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上首的男人被连名带姓的喊, 却只是放下酒樽,面上也不见怒意:“夫人莫忧,我千杯不醉。”


    “你以前喝的是清酒, 如今这些是蒸馏酒, 度数高得很, 如何能和清酒一样。”裴莺黛眉微拧。


    霍霆山说起之前:“蒸馏酒出锅那会儿我也饮了不少, 未见有醉意。”


    裴莺听他这话,知他是还未死心, 干脆不劝他了, “行, 那你喝吧。不过我不喜房中一股酒味, 你喝完那些酒后,烦请将军今夜去书房将就一晚。”


    霍霆山准备抬手唤女婢添酒的动作停住,“夫人何至于此?”


    裴莺不说话, 也不看他。


    霍霆山看了她片刻, 轻啧了声, “行吧, 我也不差那几口酒。”


    他们两人说话其实并未太大声, 不过正厅也就他们五人,加之今晚是家宴,彼此摆案都较为靠近。


    于是底下三人都听到只言片语,再结合上首之人的神态和动作, 基本猜了个大概。


    霍明霁敛眸, 霍知章错愕,而孟灵儿莫名不是很惊讶。


    一头黑猪一家五口只吃两顿当然是吃不完的, 因此今日府中卫兵也有口福。


    吃了一些,再分去一些, 但黑猪体型大,依旧有肉剩下。


    “霍霆山,这肉如何保存,放于地窖中吗?”裴莺问。


    霍霆山说:“府中有数口深井专门用于储存肉,未用完的肉通常是装入吊篮内,再放进井中保存。


    裴莺若有所思。


    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深井的水温会远远低于地表。但近水源的地方易有小虫子繁衍,待冰块制出来,还是将肉藏在冰中保存妥当些。


    膳罢。


    裴莺回了主院,霍霆山本想和她一同回去的,但中途有卫兵来禀报,他便改道去了书房。


    回到主院,裴莺拿了纸笔,自己顺了下明日硝石制冰的步骤。


    花了些时间写完,裴莺将纸张看了又看,“先试试,不行再调整好了。”


    计划表列完了,裴莺去耳房沐浴。


    如今的天儿比之前热,水不用烧太热也可,裴莺在大浴桶里舒舒服服泡完出来,也未到安寝之时。


    主屋很大,里面的陈设不少,檀木云纹妆奁,窗牗旁她一惯躺的软榻,摆着象棋盘的案几,雕花木屏风,还有靠墙的一排排衣匣……


    裴莺的目光落在衣匣上。


    一排衣匣,有雕花莲纹的箱子是她的,面上没有任何纹路、状似普通衣匣的匣子是他的。


    衣匣按所装衣物分门别类置于木架之上,底层放大氅,往上是下襦,再往上是上襦,而像裈裤和帕腹这一类贴身衣物则另放别处。


    总的来说,身上之物从上往下在木架上相对应。


    裴莺的目光落在没有纹路的衣匣上,如临大敌。她记得当初帮霍霆山拿衣服,意外看到他的衣匣。


    他衣匣里的衣裳都是“一条条”的,不少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看到就令强迫症患者眼睛疼。


    在原地站定两息,裴莺到底过去了,她先打开了霍霆山放大氅的衣匣。


    只见其内大氅还算整齐,裴莺呼出了一口气,随即将这个衣匣关上。


    她又打开了上方放袍子的衣匣。


    这回衣匣打开,“麻花”出现了。


    霍霆山的外袍多是深色,一大团缠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哪件和哪件。


    裴莺按了按眉心,还是将里面的外袍拿出来。


    扬一扬,再叠好。


    叠了两件后,裴莺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衣袍由浣衣的家奴清洗并晒干后,会由女婢接手送入院内,再帮忙堆叠收入衣匣中。


    他的衣裳不是很多,来去也就几身,刚好够应付雨季时衣物晾晒难干的情况,因此收纳外袍的合拢就两个衣匣。


    裴莺打开了旁边的匣子。


    这个衣匣的情况比刚刚的好不少,但还是乱,看着像伸手往里拿衣服时,随之将叠好的衣裳弄乱。


    裴莺陷入沉思。


    所以这人纯粹是坏习惯,喜欢在拿衣裳时乱来一气。


    就在沉思中,她陡然听到耳畔旁有一道呼吸声,裴莺一惊,正欲转身,后方这时伸出一条铁臂圈住她的腰。


    “夫人为我整纳衣物,我甚是高兴。”


    裴莺挣了挣,见挣不开,只能随他去了,“霍霆山,你这衣匣子怎的这般乱,跟麻花似的。”


    霍霆山抬眼看了下自己的衣匣,有理有据,“我这叫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啪嗒。”


    面前的美妇人抬手将他的衣匣关上了。


    霍霆山稍怔。


    “也是,你不拘小节惯了,估计整理好,明天又继续不拘小节。”裴莺决定选择眼不见为净。


    霍霆山轻咳了声,“那我明日注意些。”


    裴莺拍拍他圈在她腰上的手,给他分配任务,“你总得自己整理一只,你把这个匣子里的叠好,我负责另一个匣子。”


    霍霆山见她这话说得认真,他斟酌半晌,然后缓缓放开裴莺。


    自己叠衣服。


    动作很慢,一看就是之前完全没干过这活。


    实际上确实如此,霍霆山生在霍族,他高祖父在时霍家已起家,虽说中途式微暗淡过,但到他父亲那一辈已重新振兴。


    他自小就有奴婢伺候起居,远轮不到他亲自动手。


    至于行军打仗时,那是真的不拘小节,衣裳很可能都没空换,更别说叠了。亲手整理内务于他而言,是个全新的领域。


    裴莺站在他旁边,他叠一件,她也叠一件。


    霍霆山侧眸往旁看,看见美妇人白皙的侧脸,夜明珠的柔光落在她的眼睫上,那鸦羽般的长睫盛着光,她也似笼在光晕中,恬静又温雅。


    男人的目光转回手上,拿着衣袍扬了扬,慢慢叠好。


    行吧,偶尔叠一叠衣袍似也不错。


    两个衣匣整理完,霍霆山去了耳房洗漱,待他再出现,裴莺已经在榻上了。


    他只穿着一身玄色的中衣,中衣带子也未系好,交领的中衣一路敞开至腹部,大咧咧的露出一排整齐结实的腹肌。


    裴莺听到脚步声,她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些,给霍霆山腾出外侧的位置。


    在如今这个时代,夫妻中是夫为贵,因此歇息时是丈夫睡在里面,如此方便妻子半夜照顾其需求。


    霍霆山见裴莺团着被子在内,也没说什么。他翌日起得肯定比她早,睡外侧也好。


    上了榻,霍霆山伸手将人捞过,“贴墙上作甚,又无需你当帐子。”


    裴莺蹬了蹬腿,“霍霆山,热。”


    腿上挨的那点力道和给他挠痒痒似的,霍霆山混不在意,“夫人莫要诓我,房中窗牗未阖,罗纱都未放下。”


    裴莺不满道:“你和个火炉似的,靠过来就热。”


    冬日和他睡在一块儿或许舒服,但夏日和他挨着还是罢了。


    “心静自然凉。”这人悠悠道。


    裴莺抿了抿唇。


    “夫人,再过些日子,大概要出征了,你随我出征。”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怔住,“出征啊……”


    她忽然想起了午膳后,在豕园里听到霍知章说的那番话。他当时说匈奴近来小动作不断,南下袭了数个村庄。


    “是北上伐匈奴吗?”裴莺被他从背后抱着,动了动,想转个身。


    霍霆山察觉到她的意图,手臂稍松,让怀中人转了个身,“对,北上。”


    回答后稍顿,他问,“今日霍知章那小子和你说的?”


    裴莺嗯了声,“他说最近匈奴多有动静。其实也剩下北边了,如今赵天子只是龙体欠安,尚未驾崩,其他州不可能有大动静,毕竟出师无名。”


    霍霆山动作稍顿,将人揽紧了些,“确实如此。”


    本来秋季出征最为妥当,但恰恰是赵天子山陵崩,所以他才等不了那般久了。


    局势瞬息万变,只要过了天子驾崩后一两个月的“体面期”,后面各州就会有动静。


    而幽州北面有匈奴为祸,冀、并二州南面和司、兖、青三州接壤,若是北面日渐强大的匈奴不解决,到时北边和南边一同发动,他很可能会腹背受敌。


    “也不知晓匈奴那边知不知晓马镫和高桥马鞍。”裴莺喃喃道。


    霍霆山:“或许已知晓。匈奴不擅冶铁,不过被他们击败、如今收入阵中的坚昆人倒是个冶铁行家。马鞍等物他们多半手上有,但数量一定不多。”


    马镫和高桥马鞍问世不足一年,更别说从得知这两样神物以后,霍霆山最初还捏着藏着。


    “夫人安心,此战必胜。”霍霆山给兔儿顺毛似的捋了一下怀中人的背。


    裴莺眉心跳了跳,“骄兵必败,你谨慎些。”


    “夫人也懂骄兵必败。”霍霆山闷笑了声。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颈脖上,痒痒的,裴莺抬手推他,“热,你过去一点。”


    霍霆山握住她手腕,语气寻常,“夫人今夜上药否?”


    裴莺却敏锐地从他这话里听出别的意思。


    没上药,那就是好全了。


    于是裴莺说上了。


    “昨夜有些情难自制,辛苦夫人了,我看看那处还红肿否。”霍霆山手往下。


    裴莺听到那句“辛苦夫人”,还以为这人良心发现,结果后面还有一句。


    “霍霆山,你……”裴莺面红耳赤。


    帐内昏暗,在这犄角形成暗影。身形魁梧的男人退至床尾,面朝裴莺,将她的双腿分别架在自己的腰侧。


    “你我已是夫妻,何须害羞。”霍霆山手上动作不停。


    裴莺感觉腿一凉,腿想收阖已是不成,后面感觉小裤也除了下来。她眼角余光瞥见旁边还有个锦巾小软枕,忙将之拿过来。


    霍霆山伸手探了探,感觉似乎没今早的红肿了,抬眸正欲和裴莺说,却见她拿了个小锦枕撘在自己脸上。


    眼不见为净。


    他轻笑了声,“夫人时常说自己和双十小娘子没得比,我瞧着是无二区别。”


    “你快走开,我要睡觉了。”裴莺囫囵将小裤拉好。


    霍霆山重新躺下,顺手将人再次捞过,察觉到怀里人不安分后,又顺了把她的后背,“今日不动你,但若夫人扭来扭去,扭出火来,那就说不准了。”


    裴莺不满道:“可是热,你一靠过来,我感觉我贴着个火炕,哪有人夏日还睡火炕的。”


    霍霆山松开了些,“夫人口中的制冰需耗时几多?”


    裴莺:“一两个时辰即可。”


    说起制冰,裴莺有了理由,“今日还未有冰,你我挨着实在热,等明日吧。”


    好说歹说,裴莺总算让某个大型火炕挪开了,没有了过于灼人的热源,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睡着了,她身旁的男人却还未。


    自从她住进来后,主屋里多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阵香气充盈着屋中的每一角,将这间朴素又冷硬的屋子悄悄变得柔软。


    霍霆山听着身旁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一瞬不瞬地看着顶上的罗帐。


    赵天子山陵崩……


    许久后,男人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阖上眼睛。


    *


    裴莺醒来时,身侧无人,霍霆山躺的地方早已是一片冰凉。


    裴莺暗自感叹,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真是个卷王。


    睡得晚,起得早,时常不是在兵营就是在书房,且似乎也无午休的习惯。


    “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辛锦上前。


    等裴莺用完早膳,她去了主院的庭院中,让卫兵将昨日买的东西尽数搬来。


    硝石合计有两袋子,皆是从药铺买的,而从药铺内采买的硝石为块状,一块一块,裴莺将硝石倒入石臼里,用石杵将硝石全部碾成粉末。


    “辛锦,去寻两个陶罐来,要一大一小的,且陶罐要添满水。”裴莺对辛锦说。


    辛锦领命。


    灌水后的陶罐沉,裴莺让过大江跟着去。


    不久后,两人回来。


    裴莺将小陶罐放入大陶罐中,“哗啦”的一下,大陶罐内溢出一层清水。


    “母亲。”


    裴莺闻声回头,见是三个小辈,“你们怎的来了?”


    霍明霁带着弟弟妹妹见礼,“给母亲请安。”


    裴莺这才明白他们为何而来。


    大楚重孝道,大户人家更看重规矩,子女每日会来给父母请安。


    她如今为嫡母,底下的小辈按理说要来给她问安。


    “不必多礼。”


    裴莺让他们起了,“其实我没那般多规矩,你们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不必每日都来请安。”


    霍氏兄弟忙推辞。


    裴莺看出两兄弟的局促,笑道:“待会儿我让你们父亲和你俩说。”


    霍氏兄弟这回没说话了。


    孟灵儿没他们这般拘谨,她看着两个陶罐,好奇道:“娘亲,这是要做什么?”


    “制冰。”裴莺说。


    请安结束,本想再聊片刻就离开的霍明霁顿住,“制冰?”


    他只重复着裴莺的话,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两个字。


    裴莺笑着颔首,“对,如今天气渐热了,我想制些冰块纳凉。”


    “母亲,冰块如何能制?”霍知章疑惑,“您说的是命人开地窖搬冰吧。”


    裴莺摇头,“非也,是制冰。地窖之法太过于劳民钱财,且冰块还得爱惜着用,不划算。若是制冰,则无这些顾忌。说来也巧,我还未开始制冰,你们若想看,可在此旁观。”


    不过这话说完,裴莺忽然想起三个小辈里好像有两个要上堂了。


    她看向霍知章和孟灵儿,“囡囡、知章,你俩早上好似有课吧。”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微僵。


    他们确实要上堂,现在来主院中给母亲请安,是趁着课间来的。


    裴莺观他们面色,知自己没记错:“此事不急,你俩先回去上课吧。”


    霍明霁也发话,“听母亲话,你俩且先回去。”


    见两人磨磨蹭蹭、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往院门口走,裴莺失笑说,“回吧,改日再制给你们看。”


    两人离开后,霍明霁说:“母亲,可有需我帮忙之事?”


    “并无,明霁你看着就行。”裴莺将碾碎的硝石倒入外侧的陶罐中。


    硝石入水后,裴莺又往其中加了盐,最后拿了小木棍开始搅拌,“已好了,接下来只需静候。”


    “……好了?”霍明霁错愕。


    就他所见,母亲只往水中添了两样东西。


    *


    书房里。


    霍霆山目光看向众人:“暂定七月初一动身,备战之事,还请各位抓紧自己负责的范畴。”


    众人皆是拱手作揖,“谨遵主公之令。”


    今日六月初十,距离七月初一还有二十日。


    让一批人离开书房后,霍霆山留了零星几人,待安排妥当,他亦随公孙良一同往外走。


    “某有一疑惑,欲请主公为某解答。”公孙良忽然道。


    霍霆山:“太和但说无妨。”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如今主公已大婚,为何仍要禁赵天子山陵崩之事?”


    此事不单是向百姓禁,连带着府中竟也禁止提及,为了令他们重视,主公方才在书房甚至不惜二度重提。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公孙太和是他心腹,加之此人乃一等一的聪明人,若是瞒着他,时间久了许是瞒不住。


    但若将那事告知于他……


    霍霆山敛了神情。


    此乃他们夫妻二人之事,随意让外人知晓成何体统。


    “太和往后就知晓了。”霍霆山淡淡道。


    公孙良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多问。反正此番询问只是出于他的好奇心,并非要紧之事。


    和公孙良分道扬镳后,霍霆山往主院走。才行到院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惊呼。


    “夫人,冰……竟然真的有冰!”


    “母亲,您方才往陶罐中添了什么?”


    “裴夫人,这太不可思议了。”


    霍霆山眉梢微扬,抬步进去,他一进来,院中所有人都看过来。


    霍明霁对霍霆山拱手,“见过父亲。”


    霍霆山目光扫过大儿子,“来给你母亲问安?”


    霍明霁颔首说是。


    “剩下那两个呢?”霍霆山见只有他一人。


    霍明霁给弟弟妹妹解释,“弟妹要上堂,问安完后先行回去了。”


    霍霆山走到裴莺身旁,目光往下。


    绕是此前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小陶罐里、几乎充盈整个陶罐的冰时,他的眼瞳还是微微收紧了下。


    第92章


    霍霆山直接伸手进小陶罐, 他的指尖碰到了陶罐中透亮的晶体,那一瞬间,一股寒气沿着指尖一路蔓延上来。


    确实是冰块。


    而且观其形状, 是直接冻结在陶罐中,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撕裂了时空, 将这只陶罐从严冬拿到逐渐炎热的夏季中。


    霍霆山将小陶罐从大陶罐中捞起, “那号称圆梦真人的蓝巾贼首以前放话说能点石成金,我只当是诓骗愚民的无稽之谈。但现在单凭夫人这一手点水成冰, 倘若夫人和我说能办到贼首口中所言之事, 我竟不觉得怀疑。”


    裴莺抿唇笑笑。


    点石成金么, 其实若有条件, 也不是不可以。


    拿着小陶罐在手中惦了惦,霍霆山见长子盯着他手中的陶罐看,干脆将陶罐掷球似地抛过去。


    霍明霁一把接住, 拿在掌中转着陶罐看, 后面还晃了晃。


    刚凝出来的冰, 与陶罐内壁贴合得很, 半点没有哐当哐当的声响。


    “夫人, 这冰如何制成?”霍霆山问,“是否用了黄芪、柏子仁、金银花……”


    他一连说出了许多药材。


    裴莺眼底掠过惊讶。


    这完全是昨日她和他一同外出,在五家医馆里买的全部药材。


    他竟记得分毫不差,一样未漏。


    见身旁的美妇人怔怔地看着他, 霍霆山眼尾挑出一抹笑, 抬手捏了捏裴莺的后颈,“夫人在想什么?”


    他的手刚刚才碰过冰陶罐, 凉得很,裴莺冻了个激灵, 当即打他的手,“你四舍五入都快不惑了,怎的还行这些孩提之事?”


    “也才不惑。比上回好上不少,夫人上回说我四舍五入年近半百。”霍霆山低声和裴莺说。


    裴莺嘴角抽了抽。


    她就说这人是有点小心眼的,一些芝麻绿豆的事都能记很久。


    霍明霁站在不远处,保持着低头看陶罐的动作没有抬头。


    眼睛没有看,但耳朵听见了,青年眼底划过些复杂的情绪。


    生母病逝那年他三岁,他记事和启蒙都很早,如今依稀还能记得当时一些情形。


    父亲和他生母是各自一个屋的,平时有时会聚在一起用膳。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话极少,例行说两句在如今的他看来是场面话的问候后,便开始用膳。


    真正的相敬如宾。


    那以后,甚至可以说直到最近一年之前,他一直都以为与妻子的相处就是那般——


    相互尊敬、彬彬有礼。


    如此方是敬重。


    但如今,霍明霁却惊觉他以前的认知是错误的。原来和妻子的相处不是只有一种方式,竟还可以亲昵如此。


    “所以夫人,这冰如何来?”


    霍明霁被一声唤回思绪,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美妇人,见对方拿起一个小袋子,袋中残余了些白色的细碎粉末。


    裴莺给他们解释:“主要用的硝石。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小陶罐内的温度会随之迅速降低。当硝石的数量足够时,内容器里的液体就会结冰。”


    除了小陶罐外,霍霆山还看到了一个其内并没有添满水的大陶罐。罐内水液有些浑浊,确实是加了东西。


    霍霆山琢磨了下裴莺的话。


    吸收大量热量,温度迅速降低,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话。但有时往往是这般通俗,才令人有种迷雾忽然被拨开的恍然大悟。


    霍霆山看向一旁瞠目的过大江,“过大江,你率一队士兵去旁的郡县,多收购些硝石回来……”


    “霍霆山。”裴莺喊他,“不用太多也行,硝石可以重复使用的。”


    硝石并非一次性用品,蒸发结晶可以将硝石从原液中提取出来循环使用。


    霍霆山目光移回大陶罐上,水依旧是浑浊的,“夫人口中的重复使用,是否是将水煮干?”


    他想到了盐,煮盐使水蒸干,而后就能得到盐粒。


    裴莺颔首,“正是。”


    得知硝石可重复使用后,霍霆山还是命人去买硝石,只不过这回要的数量减了不少,且为防止旁人知晓秘方,采用裴莺之前的方法购置,即将硝石混入其他药材中,来一出浑水摸鱼。


    硝石制冰之法不一定能保密很久,毕竟步骤简单,没技术含量,但能将方子保存多一会儿是一会儿。


    过大江领命下去。


    “你也回去吧。”霍霆山看向长子。


    霍明霁正要告退,却听裴莺说,“霍霆山,你和明霁他们说下,往后不必日日到我这处请安。”


    霍霆山先看了裴莺一眼,见她神色认真,遂和长子说:“你们往后初一十五来便可。”


    霍明霁拱手作揖,“唯。”


    待长子告退离开,霍霆山再次看向身旁的美妇人,“夫人今早被他们吵醒了?”


    裴莺耳尖微红,“你莫要把我想得那般懒,今早我是自己醒的,我只是不习惯日日有人候着要向我问安。”


    他晚上不放纵时,她都是挺早醒的。


    “夫人那不叫懒,叫养精蓄锐。”霍霆山笑道。


    *


    过大江的办事效率很高,仅用了两天就收购了不少硝石。


    裴莺在郡内的西市买下了一个铺子,铺子原先的整装就不错,无需重新翻新。


    铺子有了,接下来就是招牌。


    裴莺让人弄了个大牌匾,兑了浅蓝色的颜料,在牌匾上书:裴氏冰塊


    牌匾最右端,还画了只抱着“裴”字小兔子,算是把商标也一同打上去了。


    除了牌匾之外,裴莺还命人做了大帷幔。浅蓝色的帷幔上同样写着“裴氏冰塊”,不过此番铺名不再是主要,这面广告招牌似的立幅上写着几个大字——


    冰塊,半两一罐子。


    直接把价格也打在帷幔上。


    牌匾和帷幔挂起后,店铺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布衣。


    “这是,卖冰块的店铺?”


    “卖吃食和卖衣裳都有听说,但卖冰块还是第一回看见。”


    “我记得这铺子原先是卖衣裳的,底下并无地窖,这冰块运过来该如何储藏?”


    “是啊,如今天儿热了,冰块送过来的途中肯定会融化许多,这生意如何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裴氏,这莫不是咱们州牧夫人的铺子?”


    “裴氏都开到这儿来了……什么?你居然问裴氏是什么,我和你说,这商铺的牌子在长安老有名了。裴氏香皂和裴氏佳酿皆是出自于它,说一句‘裴氏’是长安权贵心头好也不为过。”


    “好像正式营生了,不管买否,反正我先进去看看。”


    ……


    孟灵儿和霍知章今日休沐,听闻裴莺要开个冰铺子,他们也参与在其中,今天铺子开业,两人特地来店里帮忙。


    宽大的门板刚收叠起来,外面就涌进来不少人。


    而进店之人皆是精神一震,原因无他,铺子里太凉快了。


    再举目看四周,众人惊骇不已。


    店铺里放着一排木架,那木架之上竟放有一樽又一樽的冰雕,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无一不栩栩如生。


    不仅木架上有冰雕,店铺的四角也囤放了超大号的冰块,四四方方,竟比稚儿还高还厚。


    整间店铺被凉意笼罩,在这逐渐炎热的夏日,这股清凉让人通身舒爽,仿佛身上每一处毛孔都舒张了。


    “欢迎各位贵客,请问要买冰吗?今日冰块大促销,买二赠一。”面带微笑的小佣迎上前:“各位莫要小瞧这些冰块,若是用对了地方,那是财源滚滚来。”


    贾智勇本只是来凑个热闹、纳个凉,但听见一声财源滚滚来,顿时顺着看过去。


    孟灵儿见不少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心里越发期待。


    霍知章适时高声问:“为何说财源滚滚来?”


    那小佣笑道:“比如夏日置一盆冰于食肆、茶舍或绸庄中,再命小佣在其后打扇扇风,店里岂不凉快?只要客人肯驻足,何愁没有生意?”


    贾智勇愣住,随即醍醐灌顶。


    是啊,夏日那般的热,若他的铺子比旁的店铺凉快,客人肯定更愿意去。


    “一罐冰半两银子,但这半两银子花出去,赚回来的可不止半两,更何况今日有活动,买二赠一。”小佣说。


    不少人意动,但还是没人说话。


    孟灵儿看向角落一个“客人”,后者会意开口:“半两银子不算便宜,且如今的天儿还不算热,现在就买冰有些不划算。”


    不少人附和。


    “是啊,现在的天儿还未到不能忍受之时。”


    “今日就买不太划算呢。”


    小佣这时扬声道:“本店可以预定冰块。这几日活动期间预定往后购冰,同样能享买二赠一。”


    此话一出,不少人哗然。


    “那我要预定,先预定三罐冰,待夏至前后送来。”贾智勇首先说。


    有活动加持,他只需花一两银子就能买到三罐冰。


    贾智勇在心里盘算,到时候将冰罐放于他开的茶舍大堂,不,应该放于特定的厢房中,若客人想要用“冰厢房”,还得加钱。


    小佣听闻有人预定,脸上笑容更深,“这位贵客,预定要交定金,定金为全款的三分之一费用。”


    想要从商贾口袋里掏钱并非易事,听说要定金,贾智勇快速问,“冰块稀罕得很,且不易保存,若是交了定金,你们往后却拿不出冰块该如何?”


    “对啊,若是拿不住冰块该如何?”


    “总不能白白占我们的银钱这般长时间吧。”


    孟灵儿这时扬声道,“各位稍安勿躁,请听我一言。”


    小娘子的声音要尖细些,她一出声,不少人都看了过去。


    “你是何人?”


    “怎的有小娘子在此说话?东家呢,让东家出来。”


    孟灵儿扬声道:“我是东家之女,你们所忧之事,我能为你们解答。我们‘裴氏’在长安有盛名,担得起一句金招牌。到了交付冰块之日,若是‘裴氏’交不出货,我们会双倍赔偿你们定金。”


    众人惊愕。


    双倍定金?


    那就是说,倘若裴氏给不了货,他们还能赚一笔?


    “需要下订的客人请到这边来登记。”孟灵儿趁机将人领向柜台。


    孟灵儿拿出一叠藤纸,藤纸上有不少空着需要填写的地方。


    比如货主名字,交付定金之额,预定冰罐之数,下订和预定取冰的时间。


    一张藤纸写完,再摁上带‘裴氏’商标的红印章,最后从中间撕开,一半交给货主,另一半留在裴氏冰店里留档。


    待交货之日,凭着这张单据到店内交付剩下的尾款,即可领取冰块。


    若是因故不想要冰块了,也可以退订。在交货期前一日退订,全额返还定金;交货期当日、以及往后再退订,则扣定金一半才返还。


    退订后可重新再下订,只不过若超了时限,不享受活动“买二赠一”的优惠。


    众人一听还可以退定金,本来就意动的人瞬间没了顾虑。


    纷纷排队下订。


    先下订呗,反正不要了提前来退就是。这裴氏冰铺是州牧夫人的铺子,肯定不会卷了定金就跑。


    ……


    于是裴莺到来时,便看到柜台处排起了长队,长队蜿蜒,一路到外面的街道上。


    玄菟郡并非北川县那种小地方,作为幽州的核心,玄菟郡内有钱人绝对不少。


    通过衣着,裴莺大致能看出排队之人的身份。有的是商贾,有的是豪奴,还有一些来凑热闹的富家小娘子和小郎君。


    孟灵儿看到裴莺,忙将手上的活儿交给霍知章,然后开心地迎上去,“娘亲。”


    霍知章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手的单据,他看看面前排队准备领单据的客人,又看看身旁护送他们出来的陈渊,毫不犹豫将东西交给了陈渊,“陈渊,你帮我填一下。”


    孟灵儿随裴莺进了内间,忙给她倒茶,“娘亲,今日好多人,在您来之前,已有近百人下了订,最大一笔单子是明佳食肆的,足足下了二十两银子的订单。您真是太厉害了,竟能想出这般的售卖方式。”


    二十两啊,想当初孟宅也就卖了二十多两。


    其实她首饰盒里,单单一件便高于二十两的饰物不在少数,但自己有参与赚得的银钱和旁的就是不一样。


    霍知章这时也进来了,他面上亦是难掩的兴奋,“母亲,今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裴莺笑看他们,“今日只是开端,待往后天气渐热了,生意肯定会越来越好。”


    店里一个登记的柜台远不够了,孟灵儿在旁开设了另一个,双列同时进行。


    裴莺在店里待了两个时辰,看着店内人来人往,也看着一张张藤纸单据送出去。


    裴氏冰店开业的第一日,几人一直忙到酉时初。


    裴莺见金乌西坠,晚霞铺满大片的天,干脆道:“今日我们在外面用膳好了。”


    许久都未用外食,恰好今日冰店开门红,正好有个由头。


    孟灵儿立马同意。


    霍知章想了想,也觉得行。


    最近父亲和长兄都忙,时常在兵营用了夕食才归,想来今日也不例外。


    不过以防万一,裴莺派了个卫兵回府。


    一刻钟后,最后一个客人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单据,心满意足地离开。


    “母亲,您有倾向的晚膳吗?想吃寻常餐食,还是古董羹,亦或者面条。玄菟郡我熟悉,我可以给您推荐好食肆。”霍知章主动提及。


    他在此地长大,最清楚哪儿有美味了。


    今晚吃什么,这确实是个好问题。裴莺思索片刻说,“吃面食吧,这个天气吃古董羹未免太热了。”


    两个小辈无异议。


    就当几人要离开铺子时,一阵马蹄的哒哒声从街头传来。


    街道上禁止纵马,但马匹小跑还是可以的。起初几人都未在意,直到马匹跑近,夕阳将一道高大的身影拖拽至裴氏冰铺的不远。


    那道连着悍马的身影如同一头体型庞大的巨兽,张牙舞爪的将一大片区域笼罩。


    霍知章若有所感地转头,待看清不远处之人,不由惊讶道:“父亲?”


    他一喊,从店里出来、准备上马车的裴莺母女纷纷转头。


    孟灵儿恭敬道:“父亲。”


    霍霆山翻身下马,黑靴才刚触地,就见面前的美妇人错愕道,“你怎的来了?”


    霍霆山轻呵了声。


    果然,她每次出府都会把心逛散,只是一个白日未见,刚见到就开始嫌他。


    裴莺和他相处几近一年,已然熟悉他语气代表的含义和一些微表情。


    “我以为你在兵营,前两日你和明霁皆是天黑后才归。”裴莺解释道。


    霍霆山轻啧了声:“我不归,你就不回府了?”


    这都快日落了,还不知晓回去。


    霍知章和孟灵儿偷偷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今日冰店开业,因此忙得晚了些。”裴莺见他似还想开口,干脆将这人拉入干饭团体,省得他揪着这事没完,“霍霆山,我们今日打算在外面用膳,你想吃什么?”


    男人的脸色舒缓了些。


    还不错,知晓来问他。


    霍霆山无所谓,“我随意,夫人决定即可。”


    最后还是决定去吃面。


    霍知章推荐了一家面馆,他们四口连带着陈渊要了一个包厢。


    而等他们吃完回府,霍明霁还未回来。夜幕已降临,这个点仍未归,裴莺猜测对方今晚多半是宿在兵营了。


    回屋沐浴。


    待沐浴完从耳房出来,裴莺感觉到一股熟悉凉意,和开了空调似的。


    越往床榻的方向走,这阵凉意就越甚,待绕过屏风,能看见榻前立了个小木几,木几上放着两个陶罐。


    自从冰被制出来后,这个摆设也随之日日出现在榻旁。不过和昨日不同,今日案几上多了一个小陶罐。


    “怎的放多了一个?明明一个足矣。”裴莺嘟囔。


    这话才说完,一条手臂圈上她的腰,几乎与此同时,身后之人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后颈。


    吻也随之落下,“夫人,我们安寝吧。”


    第93章


    距离新婚夜已过去数日, 除了那一晚,其他几个晚上他和她勉强算相安无事。


    冰制出来之前,裴莺自己团一个被子睡, 不让他挨过来。有了天然的空调后, 不巧, 裴莺来月事了。


    直到今日……


    裴莺再次觉得这人记性好, 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记得她的小日子, 也记得具体天数。


    偏偏她月信向来都准, 准点来, 固定几日, 然后再准点走。


    “你都在外奔波几日了,也不嫌累。”这人沉得很,裴莺受不住他的力道, 踉跄了一下被压得倒在前方的榻上。


    “不累。”霍霆山吐出言简意赅二字。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绕过那条深蓝色的发带, 勾起少许缎面的弧度, 再慢慢将发带扯开。


    结带松散后, 她柔软的青丝在榻上大片铺开。


    帐内昏暗, 暗影一角中偶尔有素白之色扬起,仿佛是海兽翻腾越出水面时露出的白鱼鳍。


    一条白色的裈裤施施然地落在地上,接着是玄色的宽大中衣。


    中衣盖在裈裤上,如同山岳般将底下那抹白遮得严严实实。


    裴莺背贴着柔软的锦被, 她能感觉到帕腹的细带如蛇般在慢慢滑走, 锦缎的带子滑过肌肤,在颈侧逐渐急促的换气声中, 竟激起了她一阵阵颤栗。


    裴莺的手搭在他的腰侧,她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肌理, 结实精壮,似乎每一处都蓄满爆发力,令人心惊不已。


    他沐浴后半披的墨发有几缕扫到她的下颌,裴莺被那股微痒恼得不由侧头避了避,“霍霆山,戴鱼鳔。”


    “夫人帮我戴。”他声音含糊不清。


    “那你也得先起来。”裴莺拍了拍他。


    却不想这一下令他呼吸骤沉,仿佛林中的野兽结束静候期。


    他手臂青筋毕现,下一瞬,那条长臂从裴莺的腰下穿过,圈着她的腰,他起来的同时也将下方之人带入自己怀中。


    裴莺被带到了床头。


    床头有小矮柜,不知何时矮柜上多了一个小瓷碗。


    裴莺转头看瓷碗,第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然她怎么感觉瓷碗里好像泡了不止一个鱼鳔。


    “霍霆山,你泡了多少个鱼鳔?”裴莺疑惑。


    霍霆山:“不多。”


    裴莺试图推开颈侧的脑袋,“你松开一点,我要拿鱼鳔。”


    他确实放开了些,但转而埋首往下。


    裴莺朝瓷碗伸手,考虑到这人如今不太安分,她没有将整个瓷碗端过来,省得不慎把里头的水洒在榻上。


    直接伸手朝里捞,裴莺拿了一个鱼鳔。


    但这个拎出来后,她发现碗里的鱼鳔还挺密集的,竟没有因为她取走这只而变得稀疏。


    裴莺错愕,掌心里收了一只的同时,又用手指往里捞,又捞了一只。


    两只三层堆叠的鱼鳔被取走后,裴莺总算看清楚他泡了多少只。


    他竟然一口气泡了四只。


    “霍霆山,你疯了……”裴莺一张芙蓉面涨红。


    男人见她手上已拿有鱼鳔,当即带着人再次倒下去,“不一定要用完,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裴莺还想说他两句,但这时他已覆下。


    一如既往霸道的吻,是那种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强势,狂风暴雨,攻池掠地。


    裴莺逐渐晕乎乎,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有点缺氧,遂用手挠了他的背一下。


    霍霆山稍稍撑起身,凝视着面前双颊晕粉的美妇人。


    她骨架小,穿上衣裳曼妙婀娜、玲珑有致,褪了衣裳后上手探才会探出明显的肉感,雪白粉腻,仿佛稍用些力就会陷进去。


    某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触上了一团奶糕,抚着抚着就化了。


    “啪嗒。”


    鱼鳔被微拉开又收拢后,已到了该到的地方。


    箍着美妇人的细腰,霍霆山猛地沉下。


    ……


    裴莺入住州牧府以后,辛锦守夜比以前少了许多,皆因主院里不止她一个女婢,还有两个女婢,一个叫花楹,另一个叫麦冬。


    辛锦正常歇下,不过睡了许久忽然想去茅房,又从榻上起身。


    院中女婢的茅房在另一侧的角落,辛锦半夜起夜,见花楹坐在一旁,手支着脑袋在打瞌睡。


    州牧府主屋内用的都是夜明珠,将灯罩拉落即可灭光。此时房内一片漆黑,但细听之下,能听见屋中传来些声响。


    支离破碎的哭腔,还有细碎不成调的零星几句话。声音其实不大,然而深夜寂静里,那声音容易被风悄悄送入耳中。


    主子们还未歇息。


    辛锦去完茅房回来,看见花楹对她招手,她走过去,压低声音问,“何事?”


    花楹小声问,话说的隐晦:“主子们一般何时会安寝?”


    她在主院中伺候多年,但以前主院只住着大将军一人,旁人不得入内,因此她所知的时间都很规律。


    辛锦思索片刻,最后摇头,“说不准,有时早些,有时会迟些。”


    花楹追问,“最早是何时?”


    辛锦:“子时。”


    ……


    屋内。


    挂在玉钩上的两面罗纱已坠下,遮住了帐内的风光。


    裴莺不久前翻了个身,如今趴在锦被上。


    她看到距她不远、靠近榻外那侧的位置有一块大片的深色,知晓那是方才霍霆山换鱼鳔时,旧的那个没顾及,不慎掉了下来。


    这床被子不能要了。


    发散的思绪止于狂风暴雨再次来袭。裴莺的大腿不住痉挛,那一刻仿佛长弓绷紧,腿弯都绷出一条流畅的弧度。


    在风雨中,那如幼枝的软腰颤得厉害,堪堪要往边上溜时,重新被一只深色的大掌箍住。


    裴莺吸着气,身上泛着大片的绯红,眼睛润润的,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低声和他商量不要那般急。


    过往那么多回,那人都不听,裴莺以为今天他依旧会恶劣地将之当耳旁风,但没想到他狠狠地冲了几下后,真就缓了下来。


    慢条斯理,轻拢慢捻抹复挑。


    裴莺第一回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好似有看不见的小羽毛在轻扫,难耐的感觉如潮般蔓开,在筋骨里变成了说不出的痒意。


    “霍霆山。”裴莺挠了他一下。


    他低笑了声,“就你娇气难伺候,快不得,如今慢也慢不得。夫人好似还未喊过我夫君,喊一声,一切如你所愿。”


    “夫君……”


    于是猛虎再次出笼。


    *


    霍霆山揽着人,慢慢顺着怀中人的后背,帮她平息着事后的微颤,“明霁今年已有二十,该是加冠之时。及冠需赐字,夫人认为给那小子一个什么字较好。”


    裴莺本来昏昏欲睡的,听到他忽然而来的这句,睡意顿时散了七分,“你问我?”


    “你是他母亲,不问你问谁。”霍霆山理所当然。


    裴莺沉思片刻,最后决定将事情踢回去,“你自己起吧,我才当他母亲没多久。”


    现在还是六月,她和他成婚还不足十日。


    霍霆山悠悠道:“我并非要夫人直接给他赐字,只是向夫人讨些建议罢了。”


    裴莺不说话,打算睡觉,结果阖上眼没多久,感觉他又开始作妖了。


    触电般的感觉攀上脊背,仿佛有火簇落在即将熄灭的星火堆里,裴莺刚刚才平息的轻颤瞬间卷土重来。


    她僵了一下,随即不住颤抖。


    霍霆山轻吻着那枚殷红小痣,手上也不落下旁的。


    裴莺鼻间哼出一声甜腻的哼哼,下一瞬,她明显感觉他又亢奋了。


    裴莺蹬了他一下,见没效果后忙说,“霍霆山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这回他停住了。


    裴莺红唇微张,细细地吐着气息,她直愣愣地看着帐顶。那处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见,更没有答案。


    “夫人。”


    “你别催我。”裴莺懊恼。


    他嗯的应了声。


    裴莺想了半晌而后说,“明霁,有雨后天朗气清之意。取字的话,那就初朗,霍初朗。”


    霍霆山低笑了声,“夫人取的字甚好,那就这个吧。”


    裴莺稍愣,随即错愕道,“就这个?我方才只是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再想几个。”


    男子二十加冠,加冠后获得的字将伴随他的一生,和大名没什差别。且如今重孝道,更没有更改长辈所赐的字一说。


    “夫人连他本名寓意都考虑了,然后才定下的‘初朗’,我认为没有其他比之更合适。”霍霆山说。


    裴莺拧起黛眉:“你若真看中了这个字,那就用吧,但是不要告诉明霁这是我为他取的。”


    加冠之礼是大事,尤其现在她和霍霆山成婚还不足一月。倘若让霍明霁知晓决定他一生的字的决定权,就这样被他父亲随意给出去,难保孩子心里有别的想法。


    “夫人宽心。”霍霆山拍拍她的背。


    裴莺眉心微动。


    所以宽心是什么意思,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霍霆山……”


    才刚喊了他名字,后背那只手掌又轻轻拍了拍她,“夫人安寝吧,不想安寝就做些旁的。”


    裴莺静音了,但后面到底气不过,拍了他手臂几下。


    霍霆山全当挠痒痒。


    *


    霍霆山计划七月初一出征。


    打仗非同小可,去几个月便回那是相当快了。因此以防他此去年底还未归,霍明霁的及笄礼定在了六月二十四这一日。


    加冠礼,在加冠后会宴宾客。


    来宾有霍族之人,还有一些当地权贵。而和大婚那一日相比,霍明霁加冠这日来的人不算多,宾客皆安置在前厅。


    霍霆山和裴莺坐在上首,底下是众宾客。


    吉时至。


    霍霆山从坐上起身,致辞几句当开礼。


    开礼结束,这场加冠礼的核心人物霍明霁起身至正厅中,由族中长辈为其梳发。


    裴莺看着下面的种种,心里有些惆怅。


    她来时囡囡已经满十五岁,她没来得及观她的及笄礼。


    裴莺没有注意到,在她稍稍出神时,霍霆山转头看了她一眼。


    梳发结束。


    这时霍霆山再次起身,与此同时,旁边双手捧着幅巾的赞者上前。


    霍霆山为长子稍正衣,霍明霁微微俯身。


    旁边有赞者这时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①


    不少围观的宾客都激动不已。


    裴莺尤其留意到,有一批和霍明霁同年岁,又或者只年长少许的男宾激动得眼眶微红。


    裴莺猜测,那些可能是霍明霁自己的部下。


    古时的加冠礼极其复杂,需要经过三加三拜。待结束后,霍明霁直起身,霍霆山这时扬声道:“男子二十及冠而字,明霁,今日我亦要为你取一个字。”


    霍明霁再拜,“请父亲见告。”


    霍霆山笑了下,“霁有雨后初晴、天朗气清之字,我愿你往后之路如名字般坦荡明朗,因此取字‘初朗’。”


    霍明霁身躯一震,再度拜下,“多谢父亲赐字。”


    初朗,霍初朗。


    这是父亲对他的期盼。


    赐字结束,刚及冠的青年回房更衣,换上略微隆重的公服,而后出来再拜。


    到这里,加冠礼基本结束,后面就是宴宾客。


    介于今日来宾不像大婚那日多,一头猪能招待周全,因此裴莺让庖房杀了猪。


    一锅红烧肉端上,震得往来宾客惊讶不已。


    参加这种加冠宴,只要是有脑子的,都不会在宴会上大吃特吃。众人心里门清,后面的晚宴只是走过场,真正重要的是加冠礼,但是……


    看着案几上香气四溢的红烧肉,不少人齐齐咽了口吐沫。


    香,实在是太香了,仿佛要将人肚子里的所有馋虫都勾出来。


    待能动筷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玉箸伸向了那碟红烧肉。


    这一尝之下,宴席上静了。


    这肉也不晓得是什么肉,和着汤汁带着浓香不提,一口下去还皮滑肉嫩,居然半点腥味都没有。


    仙品!


    本来有些人还挺纠结,觉得在霍幽州长子的加冠礼上如此埋头苦吃,实在失态。但眼角余光瞥见旁的人,见其他人也是这般作态,瞬间抛开了心里的犹豫。


    单独失礼太扎眼,但若一起这般,似也不会引人注目。


    遂,嘉宾通通顾不上说话,一个劲的埋头开吃。


    宴罢,宾客尽兴而归。


    霍明霁已及冠,在世俗看来已是个成年男人了,霍霆山毫不犹豫将送宾客之职交给了他。


    冯玉竹吃完宴回到自己的院中,刚煮好一壶茶,正想好好品品新得的茶叶时,忽然听到院外有见礼声。


    “大将军”三字钻入耳中,冯玉竹一个激灵,忙起身去迎。


    “见过主公。”冯玉竹将人请进。


    茶刚泡好,还未来得及喝,冯玉竹新取了一个杯盏给霍霆山上茶。


    斟茶的过程中,冯玉竹心思回转,猜测霍霆山来寻他所为何事。


    燕门那一战后,主公并无再下战场,按理说不会有战伤。此番来寻他,莫不是来问知章和灵儿的课业?


    就在冯玉竹心里千回百转时,忽然听到对面之人开口:“文丞,而立之年的妇人育子危险否?”


    这一句将冯玉竹惊得不轻。


    而立之年的妇人,育子?


    对方没有指名道姓,但又处处都在说州牧夫人。


    主公这是想和夫人要子嗣了?


    以主公对夫人的看重,若夫人诞下麟儿,后继之人岂不是有更改之可能?


    毕竟主公今年才三十有七,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再等个二十年估计也不会力竭。而二十年,也足够一个稚儿及冠。


    一个是生母已逝,但亲手培养近二十载的长子,另一个是生母手握巨资且还得盛宠、往后极有可能是手把手教的幺子。


    冯玉竹光是想一想往后,便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场无形的巨大风波。


    但婚后要子嗣也寻常,新婚夫妻哪有不要子嗣的。


    让他震惊的是主公竟主动来咨询,仿佛若是育子危险,他便会不要这个出生后注定会被捧在掌心疼爱的子嗣。


    霍霆山见冯玉竹思绪略微恍惚,心知自己方才那番话给予的冲击不小,他也不催促,只拿起面前泡好的茶喝了口。


    冯玉竹自己回神后,惊觉耽误的时间久了些,忙向霍霆山告罪。


    “文丞不必如此拘谨,今日你我只当说些寻常话。”霍霆山笑了笑。


    冯玉竹转回正题,“主公,决定女郎育子是否危险,并非看单一之项,就如体质好的妇人,哪怕是而立之年育子,都比常年药罐不离身的女郎要稳妥。”


    霍霆山勾起嘴角。


    她体质很好,除了那次得了雪眇症和上回故意染的风寒,此外并无旁的病痛。


    但下一刻,他听冯玉竹继续说:“若是同一位女郎,而立之年的身体状况确实比不得双十之时,风险自然会高些。”


    霍霆山眸光骤沉,冷冽几乎如有实质,“高是高几何?若难产时,可有万无一失之法。”


    冯玉竹呼吸微紧,“主公,高多少之事不好说,需依胎位、饮食和妇人体质具体而定。至于难产时的万无一失……”


    在那道目光下,冯玉竹头皮发麻,“女郎育子一般无大碍,但倘若真的出现难产,请恕某见识浅薄,某未得知任何方法能使得万无一失,母子之中能存活其一已是万幸,更多的是一尸两命。”


    最后四个字仿佛怕惊扰他一般落得极轻。


    但冯玉竹分明看到,他面前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分明虎躯微震。


    那一瞬,他一向挺直的脊背竟弯了些。


    两人无言,一室的沉寂。


    太安静了,安静到冯玉竹开始坐立不安,他不得不寻些旁的话。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当着?”


    “不过主公,妇人难产之事十不足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冯玉竹一愣,知霍霆山在问方才,他忙颔首,“千真万确。”


    霍霆山闭了闭眼,“我方才问文丞的那些,还请文丞为我保密。”


    第94章


    似乎六月二十四的加冠礼后, 时间就按下了加速键,转眼就来到了六月三十日这天。


    明日就要出征了,最临近出征的这天, 裴莺反而不忙了。


    孟灵儿再次往裴莺的院子跑, “娘亲, 我也想随您和父亲同往。”


    越到离别之时越是眷恋, 裴莺也舍不得女儿,想带女儿一起去, 但到底只是说:“囡囡留在府中吧, 此战持续时间不久, 我和你父亲最晚年底就归。”


    若她坚持让女儿随军, 霍霆山多半也会同意。


    但女儿晕车,行军得舟车劳顿,她跟着去肯定会吃大苦头, 更不必说行军在外条件简陋。如今又不是没得选, 让她待在州牧府中还更妥当些。


    孟灵儿神情沮丧, “娘亲, 我舍不得您, 二兄都能去,您让我也跟着去吧。”


    自她出生起,就没有和娘亲分别过这般长的时间。


    裴莺失笑说,“你二兄跟着去, 是要上战场的, 你和你大兄留在府中。”


    孟灵儿正要再说,忽然听到院外传来见礼声。


    是霍霆山回来了。


    孟灵儿本来黏在裴莺身上, 听到那见礼声不由打了个激灵,软绵绵的脊背直了。


    “见过父亲。”孟灵儿起身。


    霍霆山嗯了声, “来和你母亲道别?”


    孟灵儿先应是,她本来想向霍霆山请求,让对方许她随军,但对上那双不怒而威的黑眸,请求之话哽在喉间,竟然愣是没说出来。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涨红,最后对裴莺说:“娘亲,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课业未写完,我先回去了。”


    裴莺未留她。


    待她离开后,裴莺转头看向身旁男人,目光中含了几分打量。


    霍霆山知晓她打量什么,顿时笑道:“夫人,我可没吓小丫头。”


    裴莺:“你太凶了,吓得她一见你来就跑。”


    霍霆山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不凶,只是咱们女儿胆子小,明日我和明霁说声,让他往后多带小丫头出去赴宴练胆。”


    裴莺:“你凶。”


    “哪里凶?”霍霆山眉梢微扬。


    裴莺从头将他打量了遍,像是再次确认般点点头,“凶的,且还是很凶。”


    这人眉骨深,两道长眉浓黑如剑,不笑时哪怕不生气,都看着特别威严。


    霍霆山摩挲着下巴的手一顿,转而抬臂揽过裴莺,“夫人何故这般说,我未曾凶过夫人。”


    裴莺移开眼:“你有的。”


    霍霆山想了想,想起来了。


    那回她一声不吭和霍知章那臭小子跑到白光县,他确实发了火,不过也就凶了她一回。


    “就那么一回。”霍霆山轻咳了声,“且夫人也不怕我。”


    “谁说我不怕?”裴莺嘟囔。


    她当然怕他,最开始还怕得要命,但后面已有资本,好歹知晓自己和女儿的安全无忧,心里才定了些。


    霍霆山睨了身旁人一眼,“就凭夫人偶尔冒出来的那点熊心豹子胆,我是真没看出你何处怕。”


    别看她面上老实,但他知晓她心思多得很。


    裴莺不吭声。


    霍霆山换了个话题,“小丫头只是和我还不熟悉,等咱们出征回来,我办一场冬狩,她便不会那般拘谨了。”


    裴莺思索着往后之事:“也好。到时请些人来,最好多些和囡囡差不多大的小娘子,这般能玩到一块去儿。”


    还在远山郡时,她囡囡有裘半夏那小姑娘作伴。回了玄菟郡后,倒没有其他同龄的小女郎一起玩了。


    霍霆山哼笑了声,“那怕是有些难了?”


    “为何?”裴莺惊讶。


    霍霆山握着身旁人的手,长指穿梭过她的指缝,扣紧又松开,“像小丫头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旁的家里不是在待嫁,就是已嫁人,估计也玩不到一起。”


    裴莺愣住。


    霍霆山捏了捏她的手指,那花苞似的指尖泛着粉,“如咱们家这种情况的,整个玄菟郡估计也仅此一例。”


    裴莺拧起细眉和他对视片刻,忽然说:“霍霆山,你答应过我不干涉囡囡婚事的,如今是否想食言?”


    霍霆山:“夫人误会了,我并无干涉之意,只是向你陈述事实。”


    裴莺低声道,“她现在还小,往后若有喜欢的男儿,想成婚就成婚,不想成婚也可不成婚。反正成婚生子只是一个选项,非必经之事。”


    霍霆山的太阳穴跳了跳。


    果然,如果有得选择,她根本就不想成亲。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反正她人已在他的府中,旁的与此对比起来皆可有可无。


    日落日升,一日转眼就过。翌日,金乌刚探出地平线,裴莺就被喊醒了。


    “夫人,起床洗漱用膳。”


    裴莺还困,听到声音转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榻外,已晨练回来的霍霆山见状眉梢微扬,也不继续喊了,直接将人抱起,抱着人进耳房。


    等再出来,裴莺清醒了。


    行囊昨日已收拾妥当,只待用完早膳便可启程。


    早膳在正厅用,裴莺和霍霆山来的时候,三个小辈已经在候着了。


    “父亲,母亲。”


    霍霆山:“都坐吧。”


    比起干捞的面,裴莺更喜欢汤面,于是只要是聚餐,早膳基本都是汤面。


    今日也不例外,肉糜汤面,外加一份裴莺向庖房提议的驴肉火烧。霍家父子的食量都很大,不久后,案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霍霆山放下玉箸,看向长子,“明霁,我和你母亲不在时,府中、郡中的一切事务交于你,有要事再来报。”


    霍明霁连忙应声,“父亲请安心,我定不负所托。”


    “还有一事。”霍霆山目光扫过坐在霍明霁旁边的孟灵儿,“你平日多带妹妹出去赴宴,省得待我出征回来办冬狩,她那时还一个玩伴都无。”


    霍明霁一顿,再次应声。


    被点到名字的孟灵儿下意识抬头,不过那点紧张消弭在母亲的淡笑里。


    膳罢,启程。


    府中婢女不少,裴莺只带了两个,一个是辛锦,另一个是武南然。


    此行只有她们三个女眷,一辆马车足矣,武南然不仅会骑马,驾车也相当稳当,裴莺这辆马车全程由她来驾车。


    从玄菟郡出发,一路往北,大军行军足足一个半月,而后在八月十五这一日抵达边陲呼禾县。


    八月十五,中秋节。


    呼禾县的规模远比不得玄菟郡,大概和北川县差不多。


    县内只有一处厩置。


    介于今日中秋,霍霆山没有让裴莺住在县中,而是带着她一同在呼禾县的城南驻军。


    如今的中秋节还没有吃月饼之说,只是“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①


    小县城的牛珍贵,死牛不易寻,因此今日牛是没了,只杀了羊。


    前有裴氏香皂和佳酿,后有冀、并二州州牧以及圆梦真人的私库作支撑,如今霍霆山手中宽裕得很,故而在中秋这日,他下令杀百羊。


    犒赏军士。


    日薄西山,在苍穹天光暗淡时,大营里架起一口口行军釜甑。釜甑敞口约半米,腹深三十公分,这会儿釜甑下塞着柴火,煮着其内的羊肉。


    裴莺坐在霍霆山身旁,和他一起与武将们围着釜甑席地而坐。


    “这估计是开战前最好的一顿了。”熊茂盯着刚刚煮开的釜甑,肚子咕噜噜的叫。


    呼禾县是边陲,过了呼禾县再往北走一些,便要进入草原了。


    坐在熊茂旁边的兰子穆笑道,“待重击匈奴,大将军肯定开庆功宴,这期间间隔要不了多久。”


    兰子穆原是并州的要将,后被霍霆山诏安。受诏后,霍霆山给过他选择,是留在并州,还是举家随他回幽州。


    兰子穆考虑了一宿,最后选择后者。


    若留在并州,生活往后会安稳些,但仅此而已,其他的都不如以前。


    以前他可是石连虎麾下的要将,当将士自然是得在主公面前当,不然干得再辛苦、再好,功绩可能都不被看见。


    然而石连虎已经殒了,他要在雄主前刷存在感,唯有随霍霆山一同去幽州。


    这条幽州之路肯定不好走,但若是走好了,那就是青云梯,说不准往后子孙都受他蒙荫庇护。


    辗转反侧想了一宿,兰子穆带着妻儿来了幽州,来到后他惊觉——


    来晚了。


    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来投霍幽州的。


    霍幽州比石并州大方豪爽多了,他不像石并州得了宝贝,自己独占七分,剩下的三分才勉强给一众将领分一分。可是麾下将领不少,落在每人头上的真算不得多。


    跟着雄主,除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还不是为了生活过得好些。


    兰子穆对现在的日子就很满意。


    釜甑里的羊肉煮开了,香气溢了出来,可以来吃了。


    陈渊拿了陶碗开始盛羊肉羹,前面两碗先给霍霆山和裴莺,然后顺着派下去。


    裴莺今日特地换了一身骑马装,现在席地而坐方便得很,她接了陈渊递过来的陶碗后,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拿着竹箸。


    霍霆山坐在她旁边,同样端着碗。他拿到碗后没立马吃,而是侧眸看了眼身旁人,见她端着碗先喝了口肉汤,然后慢慢动筷夹肉吃。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


    他知她不喜食羊肉,但现在还是吃了,并不像之前在府中时放着不动。


    她其实也顾大局得很,挺好养的。


    霍霆山收回目光,开始用夕食。


    对比霍霆山,裴莺的食量少得可怜,陈渊给她盛的那碗羊肉,她用了好半晌才吃了两三块,而她周边的一众武将已经吃了两碗了。


    就当熊茂想从釜中盛第三碗羊肉时,忽然有人吹哨。


    “哔、哔、哔——”


    足足三声响。


    包括霍霆山在内,所有端着碗的一众武将同时停住。


    三声长哨声,有敌袭。


    “他娘的,用个膳都不让人安生。”熊茂骂道。


    霍霆山搁下碗起身,点了人,“陈渊、熊茂、知章,你们三人随我来。”


    众人大惊,“大将军,此番小敌袭罢了,何须您亲自前去?”


    他们现在在呼禾县的南端,北面有长城,长城挡住了平原地带,但无法囊括一些颇为陡峭的山谷小道。


    匈奴大军无法从山谷小道走,只能以小队的方式穿行,这种基本就是打个闪电战,劫掠完立马回去。


    这时有快马奔入营中,斥候疾驰到主帐旁,一刻不敢耽搁的扬声道:“大将军,匈奴小队突袭呼禾县北端。”


    “我知晓你们请战之心,但此役为首战,我欲亲自灭匈奴威风。”霍霆山对众将领说。


    他是马背上出来的将军,哪怕如今大权在握,依旧热衷上战场。


    话毕,霍霆山吹了声口哨,不远处正在吃草的乌夜闻声而动。


    方才被点名的三人立马去点兵。


    霍霆山翻身乘上乌夜,策马前夕,他似想起什么,低眸看向还坐在麻布上的美妇人,“夫人,我去灭匈奴,明夜子时前必归。”


    裴莺颔首:“祝将军马到成功。”


    霍霆山笑了下,“承夫人吉言。”


    骑兵队整装待发,霍霆山一声令下,数百骑兵队齐动。


    马蹄踏着白日的最后一点淡光,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剑,剑指呼禾县的南门。从南门入,直穿呼禾县,再从北门出。


    将行至北门时,霍霆山看到了不远处的匈奴。


    匈奴是游牧民族,比起大楚发达的农耕纺织,他们那边并无太多的布料,故而衣裳以兽皮为主。


    兽皮做衣,长发编成一条条细小的发辫,他们坐于马上,手持一把弯刀。有些匈奴正和守城门的卫兵搏斗,另一些则如狼入羊圈般冲向周边的商贾布衣。


    如今还未宵禁,城门大开,这支忽然出现的匈奴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城中。


    卫兵求援助的高喊,百姓的惨叫,匈奴嚣张的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形成一曲诡谲的亡者挽歌,每一声都吆喝着牛头马面。


    某个时刻,不知谁震声喊了一句:


    “援军至——!”


    那道狂喜到破音的声音,让四周正在大开杀戒的匈奴有一息的停顿。


    但也仅仅一息,许多人不以为意。


    援军至?


    能有多少援军?


    再说了,援军来了又如何,他们有马,干完这票立马就走,他们就不信那些守军能追得上。


    已行至一对商贾父女前的匈奴咧开嘴角,他抬刀欲砍。


    刀面折射出最后一点天光,那抹亮芒仿佛化作了利刃,刺得双腿尽软、已逃不动的商贾父女绝望的闭上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很近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


    接着是“当啷”的一声,刀具落地。


    被父亲护在怀中的女郎睁眼,错愕地看见面前的匈奴壮汉直直从马上倒下,而一支长箭竟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射了个对穿。


    那商贾女郎顺着看过去,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只见一道健壮的身影跨坐在大黑马上,他手持长弓,黄昏的余晖扬起他的黑发,竟也显得冷冽锋利。


    而在他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


    一连几箭,连接有匈奴倒地。


    后方的骑兵同时抽出环首刀,杀声嘹亮。


    “灭匈奴!”


    “灭匈奴!”


    援军气吞山河,且清一色是骑兵,这配置令为首的匈奴大吃一惊。


    怎会如此?


    这小小的县城竟也能配这般多的骑兵,大楚何时富裕至此?


    而下一瞬,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他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眼眸。


    那双眼黑似海,淬着玄冰似的冷厉杀意,仅是一眼,便让匈奴贼首毛骨悚然。


    说来也是恰好,今日领队的匈奴小首领在七年前归属左贤王一派,当时亲眼看见左贤王被一箭穿膛,再被割下脑袋。


    他认得霍霆山。


    时隔七年,仿佛噩梦一般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霍霆山来了,快随我退!”他扬声大喊。


    谁知不喊还好些,那三个字一出,他的小队里竟慌乱更甚。


    距离拉近,霍霆山舍了弓箭,对旁边的陈渊说:“陈渊,你和熊茂从正面进攻,我带知章从侧方抄底。”


    随他而来的骑兵如纸张般迅速撕开,一分为二。


    环首刀出鞘,霍霆山冷漠地看着四处且战且退的匈奴,毫不犹豫打马追逐。


    碰面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让这队匈奴活着回去。


    夜幕将苍穹笼罩,黑夜降临。在黑夜之下的某一方土地上,一场厮杀拉开序幕。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头颅滚落。


    霍霆山一刀将面前匈奴壮汉砍下马,收刀时刀刃顺带扛住旁侧匈奴的攻势,再以蛮力压低对方的弯刀。


    错位后再攻,一个头颅咕噜噜滚下。


    霍霆山目光扫过,迅速锁定方才那个大喊“快随我退”之人,只见对方被几人簇拥着逃向密林。


    “弓来。”霍霆山扬声道。


    霍知章迅速将长弓递过去。


    霍霆山拉弓满弦,猛地放出一箭,前方一道身影应声而倒。


    *


    裴莺用完晚膳后回了主帐,她和霍霆山已成婚,来边陲的这一路,两人都是同帐。


    如今已是初秋,初秋的夜比白日凉快,但裴莺贪凉,她带了不少硝石来,这一路过得很舒坦。


    呼禾县北端遇袭,裴莺相信这场小敌袭霍霆山能轻松解决,但也知晓不是杀光来袭匈奴,他们就能立马回来。


    后续还有不少事,比如安抚百姓,盘点守卫军,说不准还要打扫战场。


    裴莺放好冰罐罐,打算先行歇息了。


    在她快要进入梦乡时,她好似听到了马蹄声,不久后马蹄声消失了。


    主帐的帘子被扬起,裴莺睡意淡了些,她揉揉眼睛,“霍霆山?”


    “嗯。”帐中有人应。


    裴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他在翻什么东西。


    很快,他拿着夜明珠过来了。


    裴莺从榻上坐起,中衣素白,云鬒似水在她背上弯出温婉的弧度。


    那抹光靠近,裴莺眯了下眼睛,待适应光亮后,才看到霍霆山手上原来拿着一件白狐裘衣。他将那雪白的狐裘一扬,而后盖在她身上。


    裴莺有些懵,“霍霆山,你作甚?”


    这天气盖什么白狐裘?


    “今日中秋,我赠夫人白狐裘,望夫人四时安康。”


    裴莺愣住,忽然想起这个时代的中秋好像确实有赠裘衣之说。


    只是,她没有准备……


    第95章


    裴莺的手搭在白狐裘之上, 纤长的手指没入软白的狐毛中,像陷了一团最蓬松的棉花里。


    “霍霆山。”她抬眸看他。


    夜明珠的光晕很柔和,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柔化了几许骇人的锋芒。


    霍霆山懒洋洋的应了声:“夫人若是想和我道谢, 那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许是刚出征回来, 还未来得及更衣, 他并未坐在软床上,就这般从上方俯视着她。这本是上位者的视觉, 但不知从何时起, 裴莺竟不再觉得压迫感满满。


    她先点头又摇头, “我没有给你准备中秋节礼物。”


    霍霆山嗯了声, “今年便罢,明年夫人补偿我。”


    这不是什么大事,裴莺点头答应。


    但不想他后面还有一句, “我以丈夫之身赠夫人白狐裘, 还望夫人到时以妻子的身份回赠。”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如今思绪还有两三分混沌的裴莺听他提起“以妻子身份”, 只以为他是想要一些代表亲昵的物件, 比如给他缝一身贴身衣物。


    裴莺颔首,“好。”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先安寝吧,我稍后再回来。”


    留下一句, 霍霆山出了主帐。不限于洗漱, 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他离开了,裴莺坐在软床上, 手边还放着一颗他留下的夜明珠,空气里似有几分淡淡的血腥味。


    裴莺看了那件白狐裘片刻, 手指轻抚过白如雪的狐毛,片刻后,她将那件白狐裘叠好,放回她的行囊里。


    霍霆山再回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月上中天,夜色浓郁如墨,他掀开主帐的帘子,见里面竟还有淡光。


    主帐不同于宽敞的厢房,行军在外没那般好的条件,因此哪怕主帐比之其他营帐更宽广,也没必要放屏风那种可有可无的物件。


    于是站在门口的霍霆山,一眼看到了内里。


    软床上的美妇人不似平时入睡那般规整,她侧躺着,手中拿着夜明珠似在把玩,被子也只是随意撘在腰上。


    但凝神一息,霍霆山发现她其实是睡着了,眼睫下压,遮住了秋瞳般的水眸。


    霍霆山无声笑了下。


    她这睡相是越来越不老实。


    一边往里走,霍霆山一边除腰上的鞶带,行至软床时鞶带已开。他脱了外袍,随手将衣裳扔在旁边的矮柜上,又除了裈裤,只穿了件中衣和小裤就上了软床。


    他上来时,床上的美妇人嘤咛了声,缓缓睁开眼。


    “无事,继续睡吧。”霍霆山将她手中的夜明珠拿走。


    床头有个小木匣,霍霆山将夜明珠放进去,木匣关上的那一刻,淡光湮灭了。


    霍霆山刚躺下,就听身旁人喊他。


    “霍霆山……”她刚醒,声音带着几分含糊,听着比平时软了些。


    霍霆山将人捞过,“怎的不睡,莫不是白日在马车里睡饱了?”


    被他揽入怀中时,裴莺在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香皂气息,估计是这次回来前在河里沐浴过,之前那股血腥味消失不见了。


    裴莺揪着他中衣衣襟,凑近吸了吸鼻子。


    确实没血腥味。


    “夫人在作甚?”分明在黑暗中,他却也似在白日。


    裴莺惊了下,下意识想退开些,但此时后腰处覆上一只大掌,截断她的退路,将人摁在结结实实的摁在自己怀中。


    “夫人刚刚在作甚。”


    后腰处的那只大掌往后,顺了顺她的后背,最后一下时以指尖勾起她一缕墨发绕在指上。


    裴莺的鼻尖抵在他锁骨上,香皂香气和草木风沙的味道在鼻前交织,“没什么。”


    她声音瓮瓮的,听起来没多少可信度。


    “又撒谎。”霍霆山不信,“明明刚刚犬儿似的吸鼻子。”


    裴莺错愕,“你怎的听见了?”


    霍霆山笑她,“夫人靠这般近,我又不是聋子。”


    裴莺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刚说完,那只置于她后背上的手往下滑一段,在她桃臀上轻拍了一下。


    “霍霆山!”裴莺耳尖通红。


    霍霆山重新揽着人,“也就你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裴莺不服气,“我发现你这人双标得很,只许你骂我,反过来就不行。”


    “我何时有骂夫人?”霍霆山不认。


    裴莺有理有据:“你刚刚才说我犬儿似的。”


    霍霆山慢悠悠道:“夫人,那只是打比方,并非骂你,但你方才就不同。”


    裴莺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生气了?”霍霆山拨了拨人,试图让她重新转过来,“我都没气你日日嫌我,夫人倒是先气上了。”


    “方才不是在嫌你。”裴莺为自己辩护。


    “嗯?”霍霆山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你之前进来,我闻到有一股血腥味,我当时就想……”这话还未说完,她整个人被霍霆山拨了转身,又变成面对着他。


    帐内昏暗,裴莺看不见,却莫名觉得有一双泛着幽绿光芒的狼眸盯着她。


    一阵细微的战栗不住攀上她脊背,裴莺微微僵住。


    “想什么?”他揽着怀中人,声音放轻了许多,有几分诱哄。


    裴莺本来觉得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但如今被他正面拥着,甚至是低声哄着,她有些不自在。


    “夫人。”他喊她,带着几分不易见的催促。


    裴莺垂下眼,最后还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慎难免会受伤,当时在想你有没有伤着。”


    黑暗里,她听到了男人的笑声,先是一两声闷笑,然后笑声变大。


    裴莺被他笑恼了,“霍霆山,这有什好笑的?”


    “并无。”他止住笑,但声音里仍有浓浓的笑意,“夫人忧心我,我甚是开怀。”


    裴莺抿了抿唇,不懂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她与他如今为夫妻,她自然想来他全须全尾回来。


    “如今看来是没有伤着。”她嘀咕了句。


    带着厚茧的大掌从后方绕至前方,最后定在她的下颌上。裴莺最初不明所以,直到那只大掌挑起她的下巴。


    灼热的吻落了下来。


    *


    金乌初升,新的一日到来。裴莺刚从主帐里出来,就见辛锦迎上来。


    “夫人,军营里来了一队商贾。”辛锦说。


    裴莺疑惑,“商贾?他们为何而来。”


    一般来说,军营重地外人不得进入,对方竟能进来,看来不是普通商贾。


    辛锦回答:“说是来答谢昨夜的救命之恩,他们还带了几车的谢礼来。”


    裴莺了然。


    那就不怪乎能进来了,这类自己送上门的军资不要白不要。


    “夫人……”辛锦欲言又止。


    裴莺转眸见她,很少见辛锦这副神情,遂问:“怎么了?可是你月事来了,若这般,你今日回去歇息吧,不用在侧伺候。”


    辛锦摇头说不是,低声道:“那商贾之首有一女,说是要以身相许报大恩。”


    裴莺怔住,“以身相许报大恩?许谁?”


    辛锦低眸,不敢和裴莺对视。


    “霍霆山他人呢?”裴莺问。


    辛锦:“大将军在副军帐里。”


    裴莺往那边走,离开安寝的住宿区域后,她看见有几辆陌生的马车,想来这些都是辛锦口中的谢礼。


    副军帐的帘子卷起,还未进去,裴莺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梅贾拳拳报国之心着实令人动容,那几车答谢礼我笑纳了,在此替幽州将士谢过梅贾慷慨解囊。只是令爱之事,却是寻错人了,那一箭不是我放的。”


    副军帐内,梅女不可思议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怎会……”


    “当时天已黑,武将身形大抵相同,手持弓箭的也不少,你看错了。”霍霆山转头看陈渊,“陈渊,你当时好似也持了弓。”


    陈渊立马道:“大将军,您记错了,是熊茂。”


    一旁的熊茂懵了,“我没有,不是我啊……”


    他一向转不过来的脑袋,难得灵通了一回,他看向旁边的秦洋,“秦洋,我记得是你。”


    昨夜根本没有随往的秦洋:“……”


    众人的目光转到了秦洋身上,这位儒将的桃花眼弯了弯,特别认真地道:“熊茂你记岔了,明明是过大江,那一箭是他射的。”


    过大江不在这里。


    梅亮本就是行商,八面玲珑,加上如今这一个推一个,傻子都知晓是拒意,他心里不由疑惑。


    他女儿自幼有美名,及笄时求娶的人家几乎要将他家门槛踏平。虽说他幺女因故拖了数年,但容色仍在,且并非要做正室。


    自愿为妾,竟也拒了?


    梅亮心情复杂,有一瞬心里生出点隐秘心思,怀疑这位霍幽州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应该不止于此吧,听闻霍幽州不久前才娶了妻。


    靠近帐门的陈渊忽然道:“见过主母。”


    这一声令帐内所有人都往帐门方向看,只见一道倩影站在帐门外些,将将要进来。


    晨光正暖,令她连发丝都笼着微光,那美妇人生得柔美至极,颜盛色茂,一双点漆般的杏眸里宛若有揉碎的星子,又像是盛了秋日湖水,与之对视便忍不住沉溺其中。


    梅亮惊愕,那瞬间所有的迷雾尽散。


    原来如此。


    霍霆山这时开口:“熊茂,去请公孙先生他们过来,是时候商议接下来应对匈奴之策了。”


    熊茂:“唯。”


    梅亮不是傻子,对方这一句含着逐客令。不说霍幽州不是他能勉强的对象,单是对方无意这点,便足矣。


    无宠的妻室顶多难熬些,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但无宠的妾室注定下场凄惨,他不能仍由女儿踏进火坑里。


    于是这位梅姓商贾拱手作揖,和霍霆山告辞。


    霍霆山对他的识趣很满意,“秦洋,你送梅贾他们出去吧。”


    几人离开后,帐内剩下霍霆山、裴莺和陈渊三人。


    裴莺待梅氏父女离开后,才和霍霆山说:“你们要忙,我不打扰你们了。”


    “暂时还不忙。”霍霆山开口,“夫人用膳否?”


    裴莺还真未用膳,霍霆山观她神色,知她是未用早膳,“此处还有些胡饼,若夫人不嫌弃,让人添一碗豆粥,在此凑合吧。”


    裴莺有些迟疑,最后摇头,“公孙先生快来了,我继续在此不妥,你们议事吧,我回去了。”


    她用膳慢,一时半会儿吃不完,他们在旁边严肃商议,她在旁边吃,太割裂了。


    霍霆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轻啧了声,并未说什么。


    裴莺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霍霆山看向陈渊,“方才那商贾之女,你看不上?”


    又不是娶妻,纳个妾罢了。世间郎君多的是娶妻前先纳了妾,两者不冲突。


    陈渊平静道:“大将军,我陈家有家训,娶妻前不可有旁的女郎。”


    这家训霍霆山还真不知晓,他极少理会下属有多少女人。不过他知晓陈渊另一事,“你双亲孝期过了已有一年,娶妻之事打算何时提上日程?”


    陈渊:“大将军,我欲先立业。”


    “都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若我没记错,你今年已二十有六。”霍霆山摸了摸络腮胡:“这般拖着不成家,莫不是看上哪个女郎?”


    陈家是霍家的附属,随着他的势大,陈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再者陈渊能力出众,也就是他为陈家人,于官职升迁方面他故意压了压,以至于年二十六才至校尉。


    看上哪家女郎,直接求娶便是,以他之能,配高门女也使得。


    陈渊垂眸。


    霍霆山动作稍顿,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他随口一说,但如今观陈渊神色,好像还真有那般的原因。


    “哪家女郎?”霍霆山问。


    陈渊抬眸,“并无。”


    无波无澜二字,和平常无异。


    霍霆山也不是那种刨根问底之人,他不说,他也不强问,“也罢,你自己看着来。该出手就出手,好歹先将人擒在身边,不然待她跑了,为时晚矣。”


    陈渊眉心跳了跳。


    第96章


    北地的民族不同于大楚, 游牧民族以骑兵为主,逐水草而居,灵活性极强。


    也幸得幽州亦是一块优渥的产马地, 本来就产马不少。尤其是马镫与高桥马鞍问世后的一年内, 霍霆山暗地里用尽一切手段大量收购马匹。


    只要是过得去的马匹, 通通买过来。


    于是, 本就胜于他州的骑兵屯,在近一年里疯狂膨胀, 比之之前足足多了两万骑兵。


    合计之前, 幽州军光是骑兵就足有五万余人。外加随军来的步兵, 此行北上连同后方粮仓坐镇的军队, 合计十万大军。


    整军完毕,大军出发。


    霍知章肩上停着一只身长大半米的海东青,它斑白的翎羽在阳光下折射着淡光, 如同出鞘的刀刃。


    听闻出发, 霍知章扬臂一震, 他肩上的海东青振翅高飞, 白羽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度。


    裴莺送他们出城, 最后站在长城上眺望远去的大军,心里莫名有些担忧。


    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骑术了得。有道: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 用为食。士力能毌弓, 尽为甲骑。①


    他们于马背上长大,加之平日又以肉食为主, 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若非训练有素的骑兵难以与之抗衡。


    周围士气高昂, 裴莺只能将忧虑藏在心里。


    ……


    率先头部队离开大楚边界后,霍霆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走。


    他曾多次出征草原,虽说不上对草原了如指掌,但说一句胸有成竹还是可以的。


    昨日有一小队匈奴袭呼禾郡,这支小队绝不可能单独跨越大半的草原抵达大楚边陲,他们一定有接应,且这批接应的匈奴不会很远。


    此行五万的幽州骑兵里,有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精锐。


    这支骑兵被霍霆山命名为“黑甲骑”,其内的每一个士兵皆是他亲手挑选,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


    可以这般说,当年幽州被朝廷断军饷,州内财政年年赤字,霍霆山穷得连私库都一干二净,剿了山匪后、甚至不惜亲手抠出半埋在土里的几个铜板,都要让这支黑甲骑隔顿就能吃好肉。


    什么是精锐骑兵?


    布衣可以饿死,豪强可以无酒,霍霆山自己也可以艰苦朴素,但黑甲骑必须有肉吃。


    这就是精锐。


    肉管够,饭也管够,只要吃得下就敞开肚子吃。吃完再接受高强度的训练,此外黑甲骑不仅拥有最精良的装备,其战死的津贴也远比一般士兵高。


    黑甲骑并非固定,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考核,若考核不过,退出黑甲骑,其位由旁的骑兵顶替。


    在优待和压力的双重驱使下,这支两千人的精锐被反复锤炼,一日比一日卷,个个都体魄异常强健,最后彻底成为一把利刃。


    在确认这附近有一拨数量不明的匈奴后,霍霆山当即道:“陈渊、知章,你俩与黑甲骑随我先前行;秦洋,你和沙英带大军随其后。”


    霍霆山抬头看天,海东青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径直往西北方去。


    “随我来!”


    骏马奔腾,疾驰过一段后,霍霆山看到远处有一群小黑点。


    两千余人的军队齐发,马匹在草原上踏出隆隆的声响。


    如今还是清晨,扎营的匈奴醒来没多久。忽闻隆隆声,不少年轻人都以为是地龙翻身,但经验丰富的老匈奴脸色剧变。


    “不好,是汉军!”


    众人惊愕,但很快想起昨夜那支小队未归,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该不会……


    仿佛是应验了他们的话,外面有人高声喊:“汉军来了,好多汉军,好多汉军!”


    连续用了两个好多,且声音还带着颤音,还未出帐的其他人心中那阵不祥预感更甚。不过他们也不敢耽搁,取了刀后便出去,翻身上马准备迎战。


    然而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后,他们一颗心如坠冰窖。


    怎、怎的这般多人?


    黑压压一片,这估摸着都有上千人了吧。


    他们驻营的只有三百余人。这都数倍之压了,还如何打?


    “快逃!”小首领发了话。


    这不是他们能对抗的,硬碰硬只能等死。


    而如今,他们还哪里不知晓昨夜出动的小队为何未归,一定是没了。


    逃命重要,他们迅速舍弃了所有多余的物资,只带上早已准备好的、最必要的那部分逃命,旁的累赘都不要了,只会增加马匹的负重。


    但跑着跑着,这群人发现一件令他们毛骨悚然的事。两方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拉开,还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缩短。


    “他们的马怎会这么快?”小首领惊骇。


    劲烈的风在拉扯,在哭嚎,仿佛成了集结亡灵的号角。


    后方的马蹄声渐近,就当小首领欲回头时,破风之声袭来,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同伴骤然被一只利箭穿了膛。


    同伴身躯一震,径直坠下马,再被后方疾驰的马匹踏成肉饼。


    后面不断有箭矢飞来,命中率竟高得惊人。


    接二连三有同伴坠马。


    小首领牙关紧咬,心知这样不行,汉军的马太快了,追上他们是迟早之事,他们将后背置于对方面前,这和把自己的脖子挨在对方刀下有什区别?


    “回头,我们杀回去,就算死,也要拉上一些汉军垫背。”小首领悲愤欲绝。


    “对,杀回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杀!”


    霍霆山看见前方本来如羊群般逃命的队伍不逃了,折返回来向他们冲,他冷笑道:“不自量力。”


    当下舍了长弓,霍霆山抽出环首刀。


    不谈黑甲骑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哪怕是一对一,这批匈奴都不是黑甲骑的对手。


    距离已足够近,黑甲骑这方也收了弓箭,纷纷拔出环首刀。


    “杀——!”


    杀声震天。


    两方交战的那一刻,小首领心里的绝望更甚。


    这支骑兵非同小可,他们批黑甲,每个士兵都高大威武,抬手挥刀间如恶狼成群出行,竟有几分锐不可当之势。


    这三百余人折返回来后,黑甲骑自动从两侧包抄。


    从天上盘旋着的海东青的鹰眼俯瞰,黑色的流水变成了一朵巨大且可怖的食人花,嗷呜一声将中间的杂色吞没。


    霍霆山手中的刀早已淬上了一层血色,细看之下刀面上还有少许碎肉,他顾不上甩刀,在抹了侧方一个匈奴的脖子后,反手就是一击,“铛”的一下和一把胡刀碰上。


    这一下所携力道凶悍至极,那匈奴未料到对方竟天生神力,猝不及防手中的刀有一瞬的滑位。也就是这一瞬,他颈侧喷薄飞出一道血线。


    霍霆山利落收回刀,再次寻找下一个目标。


    时间悄然流过,有些匈奴战死了,有些则被斩落马下,半死不活。三百余人的匈奴队在黑甲骑手中撑不过一刻钟。


    最后一个匈奴被砍于马下后,霍霆山才甩了甩环首刀,他放眼看去,周围意料之中的一片狼藉。


    在这片狼藉中,却夹杂着宝贝:马匹。


    无论是汉军还是匈奴,其实在交战时都不会攻击对方的马。有那袭马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将马上之人砍下来。


    因此这批匈奴或被杀或被虏以后,四处散落着不少马匹。


    不用霍霆山吩咐,迅速有黑甲骑收整马匹,这批马匹会立马被带回大军内,交给到那些作为骑兵备选的步兵手中。


    他们平日有小半时间都以骑兵的模式训练,马匹到他们手中不怕威力会打折。


    “知章,马匹之事交予你来办。”霍霆山吩咐二子。


    霍知章迅速领命。


    在黑甲骑打扫战场的功夫,霍霆山则朝几个被俘虏的匈奴走去:“你们的头目是何人?”


    听到熟悉的话语,被虏的匈奴无一不大惊。


    这汉人竟会说他们的匈奴语?


    霍霆山见他们面露错愕,但只是看着他,并不回话,“耳朵听不清,那就别要了。”


    站在霍霆山身旁的黑甲骑毫不犹豫抬起刀,利光闪过,一片薄薄的弯月状肉团掉在地上。


    那匈奴眼睛瞪大,后知后觉耳上火烧似的疼。


    霍霆山再问:“你们的大头目是何人?”


    这次有应答了,是一个较为瘦削的匈奴说:“乌籍单于。”


    霍霆山敛眸,“他为何会到东边来,我记得他的领地在西边。”


    一众匈奴再度大惊。


    这汉人怎会如此了解他们?


    染血的环首刀忽然搭在一人的肩上,刀刃逼近颈脖,那人僵住,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他不敢耽搁:“我们单于和其他的单于发生了冲突,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击败,无奈之下只能带着我们往东走。”


    霍霆山忽然笑了,眼里带着浓浓的笑意:“真是天助我也。”


    不仅中原会有权乱,匈奴里亦会,就和天下合久必分一个道理。匈奴里一旦爆发内乱,不争个你死我活基本不会罢手。


    就七年前霍霆山得知的,乌籍单于也好,车犁单于也罢,基本是并立状态,而后再归属于身处单于庭内的呼韩邪单于。


    七年前他割下了左贤王的头颅,想来那一战加速了匈奴内部的权乱。毕竟在匈奴中,左贤王相当于太子。


    太子没了,而呼韩邪单于又一年一年的老去,一旦呼韩邪单于后继无人,又或者后继者无力,四周本来俯首的臣子一定会蠢蠢欲动。


    霍霆山自己就是蠢蠢欲动那个,太知晓那些想争权的单于,一旦碰到时机只会像饿狼一样咬住,不吃饱肚子善不罢休。


    但贪欲是无尽的,除非成为新一任的呼韩邪单于,否则绝不罢手。


    “除开呼韩邪单于,那四个单于中,目前谁的势力最大?”霍霆山问。


    那匈奴听他竟还能精准说出四大单于,又见黑骑军个个身强体壮,连座下的马匹都神气极了,忽然意识到这批汉军绝非以往那般只是单纯逮住入侵他们边陲的匈奴出气。


    他们另有所图。


    这个认知让那个本要张口的匈奴最后闭上了嘴巴。


    霍霆山眯起眸子,“当硬骨头?那就让我看看你们熬不熬得住。”


    话落,两侧的黑甲骑同时举刀,仿佛切菜似的,一连砍了跪在地上的两名匈奴的双臂。


    肢体掉下,鲜红的血晕在黄沙。


    环首刀刺穿腹部,在其内搅了搅,拖拽出一截血色的条状,而后才慢悠悠地收回。


    惨叫声传出老远。


    霍霆山看向方才回话的匈奴,他比其他人明显要年轻许多,约莫二十出头,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如今惊得脸色煞白。


    “好好回答问题,赏你们个痛快。”霍霆山抬起刀,以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我问的只是简单问题,你们不回答,我照样能抓下一批人回答,所以我劝你识相点。”


    那匈奴僵如石雕。


    霍霆山径自道:“四个单于中,目前何人势力最大?”


    肩上的环首刀似以冰铸,源源不断的寒气从颈侧飘来,耳边是族人的惨叫,有的扛不住了,主动求一个痛快。


    那匈奴到底说:“屠耆单于。不过现在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结盟了,他比以前更厉害。”


    霍霆山又问:“他们联手袭击了你们,那军臣单于呢,他没帮你们?”


    呼韩邪单于座下排得上号的也就四大单于,剩下的一些小部落的首领不足挂齿。


    那匈奴咬牙:“那军臣单于是个目光短浅的,听闻我们单于被击败后,竟然连夜带人逃了。”


    霍霆山再问:“他们逃往何方?”


    匈奴摇头,说不知。


    霍霆山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旁侧的黑甲骑会意,手起刀落。


    其他在“审讯”的黑甲骑收到讯号,同时举刀,一颗颗头颅滚下。


    对于匈奴的俘虏,汉军一般都是直接斩杀,这些人通常没有利用价值可言,且大楚布衣死在他们手中的亦有不少。


    在不缺银钱的情况,霍霆山一律下斩立决的令。


    此时霍知章已经整顿好马匹。


    霍霆山目光扫过,这些马匹都是普通装扮,并没有配置高桥马镫和马鞍。


    这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昨夜缴获的那些马匹只有小半装有马镫和高桥马鞍,若对方装备充足,为何不全备上?


    “知章,甲队暂且交于你,你将这些马匹带回去。”霍霆山下令。


    霍知章再次领命。


    一批黑甲骑闻声从二千人的军中脱离,赶着无主的骏马往回走。


    待儿子离开后,霍霆山带着剩下的黑甲骑继续往深处走。


    幽州往北的匈奴之地,自古就是一块顽地。军队的命脉在粮草,不仅士兵需要吃喝,运送粮草牛马牲畜也需要。


    偏偏这地方并未总是遍地绿草,不然游牧民族也不会四处“游牧”,此处的沙漠碱地缺水草,牛马若吃不到水草,最迟三个月就会力竭。


    运载物资的牛马一旦倒下,物资供给的速度定会随之大幅度降低,如此就无法及时继续骑兵供应,会拖累骑兵前进的速度。


    这也是为何出征北地通常不超过三个月,不是不想继续打,而是真的没办法。


    只要匈奴逃回草原深处,汉军第一日的行军、每一里的推进都伴随着风险的增加。因此自踏入北地的那一刹那,每一刻钟都变得尤为宝贵。


    乌籍单于麾下的人能在这附近出现一个数百人的部队,其大部队距离此处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


    霍霆山带着海冬青继续深入,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都在往草原深处推进。


    在夜幕刚降临时,霍霆山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鹰唳。他眼底掠过一道幽光,当即勒停了黑甲骑,“陈渊,你领一队人前去摸查。”


    陈渊:“唯。”


    斥候在精不在多,陈渊带了些人便继续往前。


    如今金乌已彻底下山,霍霆山估计时间约莫在日入的酉时。他这一路都是急行军,与后方需顾及步兵的骑兵军确实拉开了些距离。


    但如果乌籍单于的驻营距此不算远,一个晚上的行军,足够令后方的幽州军赶过来。


    哪怕步兵未至,单有骑兵也足矣,五万骑兵来一场夜袭,足够吃下一个仓皇逃亡至此的乌籍单于。


    霍霆山又派了一支黑甲骑原路返回传讯,便命令其余的黑甲骑原地休整。


    一个时辰后,霍霆山听到了马蹄声。席地而坐的男人猛地睁开眼,黑眸内一片清明。


    马蹄声不多,零星几声,不是大部队。


    是陈渊回来了。


    霍霆山从地上起身,见海东青自己抓了只硕鼠吃,便没去拿肉块。


    片刻后,方才被派离的陈渊来到霍霆山跟前,他汇报道:“大将军,乌籍单于的营地距此处二十里地。营地规模不小,我观其营地应该有三万余人。”


    霍霆山琢磨了下这个数字,觉得乌籍单于的全部家当估计都在这里了。


    另一边,之前被霍霆山派遣回来的黑甲骑抵达后方大军。为首的黑甲骑禀明情况后,秦洋和沙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


    “沙英,时间紧迫,你带骑兵先行前去,我领后面大军后至。”秦洋说。


    沙英颔首,“好,机不可失,你后面速速与大将军汇合。”


    乌籍单于派出了数百人出去,若是这数百人长时间未回来,对方一定知晓出事了。得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一举将他们打懵。


    苍穹上的夜色浓如墨,只有细碎的星辰缀满天幕,都道月明星稀,而今夜只有繁星,没有明月。


    霍霆山听到了从南方来的马蹄声,马蹄声隆隆如雷鸣,压迫感十足。他从地上起来,随意拍了拍身上沾了灰的黑甲,然后从乌夜身侧的小袋子里拿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光亮盈盈,在黑夜里很显眼。沙英遁着光亮找到了霍霆山,“大将军,我携所有骑兵至。”


    “善。”霍霆山喊来陈渊,让对方带路。


    五万大军策马动静非同小可,寻常而言,人耳能听到两里之内的马蹄声,若是大军齐行,则要翻个倍。


    保险起见,这二十里路前十里骑马前进,后面十里,霍霆山命所有骑兵下了马,牵着马徒步前进。


    在夜色浓郁到极点时,霍霆山的骑兵抵达了乌籍单于的营地。


    匈奴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匈奴住的皆是营帐,且为了方便活动,他们的营帐底下大多都是带轮子的车。


    霍霆山低声道:“沙英,你带人往左;陈渊,你领人往走。待寅时,以鹰唳为号行动。”


    两人同时应声。


    准备领着要走,却又被霍霆山喊住:“火折子你们带了没有?”


    两人一怔,随即眼中精光大盛,瞬间明白霍霆山后面的意图。


    “带了。”


    “带了。”


    霍霆山笑道,“很好,今夜来个火烧连营。”


    第97章


    一声鹰唳在深夜里响起。


    睡在帐内的匈奴有些还睡着, 有些被惊醒了,不过后者只是嘟囔了声,便翻个身继续睡。


    草原上有鹰再寻常不过了, 像雕鸮这类鹰就是夜出昼伏, 高兴时叫个两声也是常有之事。


    然而下一刻, 震耳欲聋的杀声如浪潮般席卷。


    “杀——!”


    “杀——!”


    杀声震天, 仿佛卷起了千丈巨浪狠狠拍向深眠中的匈奴。有人打了个激灵,连衣裳也顾不上穿好, 拿了弯刀就惊慌地冲出去。


    一个匈奴刚从帐中出来, 不远处就有一抹火光陡然映入他眼中。在他猛地收紧的眼瞳里, 能看见一把把火把被抛向他们的营帐。


    营帐都用麻布或羊皮做的, 一点就燃,火舌攀上营帐,很快为其带上了一顶极亮的帽子。


    在某个时刻, 火光又仿佛变成了水, 如水般从一处流向另一处。


    光芒驱散了黑暗, 借着光, 不少匈奴看到了一道道骑着马的黑色身影, 这些入侵者身披黑甲,连座下的马匹竟也是黑色的。


    若非有火光映亮,这支军队融在黑夜里仿佛化身成鬼魅修罗,叫人无法辨认他们的踪迹。


    不过现在他们和修罗似无差别, 他们骑着骏马, 手持环首刀,冲进他们的营地开始大开杀戒。


    “啊!”


    “快上马, 上马迎敌。”


    “乌籍单于呢,快保护单于!”


    “快灭火, 把车驾……啊。”


    匈奴营地的外围乱成一片,内围的匈奴听闻大惊,连忙抄了武器上马迎敌。


    乌籍单于从梦中惊醒,一把推开欲要问他发生何事的姬妾,顾不上穿戴得体,直接套了件衣服便出去了。


    “何方敌袭?可是联军逼近,还是军臣那边的人来了?”乌籍单于急忙问。


    “都不是,单于,袭击我们的是汉军!”有弄清楚情况的匈奴忙道。


    乌籍单于大惊,“汉军?竟然汉军,难道是之前的事惹恼了他们……”


    他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赶到南边,离开了原先生活的肥沃水草地。


    这边的资源比不过他的旧地,他带着三万余人,麾下的人总得吃喝吧,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南方的汉人身上。


    “先迎战!”乌籍单于顾不上想其他,敌人都打到跟前,迎战再说。


    他可是有三万人,汉军多半是打个闪电战,待他们反应过来,对方估计就要撤了,乌籍单于恨恨道:“此番让他们有来无回。”


    霍霆山带着黑甲骑一路往里冲,他身后的兰子穆拿着火把引燃一顶又一顶营帐。


    环首刀自出鞘后饮血无数,甚至连每一回的挥刀都会甩出一串血线。


    乌夜也扬起铁蹄,一脚踹开面前挡路的匈奴,马匹的脚力非同小可,一蹄之下直接踢碎了对方的内脏。


    黑甲骑如蛮牛般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令匈奴们惊骇不已。这支凶悍的骑兵一出,他们哪里还看不出汉军这回不是想偷袭得手就撤,他们就是冲剿灭他们来的。


    “着火了,快把营帐分开,不能堆在一起!”


    “派一部分人先将车驾驱开。”


    一个匈奴匆忙将车驾下固定轮子的栓子拔了,刚直起身却愣住,他本来张开的五指并拢,手掌微弯成碗状。


    “不,怎么会这时候起风?别起风,求求了。”他喃喃道。


    草原广阔,白日和夜间都时常有大风。当风刮起来时,无论是乌籍单于还是寻常匈奴,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乌籍单于牙关紧咬,“把车架分开,撤退!”


    这批军队来得突然,既然已确认对方并非打个简单的闪电战,那此番不宜和他们硬碰硬。


    还是先且战且退。


    霍霆山领着军继续深入,不久后看到一顶有别于旁的营帐,那顶营帐更大更阔气,周围的守卫也更多。


    主帐找到了。


    “乌籍单于,出来受死。”霍霆山一人一骑当先。


    跟随在霍霆山身后的黑甲骑随他震声,一时之间营地叫阵声震耳欲聋。


    风吹移了天上的乌云,藏在云层后的圆月露了出来。


    月华倾洒下大地,映亮了燃着熊熊烈火的营帐,映亮了缺了头颅的匈奴骑兵和倒霉被波及的马匹,也映亮了霍霆山的脸。


    他戴着虎头兜鍪,兜鍪两侧往脸中收,如此设计是为了尽可能挡住要害,因此他露出来的面庞不算很多。


    然而不远处的乌籍单于还是认出来了,他眼瞳收紧成针,那瞬间竟觉得夜风刮在身上如刀片划过般令他难受,尤其是颈侧那一块,仿佛被折断般传来剧痛。


    他是见过的霍霆山的。


    在七年前那一役,他带着兵马受召集结于王庭,最后听从左贤王之令出征大楚。


    然后……


    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他们被大楚那个将军打得头破血流,连左贤王的脑袋都被拧下来了。


    那一役结束后的半年多里,乌籍单于都不时会梦到战场。在夕阳将尽的草原里,那人手持环首刀,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里来的罗刹。


    他的刀锋下垂,源源不断的血沿着刀面流下,最后在地上汇聚成一弯血泊。


    时隔七年,他又看到了那个罗刹。


    霍霆山骑于马上,狭长的眸扫过四周,借着月华和不断燃起的火光,目光扫过周围匈奴的脸。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惊惧的眼睛。


    霍霆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乌籍单于,你躲在那处有何意思,出来与我决战,我赏你个痛快。”


    眼见对方策马过来,乌籍单于心知这一战无法避免,他赶紧取了刀,再翻身骑上自己的良驹:“霍霆山,休要张狂!”


    匈奴少不了凭武力说话,乌籍单于能当上单于,自然是个能打的。他亦身高八尺有余,露在羊皮衣外的两条胳膊肌肉壁垒分明,他手持大弯刀,气势汹汹。


    霍霆山轻呵了声,策马过去。


    “当啷——!”


    环首刀与大弯刀相碰,发出一声巨石皴裂般的巨响。


    乌籍单于握刀的手骤然收紧,五指关节抓紧到微微泛白,甚至连手背上也绷起疯狂鼓动的经络。


    霍霆山嘲讽道:“乌籍单于,你老了,力量远不如前。”


    乌籍单于额上绷起青筋,“少说废话。”


    一击后双刀错开,双马交错,又齐调转马头。第一击是探底,再次冲锋时,无论霍霆山还是乌籍单于都不打算再次错马而过。


    两人再次挥刀,环首刀细长,大弯刀刀背宽厚,乍一看相去甚远,然而碰撞之下却如狮虎缠斗,势均力敌,每一回双刀交锋皆掀起刀风凌厉,呼呼作响。


    火光和着刀光剑影,铁器碰撞的当当声不绝于耳,马上的悍将你来我往,碰、砍、扫、压,招式变换得飞快。


    乌籍单于额上冒出细汗,对面又是一顿猛击劈砍后,他握着砍刀的手不住颤抖,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开始变得只守不攻。


    “当——”


    又是一次撞击后,乌籍单于手中的大弯刀飞了出去。


    他心道不好,在失去武器的那一刻迅速松了缰绳,在霍霆山环首刀再次挥来时从马匹上滚下,险险过这一击。


    霍霆山见他落了马,嘴角弧度深了些,策马追击。


    乌籍单于武器尽失,马匹也没了,只能抱头鼠窜。他跑不过乌夜,衣服更抵不住霍霆山手中的环首刀。


    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颈脖,鲜红的血浸红了刀锋,而没入他颈脖的环首刀未停,继续携着摧枯拉朽之势往前。


    “咯哒。”颈骨被切断,乌籍单于的首级掉了下来,他的身躯随之轰然倒下。


    霍霆山以刀尖刺入首级的眼眶,挑起那颗脑袋高高举起,震声道:“乌籍单于已死!”


    这句话是匈奴语,幽州军这边鲜少人会说匈奴语,但不妨碍他们看到霍霆山挑起的首级后,立马鹦鹉学舌的跟着说一遍。


    “乌籍单于已死!”


    “乌籍单于已死!”


    以霍霆山为中心,这一句话如同浪潮般向四周扩散。


    匈奴这方闻者无一不惊骇,这场夜袭本就来得猝不及防,现在听闻乌籍单于死了,他们心里那股气顿时泄了个干净。


    剩余的匈奴不再像之前那般奋力作战,他们开始四处逃窜,有些连粮食袋掉了都顾不上拿,疯狂打马奋力逃窜。


    风在呼嚎,似成了无形的油浇在火上。


    大火从寅时一直燃至天亮,数万人的厮杀也在数个时辰后落幕。这片土地上随处都可见尸首,献血浸染了黄土,倒下的旗帜有半边被沙土掩埋。


    霍霆山甩了甩刀,又随便找了块匈奴的羊皮将刀的血擦拭干净。


    把刀入鞘以后,霍霆山才扯了一块麻布,简单在右臂的伤口处缠两圈。


    这一战已结,剩下的便是打扫战场。


    这算不得轻松的活儿,首先是检查,敌方剩下一口气的士兵要补刀,己方的伤员则需尽快救治。


    兵器、马匹和铠甲,甚至是对方营地没烧掉的粮食,这些都属于战利品,通通收缴。


    若战场在城门边,尸首也要尽快掩埋或焚烧,否则会产生疫病。如今倒没必要处理,反正他们离开后不会再回来此地。


    两个时辰后,秦洋来报:“大将军,此战剿灭匈奴两万余人,俘虏六千余人,逃跑人数不明。我方死亡一千余人,伤三千余人。”


    乌籍单于这方也是有不少精锐在,尤其住在内里的匈奴最开始没有被波及,这令他们有了些准备时间。


    伤亡合计四千,不足十分之一,可以说战绩斐然。


    “男性俘虏只留两个,其余全部杀掉,女的全部留下。”霍霆山吩咐:“待战场清理完,带着俘虏启程南下,往回撤百里驻营。”


    秦洋稍愣,“大将军,全军回去?”


    霍霆山颔首,“对,全军回去。较之之前,我已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北地。”


    ……


    送离霍霆山出城后,裴莺本以为要等许久才会得到前线的消息,但没想到第三日的清晨,熊茂竟带着一支黑甲骑回来了。


    熊茂:“夫人,大将军让我等来接您,请您与我同往。”


    裴莺惊讶:“前线情况如何?莫不是已大捷。”


    聊起前线,熊茂面上止不住的欢喜,“我们运气相当好,进入北地后没多久就寻到了乌籍单于派出的零散部队,顺藤摸瓜,后面找到了他们的大本营,来了一场夜袭。”


    幽州军光是骑兵就有五万,哪怕那夜只派骑兵出去,数量上也远胜于对方。更别说是夜袭,且大将军还直入敌营深处,利落割了乌籍单于的首级。


    裴莺为他们高兴,不过也有其他的疑惑,“此行只打一个乌籍单于吗,其余不打了?”


    熊茂摇头说不是,但再问其他,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罢,裴莺不问了,她让人备了马车,随他们出了城,前往北地。


    从辰时一直走到日落,在金乌的余晖洒满大地时,他们终于抵达了驻地。


    裴莺并非没有到过军营,但进此番来到,她发现此处与记忆里的军营有了非常大的区别。


    若要形容,那就是柔和了许多。


    马车帏帘卷起,裴莺眺望窗外,竟看到女郎的身影。


    定睛看,她并没有看错,还真是女郎。观其打扮,是匈奴女无疑。


    熊茂骑马在侧,他注意到裴莺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裴夫人,这是之前那一战剩下的俘虏,女的留下,男的基本杀光。噢,有些不服管的女匈奴也杀了。”


    杀了第一批刺头以后,剩下的女匈奴乖顺多了。


    “我记得之前军中没有营妓,如今应该也没有吧?”裴莺问。


    熊茂颔首说是,“大将军有令,一旦开战便禁女色。这些女俘虏平日只是帮忙做杂活,没让她们干别的,大将军说她们另有大用处。”


    在说话间,主帐到了。


    裴莺从马车上下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主帐的帘子垂着,帐旁站着卫兵,裴莺低声问卫兵,“将军在里面吗?”


    卫兵答:“回主母的话,在的,公孙先生等人方离开,主母可以直接进去。”


    裴莺颔首,正欲掀起帐帘,却未料到帘子先一步被撩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夫人来了,且先进来吧。”


    裴莺仰首看他,进了北地后他生活糙了许多,身上长袍灰扑扑的,鬓发间也带着风尘,他的络腮胡子也长了些,更显凶狠野蛮。


    见裴莺只是看他,并不说话。


    霍霆山眉梢微扬,“才几天不见,不认得你夫君了?”


    “没有不认得。”裴莺说,“霍霆山,我听熊茂说你和乌籍单于那一战大捷,还未祝贺你旗开得胜。”


    霍霆山勾起嘴角,“好说,区区一个乌籍单于不足挂齿。”


    话毕他侧了下身,示意她进来,待裴莺入内后,男人吩咐卫兵去火头军处取膳食。


    主帐有两处,这个主帐是议事之地,最中央挂着巨大的羊皮地图,四周放着案几和小椅。


    裴莺偷偷吸了吸鼻子,奇异地发现异味竟算不上重。不仅帐内的异味不重,连霍霆山亦然,比起那次他夜里回来好太多了。


    “虽北地缺水,但乌籍单于的营地资源不少,不至于拮据到连沐浴的水都无。”旁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裴莺微微僵住,没想到小动作被他瞧了去,她转过头去,“没有嫌你。”


    “夫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霍霆山懒得和她计较。


    说她好养吧,也确实好养,有时候她不挑食;不好养也的确不好养,味道重点她就嫌。


    裴莺低声说不是,为了防止他揪着不放,她转移话题,“霍霆山,战争是要结束了吗?”


    之前几番战役,他都将她安置在屯粮的后方军营,唯独这一回出征北地,他最初将她放在呼禾县内。


    但三日后,又将她接了过来。


    这令裴莺有种错觉,仿佛对于这场战役,他已经胜卷在握。


    果然,裴莺听他说:“这一战不会很久,最迟两个月,必平北地。”


    裴莺好奇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许多女俘虏,熊茂说她们有大用处,是何种用处?”


    霍霆山:“夫人,匈奴对人口的看重并不比我们汉人差。匈奴女郎的丈夫死后,她们甚至能和丈夫的兄弟,乃至继子结合,其目的是为了增长人口。”


    大楚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其实根本目的也是为发展人口。不过中原文化向来含蓄些,做不到如匈奴那般奔放。


    裴莺黛眉拧起,还是没想明白。


    他这是想限制匈奴人口?


    可是若想限制,应该不会留着那些女俘虏。


    “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呼韩邪单于镇不住座下的四大单于,王庭已生了乱,我不久前击败的乌籍单于,他就是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驱至南方。”霍霆山说。


    裴莺愣住许久,顺着霍霆山说的思路捋,脑中陡然窜过一道电光:“你是想以这些女俘虏作礼,拉拢剩下一个单于,与他结盟?”


    “夫人聪慧。”霍霆山笑道,“我欲扶军臣单于成为下一任的呼韩邪单于。若此番事成,幽州边陲至少二十年无忧。”


    裴莺目露惊叹,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帐外卫兵汇报,“大将军,冯医官来了。”


    “你受伤了?”裴莺脱口而出。


    霍霆山不以为意,“小伤。”


    而后他扬声让外面的冯玉竹进来。


    冯玉竹入内看见裴莺在这里,他并不惊讶,显然已知晓她被接了过来。待见完礼,他听裴莺问他,“冯医官,他何处伤着了?”


    “主公的右臂和左侧后背有伤,不过请主母安心,这二处并非重伤。”冯玉竹回答。


    裴莺见他背着药匣来,“劳烦你先给他换药。”


    冯玉竹颔首,来到霍霆山身侧。


    这时火头军将两份膳食送来,这几日他们食的都是马肉和羊奶,马肉是误伤的战马,已注定活不成,霍霆山干脆让火头军将之处理。


    晚膳除了马肉外,还有从乌籍单于那里搜刮来的牛肉干,晚膳说得上丰盛。


    霍霆山只穿着一件玄袍,手已搭在鞶带上,见裴莺盯着他,“夫人先用膳。”


    “不急。”裴莺还是看着他。


    霍霆山慢悠悠把鞶带扯开,“平日不见你稀罕,今日倒是想看了?”


    裴莺一张芙蓉面迅速涨红,这人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她迅速瞅了眼冯玉竹,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一心捣鼓药匣,没留意到方才霍霆山说的话。


    裴莺不住瞪了霍霆山一眼,让他管住嘴巴。


    霍霆山见她玉面染粉,目光流转间露出几分羞赧,不由闷笑了两声。


    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她还是面皮薄了些。


    第98章


    “啪嗒。”鞶带松开, 霍霆山脱了外袍,然后又将中衣的系带扯散,中衣翻下, 半褪下, 露出半身。


    武将体格都健硕, 霍霆山自小习武, 晨练日日不断,在战场和不懈的晨练中练出一身线条漂亮遒劲的肌理, 加之他骨架粗壮、身量足, 平日看着就比旁的武将更伟岸些。


    而如今, 他深色皮肤的左边后肩系着一条面上泛着红的锦带。


    冯玉竹将锦带的结解开, 而后一层层解下来。


    随着那泛红的、面上还散发着浓浓药味的锦带解开,裴莺也看到了其下的伤口。


    那道口子约莫有十公分长,已经过缝合, 但缝合之人似实操经验不多, 线缝得有些歪斜。


    裴莺并非没有见过霍霆山的后背, 也知晓他背上有非常多的疤痕, 但亲眼看到这一道还未愈合的、面上还隐隐泛着血色的伤口, 她一颗心忽然痉挛了下。


    霍霆山见她面色苍白,顿时笑道:“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看把你吓的。”


    她这胆子是愈发小了,之前见死人吓得面无血色, 怎的如今连道小伤口也看不得。


    裴莺眉头紧皱:“这都快三寸长了, 不是小口子。”


    心里很不适,但她忍住移开眼的冲动, 裴莺问,“冯医官, 你给他缝合时,针线可用沸水煮过?”


    冯玉竹:“有的。”


    自上回给主母针灸烫针以后,往后行医用针他有了烫针的习惯。


    裴莺仔细看了看伤口,暂时没有发现化脓感染的情况。


    古代没有抗生素,医疗条件也很落后,那类刮骨疗伤的事,治疗后不是人人都能挺过来。


    冯玉竹拿出药瓶,将内里麻黄色的药粉倒在霍霆山的伤口上。在他重新上药时,裴莺问,“霍霆山,你有没有起过高热?”


    男人一顿,“没有。”


    “你和我说实话,起多久高热了?”裴莺不信。


    霍霆山轻咳了声,“就起了片刻,很快退了。夫人莫忧,这等小伤过几日就痊愈了,不足为患。”


    裴莺是服气的,她发现这人不仅大男子主义,还极度要面子。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竟还能不认。


    “主公,两处伤口切记养护,不可再如之前般沾水,沐浴之事可缓缓。”一直埋头上药,仿佛透明人的冯玉竹忽然道。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果然,这话落下,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了。


    “你还敢沐浴?”裴莺杏眸睁圆。


    霍霆山没说话,扬眉和她对视。


    裴莺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不沐浴,她又会嫌他。


    裴莺稍顿,但很快说,“随便擦一下得了,行军在外没有那般多讲究。将军得保重身体才是,你要是病了,军心不稳。”


    “夫人安心,我有分寸。”霍霆山勾起嘴角,“难得见夫人如此关怀我,今日真觉如沐春风,还望这阵春风往后多吹一吹。”


    冯玉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裴莺羞赧抿唇。


    她真是白操心,这人现在好的很。


    霍霆山后肩上好药后,他将中衣随意穿好,而后撩起右臂的广袖。


    另一道伤口伤在大臂那处,比不得后肩深,但也有五厘米,同样经过简单的缝合,这个伤口多半是先缝的,缝合功夫比后肩那处肉眼可见的差些。


    霍霆山:“别看了,没什好看的。”


    那脸儿从方才起到现在都无血色,不晓得的,还以为府中花园的那株白玉兰成了精。


    裴莺没做声。


    冯玉竹闻声立马加快了速度,霍霆山手臂的伤口不及后肩的重,他很快处理好了,“主公,我明日再来给您换药。”


    “有劳文丞。”霍霆山将袖子撸下来。


    冯玉竹很快离开。


    霍霆山走到案几旁,“夫人用膳吧,试试这烤马肉,平日这道菜可不多得。”


    马匹非常宝贵,尤其是强健年轻的战马,只有战死的才会变成案上佳肴,若是马体无恙,哪怕手头再宽松,霍霆山都不会动战马。


    裴莺在他旁边入座,见他拿起竹箸,“若不便于用箸,我让人给你拿个勺子。”


    “这般麻烦作甚,不如夫人全程助我。”霍霆山似笑非笑。


    裴莺嘟囔:“看来是真的无碍。”


    晚膳丰盛,但可能是方才看过他的两道伤口,裴莺食欲并不高,只简单用了几块马肉,羊奶则没有动。


    “不吃了?”霍霆山看了眼她的案几,“草原上的兔儿吃的都比你多。”


    裴莺:“饱了。”


    霍霆山轻啧了声。


    早知她如今越来越不经吓,方才就该先用膳再换药。


    裴莺摇头,“真的吃不下了。”


    “若晚上饿了,可食肉干,我从乌籍单于那处缴了一袋牛肉干,滋味还不错。”霍霆山将她案上的羊奶和剩下几块马肉拿到自己案几上。


    乌籍单于的营地被火烧过,除了烧死了一些匈奴外,也烧毁了许多东西。但到底有不少剩下的。


    比如食物,或圈养或已被风干的牛羊。


    军资宽裕不代表会浪费,尤其幽州军前些年吃了大苦头。因此上至大将军,下至小步卒,都不会浪费食物。


    再多一小份,霍霆山也照样将之一扫而空。待膳罢,火头军的小兵进来收拾器具。


    越临近冬季,就越容易昼短夜长,用夕食之前尚且有落日余晖,等吃完饭,天幕已一片黑暗。


    议事的主帐亮着夜明珠,光芒柔和澄澈,映亮了那副巨大的羊皮地图。


    这面地图上囊括大楚和北地,北方的草原画得很潦草,不似大楚境内那般仔细标出山脉河流等,草原地只有两条蛇状的河流蜿蜒。


    而在远离大楚边境的北方,被标了一处红点,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单于庭”三字。


    裴莺站在地图前,“霍霆山,你晚上还要和先生们议事吗?”


    霍霆山淡淡瞥了眼她看的地图:“不必,下午已商议妥当。”


    裴莺本来还打算若需议事,她回去等他,如今既已无事,倒也不着急离开,“你之前说欲和军臣单于结盟,扶他上位,可地图上没有标注他的位置,该如何寻到他?”


    北地的民族不会定居,他们逐水草而居,而草原这般大,找人如大海捞针。


    “草原上除了这几大派的势力,还有不少零散的小部落,比如夫余等,我打算派人前去寻小部落,令其为我传个消息。”霍霆山说。


    裴莺听了却很怀疑:“语言不通,也非己族类,他们会帮你吗?”


    “陈渊也会说匈奴语,语言不成问题,至于他们会不会配合……”霍霆山嗤笑了声,“他们没得选择。”


    他连拥有数万人的乌籍单于都吞了,再吃个小部落易如反掌。配合的话一切好说,给一些女俘虏和牛羊他们也未尝不可,不配合的话,那就下去陪乌籍单于。


    裴莺嗯了声。


    霍霆山听她这声有些闷,想起她的来处,她很可能来自一个太平盛世。那个太平盛世里,北地是否已平,边陲百姓是否不必再经受战乱之苦?


    霍霆山有一瞬间想问,但那些疑惑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今日已吓了她一回,若是让她知晓自以为藏地很好的秘密被发现,说不准这一宿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陪你出去走走?”霍霆山转了个话题。


    现在还未到安寝时间,饭后去消食也不错,裴莺颔首。


    军营夜间也需要光亮,简单的烛台和灯笼已难以满足大军营需求,因此用的都是火盆或火把。


    而这些火盆火把相隔不远连成线,将军营映亮。


    裴莺四处看看,不住道:“霍霆山,如今军中多了俘虏,得将她们看好才是,不然帐子烧起来要灭火不易。”


    北地本来就缺水,倘若烧起来,估计只能扯掉外面的帐子弃于空地处待其烧干净。


    霍霆山:“嗯,我知晓。除了多派兵卒看守之外,已告知她们若有一个不安分,连坐全诛。”


    裴莺扭头看他,“你还挺会唬人的。”


    他留着她们还有大用处,甚至能说这批俘虏是关键,他绝不会舍得杀。


    “我以为夫人早已知晓。”霍霆山低眸看她,深色的眼瞳里透出几缕笑。


    她以前就是察觉到他或许不会、也应该说当时无法对她做什么,才三番四次来试探,看他那条底线究竟在何处。


    裴莺移开眼,“夜间没什好看的风景,逛完这一圈回去吧。”


    不久后,两人回了主营帐。


    进了安寝的主帐后,裴莺毫不意外看到一片狼藉。


    衣服随便放,衣匣的盖子大咧咧地敞着,出征前整洁的袍子,这会儿又成了“一条条”。


    睡的软榻亦不讲究,榻上堆了不少衣物,只堪勘腾出足够躺的位置。


    裴莺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念几遍他身上有伤,才勉强将那股嫌弃压下去。


    她认命开始收拾。


    才将衣匣整理完,裴莺一个转身,未料到身后有人,差点撞入霍霆山怀里。


    这一下惊得裴莺立马往后面退,但她后面是木质的宽大衣匣,再退就该撞上去了。这时一条长臂伸过,圈住美妇人的细腰,将她揽住带回,“冒冒失失的。”


    裴莺拧起细眉,“你怎的跟在我后面?”


    “也就几日未见,夫人方才竟和我生分至此。”霍霆山目有不虞。


    裴莺知晓他是说她后退之事,“你身上有伤,伤口虽经过缝合,但还需多注意才是。”


    “区区小伤。”霍霆山嗤之以鼻。


    裴莺不住道:“你别不当回事,小伤不注意容易感染,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夫人,何为感染?”霍霆山问。


    “和我之前给你说过的细菌病毒相似,疠气入体,进而引起不适。”裴莺本想拍开他的手,但又想起他那条手臂有伤,到底没拍下去,“霍霆山,衣物还未收拾好,你先放开我。”


    霍霆山看到她的小动作,他勾起嘴角,眼中不虞散去,没说什么,随她说的放了手。


    裴莺整理完衣匣,又去榻上拿衣裳,将衣裳一件件叠好,最后收纳进另一个空置的匣子内。


    最后一件衣裳放好,裴莺抬眸,恰好对上一双狭长的黑眸。


    那人坐在软榻上,比起站着时给人的压迫感仅少了一点,旁侧的夜明珠在他脚下拉出一大团黑影,像某种盘卧着的大型野兽。


    不过那双黑眸此时并不凶悍,少见的柔和。


    裴莺下意识避开了这道目光。


    “夫人过来安寝。”霍霆山拍拍旁边的位置。


    裴莺阖上衣匣的盖子,“霍霆山,你身上有伤,我今夜去辛锦那处睡。”


    “不可。”沉冷二字落下,方才还懒洋洋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无大变故,夫妻分房睡徒增旁人笑话罢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身上有伤如何能和平日一样。且这伤还是伤在左后肩和右手臂,这左右两侧都有。”裴莺不能保证她睡姿一直老实。


    霍霆山淡淡道:“正因如今是非常之时才分不得,若你我分了帐,只会引起旁人猜疑,令军心不稳。”


    裴莺实在没明白,不过是今夜她睡到隔壁的帐子去,怎的就和军心不稳扯上关系?


    仿佛看懂她的疑惑,霍霆山道:“夫人莫要小看自己的部下们心里的地位,他们对你多有敬仰。他们知你我夫妻一向和谐,此番分了帐,说不准他们心里如何担忧。”


    裴莺沉默,总觉得他说的话不太对劲。


    “此事没得商量,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过去带你过来。”霍霆山起身。


    “你别动,我除了衣就自己过去。”裴莺叹气。


    这人真是霸道惯了。


    裴莺的手拉着腰带,慢慢将之扯开。


    从她解腰带开始,他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人都没说话,帐内蔓延出一室寂静。


    裴莺的动作越来越慢,她能感觉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发生了些变化,若说方才的柔和是一汪清水,那如今是浓墨滴入,晕开大片的晦暗。


    如今是仲秋方过,天气算不上寒凉,裴莺身上衣物有限,很快就除完了。


    她穿着一身水杏色的中衣往床榻走,“霍霆山,我睡你右侧。”


    他左肩处的伤比右手上的重,她睡右侧妥当些。


    霍霆山坐在床边,闻言挪了挪两条大长腿,让她进去。


    美妇人上了软榻,尽可能缩在角落里,然后自己扯了点被子盖上。她侧身枕着锦枕,白皙的脸颊在枕上压出一点弧度,在夜明珠的光晕下尤显柔软。


    霍霆山静看了片刻,才将旁边挂着的夜明珠收入黑色的小袋中。


    光芒湮灭。


    裴莺听到他也躺下了。


    刚闭眼要睡觉,裴莺忽然身侧的人挨了过来,她那瞬间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霍霆山,你作甚,你的伤口不管了?”


    还不等她几乎贴到帐边,人已被捞了回来,裴莺一动也不敢动,怕弄到他伤口。


    黑暗里,男人闷笑了几声,“一惊一乍的。”


    “霍霆山!”


    霍霆山顺了顺她的背,“无妨。”


    “不行。”裴莺很坚决,“你伤没好,合该遵照医嘱,这伤口开裂非小事,而且……”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忸怩,“若是伤口真开裂了,你叫冯医官他们如何看待我?”


    她没来之前他伤口好好的,她来到的第一夜,他就有恙了,他们会猜测肯定是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们多半会想,夫人旺我。”


    裴莺眉心跳了跳。


    旺他?旺到血气翻涌那种吗?


    裴莺真想将这人的嘴堵上,叫他休要胡言,她先探了探,然后推他腰腹的位置,“真的不可,你好好躺回去。”


    好说歹说令身旁人躺回去后,裴莺闭上眼睛正想继续睡觉。


    “嗷呜!”


    忽然有狼嚎响起,最初一声后,接二连三有其他狼跟着嚎叫。


    对月高歌,狼嚎如浪潮般此起彼伏。


    裴莺僵住。


    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纪录片,那些藏在暗处的狼群闪烁着一双双幽绿的狼眸,像暗夜里燃起的鬼火。


    她偷偷将被子拉高了些,还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霍霆山……”


    “嗯?”


    “你以前出征北地,有遇到狼群吗?”裴莺低声问。


    他说,“自然有,北地的狼又凶又狡猾,且记仇得很。被它们盯上后,若不能打死狼王,往后便如头上悬刃,难以安生。在我还未及冠的许多年前,那时我为斥候,领着一队人前去探查,不巧就遇到了狼群,还是个大狼群。”


    “后来如何?”裴莺不由紧张。


    黑暗里,他的声音变得平淡,似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打死了狼王,带着人其他斥候离开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但裴莺却莫名想到了其他。


    被狼群咬伤的马,摔下马的斥候,躺在地上的狼尸和斥候的尸体……


    一条长臂伸过,再次将她揽了过去,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先开了口,“夫人别动伤口就无碍。”


    裴莺长睫颤了颤,到底没有动。


    *


    翌日。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到来,昨夜的狼嚎几乎没人放在心上。


    幽州军尸山血海都走过,狼群罢了,就算数量再多能有他们人多么?


    至于北地的女匈奴,更不会见怪。狼群在北地多见,若是小行商或者小部落遇到几十头的大狼群,那确实需要担心,但如今可不是。


    唯有裴莺,她一边为外面的狼嚎心惊,另一边不时提心吊胆,怕不慎弄到霍霆山的伤口,于是昨夜一晚都睡得不踏实。


    今日起迟了不少,醒来后人亦有些混沌,待洗漱用膳完,裴莺听卫兵来报。


    卫兵:“主母,大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裴莺颔首,待去到另一处主帐,她发现不止霍霆山,帐内还有公孙良等人。


    霍霆山笑道:“夫人,不久前接到幽州传来的快报,前往南方寻柘之人已归。”


    裴莺稍怔,混沌低迷一扫而空。


    她的甘蔗回来了。


    第99章


    “回来了?他们带了多少柘回来?”裴莺迫不及待问。


    霍霆山说:“足有两万五千多石。”


    裴莺在心里换算了下单位, 这约莫是一千余根甘蔗。


    甘蔗去皮和不去皮的保存时间大不一样,前者最多保存一到两日,后者若是连土一起运回来, 则能保存两个月左右。


    一千余根甘蔗, 哪怕运输途中有些坏掉不能用了, 剩下也不少了。


    “也亏得是现在回来, 若是待九月底再归,那就太迟了。”裴莺说, “现在种植, 待明年的春夏便可收获。”


    其实北地甘蔗的生长周期比南方要短, 因为北地凉爽、无霜短期较短, 若是在南方种植,生长周期得七个月以上。


    “主母,那些柘真能制出白如雪、浓似蜜的糖?”柯权水没有听裴莺直接说过, 关于糖一事, 他是从公孙良口中听来的。


    第一反应是, 不信。


    如今的糖都是深色的, 以沙饴石蜜为主, 只有极少数权贵才食得起蜂蜜。而蜂蜜之价居高不下,不仅是其甘甜无比,更是数量实在不多,且采摘困难。


    主母竟说有办法用柘制出一种名为“白糖”的新品种糖, 这令一众谋士如何不心痒痒。


    没人不喜吃糖。


    每每吃了糖后, 心情变好不谈,有时竟还会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若真能制得那些白糖, 一定会轰动天下。


    “当真。”裴莺回答,“待白糖制出来, 销往长安和扬州等富裕地,一定备受豪强权贵们喜爱。”


    柯权水见她神色镇定,仿佛只是谈论今日饭否,心中震撼的同时更加敬佩。


    这些年他自觉才学冠世,能和有“麒麟子”之称的公孙太和比肩,多番寻觅明主也是想像公孙太和般实现自己的抱负。


    初时考虑到公孙太和已在幽州,他特地绕开了幽州、择了并州,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到底来了霍幽州麾下。


    行,来就来吧,且让他和公孙太和比个高下,看谁才能独占鳌头。


    然而经他观察,霍幽州麾下最受他重视、也最被幕僚和武将们推崇的竟不是有盛名的“麒麟子”,而是裴夫人。


    她不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但只要她发话了,哪怕集全军、乃至三州之力亦要满足。


    按公孙太和说的话就是,主母不仅是主母,还是财神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


    说句大逆不道的,哪怕得罪主公,亦不能令主母不虞。


    主公最多损你几句,亦或是扣点银钱,再不济打个板子,吃些皮肉之苦。但开罪了主母,她本人是好说话,但一向也挺好说话的主公再不是轻拿轻放了,且周围直接或间接受过主母恩惠的同僚亦会有意见。


    裴莺见她那番话后,众人皆是意动,不由笑了笑,“待白糖制出来,先生们可随意尝尝。”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拱手作揖。


    “谢过主母。”


    “谢过主母。”


    裴莺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看向巨幅地图前的高大男人,“霍霆山,光有柘制不了糖,还要一台铁器具。”


    霍霆山闻言翻出了纸笔。


    裴莺走到案前坐下,拿了毛笔后,却忽然无从下手。


    她想画榨汁机,熬制甘蔗的第一步、也是目前最难的一步是榨汁。得先将甘蔗汁榨取出来,再熬成糖浆,才有后面等步骤。


    一滴墨滴在藤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霍霆山见她拿着笔发呆,“可是这狼毫用不惯?”


    她第一回用毛笔,但后面画图和写字,用的都是炭笔,握笔姿势还颇为奇怪。


    裴莺摇头叹气说:“非也,是我忽然发现我画不出来,只会大致形容。”


    榨汁机的复杂程度远不是马镫和梯田能比,让她画是为难她了。


    “得找个铁匠来,我慢慢描述给他听。对了,既然你之前说这边战局已定,要不先送我回幽州吧。”裴莺想回去了。


    她急着制白糖,除了白糖可以卖钱以外,其实还想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和回去见囡囡。


    霍霆山平静道:“如今距离边陲颇远,来去费时,且如今军臣单于等人将至,此时离开大本营不安全。左右不过几日,夫人暂且待在军中吧。”


    前面的“来去费时”,裴莺觉得他在胡扯,他都能派人将她从呼禾县接来,送回去怎么了。


    不过他后面说的确实打消了裴莺的心思。


    军臣单于是四大单于之一,手中定有不少兵马,若是离了大部队和他碰上,确实够呛。


    遂,裴莺打消了念头。


    但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她才听说军臣的人到了。


    裴莺:“……”


    原来左右不过几日,四舍五入等于大半个月。


    不过总归是到了。


    军臣单于初时是听到小部落传开的风声,当时的流言是:乌籍单于欲与他结盟,共抗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还说在南边等他。


    左思右想,军臣单于心动了,毕竟对方已结盟,他一直提心吊胆地游荡也不是事儿。


    于是军臣单于派出一支骑兵,打算去探查乌籍单于的具体位置。


    这支骑兵依言而行,然后遇上了霍霆山的斥候。


    双方骑兵数量相当,瞧着势均力敌,匈奴方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准备开战时却听对面领头之人竟说起了匈奴语。


    那边说,乌籍单于已死,北地四大单于如今只剩下三人,流言是他们大将军放出去的,但也是真心想和军臣单于结盟。


    倘若能结盟,赠乌籍单于部下的所有女俘虏不谈,还会助他们的军臣单于坐上呼韩邪单于之位。


    军臣单于的部下闻言大惊。


    当时领队的陈渊还邀请他们到军中见一见俘虏们,证明所言非虚。


    匈奴方面面相觑,忧心有去无回,但他们当中有一人技高人胆大,主动随往,还让同伴先行回去。


    就这样,那个先头兵来到了幽州军营中,在这里转了一圈,最后满载而归。


    两天后,军臣单于的大部队来了。


    霍霆山和军臣单于单独碰面。军臣单于年过五旬,他披发编辫,身着狼皮,亦是魁梧身形,来时提着一把大刀,气势汹汹。


    在他们的身后,是双方各自排开的大军。草原上刮起了风,将旗帜吹得舒展翻腾,天朗气清,惠风和煦,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此番会面鲜少人知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也不知晓中途是否有过争论,但都知道了结果。


    于霍霆山而言,结果和今日的天气一般完美。


    “……所以他答应了?”当日晚上,裴莺听霍霆山说起。


    霍霆山撤了鞶带坐在床榻上,利落脱了外袍,再除了中衣,“他其实没有选择。答应了,或许能逆风翻盘,一举问鼎呼韩邪单于;不答应,他就独自一人对抗剩下两个单于,以及一个在旁侧虎视眈眈的我,哪怕是权宜之计,他也会答应。”


    裴莺帮他解开后肩的锦带,看了看伤口。


    人的自我修复能力能令小伤口数天结痂,像霍霆山这类十公分的、且经过缝合的伤口,愈合期一般在三周左右。


    他的伤口基本好了。


    裴莺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和霍霆山是利益共同体,说句不好听的,一旦霍霆山没了,她都不知如何跟他两个继子相处,往后的路或许也不那么明朗,毕竟她和两个继子相识时间都不长。


    到时候她该如何呢,尚在州牧府中的囡囡又该如何呢?


    总之霍霆山不能有事,起码现在不能有事。


    “有个联盟还是好的。”裴莺问,“后续你打算如何?”


    霍霆山:“自然是前往单于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俩结盟之事,另外那两个单于说不准已知晓了。”裴莺说。


    “单于庭距离此处有些距离,且近来匈奴权乱,小部落宁愿去远一些的东胡,亦要绕开单于庭,我和军臣单于结盟之事大概还未传过去。”霍霆山重新将中衣穿好,“此番时间紧迫,我明日出征,夫人在营中待我归。”


    裴莺惊讶,“明日?”


    霍霆山颔首,“此事宜早不宜迟。倘若他们得了消息,局势于我不利。”


    “若是这样,那五万步兵你还要带吗?”裴莺不由问。


    步兵没有马匹,最多日行八十里,远不及能日行三百里的骑兵。若是带上步兵,行军速度将会大幅度降低。


    裴莺:“霍霆山,你有没有想过舍弃步兵,只带骑兵前往。”


    霍霆山沉声道,“想过。但是夫人,步兵作用颇多,许多后勤工作都需步兵协助。”


    打仗打的不仅是前锋,也是后勤。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其实就是后勤的活儿,管粮的。


    裴莺却想起了汉朝一位出征草原的大将,那位打仗不喜带后勤,主打打到哪儿吃到哪儿。


    “霍霆山,这番击溃乌籍单于,你不是照样得到了不少物资吗?”裴莺提醒。


    霍霆山深吸了一口气,搭在膝上的手指快速敲动几下。


    舍弃后勤,能快速前进,但同时也意味着骑兵军必须像饿狼般不断觅食。


    食物何来?


    只能是北地的其他小部落。


    他才和军臣单于达成合作,太激进怕是会引起对方恐慌。


    但他不得不承认,步兵确实会拖慢速度,耗费更多的时间。而兵贵在神速,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忽然,男人点着膝骨的手指停住,“或许可取个折中之法。”


    ……


    “大将军,这番步兵不随行?”熊茂瞠目结舌,“可、可若是步兵不同往,物资之事该如何安置?”


    不仅熊茂,其他武将皆是一脸震惊。


    “请主公三思。”


    “请大将军三思。”


    五万骑兵,可不是区区五百。这五万大军要吃要喝,若后援不至,会饿死人的。


    “没有说不带后援。”霍霆山目光扫过众人,“乌籍单于之前用的帐篷车架,不知众位记得否?”


    武将们稍怔,心思如电。


    “大将军是想借用匈奴行军方式?”


    “此法倒是可行,只是牛车和步兵还是带上稳妥些。”


    “主公,那些个车架剩下貌似不多。”


    霍霆山得他们讨论过一轮后,才说:“时间紧迫,此番必要在单于庭听闻风声之前行事。牛车太慢,只能舍牛用马,方能速战速决。至于众位所忧的物资之事,那些车架运载的物资于数万骑兵而言确实少了些,但沿途有其他的游牧部落,那些都是我军的补给点。”


    此行前去肯定是要对沿途小部落动手的,但有军臣单于在侧,得控制动手频率。


    那些用车架装的物资,从某种程度是为了降低行凶次数。


    “大将军,此行风险颇大,一旦断粮,数万人可能会被困死。”沙英等人眉头紧锁。


    霍霆山语气坚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事我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


    他在军中有绝对的控制权,这话是一锤定音。


    公孙良皱了眉头,他摸着羊胡子目光往帐口飘。


    下一刻,霍霆山再次开口,“此事你们主母已知晓,她也是同意的,莫拿此事唠扰她。”


    公孙良叹了口气,这回是真没辙了。


    “我率骑兵先行,剩下的步卒从此处线路行进。”霍霆山转身,手指先在巨幅羊皮地图上点了一处,那是他们如今的驻营点,“秦洋,陈渊和知章领步兵则沿这个方向前往王庭。”


    他带着厚茧的指腹在羊皮地图上划出一道曲线,“我们在王庭汇合。”


    昨夜左思右想,霍霆山最后决定分批行动。骑兵和步兵分开走,各行各的,于王庭汇合。


    军臣单于那边基本人人备马,唯有骑兵才能跟上他们的速度,但只有骑兵又不足矣。和对方合作,于军臣单于是与虎谋皮,于他霍霆山而言又未尝不是?


    步兵居其后是镇压,也是警示,有那么点防着军臣单于事后翻脸的意思。


    不过说是说“步兵”,却也不真是步兵,之前那一战从乌籍单于那处缴获了将近两万匹马,这令本来没有马的幽州步兵与之前大有不同。


    这一场商议在午时时结束,午时简单用过膳后,身披胄甲的霍霆山翻身乘上乌夜。


    数万骑兵已待命,只等一声令下就启程。


    霍霆山坐在乌夜上,日光落他的虎头兜鍪上,折射出锐冷的光芒。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最后回首看了眼身后,男人的眼瞳中心处映着一抹深蓝色的倩影。


    两息以后,霍霆山收回目光。


    “幽州男儿随我出征!”


    马蹄踏过沙地,静止的车架被拉动,大地在万马奔腾中微微鸣动。


    幽州骑兵和军臣单于的部队同时启程了。


    为了防止汉军围剿,匈奴将王庭藏在草原的深处。若按汉军一贯的行军,等他们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一定是人疲马乏,且后方补给线拉得老长,不利于战斗。


    敌弱我强,只要汉军敢深入北地,便是来多少死多少。


    *


    此时,单于庭内。


    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分坐两侧,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比成人脸盘还大三倍的盘子上呈着大块的羊肉。


    殿中载歌载舞,赤足的舞姬扭着细腰,腰上的兽牙和银饰随着她们起舞摇曳,发出清脆的铃铃声。


    屠耆单于身得虎背熊腰,面上横过的长疤几乎贯穿他的半张脸,他一手拿着装着酒的大腕,另一手在膝上打着拍子,自觉精彩处时还震声呵好。


    旁边的车犁单于比屠耆单于要年轻些,他剃了光头,头上只戴了顶狐绒帽。


    “轰隆隆——”


    殿外雷鸣震震,白色的电龙在天上横窜,彼此交织后撒出一张铺天大网。


    屠耆单于看了眼外面,天幕沉沉,将要下雨了。


    他想起了不久前被他们连手驱逐的乌籍单于,当下笑道:“也不知晓乌籍单于那家伙如今如何了。”


    车犁单于咧嘴笑,“多半是如战败的犬儿一般四处逃窜。”


    “也是,就他麾下那点儿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屠耆单于开怀。


    然而这话刚落,外面有卫兵急忙来报,“单于,发现军臣单于踪迹。”


    两个单于同时虎躯一震。


    “别跳了!”屠耆单于厉呵。


    一众舞姬同时停下,惊惧地看着上座之人。


    “你方才说,军臣单于来了?”屠耆单于直起身。


    当初听到他们联手对付屠耆单于,那个懦弱的家伙便逃了去,现在居然自己回来了?


    他回来作甚,来屈服认输的吗?可是他该知晓,北地对这类投降者不会手软。


    卫兵颔首说:“是的,巡逻卫兵发现了军臣单于的踪迹,甚至还和他们相隔一里地相望。单于,我们不会认错的,那正是军臣单于的人马,他们偷偷摸回了王庭。”


    车犁单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回来也好,省得还得费劲去寻他。薄胥伏,上回比箭你稍胜我,此番便由我领军出去会会他。”


    他的实力不及屠耆单于,但收拾一个军臣单于还是可以的。


    屠耆单于笑道,“去吧,我等你归。”


    单于台的城门打开,兵马出。


    车犁单于一骑当前,遁着匈奴侦察兵的指向,率军朝东南方前进。


    此行他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军臣单于长途跋涉回来,哪是他们这些养精蓄锐的将士的对手,更别说对方之人要远少于他。


    “轰隆隆。”


    天上雷声震震,在又一道白光闪过后,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这场雨难得的大,宛若天幕开了一个缺口,倒水般的秋雨落下来。


    车犁单于心头狂喜,暗道这场雨来的好,军臣单于那方本就疲惫,大雨一下,说不准更饥寒交迫了。


    又是两里路,车犁单于看到了远方有模糊的影子,他冷冷一笑,“找到了。”


    “都随我来!”他当即策马。


    两方距离渐渐拉近,远处的黑影也变得清晰了些。而在倾盆的雨幕中,车犁单于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不对,黑影太重了。


    这数量不对,怎看着人这般的多?


    “杀——!”


    “杀——!”


    前方,如同千丈海浪的杀声和着风雨席卷而来。


    第100章


    大雨倾盆, 那一声声“杀”混在其中,仿佛与雨水同化,一并从四面八方而来。


    车犁单于神色大骇, “军臣单于他怎敢?”


    不仅回来了, 还主动向他宣战, 那懦弱的家伙是不要命了吗?


    他旁边的副手亦一脸惊骇, “单于,现在如何, 是否要回王庭?”


    车犁单于死死盯着前方, 大雨之中, 前方的黑影团变动不那么清晰, 难以估量对面的人数。


    这看起来是比他们多很多,是他们难以招架的数量,按理说, 发生此类情况应该立马回城。


    毕竟这数量就不像他们能打得过的。


    但, 这只是“看起来”。


    万一对方学了那些个狡猾的汉人, 用虚晃一招骗他呢, 若此番班师回去, 屠耆单于那家伙岂非也觉得他懦弱?


    到时军臣单于再跳出来煽风点火,万一屠耆单于改变主意,转而择军臣单于为结盟者,那就变成他那方孤立无援。


    不能回去。


    “不回!”车犁单于咬牙:“北地有能耐的也就几个, 幸前勝不久前才吃了瘪, 还一连折损了三名悍将,他不可能敢立马回来。”


    幸前勝, 是乌籍单于的名字。


    车犁单于认定前方那些不甚清晰的黑影是造势。


    “随我冲!”车犁单于扬声道。


    大雨中,马匹奔腾, 被暴雨沐浴的弯刀刀锋处断珠落下似的滑出一串水滴。


    距离在拉近。


    马匹跑过一里,两里……


    近到雨幕对遮挡视线削弱到一定程度时,车犁单于猛地发现不对。


    那不是虚张声势。


    对方就是有那般多的兵马。


    两方相对冲锋,此时一方调转马头逃跑是大忌,而且也跑不动,他身后领着的又不是十来个人,并非说调头就能立马调头。


    兵戎交割后,两方都杀红了眼,车犁单于注意到,对方的士兵手臂上都绑着一条麻黄色的布料。


    他一眼扫过,竟见人人皆是如此,仿佛在做什么标记般。


    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批拉长如海浪的匈奴有意无意的和战友拉开距离,而在空出的缝隙中,杀出了另一批人马。


    黑甲黑马,手持环首刀的汉军势如破竹,如尖刀一般刺入车犁单于这方的军中。


    车犁单于脸色剧变,“他竟然勾结汉人?”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两方人马陷入了厮杀中,大雨仍在下,鲜血被雨冲开,地上仿佛流淌着一条淡血色的长河。


    “你即刻回王庭,把军臣单于与汉人勾结之事告诉屠耆单于。”车犁单于吩咐副将。


    副将领命,震声召集自己的小队,打算领着人迅速返回。然而就当他领人撤到后方,将要回程时,却惊觉后方居然有人。


    不知何时,竟有一队人马特别避开了战区,绕了远路溜到他们的后方。


    北地不同于中原,中原地区多山,哪怕中间形成了小平原,后方的山峰依旧是一面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兵马近距离绕道抄底的可能。


    但北地不是,这里最多是略微起伏的矮丘陵,这些小丘陵的高度远不及山峰,加上草木稀少,因此不存在兵马屏障这一说。


    霍霆山看着掉头回来的匈奴,勾起嘴角,“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


    马蹄踏出的隆隆巨响和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这方天地下响起一曲亡者的挽歌。旷野中不断有人倒下,挽歌里夹杂着惨叫,滚落下马的士兵踩在地上,“滋啦”的一声,地上的黄土竟挤出一泡血水。


    霍霆山反手将环首刀猛地一拉,侧后方的匈奴倒地。


    两方合力对付车犁单于,车犁单于这方的人很快撑不住了。


    军臣单于最后对上了车犁单于。


    两人皆在马上,一个笑得张扬得意,另一个目眦欲裂。


    车犁单于咬牙切齿地喊着对方的名字:“藤高要,你竟敢勾结汉人,你是叛徒,是北地的耻辱!”


    军臣单于冷笑道:“是你们逼我的,我当时都说对那个位置无任何兴趣,偏偏你们不信,还联手对我赶尽杀绝。既然如此,你别怪我和旁人结盟。”


    霍霆山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自行解决恩怨。


    但没想到两人马上交锋数回后,那军臣单于竟然隐隐落于下风。


    “真是个废物,这样都能被车犁单于压一头,等他当上呼韩邪单于后,真该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头。”霍霆山揶揄。


    旁边的沙英眉心跳了跳,立马看向四周,见周围全都是自己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霍霆山睨了沙英一眼:“怕什么,就算有人在附近,也要听得懂才行,你这胆子近来怎的越来越小,连夫人都不如。”


    沙英:“……”


    眼见前方不妙,霍霆山沉声道:“拿我弓来。”


    熊茂忙取弓过去。


    长弓沉重,霍霆山单手拎起,箭矢搭弓,牛筋弦被轻易拉成满月的弧度。


    停顿几息,男人带着厚茧陡然松开。


    长箭破风,穿过雨幕,直指不远处正在厮杀的光头壮汉。


    那边,抓住时机砍了军臣单于肩膀一刀的光头壮汉咧嘴笑,“藤高要,你勾结了汉军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是我的手下败……”


    长箭飞驰而来,拉出劲烈的风声,可惜如今在下雨,等车犁单于察觉到时一切都晚了。


    锋利的箭头猛地没入他的后背,再迅速从他的胸膛前穿出,竟是将他这个八尺多的壮汉射了个对穿,而只差一点,这只长箭就要穿过他继续往前。


    车犁单于眼睛骤然睁大,他像一台生了锈的器械,僵硬地低头。


    他对面的军臣单于稍愣了下,随机哈哈大笑:“车犁单于,手下败将那个分明是你。”


    随着车犁单于的死亡,本就被打乱阵型的王庭军人马恐慌不已,两方乘胜追击,合力将王庭军剿灭。


    是的,这回是剿灭,一个俘虏也不要。


    霍霆山驱马上前,“走吧,去王庭。”


    王庭军还未被完全剿灭,但两人都等不了了,这场大雨来得很是时候,大雨混淆了视线,守城的卫兵看得不如之前清晰。


    匈奴的服饰和汉人的差很远,但彼此的都差不多,霍霆山命黑甲骑扒了王庭军的衣服将其换上,他自己也换了一身。


    待收拾妥当,他的黑甲骑和车犁单于的军队合并在一起,一同朝着王庭进发。


    大雨是下不太久的,雨势开始减缓。在天上的雨减至小雨时,这支联合军抵达王庭。


    城楼上的士兵抹了抹把脸:“刚刚这雨势真是够大的。”


    另一个士兵看着远方逐渐靠近的黑影说:“车犁单于回来了,准备开城门。”


    有人道:“看清楚些,确实是你们单于才好开。”


    这说话的是屠耆单于的人,他和车犁单于留下的士兵一同守城。


    这话惹得不少车犁单于那方的人不快,“怎么就不是我们单于,咱们能驱逐他一次,自然就能驱逐第二回。”


    “是极。”


    “你们也就比我们多一些人,若是同等人数,指不定我们更强。”


    “都别吵了,莫要伤了和气。”有人转移话题,“他们来了,快看。”


    士兵们停止了争论,纷纷将目光投向城外。


    黑影团在靠近,雨势又减小了些。在逐渐变得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城上士兵看到了车犁单于。


    所有人都知道,车犁单于很好认,因为他是光头。如今他摘了帽子,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被雨水洗涤过,铮亮得仿佛会反光。


    “单于他怎么还披着斗篷,我记得去时他并无披斗篷?”


    “可能是打了胜仗,回来得威风些,先开城门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开城门!”


    王庭的城门缓缓打开。


    军臣单于看着那扇渐开的城门,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在加速,连肩上伤口都不觉疼了。


    城门打开了。


    军臣单于喉结狠狠动了下,用尽所有力气才止住自己的放声大笑。


    但到底没忍住太久。


    在先头部分进城后,军臣单于扬声道:“最勇敢的□□们,随我冲!”


    军队中半数人大吼而应。


    守城卫兵大惊,“是军臣单于!”


    “快,快去将此事告知屠耆单于。”


    “怎么会是军臣单于?我方才明明看到的是我们单于才是。”


    ……


    城上乱作一团。


    而在慌乱爆发的第一瞬,之前骑在马上的“车犁单于”,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陡然掉了下来,斗篷也随之被揭开,只见斗篷之下的竟是一名个子稍矮的匈奴。


    是他方才一直托举着车犁单于的头颅。


    小水泊被一脚踏过,平静的水面瞬间皱起层层,旁边一条蜿蜒着的赤色“小蛇”悄然溜入小水泊中,晕开一层浅淡的红。


    红色晕染。


    城门已开,霍霆山也跟着进了王庭,不过对比起热血上头,带着人直奔王庭中心的军臣单于,他是慢悠悠的。


    或许应该说,所有的幽州军都很悠哉。


    进城后就开始划水。


    军臣单于兴奋极了,他一马当先,带着人直接杀入王庭殿内,和正要往里出来的屠耆单于碰个正着。


    两方人毫无意外的打起来。


    两个单于皆是身强体壮,军臣单于身上有伤,但肾上腺素的飙升令他亢奋极了,战斗力比平日高出一大截,竟逐渐将屠耆单于压在下风。


    霍霆山不急不缓地走进中心殿,偶尔顺手解决两个不长眼的匈奴。


    他来到时,战况已到白热化,无论是屠耆单于还是军臣单于,身上都挂了彩,只不过两人精神状态大不相同。


    前者精神紧绷似弦,气喘如牛,连握着大刀的手都有些颤抖;后者容光焕发,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心至屠耆单于于死地。


    屠耆单于是见过霍霆山的,七年期那一战曾留下阴影的,远不止乌籍单于一人。


    他目光掠过军臣单于和不远处的霍霆山,嘲弄道:“藤高要你这个蠢货,竟和汉人合作,他们最是狡猾不过,别到时被计算、连骨头都被旁人啃干净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军臣单于冷哼了声,“我才不会被计算,且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


    “别和他说太多,小心有诈。”霍霆山忽然开口。


    屠耆单于气得血气翻滚,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有诈?


    论起狡猾,谁能敌得过汉人。


    但再多的愤怒和憋屈最后都随着他被抹了脖子烟消云散。


    屠耆单于健硕的身躯重重倒地,如同战败被刺穿颈脖的雄狮,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而后……


    一个时代结束了。


    军臣单于成为了呼韩邪单于。


    呼韩邪,在匈奴语中寓意为“贤明”。显而易见,这个词尤指君主或领袖。


    军臣单于并没有忘记霍霆山后面还有将近五万的步兵在后,他如今是真的生不起任何小心思。


    北地是他熟悉的地盘,他对这里了如指掌,但架不住对方有后备军,且两番在他面前射杀旁人,已令他心有惧意。


    他不想打,霍霆山其实也不想。


    要是硬打,确实可以拿下北地。但那以后便是北地群龙无首,养蛊似的十年后说不定又分化出几个大单于,再次形成之前的局面。


    还不如将他们的大首领捏在手里,和他们签订协议,同样能保北地数十年平安。


    除此以外,霍霆山还有点私心。


    现在世道不一样,手中兵马若能保全自然是好好保全,倘若他的兵马打光了,他拿什么去和其他几个州争。


    两方都没有继续开战的心思,一拍即合,其乐融融。


    作为协助一方,霍霆山要的可不止协议和承诺,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这两方人留下的资源,他要一大半。


    在这个时代,失去丈夫和部落的女性无疑是资源。霍霆山不要匈奴女人,他要牛羊和马匹,尤其是马匹。


    于是幽州军从单于庭离开时,每人皆是大包小包,堪比过年。


    回去走另一条路,行军一日后,黑甲骑和幽州的步兵汇合了。


    ……


    “报,大将军归!”


    斥候快马加鞭,先行抵达后方。


    众人精神一震,纷纷快步出营去迎接。


    裴莺亦收到消息了,听说霍霆山凯旋,且还是带回来了大量的战利品,她不由怔了怔。


    这般的快?


    甚至他们这一行还未抵达王庭,那边居然已结束了。


    “夫人。”旁边的辛锦低声道。


    裴莺回神,知晓辛锦是她提醒她。美妇人从小软椅上起身,随众人出去迎接。


    大军归,还带回了非常多的马匹,粗略估计将剩余的步兵通通升级成骑兵不成问题。


    远处庞大的黑影团逼近,裴莺看到了霍霆山。


    他在大军之前,依旧如出征那日般头戴虎头兜鍪,着胄甲,赤红的披风随着乌夜的跑动翻腾出凛冽张扬的弧度。


    在他身后,如水潮般的骑兵踏着隆隆的马蹄声靠近,草原之上万马奔腾不过如此。


    裴莺听到了有人欢呼,而在欢呼声中,那抹赤红色的身影近了。


    “恭迎大将军凯旋!”


    “恭迎大将军凯旋!”


    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扬声道。


    待靠近,霍霆山勒停了马匹,“吁。”


    “此番平定北地,众位劳苦功高,今晚宰羊宴三军。”霍霆山扬声道。


    将士们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骑于黑马上的霍霆山低眸,看向不远处的美妇人,她和将士们站在一起,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日光落在她澄清的眸子中,像盈盈盛着一汪水。


    霍霆山翻身下马,几步走过去,“夫人,我回来了。”


    “恭喜将军凯旋。”裴莺笑道。


    “就这?”霍霆山扬眉。


    裴莺沉思,敢情这人是还想听恭维的话。


    恰好这时,霍知章凑过来,少年郎神色激动不已,“父亲,您真天上神将转世也,这困扰我大楚边陲多年的北地,您竟只用两个月不到就令其变成一头乖顺的犬儿。大楚之内的万千将领,无人能与您比肩。”


    裴莺看了眼霍知章,然后将目光移回霍霆山身上,点头,“知章说的是。”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转目对亢奋的二子道:“你今年已有十八,能否稳重些,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


    霍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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