条都有八条,你以为多你一个算多?”


    裴莺不说话。


    她知道赌赢的几率是不小的,因为凝聚起这支女子斥候军的,本身靠的就是对女郎的尊重和惜才。


    霍霆山知晓她嘴上不说,但心里说不准在如何反驳他,也懒得和她吵,“这种事只此一回,往后无论如何,都无需夫人你这样瞎折腾。”


    裴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再次缓缓往院子外走。


    霍霆山眉心蹙了蹙。


    不过只说了她几句,这就不高兴了,她这气性真是越来越大。


    “那夫人觉得关几日合适?”霍霆山抬步也往院外走。


    裴莺忽然想到既然他之前误以为她是被她们冻着凉的,那该不会……


    “霍霆山,你让人用刑了没?”裴莺紧张问。


    霍霆山见她转过头来,最初只和她对视并不说话,但慢慢的,男人嘴角勾起,最后哼笑了声:“用了。”


    裴莺拧起细眉,有几分不可思议,“你怎的就用刑了?”


    “夫人当时只说放她们走,但没说何时放,更没说全须全尾的放人。”霍霆山有理有据。


    裴莺:“我去找医官。”


    “安心,已安排了医官看着,阎王不收她们。”霍霆山抬手勾了一下。


    裴莺迈开一步,察觉到腰上有拉扯感后,她不由低头看,只见自己一条垂下的腰带被他拿住了。


    顺着腰带,裴莺再次看向身旁男人,眼里有疑惑。


    霍霆山:“她们死不了,无需夫人费神。我如今较想知晓,夫人之前答应我之事,打算何时做?”


    裴莺反应了片刻,然后才想明白他说的那事是什么。


    昨日她答应给他洗个荷包。


    “不带你这样劳役人的,我今日还在喝药呢。”裴莺将自己的腰带从他手里解救回来。


    “没让夫人立马做。”霍霆山说。


    裴莺狐疑道,“既然没让立马干,那你问这个作甚?该不会你觉得我昨日脑子不清醒,说的是胡话吧。”


    霍霆山没有接话。


    裴莺觉得自己猜中了,她顿觉无语,“你这人真是……”


    他总有办法令她对他好不了一点。


    “夫人要去游园否?我随你同往。”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摇头说:“不去游园,我想去看看她们。”


    霍霆山淡淡道:“牢中污秽,夫人的热病才退,不宜去那等地方。”


    那在裴莺看来不是事儿,“你让人把她们从牢里放出来,我到别处去见,那就不是污秽之地了。”


    “今日不去,夫人等多几日。”霍霆山说,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裴莺听着他这话,心里打了个突:“你该不会用重刑了吧?”


    霍霆山:“有夫人叮嘱在前,伤不致命,不过确实不甚好看就是。如今她们身上沾了病气,你病才好些,不宜和她们见面。”


    最后裴莺到底没去成,霍霆山不说,她压根不知道人关在何处。


    不过裴莺还是出小院了,去不成放人,便改道游园。之前睡太久了,再不活动一番,骨头都要睡酥掉了。


    裴莺瞅了眼身旁人,没说什么。


    他要同去,那就同去吧。


    确实如之前霍霆山所说,石连虎这个前并州州牧是个贪财的,他的州牧府比袁丁的要奢华。


    这连带着,后花园也更大更气派。


    春天来了,后花园的花儿重新焕发生机,花团锦簇,如同一副多彩的画卷被名为“春”的手掌慢慢拨开。


    霍霆山走在裴莺身侧,见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步子放得很慢,又变成了那种元龟爬,显然颇有兴致。


    他抬眼,随她看了眼四周。


    没什么好看的,那花能看不能吃,还不如一锅糗饭来得实在。


    男人又收回了目光。


    裴莺看到了蝴蝶,几只蝴蝶被花香吸引,在花苞旁缭绕,花丛的旁边是假山,假山嶙峋,透过假山的缝隙,裴莺看到有一抹白色在动。


    裴莺凝神正欲再看那是什么,对方已先一步从假山后绕出。


    宁青颖今日穿了一件杏白色的圆领襦裙,她的气质本就如莲般冷清,这一身白裙更衬得她出尘脱俗。


    看到裴莺和霍霆山,宁青颖露出惊讶的神情:“将军,裴夫人。”


    今日她住的清辉院解了院禁,她便多少猜到或许是那位回来了,那一刻她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她太清楚男人的劣根性了,如今这好不容易寻回来,本来宝贝八分,后面能变成十分。而她不可能一直待在州牧府,现在的情况于她很不利。


    裴莺颔首,全当和宁青颖打过招呼。


    霍霆山还是之前那副神情。


    宁青颖迈着碎步上前,“裴夫人,那日云绣楼……”


    “夫人,你随我去书房一趟,我忽然想起有一要事需你协助。”霍霆山也不管有没打断旁人的话,忽然开口。


    宁青颖惊愕。


    裴莺也怔了怔,但霍霆山说完这话后,已径自转身。


    裴莺看了眼宁青颖,而后跟上霍霆山的脚步。


    等出了后花园,霍霆山道:“最多三日,知章会将人送走。”


    裴莺打量了他片刻,低声问他:“霍霆山,对于她的名声,你不动心吗?”


    霍霆山停下脚步,“上回你和她外出游肆,她自己和你说的?”


    “不是,是我意外听来的。”裴莺如实道。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那就是她和知章说了。”


    裴莺眼底掠过惊讶:“你……”


    他怎么知道的?


    也是,宁青颖是霍知章的母族,府中和她走得近的,也就霍知章一人,因此排除了和她说以外,宁青颖能说的只剩一人。


    霍霆山问:“那小子因着此事找你了没有?”


    裴莺摇头,“并无。”


    “还算他不至于太蠢。”霍霆山继续带着人往书房走,脚步并不快。


    “霍霆山。”裴莺喊他。


    霍霆山知道她想问最初那个问题,他声音很平静:“夫人,我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裴莺:“你不信,但你麾下总有人信的,或许信与不信并没关系,只需知晓这名声可以为你造势,以此来吸引名士和威服一些未开化的百姓。他们会说,有益无害,多一个亦不多。”


    霍霆山讥诮道:“那般名声吸引来的名士,愚昧如此,他送上来我也不敢用。至于布衣,威服他们的最好办法不是用些镜花水月的名声,而是一些能真正惠及到他们的东西。”


    “但惠及布衣的政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落地,这注定是个不短暂的过程。”裴莺说。


    “确实不是一朝一夕,但那又如何,我又并非时日无多。”霍霆山眼尾挑起笑:“夫人怎的主动和我说起这些,是对往后的后宅管理一事有什想法?”


    裴莺:“是有些想法。”


    霍霆山嗯了声,“夫人说说看。”


    “此番是我心底话,但这番实话在你听来或许会感觉荒唐,甚至觉得自己被冒犯。如此,你还想听吗?”裴莺看着他。


    她那双澄清的杏眸在这刻仿佛是揉碎了一池星光的水湾,涌动着静谧却令人沉醉的专注。


    霍霆山有一瞬的恍神,他狭长的眸微敛:“自然是想听的,从夫人这处听句实话可不容易。”


    裴莺微叹道:“我夫君只有我一个女人,我与他一同生活多年,早已习惯二人生活,我不喜欢、也不能接受我的丈夫还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女郎。”


    霍霆山凝视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口中的这个“夫君”,不是那个短命的孟杜仓,而是身在不知名处的旁人。


    是一个真真切切和她生活在一起许多年,很可能还曾和她育有子嗣的别的男人。


    这个男人无疑是特殊的,甚至很可能因为他再也无法触及,所以成了永远鲜明的存在。


    霍霆山目光冷沉,“你和他如何,就和我如何。”


    裴莺听出他这话并无迟疑,眼底不由掠过一缕诧异。


    他是答应了?且竟然还不生气?


    又瞅了瞅霍霆山,裴莺或许他还是有些不虞的吧,不然不会是这副脸色。


    不过他能答应总归是好事,这时候得顺毛摸,于是裴莺点头作答说好。


    霍霆山瞥了她一眼。


    答应得这般快,一看就没多少诚心。


    之前对宁青颖说要去书房,倒也不算说谎,两人确实去了。


    不过“要事”是假的,裴莺在那里和霍霆山下了几局象棋。


    ……


    接下来两日,裴莺基本都在休息,时不时喝一些补血气的药。


    两日后,裴莺感觉自己是彻底痊愈了。再一算时间,今日似乎是那个安息王子路过肖江郡。


    裴莺找来守院的过大江,“过伍长,霍霆山是否不在府中?”


    过大江呆滞一瞬。


    裴莺见他神态,后知后觉喊错了。这两日她换了称呼,霍霆山并未说什么,她喊着喊着就习惯了。


    “回裴夫人的话,大将军确实出去了。”过大江回神。


    裴莺沉思片刻。


    人不在,那事问不了他,但问旁人应该也一样。


    于是裴莺又问:“过伍长,你可知之前带回来的那些个女斥候关在何处?”


    这事过大江还真知道。


    本来不该说的,毕竟那些算是要犯,大将军吩咐旁人不可随意靠近。但裴夫人不是旁人,裴夫人方才都能连名带姓喊大将军,他若是欺瞒了她……


    这般一想,过大江说了实话。


    裴莺这才知晓,原来雪茶她们在州牧府的院子里。


    这座并州的州牧府着实大,院子甚多,就更别说院内的厢房了。


    不特意找,根本找不着。


    从过大江这处得了答案后,裴莺当即前往那处别院。


    从小院外看无二致,但进了院中,裴莺看到了陈威。在春日的暖阳下,陈威那张脸有些白得过分。


    看见裴莺,陈威拱手作揖,“见过裴夫人。”


    “陈里长,她们如今伤势如何?”裴莺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陈威答:“冯医官开了上好的药,想来已无碍。”


    裴莺听到那句“想来”,有种不祥预感,不过待她推开房门进屋,发现情况比她想的好不少。


    屋中一共有六人。


    裴莺记得她们不止这个人数,看来有些是成功离开了。而在这六人中,眼熟的面孔只有金钰和另一个她不知晓姓名的女郎。


    看见裴莺,六人面上神情复杂。


    裴莺闻到了药味,还有几丝隐藏在药味中的血腥味。


    “对不住,当时我未和霍霆山说清楚。”裴莺愧疚道。


    金钰等人没想到裴莺会道歉,毕竟是她们掳了她在先,那霍幽州拿她们出气也正常。


    “夫人您不必如此,来肖江郡这一遭,我们已经做好了任何准备。”金钰道。


    斥候行的就是刀尖舔血之事,从离开长安那一刻起,她们已有随时赴死的觉悟。


    裴莺:“我已和他说了,你们接下来安心养伤吧,待伤养好后,再自行离开。”


    六人对视一眼,同时朝裴莺行了一记万福礼。


    “谢夫人大恩。”


    “谢夫人大恩。”


    ……


    晚间霍霆山回来,裴莺和他说起女斥候的事。


    “夫人随意。”霍霆山浑不在意。


    不过是暂且多六张嘴吃饭罢了,他又不是养不起。


    裴莺和他聊天,问起今日安息王子,“那安息王子途径此处,要在这里待几日?”


    霍霆山:“肖江郡是大郡,大概会待个三四日。”


    说着,霍霆山想起那卷头发的安息王子对他指手画脚,然后他身旁的副官传话于他,说是王子问他肖江郡中是否有大楚美人。


    霍霆山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裴莺。


    红唇美目,紫衣黑发,她坐着不动已像一副名家细细勾勒的工笔画,而一个转眸间,一切皆是生动起来,那双秋瞳如春日绽开的桃花瓣,带着些不自知的明艳。


    “夫人如今已痊愈。”霍霆山忽然说。


    裴莺知晓他想做什么:“行吧,把你荷包拿来。”


    霍霆山从鞶带上解下荷包递给她。


    裴莺接过后,去耳房接了水,刚转身想去拿香皂,结果一转身,差点撞到霍霆山。


    男人适时抬手圈住裴莺的腰,“毛毛躁躁的。”


    裴莺对他倒打一耙的本事很服气,将他的手推开,继续去拿香皂,“你跟过来作甚?”


    霍霆山:“我来监工。”


    裴莺一言难尽:“……你还怕我将它洗坏不成?”


    霍霆山低声闷笑道,“若是洗坏了也无妨,夫人绣一身衣裳赔我便是。”


    裴莺:“你不去做生意真是可惜了。”


    不过说完,拿着香皂准备要洗荷包的裴莺顿了顿,目光落在霍霆山身上,更准确的说,是落在他裤子上。


    好像,确实该为他做件衣裳。


    察觉到裴莺的目光,霍霆山低眸看:“夫人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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