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霍霆山匆匆赶回主院, 入了屋,还未等他绕过屏风,就听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


    是她和她那个贴身女婢。


    “夫人, 此事非同小可, 不可大意。”


    “不打紧, 以前也有过。”


    “如何会不打紧呢?今时不同往日……”


    霍霆山快步绕过雕花木屏风, 一眼就看到裴莺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


    往日她向来是脸颊红润,肌肤白里透粉的, 但如今少了几分血气, 宛若芍药离了水土许久, 瞧着仿佛要枯萎一般。


    “夫人感觉如何, 怎的不遣人和我说?”霍霆山握着她搭在被子外的素手,这一碰惊觉她的手冰得厉害,他当即对辛锦说, “速速让冯医官来一回。”


    “不必了, 方才冯医官已来过。”裴莺止住他。


    霍霆山忙问, “冯文丞他如何说?往后有何要注意的事项?还有夫人的平时膳食该如何……”


    他问得很急, 仿佛还有许多想问, 又怕一次性说多了她答不上来。


    裴莺抿了抿唇,心里有股说不明的怪异感,但如实道:“冯医官开了几副药,往后注意些就行。”


    “是药三分毒, 这药得喝多久, 对往后有影响否?”霍霆山眉间拧出一道折痕。


    裴莺看着他,愈发觉得这人今日古怪。


    冯医官是他麾下的人, 对方的医术他该有信心才是,怎的是这种怪异语气。再说了, 不过区区几副药,能对她往后产生什么影响?


    前日之事竟能改变这人如此?这影响比她想象中的大太多了。


    她的沉默令霍霆山一颗心径直往下沉,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和与平日相比要略干燥的唇,他向来带着不羁的眼底蒙上了暗淡之色,“裴莺,是我对不住你。”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裴莺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发着颤。


    裴莺稍怔,“不至于吧,这也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夫人还想关何人的事?”霍霆山目光忽然变得阴沉。


    裴莺被他的反复无常弄得有些懵。


    她昨晚蹬被子不慎着凉,导致今早头晕目眩,还因此吐了两回。着凉是她自己不小心,确实不关他的事啊,难不成他觉得是因为他睡了书房,没帮她压被角,所以自责?


    但是她认识的霍霆山不至于此才对。


    裴莺面上透出几许郁闷,连菱唇也不由抿起。


    霍霆山长呼出一口气,缓和了神情,“我方才不是故意呵斥你,但夫人那般说话着实很不妥,你我是夫妻,密不可分,如何能不关我的事?”


    裴莺虽然心里觉得他夸张,但这人这会儿说话轻和,听着还算舒服,她也不和他争论了。


    霍霆山感觉到掌中的素手总算暖和起来,掀开锦被将之放进被窝,“夫人小憩片刻吧,等下药熬好了我喊你起。”


    “不想睡,也睡不着。”裴莺舔了舔干燥的唇,“我想喝水。”


    辛锦已去熬药了,房中就只有霍霆山。


    霍霆山闻言放下“稍等”二字,疾步去倒水,等拿着杯盏回来,看见本来躺着的裴莺坐了起来,眉间不由一紧,“夫人怎的自己起来了?”


    裴莺稍顿。不自己起来,难不成还要别人搀扶吗?


    这人该不会是误会了些什么?


    但是下一刻她听他说,“万一见了风,岂不是更难受。”


    裴莺自动将这话翻译成着凉加重,于是怀疑顿消,“不碍事,我注意些就不会了。”


    霍霆山先将茶盏递给她,又去衣匣那处将白狐裘大氅取来,扬开披在裴莺身上,而后坐在榻旁,“既然夫人不想再歇息,那我和你说一些旁的事如何?”


    “你不忙吗?”裴莺裹着白狐裘坐在榻上,他给她披狐裘时披得紧,如今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儿来。


    裴莺疑惑得很。如今是巳时,按寻常的巳时,他定然待在书房。


    “不忙。”霍霆山而后径自说起,“另一支南巡队伍刚归,他们不负所托带回了棉花。”


    裴莺不住透出几分喜色,“带回来了?那真是喜事一件,棉花的生长周期和甘蔗相去不远,都是七个月左右。刚好春日出苗,待明年的十一月份就能吐絮。”


    霍霆山目光柔和,“棉花之事我会寻人好生料理,此事不必夫人操心,这段时日夫人该好好珍重身体才是。”


    裴莺对这话无什感觉。


    着凉而已,喝两副药就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赵天子驾崩之事已暴露,霍霆山干脆和裴莺说起朝中,“赵天子存活下来的男嗣有三,分别是继后所出的太子,已及冠的五皇子,和丽贵妃所出的、如今年仅八岁的十皇子。夫人猜新帝是哪一位?”


    裴莺:“五皇子和十皇子都有可能,反正不会是太子。”


    男人扬起长眉,“为何不会是太子?”


    “‘丽贵妃’的名头我听过几回,她既能宠冠后宫,想来其子必定能得盛宠的,五皇子情况如何我不知,暂且不做评论。至于太子,太子为储君,在君王出游、重病或有要事之时拥有监国权。”裴莺缓缓道。


    她喝了一口茶,茶是温热的,温水入喉后五脏庙舒服了不少。


    “听闻当时赵天子沉迷修道,按理说那时该由太子监国。我不知他监国与否,但大楚的乱像日渐加重是事实,由此可见这个太子也不如何。”裴莺说。


    太子监国若监成这般,储君资质一言难尽,若无监国权,他更不可能登上帝位了。


    霍霆山目露赞赏,“夫人聪慧。新帝确实不是太子,而是十皇子。”


    “八岁的十皇子。”裴莺喃喃道,“说起来这于你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说霍霆山安心当个纯臣,她宁愿相信这个八岁的十皇子也是个穿越者,凭自身能耐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登上皇位。


    “夫人知我。”霍霆山笑了笑。


    而后他又说起其他,“小麦于去年秋和今年春皆已大规模播种,今年熟过两轮,夫人所言不错,小麦比粟的产量要高许多。当初以低价售卖麦种的方式诱导百姓们种小麦,想来如今他们也尝到了甜头。”


    尝到甜头,知晓小麦产量高,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而为了巩固收成,霍霆山这一年仍将麦种以低价向百姓售卖,不过价格相对于以前略有提高。


    以前是不足市场价半价之数,现在是市场价半数。


    霍霆山又说:“手中有余粮,养豕之事也可以安排。若天公作美,再过一两年,幽州便是真正的衣食无忧。”


    “那挺好。”裴莺颔首。


    百姓家有余粮,吃饱喝足,再好不过了。


    “都是夫人之功,布衣们合该知晓。”霍霆山说。


    裴莺听他这话,心头跳了跳,“霍霆山你别劳师动众。”


    男人只是笑笑,不接这话,转而说起了其他,“荆州牧称帝一事,夫人了解几何?”


    裴莺实话实说,“那日知章只和我说荆州州牧丛六奇称帝了,只此而已。”


    霍霆山嗯了声,以前他相当反感女郎参与到政事中,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喜欢上了和她谈政。其中变化令他自己也惊诧,却并不排斥。


    就如方才,听她娓娓道来他只觉惬意。


    “荆州和益州毗邻,益州州牧名为魏聪。去年年初,益州境内曾出现过两件怪事。其一,益州几名渔民曾在鱼腹中发现丹书,其上书‘大韩兴,魏聪王’。其二,亦是去年,也同样是益州境内,有不少布衣言道在寺庙中窥见狐仙现身,还说狐仙大呼‘大韩兴,魏聪王’。”霍霆山说。


    裴莺扬起细眉。


    不仅是因着鱼腹藏书和篝火狐鸣,也是惊讶于这位魏益州的野心。


    对方在为自己造势,为称帝做铺垫。不过似乎被旁人“捷足先登”,他的邻居丛荆州先行称帝了。


    “夫人,若是身在长安的纪羡白有点头脑,下一步他就该挟天子以令诸侯,召集各州一同讨荆。”霍霆山眸光暗了暗,“估计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征了,夫人在幽州待我归。”


    “我留在幽州?”裴莺怔住。


    当初北征她曾和他说想留在幽州,被这人一口拒绝。这回南征,他倒是可肯留下她了?


    裴莺觉得有几丝不对劲,这着实不像霍霆山的作风。不过想到能和女儿在一起,那点不对劲变得不足为道。


    霍霆山的目光滑落到裴莺的小腹上,眼底涌动着不易察觉的不安,“此番南征少则一年半载,我不在时,夫人要爱惜身体。”


    裴莺:“自然。”


    说起长安,裴莺想起了之前掳走她的雪茶等一众年轻女郎,“霍霆山,你方才口中的纪羡白是何人?”


    霍霆山:“此人原先是先帝元后之弟,现出任朝中大司马一职,是如今小皇帝的舅父。”


    说到最后,霍霆山笑了下,“说不准不是舅父,而是父亲。”


    猝不及防吃了一个瓜的裴莺感叹:“那句话说得果真没错。”


    “何话。”霍霆山问。


    裴莺笑道:“母亲一定是母亲,但父亲就不一定是父亲了。”


    霍霆山想起她方才那句“不关你的事”,眉心跳了跳,“父亲也一定是父亲。”


    裴莺见他言辞凿凿,以为他没听懂,正想和他说两句,这时辛锦端着碗进来,“夫人,药熬好了。”


    屋中两人停下交谈。


    辛锦做事细心,碗熬好后用温水浸过,药微烫,但不至于不能入口。


    裴莺端着药碗慢慢地喝,一碗药尽,裴莺刚要递碗给辛锦,转眸就看到霍霆山拢着眉看着她的药碗,神色忧愁。


    哪怕当初在北地,后援步兵严重拖慢骑兵队伍、以至于大军难以迅速直入草原深处的王庭时,他都是心神气定。


    这还是裴莺第一回见他露出这般的愁容。


    递碗的动作稍顿,裴莺笑着说,“霍霆山,你这副神情让我感觉我命不久矣似的。”


    “休要胡言!”他厉呵。


    裴莺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被他吓一跳,递给辛锦的玉碗也拿不住了,掉地上“啪”摔得四分五裂。


    霍霆山见她怔在那处,不由懊悔,“我不是故意呵夫人。”


    裴莺拍拍胸口,一颗心方才被惊得厉害,“我待会儿睡一个时辰,你自行去忙。”


    这人今日不对劲得很,她也就让他睡了两宿书房罢了,莫不是暗搓搓在这闹脾气?


    这道“逐客令”霍霆山不接,“夫人想睡便睡,我等夫人入睡后再离开。今日你不适,午膳不去正厅了,你我在房中用。”


    裴莺重新躺回榻上,霍霆山为她盖好锦被。


    方才喝了药,药效上涌,裴莺很快有了困意,没多久就睡着了。


    霍霆山坐在榻边,看着裴莺的睡颜半晌,而后将目光转到榻旁的地上。


    玉碗的碎片散开一地,已然拼不回原样。


    霍霆山凝视着碎碗,心里那股不安不知为何渐浓。他向来不信鬼神,觉得那些不过是用来操纵愚民的武器,但满地的碎片着实刺得他双眼疼痛难奈。


    他在榻旁坐两刻多钟,而后起身离开了主院,中途吩咐卫兵将二子唤去书房。


    霍霆山去冯文丞的院子,他来到时,冯文丞正在晾晒草药。


    冯文丞见他阔步进来,再观他面色,心里有了几分猜测,遂主动说,“主公来寻某,可是因着主母之事?”


    霍霆山颔首,“过往我曾觉得夫人体魄强健,如今看来是我过于盲目。文丞,我不久后将领军南下,此行你不必随军,留在府中照料夫人,务必保她平安。”


    冯文丞心头一惊,“主公,某不随军如何成?”


    他在主公身旁待了十五载,一直都是他为主公疗伤,说句自傲的话,整个幽州无其他医官拥有能和他比肩的医术。


    “胡闹!”霍霆山呵斥,“文丞你必须留在府中,若夫人她……”


    “生产不顺”这四个字,如同长了荆刺般刺在他喉间,哪怕只是想说,就已刺得他鲜血淋漓。


    霍霆山定了定心神,“若到紧急关头,务必竭尽全力保她平安。至于旁的,药材也好,其他也罢,该用就用,该舍弃就舍弃……”


    这一年走过,冯文丞自然知晓主母有多被看中,如今得了这般的吩咐他毫不意外。


    但有一点令冯文丞惊讶,主公语气未免太重了些,这听着像是交代什么万分重要之事一样。


    说实话,在他这等医者眼中,未起高热的着凉不过小事一桩,几副药下去轻松药到病除,何须在意至此。


    冯文丞思绪飘远,想到了新修的西郊别院,想到了府中后花园满园的奇珍异卉,还想到了那只被霍霆山常年挂在鞶带上的深蓝荷包,心里不住暗叹。


    “文丞,从明日起,你每隔三日去一趟主院给夫人号脉。”霍霆山吩咐道,“我瞧她面色不太好,许是这一回伤了元气。”


    “还请主公莫要担忧,最初确实会如此,加之主母才刚饮一回风寒药,药会有那般快见效。”冯文丞忍不住道。


    霍霆山长眉紧皱。


    什么,她还染了风寒?这又是怀胎又是风寒的,她如何能吃得消?


    霍霆山沉声道:“总之不可疏忽,所需药材尽管到库房取就是,若府中短缺或所储药材品相不佳,直接交代管事去府外寻,不可将就。”


    交代完事,霍霆山去了书房,他来到时,霍明霁和霍知章已在候着了。


    霍明霁:“父亲。”


    霍知章:“父亲。”


    二子拱手作揖。


    霍霆山应了声,“今日喊你们兄弟来,是有要事和你们说,你们母亲已怀有身孕。”


    兄弟俩同时惊愕抬头。


    第112章


    霍霆山将兄弟俩面上的神色变化收于眼底, 他的目光尤其落在霍明霁身上。


    霍明霁心头一震,忙拱手道贺,“恭喜父亲, 恭喜母亲。”


    他说完, 霍知章如梦初醒, 也跟着道贺。


    霍霆山应了, 随即淡淡开口,“不久后我将南征, 知章随我同往。我不在时, 明霁你处理好府中事务, 我此去归期不定, 你侍奉好你母亲,定要竭力保她母子平安。”


    霍明霁再次拱手,“谨遵父亲之令。”


    “今日午时你们兄妹三人自行在正厅用膳。”霍霆山看了眼案上的书件, “这两日的事务交由明霁你来处理, 有要事再来报。”


    简单吩咐两句, 霍霆山离开了书房。


    二子恭送。


    待霍霆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后, 霍知章看向兄长, 他兄长还保持着方才勾着嘴角的神情。


    “兄长,你……”霍知章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父亲今年三十有七,正处春秋鼎盛之年, 再干二十来载不是问题。二十载足够一个都不懂的小男婴及冠, 以父亲对母亲的敬重和宠爱,兄长之位往后岂非……


    担忧的同时, 霍知章又很清楚母亲对他们兄弟、对州牧府,乃至整个幽州带来了多大的益处。


    光是粮食一点, 就功德无量。父亲当初能迅速组建好军队北征,其中少不了母亲的财力支撑。


    母亲是他们幽州的恩人。


    都说子孙受祖荫庇护,母与子又何尝不是。有母如此,其子哪怕资质稍平庸些,亦能受到谋士们的推举。


    霍知章只觉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兄长这方,另一半往母亲那方走。


    “知章,有些话不可说。”霍明霁止住弟弟,“父亲自有他的决断,我相信父亲的决策,亦会无条件的拥护和服从。”


    本就纠结的霍知章讷讷闭了嘴。


    *


    霍霆山回到主院时,裴莺还未醒来,他静静地坐在榻旁,思绪飘向了将来。


    裴莺之前睡过长觉,饮药后的这一觉没睡多久,在午时饭点前她便醒了。以往她睡醒,他已然没了人影,像如今仍在房中、甚至是榻旁是极少数。


    “霍霆山?”裴莺惊讶。


    男人敛了思绪回神,“夫人是想现在传膳还是再过片刻?”


    “等会儿吧。”刚睡醒,裴莺没什胃口。


    霍霆山打量她的面色,长眉舒展了不少,“夫人的脸色瞧着倒比之前好些。”


    裴莺觉得这人在说废话:“……都喝过药了,自然好。”


    “我之前听冯文丞说前期最为危险,因此不可大意。”霍霆山不放心说。


    裴莺怔了怔,“冯医官当真如此说?”


    霍霆山颔首说是。


    “不必如此,这完全是小事一桩,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裴莺惆怅。


    之前那等高热都能退烧,她还觉得古人的医术还是很可以的,没想到一转头就听冯医官说着凉后最为危险。


    冯医官的医术在她这里塌房了。


    霍霆山听她浑不在意的语气,目光沉了沉,“夫人,得听医嘱。”


    她生过小丫头,生产一事上确实有经验,但这经验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六年前和现在,如何能一样?


    然而直接开口提,有点她年纪的嫌疑。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这几日我闲暇,会和夫人一同待在院中。”


    裴莺睨了他一眼,“你后面莫不是想说,你今夜不睡书房了。”


    “自然是回主院。”霍霆山回答得理所当然。她如今是双身子,夜里旁侧哪能缺人。


    这一瞬裴莺感觉自己悟了。敢情今日这人奇奇怪怪,就是想今晚回来主院,他这圈子也绕得太大了些。


    “霍霆山,之前你骗我之事还未过去。”裴莺拧起黛眉。


    他却很平静,“那夫人先记着账,把利金算上也可,等往后再讨回来。现阶段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唯独我睡书房不可。”


    裴莺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到了。


    这人怎敢这般说话?


    她定定看了他半晌,见他决心不改,随即默默移开眼。


    霍霆山说他闲暇,裴莺觉得可能不是假话,因为今日一整日,这人确实闲得很,没去书房,也没去军营。他就在房中和她下象棋,又或者陪她在院中走走。


    如果不是明白这人为何怪异,裴莺都要以为她命不久矣。


    白日光阴溜过,夜幕降临,不久后时间来到了安寝之时。


    “咯滋。”房间的门推开。


    刚沐浴完、从耳房中出来的裴莺见霍霆山阔步从外面进来,语塞了几息。


    他还真敢回来睡!


    裴莺不满地抿唇,发现自己好像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这州牧府是他的府邸,他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她还能将他赶出去不成?


    霍霆山目光扫过房中,没看见女婢的身影,“过往就罢,如今夫人不可独自在耳房沐浴。”


    裴莺看着他,那点古怪又冒了出来。


    什么叫过往就罢,过往和如今不过是多了着凉,且他人已回了主院,何须继续绕圈子?莫不是他想反客为主,这会儿欲开窗却佯装掀屋顶。


    见裴莺不应,霍霆山又唤她。


    心里的那点不爽体现在言行上,裴莺不理会他,径直往内走。待上了榻,她卷着被子背对着霍霆山睡在里侧。


    男人静站了片刻,他落了灯罩、熄了烛火,任由室内被昏黑浸染。


    上榻,安寝。


    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如同房中点染的熏香般变成了令人安心的存在。霍霆山看着顶上素色的罗帐半晌,而后转了个身,将身旁人拥到自己怀中。


    他的长臂圈过那截细腰,沿着腰线绕过,最后那只带着厚茧的大掌轻轻覆在了美妇人的小腹上。


    那里如今尚且平坦。


    闻着浅淡的甜香,霍霆山缓缓阖上眼,进入了深眠。


    他平日几乎是一觉到天明,但今夜他少见的做了一个梦。梦境不详,梦中晕开一片血色。


    “铛——!”


    外面更夫打更,三更已至。


    榻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他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了不少,许久才平缓过来。


    后半宿,霍霆山无眠。


    ……


    裴莺前一日饮了药,又一觉好眠,第二日神清气爽,自觉昨日的不适除了八分。


    早膳向来不在正厅用,午膳她和霍霆山在房中解决。裴莺自觉已痊愈,提议夕食在正厅和小辈们一起吃古董羹。


    霍霆山无有不应。


    膳后,裴莺着实看不惯这人在这盯着她,直接将人赶去书房。而她午睡起来后则带着辛锦去游后花园,期间听辛锦说起几件事。


    “夫人,往后还是奴伺候您沐浴吧。”辛锦说。


    裴莺不习惯沐浴时有旁人在侧,这会儿听辛锦这般说,心知肯定有缘故,“霍霆山训你了?”


    辛锦:“大将军只是忧心您。”


    “沐浴罢了,有何好忧心的,这人真是越来越怪了。”裴莺嘟囔。


    辛锦落后于裴莺半步,继续说,“夫人,午后主院中来了六个女婢,皆是大将军从外院调来。”


    裴莺惊愕,“来女婢了?还一来就来了六个?”


    辛锦颔首称是,又说:“大将军还下令将旁侧一间小杂物厢房腾空,说是此地往后以做药材存放之地。”


    裴莺细眉紧皱,心底的古怪之感重新冒头,并且再也难以忽视。从昨日开始这人就怪异极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晓的事。


    但回忆这两日之事,左思右想,裴莺都想不出有何特别的,美妇人低喃,“看来晚膳后得和他好生谈谈。”


    晚膳在正厅用,裴莺在府中游园,直到时间差不多便改道去正厅。


    刚踏入侧廊,裴莺听见正厅里有人说话,是三个小辈给霍霆山见礼。


    看来他们都到了。


    裴莺正要过去,就听霍霆山此时开口,“如今你们母亲已有身孕……”


    就这么一句,在裴莺听来如同有惊雷砸下,将她直接镇在原地。后面霍霆山还说了其他的,但裴莺通通听不清了,只觉耳边隆隆的轰鸣声不断。


    已有身孕?


    自己怎的不知晓她已有身孕?这人究竟对着小辈胡说八道些什么!


    辛锦见裴莺踉跄了一步,忙扶着她,“夫人,您怎么了?”


    惊慌之下,辛锦的声音比平常大些。很快,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侧廊口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三道身影。


    “夫人何处不适?”霍霆山扶着裴莺的手臂,又对辛锦说:“你速去将冯医官唤来。”


    “不必!”裴莺立马拒绝。还传冯医官,这是嫌笑话闹得不够大吗?


    直到如今,她总算知晓这两日他的怪异之处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人不知从何处误以为她怀孕了,所以作风才和往日大不相同。


    裴莺目光扫过霍霆山身后三个小辈,二子应该是之前已被告知过,这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唯有担忧。


    而孟灵儿……


    裴莺看到女儿完全懵了,人呆呆的,像三魂不见了七魄。


    裴莺心尖一痛,当即说:“没有身孕,你父亲他弄错了,囡囡别听他说。”


    周围静了。


    孟灵儿缓缓眨了下眼睛。


    霍霆山罕见的怔了怔。


    裴莺不理会他,径自给三个小辈解释,“昨日我偶犯风寒,你们父亲误会了,真没有身孕,别信他的话。我和你们父亲都这般年纪了,还要什孩子,家里有你们三个足矣。”


    霍明霁看了裴莺几息,眼底掠过惊讶。


    竟然是误会了?


    霍知章瞠目结舌,迅速瞅了眼父亲的脸色,只见对方面上似透出些不解和局促。


    很少见的神情,起码这番神情过往霍知章没见过,他心里好奇得很,却不敢多看。


    裴莺的眼角余光瞥见霍霆山似要开口,也顾不上小辈们在跟前,直接对他道:“我晚些回去和你说。饭点了,先行用膳吧。”


    这一顿夕食的气氛相当沉默,平日话最多的霍知章,全程安静如鸡。


    裴莺有心缓和气氛,主动挑起话题说了两句,但可能是小辈们见上首的父亲面色沉沉,也不敢如平常般欢快,遂这对话全程一板一眼,能不多说就不多说。


    裴莺在心里长叹,这闹的。


    晚膳一结束,霍明霁首先请辞,霍知章紧随其后。


    孟灵儿有心想和裴莺说话,但两个兄长都请辞,她也不好独留,遂也只能离开。


    小辈们离开后,霍霆山直接对候在正厅的奴仆道:“你们先行下去。”


    裴莺从座上起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和我回主院。”


    霍霆山眸光微动,没说其他。


    两人一路无话。待回了主院,裴莺将房门关上,“霍霆山,你从何处听闻我怀孕的?冯医官告诉你的?”


    最后一个猜测裴莺很快自行否定了,“不可能,他当时给我号脉可没说过我怀孕。”


    一个成熟的大夫,不可能号不出滑脉。不是冯医官说的,那就剩下他自己猜的。


    “昨日我让卫兵来请夫人去书房,卫兵说听闻夫人似呕吐了,我回来时也听那女婢说‘此事非同小可’。”霍霆山声音平静。


    裴莺回忆起昨天,他只提了辛锦那句‘此事非同小可’,但她却顺着回忆。


    “不打紧,以前也有过。”


    “如何会不打紧呢?今日不同往日……”


    裴莺:“……呕吐是着凉引发的。”


    在他本人先入为主、认定她怀孕之后,这番对话好像也符合怀孕的情形。


    “你后面应该有去寻冯医官吧。”裴莺神情复杂。他连旁边杂物间改小药房这事都干得出来,肯定是寻冯医官问过。


    霍霆山轻咳了声,“寻了,但似乎当时没说清。”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冯文丞是提过风寒药,只是他以为……


    “你怎的这般快将事情告诉孩子们,这回好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在他们跟前丢了面子。”裴莺一言难尽,想起方才三个小辈的神情,实在替他尴尬。


    霍霆山扬起长眉,“弄错又如何,他们谁敢笑?”


    裴莺:“……”


    这人一旦恢复寻常,那股霸道劲儿又出来了。


    不过裴莺想起另一事,他曾多番想和她有个孩子,这番闹了个乌龙,他估计挺失落的,但有些话裴莺还是得说,“霍霆山,我有一个亲生子嗣已够,不想再要其他。”


    裴莺看着他,不放过他的神情变化,她以为他会面有阴郁,但意外的,他颔首,“既然夫人不愿,那就不要了吧。”


    裴莺惊讶地看着他。


    霍霆山失笑,“我确实很想和夫人孕育一个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儿,也幻想过这个孩子是像我更多些,还是更似夫人。还想过若他身是男儿,我会手把手带他行军打仗、教他权衡之术,若她身为女郎,便叫她可拥冰山避暑,出门率昆仑奴、领新罗婢,叫她享这世间一等一的富贵。”


    他忽然叹了声,“可我后来才知孕子非易事,冯文丞曾说若是妇人难产,一切无力回天。难产之事虽为少数,但终究有可能,每每想到那般情形,我便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裴莺愣在原地。


    这是她第一次听霍霆山剖析他想要子嗣的背后,更是首次听到他的忧虑。


    霍霆山:“对妇人产子之事了解得越多,我便不住越担忧。我与夫人的子嗣固然重要,但它敌不过夫人万一。”


    裴莺莫名觉得不自在,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


    “我知晓若是遇到那般事,夫人或许会香消玉殒,也或许会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但无论何种,我都会永远与夫人不得相见。”


    裴莺眼瞳收紧,下意识猛地抬眸。


    她对上了他幽深的眼,那双黑眸仿佛变成了一汪无尽的、容易令人溺毙的黑海,也好似成了一面镜子,里面映着神情惊愕的她。


    他知晓?


    他究竟还知道多少?


    他说:“夫人并非此间人。”


    第113章


    “震耳欲聋”这个词, 裴莺一日就体会了两次。


    一次比一次震撼。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此时满脑子都是霍霆山那句“夫人并非此间人”。


    人在极度惊恐或极度震惊时会失语, 裴莺此时就是这种状态。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男人, 耳边全都是他方才那句话。


    并非此间人。


    他如此的笃定。


    霍霆山见她愣愣的, 如同丢了魂魄般, 不由眉峰微敛,有几分无奈, 伸手去探她的手, 碰到的第一瞬只觉她指尖非常冰凉。


    果然是吓着了。


    被他碰到手的那一瞬, 裴莺火燎似的将手收回, 她面前的男人稍顿,下一刻强势伸过来,把她的手掌紧紧包裹。


    他的手很粗粝, 却也非常暖和, 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像个暖炉, “是夫人说夫妻之间该坦诚。”


    可能是他的手太温暖, 也可能是他的声音平缓得过分, 裴莺逐渐从失语的惊骇中的脱离。


    从马镫马鞍,再到后面的香皂和蒸馏酒,她寻了不少理由,后来用得最多的就是从遗失的古籍中意外得知这些惊世之物。


    她知晓霍霆山是个精明的人, 但对方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于是潜意识里,她选择性相信自己成功应付了过去。


    然而如今他却告诉她没有, 她非但没应付过去,这人连她并非此间人都猜出来了。


    “你……你是何时这般觉得的?”裴莺试着缩手, 但这人神色如常,手却如铁钳般握得相当紧。


    “夫人莫怕,此事仅我一人知晓,我未和旁人提起过。”霍霆山牵着她到软榻旁坐下。


    裴莺这才定了定心神。


    霍霆山:“在冀州时,夫人有一日来寻我,向我打听华家之事,后来我才知晓原是小丫头情窦初开。”


    听霍霆山说起“华家”,裴莺思绪飘回去年,想起了囡囡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可是这和她有什关系?她记得当时她也没和他说起旁的。


    霍霆山看到了她眼里的疑惑:“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夫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后来破了并州的燕门后,我携夫人、小丫头去长灵寺,夫人挂的那面许愿牌子上有错字……”


    他稍顿:“或者也不能说错字,很可能是夫人那边的字。”


    她当初在许愿牌上写:想带女儿回家


    这个“儿”字相当陌生,应该写作“兒”才对。他当初有一瞬觉得她写了错字,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


    且不说马镫和马鞍,单是邸报一样,她便清楚信息传递有多么重要。她平日会看游记,证明她是识字的。


    那为何落笔是写“儿”,而非“兒”呢?


    他猜想,她是习惯了。


    几十年的书写习惯哪是说改就改,在自以为许愿牌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她下意识选择了原先的书写习惯。


    裴莺杏眸不住微微睁圆。


    并州燕门是去年冬季破的,距今已有一年,他竟这般早就察觉到了?


    霍霆山目光含笑,“只不过那时夫人似不欲旁人知晓,我便装作不知。”


    裴莺长睫颤了颤,当初她给出梯田图纸后,他二度搜寻孟宅,显然这人是个铁血无神论者,他只是嘴上相信所谓的仙人托梦。


    但就是这样一个铁血无神派,现在竟相信“仙境”,相信这世上还有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裴莺心中复杂无比,他说得轻巧,但她觉得那一段的心路历程有多震撼,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毕竟是三十多年观念的打破和重塑。


    裴莺低声道:“霍霆山……”


    男人应了声,目光温和。


    裴莺垂下眼睫不去看他,目光落在他握着她的手掌上,“你挺会猜的,我确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说出这一句后,后面的话似乎不再难以开口,“我是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后莫名其妙就在这里了。”


    裴莺说完这句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人面色如常,并不因她的话感到惊讶。


    瞧着像是,接受良好。


    他如今竟连这种听着荒唐无比的话都信?


    裴莺不住疑惑。


    而她当然不会知晓霍霆山在她唯一一回醉酒时,已从她口中得知她是一觉醒来就到此地,因此并不惊讶。


    见他能接受,于是裴莺继续了,“我在我那里也有一个女儿,她叫乔灵,罹难时十一岁,和我如今的囡囡长得一模一样。”


    霍霆山眼底掠过一缕惊讶。


    团成一团的麻绳结有一个解开了,他此前一直不理解她一个世外之人为何对小丫头有如此执念。


    原来那小丫头和她女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想起了她和他的初见,以及后续一系列相处,除去对他的恐惧以外,她平时淡然得很,想来她原先也是这幅容貌。


    霍霆山想到了一个很奇妙的词,转世。


    裴莺:“后来之事,你也知晓了。”


    “夫人那边的世界与此地相比如何?”霍霆山问。


    裴莺瞅了他一眼,“没得比。”


    男人扬起长眉,是不大信的模样。


    裴莺:“家家有余粮,男女可读书,王侯才得以食用的蜂蜜,在我那边相当于几块胡饼的银钱。从南方的交州到北方的幽州,只需两个时辰便可抵达。人们在海底修了路,从这一边的岸口到那一边,行海底隧道过去。运载物资不再使用牛车和马车,而是用铁造成的汽车和飞机,前者在陆地上行驶,后者如同鸟儿般在天空飞,无论哪样,都可以快速的运载千万石的物资。”


    霍霆山久久不语。


    家家有余粮,哪怕是大楚最鼎盛的时期,都不能保证家家有余粮,更别说蜂蜜沦落为胡饼之价。


    后面她说的,每一句都超出了他的认知。


    交州到幽州只要两个时辰?


    海底还能修路,这路该如何修,修路之人不会被淹死吗?哪怕路修好了,下水同样会溺毙。


    汽车和飞机?在地上载着千万石物资行驶,他勉强可以理解,但带着物资在天上飞,这听着就很像无稽之谈。


    虽然心中惊骇,但毕竟年纪和道行摆在那里,霍霆山只是怔住,没有大惊失色。


    “往后是何人当皇帝?”霍霆山又问。


    裴莺摇头:“已没有皇帝,是人民当家作主,讲究自由、平等、文明、和谐。”


    霍霆山皱起浓眉,裴莺观其面色,就知晓他想的是国家如何能没有皇帝统治。


    想了许久,最后霍霆山摇头,“夫人所言之事,我难以想象。”


    裴莺笑了笑,“你若是能想象得出来,那我们之间横跨的、将近两千年的时光就不存在了。”


    霍霆山握着裴莺的手紧了紧,“两千年……”


    裴莺嗯了声。


    许是还需些时间消化,后面谁也没有说话,房中被寂静包裹。窗外夜色浓郁如稠,月华浅浅如霜落在地上。


    许久许久之后,房中传来一声叹息,“不少人都羡慕夫人能嫁入我霍家,但只有我知晓夫人嫁我是低嫁。”


    裴莺细眉微挑,还挺惊讶的。


    这人向来高傲,大男子主义不说,偶尔还会冒出点唯我独尊,如今倒会说些谦逊的话。


    “既然是低嫁,霍霆山你该多听我些。”裴莺打铁趁热。


    霍霆山此时还未发现她的小心思,“我何时有不听夫人之言?”


    “我并无身孕,你欺瞒我之事不能揭过去,你今晚回你的书房去睡。”裴莺旧事重提。


    霍霆山一滞,长眉压了下来,明显不乐意,“分房睡可以,但总得有个期限。”


    裴莺想了想,还未等她想好,又听他说,“夫人若因房事不合拍才想和我分房睡,此事可以商量。”


    这提议正中裴莺下怀,“可以商量的,如我之前所言,一夜最多一回。”


    “两回。”霍霆山有理有据:“并非每夜都要,改作两回如何?”


    裴莺:“两回的话,每七日最多一次。”


    他忽然挑起眸子,“夫人这般说,莫不是一夜一回,每日都可?”


    裴莺噎了下,“……那也不是。”


    “是每七日两回,每回两次;还是一夜一回,每日皆可,夫人自己选吧。”霍霆山捏了捏她的指尖。


    裴莺最后选了前者。


    霍霆山应了声,又说起另一件事,“既然夫人没身孕,那随我南征吧。”


    裴莺不觉得意外,她想起上回北征没带女儿去,回来被念叨好久,于是问他,“囡囡可以随军吗?”


    “小丫头若不惧乘马车长途跋涉,倒也可。”霍霆山说。


    这是让孟灵儿自行选择的意思。


    裴莺颔首,“行,我明日问问她。”


    他们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两人挨得很近,裴莺这话落下后,霍霆山长臂一伸,将身旁人揽过,抱着人就往床榻的方向走,“时候不早了,夫人随我安寝。”


    身影被烛光拉长,直到没入榻前的屏风消失不见。寂静不久后被打破,蜀锦制的帕腹如水般滑到榻下。


    *


    翌日午时。


    三个小辈先行在正厅聚首,霍知章看到孟灵儿后,主动凑过去,“妹妹,今日休沐,你去寻母亲了没?”


    孟灵儿:“去了。”


    “如何?”霍知章追问。


    一旁的霍明霁没有说话,但在弟弟开口时便看了过来。


    孟灵儿如实道:“母亲还未醒,我没见着人,又不好一直在院外等,就先行回了。”


    霍知章噢了声,“那只能等饭后。”


    奴婢的见礼声传来,三个小辈同时嘘声,不久后,侧廊拐出两道身影。


    “父亲,母亲。”


    霍霆山:“都坐吧。”


    冬日天寒,今日午膳用的还是古董羹,后院一批小黑猪已长大,无腥臭味的猪肉做成了丸子,在加了胡椒的汤汁里煮泡后鲜香又暖胃。


    霍知章小心翼翼地瞅着父亲的脸色,见他已然和寻常无二,于是心里有数了。


    看来昨日之事揭过。


    他开始活跃气氛,加之裴莺也有心让这顿午膳温和些,于是配合他搭话,一来二去,今日膳桌上的气氛缓和多了。


    白砂糖是新奇物,大概除了裴莺,在坐的无人不喜甜,故而每张案几上除了各类的染外,还有一小碟白糖。


    裴莺看着白糖,忽然想起一事,“明霁,我和你父亲过些时候去南征,估计再回来最早也是明年的秋冬了。今年种下去的柘明年四月能成熟,白砂糖的制法你已知晓,制糖一事交由你来处理。”


    霍明霁郑重道,“定不负母亲所托。”


    “那台榨汁机,我后来想了想或许能再改进,将手摇式改成以牲畜拉磨式。”裴莺说。


    待明年四月,能用的甘蔗就不是五十根了,而是非常恐怖的数量。


    古代没有电力,一切只能靠人力运转,这里有奴仆,人力固然廉价,但再廉价的人力,估计也难以供得起这项数量庞大的榨汁工程。更别说霍霆山要领军南下,军农到时候会大批量减少,可用之人远没以前多。


    因此思来想去,裴莺觉得还是得将榨汁机再改进一番。


    裴莺说:“明霁,这只是我的大致想法,至于具体如何改进,此事得靠你自行摸索。”


    联想到南征,霍明霁也明白过来,“儿子明白。”


    裴莺笑着点头。


    其实白砂糖的原料不止是甘蔗,用甜菜也可以,甚至在现代,因着甜菜在寒冷地方也能获得相当高的产量,所以北方用甜菜制糖反而更多些。


    但甜菜起源欧洲,直到公元1500年左右、也大概是明朝时才传入中国。等被国人大规模种植,已是二十世纪初的事情了。


    现在甜菜还没影呢,只能寻甘蔗这种本土作物。


    听闻母亲说要随军南征,孟灵儿不住握紧了玉箸,好不容易熬到她和兄长谈完,小姑娘迫不及待道,“娘亲,我可以随军吗?我也想去南征。”


    “囡囡晕车如何是好?”裴莺担忧道。


    孟灵儿一听这话就有门,“没关系的娘亲,乘车倦了我可以骑马,晕车小事一件。”


    裴莺颔首,“那好吧。”


    孟灵儿心花怒放,胃口大开,迅速吃完了案上的一碟猪肉丸子。


    等膳罢,裴莺见女儿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由失笑,“囡囡陪我走走,消消食。”


    孟灵儿立马应下。


    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母女俩先在后花园逛了两圈,而后裴莺和女儿出府游肆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对绸庄没有抵抗能力,纵使府中蜀锦不少,孟灵儿还是喜欢到绸庄里看看新衣款式。


    裴莺和她一同逛绸庄,在路过荷包架子时,她的脚步不住放慢。


    架上的荷包有男款也有女款,个个都非常精致。


    裴莺不由了她绣的那一只。


    她原先用的是深蓝的布料,但主人配戴得勤,清洗的频率也高,一年多以后,深蓝的布料都快变浅蓝了,边角处也有些破损。


    “娘亲?娘亲?!”


    裴莺猛地回神,看向女儿,“何事?”


    孟灵儿面露担忧,“您是觉得有不适吗?”


    “并无。”裴莺目光飘开,“只是方才在想旁的,并未听见。”


    孟灵儿安心了,又裴莺说起其他。


    等回到州牧府后,裴莺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去了一趟库房。


    ……


    时间缓缓流过,转眼来到了深冬。在幽州天寒地冻时,一行快马从南方而来,携着天子令直入玄菟郡的州牧府。


    和霍霆山想的一样,幼帝向各州下令了,召集人马共伐荆州。明面上是幼帝之命,但众人都很清楚,这背后下令的是纪羡白。


    “这纪羡白心里弯弯绕绕真不少,深冬起兵,亏他想得出来。”熊茂愤恨道。


    秦洋啧啧两声,“他就是想消磨咱们兵力,且此番出征朝廷并无任何补贴。”


    光下令,没任何资助,简称自己吃自己的。


    武将这边骂骂咧咧,幕僚这边摇羽扇的摇羽扇,摸胡子的摸胡子,倒不如武将们生气。


    “此番南下途径司州,我们愤愤不平,或许李司州要比咱们惶恐数倍。司州或许可谋。”公孙良说。


    司州在并州和冀州之下,同时又在荆州的正上方,幽州军要讨伐荆州,必经司州。


    这开家门放别州军队进来之事,足够李司州寝食难安了。


    霍霆山笑了笑,“确实如此,传我令下去,五日后启程。”


    此行南下,霍霆山率十五万大军,十五万人马要整军并非易事,不过在天子令送达前,幽州已有准备,故而如今五日整军可以说得上时间宽裕。


    五日很快过去,大军启程这一日裴莺起了个大早。


    霍明霁送双亲和弟弟妹妹出门,他独自一人站在正门敞开的州牧府门前,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抿了抿唇。


    “大兄,明年见。”孟灵儿挥手。


    霍明霁展颜,“嗯,明年见。”


    霍霆山骑在马上,回首看了眼长子,“行了,你回吧。”


    霍明霁深深一拜,“儿子祝父亲此战马到功成,一切顺利。”


    霍霆山随意应了声,随即打马前行。待出了城后,完成拔营的十五万大军随他启程。


    行军的日子闷得很,裴莺坐在马车里,窝在暖烘烘的白狐裘中,手指挑过针线,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


    时间缓缓流过,不知不觉窗牗外高悬的红日已西沉。


    马车缓缓停下,车门被打开,一道高大的黑影被沉沉地拖入车厢中。裴莺骤然惊醒,忙将手中的物件塞进白狐裘里。


    霍霆山看到一道小影子晃过,还未等他看清便已失去了踪影,他眸子微挑,实在难得见裴莺这般的惊慌,“夫人在做什么?”


    “没什么。”裴莺移开眼,然后强行转移话题,“是要扎营了吗?”


    “夫人颇为怪异,让我看看你藏了何物。”霍霆山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朝她伸手。


    第114章


    “霍霆山, 你别动!”裴莺惊慌不已。


    她越是惊慌,霍霆山就越好奇,“夫人有何是我这个当夫君不能看的?”


    他上了马车, 已来到裴莺坐的软座前, 男人披着玄赤色的披风, 入车厢后带来几许寒意, 他身影魁梧,往软座前一站, 几乎要将座上的裴莺笼罩。


    霍霆山单膝跪在软座上, 连同车厢旁侧的壁板一同将裴莺困在犄角里, 他看着她慌乱的水眸, 愈发好奇了。


    鬼鬼祟祟的,她这是在作甚?


    东西藏在她的左侧,她怕抬左手会不慎掀起裘衣, 因此裴莺只伸出右手推他, 另一只手没敢动。


    不过就算双手并用, 裴莺也推不动霍霆山, 更别说如今只是单手撑在他的腰腹上。


    男人随意一握, 便将美妇人的右手手腕笼在掌中,而后另一手往她白狐裘衣里探。


    “霍霆山!”


    裴莺不得已将左手也腾出来推他,结果又被抓了一个准。


    霍霆山将她双腕并合单手扣住,而后在裴莺着急的制止声中再度探入她的裘衣。但还未等他探清里头是什么, 忽觉手背有一瞬的疼痛。


    他挑起长眉, 将手撤回来。


    只见一根细针欲掉不掉地扎在他手背上,针另一端还连着一条墨绿色的线, 再顺着往里看,隐约窥见了小半边的荷包。


    霍霆山怔住。


    裴莺趁着此时挣开他的钳制, 懊恼地想收回荷包,又见那根针还扎在他手背上,这人也不知道要拔,顿时没好气,“刚刚都叫你别动了。”


    她捏住针端,轻轻一拔,将细针收回来。霍霆山手背上有一滴鲜红的血冒出。


    裴莺拿手帕要给他拭掉,谁知帕子刚拂上他的手,这人像一台被启动后高速运转的机器,再次握住她的手。


    “夫人,那荷包是给我的?”


    裴莺别开头,不去看他目光灼灼的眼,“还未绣好。”


    霍霆山想去拿荷包,伸手动作一开始很迅速,但将要触到荷包时反而慢下来。


    他终究是碰到了,先拿住荷包的一角,而后慢慢将之从裴莺的白狐裘衣中带出来。


    荷包整体是很深沉的墨绿色,上面用比墨绿稍浅一些的线大致勾住一根竹子。


    竹子绣了一小半,不知晓是个人习惯,还是不太熟练,这株竹子的伙食看着也不错。


    裴莺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荷包,莫名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羞赧,重新将荷包拿回来,“你别看了,绣得一般。”


    她之前上的是刺绣速成班,只能说勉强绣出来,和精美别致肯定是不挂钩的。


    直到荷包被藏入裘衣中看不见了,霍霆山才抬眸看裴莺,“我却觉得甚好,夫人绣得甚好。”


    他的愉悦不加掩饰,说到后面甚至还轻笑了声,“夫人,这荷包何时能绣好?”


    裴莺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霍霆山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腕内的肌肤,“我并非催促你,是我颇为心急,因着这还是第一回夫人主动给我绣荷包。”


    裴莺将荷包连同针线一同收入旁侧的小柜里,“我也不知何时能做好,想慢慢绣来着。”


    “也好。”霍霆山嘴角弧度加深,“夫人慢慢绣,我等得起。”


    裴莺将矮柜阖上,正要抬眸问他进马车来何事,忽觉天光暗淡了,本来单膝跪在软座上的男人倾压了下来。


    裴莺闻到了风沙和草木的气息,很快被他裹挟着投入昏暗中。


    窗牗外寒风呼啸,马车里温度寸寸攀高,无端生出些旖旎。


    *


    司州,州牧府书房。


    “父亲,纪大司马下了伐荆令,其他州是否响应暂且不知,但儿子私以为,北边的霍霆山此番一定会出兵。”李司州之子,李康顺眉头紧皱。


    李司州李啸天转动着手中的扳指,“霍霆山若不出兵,那就不是霍霆山了。那厮本就野心勃勃,更别说不久前平了北地,如今他后方无忧,绝不可能甘心继续龟缩在幽州内。”


    说起平定北地,李啸天心中很不是滋味。


    一方面高兴于汉人将北地的匈奴打得落花流水。但另一方面,这般盖世的功绩不是他的,且经此一战,幽州大后方稳如泰山,无忧矣。


    这时门外有卫兵急急来报,“李公,长安来使者。”


    李康顺惊讶,第一反应便是:“纪羡白派人来了?何人所至?”


    卫兵面上有却有几分迟疑。


    这令李氏父子惊讶了。


    通常而言,使者都会携自己的名头至,来者何人,从何处而来,为何而来。这一串信息都会先行奉上,没甚好迟疑的。


    “这般难回答吗?”李康顺不悦。


    卫兵迅速道,“大公子,那人名为杜良,自称大司马麾下骠骑将军副将,此番来司州除去随行卫兵队以外,还有一个貌美妇人。”


    “他一个来传达消息的副将,出差时竟带夫人?”李康顺惊愕。


    卫兵道:“以属下观察,那美妇人并非杜良之妻。”


    李啸天从座上起身,“我听闻纪羡白和霍霆山早年矛盾重重,此番长安来人,许是来和我们寻合作的。”


    司州和长安所在的雍州毗邻,若是司州被霍霆山吞了,雍州危矣。


    此番幽州军南下必定借道于司州,他不相信霍霆山是个安分的,更别论去年他们是开过战的。他与幽州注定只能维持表面和平,既然如此,和纪羡白合作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啸天:“走吧我儿,大司马来人总要迎一迎。”


    李氏父子出门迎接。


    李啸天曾在长安为官数载,杜良此人他倒是见过,他和他无什交情,如今时隔十多年再见,自然是陌生的。但双方都各怀心事,故而寒暄起来却宛若多年至交好友。


    待寒暄完,李啸天才真正将目光投向杜良身后站着的美妇人。


    那美妇戴着帷帽,薄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可见她皮肤白皙,身段丰满婀娜,只要她面容稍清秀些,便可算是个美人儿。


    *


    幽州境内。


    今日行军结束,士兵扎营。孟灵儿和霍知章一同将营帐支起,用麻绳缠在木桩上加以固定。


    待帐子支起后,孟灵儿拍掉手上的灰,“看来我这个初学者天赋很高嘛,一刻钟都不到就扎了四个角。”


    “妹妹确实天资卓绝。”霍知章笑道,而后他环顾四周,“怎的没看见父亲?”


    这个问题孟灵儿知晓,“我方才看到父亲往母亲的马车那边去了。”


    霍知章闻言往马车那边走。


    孟灵儿没管他,继续和陈渊一同支其他的营帐,不久后,她看到她二兄面红耳赤的回来了。


    当时北征时,霍知章晒黑了一圈,但他是白皮底子,北征回来后没到处跑,之前晒黑的皮肤又白皙了不少。


    如今他一脸红便分外明显。


    “二兄?”孟灵儿惊讶,“怎么了,这是发生了何事?”


    霍知章目光漂移不定,“没、没什么。”


    孟灵儿看了眼他身后,并未在他身后看到双亲,“你方才不是去寻父亲吗?是没寻着吗?”


    霍知章面上红晕更浓,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子:“寻着了,就是去的不是时候……”


    最后一句几乎是喃喃自语,说给自己听。


    孟灵儿不明所以,但听闻他说寻着了,便没多问。


    北征以后,幽州军从北地带回了大量的牛羊,牛用作耕地,大部分分发给百姓用于农田耕耘,但羊就不是了。羊杀掉一批,羊肉分割好又以熏火烤制成肉干,随军上路。


    幽州军如今富裕得很,士兵们一日两顿少不了肉。


    主帐已架起,帐内摆设就位,小釜也摆好了,只等主人至。并没有让霍知章和孟灵儿久等,夫妻俩踩着点来。


    孟灵儿无所觉,向双亲见礼。


    霍知章目光闪烁,声音比平时低了三个度。


    裴莺一看就知晓是怎么回事,当即抿着过分红润的唇,嗔怪地瞪了霍霆山一眼。


    这人干的好事,都被小辈看见了。


    霍霆山笑了笑,不以为意。


    帘子也就扬了那么一瞬,能看到多少。再说了,父母恩爱于子女而言是好事。


    “坐吧,用膳。”


    行军在外比不得在府上,不过裴莺也不是第一回随军了,早已习惯。


    小炉子煮沸,染料的香气在主帐氤氲,帐内随着古董羹咕噜噜的煮开,也变得暖和了不少。


    平日霍知章相当活跃,今日埋头苦吃,孟灵儿两度转头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她二兄今日这是怎的了?


    好像从方才起就不太对劲……


    膳罢,裴莺和孟灵儿到外面消食,她听女儿说,“娘亲,二兄方才很奇怪。”


    裴莺长睫微颤,“是吗,我觉得还好。”


    “他脸蛋红红的,若非如今在行军中,我得怀疑他和心上人刚会完面。”孟灵儿从霍知章想到了霍明霁:“娘亲,大兄如今已及冠,您说我何时会多一位大嫂?”


    “我也不知晓,此事你父亲估计另有盘算。”裴莺忽然想起那场冬狩。


    冬狩那日不少人围在女儿身旁,有男有女,皆是相当的年纪,裴莺忐忑道:“囡囡你呢,那日冬狩,可有看到合眼缘的小郎君?”


    “没有。”孟灵儿这话答得很果断。


    裴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住疑惑,十六七岁是易春心萌动的年纪,“一个都无吗?我观那日有几个小郎君还挺精神的。”


    孟灵儿撇嘴,“娘亲您都不知晓,先前我在林中和那些个小郎君碰上,有一人的箭术连我这个习武仅一年多的新手都比不上。那些口舌生花、图有一副皮囊的小郎君,我才不喜欢呢。”


    今夜有月光,且还月华明亮,裴莺能看见女儿说这些话时神情认真。


    裴莺心头稍松,女儿只是谈不喜欢,未并说喜欢的类型,这应该……


    “娘亲,我往后的夫婿一定得是个孔武有力、顶天立地的男儿,年纪大些无所谓,但一定得踏实,且本事不能比言辞少。”孟灵儿继续道。


    小姑娘径自往前走,没发现身旁的美妇人面露纠结。


    裴莺的纠结一直持续到晚上安寝时。


    晚上睡觉时,霍霆山便察觉到往常迅速入睡的人,今晚开始煎烤饼,翻来翻去好几回了。


    男人懒洋洋道:“夫人莫不是与我感同身受,也兴奋如此?”


    裴莺见他也没睡,干脆问,“霍霆山,你觉得陈渊如何?”


    黑暗里,男人眸子微眯。又是陈渊,她都问好几回陈渊了。


    他道:“忠于主,本事不错。”


    “你之前说他还未成婚,为何未成婚,可是有什难言之隐?”裴莺追问。


    寻常少年郎十六七便成婚了,若更早的,等同岁的小女郎一及笄就结亲的也不是没有。


    这话方落,本来躺在身侧的男人忽然翻身而上,“夫人何故这般关心陈渊?连他成婚与否都要问。”


    裴莺猝不及防被他压着,险些没喘过气来,“霍霆山,你下去。”


    “夫人且先回答我问题。”他以一臂撑起,另一手滑入她的中衣下摆。


    裴莺微微吸着气,脸上泛起了红,“你先下去……”


    他并不挪位,只是手上动作不停。


    裴莺面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衣领微敞的白皙心口处,她双手并用摁住他,“你下来我便告诉你。”


    霍霆山看了她半晌才翻身下来,“说吧。”


    “我只和你一人说,霍霆山你得答应我此事你不可说出去,且知晓后也不可贸然行事。”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把人揽到怀里,“夫人说说看。”


    裴莺:“你先答应我。”


    帐内昏黑,裴莺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声音听得很清楚,这人沉默着,没有应她。


    裴莺催促。


    男人在她多番催促下才慢慢嗯了声,应声沉沉的,并未说好还是不好。有过前车之鉴,裴莺如今已清楚这家伙在和她玩文字游戏。


    他不应便罢,她也不说了。


    裴莺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结果方转完,他的手又顺过来了,手掌宽大粗粝,有意无意地拢着那白玉绵绵。


    裴莺恼得拍了他一下,“你自己说行军禁女色的。”


    “是开战期间禁女色。”霍霆山纠正她。


    裴莺:“……让你答应我一事就这般难。”


    霍霆山淡淡道:“不难,我只是颇为好奇陈渊为何得了夫人青眼。”


    “不是我的青眼。”裴莺又转了个身,“是旁人的。”


    霍霆山眉心一跳,且不说她身旁没几个女郎,单是能让她一宿翻来翻去牵肠挂肚的,也就一个。


    霍霆山面色古怪的陷入沉默。


    裴莺也沉默。


    许久后,霍霆山轻呵了声:“怪不得那次我问他是否有看上的女郎,他反应颇为怪异,原来是看上了个金枝玉叶,白瞎我对他如此关怀,还传授他经验之谈。”


    “你传授什么经验?”裴莺问。


    霍霆山顿住。


    第115章


    起初裴莺并没有多想, 但霍霆山过长的沉默令她不由起疑。


    再一琢磨,传授经验?


    他这人一向霸道惯了,他那些经验能是什么好经验?这人该不会在陈渊面前胡言乱语吧。


    裴莺瞬间警惕, “霍霆山, 你和陈渊说了什么?”


    他沉默。


    裴莺拍他一下, “你老实交代你的经验, 要是陈渊学了去,我和你没完。”


    “他不会。”霍霆山惜字如金。


    这三个字刚说完, 又被裴莺拍了手臂, “所以你和他说了什么?”


    哪怕帐中昏暗, 看不见彼此神色, 但光听声音,霍霆山都知道她这会儿气呼呼的。


    得,别说立马安寝, 她半个时辰之内能睡着都不错了。


    霍霆山低声道:“夫人, 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既然没说什么, 那有什是不能说的。”裴莺不满, “你不说就不说吧, 我明日去问陈渊,他虽寡言了些,但我想他不至于一直在我面前保持沉默。”


    放下这话后,裴莺又转了个身, 再次背对着霍霆山。


    “夫人别去寻陈渊, 此事我告诉你。”霍霆山说。


    话放下了,怀中人无动静, 仍是背对着他。


    霍霆山斟酌着开口,“当时我以为陈渊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却碍于自己向来不善言辞、难以开口,于是我便和他说机不可失,不然等以后人家小娘子嫁人了,他连自己心意都未传达出去,往后一定追悔莫及。”


    裴莺语气平静,是那种风雨欲来的平静,“霍霆山,你最好和我说实话。”


    霍霆山无奈:“夫人……”


    事关女儿,裴莺脑子高速运转,已经发现了他的漏洞:“方才你那番话听着倒像是好言相劝,而你为他上峰,陈渊也不似太固执之人,按理说他应该听劝。既然如此,为何你最初断定陈渊不会呢?这岂非自相矛盾?”


    霍霆山:“……”


    裴莺嘟囔道,“你不说也罢,我明日自己弄明白。”


    霍霆山轻咳了声,“夫人,我前后所言算不得矛盾,因着小丫头一直在他周边,平日也见得着。”


    他最后一句说得隐晦,裴莺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再联想到这人过往的作风,他传授的经验大概能归纳为一句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霍霆山,你敢?!”裴莺大怒。


    霍霆山把人捋正,抬手顺了顺她的后背,“夫人莫动气,陈渊忠于主,行事向来有分寸,他不会做逾越之事。”


    裴莺不说话。


    霍霆山继续道:“他若敢对小丫头有不敬之意,不用夫人出手,我亲自收拾他。”


    裴莺拍开他的手,“你过去一点。”


    行军在外,两人一个营帐,深夜寒凉,软床上放了两床被子,裴莺卷着其中一床被子到里侧,背对着霍霆山:“陈渊之事是你揪着不放,我才告诉你的。此事是我自行推断的,许是我会错意也不一定,你莫声张,也莫要为难他。且囡囡还不知晓呢,我不想弄巧成拙。”


    霍霆山“嗯”的应了声,正要开口,谁知她还有下一句,“你知道就行,我现在不想再和你说话,安寝吧。”


    黑夜里,她的声音瓮瓮的,听着没什么杀伤力。


    男人嘴角抽了抽。


    她这是又气上了。


    *


    第一个发现裴莺和霍霆山闹矛盾的是霍知章,午膳在帐子里用,他看见父亲三度和母亲搭话,均被母亲敷衍过去。


    霍知章大为震惊,这等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祖父病逝后,父亲接任幽州牧之位,同时收拾了族中一众不安分的叔祖叔父。


    那以后,父亲是一族之长,霍族中皆以他为尊。而在外,幽州内大小官吏和高门豪强皆为州牧马首是瞻。


    虽说在缺军饷的日子里,父亲和不少豪强称兄道弟,比往常平易近人,但高门豪强也相当有分寸,哪怕是拒绝的话,也说得十分婉转,再配合一通痛哭流涕以表自家情况也万分艰难,求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拒绝常有,但把他父亲晾在一旁这等大胆之事,各家都未干过。毕竟民不与官斗,只要他们一日还在幽州内,就不能把面子扯了。


    因此如今看着连连碰壁的父亲,霍知章着实开眼了。此事太少见,自己开眼不够,饭后还说给妹妹听。


    孟灵儿之前未曾察觉,如今听二兄之言大为好奇的同时,也不住担忧,“娘亲向来是温和性子,肯定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大楚重孝,子不言父之过,有些话不可说。


    霍知章忽然想到昨日意外看到的,耳朵随之红了,“或许是夫妻之间的事也说不准,总之不是我们当小辈能管的。”


    “嗯?什么?”方才有风吹过,孟灵儿没听清。


    霍知章支支吾吾,“没什么……”


    裴莺并不知晓兄妹俩膳后的交流,但午膳时,二子几番战战兢兢的偷瞄她注意到了。


    待小辈离开后,裴莺看向旁侧的男人。这人神色如常,不介意她的敷衍,也不介意自己在小辈前落面子。


    “夫人一直挂念着去长安,虽说长安如今暂且去不了,但司州的那个洛阳城倒是可以走一走,过段时日我带夫人先去洛阳瞧瞧。”霍霆山将煮好的茶给裴莺满上。


    裴莺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霍霆山笑了笑:“行,那就这般说定了。”


    裴莺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身侧的男人笑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以前是我亏待夫人,夫人且与我携手看百年往后。”


    *


    如今霍霆山一人独占幽、冀、并三州,以骑兵为主的十五万幽州军从幽州出发,一路畅通无阻,历时将近一月抵达司州边陲。


    幽州军抵达前,霍霆山已先派斥候携天子令前往司州,意思很明显:


    伐荆同盟军来了,速速开城门迎接,若有违抗,视作违天子令。


    司州边陲先前已得过令,如今城门大开,迎幽州军。霍霆山这方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霍霆山说要带裴莺去洛阳,这并非假话。幽州的权利核心郡是玄菟郡,司州的核心则是洛阳。


    洛阳周围有丰富的水资源,物产丰茂,加之西高东低,地势复杂,丘陵交错。因此在历史的长河中,洛阳绝对是个繁盛之地,甚至还曾十数次成为王朝建都点。


    前朝的京都就在洛阳,不过大楚建立以后,赵太祖认为洛阳残余有前朝污秽,故而将都城选在了长安。


    洛阳距离司州边陲算不得很远,又是一段缓行军后,洛阳城已然出现在一众将士的视野中。


    “大将军,如今洛阳城将至,您打算宿在何处?”熊茂问。


    霍霆山:“自然是入城。”


    熊茂愁眉苦脸,“可是大将军,若那李司州有异心,到时候对方是瓮中捉鳖,咱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沙英颇为无语,“还瓮中捉鳖,你这呆子怎么说话的?”


    “我不是文化人,就识得那么几个词,反正知晓是那个意思就行。”熊茂撇嘴。


    十五万大军不可能进城,只能城外扎营,这孤身入洛阳城,如赴鸿门宴,他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宿在城外稳妥。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某倒觉得这洛阳城入也无妨。其一,主公至洛阳却不入城,难免叫司州、乃至天下人看了笑话,笑我们幽州贪生怕死,未战而先败名声,不妥;其二,此番进城并非孤身,以洛阳之大,一支黑甲骑还是容得下的,某相信李司州肯定也会竭力安排,以免叫旁人笑话他洛阳地小;其三,我们此番是奉天子命南下伐荆,司州明面上是我们的同盟,若司州主动攻击我军,这相当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亦有不臣之心。司州的地势不如荆州来得险要,他李啸天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天下伐荆势力或许会挑他这个软柿子捏也不一定。”


    虽说吧,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楚皇室不行了,亡国大概就是最近这几年。


    着急如荆州牧丛六奇,已按耐不住先行称帝,能说其他诸侯心里没盘算吗?


    自然不能的。


    但霍霆山并不想走在前面。第一个、第二个跳出来称帝的太扎眼了,注定会吸引全天下的注意力,也注定会被架起来烤。


    他有耐心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要是不太着急的,估计也有这个耐心。


    李啸天和荆州结盟的概率不大。


    柯权水颔首附和:“主公,某同意太和之言,不过为保安全,此行入城需带上一批信鸟和海东青,若情况有异可随时通知后方。”


    “大将军,主母和小娘子入城否?”忽然有人问。


    霍霆山转头,和陈渊四目相对。前者轻轻扬眉,后者面无表情。


    沉默时间长了些,令其他武将看出些异样。


    秦洋和沙英对了个眼神。


    秦洋:有些不对劲,陈渊最近犯事了?


    沙英摇头:不可能,陈渊最是稳重不过了,你我犯事他都不会出岔子。


    又是几息以后,霍霆山才道,“夫人和小丫头先待在后方军营中,过些时日,等稍安定下来后再入洛阳城。”


    霍霆山计划得很好,然而他没料到司州这边来人了。


    卫兵禀报,这来的还是李司州李啸天本人。司州牧亲自来迎他们进城,亲和之姿摆得十足。


    “李啸天亲自来了?”霍霆山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而后起身,“行,且去看看他意欲何为。”


    待霍霆山来到前方营前,他除了看到骑马的李啸天以外,竟还看见一辆马车。


    马车?


    马车有何用,像他们这类州牧行军在外、尤其是和其他势力碰头,向来都不会乘马车。


    李啸天看见霍霆山了。


    李啸天早年曾在长安为官,后来回了司州,在司州一待就是二十六载,因此他并未见过霍霆山。


    但对方并不难认,身形伟岸的男人被武将们簇拥着,是人群中最打眼的存在。


    他身着玄袍,后披玄赤色披风,腰悬环首刀,一双狭长的黑眸似藏着海湾,深不见底。


    看到霍霆山的那一刻,李啸天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宛若是今年秋狝他深入林中,隔着层层林叶和一双浅黄色的大虫兽瞳对上。


    到底见过大风大浪,李啸天心中所想面上不露分毫,他笑着上前:“想来这位就是霍幽州了,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霍幽州果真如传言那般有大将之风。”


    他笑容宴宴,仿佛去年和幽州军开战之事从未发生过,也仿佛霍霆山从未砍他女婿一臂。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啸天不仅亲自出城迎接,还主动寒暄,霍霆山自然不会冷着脸,当下也笑着和他寒暄。


    你来我往好几番后,李啸天忽然话音一转,“听闻令正随霍幽州一同来了司州,拙荆向来将‘裴氏’旗下之物当心头宝,更想与其东家一见,不知今日拙荆是否有缘与令正结识?”


    几乎是李啸天的话落,随他同行的那辆马车里有人稍稍掀开了帏帘。


    车内竟是个妇人。


    她生了一张圆脸,梳着椎髻,虽穿金戴银,面上敷了脂粉,但仍能看出已年有四十多。


    沙英等人怔住。


    这个李司州竟还携妻同来?若是这般,主母怕是得和他们同批进城了。


    霍霆山只看了马车里的妇人一眼,便将目光落回李啸天身上,定定看了他片刻。


    李啸天面色如常。


    霍霆山挑起另一个话题,“李司州,我有二千人马需进城。”


    “二千?”李啸天皱眉,“霍幽州此行何须带这般多人马,我洛阳是最是安全不过。”


    霍霆山慢悠悠道:“你就说你洛阳吃不吃得下我这两千人马?”


    李啸天知晓霍霆山麾下有一支战力恐怖的黑甲骑,其数好像正好是二千之数,莫不是……


    沉思片刻,李啸天咬牙:“行吧,只能进两千兵马,再多就不行了。”


    一行人进城,裴莺乘在马车里,听武南然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了遍。


    对方携其夫人拜访,这种事还是第一回遇上,这位李司州莫不是想令其妻室走夫人外交的路子?


    裴莺想不明白。


    骑兵和马车穿过闹市,直入洛阳中心,最后抵达一早准备好的阁院。


    以这座宅院为中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的大院子皆空出来,作为黑甲骑的住处。


    马车停下。


    武南然先行下了车,而后是孟灵儿,最后是裴莺。


    她没有戴帷帽,下车刚站定的那一瞬,只觉有一道颇为怪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莺顺着看过去,见是一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对方被另一伙人簇拥着,赫然是头目之姿。


    想来这位就是李司州无疑。


    裴莺疑惑于对方刚才那略微怪异的一眼,却不知李啸天心中同样惊讶。


    这位裴夫人的模样,怎的瞧着有些熟悉。


    第116章


    李啸天拨的这座宅子占地面积很大, 装修华美,其内玉阶彤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干云蔽日令人不知东西南北。


    熊茂走进其中, 不禁瞠目结舌。


    他未来过洛阳, 不知洛阳内竟繁华至此, 每处用料都如此讲究。如果说幽州是粗犷豪迈的旷野,那么洛阳就是精雕细琢的楼阁, 每一处都值得欣赏。


    李啸天笑道, “这是洛阳城内排得上号的大宅子, 不知霍幽州觉得如此?”


    霍霆山:“甚好, 李司州费心了。”


    李啸天目光扫过幽州这方的随行队伍,他只看见辛锦和水苏,忽略了着骑马装、身形高大的武南然, 惊诧道:“霍幽州军中竟只有女婢两人, 我拨些女婢给令正和令媛使唤如何?”


    “不必了, 内人不喜太多人伺候。”霍霆山拒绝。


    今日不同往日, 哪怕是伺候的女婢, 他也不会将外人放入自己院中。


    霍霆山和李啸天在交谈,一旁的裴莺也和李啸天的夫人在聊天。


    李司州的妻室姓庄,名曼香,洛阳本地人士, 和她交谈了两句后, 裴莺觉得这位庄夫人看起来挺和蔼的。


    是的,仅是看起来。


    霍霆山会和她谈政, 也不拘她知晓他行军打仗之事。因此裴莺知道,在一年多前, 也就是三州共诛蓝巾贼的期间,她如今的夫君砍下了李司州女婿刘百泉的右臂。


    将心比心,如果她囡囡往后的夫婿被人砍了手,她肯定会恨死那个罪魁祸首。


    但对方此时却和颜悦色,仿佛之前无事发生。


    裴莺虽然也在笑,但暗自提高了警惕。


    寻常的寒暄两句后,庄曼香笑说:“洛阳是个好地方,古往今来多少名家为其繁华赋诗作歌。裴夫人既说先前没到过洛阳,不如后日我带你和令媛去游肆如何?”


    裴莺适时露出遗憾的神情,“先行谢过庄夫人好意,只是息女向来苦于舟车远行,如今好不容易来到洛阳,只怕她只想大睡个三天三夜,将精神气速速补回来才好。”


    庄曼香侧头看向孟灵儿。


    方才没留意,如今这一看,惊讶地发现这小姑娘确实脸色微白,瞧着蔫哒哒的。


    庄曼香一顿,“那确实得好好休息。”


    裴莺笑着说是。


    似乎初见面的妇人家话题都是那么几样,有子女在就聊几句子女,再说说路上见闻,最后将话题转到衣服饰物上。


    “裴夫人这只黄玉镯柔和如脂,好生细腻,我见过的上等黄玉镯不少,但和夫人这只相比,皆落了下乘。”庄曼香看向裴莺腕上的黄玉圆镯,目露惊叹。


    对方情绪很少这般外露,裴莺正想着如何应对,庄曼香这时伸手过来,轻轻拨了拨裴莺腕上的黄玉圆镯。


    裴莺稍怔。


    她和庄曼香不久前才认识,对方这种超出社交距离的接触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这个念头刚起,庄曼香已退了回去,仿佛方才只是一时兴起才来看看。


    裴莺抿了抿唇。


    霍霆山这一行抵达洛阳城时是申时,从城外到城中,再到后面的入宅,一路走来时间来到了酉时。


    晚膳在府中设宴。


    霍霆山和李啸天都是州牧。前者身上还有朝廷亲封的将军头衔,若是真算起来,霍霆山的分量比李啸天的要重一点。


    但如今在司州洛阳,这是李啸天的地盘,霍霆山独坐上首并不合适。于是干脆开设了并桌,两人同坐上首,只不过李啸天居于右,霍霆山居于左。


    在下首,先是庄曼香,过来是裴莺和孟灵儿。接着是幽州和司州这方的武将交错而坐。


    这顿夕食是李啸天安排的,膳食全从洛阳城有名的食肆中订购,八珍玉食,美酒佳肴。


    天色渐晚,宅中却明亮如昼,推杯换盏间,幽州将领和司州那边聊得热火朝天,宴中言笑晏晏,仿佛彼此间从不存在龃龉。


    上首在聊天,庄曼香和裴莺在拉家常。


    “令媛定亲否?”庄曼香问。


    裴莺眸光微闪,“我和她父亲正在为她挑选夫婿,不过她今年才十六,不急。”


    十六都未定亲,竟还说不急。庄曼香很快明白对方是有更大的野心,“虽说如今是冬日,比不得三月花似锦,但冬季也有冬季的风景,洛阳有处负有盛名的梅园,改日裴夫人和我一同赏梅如何?”


    裴莺叹了一口气,“梅园我自是向往的,只是如今不是时候。”


    “裴夫人何出此言?”庄曼香惊讶。


    裴莺压低了声音,没有多少负担的把锅甩到霍霆山身上:“此番来洛阳是为结合你们司州共同伐荆,来之前我向我夫君许了诸多保证才得以随军,他不许我和女儿游山玩水的。”


    庄曼香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茬,她细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赏梅在城中,算不得游山玩水。”


    裴莺遗憾摇头,“虽然我与庄夫人所见略同,但此事我说了不算。”


    庄曼香无话,她看着身旁美妇人的侧脸,手中的帕子暗自捏紧了不少。


    裴莺将话题转向美食上,和她聊洛阳美食。


    宴席上了酒,有寻常清酒,也有裴氏佳酿。


    两种酒混着喝,喝到最后似有些醉意的李啸天感叹,“娇妻在侧,子女聪敏懂事,掌下还有三州,霍幽州还是你好福气,好到令人生妒。”


    霍霆山拿着酒樽摇了摇,“我也觉得我命好,旁人比不得。”


    李啸天哽了下。


    这场晚宴持续了很久,直到临近宵禁,李啸天才领着司州人马离开。


    裴莺回到主院,刚洗漱完霍霆山就进来了。男人一身酒气,随着他进屋,酒气在室内氤氲。


    裴莺被他熏得退后了两步,“霍霆山,你赶紧去洗漱。”


    这人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也不是很大味道。”


    “不要你觉得。”裴莺把他推进耳房:“香皂在匣子里头,你用你自己那块,不许再偷偷用我的。”


    “夫人与我生分。”


    裴莺是服气的,“这是卫生问题的。”


    等他进耳房后,裴莺回到榻旁,将几颗打了孔的夜明珠悬起来当小灯泡。


    待挂好后,裴莺将青竹荷包拿出来。


    这个荷包从启程南征开始绣,一直绣到现在才收尾。长针刺穿墨绿色的锦料,墨绿的线一圈圈绕在针头,按紧再将线拉长。


    就当裴莺想找剪子时,她听到了脚步声。美妇人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继续起身寻剪子。


    霍霆山绕过屏风,第一眼看到榻前无人,第二眼移到小柜前的裴莺身上,见她拿着小剪子,他若有所思,转头再看床榻。


    榻上赫然放着一个熟悉的荷包。


    只不过比起之前的半完工状态,如今只差剪个线就完工了。


    “霍霆山,你自己剪线。”裴莺见他闲,干脆把剪刀递给他。


    霍霆山拿着小银剪扬眉,“都道二人齐心,其利断金。我与夫人同心至此,只用来断线未免大材小用。”


    裴莺:“……剪个线而已。”


    那边很快响起“咔嚓”一声,而后霍霆山拿起荷包。


    他刚沐浴完,此时只穿着松松垮垮的中衣,衣上并无鞶带,挂不住荷包。他便拿在腰上位置比了比,很是满意,“夫人绣工一如既往的好。”


    裴莺沉默了,一时难以分辨他这话是在嘲她,还是在真心赞她。


    许久未听裴莺说话,霍霆山转头,见她一脸复杂,“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你那是夸赞吗?”裴莺怀疑。


    霍霆山笑道:“怎的不算?夫人绣的荷包举世无双,旁人不知晓,总之我是甚是喜欢。”


    裴莺别开眼,耳尖微红,“你喜欢就行。”


    舟车劳顿一日,晚上还出席了宴会,裴莺困了,先行上榻。


    霍霆山站在榻旁,手里还拿着荷包,带着厚茧的长指慢慢摩挲过荷包上的青竹。


    他方才说的不是假话,她绣的荷包确实独一无二,选图都比旁人别致三分。


    谁不喜欢衣食无忧?反正他喜欢。


    “夫人,方才我观你和李啸天的妻室相谈甚观,你们聊的何事?”霍霆山问。


    “没有相谈甚欢。”裴莺低声道:“一开始庄夫人约我去游肆,我以囡囡不适为由拒了,后来她又邀请我赏梅,我也拒了。我觉得她太热情了些,倘若囡囡的夫君被旁人砍了手,我才不会和仇人之妻谈笑。”


    榻旁的男人原先目光含笑,只是如今眼中的笑意迅速退去,“她几番约你出去?”


    裴莺嗯了声。


    “还聊了些什么?”霍霆山问。


    裴莺如实说:“旁的没什特别的,只聊了美食和司州的见闻,对了,她还问过囡囡定亲否。”


    “夫人,洛阳城不似幽州,我在此地的势力算不得深厚。倘若往后有人邀你出去,除了我和你同往的,其余一律拒了。”霍霆山将荷包挂木架上,和明日的玄袍子放在一起。


    裴莺:“我知晓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过大江的声音,“大将军,顾潭求见。”


    霍霆山一顿,拿了木挂上的外袍穿上,“夫人先安寝,我去去就回。”


    ……


    书房。


    霍霆山来到踏入院时,便见有一人在院中候着了。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来,月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映出一张貌若好女的脸,他拱手作揖:“见过大将军。”


    “清淮不必多礼。”霍霆山喊着顾潭的字。


    两人进书房。


    霍霆山上下打量他,乐了:“当年离开幽州你还颇为不情愿,七年过去,白了,也胖了些,我看你如今在司州是如鱼得水。”


    顾潭笑了笑,“不混得如鱼得水,任务难以开展。”


    七年前,他领了一项秘密任务,领着一批人离开幽州来到司州。这项任务最初鲜少人知,长话短说就是:当暗桩。


    在司州组建属于幽州的关系网。


    这张看不见的关系网经过七年的铺开,已远非当初可比。可能街口一个卖烧饼的小贩,高门大户中的某个家丁,乃至官衙中的小捕快,都已是顾潭这方安排的人。


    且不论这七年如何困难重重,单是耗费的人力和财力便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清淮何时来的?”霍霆山又问。


    如今已是宵禁,对方肯定不是刚来。


    顾潭:“酉时,从侧门进。”


    酉时,恰好是幽、司二州人马从正门进后不久,这个时间点黑甲骑也入住周围四个方位的宅子,周围都是幽州军。


    “说吧,怎的今日急匆匆地来了。”霍霆山直入正题。


    今日是他入洛阳的第一日,当天都未过完,顾潭就寻上门来。若没要事汇报,顾潭可以滚回幽州了。


    顾潭正了神色:“大将军,在您抵达洛阳的前一个月内,有两批人先后拜访了李司州的州牧府。”


    霍霆山手搭在案几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哪两批?”


    顾潭:“第一批是莫家,这莫家也算得上当地一个小豪强。当家主人莫平根原先是幽州人士,听闻二十年前举家搬来洛阳,其女意外救了当地大豪强的嫡子,嫡子对其一见钟情,纳莫女为妾。莫平根借着冯家的势,筹备十余载后成为当地的小豪强。”


    “莫”这个姓氏算不得很大众。


    霍霆山稍作回忆,没想起幽州内有豪强或豪强姻亲姓“莫”的。


    “第二批呢?”霍霆山问。


    这话落下,他看见顾潭面上出现凝重之色,“大将军,第二批人马从西边来,私以为这批人马应该来自长安。”


    霍霆山敲着案几的手指顿住,“长安,你确定?”


    顾潭点头又摇头:“只有七分把握。当时一个弟兄从西边城门回洛阳,进城时偶遇一队人马,他见马车虽朴素,但那些随行的、似镖师的人打扮却不一般,其中一个更是衣着讲究,气度与常人有异。那弟兄如今干商贾行当,接触过不少南来北往之徒,他觉得那行人的口音听着像长安那边的。恰好那兄弟也不着急回店铺,便一路尾随他们。”


    干他们这一行的,最不能缺的就是好奇心。


    霍霆山静听着。


    “本以为是哪家高门来了长安的远亲,却未料到那马车队竟一路行到州牧府。”顾潭说,“而通报过后,是州牧府到管事先行出来接应。”


    李司州为一州之长,整个司州最有权有势就是他了,别看管事仅是个奴仆,但跟了那般的主子自然水涨船高。


    州牧府的管事走出去,旁的高门都要主动相迎。此番他亲自迎客,可想而知这批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霍霆山若有所思:“马车之人可看清楚了?”


    顾潭颔首:“看清了,那弟兄说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女郎,她身形高挑,梳着妇人坠马髻,皮肤白皙,身段妖娆。”


    霍霆山定住。


    长安,庄氏两度邀约。身形高挑,白皮肤,身段妖娆的美妇人……


    男人的眼瞳微微收紧。


    第117章


    当初霍霆山离开时, 放下了所有夜明珠上的黑纱罩,让黑暗肆意的淹没整间厢房,如今他再回来, 却见门内有一点光亮。


    一颗被解了黑纱罩的明珠静静地放在案上。


    因着只有一颗珠子, 光芒算不得很明亮, 在暗黑中亮着朦胧暗淡的光。


    霍霆山停下脚步, 定定地看着那点光芒,狭长的眼中似黑夜下海潮涌动, 许久后他才移开目光。


    裴莺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开门声, 她知晓是霍霆山回来了。


    榻上的美妇人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继续睡。深夜寂静, 来人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他似去了一趟耳房,然后才回来。


    裴莺听到了衣裳摩挲的窸窣声, 很快, 那人上榻了。她以为他上了榻就安寝了, 毕竟时候不早, 谁知一阵微凉的寒意袭来。


    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微凉冰了裴莺一下, 她瑟缩着打了个激灵,正想伸手推人,却被抱着揽入他怀里。


    沾附在衣裳上的最后一丝寒气在彼此贴合时被消弭,源源不断的温暖传了过来, 于是她本要推的手作罢, 转而在他怀里选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睡。


    霍霆山低眸。


    黑夜里,他隐约可见她的睡颜。她自己或许不知晓, 当睡得安逸时,她总会无意识翘起少许嘴角, 瞧着比平日憨甜许多。


    裴莺本来快要睡着了,结果有点柔软湿润的感觉落在她脸颊上,紧接着自脸颊往下,到颈脖,再往下……


    火堆“簇”地被燃起,火星在风的吹拂下星星点点落在外。


    这般的感觉她并不陌生。


    当即裴莺伸手推他,“你怎的出去一趟后这么精神?”


    但制止似乎没什么效果,她的手被另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对方先握住了她手腕,而后稍稍往下滑,将她的素手裹在掌中。


    “夫人,就一回,这回我伺候夫人。”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从被中顺过去,长指勾住她中衣的细带绑结,轻轻一扯,而后从散开的衣间滑了进去。


    被他嵌在怀里的裴莺不住仰头,她的脊背下意识绷紧如弯弓。


    这回裴莺是彻底清醒了,不仅睡意全无,还被他撩得有些燥,不过此时她更关心旁的,“霍霆山,顾潭是何人?”


    方才过大江说顾潭求见,这人见完顾潭回来就不寻常,莫不是在外受了什么刺激。


    霍霆山的动作停下,他没有瞒她:“顾潭是早年我派到司州来的斥候。”


    裴莺了然。


    敢情是卧底队长。


    “那他和你汇报了何事?”裴莺疑惑。


    床榻的罗纱已被放下,不知是风还是旁的,轻薄的纱帐偶尔如水波般轻轻拂动。


    某个时刻,一条结实的长臂从罗纱中伸出,从小瓷碗里捞了个鱼鳔。


    这人说话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顾潭说前些日有一队疑似长安来的人马拜访了李啸天,拜访者中有一名妇人……”


    他将顾潭的描述一字不差的复述了遍。


    裴莺愣住。


    一个白皮肤的婀娜妇人罢了,说不准是领队的妻子,有什值得关注?


    这般疑惑的想着,裴莺便也问了。


    霍霆山沉声道,“长安来人,能得李啸天管事亲自出门迎接,说明队伍中有身份不凡之人,亦或者其主已在长安权倾朝野,这才令州牧府忌惮不已。夫人,我忧心他们是纪羡白派来的。”


    如果没有云绣楼那事,他不会在意至此。毕竟一个白肤的妖娆妇人而已,连面容都瞧不清,后面那一系列联想未免太过天荒夜谈。


    然而有前车之鉴在,他不敢再小看任何一个来自长安的女郎。


    万一真是冲着她来的……


    哪怕万不足一的概率,他也不能接受。


    裴莺的思绪跟随着霍霆山的话飘远没多久,就被这人用手拉回。


    这人的手掌厚茧多得很,她有试过拿点西域的香膏给他抹手,好让他掌心平滑些,结果无什用处,香膏抹了两罐子,该怎么粗糙还是怎么粗糙。


    厚茧贴上她的腿侧,细嫩的肌肤被激得本能的微颤。


    黑暗里她听到他沉重的换气声,一声又一声拂在耳畔,钻入耳中,如同有细小的羽毛扫过,掀起一阵痒意。


    “霍霆山你慢一点。”裴莺偏了偏头,拂过耳旁的气息远去了些,但很快耳垂被他轻轻咬住。


    “咕噜噜。”有东西从榻上掉了出来。


    胖乎乎的汤婆子在地上滚出一段,滚动的声响遮掩了室内其他的声音。


    ……


    冬日夜寒,裴莺却几乎是被蒸熟般出了一层薄汗,玉颜娇躯透出莹润的白,晕出的健康粉调更甚。


    被架在他腰侧的长腿抽搐了下,裴莺轻蹬了他一下,“你松开……”


    霍霆山松了手,转而把人捞起抱去耳房。


    不久后,两人从耳房中出来。


    裴莺还醒着,她的手臂攀在他结实的肩胛上,方才混沌成一团的大脑重新启动,“霍霆山,你是不是担心云绣楼的事重演?”


    话刚落,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瞬间紧了许多。


    裴莺自顾自道:“不会的,此番来洛阳我不打算外出游肆。”


    霍霆山抱着人回到榻上,“夫人,不单单是游肆。此行应天子令来伐荆,各类商议性的聚会一定不会少,李啸天今日携妻来军营,我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逼着夫人随我一同进城的意思。”


    李啸天携妻来迎接,姿态摆足,作为被礼遇这一方,且他的夫人也恰好在,不可能独善其身。


    裴莺在他怀里转了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在云绣楼我能成功脱身,如果再有下回也能。就算去了长安,我也能自己回幽州。”


    “莫要胡言!”霍霆山低声呵斥。


    裴莺才不怕他,不过听他说李司州和长安有联系,她倒想起白日另一件事。


    “霍霆山,今日庄夫人似对这只黄玉镯挺感兴趣。”裴莺抬了抬左手。


    黑暗里,一抹骄阳似的黄在昏暗里晃了晃。


    只是知会一声,自觉说完裴莺掩唇打了个小哈欠,想着放下手休息了。谁知晓身旁人闻言却起身,下榻拿了夜明珠过来。


    幽幽的光芒袭来,裴莺眯起眼睛,最后干脆将手背搭在眼上,“你这又是作甚?”


    这人自从出去了一趟,今晚是越来越精神了。


    霍霆山一手拿着夜明珠,另一手扣住裴莺的手腕,将其搭在自己的腿上,而后将她腕上的黄玉圆镯子仔细转了转。


    当初他纯粹觉得这是最好的玉镯,所以才拿了赠她,至于一些细节,他并无仔细瞧。


    这只黄玉圆镯外圈色浓,往镯内圈过渡时,黄色浅淡了些,不过因着过渡均匀,这么骄黄看着别具美感。


    将镯子转着看了圈,霍霆山将夜明珠装进黑纱里,再随意一扔。


    光芒泯灭,裴莺搭在眼上的手放下。


    他可算消停了。


    旁边一条长臂伸过,将她捞过去,裴莺此时已困到极点,眼皮子都抬不起,由他捣鼓,不过她偷偷将脚挪过了些,挨在他小腿上。


    她的汤婆子不知去哪儿了,这人浑身都暖和,拿他暖暖。


    *


    和霍霆山预料的差不多,此行南下既为讨荆,而非游玩,行程排得很紧。


    霍霆山和霍知章一大早就出门了。


    裴莺睡到自然醒,和女儿用了个早膳后,听闻有客人登门。


    再一问,原来是庄夫人携女同来。


    裴莺让人先将庄氏母女领去正厅,而后给女儿提个醒:“囡囡,这个庄夫人你昨日见过。之前未和你说,其实这个李司州和你父亲过节颇大。”


    孟灵儿想到了去年。


    去年幽州军曾南下一直到司州边陲,双方在中谷道交锋。幽、司二州的对峙没持续多久,后来幽州军就北上攻打并州了。娘亲说的过节颇大,难不成是那时结下的梁子?


    “你父亲砍了庄夫人女婿的右臂,还杀了人家女婿的胞弟。”裴莺说。


    孟灵儿脸色剧变。


    打仗哪有无伤亡的,各州有各州的阵营,她如今为人子女,自然站幽州这方。因此孟灵儿第一反应就是,“娘亲,那为何还见她们?”


    “有些面子功夫总得做的。”裴莺无奈道:“囡囡,你回房里去,若她们问起你,我就说你舟车劳顿尚未恢复,到时她们再约我去旁的地方,我也有借口推脱。”


    私心里,裴莺并不愿女儿接触这些事。


    孟灵儿沉默。


    裴莺摸摸女儿的脸蛋,“去吧。”


    让女儿回房后,裴莺起身去正厅。


    庄曼香四十多,古人结婚早,其女李明珠也将近三十了。


    李明珠梳着坠马髻,发上点以金玉,她随了庄曼香的圆脸,柳眉弯弯,很是和气的模样,加之保养得宜,瞧着也就二十多。


    “裴夫人。”看见裴莺来,庄曼香露出笑容,随即转头看向李明珠,“明珠,给裴夫人见礼。”


    李明珠敛起眼中的惊艳,对裴莺行万福礼,“小女见过裴夫人。”


    “不必多礼。”裴莺笑道,“令媛生得真秀雅,像庄夫人你有九分的像。”


    “裴夫人谬赞,在你面前她可不敢应一声秀雅。”庄曼香掩唇轻笑,而后目光转向四周:“令媛呢,今日怎的不见她?”


    “她还未缓过来,估计还要些时日。”裴莺叹气。


    庄曼香担忧道:“可要传杏林来瞧瞧,我府中有一位妙手杏林,医术相当不错,平日只为我一家看诊,所有病痛药到病除。”


    裴莺和声拒了,“不必劳烦庄夫人,她这是老毛病了,我府中的医官说好生休息就行。”


    庄曼香见状也不勉强,只是可惜一叹,“还想着带小女还认识一番令媛,未想到今日却是不巧了。”


    裴莺:“往后会有机会的。”


    “对了,我听李郎君说,此番议事完后会有一场践行宴,宴后再启程。到时裴夫人和令媛莫要缺席才是,不然我可就太寂寞了。”庄曼香笑道。


    裴莺笑容不变,“若是身体安康,自然会去的。”


    *


    同一时间,司州州牧府。


    巨大的羊皮地图挂起,特地将荆州这一片位置挪到正中央。


    “霍幽州,目前只有你这一派的幽州军需从我司州借道,旁的诸如益州、兖州、徐州等皆不走我司州之路。荆州地势险要,若只靠咱们二州之力,怕是够呛,不如等各州聚集结束,再一同伐荆如何?”李啸天道。


    霍霆山很清楚他的算盘。


    伐荆是个名头,响应可以,但不想多出力。


    “也可,毕竟伐荆非一家之事,不过这些日子便劳烦李司州多多包容我城外的十五万大军。”霍霆山勾起嘴角。


    李啸天后牙槽咬紧。


    十五万幽州兵在洛阳城外,这和放一头猛虎在榻旁酣睡有什区别?


    但实在寻不出理由来拒绝。幽州军可以走,但等再次动身,绝不是独行,一并南下的还有他司州军。


    “估计也不会很久,最多一个月各州就能抵达荆州边陲,到时呈包围之势,不怕丛六奇不乱。”李啸天呼出一口气,安慰自己忍一个月。


    正事聊完,霍霆山状似不经意说起别的,“李司州,我听闻你府上来了长安的客人。”


    李啸天有一瞬的僵硬,“霍幽州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似又觉这反问太过生硬,李啸天笑了下,“确实如此,荆妻有一门在长安的远亲。长安如今的情形你也知晓的,崔家是个不服的,纪大司马又是斩草除根的性子,这斗起来还不是小鬼遭殃?故而他们离了长安来司州投亲。”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扳指,“原来如此。”


    等霍霆山离开后,李啸天沉思片刻,还是往东南方向去。州牧府大得很,分了许多院子,东南方这一角如今被他用于安置贵客。


    李啸天来到时,杜良正在煮茶。


    “李司州来了,来尝尝我刚煮好的茶。”杜良招呼道。


    李啸天现在可没心思喝茶,“杜卫尉,你来司州之事,那霍霆山或许察觉到了。”


    杜良拿茶盏的动作稍顿,“李司州,你这司州四处漏风啊!幽州与司州间相隔一个冀州呢,就这样,幽州那股小妖风竟也能吹进来。”


    李啸天心里哽得慌,他前些年是疏忽了些,谁料到明明霍霆山手中只有一块幽州贫寒地,这厮的野心居然也如此大。


    “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李啸天沉声道:“他察觉了,你待如何?”


    “你当时如何应付他?”杜良心神气定。


    李啸天将方才叙述了遍,又说了霍霆山的回话和当时表情。


    杜良拿着杯盏转了转:“他或许只是猜测,不一定真确定。退一步来说,就算他知晓有长安来人……”


    这时外面有一道倩影进来,那美妇人今日仅以两条发带将一头长发竖起,着圆领襦裙,露出的肌肤白皙如凝脂,她端着茶叶的托盘而来,手腕比之前些日,如今多了一只黄玉镯。


    李啸天看着那美妇人,心里的怪异达到了顶点。


    髻发如云,玉面菱唇,这妇人的一张面容从正面看,竟和那位裴夫人有四分相似。


    杜良目光落在美妇人身上,忽然笑了下,“他也不知晓我此行的目的。”


    第118章


    本来相约静待一个月, 等其他州抵达荆州边陲后,再一同伐荆的。但不久后,李啸天改变了主意。


    熊茂眉头紧皱:“这李啸天是何意, 之前说静待一月等各州兵马, 如今又改变主意, 说什么拔头筹做表率、要提前南下伐荆, 这好的坏的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


    距离上回商议仅过了两天,李啸天这态度未免变得太快了些。


    柯权水顺了顺羽扇的翎羽, “事反必有妖。若那批人当真从长安来, 如今李司州改变决策倒也可以理解。”


    纪羡白挟天子, 前些日又斩了几名崔家将, 现在说长安纪羡白一人独大倒也不错。只要李啸天还没打算真正的反,就很大几率会听纪羡白之令。


    公孙良:“主公,提前伐荆于我们算不得坏事, 就如李司州所言, 这是个表率。”


    陈世昌赞同的颔首, “前些日主公平了北地, 名声大噪, 如今倘若再先行伐荆州,天下人只会觉得主公您竭尽忠诚,报效国家。”


    公孙良笑了下,“忠义的名声好, 主公如今越赤诚忠心, 后面便越好除纪逆。”


    八岁的十皇子能成功上位,代表着皇位的另外两位竞争者皆意外身故。至于旁的皇族宗室, 早年病的病,死的死, 就剩下惠康王和江王两支。


    惠康王是赵天子的小皇叔,后来死于石连虎的并州府上,他倒有在长安留下几个奶娃娃,不过他那些个子嗣后来都“意外”夭折了。


    惠康王一脉算是断了。


    老江王是赵天子的庶弟。在他薨后,由其嫡长子、也就是宁青颖远嫁徐州的世子夫婿承继亲王封号,不过这位纵情声色犬马的小江王后来也没了。


    老江王一脉剩下个庶出的二房,隔了几层,加之又是庶出,和没有差不多。


    因此如今的十皇子是当之无愧的皇室独苗苗。


    公孙良拱手作揖:“主公,不论静待一月,还是提前行动,于我们而言都是不错的选择。”


    其他人纷纷同意。


    柯权水看了眼霍霆山,发现主公面色冷沉,并不如他们一般开颜。


    作为谋士,当为主公排忧解难,柯权水遂问:“主公是否有顾虑?不妨与我等说。”


    武将和谋士们纷纷看向霍霆山。


    “无事,散了吧。太和你留下来。”霍霆山说。


    众人退出书房。


    柯权水和陈世昌感叹,语气中有艳羡:“主公甚是看中公孙太和。”


    “那当然,毕竟太和来得早,算起来他待在主公身边的年岁比某的犬子都长,且他又非绣花枕头,旁人自然难以与之比肩。”陈世昌笑道。


    想起外面笑柯权水是个五姓家仆,陈世昌忙说:“我幽州这方不错吧,主公是个英明大度的,你来了后就好生待着吧,莫要再乱跑了。”


    当初柯权水被接纳入阵后,霍霆山特地下过令,禁止拿柯权水过往之事排挤他;若有违者,罚俸禄并笞四十。


    柯权水摇摇头。


    陈世昌心头一跳,刚要开口劝,便听他说:“不跑了,幽州甚好,主公也甚好。”


    他辗转去过不少州,见过不少州牧,在霍幽州这里他看到了一样很稀罕的东西——


    慈悲。


    这种慈悲并不是说他对身旁人有多厚道多宽待,而是对布衣百姓的慈悲。


    上位者出生于高门,他们居庙堂之高,不懂人间疾苦是常态。


    哪怕行利民之举,于他们而言也是从指缝中漏出少许利益做做表面功夫,伤不了他们的筋骨。


    一开始他也以为这位霍幽州亦是如此,直到亲眼看到了新田策的推行。佃农被解放,他们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户籍和农田,光是这一点,已然是慈悲。


    柯左微叹:“不过如今已不是某留不留,而是主公用不用。”


    陈世昌笑了:“权水莫急,如今只是时候未到罢了。等用得着你时,怕权水得秉烛办公喽。”


    柯权水逐渐开怀,“希望如此吧。”


    *


    书房里。


    待其他人离开后,霍霆山看向公孙良:“太和,近来有一事我很是不安。”


    “不知主公为何事所忧?”公孙良大惊。


    竟能有事令主公不安,且还是“很不安”,莫非是长安的暗桩来报,纪大司马有旁的动静?


    霍霆山简略了那事的经过,将其告诉了公孙良,后者稍愣,没想到此事涉及裴莺。


    一想到长安中有人对主母虎视眈眈,公孙良坐不住了。


    主母可不单单是主母,还是他们幽州的财神爷。这财神爷若是丢了,相当于抽了他们幽州的输血脉络,伤筋动骨。


    “主公,此事非同小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亦要将其当做未来会发生之事来看待。”公孙良正色道:“而且某私以为,李司州的忽然改口,正是应证了主公您的猜测。对方猜测您知晓了长安来人,觉得您后续会有防备,故而更改了策略。”


    霍霆山:“大军启程前有一场践行宴。”


    公孙良沉思片刻,“主公,虽说在知晓已惊动您的前提下,践行宴出事概率应该不大,但不可不防。洛阳是李司州的地盘,他的州牧府中更是,难保对方兵行险着,反其道而行之。诸如在宴中寻机会将主母掳走,再推那名与主母身形相似的女郎出来,声称她就是幽州主母,到时咱们这方哪怕否认,闹起来定是我们这方理亏。”


    因为见过主母之人不算多。


    幽州这方高层武将认得,能证明主母被换了,但那又如何?司州那边全然可以一口咬定他们幽州“无理取闹”。


    毕竟人不就在那儿吗,怎的就不是?


    若那妇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对着主公委屈喊一声“夫君”,那将更加难以收场。


    以主公对主母的看重,此事必会闹开。


    而一旦两州爆发矛盾,司州那边可以借机向天下人宣称幽州军在伐荆前夕找茬,疑似和荆州达成了某种协议,再将他们通通打成反贼。


    既掳走了主母,又让他们幽州背了骂名,说不准后面还会直接在司州内围剿他们。


    一箭三雕,好一条毒计。


    公孙良认真建议,“主公,践行宴那日干脆寻个借口让主母莫要参宴了,从根源上杜绝问题。”


    霍霆山颔首,“我会和她说。”


    公孙良摸了摸胡子,“践行宴的算盘落空后,某猜测他们还会有下一计。”


    霍霆山扬起长眉,和公孙良的对视中,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相同的才猜想。


    “若某是李司州,某会和主公您一样携妻室行军,而后在路上寻机会动手。”


    说到这里公孙良稍顿,“前往边陲那一路主母皆在军中,对方大抵不好动手。主公,要防范的是到荆州边陲后。”


    行军生活朴素,女眷不会随意走动,想要动手太难了。


    等到了边陲,那就是多方势力集结在一起,到时候来一出浑水摸鱼,若他们无防范,说不准对方还真能成事。


    霍霆山狭长的眸微眯,“太和,有人欲夺我妻,我杀他子不过分吧。”


    公孙良稍怔。


    他能被众人称为“麒麟子”,除了才占八斗以外,还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如今听霍霆山一言,心知主公绝不甘心忍下这事。


    或许,他们能将计就计。


    *


    裴莺听说启程时日改了,颇为惊讶,“你那天不是说会定在一个月后吗?”


    “时局有变,计划需更改。”霍霆山答。


    裴莺想起另外一事,“对了霍霆山,入洛阳城后的翌日庄夫人携女来访,说起了践行宴,她想我和囡囡出席。”


    霍霆山目光沉了沉,“夫人,践行宴司州这方大抵设了局,你和小丫头莫要出席了。”


    裴莺虽说有心理准备,但听着他说设了局,还是不由心头一跳,“设了什么局?”


    霍霆山:“有人欲拿鱼目换珍珠。”


    裴莺一开始没听懂,但想到前些日他在榻上和她说的那个戴帷帽的美妇人,霎时惊圆了眼睛,“这也……”


    裴莺失语。


    霍霆山将她发间微曲的发带顺直,“防范于未然总没错,这些时日小心点,待去了荆州边陲就好了。”


    裴莺不明白为何去到荆州边陲就好,不过既然霍霆山这般说,践行宴她就不去了,“那我不去了,囡囡也不去。”


    践行宴定在一日后,吃的是午宴。


    那日霍霆山故意迟了不少出门,几乎是踩着饭点到的州牧府。


    李啸天看到霍霆山的第一眼,一颗心就沉了下来。这人此番带了儿子,也带了幽州武将,却没有带夫人。


    他不适合问旁人的妻室,庄曼香这时开口,“霍幽州,怎的不见裴夫人和孟小娘子。”


    “内人昨夜不慎染了风寒,如今小女在给她侍疾。”霍霆山说。


    侍疾乃是孝道所在,无可指摘。


    庄曼香惊讶,忙关心了两句。霍霆山随意应付过去。


    午膳开宴了。


    庄曼香入座后,对对面一个女婢微不可见地摇头,后者端着酒托盘离开了正厅。


    州牧府那边吃上了,留在府中的裴莺和孟灵儿也开餐了。冬日和古董羹最配,母女俩在府中打火锅,皆是吃得脸颊通红,一本满足。


    “娘亲,您多吃些,待明日启程重新南下,大概没有这般安逸了。”孟灵儿将自己案上的虾肉丸子放在裴莺那边。


    裴莺拦着她,“你自己吃就是,给我做什么?”


    孟灵儿嘟囔:“可是父亲也时常这般做……”


    裴莺稍怔,耳尖慢慢红了。


    *


    践行宴后,第二日一早,二州兵马同时启程。裴莺和孟灵儿同乘一辆马车,霍霆山和霍知章骑马在侧,后面是列队的二千黑甲骑。


    在路过李啸天的州牧府时,霍霆山目光扫过,他看到了两辆马车。


    李啸天已在门前,他同样披胄甲、骑着高头大马,注意到霍霆山的目光,他笑了笑,“拙荆不习惯与女婢同乘一车,故而只能多安排一辆马车。”


    霍霆山勾起嘴角,“亏妻者百财不入,看来李司州也深信此理。”


    李啸天干笑两声。


    霍霆山似笑非笑地移开目光。


    待出了繁华的洛阳城,霍霆山这方回到幽州大军的军阵中,巨大玄色军纛随风舒展,“幽”之一字如同化成了凶悍的虎豹,张牙舞爪引人注目。


    二州如今是结盟状态,双军并行。白日会一同行军,但夜间扎营时,双方都很默契地和对方保持了些距离。


    如此相安无事的行军了五日。


    五日后的一个傍晚,有一司州骑卫兵来到幽州阵营边,道是自家州府得到了荆州的一些情报,且如今也天色渐晚,请霍幽州携妻儿一同食篝火晚宴。


    消息传到霍霆山耳中,身形魁梧的男人转了转扳指,“熊茂,你去和李司州说声,上回践行宴已在州牧府举办,来而不往非礼也,此番该轮到我招待他,请他和他夫人来。”


    熊茂:“唯。”


    霍霆山看向陈渊,将筹备篝火晚宴的任务交给了他。


    陈渊领命。


    霍霆山朝主帐方向走,那边裴莺正和孟灵儿一同扎营,“夫人,待会儿李司州和他夫人会过来用膳。”


    裴莺闻言起身,看了眼还在扎营的女儿后,倒没避着女儿,“他们怎的过来了?”


    “说是得到了些荆州的情报,欲与我军分享。”霍霆山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担忧,“夫人安心,在我幽州军中,他们翻不出风浪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为了往后的计划,有一事还需夫人配合……”


    那边的孟灵儿竖起耳朵,但这时起了风,她只听了一耳朵都呼呼声,听不到旁的。


    夜幕将至,釜鼎被架起,李啸天携庄曼香,以及几个司州卫兵至。


    “裴夫人,听闻你之前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庄曼香和声细语。


    “已痊愈了,多谢庄夫人关心。”裴莺露出笑容:“说来那日我听我夫君说践行宴颇为盛大,可惜我身子不争气,缺席了实在可惜。”


    几步开外,正在和李啸天寒暄的霍霆山侧了侧眸,目光迅速扫过不远处的美妇人,眼角的笑意似深了些。


    “身体抱恙也是没办法之事,待下回吧,反正那般的宴会绝不止一次。”庄曼香笑了笑。


    裴莺颔首,“也是。”


    “再过小半月就到春日了,这漫长的冬天可算过去了。”庄曼香感叹。


    “春日好,万物复苏的时节百花该开了。”裴莺将话题转向花,似随口一问,“庄夫人嗜好赏花吗?”


    庄曼香:“自然是好的。”


    裴莺可惜道:“有道‘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可惜如今离了洛阳,不然我真想赏一赏洛阳的瑶草奇花。”


    庄曼香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掩唇轻笑起来:“说起来前些年我随李郎南下拜访一友人,意外在荆州和司州的边陲发现一座花园,那时正是春日,语言绘不出十分一的壮丽和震撼。”


    裴莺立马问地址。


    庄曼香拢了拢裘衣:“那是几年前之事了,具体位置已记不得,不过倘若裴夫人有兴趣,我可以问问李郎。”


    裴莺笑着说麻烦了。


    这顿篝火宴宾主尽欢。


    而这一日似乎成为一个开端,后面行军隔三差五双方头目聚首,既是交换彼此收集到的消息,也是加深交流。


    军中身份贵重的女郎只有三个,其中裴莺和庄曼香勉强能说年纪相仿,加之庄曼香热情,故而在后面的小半个月里,她们成了朋友,每回见面总得聊上许久。


    不知不觉,二州军队来到了司州边陲。


    两军毗邻扎营,这一日又是幽、司二州将领共同用膳,待膳罢司州那方离开。


    裴莺看向身旁男人:“霍霆山,方才庄夫人邀我后日去庄园赏花,我依你之前教的和她说了担忧安全之事,还未应她。”


    “夫人,旁的事我晚些时候和你细说。”霍霆山看向一旁听得很懵的霍知章,“知章,你小子和我出来。”


    霍家父子离了帐。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的黑,空气中还弥漫着炊烟的味道。春寒料峭,夜风拂过仍带着寒意,不过父子俩都没在意。


    霍霆山信步往前,霍知章亦步亦趋。


    待走到一小片空地,霍霆山转身看着儿子,黑眸在暗夜中似深如玄潭,“后日我有一任务交于你。”


    霍知章心神一震。


    单独的任务?他已许久未接过这般的任务了!


    方才的疑惑已然先放在一旁,霍知章忙兴奋道:“父亲您请说。”


    不远处架着用于照明的营帐火把,火光映了过来,落在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以他高挺的鼻梁为分界线,映出半明半暗。


    “杀李康顺。”


    第119章


    霍知章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杀李康顺?


    可是李康顺是李司州的儿子, 如若将他杀了,幽、司二州如今勉强持续的和平一定会打破。


    这个节骨眼上和司州撕破脸皮,天下人该如何看待他们幽州军?


    霍知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霍霆山眸子微挑, 并不立马解释, 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儿子的面色变化。


    霍知章脸色变过一轮后, 咬牙道:“儿子领命。父亲, 您想他何时去见阎王?”


    “问都不问,你也敢做?”霍霆山轻呵了声。


    霍知章讷讷道:“父亲的决定肯定是正确的。”


    霍霆山嗤笑道:“没有人的决策会一直正确, 岁月会使英明者的双眸逐渐浑浊。大楚的圣文帝年轻时不贤明吗?他也曾爱民如子, 为民造福桑梓。晚年还不是取之尽锱铢, 用之如泥沙。”


    霍知章立马说:“父亲您未到晚年。”


    霍霆山先回了一句“我自然不老”, 然后目露嫌弃地道,“我怎的会有你这般蠢钝的儿子?旁的不学,只学了熊茂去, 脖子上顶着个家伙只图好看, 都不懂转一转。”


    “父亲, 我不是……”霍知章一张脸再次涨红, 忽然他脑中窜过一道电光, “父亲,您为何要突然杀李康顺?如今这局势若是动了他,咱们肯定会和司州闹翻。”


    霍霆山面色稍霁。


    先将前面一些经过告知儿子,在对方面色大变中, 说出后面的计划, “……你母亲已引导了庄氏携子同行,若无意外他为司州那方的护卫领队, 此番你暗中随去。”


    霍霆山沉声道:“在归途、或在庄园中,势必会遇到‘荆州兵’突袭, 对方会趁乱换人。我会安排一支‘荆州军’,提前完成这场浑水摸鱼。”


    李啸天既然对接了长安,那就不敢、也不可能再去和荆州牧丛六奇谈合作,所以那支荆州军一定是假的,是司州自己伪装的。


    对方能伪装荆州军,他们幽州也能。


    李啸天不知晓已泄了密,他无紧迫感,因此不大可能会在来程路上动手,毕竟庄园亦是个好地方。


    只要在他们之前,比如去的路上行动,就能先一步截胡。


    “父亲,动手一事容易,但事后该如何收场呢?此番司州定会伤亡,但若我方卫兵全须全尾地回来,未免太奇怪,他们一定会起疑的。”霍知章皱眉。


    但是让自家兄弟给司州那些人陪葬,他做不出来。


    霍霆山早已有对策:“来边陲的这一路,我命人暗中在乱葬岗收集了一些身形高大的尸首,到时可用尸首顶替。”


    如今是初春,天气还冷,且他们还有硝石,可随时制些冰块出来。其实也不用太讲究,只要尸首穿着幽州的服饰就行。


    他们能随便扯个女郎来冒充他夫人,他为何不能以牙还牙?反正尸首有了,他们幽州这方也“死人”了。


    司州不认,到时或许还会大喊有蹊跷。无妨,他们幽州只要一口咬定荆州所为即可,再往里推,可说司州军故意生事,再质疑对方意图是否纯粹。


    父子俩在营帐外吹了两刻钟冷风,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们的面容都变得不甚清晰。


    “儿子领命,定不负父亲所托。”霍知章正色。


    霍霆山没多说,转身回营帐。


    临近帐口的位置放了炭盆,霍霆山一进来就感觉到一股暖意,夜明珠的光幽幽地亮着,不远处的美妇人坐在软床上,正拿着几颗夜明珠在摆弄。


    听到脚步声,裴莺转头,“和知章交代完事情了?”


    霍霆山应了声,而后说:“夫人,你明日遣个卫兵去司州营,和庄氏说你答应她一同去赏花。”


    裴莺见他心神气定,知他是有计划了,“你后面打算如何?”


    霍霆山将计划简略的告诉她,不过隐去了让霍知章杀李康顺之事。


    裴莺听懂了。


    原来他想来一出黑吃黑。


    “好,我明日和卫兵说。”裴莺应下。


    霍霆山将鞶带上的荷包解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夫人只管应下,后面无需再出面。”


    裴莺黛眉微皱,他这话怎的听着好像让她后日不必随庄曼香同行:“我不出面如何成?”


    “如何不成?”霍霆山松了鞶带:“在去的路上动手,那时还未到庄园,庄氏没机会看到你。”


    裴莺觉得这法子不太稳妥,“马车从军中出发,后面肯定会汇合的,以庄夫人的性子,一定会和我聊上两句,说不准还会到我马车上来。”


    这些日子两军将领时常一起用膳,这一来二去,庄曼香和她越发“熟稔”了。


    “军中有一擅口技者,到时让他伪装成夫人。”霍霆山除了外袍。


    裴莺怔了怔。


    擅口技者?他军中倒是多人才济济。


    “霍霆山,我觉得我同去比较好,口技者只有声音像,他毕竟并不是真的我。若庄夫人起初坚持见我一面,最后却如何也见不着人,她肯定会起疑的。一旦起疑,说不准此番行程就取消了,好不容易才有敌在明、我在暗的局势,一旦打草惊蛇,往后再难觅得如此良机。”裴莺低声道。


    她说了不少,结果他抬了下眼皮,只说了二字:“不可。”


    裴莺被他这利落的拒绝噎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缓过来,“为何不可?”


    “有擅口技的士卒足矣,此行用不着夫人。”霍霆山上了软床。


    “霍霆山,你莫要小看女郎。”裴莺拧起黛眉。


    霍霆山无奈,“夫人,我从未小看你,只是此行危险,夫人没必要以身涉险。”


    裴莺温声道:“我并非说你小看我,而是让你莫要小看庄夫人。她女婿被你斩了一臂,女婿的胞弟也死于你手,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和我们谈笑风生,可见她本身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郎。这样的人心思肯定要比旁人缜密,从她的角度出发,她定要此行万无一失。”


    霍霆山这回没说话。


    裴莺继续说:“你在暗处安排了人马,我定然不会出事。此行知章也会随去,你不放心兵卒为我护航,难不成连亲子也信不过?”


    裴莺本以为听了他会展眉,没想到最后一句说完,这人面上似有嫌弃。


    “你这是何意?”裴莺惊讶。


    “霍知章那小子不肖我,有时着实蠢得慌,哪怕他在暗中随行,我亦不能放心。”霍霆山按了按眉心,“夫人让我再想想。”


    裴莺躺下,自己拉被子盖好,“你别想太多,我们占了先机,肯定能事成。退一步来说,就算中途出了茬子,但你是知晓在前半段动手的,可以算时间,倘若超时未归,你带人来寻便是。”


    霍霆山见她阖上眼,便随手将黑明珠装回黑纱袋中。


    帐中光芒泯灭。


    半晌后,霍霆山也躺下了,他顺手将身旁人捞入怀中。


    汤婆子在被下滚远了些,裴莺伸脚探了一下,没探着,她干脆收回脚,挨着霍霆山的小腿取暖。


    一夜转眼就过,旭日点亮天际一角,很快将苍穹上的黑暗整片驱逐。


    裴莺遣了卫兵将消息捎过去。


    双方都有意,一拍即合,很快定在了明日巳时启程。预计午时到庄园,在庄园赏花用午膳,待午时后归。


    午膳后,裴莺对霍霆山道,“我已和庄夫人约好时间。”


    霍霆山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刃,那小短刀不过一掌长,刀鞘和手柄皆是银色的,十分小巧玲珑:“这把小刀颇为轻巧,你拿着用。夫人,此番我派陈渊护你,他应变能力不错,且精通各类兵器。”


    裴莺眉开眼笑,“好。”


    一日又匆匆而过,要出行的这一日裴莺起了个早,简单用过早膳后,裴莺乘上马车。


    孟灵儿在裴莺上马车时,一颗心莫名跳得很厉害,她不住道:“娘亲,我也想去。”


    “囡囡不去,乖乖在营中,我午时左右就回来。”裴莺对女儿笑了笑。


    孟灵儿祈求道:“娘亲,您带我同往吧。”


    裴莺摇头:“囡囡,我很快回来。”


    孟灵儿咬了咬唇。


    此行的计划她并不知晓,然而她知道他们幽州和司州之间的龃龉不可调节。哪怕之前在几次篝火宴中,那位庄夫人公然挑开过往,并说其女准备改嫁,且已经在相看新夫婿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可能一笑泯恩仇。


    孟灵儿看向陈渊,后者静默一瞬,而后道:“小娘子且放心,我会将主母毫发无损送回来。”


    没有再和女儿多说,裴莺吩咐驾车的过大江启程。


    很快,她的车架走远了。


    霍霆山看了眼一脸担忧的小姑娘,“你母亲不会出事。”


    ……


    乘车驾、领着一行卫兵队的裴莺离开幽州军不久后,和庄曼香的车驾汇合。


    “裴夫人用过早膳否?”庄曼香主动掀起帘子。


    裴莺说用过了,并反问对方。


    庄曼香看着对面始终垂下的帏帘,眸子微眯,“裴夫人,我有一物要赠你。”


    放下这话,庄曼香径直下了马车,朝裴莺这辆车驾来。


    驾车的过大江迅速扫了眼对方的卫兵队,对面无动作,再看这位庄夫人,只见她手中拿着一个比巴掌还小些的银盒子。


    过大江忙从驾车位置下来,“庄夫人,我帮您拿上去。”


    庄曼香笑着摆手,“女郎的小物件,不好麻烦你。”


    这话令过大江不好接,他求助的看向陈渊。


    这时车驾的帏帘被掀起,露出其内美妇人的花颜,“庄夫人有东西要赠我?这怎好意思,今日我出门颇急,如今身旁都没什好的回礼。”


    看见车内的裴莺,庄曼香笑容加深。


    庄曼香并不上车了,只站在车窗旁的位置将小银盒给裴莺,“不是多贵重之物,只是一个香料盒子罢了。这香料于安神方面颇有用处,故而拿些给裴夫人。”


    裴莺接过小银盒,“多谢你了,我随军后时常觉浅,今夜回去我正好试试。”


    送出小银盒后,庄曼香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重新启程。


    庄曼香口中的那处庄园距离军营不远不近,乘马车一个时辰能到。司、荆二州的边陲这一块多山,马车行在官道上的速度不算快。


    裴莺默默算计着时间。


    计划在去庄园的路上动手,但这个时机绝非刚离开军营没多久,否则到时来不及撤退就糟了。


    起码是半程以上。


    时间慢慢流过,半个时辰后,裴莺不住搅紧了帕子。


    武南然坐在裴莺对面,“夫人莫怕,我以性命起誓护您周全。”


    从长安流放到幽州这一路极尽艰难,胞妹来到已奄奄一息,若非机缘巧合得霍幽州照拂,她唯二的至亲就没了,哪还能如今这般衣食无忧。


    裴莺呼出一口气,“我信得过知章,且启程前马车经过一轮加固,此行应该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裴莺听到外面陡然爆发出一阵慌乱。


    有人厉喝,还有人惨叫,霎时间兵荒马乱。


    裴莺心里漏了一拍。


    来了!


    陈渊扬声道:“保护主母。”


    此番前去庄园是庄曼香挑的头,由她儿子李康顺领队护送,幽州这方只有陈渊,相对而言,有那么一点司州坐庄的意思。


    李康顺此时是懵的。


    他们的人明明安排在庄园,怎的如今就来了?


    箭矢携着利风,嗖的没入一名司州兵的胸口,那一瞬鲜血迸射了出来。


    李康顺眼瞳收紧。


    提前行动这个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这些不是他们的人!幽州?还是司州?


    但这一刻他已顾不上想更多,厉喝着让卫兵保护庄曼香的车驾。


    他抽出长刀迎敌,同时眼角余光瞥向不远处的幽州军,发现隔壁也是一团乱。


    刀光剑影交织,打成一团。


    李康顺松下一口气,看来不是幽州那方的人,既然如此,他们可以共同迎敌。


    然而就当他正欲收回目光时,无意中看到了令他瞠目的一幕。


    这批突袭者确实也攻击了幽州那方,两批人打得有来有回,但若是仔细看,其实能发现——


    无人阵亡!


    别说死亡了,连受伤的都没有。


    哪像他们司州军,暗箭通通往这边来,不过是一会儿时间,就倒下好几个。


    李康顺目眦欲裂:“是幽州……”


    才堪堪吐出三个字,一支长箭携着雷霆万钧之势而来,在他不及防之际,猛地没入他胸膛。


    骑于马上的李康顺虎躯一震,直接被这一箭的力道带下马,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庄曼香听着外面的动作,心中很是不安,到底忍不住掀起帏帘朝外看,恰好看到李康顺坠马吐血的一幕。


    她瞳仁收紧成针,“我儿!”


    顾不上再待在马车中,吓得魂飞魄散的庄曼香匆忙下车。


    不远处,伪装成司州军的霍知章长弓偏移,后面一连又放出数箭,精准射杀几个司州士兵。


    司州这方见势头不对,另一个卫兵小头目顾不上唐突,赶紧将庄曼香送回马车中,回头见李康顺瞪直了眼倒地,显然已气绝,当下暗自咬牙,只得也将李康顺也先搬回马车中,再命其他卫兵且战且退,护送马车回程。


    陈渊看向过大江,无需多言,后者已了然。


    陈校尉这是让他先行乘快马回军营。


    “路上遇到有异的,速除之。”陈渊低声道。


    过大江颔首。


    *


    军营。


    霍霆山约了李啸天共商日后计划,两人分案而坐,主帐中的茶氤氲着热气,气氛挺和睦。


    “哒哒哒。”外面有马蹄声。


    “大将军!”有人快步入内,“主母途中遇袭!”


    先行回来的过大江看着霍霆山,四目相对,坐于案后的男人已了然。


    事成了。


    第120章


    主帐内的气氛因过大江的禀报似有一瞬的凝滞。


    李啸天先是心头一震, 但很快发觉不对。现在午时未至,不该这般早动手,莫不是碰上了什么事, 以致于计划不得不更改?


    心里困惑不为外人道也, 李啸天面上也一派沉重之色, 和霍霆山一同迅速起身。他边往外走边问过大江, “何人袭击,林匪还是荆州军?”


    过大江:“荆州军。”


    李啸天毫不意外, 司州和幽州两军的卫兵同行, 料想也不会有林匪那般不知死活。


    唯有荆州军, 而那支荆州军是他的人。


    李啸天心里定了。


    不过行动上, 他还是迅速和霍霆山出去,两人翻身上马,各自领了一批士兵直奔庄园。


    乘马车大概一个时辰能到庄园, 骑马速度要快许多, 大半个时辰即可。而行动之处在半程中, 加之一来一回相向而行, 相遇时间不足两刻钟。


    没多久, 李啸天就看到了一辆马车。


    行军在外用的马车都很简朴,他这方是,幽州那方也是。


    李啸天定睛看,发现这辆是幽州的马车, 而在这一刻, 他心里冒出一阵古怪的违和感。


    裴莺坐在马车里,隔着薄薄的帏帘, 听到了前面传来的马蹄声。


    看来霍霆山到了。


    她之前听他提过,在她们出行后, 他会邀约李啸天,那来者中肯定有这位李司州。


    “南然,我这样行否?”裴莺问武南然。


    在听到庄曼香那声仿佛要撕裂的“我儿”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以寻常形象出现在司州那方人面前。


    遇到突袭,她们毫无防备,按理说该惊慌失措,吓得抖下珠簪、花容失色,哪能如出行前那样连发丝都不乱。


    于是裴莺上马车后,将头上玉簪拔掉了些,故意弄乱了发髻,后来低头看看衣裳,本来想弄些血迹在衣服上的,后面到底没舍得。


    她的衣裳皆用蜀锦制成,这般好的料子寻常穿可以,但故意糟蹋没必要,哪怕府中库房还有不少。


    思来想去,裴莺最后决定在面上抹点血滴,佯装箭矢飞来时射中了她身旁的卫兵,血溅到她脸上。


    武南然看着裴莺,点头说:“夫人很是妥当。”


    两句话交谈间,裴莺察觉到马车慢慢停了。


    她听见陈渊朝霍霆山见礼,想来人已至,她心里做了个决定。


    “夫人如何……”


    霍霆山这话还未说完,车厢门陡然推开,一道倩影踉跄着从车上下来。


    那妇人生得极美,云发丰艳,一身肌肤在阳光下透着莹润的白,不过此时她发髻散乱,云髻左侧的金丝织花玉簪勾连着少许发丝,欲掉不掉。


    她扬起首来,苍白如纸的芙蓉玉面上带着一抹红,仿佛是雪魄花魂中生出了一点鲜红的花蕊,引人眼眸的明艳。


    霍霆山本来只是佯装凝重,但看清裴莺的那一刻,他眼瞳不住收紧,当即快步过去,却只是伸手扶着她的手臂,没轻易碰其他,“夫人何处伤着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陈渊,眼中有风暴聚集,黑云压城之势:“你就这般护着人的?!”


    初见时,裴莺便知晓霍霆山这人强势得很。后来他慢慢平和下来,只不时会口出狂言,时间长了,她都有些忘记他最初那阵慑人的侵略感。


    但如今她又感受到了,势如山海,威压厚重。


    哪怕知晓这话不是冲她的,裴莺仍是僵了下,她的手此时撑在他手臂上,借着这一动作,美妇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点了点。


    霍霆山稍顿,转瞬明白过来。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战场收不了他的命,但他很可能会被她气死。


    李啸天见霍霆山罕见变了脸色,心里的违和感少了些,但疑惑随之而来。


    裴夫人竟然在?


    他的计划失败了。


    只是为何会失败,明明计划如此周全,难不成是杜良那边出了变故……


    “哒哒哒。”这时另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李啸天闻声看过去,这回看见自己人了,不过驾车的卫兵并非原先安排的那个。


    “李公,大事不好。”那司州卫兵一脸惊惧,“我们在途中遇到荆州军袭击,伤亡惨重,大公子……”


    最后一句似乎难以开口,一瞬息的停顿后,卫兵继续道:“大公子身中一箭。”


    李啸天大惊,正要细问,这时车厢门被打开了,他看到了车厢内之景。


    庄曼香发簪散乱的跌坐在车厢里,她面无血色,双目无神,裙摆上沾了大片鲜红的血。


    但李啸天此时更关注旁的,他死死盯着庄曼香脚边直挺挺躺着的人。


    那张脸他熟悉无比,只是对方表情定格在了眼睛大睁时,再也不会动。


    是他的嫡子李康顺!


    李啸天宛若雷击,惊惧之下甚至踉跄了步,“我儿?!”


    庄曼香顾不上去看丈夫,她木木的眼珠动了动,像是重新启动般扭头四处寻裴莺的身影。


    很快她寻见人了。


    裴莺在霍霆山身旁,她身侧的男人正抬手,试图将那支欲掉不掉的金玉簪扶回原位,可惜她的发髻繁复,在云髻已然凌乱之下,光将金玉簪推回去用处也不大。


    男人长眉微皱,似觉这种状况有些棘手。


    庄曼香眼中蔓起血丝:“李郎,是他们杀了我儿。”


    悲痛中的李啸天被这一句定住,他先转头看了眼妻子,而后将目光投向霍霆山。


    “庄夫人慎言,有些话轻易说不得。”霍霆山沉声道。


    “夫人你先冷静。”李啸天知晓这事不能轻率下定论。


    凡事讲究证据,哪能空口无凭,遭人贻笑不谈,还容易落下话柄。


    再说了,他方才确实见那位裴夫人面如金纸,那面色可不是装出来的,若只是寻常看一两个死人哪会这般恐惧,一定是遇到了危及性命的险情。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我儿如今没了!他死了,被人害死了,你这个当父亲的非但不为他报仇,竟还阻止我。”庄曼香甩开李啸天伸过来的手,恶狠狠看向裴莺和霍霆山:“一定是他们,不是他们还有谁,这里除了我们,也就只有幽州的人。”


    李啸天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只觉头疼欲裂,他给卫兵使了个眼神,让其将庄曼香带回马车中。


    “你们在何处遇袭?”李啸天问驾车的卫兵。


    卫兵说了前方一个具体的位置。


    李啸天颔首,他利落翻身上马,只对霍霆山说了句“霍幽州,我先行去前方看看”,而后领着人先行打马往前。


    裴莺见状低声对霍霆山说:“你也过去吧,我回军营等你。”


    霍霆山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她指尖有些凉得过分。


    男人低眸,眸光幽深,裴莺见他不动,催促他了一番,“你快去。”


    ……


    隆隆的马蹄声在官道上此起彼伏,李啸天和霍霆山先后来到了事发地。


    箭矢插入土地中、没入倒地的尸首里,鲜血流了一地,将小片的土地浸红。


    官道宽度有限,故而当初的马车队有先后,并非并行,因此战区大致分为两处,前面是司州的,稍后一点是幽州的。


    而放眼看去,这一片尸首不少,从前往后几乎连成一片,有身着司州军服饰的士卒,也有着幽州军服饰的。


    霍霆山:“李司州,现在距离事发不算太久,如今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李啸天只是大致看了眼战场,并未细看。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比起这些已死的士兵,当然是追寻凶手更重要。


    李啸天扬声道:“柳校尉,你领一支小队进两旁树林搜寻,剩下的随我来!”


    霍霆山那边也在吩咐,不过比起李啸天所下的指令,他这方还多了一条:“……沙英,你领一队人打扫战场。”


    李啸天留意到霍霆山的吩咐,不由冷哼了声。


    此番幽州也死了些卫兵,不过都是些平头小卒,死了就死了。倘若他那个二儿子也死在这里,他倒要看看霍霆山还有没这等做面子的心情。


    揣着满腹的不平和怨愤,李啸天领着人先行往前走。


    霍霆山这方跟上。


    沙英被留了下来,“干活,手脚麻利些,等收拾完得去帮大将军。”


    能跟来的,先前自然都被提点过。这会儿幽州兵一个个心领神会,动作麻利的给地上的“战友”收尸。


    只收自己的,让司州那边继续躺着。


    收拾整理完后,沙英先行领着人撤回军营。


    在他们这批人离开大概半个时辰后,之前被李啸天点名带人搜寻两旁树林的柳校尉领着人出来。


    两侧搜寻过一轮,确实发现有不寻常的枝叶折断,证明曾经确有一批人隐藏在此等待伏击。


    但对方早撤退了,而他们遁着枝叶痕迹一路寻去,最后那条小路居然拐出去连通了官道。


    官道上有马蹄印,凌乱得很,再联想到自家州牧和霍幽州已领兵走过,柳校尉已然明白此时无法根据马蹄印判断袭击者的人数。


    总的来说,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连根毛都没发现。


    “柳校尉,现在我们如何,是去寻李公,还是……”那司州兵的目光移到地上,他们的同伴还躺在那里,无人收尸。


    柳校尉知他意,他沉思了片刻,想到霍幽州也领兵去了,他们李公不算势单力薄,“先收拾收拾吧。”


    其他士兵领命。


    “咦,怎的有些奇怪……”一个司州兵低头看着尸首,又转头看不远处。


    他在司州这方“尸场”的边缘处,前面不远就是之前死去的幽州兵躺的地方。


    他停下搬运尸首,转而往前走。


    这些卫兵死于箭矢或砍刀下,前者较之后者伤口小,出血量也较为少些。但不管何种,都一定会有血流出来。


    那司州兵走到跟前蹲下,将地上一小撮泥土拈起来,这些土是褐色的,不似他们那边的鲜红。


    卫兵将土团置于鼻下,他闻到了一股臭味,不是一般的土腥,而是一股腐臭味。


    司州环山群抱,州内土地肥沃,粮食比以前的幽州那是多得多,未发生过粮荒之事。但如今世道渐乱,加之又是当兵卒的,此前怎么可能没见过死人。


    这是尸臭,土上沾的那些褐色粘液是尸液。


    刚死没多久的人,又怎会产生尸液和尸臭?幽州那边的尸首有异!


    “柳校尉!”那名司州小卒忙喊。


    柳校尉闻声至,小卒倒豆子似的汇报。


    “竟然如此?这般说来,这场突袭肯定不是荆州所为,这是幽州设的局,是他们杀了大公子。”柳校尉面色大变。


    旁的士兵围过来,得知此事后有人说:“柳校尉,我们去告知李公吧,大公子死于幽州之手,这等仇不能不报。”


    “对,且如今证据确凿,容不得幽州抵赖。”


    这时却有人说:“不算证据确凿。”


    周围一静,有小卒转头,见原来队中有一人站在之前幽州那片“尸场”里。


    “你们看,这里是有血迹的,是鲜血呢。”那人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另外的不远处,“不仅这里,那边也有。”


    柳校尉走过去一看。


    还真如此。


    “他们肯定打扫过战场。”柳校尉咬牙:“从事发到我们来到此处,有两刻多钟的时间,足够他们动手脚。”


    至于如何打扫,这太简单了。


    只要将他们司州这方刚死没多久的兵卒搬过来放血,在地上淋一淋,营造出杀戮痕迹便可。


    瞧,他们李司州不就是被这障眼法骗了过去?


    “柳校尉,我们如今速去幽州兵营,将那些尸首寻出来,这不就有证据了?”小卒说。


    他刚说完就被拍了下脑袋,柳校尉恨铁不成钢,“真是蠢钝如豕,幽州自知杀了人,哪会轻易交出证据?说不准这会儿都处理干净了,哪还等被发现。”


    “难道就让大公子白死了吗?”小卒嘟囔:“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能回击,这也太窝囊了。”


    柳校尉沉思半晌,最后将他这支小队一分为二,一半将尸首运回,另一半随他往庄园方向去寻李啸天。


    *


    另一边。


    这一路走来,一直行到庄园,李啸天都未发现贼人踪迹。


    他是遁着马蹄印的,但这条官道上奇异的印记非常多,从事发地一直到庄园附近,反而叫人觉得终点就是庄园。


    但他知晓不可能是庄园……


    “李司州,这处庄园有异。”霍霆山侧眸看了眼李啸天,在对方有一瞬微变的脸色中继续道:“熊茂,将这座庄园围起来。”


    最后这声并不是建议。


    “等等。”李啸天制止。


    霍霆山没喊停,熊茂等人自然不会因他这声“等等”停下,当即一批人沿着庄园围墙贴墙而行搜寻侧门,另一批则从正门强行破门而入。


    “李司州有何高见?”霍霆山眉梢微扬。


    李啸天后牙槽微紧,“马蹄踪迹未至庄园,此处不大可能藏人,我觉得无需在此处浪费时间。”


    “来都来了,怎的也得进去瞧瞧。李司州不心疼自己死去的儿子,但我却会为丧命的兵卒痛心。”霍霆山似笑非笑,“李司州不愿入内,莫不是知晓其内有蹊跷?”


    李啸天心头一跳,自是不应这话,“此处虽是内人举荐游玩之地,但我们并非庄园之主,能有什蹊跷?”


    “那就行。”霍霆山翻身下马,“走吧,进去问问庄园主人,说不准能有意外之喜。”


    李啸天见霍霆山进去了,他不得不跟进去。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霍霆山此行带的人不少,兵如今分好几路。


    这一搜,还真有意外之喜。


    “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他们有武器,肯定不是良民,上!擒住他们!反抗者杀之。”


    院中乱成一团,司州这方的士兵看见幽州兵和另一伙人干起来,毫不犹豫上去帮幽州兵。


    李啸天面部肌肉抽搐了下,但此时不好喊停。


    二对一,且幽、司二州来得突然,很快院内不少人都被擒住了。


    熊茂带着人挨处搜索,而当他又推开一道屋门、并看到里面的妇人时,他脸色大变,下意识道:“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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