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裴莺一瞬错愕抬头。


    “其实夫人要是想, 也不是不行,我今夜便可。”霍霆山意有所指。


    裴莺一张芙蓉面迅速涨红,“不, 我不想。”


    这人在榻上疯起来的模样, 现在想起来都让她怵得慌。


    “不想?”霍霆山长眉皱起, 非常怀疑:“你莫不是又拿谎话诓骗我。夫人, 食色性也,夫妻燕好乃是寻常事, 无需太忌讳。”


    “谁骗你了?真没有。”裴莺往旁边退开一步, 和他拉开点距离, 而后才说:“我方才是想着, 确实是该给你做件衣裳。”


    “嗯?”霍霆山扬起长眉,凝神看了裴莺片刻,“夫人这回有何事相求?你说说看, 不太过分的我都允了。”


    裴莺:“……”


    她没接话, 但大抵是她的表情已给了答案, 男人陡然轻笑了声, 再次抬手将人圈过, “看来是我方才想岔了,夫人是真想给我做衣裳,此事甚好。”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霍霆山, 你方才说允我一件事的。”裴莺觉得那些送上门的便宜, 还是不要放过为好。


    霍霆山一顿,无言。


    裴莺再次把腰上的手推开, 拿着香皂去洗荷包。


    荷包浸入水盆里慢慢打湿,裴莺用香皂在两个表面狠狠打几层泡沫。果然脏得很, 打泡的时候她都看到淡淡的灰了。


    “夫人方才说的衣裳,何时能做好?”霍霆山站在旁边。


    裴莺知他是应了后,如今理直气壮起来,“我不擅女红,最快也要一个月。”


    将荷包搓了几次,裴莺又给换了水,最后洗干净了。


    拧干水,裴莺把荷包挂在窗台上,春雨贵如油,这几日都未下过雨,晾晒一日,明日荷包便能干。


    晾荷包时,裴莺见一个卫兵匆匆进院,而后好似将什么东西递给了霍霆山。


    最初她以为送来的是密信之类的物件,但待霍霆山将东西递到她跟前,裴莺才发觉那原来是一条皮矩。


    霍霆山把皮矩给裴莺:“烦请夫人为我量身。”


    裴莺没有拒绝,确实要量身。她将皮矩捋顺,然后展开在男人腰上绕了一圈。


    霍霆山低眸,目光落在面前人白皙柔软的脸颊上。她的眼睫微压,半遮着那双潋滟的水眸,距离拉得很近,她似靠在他怀中,那阵特别的甜香比平日浓郁了几分。


    男人的喉结滑动了下。


    “好了。”裴莺拿着皮矩退开两步。


    霍霆山锁了眉:“这般快?”


    “对,已量完了。”裴莺记下数据。


    霍霆山:“肩背处不需测量?”


    裴莺摇头:“做裤子,无需测肩背。”


    霍霆山又说:“既是裤子,夫人为何不量我的腿脚?”


    “做的是短裤。”裴莺朝他比划了下,“大概就这般长。”


    其实更确切的说,是内裤。


    这个时代只有裈裤,没有内裤而言,郎君里面都是挂空挡。以前就罢了,现在让霍霆山继续空着不妥。


    霍霆山想起了裴莺穿的那件小布料。


    多此一举的小布料。


    已穿了裈裤,为何里面还穿一条?


    霍霆山:“夫人,这短裤是否是冠上加冠?”


    “待做出来你就知晓了。”裴莺现在没办法和他解释。


    “夫人,我今夜去寻你如何?”霍霆山挑起她腰间的衿带。


    裴莺卷着皮矩的手一顿,转头看他。在那双漆黑的眼里,她仿佛看到了一片辽阔的暗海,海面乍看平静,但她还是捕抓到了几番悄然翻腾出海面的汹涌暗流。


    只看了一眼,裴莺迅速别开眼,“不可。”


    “为何不可?”霍霆山目光沉了沉。


    这几日他有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或许还谈不上心悦他,但好歹不似之前那般见了他就想跑。


    裴莺没想到他还问为何,语塞了一瞬,但很快想到理由,“你我如今还未成婚,因此不可。”


    霍霆山看着她,没说话。


    裴莺懂他未出口之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那五宿之约既已结束,那当然是得遵照习俗。


    霍霆山眼底冒出点暗火,“夫人,也就几个月,不差那一时半会。”


    裴莺正色说:“自然是差的,这其中大有不同。霍霆山,刚刚你才说过答应我一事,那就此事吧,所以无需再说了。”


    男人额上的青筋微微绷紧。


    *


    “大将军通知训练?”沙英惊愕,“怎的忽然召集训练?”


    “不知晓,但赶紧过去吧。”秦洋说。


    州牧府占地面积大,住进来以后,霍霆山将一处院子改成了训练场,平日武将们可在此训练和切磋。


    沙英和秦洋方至,恰好看见熊茂被踢得趴下,那一脚踢在肉上发出的闷响,听得两人后牙槽发软。


    和旁的州牧不同,他们这位主子自年少始就实打实的在战场上靠军功说话的。


    斥候折损率是出了名的高,但只要是他出手,再难的任务,每回都能完成得十分漂亮。


    更不必说大将军亲自领军上阵时,那杀起敌军来,所过之处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沙英和秦洋对了个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退意。


    “你俩来了,过来吧。”


    沙英和秦洋同时僵了下,硬着头皮过去了。


    刚刚从场上退下来的熊茂,在霍霆山看不到的地方龇牙咧嘴的抽了口气。


    大将军今日怎的这般燥,谁惹着他了,莫不是那安息王子?


    应该不是,那安息王子虽然模样奇怪些,但还算有眼力,他瞅着他们也没做不知好歹的事。


    难不成是并州豪强不服管?


    可是有远山郡刺头豪强的下场在前,并州的应该不至于这般眼盲吧。


    亦是说,是并州牧的旧部对大将军有异议?


    就在熊茂捂着胸口思绪发散时,场中的秦洋已先倒下。


    后背搁在特地铺设的泥沙地上,比倒在石砖板上好少许,但也仅是好一点。秦洋一张儒雅的脸扭了扭,只觉整片后背都是麻的。


    之前沙英和秦洋以二敌一,如今少了秦洋相助,沙英倍感吃力。


    肩胛上挨了一拳,沙英踉跄退了两步,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干脆也学着秦洋那般躺地上。


    不起来了。


    霍霆山目光扫过两人,哪看不出他们有心避让,正欲把人喊起来,这时忽然有旁的人进训练场。


    “父亲,幽州那边来了信。”霍知章走进。


    一瞬间,许多道带着莫名感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知章不明所以,本能的停下脚步。


    “你小子来得正好,来和我过两招。”霍霆山转身。


    *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此话用来描绘长安也非常适宜,这座权贵如云的都城似乎永远车水马龙,繁华在此永不谢幕。


    盛京阁作为长安有名的珍宝阁,每日客流不少,往来无白丁。


    今日盛京阁一开门,便有豪奴来问:“容掌柜,今日阁中可有上新?”


    “暂无。”容掌柜刚说完这二字,就见一个身着华服、长了双纯良鹿眼的男人进来。


    他顿时虎躯一震,撇开面前的豪奴,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慕容贤兄,别来无恙。”


    慕容庶笑眯眯道:“容掌柜。”


    容掌柜转头对那个欲要离开的豪奴说:“小娘子你且等等,今日可能会有新货。”


    说完这话,容掌柜对着慕容庶露出个殷勤的笑:“慕容贤兄今日来寻我,可是有好货?若真有,还请快快拿出来。”


    慕容庶也不卖关子:“确实有好货,今日要寄售的东西为‘裴氏佳酿’。阿修,将东西端过来。”


    容掌柜听说是“佳酿”,脸上的笑凝了凝。


    酒啊,这不是什么稀奇东西,长安的好酒多得是……


    一个壮汉这时端着个坛子进来。


    这酒坛是用白瓷做的,面上带着精美的花纹,坛口以红绸封紧,两条麦穗状的明黄色绸带在封口处对称垂下。


    再看那封口的红绸,其上用云母粉绘出一只抱着‘裴’字的胖白兔。


    红、白、金三色相互组和,亮眼又带着贵气。


    容掌柜承认包装不错,但也仅此而已。还是那句,长安的美酒太多了,贵人们的舌头早已被养叼,许多酒入不了他们的眼。


    慕容庶笑道:“容掌柜,这是新出的裴氏佳酿,送你一坛尝尝,我相信你绝对会喜欢的。”


    心里所想不为外人道也,容掌柜听他言辞里自信四溢,且这酒又是送的,忙将人迎进内间。


    一坛酒约莫寒瓜大小,在酒坛里算小巧的。


    慕容庶将酒坛的封盖揭开,开盖的那一瞬,容掌柜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酒香,仿佛雨后水气扑面,无孔不入地侵占着五感。


    容掌柜不由张目,第一时间探头去看坛内的酒,只见其内酒液澄清如水,与一些上佳的酒酿倒无甚差别。


    “容掌柜,有杯盏否?”慕容庶问。


    “有有有。”容掌柜连忙去拿了杯盏来。


    慕容庶亲手为之添酒,倒的不多,于杯盏的三分之一处而止:“容掌柜尝尝看。”


    对方之前说这坛酒赠予他,因此容掌柜毫无顾忌道:“这哪儿够,慕容贤兄倒多些。”


    慕容庶神秘一笑:“容掌柜莫急,这裴氏佳酿厉害得紧,初尝者不可冒进。”


    容掌柜半信半疑。


    他在盛京阁当掌柜多年,见过奇珍异宝无数,炊金馔玉、海味山珍,什么没尝过?


    光是酒,他就尝过几十种。这裴氏佳酿厉害得紧?究竟如何厉害法?


    满腹狐疑中,容掌柜抬起杯盏饮酒。


    这佳酿一入口,容掌柜眼瞳不住收紧,心头大骇:“慕容贤兄,这酒……”


    入口浓郁醇厚至极,丝滑如缎,那醇厚的酒香自喉头一路滑入五脏六腑。酒入肚后,似在腹中团起一簇暖融融的火气,竟叫人有几分飘飘欲仙。


    “好酒!”容掌柜震声道。


    慕容庶一双纯良的鹿眼笑出狐似的狡黠,“容掌柜,裴氏出品就没有凡品。”


    “是极是极,裴氏出上品。”容掌柜连连颔首:“慕容贤兄,这一坛裴氏佳酿售价几何?”


    慕容庶伸出两根手指:“不多,两块香皂之价。”


    一块香皂十两银子,两块香皂之价,那就是二十两。


    容掌柜低头看着手中酒,心里掀起巨浪。


    二十两于很多权贵而言算不得多,但一坛酒才寒瓜大小,不夸张的,若是个酒鬼两三日就能饮完。要是用来宴宾客,那更不得了了,需求不是一般的大。


    一场宴会下来,少说也要十来坛,这里一下子就出去两百多两。


    香皂也是消耗品,且颇为私人,权贵多自己用一块,或是夫妻共用。就算日日使用,也不至于两三天就消耗一块,哪儿像酒,喝上头后不知不觉一坛酒没了。


    容掌柜忽觉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酒,而是炼化了的银水。


    “容掌柜,外面有个豪奴候着。”慕容庶提醒道。


    容掌柜回神,“以裴氏佳酿的品质,无需我多宣传亦能风靡长安。”


    很快,原先摆在盛京阁门面最显眼架子上的货物被撤了上去,换上了一个白坛子。因着坛子不大,白坛子旁边还特地架起个牌子。


    其上书:裴氏佳酿


    更换货头时,是青天白日,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看见了。


    “呦,盛京阁换货头了?”


    “裴氏?裴氏香皂的那个裴氏吗?过去看看。”


    “佳酿,这回裴氏改卖酒啊?长安美酒不计其数,它裴氏凭什么摆在门面处?”


    “凭什么,呵,自然是凭借关系,你也不看看那香皂为盛京阁赚了多少银钱,如今给个门面又如何?”


    “等等,我闻到酒香了,好浓郁的酒香。”


    “进去问问多少银钱一坛。”


    有好事者问价,也有本来就揣了银钱出门的豪奴直接去买酒。


    “二十两一坛?”问到价的豪奴惊讶不已,心道这佳酿比香皂还要贵不少。


    但比之更贵的好酒也不是没有,最后还是买了。府中的郎君和夫人用过香皂后,成为了“裴氏”的簇拥者,对其喜爱得紧,如今“裴氏”上新,肯定是要买些的。


    最初豪奴们只是一两坛的买,买回去给主子尝个鲜,直到……


    “掌柜的,来二十坛裴氏佳酿。”有人忽然道。


    容掌柜扭头一看,认出来人,是大司马府上之仆从,他脸上忙挂起笑,“高小郎君好久未见,请稍等。”


    *


    纪府。


    纪羡白看着摆在案上的白坛子,亲手解开了红封,霎时酒香四溢。


    白皙修长的手指执起玉杯,纪羡白端着玉杯饮了一口,美酒入喉,他动作稍顿,面上看不出多少惊艳,只是忽然叹了口气。


    “雪茶她们归否?”纪羡白问外面的家仆。


    “回大司马的话,还……”


    “大司马,雪茶她们回来了。”


    片刻后,连同雪茶在内的四人站在了纪羡白面前,她们刚回来便直接应召,还未整理装束,一个个风尘仆仆的。


    “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有愧大司马所托。”雪茶低下了头。


    传讯已先一步到,纪羡白早知晓她们任务失败了。


    “说说那几日发生的事。”纪羡白转动着手里的玉杯。


    雪茶如实汇报,从掳到裴莺开始,到后面的种种。


    她说得非常细致,包括初见裴莺时将之与所见画中人的对比,和裴莺后来起了高热,以及老杏林给她看诊时,她偷偷伸出黄玉镯一事。


    她话落下后,房中陷入沉寂,许久未有人说话,雪茶等人一颗心逐渐提起。


    “往后再看看。”纪羡白重复着当时裴莺说过的话,低低笑了声,“倒是个会耍心眼儿的。”


    “我向来赏罚分明,此番任务失败,需去青院领罚,你们对此可有异议?”纪羡白淡淡道。


    几人皆答无异议。


    纪羡白又道:“待去过青院后,寻府中令狐医官开药,将伤细细养好。”


    四目皆是面露感激之色。


    纪羡白挥手让她们退下,待四女离开,男人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他狐狸眼微眯,“还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你霍君泽占了去,不过月盈则亏,且走着看。”


    *


    安息王子在肖江郡待了三日,而后启程前往长安,郡内又恢复了寻常,商贾们做生意的做生意,布衣也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活。


    裴莺有些想出门了。


    那日她和宁青颖外出,她出门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去搜集做火折子的材料,只是后面发生的一切打乱了她的计划。


    如今安息王子已离郡,裴莺思索着是否出去走一遭,但有过上回的遭遇,她又有犹豫。


    “夫人在院里拉练呢?”


    裴莺闻声停下脚步,转头看,见霍霆山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非也,我只是在考虑一事。”


    霍霆山其实已站了有片刻,饶有兴致地看她一个人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走:“何事?”


    裴莺如实说,“我想出府一趟。”


    霍霆山揶揄道,“就这?这事值得你在院子里转个百八十圈?”


    裴莺抿了抿唇。


    霍霆山知晓她顾忌何事,“我今日闲暇,我随夫人一同外出游肆。”


    一锤定音,马车缓缓驶出州牧府。


    霍霆山今日没骑马,和裴莺同乘一车,“夫人想买什么?”


    裴莺:“我想做一种能代替火石的东西,今日出去委托人寻材料。”


    “代替火石?”霍霆山扬眉。


    裴莺颔首:“火石并不好用,力气小的,或是平日鲜少生火之人,根本驾驭不了火石。”


    就如她自己,就算知道火石能生火,但给她两块火石,再给她几个时辰,估计也生不出火来。


    “夫人想用什么代替火石?”霍霆山问。


    裴莺给他讲原理:“打算做个东西将火种保存起来,待要用之时,再将内里的火种引燃成火苗。”


    霍霆山摸了摸下巴,“保存火种?如何保存,火燃尽后便会熄灭。”


    这时马车来到之前裴莺吩咐要去的菜市巷口,马车停下,两人下了车。


    裴莺在菜市里转了圈,最后朝着一个卖野菜的老翁走去。


    “老阿翁,我欲与你做一桩生意,事成后给你百钱如何?”裴莺说。


    那老阿翁一听百钱,连忙颔首,“敢问贵人想做什么买卖,老朽身无旁物,若是贵人需要些好东西,老朽怕是拿不出来。”


    裴莺:“并非多贵重,只是收集起来繁琐些。我需荻花、构树之皮,两者皆要二钧。”


    这些东西野外皆有,老阿翁听闻面色舒缓:“此事不难,还请贵人给老朽两日时间。”


    一拍即合,裴莺和他约定好,两日后她来菜市相同的地方找他。


    待离开菜市后,霍霆山问:“夫人,只需那些荻花和构树皮就能令火不熄灭?”


    此事真是闻所未闻。


    裴莺摇头,“非也。在接触不到氧气的情况下,火是会熄灭的,那两样东西只是能很快令火种重新复燃。”


    荻花和构树皮都是高纤维的东西,一点就燃,用于引火再合适不过。若非现在红薯还没有从美洲传过来,她肯定要加上红薯藤的。


    霍霆山若有所思。


    转眼就过了两日,裴莺再次来到菜市,那老阿翁也如约而至。


    他面前放了俩大筐东西,正是裴莺要的荻花和构树皮。


    裴莺翻看了下,而后利落付了银钱,带着两筐材料回府,满载而归。


    荻花和构树皮都不能直接用,需要最大程度的粉碎处理,让内里的纤维暴露出来,这项处理和晾晒工作加起来又需好些时日。


    而在这个过程中,裴莺被通知收拾行囊,再过不久,他们就要离开并州了。


    并州虽已拿下,但到底不是霍霆山的大本营,如今这边安顿好,也是时候该启程。


    不过和裴莺所想的直接回幽州不同,霍霆山并没有直接北上,他往东边走,看着是要去旁边的冀州。


    启程时,不知是否是裴莺的错觉,她觉得此行多了很多箱子。


    一个个木箱装在运送辎重的车队里,从木箱的成色和质地来看,竟是不菲的梨花木。


    而运载这些木箱的车架和其他车架显然有别,安排了卫兵看守不止,还置于辎重车队的最中心位置。


    可能是从并州州牧府里运走的宝贝吧。裴莺有一搭没一搭的想。


    此事暂且被她绕到脑后,另一件事暂且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火折子的材料处理完了。


    剩下只需要将剥离出来的、满满是高纤维的火绒塞进小竹筒里,再点燃即可。


    裴莺拿着火折子去寻了一趟火头军,点火绒,才将小竹盖盖上,就听卫兵来报,“夫人,大将军请您去主帐一趟。”


    裴莺心道刚好,她也有事要找他。


    进来后,裴莺发现主帐里只有霍霆山一人,他坐于案几旁,案上有一叠看着像书信的东西。


    “霍霆山,火折子做好了。”裴莺在案侧入座,将火折子递给他。


    霍霆山接过她手里的小竹筒,很轻,不及他巴掌长,能看见竹筒一端有个小盖子,“可是直接将盖子打开?”


    裴莺说是,“打开,再从侧方吹一口气。”


    说这话时,裴莺的目光不经意往下,竟见案上的书件是朝她这个方向放的。


    长长的一串礼单。


    第82章


    单子非常长, 上面罗列着大雁、豕牛羊三牲,各类猛兽……诸如虎、狼、熊的整张皮毛,以及九子蒲、阳鐩钻等凡二十八物。


    此外还有赤金数千金, 各种珠宝首饰和大摆件更是列了一大串, 首饰类的, 裴莺一连翻了几页纸, 竟是还没看到尽头。


    又往后翻了许多,裴莺还看见礼单上有酒米几何, 玉壁几何, 还有那鲍参等成箱的海味。


    普通人家下聘, 一般是送一对大雁, 再准备少许布匹和瓜果。


    富裕些的,布匹中会有昂贵的绸缎和金银首饰,而后再添置一些精美摆件。


    裴莺不知晓一方州牧成婚会给多少彩礼, 但下意识觉得不应该是这般厚到可以当柴火烧的礼单。


    “霍霆山, 你……”


    裴莺抬眸, 却见这时霍霆山已打开了小竹筒的盖子。


    开盖后, 霍霆山看见其内有一点猩红的火光, 他如裴莺所言,在侧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而刹那间,猩红的火点骤然暴涨成一簇火苗。


    男人眼底划过惊讶,“这火折子颇为神奇。”


    拿着看了看, 霍霆山将小竹盖盖回去。


    火苗熄灭了。


    霍霆山又打开, 这回甚至不用吹气,火苗重新燃起。


    几番以后, 霍霆山问裴莺:“夫人,这一支火折子可用多久?”


    “火折子内有火绒, 火绒如灯芯,燃尽后需重新添加方可再使用。”裴莺说。


    霍霆山笑道,“此物确实比火石要便捷许多,甚妙。夫人之前向老阿翁买的二钧荻花和构树皮,能做多少支这般的火折子?”


    裴莺:“三十支。”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火折子:“这个产量倒还算不错。夫人,火折子能售卖否?”


    裴莺一顿,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案上的礼单。


    连火折子这等小物件都想卖,这人穷疯了不成?但要说他穷,又好像不见得……


    难道是打肿脸充胖子?


    裴莺心情复杂,“霍霆山,这礼单要不减一减吧。”


    别为了充个面子以后喝西北风。


    “为何要减?”霍霆山拢眉:“我寻夫人来,便是想让你看看这礼单满意否,是否有想添加的物件。”


    裴莺:“……”


    他竟还想添一些。


    裴莺斟酌着委婉道,“霍霆山,礼单有些过重了,如今一切讲究定制,不合规之事会遭人指摘。”


    霍霆山嗤笑,“指摘?我怕什指摘。再说了,他们指摘,全然是因妒忌。”


    说着,他伸手将裴莺面前的礼单转了个方向,再翻翻册子,“且这也不算多。”


    裴莺打直球了,“你这给出去后,还剩几何?”


    霍霆山翻册子的动作停住,听懂了裴莺的言外之意,他哼笑了声,“自然还有银钱在,吃喝不愁,不会让夫人随我过苦日子。”


    那蓝巾贼首圆梦真人敛了不少好宝贝,袁丁和石连虎亦没有一个是穷的。那些得来的宝贝除去换成银钱供给军需,奖励将士外和支援幽州财政外,还剩一些。


    那些都入了他私库,也正好拿来下聘。


    裴莺不说话了,只要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就行,他自己都不肉痛,她也犯不着拦着。


    霍霆山:“此行去远山郡裴家,给夫人娘家下聘,而后会在冀州待个余月,待到吉日,夫人带随我同回幽州。”


    下聘又称放大定,一般是在迎亲前两个月由男方前往女方家,在下聘的同时,还会正式通知女方确切的娶亲吉日。


    裴莺喃喃道:“只在冀州待个余月,这般快……”


    霍霆山睨了她一眼。


    个余月竟觉得久,她这是还不想嫁他,不过不想也无用。


    *


    远山郡。


    裴家搬到远山郡已有数月了,远山郡作为冀州的核心郡,繁华程度自是没话说。


    今日裴家一家用完膳后,立马进入了忙碌,实际上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有几日。


    接到霍霆山将要来下聘的消息后,裴家迅速进入了筹备嫁女的状态。


    好吧,虽然要嫁人的那位如今不在家里,但不影响裴家为裴莺备嫁的热情。


    大楚有法律规定,女郎的嫁妆是受保护的。女郎离世后,其陪妆由子女继承,男方不得侵占。


    或者是这个原因,只要是有些条件的人家,给女郎准备的陪妆都不少。


    裴家本就是商贾,这些年积攒下来颇有家底,幺女二嫁嫁的还是幽州牧,更是使劲儿给幺女添妆。


    这些日子一箱箱东西运进裴家,裴父看着塞满院子的陪妆,满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髯。


    甚好,再过些时日,那位就该……


    “恩主,幽州军到郡中了,不过先行去了州牧府,那位命人来传讯说明日午时来下聘。”家奴激动道。


    裴父大惊:“到了?怎的这般快,不是预计还要过几日吗?”


    家奴自是没办法回答的。


    裴世德也没想着要家奴回答,匆匆往正厅走。


    明日下聘啊,这是刚来到远山郡就着手下聘之事。


    裴世德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距离两家结亲又近了一步,忧的是这般快,甚至说得上匆匆,不知其中是否藏了不为外人道也之事。


    得和女儿见上一面才行。


    *


    另一边。


    裴莺已随霍霆山抵达远山郡的州牧府,明日霍霆山要去裴家之事,她已知晓。


    明日下聘,按照大楚的习俗,新娘子是不露面的,因此裴莺甚是闲暇,她想着待下完聘得去裴家一趟。


    但没想到,裴家的传信先一步至。


    父亲想她回家一趟。


    裴莺思索片刻,让卫兵给霍霆山递了个话后,便带上女儿出门了。


    裴莺坐在马车里,听着女儿开心地说着小话,不由有些恍惚。


    回家。


    可是,她的家不在这里……


    目光落在对面的小姑娘身上,裴莺缓缓笑了。


    不对,她的家也可以在这里。


    马车的车轮碾过青石板,窗牗的喧嚣声飘入内,裴莺听着或吆喝或谈笑,却有些发愁了,不知待会儿如何应对。


    她并没有裴夫人的记忆,上次见裴回舟还是对方先开的口。


    还未等裴莺想好,马车已停。


    车外的陈渊说:“裴府已至,裴夫人、孟小娘子请下车。”


    裴莺回神。


    孟灵儿雀跃地下车了。


    裴府门口,裴世德领着一家子在等候,见了从车里出来的孟灵儿,裴父裴母皆是一愣,随即笑得面上褶子更深了些。


    五年前,裴家举家搬到并州。当时孟灵儿已十岁了,因着时常去裴家走动,她和外祖家感情极好,如今见了人,孟灵儿挨个喊人,又说了些吉利话。


    裴母笑得连眼睛都只剩一条缝隙,“一转眼,灵儿都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好好好,真好。”


    裴莺这时从车里下来。


    周围静了静。


    裴莺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裴家人。


    之前通过家书,她对裴家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裴父裴母育有二子一女,大兄裴回舟,二兄裴知乐。


    裴回舟只有一妻江氏,与妻育有一子二女;二兄裴知乐有一妻二妾,除了妻子陈氏所出的嫡子外,还有二子二女。


    裴家的人口不算太多,加之她曾见过裴回舟,如今倒也好区分。


    最中间的是一对五旬夫妻,两侧分别站着裴回舟和一陌生男人,再在他们旁边的是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妇人,妇人旁边站着少年郎和小娘子。


    “莺莺。”裴母嘴唇颤抖。


    裴莺在心里叹了声:“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方才见了孟灵儿喜笑颜开的裴母,如今眼中泛起少许泪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母亲,先让妹妹和灵儿进屋。”裴回舟开口。


    裴世德忙说:“对,别站在门口了,快快进来。”


    自打见面起,裴莺的一只手一直被裴母握着,如今进屋也是牵着她进去,对方的手有些粗糙,但很温暖,裴莺那点局促逐渐消失。


    裴府是座四进的宅子,一行人去了正厅。


    裴氏兄弟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依次来和裴莺见礼。此行回裴家,裴莺准备了礼物,人人皆有份。


    “你也真是的,回来就回来,带礼物作甚。”裴母拍拍裴莺的手。


    裴莺笑着说道,“难得回来一次,哪有空着手回来的道理。”


    裴莺这话说完,那边有一声小小的惊呼,裴母和另外几人看过去,只见是年纪最小的孙女偷偷打开了锦盒。


    见几人看过来,十岁的裴迟迟涨红了小脸蛋,最后憋出一句,“谢谢姑姑。”


    这让其他人好奇了,都想看看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裴莺见状道,“都是自家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想看就看。”


    有了她这句话,本来端着锦盒的小辈有动作了。


    这时候裴莺看出一些门道来,有两个小郎君和小娘子闻言当即拆了礼盒,剩下的四个则是迟疑的,偷偷看向坐在她二兄身旁的陈夫人,待对方点头后,才敢有动作。


    嫡和庶这一刻无比分明。


    裴莺垂下眼。


    “姑姑,好漂亮的玉挂啊!”


    “这金玉簪真好看,谢谢姑姑。”


    ……


    惊喜的道谢声此起彼伏,小辈们惊叹不已。


    陈氏和江氏没有拆锦盒,但看着小辈们拆出来的礼物,她们望着裴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


    在正厅聊了片刻后,裴母提出让裴莺陪她回房间说些私房话。


    裴莺随她离了正厅,去了一间厢房里。


    这房间摆设讲究,但没多少生活气息,想来是用来招待贵客的。


    房门关上,裴母拉着裴莺到软榻上坐下,“你这次回来,总觉得你与我生分了许多。”


    裴莺拿着锦帕的手紧了紧,“没有的事。”


    “母女之间,我也不和你来虚的,莺莺,你如今有身孕否?”裴母问。


    裴莺惊愕道:“母亲怎的问这个?”


    裴母观她面色,疑惑说:“没有?”


    “自然是没有。”裴莺回答。


    裴母不解道:“既无身孕在身,那为何霍幽州这般着急?”


    比预计提前许多抵达远山郡不谈,抵达的第二日竟就要下聘了。这怎么看都有点急匆匆的意思,若非莺莺有身孕,为何这般着急?


    裴莺多少知道点真实原因,但这个原因没脸说出口。


    女儿沉默,裴母也不觉奇怪。


    不知道很平常,虽说是娶妻,但大事哪能和妇道人家说的。


    “莺莺,你和那位成婚后,是该要个孩子的。”裴母握着女儿的手。


    裴莺黛眉微不可见的拧了拧,“不要孩子,我有灵儿已足矣。”


    “不要孩子如何行?”裴母大骇,忙说:“你和他岁数相去不远,而红颜易老,他手中的权柄却越来越盛,年轻的小娘子如春日的嫩芽般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再过些年,待你容色不在时,男人就该变心了,有个孩子作为倚靠,不愁日后没有富贵日子。”


    裴莺还是说:“我都这般年纪了,还要什孩子。”


    “你这丫头怎的就说不通呢?你并非生的头胎,经产妇生产还更有经验些。”裴母着急,后面不惜说:“别看你父亲如今老实,年轻时也是个心思多的,但我为他正室,后面又为他生了你们兄妹三个,如今老了,他也安分和我过日子。”


    裴莺慢慢抚平手中帕子的皱褶,没有接母亲这句话。


    裴母见状,又想起女儿和孟家郎君成婚多年,只有孟灵儿一个子嗣,不由眉心一跳:“莺莺,你老实和我说,你是否上次生产坏了身体?”


    这点裴莺不知晓,不过她自觉身体挺好,平日没病没痛,月事规律,且大多时候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想到裴母的催生,裴莺干脆颔首:“对,是那时坏了身体。”


    裴母一脸心疼,“怎的之前不见你说起,之前住在北川县那会儿,我听闻有个杏林妙手,专治女郎不育,说是吃几副药,再喝些神符符水,很快就能三年抱两。”


    裴莺:“……”


    见裴莺又沉默,裴母咬牙低声道:“莺莺,你生不了,可否想过把裴家旁支一个女郎迎过去,让她生一个,最好生的还是小郎君,到时再记在你名下。”


    裴莺惊愕,“您怎会有这般想法?”


    裴母握紧她的手,“你别怪为娘的在你刚回来就和你说这些,世间男人多薄情,你和他又是半路夫妻,若没有子嗣,往后于你不利。”


    裴莺叹了口气:“母亲,此事不必再说。”


    ……


    金乌逐渐西斜,裴莺带着孟灵儿告别了裴家等人,乘着马车回州牧府。


    回程路上,孟灵儿几番看向裴莺,到底说:“娘亲,您不开心吗?”


    裴莺回神,对女儿露出笑容,“没有的事。”


    孟灵儿眉心微动。


    没有吗?


    可她觉得娘亲方才就是不太高兴。


    见女儿眼中有怀疑,裴莺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方才是在想不知裴氏佳酿在长安售卖得如何,之前香皂一事中途略有波折,有人眼红我们的盈利,在暗地里对幽州的商贾下手,不知这回是否还会遇到那般糟心的事,因此不由有些担忧。”


    孟灵儿恍然,“娘亲您莫忧,有过上回,想来将军已有应对之策。”


    裴莺笑着点头。


    ……


    霍霆山听闻裴莺回来了,便从书房回了主院。


    只要未歇息,裴莺都没关房门的习惯,这会儿霍霆山直接迈步入内。


    美妇人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扭头看着窗外,夕阳落在她的侧脸上,为她柔软的云鬓度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芒,她笼在光晕里,似乎随时都会随着那灿烂的余晖一同堙灭。


    霍霆山脚步稍顿,再往前走时,速度比之前快了少许。


    裴莺在想今日下午之事,越是想,就越觉得无力。


    果然,她还是没办法适应这里,无法接受许多与现代截然不同的观念……


    发带忽然被轻扯了下,裴莺下意识转头,才发觉霍霆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今日裴家有人让你难堪?”他低眸,映着夕阳的黑眸看着比平日透亮些。


    裴莺稍愣,然后摇头:“没有的事,家里人都很热情。”


    霍霆山手指绕过那条深蓝的发带,“夫人又拿谎话诓骗我。”


    “没有骗你。”裴莺也不知这人的眼睛是如何长的,她其实也算不上说谎,方才那话起码有八分真,但他就是一眼能看出来。


    “若是没撒谎,夫人怎的这般神情?郁闷二字都快写脸上了。”霍霆山淡淡道。


    按理说裴家欢迎她都来不及,不会对她摆架子才是。但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蔫了,这不是在裴家那处碰了壁还能是什么?


    裴莺找了个借口:“并非是郁闷,只是许久未见双亲,不由百感交集。”


    霍霆山见她说这话时神色认真,不知情的,还真容易被诓骗了去。


    得,从她嘴里听一句实话是真的难。


    不过经此事后,他倒是知晓她为何情绪不高,“再过一月,我们便离开这里回幽州。”


    男人停顿了下,改口道:“若是夫人愿意,其实待小半个月就启程回幽州也未尝不可,路上走慢些,待回到去也是吉日。”


    既然和裴家处不来,那就不处了。


    裴莺听他说小半月,不由摇头,“小半月也太短了些,反正没旁的事,这般快走不妥。”


    “有旁的事。”霍霆山却说。


    裴莺问:“什么旁的事?”


    霍霆山:“要带夫人去一个地方。”


    裴莺追问,但霍霆山只说:“到时候夫人便知晓了。”


    夜幕降临,夜色笼罩大地,随着时间推移月上中天,又缓缓归入地平线,一夜转眼过去。


    金乌如约升起,新的一日到来。


    今日于郡内的许多人都是个特别的日子。


    若是以前,下聘就下聘,管他多大的官儿,于他们这些布衣何干?


    但如今,新田策的推行和邸报的日日宣读,给霍霆山积攒了一大批民望。因此他要给裴府的消息传开后,引来大批围观。


    午时,霍霆山来到了裴府,他骑着四蹄踏雪的乌夜,身后是一行长长的马车队。


    拉车的骏马一匹匹油光水滑,一看便知是良驹,用于运载辎重的车厢后尾没有封底,能看见一辆马车里就装了六个绑着红绸的梨花木大箱子。


    有布衣专门数了数,“一二三四……居然有十二架马车,那么大的箱子,竟有七十二数。”


    “我记得几十年前袁冀州娶妻时,好像只下了三十六抬聘礼。”


    “那裴阿翁是个好福气的,居然养出个金凤凰来。”


    “且裴女还是二嫁呢,办的比头婚不知隆重几何。”


    一般而言,男方来下聘,作为女方的父亲,裴世德是不用亲自到门口,但如今他哪敢耽搁,早早在大门候着了。


    他是第一次见霍霆山,看着身高八尺有余、健壮高大的男人,裴世德僵了僵,气势再弱了五分,忙拱手作揖:“见过大将军。”


    一番寒暄过后,霍霆山直接让人将聘礼抬进裴府。


    围观的布衣看着卫兵来来回回地从马车里搬卸木箱,明明是春日,并非盛夏,但几番以后,一个个牛高马大的卫兵额上竟渗出了细汗。


    “哎呀,光是这箱子的梨花木就能卖不少银钱。”


    “瞧你这目光短浅的,竟只盯着个箱子,与其内的珍品相比,区区一个箱子又算得了什么?也不知那箱子里具体装的是什么宝贝。”


    “若我是裴家人多好,如此便能去瞧瞧了。”


    裴世德之前特地清了个院子出来放聘礼,但七十二个大箱子一个院子装不下,有半数不得不抬到了旁的院中。


    聘礼的礼单厚厚一叠,裴母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只看一眼便觉头晕目眩。


    太多了,也太贵重了,他们为女儿准备的陪妆与之相比,完全微不足道。


    若是只让女儿带他们的陪妆回去,未免太轻了些,会让霍幽州府中那些个姬妾暗地里笑话莺莺,这可不行。


    裴母心里有了个决定。


    霍霆山和裴世德在正厅,裴世德让家奴看了茶。他不敢坐上首,只和霍霆山一同在下首。


    “成婚吉日定在六月初八。”霍霆山说。


    裴世德在心里掐指一算。


    如今是四月中,距离六月初八不足两个月,从远山郡回幽州得一个月,这般算起来岂不是在远山郡待不久就要离开了?


    裴世德其实不大乐意,但对上那双不怒而威的黑眸,一番话硬是换成了“甚好”二字。


    定了成婚吉日后,还有另一个吉日要挑,那就是送亲吉日。


    从冀州嫁幽州,是远嫁了。远嫁也要送亲,不过并非送到底,通常都是中途和男方来接亲的人对接,算是双方各走个半程。


    霍霆山:“本月月底的二十七是吉日,该日为送亲日,裴丈人有异议否?”


    裴世德本是不乐意的,但听着那句“裴丈人”,心花怒放,当场就应下来。


    *


    霍霆山午时离府,他没在裴家待多久,申时就回去了。


    待回到主院,他刚好看到裴莺放下针线,拿起膝上一块灰色布料看了看,而后露出了满意笑容。


    “夫人这是完工了?”霍霆山眉梢轻挑。


    裴莺转头看着走到她面前的男人,先说是完工了,而后问他,“此行如何?”


    “自是无比顺利。”霍霆山从她手里拿走那条短裤,发现实在短得过分:“我记得我没限制你用度,夫人何故吝啬布料?”


    裴莺说:“并非吝啬布料,是此裤合该如此,你且去试试。”


    霍霆山去了,少倾后又回了。


    他是皱着眉头回来的:“夫人,此裤只有腰处合适,下方窄了许多。”


    裴莺错愕,“怎会如此?”


    “你只量了一个尺寸,自然会出现这种情况。”霍霆山说。


    裴莺蹙眉,觉得有些不对。


    “不若今晚劳烦夫人再为我量一量。”


    第83章


    裴莺耳尖蔓起红晕, 怀疑他在想些不正经的事,但这人脸上又颇为认真,叫她没有证据。


    “不可能不合适吧。”裴莺对他说。


    霍霆山问她:“夫人只量了腰一处, 是也不是?”


    裴莺:“……是。”


    霍霆山轻呵了声, “那不就结了, 你旁的都无测量, 如何知晓是准确的?”


    裴莺黛眉微皱,“我已特地预留多些位置, 做得宽松许多。”


    “夫人口中的宽松, 莫不是以自己为例吧?”霍霆山笑道。


    裴莺没说话, 和他对视的眼里带了些怀疑, 她目光往下,最后停在他袍下,“你把外袍脱了, 我瞧瞧是否真不合适?”


    霍霆山稍顿, “那裤子我已脱下。”


    说着, 他真回去拿了那条短裤过来, 放了软榻旁, “晚些时候我再来找夫人。”


    裴莺只是低头拿起裤子的功夫,眼前就没人了。


    美妇人抿了抿唇,许久后嘟囔出一声,“真的假的, 莫不是在诓骗我?”


    但无人给裴莺答案。


    今日晚膳是在正厅用, 孟灵儿和霍知章都来了。


    两人皆知晓霍霆山今日去裴家下聘,本想去看的, 奈何公孙良不放人,摁着他们上堂, 于是他们只能从卫兵的口中自己拼出当时的场景。


    不知是否因着下聘了,霍知章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像有些变化,类似于尘埃落定。


    再过两个月左右,他要多一位母亲了。


    霍霆山对两个小辈说:“裴家的送亲日定在月底二十七,距今还有十日,你们自己算着时间收拾行囊。”


    两人应声。


    霍知章问:“父亲,您和裴姨的婚期定在何时?”


    霍霆山:“六月初八。”


    霍知章在心里一算,暗道距今竟两个月不到,这也太快了些。


    等用过膳以后,裴莺随女儿去了她的灵犀院。


    “囡囡,我们还有几日就要离开远山郡了,明日我想和公孙先生说,往后十日的授课暂时停一停,你觉得如何?”裴莺对女儿说。


    昨日离开裴家时,女儿的恋恋不舍她看在眼里。近日多走动也好,此番一走,日后可能不常回冀州了,毕竟如今出行着实不方便。


    孟灵儿眼底划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又摇头,“不用全停,改三日一课便好。”


    她确实想去外祖家,但今日公孙先生讲的行商一事她很有兴趣。若是往后娘亲想用攒下来的钱做买卖,她也能帮上忙。


    裴莺随她。


    在女儿的小院待了一个时辰,裴莺起身回主院,主院的两间屋子都没有灯火,她便知晓那人还未回来。


    裴莺拿了衣裳往耳房去。


    比起并州奢华的州牧府,其实她更喜欢远山郡这里的,因为这里有汤池。


    天然温泉,每日泡一泡别提多舒服。


    温泉最多泡两刻钟,久了会头晕,裴莺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池里起身穿了衣裳出去。


    耳房连接主卧有个小门,用于隔绝水汽飘溢,这扇小门方推开,裴莺便看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躺在她平日坐的软榻上。


    这人还真来了?


    “霍霆山,你白日是否骗我?”裴莺看到他,白日那点不对劲又冒出来了。


    霍霆山直起身,面有惊讶之色,“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转身到矮柜旁拿出叠好的短裤,拿着裤子给他:“你换上给我看看。”


    “真想看?”霍霆山眉梢微扬。


    裴莺颔首,“你换。”


    霍霆山接过裤子,慢悠悠从软榻上起来,而后当场欲要扯鞶带。


    裴莺惊呼了声,“你到里面去换。”


    真是够肆无忌惮的,这还在窗边呢。


    “夫人要求甚多。”霍霆山哼笑了声,但拿了裤子往里走。


    裴莺将大敞着的窗牗阖到只剩下一掌宽,算是只留个通风口,而后回头想和霍霆山说,让他路过耳房时顺带将门彻底关上。


    结果这一回头,裴莺却见他根本不是往耳房去,这人大摇大摆绕过屏风,往里面寝居的地方走。


    裴莺喊他:“霍霆山。”


    “何事?”内里传来懒洋洋的应答声。


    “你怎的不去耳房?”裴莺也往那边走,但最后停在雕花木屏风前。


    “耳房水雾多,地面湿滑,并非更衣的好去处。”里面的人说。


    裴莺嘴角抽了抽,“耳房不是更衣的好去处,难不成你平日沐浴完,都得特地跑到房中更衣?”


    “夫人聪慧,确实如此。”


    裴莺:“……”


    裴莺没办法说什么,因为她已经听到衣物更换的窸窣声了。


    片刻后,她听里面之人道:“裤子略紧,不便迈脚,还请夫人过来。”


    裴莺心里疑惑,应该不至于迈不开脚吧,但对里面说:“你稍等,我去拿皮矩。”


    待拿了皮矩,裴莺绕过屏风,只见霍霆山站在软榻前,他腰带扯了,但外袍并没有脱。


    男式的外袍非常宽大,在不以鞶带束之的情况下,完全是直垂到小腿位置。如今霍霆山的鞶带已除,那件直裾袍就这般垂着。


    而刚绕过屏风,裴莺便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难以言说的贪欲。


    裴莺下意识抬眼看他,但她面前的男人从容自在,面色如常,仿佛方才那一瞬是她的错觉。


    裴莺:“霍霆山,你把外袍除了。”


    “夫人帮我。”霍霆山没动。


    “你是腿脚不便,不是手也不便。”裴莺也没动。


    霍霆山看了她片刻,轻啧了声:“绸庄售卖衣裳,有不合之处尚可商量,我应了夫人这般多条件,夫人竟将我置之不理,白养了。”


    说着,他除了外袍。


    外袍之内还有中衣,中衣的衣摆颇长,盖至大腿上端,全遮住了。


    还是看不见。


    裴莺:“……你把中衣也一并除了。”


    男人看了她片刻,勾起唇,“行吧。”


    一件中衣施施然落地。


    他是武将,沙场里打滚二十余载,只要非战时,每日必定勤耕不辍的晨练。也如他所言,现在是他春秋鼎盛之年。


    腰背宽阔,深色的肌肤上遍布或长或短的疤痕,分明是该难看的,却因刚硬健壮,肌理线条流畅而意外显得野性难驯,如同林中蛰伏的虎豹,蕴含着危险的爆发力。


    他腹处的肌肉壁垒分明,两条深刻的人鱼线径直朝下,最后没入灰色的布料中,不可窥见。


    裴莺脑中闪过几幅画面。


    烛火昏暗的夜,带着些薄汗的深色皮肤,张开的粗粝大掌,和他手臂上微微绷紧的青筋……


    裴莺脸上不住泛起热气,她觉得这人还是穿着衣裳比较好,外袍和中衣一除,像野兽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中衣已除,夫人过来吧。”霍霆山说。


    裴莺没有立马过去,而是朝下看。


    他如今身上只剩一条裤子,除了旁的遮掩后,倒看得清晰。


    就这般看,裴莺觉得好像挺合适的。


    看了几息,裴莺上前,却是从侧边过,绕着霍霆山转了圈,低声道:“这不是挺合适吗?”


    话音方落,一条长臂伸过,精准将她圈过,霍霆山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攀上她拿着皮矩的手腕,“夫人都未量过,如何得知合适?”


    “量也不是这……”裴莺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感受到了。


    他拥着她,与她贴得极近,一些变化在她这里无所遁形。


    太明显了,奋力地抗议着约束。


    裴莺面上绯红成团,哽在喉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夫人你看,确实不合适。”霍霆山牵过她拿着皮矩的手,给她证明如何不合适。


    当初给他做短裤时,裴莺并没有选太厚的料子,毕竟这短裤的作用不是保暖,因此选材用料皆往轻薄透气上靠。


    如今裴莺是后悔了,隔着一层,但这层好似起不到半点作用。


    过分的热度传了过来,烈火燎原似的自她的指尖处炸开,叫她想要躲避,偏偏这人以拢挟之势握着她的手,叫她后退不得。


    直到这时,裴莺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不合适”,是什么时候不合适。


    这种时候还合适就有鬼了。


    “霍霆山,你之前还好意思说知章皮糙肉厚,连带着脸皮那一块也不曾漏下分毫,我看皮糙肉厚的那个分明是你。”裴莺面红耳赤。


    霍霆山抱着人说,“夫人冤枉我,我只是给你陈述不合适之事实,你看如今,是否确实不合适?”


    “不合适,你那别穿得了。”裴莺羞赧。


    好心给他做条裤子,这人倒好,居然在这和她耍心眼。


    这话刚出口,裴莺就后悔了,因为她听到耳旁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好,就如夫人所言。”


    醇厚的声线中似带着几分克制的微哑,他呼出的气息落在她耳上,激起她后颈一小片鸡皮疙瘩。


    “不可!”裴莺下意识按住他。


    却忘了如今她的手并非落在他系鞶带的位置,这按下去,拥着她的男人气息瞬间重了许多。


    “夫人莫停,继续。”


    裴莺原先只是面染红晕,如今那抹鲜艳的颜色一路自脸颊蔓延到白皙的颈脖处,透出极艳的绯色。


    “今日是四月十七,距离六月初八不足两个月,按夫人那四舍五入之法,这两个月归零如何?”霍霆山低眸,看着眼前莹白带粉的耳廓,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湿漉和不同寻常的热意传来,裴莺眼瞳收紧,腰眼那处泛起一阵一阵的酥感。


    “不,不可。”裴莺侧开头。


    这人疯起来很是任性妄为,若今日应了他,破了之前的应下之事,说不准明日他还会再来,且有理有据说昨日已破例,应允之事按理说无需再遵守。


    不成,绝对不成。


    霍霆山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真不可?”


    “不可。”裴莺坚定道。


    他又和她说了几句,但每此裴莺的回答很坚定,两个字,同样的答案。


    片刻后,耳旁有人叹了口气:“罢了,不可就不可,但此事因夫人而起,无论如何夫人都该度我一回。”


    裴莺被他带着手慢慢动起来。


    她给他缝的那条短裤最后惨不忍睹,她的手同样遭了大罪。


    事后,裴莺拿着香皂在洗手,洗着洗着慢下来,“不对,此事怎就因我而起了?”


    低眸看着通红的手心,裴莺懊悔道:“这家伙坏透了。”


    ……


    十日光阴如水流逝,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转眼就来到了送嫁的这一日。


    送嫁的前一日,裴莺回到了裴府,晚上早早歇息,第二日天不亮就被辛锦叫了起来。


    “夫人,已至寅时,该起了。”辛锦轻声道。


    裴莺翻了个身,继续睡。


    辛锦又喊了两回,裴莺才缓缓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小哈欠,“可是才寅时。”


    寅时,半夜三点。


    “夫人,送嫁定在巳时。”辛锦无奈道。


    裴莺是知晓的,不住叹气,“上回嫁人可没这般早起。”


    辛锦眉心跳了跳,低声道:“夫人,往后这话慎言。”


    裴莺到底起床了。


    大楚尚玄、红二色,正式场合中的礼服也多用这二色。


    介于是远嫁,并非当日就入男方府中,因此裴莺今日的嫁衣并非最隆重的,但衣裳依旧繁复得很,信期绣在衣襟和袖口盘踞,露出似燕的长尾纹路,寓意“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


    身着黑中扬红的圆领襦裙的美妇人坐于榻上,两侧各是一个裴府寻来的巧手老媪。


    “由老身为其梳妆送嫁的女郎少说也有数百,但还是第一回见如此貌美的女郎,夫人风华绝代,国色也。”


    “是极,章台杨柳,花容月貌不过如是。”


    天未亮,房中燃了烛火,灯芒在坐于榻上的美妇人面上晕开,她微敛着眸,淡光点在她浓长的睫羽上,泛起一层浅浅的金色。


    红唇皓齿,雪肌缎发,红色的胭脂在那张芙蓉面上轻作点染,美妇人多了几分平日不常有的魅。


    听闻梳妆老媪的话,裴莺笑了笑,“两位谬赞了。”


    随着这一展颜,她莹莹秋瞳中泛起潋滟浮光,竟有几分昳丽冶艳的诱人,连带着屋内也似乎亮堂了些许。


    屋里静了静,两个梳妆老媪在心里赞叹不已,又见她平易近人,后面越发殷勤和裴莺搭话。


    待整装完,天已亮。


    裴母取来一张红面纱,亲自为裴莺盖上,“往后顺顺利利,夫妻琴瑟和鸣。”


    成亲日并非今日,所以闹亲等环节一应取消,只需拜别长辈,便可上马车。


    裴莺给裴父裴母叩首。


    裴母亲自将人牵起,语气欣慰又不舍道,“莺莺,虽说你已不是小娘子了,但为娘还是要叮嘱你一番,嫁了人后就需以夫为纲,上侍舅姑,下育子嗣,勤俭爱家,有容人之量,如此方能夫妻和睦长久。”


    裴母的这番话,裴莺左耳进右耳出。


    因着遮着盖头,裴母也没发现她根本没认真听。


    霍霆山在吉日准时来到裴府,他今日身着黑赤色长袍,腰上一向配戴的环首刀摘了,刀具已除,却无损他半分威严。


    随他来的迎亲卫兵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个健壮魁梧,精神面貌极好,卫兵换了装束,骑兵队的马匹脖子上亦多了一条喜庆的红绸。


    裴府门前聚了不少围观的布衣。


    “好威武的迎亲队,我竟觉得那些个卫兵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个个皆是青年才俊。”


    “瞧你这话说的,能随行的肯定是经过精心挑选,说不准其中有不少是军官,能不好吗?”


    “我家有一小女,还尚未婚配……”


    “得了吧,他们是要回幽州的。”


    “回幽州也成啊,反正是份好前程。”


    “别说了,新娘子出来了!”


    周围讨论声一止,纷纷将目光从车队和马匹上收回,转到裴府大门处。


    一道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只见他牵着一位身着玄红圆领襦裙、足蹬蹑丝履的女郎。


    女郎头覆红纱,看不清容颜,但身姿纤秾有致,曼妙得很,再观她垂在身侧的素手,肤白如羊脂,也像冬日的新雪。


    裴莺看不见路,只听见周围不断传来赞叹之声,牵着她的那只大掌带着厚茧,很粗糙,在这春日里也暖和得过分。


    接亲的马车就停在裴府门口,没走几步就到了。


    “夫人请上车。”


    裴莺在霍霆山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在帏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听到男人低声和她说了句话。


    美妇人稍怔。


    霍霆山把裴莺送上马车后,坐在了马车的驾车之位,执着马鞭在牵车的骏马上轻拍了下。


    骏马踱步,待车轮转过三周后,霍霆山勒停马匹,并将驾车位交给卫兵,他则翻身骑上乌夜。


    在裴父裴母和布衣的目送中,簇拥着马架的骑兵队逐渐走远。


    今日接亲向来不走回头路,霍霆山是从州牧府出来的,接了人后便没打算回去。


    冀州的远山郡和并州的肖江郡不同,前者周围不远有不少小城镇,一日可抵达,不似肖江郡附近只有一个破旧的白光县。


    接亲后,是正式启程了,不过是兵分两路走。


    霍霆山接了裴莺,领兵独行一路。


    其余人等,比如孟灵儿和霍知章,都随大部队从另一道离开远山郡。


    不过迎亲的骑兵队出了城门后,霍霆山命令队伍暂且停下。


    裴回舟作为裴家的送亲人,看见为首的男人从大黑马上翻身而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那辆被簇拥着的马车里。


    裴回舟不由瞠目,和旁边的裴家奴仆说,“这于礼不合。”


    奴仆不敢言,却在心里暗自道,就算真于礼不合,难不成上去阻止?


    马车里。


    裴莺因着霍霆山之前和她说的那番小话,她一直没有动头上的红纱。马车停下时她能察觉到,不久后,裴莺听到了车厢门打开的声音。


    头上的红纱还盖着,裴莺看不见,只听到最初始踏进车厢的那声脚步轻响。


    有人说话,“夫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一汪沉寂的浩海,但裴莺敏锐听到了和平日细微的不同,似海下暗流澎湃。


    裴莺放在膝上的手不住蜷紧了些,嗯的应了声。


    盖在她头上的红纱被拿住一角缓缓掀开,那张芙蓉玉面一寸寸地露了出来,胭脂点染红唇,又似本就是天生的娇丽秾艳,她抬起眸来,那双敛着浮光秋水的美目清澈温雅,霍霆山清晰地看到其内映着他的小身影。


    “夫人今日甚美。”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裴莺脸上抹了些胭脂,这会儿胭脂色仿佛更盛了许多,“将军今日也很俊朗。”


    他今日也特地整装过,玄冠束发,身上的玄袍平整得一丝不苟,连胡茬都刮干净了。


    霍霆山闻言笑了声,“看来这回是真的不嫌我。”


    裴回舟在马车外着急地等待着,静数着时间慢慢过去,越等越心急,就当他打算前去提醒该启程时,一道伟岸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


    那人利落翻身上马,队伍重新启程。


    裴回舟呼出一口浊气。


    骑兵队抵达青湖县时已是申时了,霍知章所在的大部队先一步抵达青湖县,因此厩置住处已整顿好,霍霆山的骑兵队直接入住便可。


    马车在厩置门口停下,裴莺刚推开车门,就看到同样想抬手的霍霆山。


    “看来夫人是闷着了。”他边说,目光再次扫过她玄赤色的圆领襦裙,看了一遍又一遍。


    “确实有些疲乏。”裴莺伸手,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今日和平常不同,平日她习惯用两条发带束发,亦或者让辛锦用根发簪或步摇,如何轻便如何来。


    但今日是盛装,不仅穿得讲究,这头上的饰物估计有十来件,特别沉。


    裴莺迫不及待回去卸个妆。


    裴莺和霍霆山一同往厩置里走,她听身旁男人道:“夫人,今日是吉日。”


    裴莺最开始没明白他想说什么,“嗯,是吉日。”


    霍霆山又说:“其实今日算起来,也算我们的成婚日。”


    裴莺脚步稍顿,这回她听懂了,“不算成婚日,成婚日在六月。”


    “刚接到新妇,第一宿就分房睡不吉利。”霍霆山说。


    裴莺无言,这人分明是个铁血无神论者,如今竟能昧着心说不吉利这话。


    裴回舟方才也下了马,如今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前面的说话声飘过来,向来温和的男人一张脸顿时黑了黑。


    “莺莺。”裴回舟忍不住道。


    裴莺回头,看到几步开外的裴回舟,观其面色,便知方才霍霆山那番“皮糙肉厚”的话是被大兄听了去。


    裴莺递个台阶过去:“大兄可是有事要嘱咐我?”


    裴回舟颔首,“正是,莺莺借步说话。”


    裴莺看了霍霆山一眼,“将军先行进去,我稍后就来。”


    霍霆山很平静。


    但和他对视的这一眼,裴莺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有种预感。


    这人可能又会我行我素。


    第84章


    裴莺跟着裴回舟走了几步, 到厩置大厅的角落处。


    裴回舟背靠墙壁那边、面朝外,目光能看到正厅的其他人,他看到霍霆山停在厩置的楼梯口处, 似在等裴莺, 对方与这里有些距离, 应该听不见了。


    于是裴回舟斟酌开口:“莺莺, 今日只是迎亲,不能万事都顺着他, 否则往后如何是好?”


    迎亲非成婚, 哪能直接睡一起, 不妥不妥。


    他那句“往后如何是好”相当委婉了, 直接的意思其实是:倘若今日让他肆意妄为,就是坏了规矩,他日后岂能尊重你这个正室。


    “大兄, 我知晓的。”裴莺点头。


    她背对着大厅, 看不见除裴回舟以外的其他人, 但感觉话出口后, 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在看她。


    那目光似还带了些别的意味。


    裴莺蜷了蜷手指, 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眼,便见霍霆山站在楼梯口,与这边确实有些距离。


    寻常人肯定是听不见的,但这人生了双狗耳朵, 也不知晓是否听到了只言片语。


    又叮嘱了两句后, 裴回舟让人回去了。


    裴莺转身往回走。


    厩置的一层有房间,但一层多鼠蚁, 因此只用来招待普通客人。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和三楼,行至楼梯口, 裴莺对霍霆山:“将军上楼吧。”


    未曾想这人轻笑了声,忽然来了句:“我忽然发现你大兄与你有不少相似之处。”


    裴莺目露疑惑。


    他这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模样上肯定有些许像的。


    “你俩某些时刻那胆子就和江豚似的,看着不起眼,实际总能出乎人意料。”霍霆山继续说。


    裴莺:“……”


    所以他刚刚是听见了吧。


    不过听见就听见,裴莺有理有据:“大兄也是为我着想,且将军方才所说之事,本就不符礼法。”


    “礼法。”霍霆山将这二字在嘴里过了遭,意味不明的笑了声,后面不言。


    裴莺的厢房在三楼,隔壁是霍霆山的住处。


    回了房以后,裴莺让辛锦卸掉她头上的发饰。


    前面放了个妆匣盒,那盒子原本是空的,裴莺过一会儿就看见辛锦往里面放一件首饰。


    金镶绿松石的耳坠,呈孔雀开屏状的金花,金镶玉的步摇,用于固定的细长玉钗,白玉和各色宝石组和的璎珞……


    一件又一件,先放满了妆匣的一层,又放满了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


    光是拆妆,辛锦就忙活了两刻钟。


    等头饰卸完,裴莺感觉脑袋轻松到有些飘飘乎。


    辛锦:“夫人,奴去备水。”


    因着天气干燥的缘故,北方是不用天天洗澡的,奈何裴莺骨子里是个南方人,只要有条件就想沐浴。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裴莺才感觉她今日寅时起床后一直绷紧的那根筋络舒展了。


    “夫人,这火折子当真好用。”辛锦忍不住再次说。


    当奴仆的,尤其是伺候主子的院内仆从,都不少了在身上揣两块火石。哪怕她是熟手,但火石质地坚硬,加之女郎力气本来就小些,引火也并非易事。


    有了火折子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引火可以这般轻松,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行,且一支火折子还能使用很久。


    拿到火折子后,这新奇玩意赫然成为了辛锦的心头好。


    “确实是方便。”裴莺见她面有倦色,“今日辛苦了,你也早些休息。”


    “夫人安寝,奴退下了。”辛锦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辛锦离开后,裴莺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本小册子。


    这是临行之前,裴母给她的嫁妆清单,对方让她离开远山郡后再看。


    册子很厚,拿在手上颇为沉,裴莺将小册子翻开,发现不少嫁妆物件竟都挺熟悉。


    她之前在霍霆山给她看的那份聘礼清单里看过。


    裴莺把小册从头翻到尾。


    霍霆山下的聘礼约莫有三分之二都在这里,聘礼归女方父母所有,陪妆的处理权则在新妇手上。


    相当于聘礼被裴母倒了个手,大半都归于她个人所有。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裴母多半是想到了以后种种。


    裴莺将小册子郑重放好,一阵困意涌上头,今日舟车劳顿甚是疲乏,还是早些歇息吧。


    美妇人从榻上起身,打算去锁个门。


    厩置比不得府里,虽说这厩置如今入住的都是他们这方的人,但还是谨慎为上。


    然而裴莺刚走到门前,还未抬手触上门栓呢,就听到两声敲门声。


    “咯、咯。”


    力道微重,不急不缓。


    裴莺抬手的动作停下,纵使隔着一扇房门,她也知晓霍霆山已在外面。


    这人一如既往只是通知,自觉通知到位后便动手推门。


    “咯滋”一声,房门推开。


    裴莺适时后退一步,免得被房门碰到。


    中间的障碍已除,仿佛是水雾拨开,两道目光无阻碍的轻轻碰上。


    “夫人亲自迎我,我甚是欢喜。”霍霆山勾起嘴角。


    裴莺:“……不是迎你。”


    她只想锁个门。


    霍霆山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她已梳洗过了,白日那身玄赤色的圆领襦裙换成了桃红色的中衣。


    现在是四月底,温度适宜,她穿得不厚,桃红中衣下隐约可见丰美的身段。


    男人的喉结耸动了下。


    裴莺忽觉他眼神不对,十日前他看她就是这般的眼神,然后她的手就遭殃了。


    裴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是刚好腾出了些空间。霍霆山趁着这时长腿一迈,进了房间。


    “霍霆山,你……”裴莺哽住了。


    这人真是得寸进尺。


    “夫人,今日迎亲吉日,分房睡不妥,我只过来睡一觉,不做什么。”霍霆山径自往里。


    厩置的厢房不如州牧府的主卧大,陈设简单,床榻前也无精美的屏风作挡。裴莺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里,然后在榻上歇下了。


    裴莺:“……”


    许是许久未听见脚步声,榻上的男人转头:“夫人过来安寝。”


    裴莺纠结了片刻,去熄灯盏,“霍霆山,君子一言。”


    “行。”那边倒是应得快。


    裴莺相继吹灭了灯盏,又将另一侧面向楼背的窗牗推开少许。


    月光照了进来,借着月色,裴莺往床榻方向走。


    那一片是个暗区,罗帐挡住了月光,投落大片的阴影。在那片暗影中,裴莺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她知晓那是他除了外袍后,露出的里面的白中衣,白衣角落在光与暗交界的暗区,宛若猛虎爪中露出的森白趾甲。


    裴莺盯着那片衣角看了半晌,才缓缓过来。


    她才在榻旁坐在,暗处伸出一条铁臂圈住她的腰,像狩猎者捕获了钟爱的猎物,心满意足地将之拖回自己的巢穴。


    “磨磨蹭蹭,一宿都快过去了。”霍霆山笑她。


    裴莺被他抱在怀里,枕着他的锁骨处,隐约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强健有力。


    裴莺不习惯地动了动,然后就碰到了,她霎时僵住。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这人像给兔儿顺毛般捋了她后背一把,“安心,我言而有信。”


    裴莺:“霍霆山,你松开一点。”


    霍霆山听她语气,知她得了他承诺后,那兔子胆又开始变成豹子胆,依言松了手,“六月初八再和你计较。”


    裴莺往里侧墙壁靠,快要熟睡时又被他捞过。


    此时困意汹涌,裴莺只是蹬了下腿,踢在他粗壮的小腿上,见没踢开束缚后嘟囔了声,便沉入了梦乡。


    那股甜香幽幽在鼻间缭绕,霍霆山平复了下思绪,缓缓阖上眼,也入了眠。


    这一夜,两人交颈而眠。


    *


    清湖县只是途径点,并不会久留,翌日醒来后,众人开始整装。


    在大堂用早膳时,霍霆山看向小儿子:“你和沙英二人先领军回幽州。”


    霍知章惊愕道:“父亲,那您呢?”


    霍霆山:“我和你母亲还有旁的地方去,晚些再回去。”


    大军在外行进,每一天都得消耗大量的军资,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得尽可能让士兵变成军农。


    吞下并州和冀州后,霍霆山确实富有了许多,幽州财政也不吃紧了,但他是早年穷过的人,且如今并不是终点,暂时用不上的大军早些回幽州妥当些。


    这事就此定下。


    不过在裴莺看来,再启程时,一切好像无甚区别。她还是乘马车,车外也仍是簇拥着骑兵。


    离开清湖县,霍知章领军直接北上,霍霆山这边则是往西北走。


    送嫁百里终有一别,又走了两个镇,以裴回舟为首的裴家人止步于今日。


    “莺莺,往后多珍重。”裴回舟眼眶微红。


    裴莺安慰他:“大兄莫伤感,冀州和幽州毗邻,相距不算太远,往后我们多通书信。”


    裴回舟颔首。


    裴莺忽然想起一事,“大兄,你午时后再归,午膳我带你吃美馔佳肴。”


    裴回舟只以为裴莺在说平常的设宴,笑着说好,其实心里对“美馔佳肴”并没有如何期待。


    他行商多年,去过不少地方,各地的美味品尝过不少,现已极少有菜式能令他为之惊艳。


    嗯,之前的炒肉算一样。


    裴莺打算杀猪。


    她如今一共有六只黑猪,四只是最初从燕门郡的肉市里面买的,后面两只是在肖江郡那会儿,霍霆山偶然从猎户手里收购的。


    经过四个多月的投喂,猪长大了许多,好吃好喝,它们早就和“小”字挂不上钩了。虽然还未成年,但也挡不住裴莺今日要将一只黑猪下锅的决心。


    裴莺找来当过屠户的过大江,和对方说要杀猪。


    过大江说:“此事容易,裴夫人您欲要宰杀哪只?”


    裴莺:“最大的那只。”


    过大江得令,利落抓了最大的黑猪进厩置的庖房。很快,庖房里传出猪的惨叫声。


    裴回舟一直在一楼,他也听见了猪叫,心里已了然妹妹口中的美馔佳肴原来是豕。


    豕肉啊,裴回舟回忆了番豕肉的味道。


    不敢恭维。


    听到猪的惨叫,孟灵儿从楼上跑下来:“娘亲,您终于要杀豕了吗?”


    裴回舟听着外甥女期盼又欣喜的语气,颇为不解。


    豕味腥臭,有什好吃的?难不成灵儿没用过好东西?


    但这个猜想很快被裴回舟掐灭。


    不可能,条件拮据时莺莺都不会亏待女儿,更罔论如今。莫不是莺莺有办法令豕肉吃起来没有腥臭味?


    裴莺回着女儿的话,“你大舅舅今日得回去了,杀豕做顿好吃的给他践行。”


    过大江杀豕技巧娴熟,不久后,豕杀好了,还被分成了一块块。


    待食材准备好,裴莺进了庖房。


    裴莺个人觉得,没有腥臭味的猪肉其实怎么做都好吃,今日她打算做红烧肉和小炒肉。


    厩置的一间厢房被霍霆山暂且当成了书房,他如今不急着回幽州,但并不代表无事务要处理。


    并州和冀州都安插了幽州的将领代管,小事可自行处理,但一些大事,诸如何处有林匪出没,又危害百姓几何,全部都要上报。


    商议完,“书房”的门打开,几人正要下楼,忽然嗅到一股十分诱人的香气,光是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熊茂当场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这庖房不厚道,昨日我们来的时候,怎的不将拿手好菜端上来。”


    “我去看看。”秦洋也是个爱吃的,当即下楼。


    他下到一楼,还未走进庖房,便看到庖房门口围了许多人,有幽州这边的卫兵,也有裴家的家仆。


    这个架势,难道是裴夫人在庖房?


    吃过铁锅小炒肉的秦洋如此想着。


    他拨开两个幽州兵,探头往庖房里看,心道还真是裴夫人。那不奇怪了,裴夫人总有新奇物件。


    裴莺的红烧肉已经进入最后小火慢炖的阶段。


    裴回舟站在她身旁,垂涎欲滴,“莺莺,你说的这红烧肉何时能好?”


    之前有多不以为然,如今就有多心痒。闻着都这般的香,想来入口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裴莺:“快了,再过一刻钟。”


    “庖房不厚道……”外面这时传来了熊茂的大嗓门。


    不过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秦洋强行打断,“别嚷嚷,里面那个是裴夫人。”


    熊茂一息静音,而后小声说:“方才我的声音应该不会很大吧。”


    “你对你的大嗓门是真没数。”秦洋睨了他一眼。


    熊茂:“……”


    在炖肉的时间里,裴莺让火头军炒了肉,用最大号的铁锅炒,一头黑猪分几次下锅,打算今日中午一次性吃完。


    一刻钟后,红烧肉出锅了。


    一锅肉色泽浓郁,肉汁往上面一浇,猪肉表面亮晶晶的。


    “只烧了三锅,今日不分餐了吧。”裴莺说。


    在唐代以前,分餐是主流,一人一案,每张案几上都有已定的餐量,各自吃各自的。但如今肉只有三锅,人却不少,且并非每块肉都一样,分餐不好分。


    众人都无异议,本来就是风雨里来去的武将,不如文人和日日锦衣玉食的豪强讲究。


    于是再开餐时,将案几拼接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


    这种方式很是新奇,大伙儿热情高涨,坐下以后好似彼此间的距离都拉近不少。


    “裴夫人,这豕肉竟有这般多?”有人惊讶了。


    三锅红烧肉,其余都做炒肉,出餐后满满一大盆。


    是的,盘已不够装,直接呈在盆中。


    裴莺知晓并非人人都有留意她养的猪,遂解释道:“因为这头豕的体型大,身上的肉自然多些。”


    裴莺右手边是霍霆山,左手边是女儿。


    霍霆山同样没时间理会那些猪,如今听了裴莺的话,问她:“夫人,这头豕大概重几何?”


    裴莺估摸着报了个数。


    霍霆山眯了眯眼睛。


    熊茂大惊:“若我没记错,您这豕才养了四个多月,买回来时算一个月大好了,满打满算也就五个月。”


    陈渊接话:“如今瞧着已有成年豕的体型。”


    “长得也太快了吧,若是以这般的出肉率,胜过羊多矣。”秦洋不住说。


    这话一出,桌上静了静。


    确实剩过羊多矣,尤其它只长了五个月,就相当于两头羊了,若是待它到成年,肯定有三头羊那般重。


    生长快,产肉多,且豕怀胎之数远胜于羊,繁殖快且稳定。


    唯一的问题就是豕的食物,豕不行像羊那般只用吃草。但若待小麦种起来,粮食不再紧缺,或许到时候大批量饲养豕也未尝不可。


    有了足够的肉,便可把士兵们喂得健壮威武、精力十足,还怕养不出一大批虎狼精锐吗?


    所有人都想到了。


    桌上的红烧肉似乎不仅仅是肉,更是幽州的未来。


    最后是霍霆山起了筷,先打破沉默,“都是自家人,没那般多规矩,都来试试夫人的红烧肉。”


    众人开动了,一桌坐了八人,有一大半人都同时抬箸朝那道红烧肉夹去。


    裴回舟惦记很久了,眼疾手快夹到一块后迅速往嘴里送。


    肉进口的前一刻,他其实已做好了吃到一点腥臭味的准备,毕竟豕肉向来如此,哪怕妹妹在烧肉时放了不少调料。


    但这一吃,裴回舟大为震撼,甚至险些顾不得礼仪直呼出声。


    他还有些顾忌,但熊茂是虎目一瞪,直接扬声道好吃。


    声如洪钟,震得他旁边的秦洋有一瞬间的停顿。


    不过也仅是一瞬间而已,他连忙吃掉箸上夹着的肉,刹那理解了熊茂的惊叹。


    入口不仅没有腥臭,还竟有微甜之意,肥而不腻,皮滑鲜美,一口下去口齿留香,差点让人香掉舌头。


    “哈哈,知章和沙英没口福。”熊茂忽然乐道。


    想到被派走霍知章和沙英,其他人也笑了。


    第一日坐围桌,加之又是武将,最开始大家都话不少,直到开餐后……


    无一人说话。


    都埋头苦吃,生怕锅里的肉没了。


    霍霆山也夹了红烧肉,有铁锅小炒肉在先,他知晓这红烧肉一定不赖,但依旧超出他的预期。


    很好吃。


    这一口肉下去,仿佛前面几十年吃的肉都白吃了。


    霍霆山抬眸扫向桌上其他人,基本都在大快朵颐,吃得头也不抬,哪怕是那小丫头也一样,双眼晶亮,用餐速度比平日快了许多,一看就是之前未曾吃过。


    唯独他身旁的美妇人不一样,除了最初那似怀念的第一口,她后面就慢下来了。


    寻常用膳,似乎这红烧肉和炒白菜无甚区别。


    霍霆山垂眸看着碗里的红烧肉,若有所思。


    这一顿午膳,裴回舟吃得满足至极,连那离别的愁绪都浅了几分。


    “莺莺,这道红烧肉甚是美味,待回去,我让父亲母亲都尝尝。”裴回舟道。


    做红烧肉时,他全程在旁,已知晓要加何种调料。以他们裴家如今的实力,日日吃肉还是吃得起的,想到日后顿顿有这般香的佳肴,裴回舟心情都舒朗了许多。


    裴莺听闻后却道:“红烧肉的精髓不在调料上。大兄,你是否没在肉里尝到腥臭味?”


    “正是。”裴回舟应声后又问:“既不在调料中,那在何处?莫不是因着铁锅?”


    他记得莺莺最初有个煎肉的步骤,但别说寻常人家,就是富商,家里都是没有铁锅的。


    “非也,是今日这头豕小时候阉割过。劁过的猪体味轻,再经过经年的正常喂食,便能到几乎无味的程度。”裴莺如实道。


    裴回舟这才明白关键之处,不由叹气:“看来短时间是吃不上了。”


    劁猪得趁早,小时候劁,待到长成,得等许多个月。


    “大兄想吃有何难,我手中还有五头,你且带两头回去。”裴莺笑道。


    裴回舟顿时心动,但摇头:“两头太多了。”


    一共才五头,他哪能一下子带走两头,就算那位没意见,难保也会给其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回舟坚持不要两头,最后裴莺给了他一头小黑猪。


    “大兄珍重,一路平安。”裴莺对裴回舟说。


    裴回舟骑在马上,看着裴莺,忽然百感交集。


    幺妹二嫁,嫁的还是这般高的门第,往后也不知会如何。但再多的愁绪,如今也只能化成一声“珍重”。


    以裴回舟为首的裴家人离开了,裴莺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队,幽幽叹了口气。


    裴莺这方也再次踏上了启程之路。


    一开始她不知晓霍霆山要去何处,直到走了一日又一日,他们这一行来到一个小县。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


    北川县。


    距离去年初秋的“寇患”已过去大半年,“寇患”伤民,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但生活总要继续的,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生息,北川县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安宁。


    时隔大半年再回来,裴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马车停在了孟宅门口,孟灵儿先一步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往宅子里走。于她来说,这是她十几年生活之处,承载着厚重和不可代替的感情。


    裴莺也从车里下来,霍霆山站在她身旁。


    男人魁梧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恰好将身边人笼罩在其中,“夫人已归家,心愿已成,往后就莫要再惦记了。”


    裴莺眼瞳微颤。


    他知晓?


    这一刻裴莺有种怪异的荒谬感,倘若他连她许愿牌子所书之事都知晓,那她过往的种种,他一定会执着的弄个清楚,而不会糊涂度日,最后不了了之。


    但她知道是查不到的。


    一切都无可寻迹。


    不存在什么古籍,也不存在什么亡夫挚友。


    所以如今的她在他眼里,是以什么而存在,鬼魂吗?


    第85章


    裴莺僵在原地, 脑中思绪乱成一团,排除了所有猜测后,好像也仅剩鬼魂这一项。


    这人不害怕吗?


    还是说, 他的无神论已经铁血到了也把仅剩的鬼魂一项给排除了?


    那剩下的能是什么。


    裴莺心里乱糟糟的。


    “夫人不进去?”霍霆山低眸看她。


    美妇人不知晓在想什么, 脸色变了几轮,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有听见他的话。


    霍霆山抬手置于她的后心上,拨了一下人。


    裴莺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顺着这道力“回神”了。她看不懂霍霆山, 此时只能死死克制住自己扭头的冲动。


    她无法对他刚才的那一番话作出相应的回应, 只有装作没听见。


    裴莺走进了孟宅。


    没有人气的房子很快就会变得陈破不堪, 都无需年久了,半年足矣令其出现许多小问题。因此当初霍霆山将孟宅买回来时,命人多买了一对兄妹奴仆, 让他们维护宅子。


    这对兄妹是忠厚的, 哪怕主子没在身旁, 每日都勤勤恳恳, 所以这会儿“突击检查”, 宅中也无任何不妥之处。


    裴莺回了东厢房。


    当初卖宅子是拆分卖的,先卖空家具,再将孟宅做吉屋出售,如今东厢房里是纤尘不染的空荡荡。


    孟灵儿在东厢房里转了一圈, 最后走到小院的秋千上, 晃了晃秋千,见秋千也保养得很结实, 遂坐了上去。


    脚微微一蹬,小姑娘开始一呦一呦地晃起来。


    裴莺也从东厢房里出来, 她站在屋门口,看着院子里荡秋千的女儿,心里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恐慌。


    霍霆山肯定发现了不对劲,那她的囡囡呢?


    囡囡连这间死物宅子的每一处都记得那般清楚,她和那位裴夫人朝夕相处十五年,是否发现自己母亲的芯子里换了人?


    若是发现了,为何不说,是不愿打破平静,令自己彻底没了家吗?


    还是说其实她没发现。


    裴莺顿了顿,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古代的女儿和现代的女儿模样与性格都完全相同,那现代的她和古代的裴夫人,是否也完全一样?


    她确认模样已是一致了,连胸口的小红痣位置都相同,性格方面……


    裴莺一颗心七上八下,在油锅里来回滚过几轮,忐忑至极。


    最终,裴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朝着院子里正在荡秋千的小姑娘走去。


    “囡囡。”裴莺喊。


    孟灵儿转头看母亲,弯起眼睛笑,“娘亲,他们把家里维护得真好,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倘若不是没了家具,我还以为现在还是去年的春天。”


    裴莺微叹:“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仅是大半年就物是人非。”


    “幸好娘亲还在。”孟灵儿主动握住裴莺的手。


    裴莺愣住,对上女儿清澈的眼,第二个猜想愈发强烈。她忍不住说,“囡囡觉得我和以前相比,有何不同?”


    孟灵儿毫不犹豫说,“娘亲厉害了许多,懂了很多东西。”


    裴莺抿了抿唇。


    仅此而已?


    囡囡没有其他的怀疑?


    “囡囡不疑惑我从何处得知那些吗?”裴莺低声问。


    孟灵儿慢慢荡着秋千,“娘亲您不是说那些是从古籍里,和梦里的仙人口中得知吗?其实我不太喜欢刨根问底,现在也很好,娘亲还在,我吃喝不愁,漂亮衣裳和首饰不胜枚举,也有书读,每天都很充实。”


    裴莺一颗心落下。


    她知晓了,原来真是第二种,那位裴夫人的性格和她的相去不远。


    孟宅除了奴仆兄妹住的房间有家具,其余仍保持着吉屋的原貌,裴莺这一行想住也没地方住,因此这一夜还是宿在厩置里。


    在北川县待了一日后,他们悠悠然的继续回幽州。


    从北川县回幽州的权利郡玄菟郡,路上花了小半个月。小半个月后,在五月二十五这一天,裴莺抵达了这座充盈着粗犷的郡县。


    厚重的青石块构筑成巍峨的城楼,两座巨大的烽火台于城楼两侧耸立,而城楼之上,士兵手持长戟眺望远方。


    裴莺抵达玄菟郡时是未时。


    这个时间点人流旺盛,人来人往,进出城之人大多以驴车运货,也有少数瞧着像富商的拥有马匹。


    北地盛产马,若是在其他地,哪怕是兜里鼓囊囊的商贾也断不可能拥有一支马队。


    布衣排队进出城,霍霆山这支骑兵队则长驱直入。


    邸报也同样在幽州盛行,大批布衣日日在宣读处蹲守,就为了听外面的变化。


    于是久而久之,哪怕百姓们没离开玄菟郡,也知道了外面的变化。


    他们知晓蓝巾贼被他们幽州军打得落花流水,也知晓他们的幽州牧吞下了隔壁两个州,并州和冀州如今虽然还各自称“州”,却赫然和附属无二。


    守城的卫兵认得霍霆山,不住激动道:“州牧归!”


    百姓心头一震,纷纷夹道欢呼。


    裴莺坐在马车里,听闻热烈的欢呼声,不住偷偷掀开一点帏帘。


    从帏帘的缝隙朝外看,裴莺稍怔。她看到了一张张笑脸,这张笑脸既属于着麻布的布衣,也属于打扮富贵的商贾。


    裴莺想起了一个词,民心所向。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①


    马蹄踏着欢呼声,骑兵队进入主城。


    霍霆山的州牧府在玄菟郡的核心位置,不过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州牧府,而是坐落在州牧府不远的一处宅院。


    下个月初八才成婚,如今五月二十五,还有小半个月时间。


    裴莺在宅院先住小半个月,待六月初八那日从此处出嫁进州牧府。


    宅子是二进的宅子,不算很大,但里面陈设非常讲究,青砖黛瓦,楼台别致,飞檐翘角挽着一缕洒落的阳光,整座宅子干净又明媚。


    裴莺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


    霍霆山观她面色,知她是满意的,“夫人且在这里住几日,过些天我再来接夫人进府。”


    裴莺:“不急。”


    霍霆山轻呵了声,“我看你是巴不得一直在外面。”


    裴莺瞅他一眼,没接话。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若不想六月初八那夜哭湿枕巾,最好乖些。”


    裴莺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孟灵儿,见女儿注意力都在院子的奇珍异卉上,才羞赧的和霍霆山说,“你这人真是口无遮拦。”


    这大白天的,女儿还在不远呢,万一被听到了如何是好。


    “夫人,那丫头今年都十六了。”霍霆山慢悠悠道。


    十六岁了,可以嫁人了。


    裴莺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当即就说:“我记得知章和我说过,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兄长,亦是未娶妻的。你一个儿子二十,另一个十八,你不操心你儿子,倒是管起我女儿来。”


    “那也是你儿子,我女儿。”霍霆山更正她。


    裴莺:“今日才五月二十五。”


    霍霆山轻啧了声:“也就十三日。”


    “小半个月呢。”裴莺低声道。


    这时外面有卫兵进来,“大将军,长安传来密信。”


    霍霆山闻言走过去取了密信,待揭开火漆看清里面的内容,顿时就笑了,“夫人,继香皂以后,裴氏佳酿再次风靡长安。”


    裴莺一点都不意外,蒸馏出来的酒度数非常高,若是半点水都不兑,喝不得酒的人一口就能有醉意。


    高度酒醉酒后的飘飘乎,岂是那等低度酒能比?


    长安权贵不差钱,只要是最新奇的,旁人所没有的好玩意,他们通通喜欢。


    裴莺问:“断货否?”


    霍霆山颔首,“已断货,甚至有不少权贵派豪奴日日候在盛京阁门口,只为佳酿一到就立刻购买。”


    裴氏佳酿的制作很简单,半成品的酒,再蒸馏一番就变成了高度酒,没有技术含量可言。


    没有技术含量,就意味着容易被仿制。


    长安还不是霍霆山的地盘,若将天锅运到长安再蒸馏佳酿,不出三日,一定会连锅带原料被人端走。


    所以为了确保下金蛋蛋的“鸡”的安全,天锅安置在较为靠近长安的并州,在并州蒸馏好成品,才运过去长安售卖。


    一来一回是挺折腾的,但这样稳妥。


    裴莺听闻断货,在心里算了下批次和售价,不由弯了眸子。


    很好,又是一笔大的进项。


    这时裴莺的眼角余光里闯入一道高大的身影,此人是从内院方向出来的,所以瞥见那边有动静,裴莺本能的看了过去。


    她最初以为是个男人,毕竟此人生得实在高大,体格和许多武将都差不多。


    但等看清人后,裴莺发现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郎。


    她约莫年二十五六,身着短褐,肩背厚实,腿脚有力,露出的肌肉线条非常流畅,令许多男儿都自愧不如。


    除了身高体格异于常人,裴莺还看到她右脸处有一块褐色的胎记,胎记从颈脖蔓延至右侧下颌,再攀上耳前一小片肌肤,像是戴了一张天然的小面具。


    霍霆山给裴莺介绍:“夫人,这是武南然,原长安人士,后受家族牵累被流放至幽州,她天生巨力,身手还行,夫人在外住的这段时间,由她给夫人看院。”


    府中除了看门守卫的士兵,其他人不便入住。


    有过云绣楼那番经历,霍霆山觉得寻个武婢相当有必要,旁的男儿到底不方便时刻近她身。


    “见过大将军,见过夫人。”武南然开口,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沙砾磨蹭而过。


    霍霆山轻扫了一眼裴莺,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些不喜的情绪,毕竟这个武婢是受过墨刑的流犯,且面目狰狞。


    未曾想见她眼睛都亮了,“她甚好,将军有心了。”


    裴莺估摸了下,这位女郎估计有一米八五高了。大长腿,国际超模脸,再加独特的声线,简直安全感十足。


    她记得以前囡囡也说过想当模特,奈何她一米七,孩子她爸一米七九,都不是特别大的个子,估计先天条件不是很行。


    霍霆山打量她,见她是真的喜欢,眉心动了动,又抬眸扫了武南然一眼。


    她喜欢这个类型的?


    看来那大眼睛又不好使了。


    裴莺入住的第一日,霍霆山在这里吃了顿晚膳,而后就被裴莺送走了。


    “将军慢走。”裴莺送他到门口。


    随着逐渐走向夏季,天儿也变得昼长夜短。


    用完晚膳还未天黑,霍霆山站在门口,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夫人就这般高兴?”


    “第一日到新地方,难免新奇。”裴莺敛了几分笑。


    她发现这人某些时候挺小心眼的,一些事能记很久。


    霍霆山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走了。


    入住新宅的第一晚,裴莺睡得很好。第二日裴莺发现了一件事。


    可能是武南然的到来,她的好辛锦似乎卷起来了。


    这座四进宅着除了她们几个,还有四个打扫的女婢,辛锦依旧是一大早就起了,先将宅院四处检查了遍,然后再安排其他人的工作,做完这一切后,还亲自整理了裴莺的院子。


    等裴莺用过早膳后,辛锦适时汇报工作。内容不限于自己和其他扫院奴婢的分工,还有武南然的动向。


    辛锦说对方早上只是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就去用膳了,早膳吃了三碗汤面。


    她用陈述的语气说起这事,和说其他女婢打扫院子时一样,但裴莺就是听出了少许埋怨。


    裴莺回忆了下昨日,她和霍霆山说“甚好”时,好像辛锦也在身旁。


    看来辛锦似乎产生了点危机感。


    裴莺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只能想到涨月钱这一项,告诉辛锦过去一段时间她相当尽职,已是甚好。


    一场涌动的内卷风波随着涨月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女儿随她一同住在外面,于是每日的上堂不得不停止,小姑娘又获得了十来天假期。


    孟灵儿:“娘亲,待用过午膳后,我们出去游肆吧,北地产骏马,我想去马市看看。”


    裴莺欣然同意。


    玄菟郡很繁华,母女俩乘马车出门,车行至闹市前停下。


    幽州虽远离长安,但核心郡县的一些布置与京都非常相似。


    比如集市中有正式的“阓”,不似许多地方的小贩只随意将麻布一扬就开始摆摊。入阓后,通道笔直,一切井然有序。


    裴莺和孟灵儿步行至马市。


    如今一头牛大概二两银子,但马还真没定数,越好的马匹越贵,世道越乱,马也越贵。


    裴莺看到了很多马匹,不同颜色,不同体格,有小马,也有高头大马,有些老马身上还挂了个“贱卖处理”的牌子。


    前面的摊位很热闹,围了不少人,不时还有起哄声传来。


    “娘亲,我们过去看看。”孟灵儿也爱看热闹。


    裴莺和她一同上前。


    这一片都是卖马的,这个摊位也不例外,客流多自是有它的原因,此摊的马匹一看就比旁的精神。


    裴莺看到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马驹,那是一匹小公马,应该处于青少年期,距离成年还差少许。


    它葡萄大的黑眼睛炯炯有神,神气极了,油光水滑的马鬃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孟灵儿一眼就喜欢上了,“娘亲,这匹马儿真好看。”


    欲买马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郎,观其打扮,多半是某家的奴仆。


    这会儿蓝衣郎君正和马主砍价,“一百七十两,你这马还未成年,买回去还得好生喂养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派上用场。”


    “一百七十两不成。你看它多漂亮,腿又长又壮,耐力和速度肯定是掐尖儿,是千里马的种儿。”马贩不乐意。


    “你之前开的两百三十两太高了。”蓝衣少年郎摇头,“我并非没为我主子买过好马,你这价儿是虚的,再说了,你那些个马鞍和马鞭我不要你的。”


    马贩子心知这人是个真懂行的,价格有得好磨,“你不要马鞍那些的话,两百二十两吧。”


    “马鞍和马鞭哪值十两银子,你自己分明也知晓这价高了,我再加十两银子,一百八十两如何?”林易之说。


    两百二十两和一百八十两,中间差了四十两。


    孟灵儿又看了看白马驹,着实喜欢,眼珠子转了转,“我出二百两,你把这匹马卖我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掀起一片哗然,纷纷看过去。


    马贩眼睛亮了,待看到孟灵儿,观其打扮,心知这是个不缺钱的主儿,“小娘子,我这匹绝对是好马,值两百二十两。”


    林易之愣住,转头看孟灵儿,又看见了她旁边戴着帷帽的裴莺,没想到砍价砍得好好的,中途竟杀出个截胡的来,气得面色黑了黑。


    孟灵儿:“就二百两。”


    马贩听她语气坚定,心里暗自皱眉,这瞧着不肯多花一个铜板。


    可是二百两,应该还可再高些……


    马贩将目光转回林易之身上,“小郎君,那位小娘子欲出二百两银子,你若是想买,往二百两上添加一些,我考虑卖给你。”


    林易之哪能不清楚那马贩心里的算盘,对方是想着竞价呢,不过这匹白马他确实要拿下,且不说主子嗜马,就单是这优良的种公亦有大用处。


    “你这人怎能如此?”林易之刚说完,忽然瞥见裴莺身后不远的过大江,面色剧变。


    “你等我一刻钟时间,我去去就回。”只给马贩留了一句话,林易之匆匆往外走。


    马贩瞠目结舌。


    众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不买了?”


    “是否囊中羞涩,因此遁走了?”


    “不像囊中羞涩,刚刚那个小郎君我认得,一个月前他在马市花了百两买了匹好马。”


    “但他现在走了。”


    孟灵儿见他走了,顿时开怀:“二百两将它卖我,如何?”


    马贩迟疑,“小娘子,方才那小郎君让我等他一刻钟,好歹他与我有缘,这一刻钟不能不等。”


    孟灵儿被他气笑。


    有缘人?一个卖家,一个买家,谈什的有缘人,分明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回来罢了。


    但对方不卖,她也没办法强买强卖,最后还是得等。


    孟灵儿自己等没问题,但她娘亲还在。


    “娘亲,不若您先和武南然到马市阓旁的茶舍那处,待我买了马我再去寻您。”孟灵儿对裴莺说。


    裴莺摇头:“无妨,只是一刻钟罢了。”


    看热闹的人有些散了,有些闲着无事,不介意多等一刻钟。


    一刻钟未至,林易之回来了,他还领着一人回来。


    身着黑袍的青年身影颀长,已是成人之姿,他眼型偏狭长,是窄刀似的薄情眼,鞶带束起劲腰,腰悬玉挂,装扮雅致,但气质硬朗有武将之风。


    马贩见之心头一喜,知晓这肯定是那蓝衣小郎君的主子。主子都出来了,还忧心这马卖不出去吗?


    但这念头刚起,却见这黑袍青年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和他的白驹,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先前欲和他争购马匹的小娘子那方。


    只见对方露出一个笑容,浑身冷漠疏离似顷刻间散了,他揖了一大礼:“明霁拜谒裴姨,方才小仆不识好歹,还请裴姨莫要放于心上。”


    孟灵儿错愕难掩。


    裴莺亦是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霍霆山有两个儿子,小的叫霍知章,大的好像是叫霍明霁。


    裴莺打量不远处的青年,他亦是高大的,不过可能因着青年人还在发育,体型和霍霆山那等年岁的男人相比要单薄些。


    或许是上战场少些,也或许是随了生母,他的皮肤要略微白皙一点。但锐利的眉眼和霍霆山很像,父子俩皆是黑长的浓眉,且眉骨深邃。


    “原来是明霁啊,不必多礼。寻常买马罢了,谈不上冒犯。”裴莺转头和还没回神的女儿说,“囡囡,给大公子见礼。”


    孟灵儿浑浑噩噩见完礼。


    所以方才那个买马的男仆,居然是她未来大兄的部下?


    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那是霍大公子!”


    玄菟郡喊得上名头的“霍家”,也就那么几家,而这几家其实都属于同枝,只不过后面分了旁系,能称之为“霍大公子”的,唯有霍幽州的长子。


    周围一片哗然。


    听闻他们的霍幽州下个月大婚,成婚对象是名满长安的裴女,莫不就是这一位?


    一道道目光霎时落在裴莺身上。


    霍明霁给了林易之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和马贩交涉,要买白驹。


    那马贩得知买家竟是幽州牧之子,忙把价格降到了一百八十两。


    少些就少些吧,反正又不是没得赚,唯有幽州稳定了,他往后的生意才能长久。


    霍明霁牵来白驹,笑着将缰绳递给孟灵儿,“孟家妹妹,此良驹为我赔礼,还望收下。”


    *


    州牧府。


    卫兵火烧似的直奔州牧府书房,霍霆山在书房里听闻来报,让人进来。


    “大将军,八百里急报。”卫兵因着方才的疾驰气喘吁吁。


    霍霆山眉心一跳,“何事?”


    “大将军,陛下他山陵崩了。”


    霍霆山眼瞳微微收紧。


    赵天子,竟在这时候驾崩了?


    第86章


    州牧府, 书房。


    “本以为还要再等一两年,没想到赵天子龙体欠安如此。他一死,长安里有好戏看了, 太子为继后所出, 虽身为储君, 但懦弱无为, 且背后无母族支撑;五皇子及冠之年,个人能力倒不错, 身后也有一批势力, 但最为赵天子不喜, 这遗诏想来不会和他有半分关系;而丽贵妃所出的十皇子得盛宠, 还背靠元后纪家,但十皇子年幼,如今只有八岁。”


    “如今朝中由纪羡白和崔安二人把持朝政, 纪羡白一定会支持十皇子, 至于崔安……”


    说话的人笑了笑, “宦党之前将大部分心思放在笼络赵天子身上, 如今怕是也乱了阵脚。”


    “崔安会扶太子。”柯左笑道。


    “如今朝中只有三位皇子, 五皇子身后本就有一批势力,此时再去扶五皇子已迟,算不得雪中送炭,唯有太子孤立无援, 又懦弱好拿捏。”


    “是极。”公孙良抚了抚自己的羊胡子, “接下来的局面,便是三方之争, 某私以为十皇子胜算会大些。”


    “丽贵妃宠冠后宫多年,赵天子驾崩之时她在侧, 就算赵天子走的急,她后面也能拿出一张遗诏来。加上纪家坐大多年,不止养了大批私军,还把持了半数的皇城守军,只要够心狠手辣,直接来一回宫变,杀了太子和五皇子,任其他人再恼火也是大局已定。”


    陈世昌想起一事,“之前听闻十皇子是丽贵妃和纪羡白所生,也不知这传闻是否可靠。”


    柯左回忆道:“若某没记错,传言是十皇子出生后不久流出,且多年未灭,想来并非空穴来风。不过十皇子是否纪羡白之血脉并不重要,他扶年幼的十皇子,和扶一傀儡有什区别?到时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走到这一步,总归往后的路明朗了许多。”


    这话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


    赵天子在时,各地豪主且不论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但明面上皆是对赵天子俯首称臣,维持着该有的体面。


    如今赵天子山陵崩,正统陨落,那层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已然被打破。


    想也知晓,接下来各地都会有动作,他们也已到了大显身手之时。


    书房里议论纷纷,不过说着说着,众人慢慢静下来。


    因为他们发现,坐于案几之后的男人自从告知他们赵天子山陵崩的消息后,便没再说话。


    他面无表情,脸上不带一丝喜色,目光甚至还略微阴沉。


    显然,赵天子山陵崩的事并不能令他开怀。


    主公为赵天子山陵崩而抑郁?那自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主公的抱负。


    不是赵天子,那就是……


    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下个月的初八。


    六月初八,主公和主母大婚。


    天子山陵崩是国丧。


    大楚有律例,君王驾崩后,国丧以后百姓半年内禁嫁娶,为官者则要更久些,得等十个月。


    现在天子驾崩,主公的婚期岂不是……


    “咯、咯。”霍霆山曲起指骨在案上重重地敲了两下。


    这两下后,本来就静的书房更静了。一道道目光落在霍霆山身上,等待着他的决策。


    霍霆山沉声道:“赵天子山陵崩之事,你们自己知晓便可,踏出这个书房后,我不希望从任何人口中再得知此事,记住否?”


    众人心头一震。


    主公这是想当无事发生,下个月继续成婚?


    陈世昌斟酌开口,“主公,此事我们可以守口如瓶,但玄菟郡这般的大,南北来往的商贾众多,一定会有从长安来之人,此事……瞒不住。”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扳指,“天子驾崩之事是八百里加急传至幽州,寻常商贾绝不会有这般的速度。今日是五月二十六,距离下月的初八还有十二日,时间上尚可。”


    他想到了那份和离协议。


    她肯和他成婚,是形势所迫,是因着有“赵天子可能会纳她入后宫”这座大山在头上压着。


    如今山陵崩,那座大山没了。


    她若是知晓了这个消息,肯定会和他说不必和离那般麻烦,因为可以直接不成婚。


    柯左这时开口,“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流之舟则轻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①


    “长安到幽州的玄菟郡,相距千里不止,这般一看时间上确实宽裕。但是主公,您要成婚之事并非秘密,如今天子驾崩,难保有心人会将之加以利用,对主公您不利。”柯左拱手作揖,“不过是十个月罢了,请主公三思,再等上一等。”


    在柯左看来,一载春秋转眼就过去,主公回了幽州,未来主母又待在玄菟郡内,那是再稳妥不过了。


    等上十个月又有何妨?


    但柯左拜下后,却意外的没听见一众同僚附和他。


    一个也没有附和的。


    他面上不住露出愕然,心道这般简单之事,怎的他们都想不明白?


    柯左已拜下,别人看不见他脸上神情,自然他也看不见旁人的。


    因此他没有看到,公孙良和陈世昌等人皆面露迟疑,再看了眼案几之后的男人阴沉的脸色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他们和柯左不同,柯左是后面才来的,因此不太知晓那位裴夫人的地位。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早就跟在主公身旁,见证了北川县后发生的一切。


    自主公决定封锁消息那一刻起,便已代表他考虑过种种,是下了决心要成婚。


    既然知晓劝不住,又何必去触霉头呢?


    “柯先生请起吧。”霍霆山说。


    柯左闻言直起身,以为霍霆山改变主意了,未曾想下一刻却听他说:“先生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


    柯左僵了僵。


    所以方才他说了这般多,主公还是不听……


    霍霆山:“六月初八大婚如期。从明日起,玄菟郡四个城门加派一个卫兵,负责给进出城之人派红鸡卵,道是州牧下月初大婚,与民同庆。每个城门每日限定二十筐鸡卵,派完即止。几处闹市中安插身着麻衣的卫兵巡视,有不妥及时来报。”


    他要所有远道而来的商贾都知晓他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商贾多精明,哪怕“意外”得知国丧,但看到他如此态度,想来山陵崩一事也只能憋着。


    毕竟,何必惹火上身呢?


    至于提前婚期,霍霆山也并非没想过,但最后放弃了。


    先不论提前会打乱所有计划和安排,单是“做贼心虚”这点,就可能成为旁人笔诛口伐之处,还不如装不知晓。


    从一开始就不知晓。


    霍霆山看向柯左,“鸡卵筹备和派发之事就交给柯先生全权负责。”


    柯左一顿,拱手领命。


    一锤定音。


    商议结束后,一众谋士离开书房。


    柯左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他走在公孙良旁边,低声和对方说:“方才主公欲如期大婚,尔为何不劝?”


    在众谋士中,公孙良一直隐隐居于首位。若是公孙良开口,主公肯定会认真考虑。


    结果不止是他,其他人亦是安静如鸡。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如何能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呢?


    公孙良拍了拍柯左的肩膀,“柯权水,你在主公身旁时日尚短,有些事还没看明白。”


    柯左见他神神秘秘的,“何事未看明白?太和不妨直言。”


    公孙良笑道:“此事只可自己意会,不可言传。”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相信杀伐果断的主公会将一个女郎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


    州牧府,别院。


    “兄长。”霍知章走进兄长院子,进来便问,“我听易之他们意外提起,你今日在马市遇到裴姨了。”


    他来时,霍明霁正在练习。


    弟弟的到来并没有令霍明霁抬头,他依旧执着狼毫,每一笔都落得很稳,待一个字写完,执狼毫的青年才嗯的应了声。


    “兄长你觉得如何?”霍知章问。


    霍明霁语气平静,“她将为父亲之妻,为你我之母,她如何轮不到我们二人评定。”


    “兄长,今日才五月二十六。”霍知章低声说。


    霍明霁将狼毫搁在一旁,这才抬头对上胞弟微圆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兄长,我和裴姨相处过一段时日,知她是一位既有才学又温柔的女郎,父亲看重她不无道理,她很好,但就是太好了。”


    霍知章声音又低了个度,“父亲如今未和她成婚尚且如此,倘若成婚有了孩子……”


    霍知章有点惆怅。


    母亲病逝后,可能顾及他们兄弟幼年,且他自己又忙,若是弄出个庶子来,难保会养大姬妾的心,因此不论父亲身旁多少女人来去,家里的主子只有他们父子和祖父祖母几人。


    有那么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当初父亲他人在外地,两度传信回来,先是让兄长重整后花园,后面更是命兄长帮其遣散了后院和修葺主屋,连在府中待了十余年的容姬也给了银钱打发出去嫁人。


    往后父亲若和裴姨有了子嗣,肯定会捧在手心亲自教导,不像当初将他们两兄弟直接扔给祖父祖母和奴仆。


    霍明霁轻呵了声,“你今年都十八了,怎还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童争宠?真是虚度了光阴。”


    一句话令霍知章涨红了脸,方才那点落寞一扫而空,“我没有!”


    他才不是争宠,他只是不习惯家中忽然多了两位主子,且其中一位还压他们一头。


    霍明霁淡淡道:“你最近往宁家去得有些勤,知章,你得记得你姓霍,不姓宁。”


    “我自然知晓。”霍知章毫不犹豫。


    “我看你是仍有些糊涂。”霍明霁一双狭长的眼冷清如玉,“宁家固然是我们母族不假,但有些事适可而止,尤其上回父亲已给过警告。那事还是你亲手处理的,距今三个月不到,这般快就忘了?”


    “我没有忘。”霍知章懊悔,“是外祖母病了,传信来让我回去探望,长辈抱恙还传信于我,我没有不去之理。”


    上回处理宁家旁支的事,他办得毫不留情面,他知晓是有些吓到外祖父他们了,外祖母几番喊他回去多少有点试探的意思。


    “你有分寸就行。”霍明霁将纸挪了挪,再次提笔沾墨,“虽然裴姨她们母女皆和善,但是父亲的性子,我想你很清楚,所以往后谨言慎行。”


    霍知章颔首:“我知晓的。”


    在霍氏两兄弟说着裴莺和孟灵儿时,距离州牧府不远的宅院里,孟灵儿也在和裴莺说着今日。


    “娘亲,大公子看着不难相处。”孟灵儿和裴莺一同躺在软榻上,小脑袋靠着母亲的肩膀:“他赠了我一匹良驹,我该回什么礼物好呢?”


    裴莺笑了笑,“听闻对方好宝马,囡囡不妨命人多在马市留意,也买一匹良驹回赠。又或者你可以递信给霍知章,向他询问他兄长喜好何物,想来他会告诉你的。”


    孟灵儿一口应下。


    母女俩又聊了一会儿霍明霁后,孟灵儿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竟已五月底了。”


    裴莺:“确实很快。”


    孟灵儿话题转向别处,“今日早上我听闻我院内有小鸟儿在叫,叫声稚嫩,想来树上有雏鸟降生。果然是春日来了,万物复苏,说不准要不了多久,我那院子就能多出好几窝小鸟。”


    裴莺听着听着,思绪不住飘向其他地方。


    现代科技发达,生孩子都不能保证大小平安,更何况是医疗条件落后如此的古代?


    古时生育,孕妇说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也不为过。她今年三十多了,无力、也不想去闯这一道鬼门关。


    但霍霆山贪得很,她和他成婚之后,房事肯定少不了。避子药寒,老是喝药也不是办法。


    裴莺想到了鱼鳔、猪膀胱和羊肠,她记得中西方的古时好像是用这三者作套避孕使用。


    思绪这么一飘,就暂且收不回来。待女儿离开后,裴莺喊来辛锦,让对方明日去购置那三样物品。


    辛锦办事向来稳妥,今日晚上得了裴莺的吩咐,明日一早就亲自上集市。


    东西很快被买回来了。


    三者对比后,裴莺果断选择了鱼鳔,原因无他,猪膀胱和羊肠的味道很重。别说拿在手上,就是挨近一些,她都能闻到那股浓郁的味儿。


    相对来说,清洗后的鱼鳔味道要淡许多。


    但选定鱼鳔后,裴莺又发现了个问题,鱼鳔虽然密封性好,然而这东西的延展性到底有限。


    在大开大合之下,它会破。


    偏偏霍霆山那人向来肆无忌惮,疯起来就喜欢大开大合。


    裴莺看着手里的鱼鳔,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就当她考虑着是否能将几个鱼鳔叠在一起使用时,外面传来了女儿的声音。


    裴莺微微一惊。


    “娘亲,我方才在外游肆,想着给大公子买回礼,意外听见街上不少人在讨论您和将军。”


    裴莺忙给辛锦使了个眼色,后者端着东西迅速退到一旁。


    孟灵儿这时进来。


    “讨论什么?”裴莺顺着问。


    孟灵儿如实说:“玄菟郡的四个城门都在派红鸡卵,进出城之人每人皆有份,领完为止。”


    裴莺惊讶,“派红鸡卵?这是为何?”


    “说是庆祝您和将军下个月月初大婚,与民同乐呢。”孟灵儿手里拿了个红鸡卵,“老多人去排队领取了,喏,我还特地去拿了一个。”


    “好端端的,这人怎的整出如此大的阵仗。”裴莺黛眉微皱,“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灵儿把鸡蛋磕破,开始剥壳,“娘亲您多虑了,郡中一切都好,将军派红鸡卵说不准只是因着高兴。”


    孟灵儿心里舒爽得很,将军越重视这场大婚,她娘亲往后就会过得越好。


    娘亲好了,她也能好,她们母女都好好的。


    红鸡蛋剥完了,孟灵儿把鸡蛋递给裴莺,“娘亲,来尝尝红鸡卵吗?守门的卫兵说这是派喜气,吃到就是蹭到喜气。”


    裴莺笑着拒绝,“你之前不是说过些时日,待回去上堂后就要迎接先生的考核吗,囡囡你吃吧。”


    孟灵儿笑意盈盈的脸有一瞬凝固,小姑娘收回拿着鸡蛋的手,默默吃完这颗鸡蛋。


    “娘亲,我回去看书了。”孟灵儿产生了危机感。


    裴莺颔首。


    女儿离开后,裴莺让辛锦重新将鱼鳔端回来。


    新鲜的鱼鳔鼓囊囊的涨着气,颜色是很干净的乳白色。


    裴莺拿了一个捏捏,弹性不错,“辛锦,帮我找把剪子来,要小剪子,刃口干净些。”


    辛锦应声,随后出去了。


    裴莺翻出三个小盆,将鱼鳔按大小粗略分了分。小号的,中号的,大号的,三种放三个盆子。


    这时有脚步声逼近,裴莺没抬头,“把剪子放桌上就好了。”


    “夫人这是在做什么?”身旁响起一道低沉的男音。


    裴莺分鱼鳔的动作一顿,转头见霍霆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手里的鱼鳔。


    裴莺:“……做一样东西。”


    霍霆山扬眉,“类似于火折子那等日常之物?”


    裴莺沉默了几声,“也算挺日常。”


    霍霆山闻言也拿了一个鱼鳔捏了捏,“夫人,这如何使用?”


    火折子小小一支,但带来的便利令人惊叹。如今这小鱼鳔能变出个什么东西来,他颇为期待。


    裴莺见他拿了一个玩,想到以后这物件的用途,耳尖微微发烫,忙将他手上那个夺回来放回盆子里,“等往后你就知晓了。”


    霍霆山听出她语气里带了点微不可闻的羞赧,更好奇了,“不用往后,现在便可,夫人但说无妨。”


    “霍霆山,你怎的命人派红鸡卵?这也太张扬了些。”裴莺转移话题。


    霍霆山有理有据:“你我成婚乃喜事一桩,我身为幽州牧,且如今手头宽松些,何不与民同乐?”


    “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裴莺低声嘟囔了句。


    她五月二十五日抵达玄菟郡,今日是五月二十七,距今已过去两日。


    昨天是进城后的第一天,不在昨日派,说明此前很可能并未提前准备。后面隔了一日后有动作,令裴莺莫名有种匆忙决定的感觉。


    “夫人多虑了。”霍霆山不承认。


    裴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霍霆山平静的她对视,面色如常。


    裴莺见这人神安气定,心里的怀疑慢慢打消,不过……


    “你怎的来了?”裴莺问。


    霍霆山勾起嘴角,眼里却无多少笑意,“我不能来?”


    她果然个不省心的,这才在外面待了两日,心就这般散了,若再等十个月,她肯定野到没边,还是得早些将人放进府里。


    裴莺给他解释:“成婚之前男女不宜见面的。”


    “北地并无这种说法。”霍霆山瞥见装废料的小桶里面有红鸡蛋壳,“夫人今日外出过?”


    “我今日并无,是囡囡出去的。”裴莺说着,顺带将昨日在马市碰到霍明霁之事一并说了。


    霍霆山不以为意,“一匹马罢了,全当是明霁给妹妹的见面礼,不用回礼也可。”


    “若是这般说,我还未给他准备见面礼。”裴莺顿觉不妥。


    霍霆山又拿了一个鱼鳔,“明霁已不是孩提,有能力孝赡养父母,你且等着他孝敬就是。”


    这时辛锦拿着小剪子进来,看到霍霆山在,不由惊了下,又见他和裴莺一同站在几盆鱼鳔旁,递了剪子后立马垂下头。


    鱼鳔是作何用,方才夫人粗略和她讲过一番,如今看大将军手里拿着一个……


    霍霆山目光随意扫过,刚好看见辛锦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鱼鳔,眯了眯眸子:“夫人,这鱼鳔到底有何用处?”


    裴莺没想到话题又绕回来了,干脆把剪子递给他,找点活儿让他忙,“帮我将鱼鳔剪开,我迟些告诉你。”


    霍霆山看着手里的剪子,挑了下眉。


    似乎有十几年未被安排干活了,上一个命令他干活的女人,还是他已逝的母亲。


    裴莺催促他:“你往后会用到的。”


    “行吧。”霍霆山照办。


    但待他将所有鱼鳔的上端剪完,依旧没知晓鱼鳔作何用。


    ……


    自五月二十七日起,玄菟郡的百姓日日往四大城门跑,早早排队等出门领取红鸡蛋。


    如今红鸡卵一个值一钱,不算贵,但这白送的东西,不拿就是亏了。且霍幽州都说了,这是散喜气呢,哪怕是图个意头也要拿的。


    鸟走兔飞,窗间过马,不知不觉间五月已翻过。


    时间进入了六月份,再一日日过去。


    在六月初六这日清早,一支从南方来的商队进入了玄菟郡。


    第87章


    二十筐红鸡卵通常会在午时才派完, 因此这支从南方来的商队进城时,还有红鸡卵可领取。


    进城需登记过所,登记的卫兵见他们是从南方来的, 且是陌生信息, 给了派红鸡卵的卫兵一个眼神, 后者了然, 从筐子里抓出一把红鸡卵,主动朝商队走去:“咱们的幽州牧后日大婚, 来, 一人一个红鸡卵, 沾点喜气。”


    说着, 主动将红鸡卵塞到他们手里,还顺便点了下人数。


    二十二人的商队。


    拿到红鸡卵的商贾错愕,“幽州牧大婚?可是……”


    “别可是了, 拿了就赶紧进城, 后面还有好多人排队等着呢。”卫兵挥手打断他的话, “对了, 红鸡卵记得吃, 若是还嫌不够,明日可早些排队来领取。”


    出城和进城各自排起了长队,领取了红鸡蛋的人不约而同地说上几句讨喜的话。


    一张张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既是自己拿到免费的红鸡卵开心, 也打心底替即将成婚的幽州牧高兴。


    “走吧, 走吧。”卫兵开始赶人。


    这支商队缓缓进城,待走过卫兵的关卡, 商队里其中一人忽然说,“不是说陛下山陵崩了吗, 怎的幽州牧还敢大婚?”


    商贾队里其他人脸色剧变。


    “刘兄你慎言!”


    “或许霍幽州不知晓那位没了,不然不可能近期办大婚,且还将动静闹得这般大。那位没了的消息既然没传到玄菟郡,我们还是莫要宣扬为妙。”


    “是极是极,此事得烂在肚子里。”


    这时另一个人搭话,“可这不符合礼法,霍幽州为大楚之臣,为人臣者,如何能在君主驾崩时行乐呢?”


    “刘兄、高兄,你们……”


    其他人都看向刚才说话的两人。


    这两位刘兄和高兄是他们半路上遇到的,他们自称从长安来,说是行商时被水寇追杀,丢了货物,只剩些贴身藏好的细软。


    二人以金银作回报,恳求加入他们的商队,随他们一同前往幽州,还说待到了玄菟郡,他们还会支付一笔额外的报酬。


    多带两个人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遂应允。


    路上,两人告知他们一个消息,身在长安的陛下山陵崩了。


    国丧是大事,但又好像不是大事。于他们这些商人而言,不过是换一个人坐于高堂之上罢了。


    官吏却不同,越大的官吏,受其影响越深。比如幽州牧霍公,此事一旦曝光,对他影响就甚大。


    不过民不与官斗,他们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给霍幽州寻不痛快。


    但是……


    其他人看着中途加入的两人,不由面露怀疑之色。这两人怎的如此犟,竟不会变通,他们真是商贾吗?


    “刘兄、高兄,既然玄菟郡已至,我们就此别过吧。”为首的商贾说。


    刘兄说:“是该别过了,但在别过之前,请允许我和高贤弟宴请你们用一顿美味佳肴,以作报道。”


    最后领头的同意了。


    他们此行携着货物来,自然得先行去集市交付货物。


    集市人流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刘高二人随商队去交货,在人来人往中,两人忽然开口。


    “听闻长安的陛下驾崩了。”


    声音不算非常洪亮,但也不算小,两人周围那一圈人都听到了。


    霎时间,周围之人停下,纷纷转头看向说话的两人。


    “你刚才说什么?”


    “这位老兄,东西可以乱吃,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刘兄道:“这可不是乱说的,我从长安来,顺着河流先来到下方的并州,速度可比普通的行马快多了,且此事并非我一人知晓,你若不信的话,可以问我的同伴,你们都……”


    “尔等说的是谣言吧!”


    突然有一声横空插来,“我亦是从长安来的,也是不久前才到,可没听说过什么山陵崩之事。”


    此时有另一人搭话,“进城时我是领了红鸡卵的,知晓霍幽州后日大婚,你进城时肯定也领了,毕竟一人一个呢,你既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在集市里造谣陛下山陵崩?”


    这人声音也不算洪亮,刚好够附近一圈人听清。


    本来还有些惊疑的布衣恍然。


    对啊,进出城都有派红鸡卵,卫兵肯定也会说为何而派,他们不可能不知晓霍幽州大婚。


    那为何在此时造谣,且还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说此事,这人莫不是别有居心?


    最初说刘兄造谣的布衣这时高声喊,“卫兵,有卫兵在附近吗?这人可能是其他州的斥候,速速将其带走吧。”


    这一嗓子之后,竟还真有卫兵适时出现。


    “何人在此喧哗?”


    “布衣”说:“此人造谣陛下山陵崩,旁边这个是他好友,请一并带走。”


    刘兄和高兄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只不过是一盏茶时间,两句话都没说到,居然就引来了卫兵。


    “冤枉,我不是斥候!”


    “放开,我只在集市里聊几句天而已,凭什么抓我?莫不是当了卫兵就自觉有权有势,能欺负寻常布衣不成?幽州卫兵这般霸道,迫害百姓如此,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本以为这话会激起周围百姓的认同,却见众人皆是一脸厌恶的看着他。


    “此人心怀不轨,居然想破坏霍幽州的大婚,可恶至极。”


    “霍公一口气拿下冀州和并州,估计是令旁的州牧又急又怒,这才派斥候过来给他寻不痛快。”


    “赶紧将此人带走吧,好好审审。”


    两个卫兵擒住刘高二人后,还不忘往他们口中塞一块破布,堵住两人的嗓子。


    做完这一切后,卫兵扬声四周问:“尔等可有看到他们还有其他同伴?”


    有百姓指认。


    于是很快,那支商队被一个不漏的全部带走。


    *


    州牧府。


    卫兵长驱直入,最后走到霍霆山的案前,“大将军,方才在东市抓到一支南方来的商队,有二人公然在集市谈论陛下。商队共有二十二人,为首的孙姓商贾称当众谈论陛下的刘高二人是中途蒙难才加入他们的,只是路上搭伙的关系,他和他们不相熟,亦无利益往来,商队中其余十九人亦是如此说。”


    至于谈论陛下何事,此事已成为了禁忌。


    霍霆山目光冷下来,还真有不知死活跑到幽州来给他添堵的,“审讯否?”


    “还未曾。”卫兵答。


    霍霆山从案上起身,“既然如此,我亲自审。”


    快行至书房门口时,男人似想到了什么,脚步稍顿,他看向守书房的卫兵,“让过大江去裴府走一遭,就说最近郡中有别州斥候出没,让夫人和小娘子这两日莫要出门。”


    卫兵领命。


    霍霆山去了牢房。


    牢房按罪名轻重分了几个区,霍霆山一直走到里面,甚至后面还下了一条石阶。


    这一片没有窗,只有必要时刻才会点起烛火,走过漆黑的长道,霍霆山抵达了有光亮的地方。


    陈渊已在此处。


    看到霍霆山来,他先喊了声大将军,而后说,“甲牢的囚犯已暂且挪到其他地方,如今此处只有那支商队。”


    地牢四周点了烛,但最为光亮的还是那处燃着光的炭火盆,盆中除了赤红带火星的炭以外,还有两柄烙铁。


    一行二十二人,分开几处关押。


    刘高二人戴着三木,独自在一间。


    霍霆山进来的那一刻,商贾队伍齐齐喊冤。


    “霍幽州,冤枉啊,鄙人是真不知晓那两个是斥候,都怪犬儿贪图他们的银钱,才允了他们同行。”


    “鄙人在玄菟郡有稳定的合作伙伴,合作已有十余年。大将军,您可以传他们来询问,他们能证明鄙人句句属实,绝非斥候。”


    “大将军……”


    商队等人七嘴八舌的喊。


    “安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落下,令地牢瞬间静了。


    “是否冤枉,我自会去查。”


    霍霆山给了陈渊一个眼神,后者打开缠着铁链的牢门,朝领头的孙姓商贾走去,“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撒谎,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


    几个商贾最初不明白“他们的下场”具体是指什么,直到几个卫兵打开隔壁的牢房,像拖拽死狗般,将刘高二人拽出去,并绑在刑架上。


    绳子捆上,嘴上的布扯掉,然后再迅速塞一个带绳子的木咖进嘴巴里,防止他们咬舌自尽的同时,也能听到一些含糊话语。


    霍霆山拿起一条铁鞭,铁鞭上暗红遍布,已分不清是铁锈还是凝结的人血,“长安来的,纪羡白的人?”


    刑架上的两人含糊喊着冤枉,直到沾了盐水的铁鞭风驰电掣的挥过,横着抽过,一鞭同时甩在两人身上。


    铁鞭收尾时,鞭上的倒刺轻松刮下一大片皮肉。


    两人一张脸痛苦扭曲,左侧那个竟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血中带了些细碎的肉,似内脏破裂。


    “你们此番派出几人?”霍霆山面无表情道。


    两人只是痛呼,并不语。


    “敬酒不喝喝罚酒。”霍霆山冷笑,再次抬手挥鞭,只不过这回只抽右侧那个人。


    鞭尾偶尔扫过左侧刘兄的刑架,距离他的手不足一寸,鞭尾带起的劲风刮到他的手,令他的指尖下意识抽搐。


    耳边是同伴的惨叫,手上是劲风扫过,仿佛每一回挥鞭都将会抽在他身上,让他再次感受第一回被抽到五脏六腑都移位的剧痛。


    “既是纪羡白派人为我贺喜,不添些喜庆之色,似乎说不过去。”霍霆山将铁鞭随意一扔,转而取了架子上的短刃。


    ……


    霍霆山从地牢里出来,阳光落在他身上,似无声净化着那层污浊的血腥味。


    “还有三批斥候后至,他说的特征你且记好,这两日盯紧了,不可让其影响后日。”霍霆山淡淡道。


    陈渊应声。


    霍霆山垂眸看了眼,目光落在袍角某处,男人神色冷漠的拂了下衣袍,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鲜红小块随之掉在地上。


    不久后,其他卫兵从地牢里出来,恰好一脚踩在鲜红小块之上。


    待那卫兵远去,地上徒剩一点被碾碎而晕开的暗红污色。


    *


    裴莺如今住的那座宅子挂了裴府的牌匾,成了她在外的私人宅院。


    “玄菟郡来了其他州的斥候?”裴莺惊讶地看着过大江。


    过大江颔首,“确实如此。所以还请夫人和小娘子这两日待在府中,静待郡内斥候肃清。”


    裴莺想起了还在肖江郡和燕门郡那时,如今一听“斥候”,很自然想到一片刀光剑影。


    “我不出去。”裴莺担忧道,“不过囡囡方才出去了。”


    婚期一日日临近,也代表着小姑娘的假期快要结束了。抓着假期的尾巴,今日孟灵儿出门游肆了。


    过大江眉心跳了跳,“裴夫人,小娘子可有说去何处?”


    裴莺摇头:“并无。”


    “裴夫人安心,我现在便去将小娘子带回来。”过大江和裴莺告辞。


    裴莺看着他略微匆忙的背影,红唇抿了抿。


    难不成来的别州斥候数量很多,不然为何过大江的神情看着颇为凝重。待会儿他回来,她得好好问问才行。


    一个时辰后,过大江回来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孟灵儿。


    “过伍长,此番斥候来得可多?”裴莺问。


    过大江一板一眼地说:“目前发现的不多,不过难免有些藏在暗处未被发现,因此为了安全起见,这两日只能暂且委屈裴夫人。”


    裴莺点头。


    过大江很快离开。


    孟灵儿是拎着果子回府的,待水苏洗了果子后,她拿过来给裴莺吃,“娘亲,您尝尝这杏子,又大又甜。”


    裴莺接了过来,随便问了一句,“囡囡今日出去游肆,郡中气氛如何?”


    孟灵儿想了想,“和平常没两样。”


    “无多派卫兵巡逻吗?”裴莺问。


    孟灵儿:“似乎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是派了,但我未看见。噢,倒是有一事,我回来时听闻城门口加派了红鸡卵,本来一日二十筐,今日至后日加至一日四十筐,老多人去领了。”


    平日二十筐,大概派至午时就能全部派完,现在加至四十筐,几乎能派一个白日。


    裴莺后面没多问,只是若有所思。


    夜幕降临,黑夜笼罩大地,在数个时辰过去后,金乌重新升起,时间来到了六月初七。


    明日就是大婚,大婚前夕还有一些流程需要再次核对,今天一日,裴莺都待在府里,孟灵儿也没有出去。


    在两人都未注意到时,裴府处于一种封闭状态,用度之物由卫兵送来,府中的女婢无需外出。


    初七的申时,负责明日给裴莺梳妆的妆媪如约出现在裴府门口。


    按计划,今晚四个妆媪会在府中歇息一晚,翌日天不亮就起来为裴莺梳妆。


    裴莺知晓明日有的忙,今夜早早便上榻歇息。但被子盖上了,却不是说想睡就睡得着,以至于第二日她寅时被喊醒时,人还是迷糊的。


    浑浑噩噩洗漱完,裴莺才稍精神些。


    接下来是更衣,穿上凤冠霞帔。


    上回从远山郡裴家里出嫁,裴莺穿得已是非常隆重,后来光是拆妆就花了两刻钟,今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依旧是玄、赤二色的襦裙,不过圆领换成了交领。衣身刺绣繁复,衣襟和袖口上还笼了一层盈盈如水的纱,只要有少许光芒落于信期绣上,那燕似的纹路仿佛顷刻间活了过来。


    裙摆层层叠叠,玄赤二色交织,一直垂至缝嵌了明珠的翘头履上。


    嫁衣一上身,屋中无人不惊叹。


    “夫人世无双。”


    裴莺的注意力在首饰盒上。


    偌大的雕花木匣子里面分了六层,每层又分了大小不同的小格,一处小格内置一样饰品。而像这样的雕花木匣子,足有三个之多。


    裴莺觉得她就是再长多两个脑袋,也用不完这三个妆匣的全部首饰。


    盘发梳妆,四位妆媪齐忙活,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裴莺打扮好。


    镜中美人面如桃瓣,色若春晓,远山黛眉稍稍一弯,便是一段动人的煦色韶光。她身着繁复精美的玄赤嫁衣,此时坐于榻上,长长的衣摆在她身侧铺开,宛若一副舒展的画卷。


    “娘亲好漂亮!”孟灵儿眼睛都不眨一下。


    裴莺抿唇笑了笑,“谢谢囡囡。”


    这时辛锦端来一点吃食,母女俩简单用了个早膳。


    膳罢,妆媪给裴莺上口脂,“夫人天生红唇,这口脂倒只是添些光泽罢了。”


    整装完毕,时间也来到了迎亲的吉时。


    外面锣鼓阵阵,迎亲队伍来了。


    裴莺再次披上红头盖,听着那锣鼓声渐近,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心里还颇为平静。


    她远嫁,身旁只有女儿一个亲眷,因此还是取消了挡新郎的一项。


    裴莺静坐于榻上,等着时间过去。锣鼓声萦绕在耳,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也似乎无限被拉长。


    当她的手被一只带着厚茧的宽厚大掌握住时,裴莺回过神来,她回握了一下对方,而后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一步一步,裴莺随他牵着往外走。


    裴府门口往外一圈,一众布衣被卫兵拦在规划好的区域外,每人皆是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咱们霍幽州丧妻有十五六载了吧,十几载都无续弦打算,未曾想下了一回冀州就打算再娶了,想来是喜爱裴女至极。”


    “这自是不必多说,你瞧四座城门都派了小半个月的红鸡卵了,虽说鸡卵一个才一钱,但这加起来,也是一笔账。”


    “我还未见过州牧夫人呢,也不知晓今日是否得以看见。”


    “今日大抵不可能。虽然霍幽州与寻常郎君娶妻稍有不同,后面会揭头盖入霍家祠堂参拜,但那也是入府后之事,我们看不到。”


    “快看,霍幽州携夫人出来了……”


    周围先是一静,又很快热闹起来。


    他们最先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出裴府,男人玄赤长袍加身,一头墨发高高束起,金冠在日光下折射着亮光,一如他那双狭长的黑眸此时擒着的淡芒。


    “莫名觉得今日的霍幽州和善了许多。”


    “美人在怀,心情岂能不好,若是换你你也高兴。”


    很快,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倩影婀娜曼妙,翘头履挡住前方微扬起的裙摆,或许是看不见,也或许是天生如此,那被牵着的女郎每一步都走得很雅致。


    直到那道身影乘上马车、马车逐渐走远,骑兵队亦开始收队了,一些百姓才回过神来。


    “虽今日未见裴夫人之容,但莫名觉得看了回仙人下凡。”


    “哈哈,我和你们不同,我在集市意外见过那位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转头。


    “如何如何?”


    “国色天香,远山芙蓉。”


    ……


    州牧府正门敞开,门前和前庭皆是打扫得纤尘不染,两位守门的卫兵今日也换了新装束,精神抖擞。


    坐于马车的裴莺感觉到马车停了,很快,车厢门被推开的微响传来。


    “夫人随我回家。”


    裴莺被他牵着带入府,过门槛时,她只觉这霍府正门的门槛不是一般的高。加之身上嫁衣层层叠叠,头饰更是不必说的重,裴莺抬脚迈过去时,一度觉得她第一回抬脚说不准得以失败告终。


    但最终还是迈过去了。


    进了霍府后,她听到了旁的声音,好像是宾客。


    来了好多好多的宾客,继锣鼓声后,宾客之语一团一团如棉球般涌过来,充盈着她的双耳。


    霍霆山的双亲已逝,且如今霍族以他为首,他乃一族之长,因此上首无人坐,遂省了跪拜一步。


    在大堂之上,证婚的霍族老翁笑眯眯道,“请霍公揭开新妇盖头。”


    在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下,霍霆山抬手拿开面前人的红盖头。


    这一刻仿佛是亲手揭开一副不世的名家画作,满堂的金碧尽数沦为陪衬,立于堂中的美妇人光彩熠熠,映带左右。


    霍霆山听到了宾客的抽气声。


    在惊叹中,他面前的女郎抬起眸,她面染胭脂,端是稠艳流丹的惊为天人,她对他抿唇笑了笑,眼尾因此弯出一个小钩子般的弧度。


    男人的舌尖重重扫过后槽牙,腹中饥饿更甚。


    后面是成婚的流程。


    裴莺结过婚,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觉得累人,但和今日一比,才知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霍霆山既是州牧,又是一族之长,这代表着他不可能和许多郎君一样,能随新妇直入婚房,将宾客抛给长辈暂且应付。


    霍霆山不走,裴莺也走不了。


    堂都拜了,她如今已是幽州牧夫人,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裴莺得留着一同宴宾客。


    待应付完宾客,后面又去了一趟霍家的祠堂,参拜了霍家的列祖列宗。


    待真正回到主屋,裴莺累得一团,有一瞬感觉自己都要去见方才参拜过的霍家先祖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第88章


    裴莺知道是霍霆山过来了, 但她如今在坐在软榻上,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头上的首饰还未拆,繁复的嫁衣也未换下, 皆因在卸妆前还有一个流程:


    喝合卺酒。


    器具已备好在侧。


    “夫人。”裴莺听到霍霆山喊她。


    这是得起来了。


    辛锦在侧, 裴莺借着她的搀扶从软榻上起来。


    夫妇共牢而食, 合卺而酳。


    匏瓜已备好, 从中间裂开两半,旁边还有一个装着酒的小壶。


    裴莺和霍霆山相对而站, 一人拿着苦葫芦的一半, 以半边的匏瓜去盛酒。


    合卺而醑, 其意是以酒漱口, 并非直接饮下。


    酒入口的第一瞬,裴莺便蹙了黛眉,这酒的度数好像有些高, 不是寻常的清酒。但只是漱口罢了, 不是饮下, 裴莺也没说什么。


    半壁匏瓜放下, 裴莺抬眸不经意对上面前人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从他眼底看到翻涌的暗色,仿佛是辽阔的海域里庞大的海兽在海底下翻腾,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恐怖背鳍。


    裴莺被他这一眼慑到。


    “为夫人拆妆。”霍霆山看向辛锦和另一个伺候的女婢。


    两人应声。


    裴莺回过神来,温声细语和他说, “霍霆山, 今日你也累了……”


    “夫人安心,我不累。”霍霆山截断她的话。


    裴莺:“……”


    更难以安心了。


    “耳房已备好热水, 等拆完妆,夫人可去耳房疏缓疲乏。”霍霆山还在看着她。


    裴莺无言, 只能坐在软榻上让辛锦她们拆妆。这回拆妆比上回久得多,上回花了两刻钟,今日是半个时辰起步。


    方才酒液过口,有几分酒意醺人,加之疲惫得紧,裴莺坐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大半个时辰,正好小憩了一番。


    待头上的饰物拆卸完,又换下了繁复的嫁衣,裴莺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待进了耳房,裴莺看到一个雕花的木质大浴桶。椭圆形的桶,桶口如花瓣似的外敞,大概能容四人有余。


    这桶的工艺精美,金玉作配,表面上还有栩栩如生的雕花牡丹纹。


    裴莺心底却有几分遗憾。


    比起浴桶,她其实更喜欢远山郡的浴池,可惜天然的汤池不是大白菜,得考虑地形和周围环境,并非随地就有。


    热气氤氲,裴莺除了中衣和裈裤,踩着旁边的木阶梯走进了浴桶。


    温水漫过皮肤,惬意和舒适似乎要沿着表皮渗进骨头里,裴莺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总算活过来了。


    这时普通热水和天然汤池的区别就出来了,后者最多泡两刻钟,前者可以待到水凉才上岸。


    裴莺在耳房里待了很久,久到骨头都被泡酥了,懒洋洋的不想动,最后还是辛锦进来,“夫人,六月天也需注意防范风寒。”


    “他让你进来的?”裴莺靠在桶内特地安置的小靠背处。


    辛锦笑了笑,没说话。


    裴莺心道了声果然,忽然又想起一事,“辛锦,泡一个鱼鳔吧。”


    之前从集市上收购来的鱼鳔经过香皂刷洗和晾晒,已几乎闻不到腥味了。


    裴莺将晾干的鱼鳔叠起来。


    有两层的,三层的,也有四层的,组合对比,她后面发现三层叠加起来就差不多了,于是鱼鳔通通以三个为一组。


    听闻裴莺说只要一个,辛锦迅速看了眼不远处抬手正要拿浴巾的美妇人,见对方面色如常,不像是口误。


    辛锦迟疑了两瞬息,到底依言行事了。


    裴莺穿好衣裳出去,发现霍霆山已然去其他的耳房沐浴完,他只穿着一身玄色的中衣,带子也不好好系,领口敞着,露出一片精壮的深色皮肤。


    男人坐于窗边的软榻上,慵懒地晒着那一片溜进来的月华。


    许是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和他对视的这一眼,裴莺心头一跳。


    海兽凶悍,比方才更张狂了,骇人的贪欲明晃晃的不加掩饰。


    裴莺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下来:“霍霆山,我有件事和你说。”


    见裴莺在不远处站定,霍霆山从软榻上起身,他身量足,步伐也大,没走几步就到了裴莺身旁,“夫人想说什么?”


    裴莺正要开口,眼前人却忽然将她腾空抱起。


    “世人皆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夫人有想和我说的话,不妨换个地方说。”霍霆山抱着人往内里走。


    裴莺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一步步往里走,纤长的手指将他肩胛处的那一小块布料揪出几许折痕:“是关于燕好之事……”


    她声音很小,但霍霆山听见了。


    男人长眉扬起,兴致盎然地问,“夫人有何指教,莫不是今晚夫人想自己来?”


    说完他似回忆的颔首,笑了下,“也可,就是到时候别又喊累就行。”


    “不是!”耳尖呼呼的冒着热气,裴莺挣了挣,“你先放我下来。”


    霍霆山没松手,不过脚步停下了。


    裴莺拍拍他肩膀,“放我下来。”


    “夫人想做什么?”霍霆山将人放下,见她往回走,从辛锦手上接了一个小瓷碗。


    裴莺端着瓷碗转身,恰好对上霍霆山的眼睛,他那目光直勾勾的,有那么点“你再磨蹭也无妨,反正有的是时间”。


    美妇人的动作有瞬间的停顿,先前只是泛起一层浅淡绯红的耳尖红晕更甚。


    霍霆山随之上前,待看清碗里的东西,他认出来了,“夫人拿着这是,鱼鳔?”


    看起来很像鱼鳔,但颜色和形状又有少许区别。


    “是鱼鳔。”裴莺低声道:“霍霆山,老是喝避子药也不是办法,你用这个来避子吧。”


    在最初听闻“喝避子药”时,男人面色有少许变化,又听闻裴莺后面说用鱼鳔来避子,霍霆山便以二指将小瓷碗里的鱼鳔捞起。


    鱼鳔以温水浸泡,已变得柔软,他拿在手上捏了捏,触感比新鲜的要硬一点,很快霍霆山又发现这个鱼鳔不止一层。


    联系起鱼鳔的形状和她说的避子,霍霆山当即明白这鱼鳔该戴在何处。


    “夫人,你想让我戴这玩意儿?”霍霆山语气莫名。


    裴莺点头说是,“避子药寒,我不想喝了。”


    “那就不喝。”霍霆山接话。


    裴莺观他面色,敏锐的察觉了点旁的东西:“我不喝避子药,那你得戴鱼鳔。”


    “孩子有了就生下来,我又不是养不起,且我与夫人之子一定聪明伶俐,胜过旁人多矣。”霍霆山手指一松,他手中的鱼鳔掉回小瓷碗里。


    裴莺眉头皱起,这人果然还没放弃,“霍霆山,我有一个孩子……嗯,三个,现在有三个孩子已经足够了,而且生孩子哪是容易之事?古往今来,多少孕妇死在鬼门关,万一我难产,那肯定就是一尸两命。”


    最后四个字狠狠拨动了下他的神经,“不会的。”


    裴莺见他如此神情,就知他是不懂。


    或许霍明霁和霍知章的降生,这人完全是当甩手掌柜,只知女郎十月怀胎后就能得一个孩子。


    裴莺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竟古时连月经都能避讳,更别说产房中事了。


    这些男人高高在上惯了,刀子不割到自己肉上不觉得疼,因此觉得生孩子轻松,和生一场不痛不痒的小病相去不远。


    那些生育的妇人呢?


    她们本就得靠着夫家,且丈夫有可能还不止她们一个女郎,又哪里会将这些苦扬到人前,多是自己默默吞回肚子里,至多和自己最亲的母亲哭泣生育之苦。


    而死去的孕妇并不会说话。


    因此长久以来,这些男人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女性的生育之苦,理所当然的认为女人生孩子相当容易。


    包括如今的霍霆山。


    “你觉得不会,是因着你听闻得少。”裴莺没好气,“再说了,你又生不了孩子,这事你没有发言权。”


    霍霆山皱着长眉,并未说话。


    裴莺认真和他说,“我如今已非双十年华,身体比不得当初了,你可以去问问冯医官,我这个年纪生孩子的是否要远远危于年轻的小娘子。”


    “我改日和他说。”霍霆山拿过她手里的瓷碗,另一手单手圈着裴莺的腰,竖着将人抱起来,“今夜我且帮夫人试试这鱼鳔。”


    裴莺那声惊呼还在喉间,就听他还有后半句,“不过此物甚是新奇,夫人得亲手为我戴上。”


    几步路以后,霍霆山绕过了雕花屏幕。床榻旁有小矮柜,他先将手里的瓷碗搁在矮柜上,而后抱着裴莺坐下。


    他坐于榻上,裴莺坐在他的腿上。


    男人长臂圈着怀中人的细腰,眼尾挑出一抹笑,“夫人,请。”


    第89章


    主屋经过修葺, 陈旧的设施一律翻过新,此外还添了女郎用的妆匣和许多衣匣柜子,屋内墙壁上新增了金玉托盘, 其上托着一枚枚偌大的夜明珠。


    明珠光彩熠熠, 光芒亮且柔和, 连成一片时将屋子映得宛若白昼。


    不过此时, 墙壁上带着黑纱的小盏落下不少,小盏罩于明珠之上, 将屋子内大半的明珠光芒尽数遮蔽。


    裴莺不住呼吸微窒, 这人是“整装待发”, 只欠“东风”, 且还想她亲手把这阵“东风”送至。


    置于她腰后的大掌感受到她的僵硬,男人低笑了声,“这鱼鳔是夫人想用的, 是也不是?”


    裴莺顿住, 过了半晌才小声吐出一个“是”字。


    “既然如此, 夫人哪有不出力的道理。”霍霆山理所当然地说。


    裴莺和他对视片刻, 到底将目光移到小柜的瓷碗上, 她欲起身,但腰上还箍着她。


    “霍霆山,你是否仍不想用鱼鳔?”裴莺见他不放人,黛眉拧起。


    “夫人误会我多矣, 只是拿鱼鳔这等小事, 何须劳烦夫人。”霍霆山长臂一伸,将小柜上的碗拿了过来。


    小碗已到跟前, 裴莺慢慢捞起里面的鱼鳔。


    最初她让辛锦用热水浸泡,既是将干硬的鱼鳔泡开, 也是高温杀菌。等待的时间有些久,如今水都不怎么热了,不过温度倒是刚好。


    霍霆山见她慢吞吞的,也不催促,由她在那里磨蹭。


    裴莺拿了鱼鳔后,试着往后挪了些。这回成功了,她身后的那只大掌没阻止她。


    裴莺腾出了些位置后,低眸往下看,看一眼,目光迅速移开,过几息又挪回来。


    到底是抬手了。


    将他宽松的裈裤扯下些,裴莺还看到里面有一层。


    灰色的小布料,那是她亲自挑选和缝制的。


    霍霆山也垂眸看。


    刚开始穿时他挺不习惯,穿着觉得不自在,但穿久了以后,竟多了些诡异的安全感。


    男人忽然哼笑了声,“夫人亲手为我缝制的短裤甚好,且我发现一点……”


    “什么?”裴莺疑惑。


    “夫人眼力颇佳,若身为男儿,在沙场上一定是百步穿杨的料子。”霍霆山说。


    裴莺最开始没明白他那句“眼力颇佳”,直到顺着他的目光朝下,落在短裤前方,才明白那话到底何意。


    男式的小裤和女式的在前面有明显区别。


    裴莺脸上的红晕从耳尖蔓延至脸颊,宛若上了一层胭脂色。


    这有什好夸的,本来就是往宽松的做,她也没想到竟刚好。


    霍霆山抱着人挪了个位,令自己靠在榻侧的立柱上,“劳烦夫人继续。”


    裴莺将那短裤朝下扯了些,目光尽量定在鱼鳔上,颤颤巍巍的开始忙。


    耳畔侧的气息沉了许多,每次呼吸愈发趋近某种大型野兽的换气声。


    裴莺心惊胆战,她其实并无多少次直观地看过,之前在远山郡的汤池里,这人不打个招呼就除了衣算一回。


    以前那几番燕好,先不谈是夜里烛火昏暗时发生,她本身也极少去看,更别说如现在这般几近是丈量的靠近。


    原来这般的凶,又凶又狰狞,怪不得它肆意妄为起来叫人悚然。


    一个鱼鳔套是三层堆叠,为防滑位,裴莺让辛锦在鱼鳔开口处缝了几针做定点。


    但这仅是在开口固定,里面是没固定住的,所以这会儿戴起来还是有些难。


    裴莺在调整。而她越是调整,耳侧的呼吸就越急,听得她一张脸彻底涨红,几欲滴出血来。


    “夫人戴好否?”他的长臂箍着她的腰,如捕获猎物的巨蛇,一点点收紧。


    “再等等。”裴莺小声说。


    霍霆山呼吸紊乱,“我突然觉得这或许是夫人之诡计。”


    “哪有?”裴莺不承认。


    霍霆山一双黑眸稠似墨:“若在战场上,夫人这回已杀敌数千。”


    裴莺稍愣,眼底划过一道亮光,继续垂着眸捣鼓,“我也是第一回弄这个,不甚熟练,你多多包涵。”


    一下又一下,仿佛拿住了连着野兽口咖的缰绳,令巨兽喘着粗气却无可奈何。


    霍霆山一开始还没察觉出她的心思,直到看见最后那点小皱褶她弄了又弄,但就是“不熟练”的没弄好,那一瞬,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得,她又和他耍心眼儿。


    “不知夫人是否听过‘引火烧身’这四个字。”霍霆山眼底有一簇跳跃的暗火。


    裴莺僵住,但还不等她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方才只靠着一条长臂的后背,如今挨着柔软的床铺,他俯了下来。


    于是,令她心惊的烈焰自他眼底蔓延至她身上,当真应了他那句“引火烧身”。


    圆润的耳垂,修长的颈脖,心口上的那颗小红痣,以及那白玉绵绵。


    裴莺一直在抖,仿佛被煮熟般,身上泛起大片大片瑰丽的胭脂红。


    无论多少次,她都觉得这人永远学不会慢条斯理,他总是擒着、箍着,也用腿别着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退。


    床榻两侧,本来悬挂在玉钩上的罗纱随着榻的微颤而落下半边。


    月华浅浅,越过窗牗斜斜的溜入房中,几近到延伸到榻前的雕花屏风上。


    屏幕挡住了光,让那处角落形成彻底的暗区,仿佛是某种巨型海兽的巢穴。而巢穴中,有海兽不久前才捕获的貌美鲛人。


    某个时刻,鲛人开始落泪。


    她短促的气息似乎积攒到一个摇摇欲坠的临界点,到底是变成了细碎的哭腔。


    “霍霆山,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


    “夫人,我今早才刮过胡子。”接着响起的男音含糊不清,像说话时嘴里衔着肉般。


    裴莺被困在榻的犄角,后方是墙壁,前方是带着惊人热度的铜墙铁壁,似与后面也相差不远。


    美妇人一张玉颜尽是春桃艳粉,衬得通身肌肤愈发若奶脂般的白,她眼睫湿漉漉的,一点泪珠垂在绯红的眼尾,要掉不掉,仿佛牡丹沾露,比一池娇色还要秾艳。


    “真的长出来了。”她声音瓮瓮的,又像多汁的荔枝,每一声都浸着水意的哭啼。


    裴莺抬手,在他下颌处果然探到一点刺刺的。


    她记得今早她的头纱被揭开,她看到他下巴还是光洁的,刚刚看着也好似挺干净,未曾想一日不到,他的胡子就长出来了。


    “夫人莫要寻借口,我方才沐浴时已确认过。”霍霆山对那颗小红痣钟爱极了。


    裴莺本能的抽搐了下,第一反应是他骗人,还和他争了两句。


    霍霆山嗤笑道,“这点小事还不值得我欺瞒夫人。”


    裴莺听他语气不像骗人,她糊成一团的脑子慢慢转动,片刻后想明白了。


    在霍霆山的角度,他或许没有说谎,这人以手抚颌,没感觉到异样后便罢了。他却也不想想,他手上一片厚茧,那点微不足道的小胡茬哪能令他觉得扎手。


    霍霆山自己不觉得扎,却苦了裴莺,他每每靠近时,却带起一片似痒似疼的异感。


    裴莺最开始试图用手贴着他的下颌,以此来挡住那点新冒出来的小胡茬。


    偏偏这人又开始大开大合,每一下都重得很,令她抬起的手不住脱力,连指尖都抖得厉害至极。


    “霍霆山,你不要那么急……”裴莺试图和他沟通。


    然而这一刻是她说她的,他忙他的。裴莺只说了几句,话便细碎不成句。


    她几乎被那阵可怖又汹涌的感觉搓磨得晕死过去。前一瞬高高提起,脚下走纲丝似的悬空,后一瞬山岳轰塌,重重将她掩埋在底下。


    也好似热锅架起,在沸腾时大锅陡然旁倾,于是密集而迅猛的水液呼啸着朝她袭来,将她裹携,连岔气时的颤音都被吞没。


    这一方的温度似乎节节在攀升,越来越热的气息蒸得美妇人那身细皮嫩肉都冒出细密的香汗,她丰腴绰约,娇躯莹润透白,又晕着健康的粉润色泽和别样的红痕。


    裴莺枕着的锦巾泛出一小片的深色,不仅是锦巾,被子也污作一团,深色晕开星星点点,偶尔某处深色扩大,连成一块小“湖泊”。


    窗牗乌云被风吹拂,月影西斜,夜已到了极深之时,凶狼出窝,皮毛斑斓的恶虎在林间疾驰。


    有暗影投下,肥美的白兔触不及防被巨大的兽爪摁住。少倾,林间传来啧啧咂咂的、宛若野兽进食的声响。


    月下小溪潺潺,天上这时下起了雨,雨势渐大,林中的小溪遂涨起了潮儿,将旁边的土地润得绵软。


    裴莺趴在榻上,感觉到他离开,眼睫颤了颤,想着再躺一会儿,等下再去沐浴。


    谁知道她忽然听到“啪嗒”的一声响,像是……针线被扯断。


    裴莺怔住,费力翻了个身,只见这人扯断了鱼鳔上的针线,将最内那一只拿出来丢了,然后重新戴上。


    许是察觉到她震惊的目光,霍霆山转过头来,他面上不见餍足,“夫人,这鱼鳔更换甚是方便。”


    “不是……”裴莺才吐出二字,一片暗影投下。


    ……


    金乌爬上地平线,点亮苍穹一角,随着时间推移,这一角的亮光蔓延至整片天幕,白日降临。


    州牧大婚已过,玄菟郡四个城门都不再派发红鸡卵。


    有些不死心的百姓今日还往城门去,见真的不派了,只能遗憾的折回去。


    日子逐渐恢复如常。


    今天霍氏兄弟和孟灵儿都起了个早,三人在正厅碰头。


    “大兄,二兄。”大婚结束,孟灵儿改了口。


    霍明霁笑问,“妹妹方入府,昨日安寝否?”


    孟灵儿颔首,“挺好的。”


    待霍明霁和孟灵儿聊完,霍知章也过来和她搭话。他们之前在并州有一起上过堂,算起来孟灵儿和霍知章其实还更熟悉些。


    如今这聊天内容,也是和上堂有关。


    今日要和父母请安,再加晚上有家宴要摆,因此恢复学业一事自明日起。


    换句话说,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日。


    霍知章问孟灵儿的功课做得如何。


    孟灵儿:“已写完。”


    霍知章惊愕道,“全部皆是?”


    他们有许多个先生,每个先生都有自己的任务,且“放假”十来日,布置下去的任务自然不少。


    “自然是。”孟灵儿毫不犹豫。


    霍知章神色复杂,“没想到你还挺爱念书的。”


    这时有一声轻笑传来,细听之下带着嘲讽。


    霍知章僵住,涌现出一股不祥预感。


    下一刻,预感实现了。


    “你以为何人都似你一般懒散?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霍明霁嘲弄道。


    霍知章懊悔,“兄长。”


    怎的在妹妹面前说这般的话,这令他往后面子往何处搁?


    霍明霁反问道:“我说得不对?”


    霍知章小声辩驳,“我并非不做,我只是迟些,且母亲之前在父亲面前说‘因材施教’,我觉得我天生就是武将的料子,当不来文臣。”


    书上的字一多,他就看得头疼。依他看,认识字,会写字即可,多余的何必呢。


    “你觉得有用?你看父亲和一众先生觉得否?”霍明霁淡淡道。


    霍知章脸色微变,但无法反驳。


    孟灵儿看着兄弟俩你来我往,她面上很乖巧,但心里生出些趣味。


    霍知章说不赢霍明霁,干脆转开头,继续和孟灵儿聊天,聊玄菟郡,也聊幽州以北的北国。


    “中原人常骂我们幽州男儿是蛮子,却不知北国那些匈奴才是真正的蛮夷。”霍知章不屑道。


    孟灵儿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她对面的霍知章没看出来。


    孟灵儿问:“匈奴如何?”


    “那些个匈奴野蛮又暴戾,时常南下抢掠,抢粮食,也抢女人和男人,有些恶劣的抢完以后还会放火烧村。”霍知章一脸厌恶。


    放火烧村多发生在大战事前,烧掉村子里的粮仓,让村民食不果腹,只能向四处扩散去一口吃的,有些甚至会变成流民。


    反正只要能给他们添堵,匈奴都相当乐意干。


    孟灵儿惊愕:“男人也抢?”


    “有时也抢的,抢去当两脚羊。”霍知章说。


    孟灵儿:“什么是两脚羊?”


    霍知章给她解释:“人有双足,他们把人当成羊这类可以宰杀的食物,故而称为两脚羊。”


    孟灵儿脸色变了又变。


    “知章,莫要吓到妹妹。”霍明霁皱了眉头。


    霍知章轻哼了声,“她都念书了,肯定不似寻常小娘子那般容易被吓到。”


    “大兄不打紧,先生也和我说过,□□时时人会易子而食,我只是……”孟灵儿声音低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原来有些人哪怕不缺粮食,也会吃人。


    关于北国,霍知章又和孟灵儿说不少。


    孟灵儿听得很认真,也发现她这位二兄对行军打仗的兴趣远胜于读书。


    聊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是辰时聚在正厅的,然而等外面的日晷阴影走到巳时后半段,他们仍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兄长,父亲和母亲怎的还没出来?”霍知章有些坐不住了。


    霍明霁神色平静:“这就等不了了?”


    霍知章:“……也不是。”


    又过了一刻钟,三人听到脚步声。


    第90章


    裴莺和霍霆山出来时, 瞬间迎来了一道道目光,三双眼睛全部看着他们。


    虽说皆是目光清正,但裴莺就是被看得心虚, 一度避开他们的目光, 总觉得小辈们都知晓。


    起晚了, 且晚的不是一星半点, 早膳直接跳过,都快至午膳点了。


    她急得不行, 偏偏霍霆山这人淡定得很, 还满口歪理, 说等着的又不是长辈, 小辈等,那就等着呗。


    于是本就起得迟,他磨磨蹭蹭, 甚至还想, 他们便来得更迟了。


    “见过父亲, 见过母亲。”霍明霁率先从座上起身。


    孟灵儿和霍知章跟上。


    三人依次给裴莺和霍霆山见礼。


    在大楚, 新妇拜见舅姑等男方的长辈, 会得到一份见面礼。裴莺之前了解了番,若是二嫁见继子,她则需要给对方礼物。


    毕竟对方是小辈。


    于是三个小辈都得了一份礼物,接了锦盒后, 三人再度拜下道谢。


    “起来吧, 以后都是一家人。”霍霆山发了话,他目光扫向二子:“你俩当兄长的, 往后得爱护好妹妹,她虽不姓霍, 但与你们同胞无异。”


    孟灵儿怔住,下意识看向裴莺,眼里带着迷茫和不敢置信。


    裴莺给了女儿一个安心的眼神。


    霍氏兄弟异口同声道:“谨遵父亲教导。”


    大黑猪还有四头,霍霆山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之人,昨日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杀豕宴宾客也未尝不可。


    但若那般,四头黑猪要去得一干二净,而主人家忙碌,反而吃不了多少,于是霍霆山干脆不将豕肉端上来。


    反正除了零星的幽州将领和士兵,其他人都未吃过。


    今日家宴,算是自家人正式聚首,霍霆山和裴莺商量后,决定杀猪。


    依旧是挑了一头长得最胖的黑猪。


    红烧肉和炒猪肉一端上来,饶是一向沉着的霍明霁,眼底都掠过一缕错愕。


    “这是你们母亲养的豕,长速快、出肉率高不说,滋味还与寻常豕肉不同。”霍霆山说。


    上回裴回舟辞别,孟灵儿也有份参加践行宴,因此在座的五人,只有霍氏兄弟还没有尝过豕肉。


    霍知章念念不忘第一回吃小炒肉的惊艳感,如今红烧肉一端上,他就垂涎三尺。


    可惜,长辈还未动筷。


    霍明霁也觉闻着香极了,不仅香,卖相还相当不错,肥瘦相间的肉上浇着稠润的深色汤汁,光是看着就下饭。


    不过比起口腹之欲,霍明霁更关注旁的,“父亲,您说这豕长速快,出肉还多。那比之普通的豕,它能多几何?”


    霍知章盯着肉,咽了口吐沫。


    孟灵儿虽然之前吃过,但有时吃过反而才更馋,这会儿也看着案上的肉碟。


    霍霆山见两个小的都盯着肉,“待用完膳,让你母亲带你去瞧瞧那黑豕,现在用膳吧。”


    霍明霁看向裴莺,“劳烦母亲了。”


    裴莺笑了笑,“没事。”


    终于听到“用膳”,霍知章拿起双箸,目标很明确,直接夹红烧肉。


    一口肉吃进嘴里,霍知章大为震惊,若不是口中有食物堵住,含糊不清有失礼仪,他高低要叹上几声。


    霍明霁不像霍知章那般急冲冲,不过第一箸也是夹的红烧肉。


    汤汁香稠,肉嫩鲜香,肥瘦得宜,半点豕肉该有的腥臭都无。一口咬下去,鲜香的肉汁爆出来,瞬间侵占味蕾。


    霍明霁惊愕,下意识抬眸看向上首的裴莺。


    裴莺和霍霆山的案几挨得近,两人几乎坐在一块儿,今日家宴丰盛,豕羊鱼虾尽有。她一向不喜羊肉,这会儿低声和霍霆山说着话,没注意下首的霍明霁在看她。


    而霍明霁则看见,他那个平日不苟言笑、又或是至多冷笑的父亲,这会儿勾着嘴角,和身旁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抬手将她案几上的羊肉拿了,又将自己案上的虾放了过去。


    霍明霁执着双箸的手稍顿。


    霍知章和孟灵儿都在埋头吃红烧肉,上首的情景他们或许也看见了,但已然习惯。


    一顿家宴,几人都吃得畅快无比,所有人案上的那碟红烧肉都清空了,包括裴莺的也不例外。


    其实裴莺那碟还剩一点,但最后让霍霆山给端了过去。


    饭罢,霍明霁再次看向裴莺,这次恰好和上首的美妇人对了个眼神。


    “明霁走吧,我和你过去。”裴莺从坐上起身。


    霍知章也想去,“母亲,我也和您同往。”


    孟灵儿见霍知章说完那话竟转头看她,她心领神会,“娘亲,我也去。”


    于是从正厅出来,裴莺身后多了三条尾巴。


    霍霆山的州牧府其实不比其他两州的府邸小,不过远没他们的奢华,裴莺看到一些陈设是新的,应该是最近才新添置又或是重新修整过。


    府邸大,院子自然也多。


    西北角的一个院子改名为“豕园”,专门用来养猪。


    当初的六头黑猪,送了裴回舟一头,当日给他践行杀了一头,今日家宴也宰了一头,如今还剩下三头。


    不过这仅是第一批。


    在见识到阉割的益处后,后面并州回幽州的那一路,霍霆山给过大江派了个收购小猪的任务,命其自行去寻当地猎户。


    因此抵达玄菟郡时,除了带回的三头大猪,同行的还有三十余头小猪。


    如今这些猪全部圈养在豕园里。


    霍明霁起初看到过大江在院子里,不过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随裴莺一同往里。


    待看到剩下的三头黑猪,霍明霁眼睛微微睁大。


    三头黑猪,比平常的野猪要肥硕许多,体型几乎是寻常猪的两倍大。


    “母亲,这豕怎长得这么般的大?”霍知章瞠目结舌。


    裴莺给他们解释:“因为这些都是劁豕。在豕的幼年对其进行阉割,能使之变得好吃懒动,这光吃不动,自然就长肉了,且经此法再饲养的豕,体味也会随之轻许多。”


    两兄弟恍然大悟。


    明白过来的同时,也感觉新奇和茅塞顿开。


    确实如此,不好斗、不好动,但食量又大的豕,可不就等着长肉么。


    霍明霁想到了之前看到的过大江。


    府中幽州兵不少,但说来也巧,霍明霁恰好知晓过大江以前当过屠户,想到方才在院中看到的那道身影,他心领神会。


    仔细看了看三头大猪,霍明霁对裴莺说:“母亲,我方才在院中看到过大江,我记得此人早年当过屠夫,院中的小豕是否全经他之手阉割?”


    裴莺颔首说是。


    “母亲大才也。”霍明霁拱手作揖。


    裴莺失笑,“小事罢了。”


    青年直起身,神色郑重地道,“此绝非小事,只要有足够的粮食饲养豕,肉类的供应将不再紧缺,而食荤的士兵远比食素的有力气。”


    霍知章也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最近北边匈奴老是小动作不断,想来等到秋天应该有大动作了。”


    秋天不仅仅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开战的季节。


    秋收筹备好粮草,当军农的士兵没事忙活了,正好可以腾出来开战。除此以外,秋季天气舒朗,适合行军。


    去年霍霆山挥军南下,就是在秋季动的身。


    “匈奴有动静啊?”裴莺惊讶。


    霍明霁看了弟弟一眼,后者察觉到了,但听裴莺接话了,便继续道:“是的,最近一个月匈奴几番南下劫掠村庄,弄得边陲百姓苦不堪言,守边的军官已在统计损失,想来再过段时间,父亲会统一给予援助。”


    霍知章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


    之前还在并州,他有时会听到父亲和母亲提起政事。父亲都未禁止,想来他也说得。


    裴莺从这话里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上回匈奴被重创是多少年前?”


    “七年前。”霍知章神色自豪,“那年父亲才刚及而立之年,匈奴大军逼境,父亲领军出征,不仅大胜匈奴,还割下了他们左贤王的头颅,经此一役后,匈奴龟缩回草原深处。”


    裴莺若有所思。


    七年啊,七年足够做许多事了。比如畜养大批牛羊,也比如一批青少年长成孔武有力的男儿。


    “不过就算他们再来也无妨,父亲能制他们前面两回,这第三回肯定也行。”霍知章对此毫不怀疑。


    七年前那次仅是最近的匈奴大军压境;在十七年前,他父亲刚及冠时,就率军剿灭过匈奴五万精锐。


    两回大胜匈奴,让幽州边境维持了长达十七年的相对和平。


    裴莺见二子面上皆有敬仰,心知霍霆山在他们心中几乎是所向披靡的存在。


    待他们看完猪后,裴莺回去了。


    霍知章还有些课业没写完,得回去写课业。


    孟灵儿课业倒是写完了,闲来无事,见霍明霁留在猪园里和过大江谈论饲养猪的日常,她干脆也留下。


    裴莺有午睡的习惯,她回去歇息,一觉醒来,忽觉闷热。


    分明两侧的罗纱挂在玉钩上,她睡前也将房中的窗打开了,但睡醒后那股热气若有似无的缭绕在周围。


    裴莺后知后觉意识到,夏天真的来了。


    虽说这里没有温室气候,但古代没有风扇,也没有空调。或许她本身是南方人,光是想到夏季只能靠扇扇子度过,裴莺顿觉天塌了一半。


    外面有人在说话,是霍霆山的声音。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在刻意放低了些后,几乎听不见说话内容,只有隐约“准备”二字飘来。


    裴莺抱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


    少倾,外面有人进来。


    霍霆山绕过屏风,便看见裴莺靠在床头,她墨发未束,中衣领口微散,眼神没有焦距,仿佛还未睡醒。


    “吵醒你了?”霍霆山走过去,把人重新放平了,“继续歇息,这回不吵你。”


    “不是。”裴莺抱着被子,有气无力地问他:“霍霆山,玄菟郡的夏季热吗?”


    见她是真不睡了,霍霆山在榻旁坐下,“稍热,但肯定比交州那边好。”


    他年少时去过交州,那地方才是火炉,不仅热,还多雨多蚊虫,且不时有洪涝。


    本以为这番话后,美妇人脸色会好些,未曾想她反而彻底蔫掉了。


    裴莺双目无神。


    交州,他居然拿幽州和两广地区比较。


    “夫人?”霍霆山伸手探了探裴莺的额头,不烫。


    裴莺拍开他的手,“身体无事,我只是在想今年夏季要如何度过?”


    这话令霍霆山挑了眉。


    夏季如何度过?


    思及方才裴莺问夏季热否,他了然。她这是怕热呢。


    霍霆山:“调多两个女婢给你打扇。”


    “风也是热的。”裴莺摇头。


    霍霆山抬手探向她后颈,那片滑腻的肌肤很干爽,未见有汗意,她通身都是冰肤玉骨,摸着舒服极了。


    后颈处的大掌逐渐不老实,裴莺瞪了他一眼,再次把他的手拍开,“这大白日的,你也不嫌羞。”


    霍霆山坐于榻旁,如山岳拔地而起,大半的光影被他挡在榻外。


    男人低眸看向榻上人,她枕在锦被上,墨发如莲散开,中衣交领处敞得比方才大了点,那片丰润白得有些晃眼。


    他喉结滚动了下,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将她困于犄角,肆意的在那片雪白处绘上色彩。


    裴莺本是思绪混沌,但某个瞬息,一股难言的危机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后颈处那小片方才被霍霆山抚过的肌肤下意识的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裴莺思绪本有些涣散,却几近是刹那就彻底凝聚了,她机警地抬眸,而这一眼恰好望入那双逐渐幽深的狭长黑眸中。


    他眼中深似海,巨兽在海中长鸣翻腾,叫嚣着要进食。


    裴莺的双腿条件反射的抽搐了下,腿芯处泛起一阵酸软。她几乎是立马从榻上坐起来,还拢了拢散开的衣襟,“霍霆山,你是真的不知羞。”


    男人哼笑了声,“我还未做什么。”


    说着,他抬手将人揽到怀中,“夫人那番话着实冤枉我多矣,既然如此,不如……”


    “你想都别想。”裴莺抬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我那里不舒服。”


    听她说不舒服,霍霆山皱了长眉,“那药不顶用?”


    昨夜和今早都有给她上药,如今已是申时初,按理说药效早该发作才是。


    “莫不是那药制出来后不能久放,我去问问冯玉竹。”这番是大事,耽误不得,霍霆山就要起身。


    裴莺赶紧把人拉住,“你别去。”


    她只抓住他的衣角,那力道于他而言微不足道,但霍霆山停住了,他眉梢微微挑起,打量她片刻,直把裴莺看得移开眼。


    这下他哪还有不明了的。


    她又诓骗他。


    遂重新坐回去,霍霆山把人捞回来,“夫人以后少拿身体之事诓骗我。”


    “你不能老是想着那种事。”说起这个,裴莺忍不住提起早上,“今早让他们等了这般久,你在小辈那儿的脸不打算要了?”


    霍霆山不以为然,“他们父母新婚燕尔,起晚点又如何?”


    从来只有小辈顾忌长辈,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依他看,她就是脸皮太薄。


    免得她还想着早上之事,霍霆山转移话题,“城西有个地窖,待天再热些,我让人送些冰块来。”


    裴莺稍愣。


    是了,古代有地窖。


    冬日最冷时在结冰的水道取冰,藏入地窖深处,待炎炎夏日再拿出来使用。


    地窖藏冰确实是个纳凉的好办法,不过此法耗费的人力物力都非常巨大,不是顶尖权贵,又或是富得的豪强都用不起。


    且还得爱惜着用,毕竟夏日时的冰块用一些就少一些,真用完就没有了。


    “冰块啊,对,冰块……”裴莺喃喃道,“霍霆山,地窖之法太过于余劳民伤财,往后夏日制冰吧。”


    “制冰?”霍霆山琢磨着这两字,“夫人,这冰不是随四时变化才会出现吗,如何能制?”


    裴莺卖个关子,“你往后就知晓了。”


    除了地窖藏冰之法外,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法可以获得冰块。


    那就是硝石制冰法。通过硝石大量吸热,使水迅速凝成冰。硝石又称为硝酸钾,外观为白色,常在墙角凝结,因此也被称之为墙霜。


    硝石制冰直到唐代时才出现,但裴莺等不了那般久了。


    “你松开,我要去寻硝石。”裴莺试图将她腰上的手挪开。


    霍霆山没动,任她自己折腾,他回忆了下“硝石”二字,有点印象,“夫人说的硝石,是否是一剂药材?”


    裴莺颔首。


    距离盛夏还有点时间,现在先摸索出制冰之法,后面可以将冰卖给一些小豪强。


    大豪强或许也可,只要是爱惜着冰块、但兜里有银钱的,都可以成为她的客户。


    霍霆山从榻上起身,“我随夫人同往。”


    *


    马车在集市的医馆前停下,霍霆山先从车中下来,而后再将车内的美妇人牵下车。


    裴莺今日没戴帷帽,下车后不少布衣驻足。


    布衣们都认得霍霆山,如今见裴莺和他站在一起,瞬间明白这位肯定是他们的州牧夫人。


    两人一同进了医馆。


    外面的布衣在说小话。


    “嗳,裴夫人果真貌美至极。话说,霍幽州竟携夫人来医馆,莫不是身体抱恙?”


    “我觉得不是,他们方才的精气神相当不错,不似患疾之人。莫不是裴夫人欲求子?”


    “你这呆子,求子之事肯定得秘密进行,且宣府中医官不比外出求医方便?依我看,霍幽州一定是携夫人来体察民生。”


    周围人恍然大悟。


    “你说得有理。”


    “大概是了,霍幽州以前就不时会在郡中查民之需。”


    ……


    裴莺没有直接要硝石,而是将硝石混在几样药材之中。后面她和霍霆山一连去了几家大医馆,买了不少药材。


    “夫人想在外用膳?”霍霆山见裴莺看着食肆。


    裴莺摇头,“非也。我只是想待冰制出来后,或许可卖一些给食肆。”


    食肆里放冰盆,再以小佣手动扇风,这空调不就有了。惧热的食客一定会成为这些有“空调”的食肆的忠实簇拥者。


    霍霆山想起府中的三个小辈,“其实在外用膳也并无不可。”


    “今日不了,午时才杀了猪呢。”裴莺拒绝。


    霍霆山眉心动了动,最后没说什么。


    两人打道回府。


    和今日午宴一般,晚宴在正厅用。不过比之午时,晚宴的案几上,除了一众美味佳肴,还多了酒。


    蒸馏出来的酒可自行兑度数,不过比起米酒,裴莺更喜欢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


    月光杯是没有了,白玉杯倒有一只。


    她和孟灵儿案上的皆是葡萄酒,他们父子三人喝的都是高度米酒。


    待一壶酒尽,裴莺忽然想起什么,忙按住还想要抬手招女婢斟酒的霍霆山,“霍霆山,你不能再喝了。”


    连名带姓喊他,底下的霍氏兄弟同时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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