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沙英回去找到霍霆山交差时, 后者在军营外扣押“猎户”的小驻点,刚好结束审讯。


    “大将军,人找到了。”沙英拖着尸首过来, “这贼子通过水下的暗道藏进了另一处与大洞穴隔绝的小洞, 在里头躲了数个时辰, 估计期间还几番溜出来偷窥过, 真是叫弟兄们好生难寻。”


    霍霆山目光扫过,那人身上穿着的确实是之前那几名俘虏的同款服饰, “办得不错。”


    沙英迅速往霍霆山身后看了眼。这里并非军营, 没有一顶顶支起的营帐, 视线无阻隔, 他清晰看到一具具倒地的尸首。


    沙英忍不住问,“大将军,他们可有如实交代?”


    “四个‘猎户’声称他们是豫州人, 受雷成双雷豫州之命行事。至于为何倒粪和死禽入河, 他们咬死说不知, 这嘴巴和浑身骨头倒是硬得很。”霍霆山冷笑了声:“至于后面那批则自称是雍州斥候。雍州?呵。”


    沙英皱起眉头。


    豫州和雍州?


    雍州来人, 那岂不是代表朝廷军?假的吧。


    谈完审讯, 霍霆山看向和沙英一同回来的过大江:“水玉寻到多少?”


    过大江将马牵来,马后左右侧各挂着一个大麻袋:“许多水玉生在高处,不好摘取。这些都是低处的、属下认为品质优良的水玉,大将军您要过目否?”


    霍霆山:“先行回去吧。”


    众人齐齐上马, 以霍霆山为首的先头部队先行离开, 后面的黑甲骑负责扫尾尸首。


    军营周围火把如云,映得这一片亮如白昼, 霍霆山归来的消息掀起一阵波澜,波澜层层推开, 消息很快传进裴莺耳中。


    裴莺眉目舒展,“可算回来了,这一去可真久。”


    她那些水玉在沙英那处,对方还来不及给她,便被霍霆山再次派了出去,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再加日落后的一个时辰。


    辛锦站在侧,以为裴莺口中的“可算回来了”是指霍霆山。


    辛锦是自北川县时就一直跟在裴莺身旁,除了两位主子,她敢保证谁也没她清楚主子间的纠葛。以前夫人几乎不过问大将军之事,连第一回绣荷包好像也是迫不得已。


    她为奴为婢,自然盼望主子们感情和睦,如今见主母欣喜,辛锦也很高兴,忙说:“夜间奔波辛苦,寒风凛冽。夫人,可否要奴去备些姜水?”


    裴莺:“也好。”


    于是辛锦离开了。


    她以为裴莺会在帐中等着,全然不知在她前脚离了营帐后,裴莺后脚也跟着走了。


    裴莺去寻沙英。


    霍霆山回到军营后,并没有立马回主营帐,而是去了过大江的帐子。


    过大江拿住麻袋的一角,“哗啦”一下将一袋子的水玉全部倒到案上。


    帐内点了灯,火光落在案上铺开的水玉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绚丽光芒,宛若星辉洒满案桌。


    霍霆山在案旁入座,开始对面前的一堆水玉挑挑拣拣。他此前从未做过这等为女郎挑首饰原料的事,速度并不快。


    这块有小裂纹,不妥。这块颜色不纯,淘汰。这块其内有杂,配不上她。


    霍霆山像扔垃圾似的,将淘汰的水玉随意往空的麻袋里扔,砸得地面啪啪作响。


    过大江在一旁瞠目看着,不由心疼。水玉最初是他挑的,他自认为当时挑的都是上上品,怎的现在大将军弃之如履?


    到底没忍住,过大江偷偷拿起一块被淘汰的水玉打量。水玉于烛光下光辉灿烂,他心中暗叹:这般漂亮竟也不要?


    拿着水玉转了圈,过大江找到原因了,这块水玉中心有一小块网状的裂纹。


    非常小,不认真看根本看不见。


    默默将之放回去的过大江:“……”


    麻袋足足有一米多深,装的水玉不少,霍霆山最初挑出一部分自觉能看到的,挑到后面,又将前面一些丢进装淘汰品的麻袋里。


    *


    不远处的另一处营帐内。


    裴莺也坐在案旁挑水玉,当初出行时未料到会碰上溶洞,故而她装水玉的袋子比较小,数量远没霍霆山那边的多。


    之前在溶洞装玉入袋是初筛,现在是二筛。二筛时,裴莺看得很慢。


    镜片一定要够纯净,不然就是雾里看花了。


    沙英想待在帐中帮忙裴莺,但又有点顾虑。


    如今天已黑,帐中除了他和主母再无旁人,倘若他是熊茂那呆子大概无所谓,偏偏他在女色方面的名声不太好。


    沙英第一次悔恨自己过往太浪荡,弄得现在不能留下,没帮多少忙,到时怎好意思向主母讨望远镜。


    裴莺察觉到沙英的纠结,“沙屯长不必管我,你先去用夕食吧,我挑完能用的水玉就走了。这些剩下来的,麻烦你回来后帮忙处理。”


    “唯。”沙英既轻松又失落,他出了营帐去用膳了。


    沙英的纠结给裴莺提了个醒,她在这里待太久不大合适。


    遂,沙英离开后,裴莺将还未看的水玉装回袋子里,挑中的直接放入袖袋中,那些要淘汰的则留在案上给沙英收拾。


    裴莺也离了营帐。


    现在回主帐不合适,容易碰上霍霆山,裴莺改道去了女儿那里。


    “娘亲?”孟灵儿很惊讶,立马迎上去。


    她见裴莺怀里抱着三个鼓囊囊的袋子,连忙帮忙拿,却没想到里面装的全是石头,第一下没拿起来。


    裴莺失笑,“不用囡囡帮忙。”


    “娘亲,这是什么东西,怎的那般沉?”孟灵儿好奇。


    “都是水玉。”裴莺走到营帐一角,将怀里的东西放下,又解开袋子将水玉“哗啦”的倒出来。


    夜明珠光芒熠熠,将水玉照得晶莹异常。当初孟灵儿没有随去,她并不知晓溶洞中有水玉,如今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当然见过水玉,甚至首饰盒里还放了水玉簪子和水玉耳坠,但那些都是成品,这般多的原石她还是头一回见。


    “好多水玉,娘亲,您打算拿这些水玉来做什么,是做首饰吗?”孟灵儿拿起一块来瞧。


    这块水玉笔直如小刃,光是一块就有她巴掌长。


    裴莺:“并非做首饰,是做些军用设备。”


    拿到水玉本还想抛一抛的孟灵儿,闻言迅速将水玉放下,目光都变了。


    方才还随意得很,如今立马郑重起来。


    裴莺见状失笑,“军用设备的原料用不了全部,若是囡囡喜欢,可拿些用不上的去做首饰。”


    水晶朦胧有朦胧的美,不过是做不成镜片罢了。


    孟灵儿冒出个疑惑,“娘亲,既是要做成军用设备,为何拿到我这处?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确实有要囡囡帮忙之处。”裴莺和女儿说实话,“我不欲此事这般快让你父亲知晓,所以只能借囡囡营中的宝地一用。”


    孟灵儿眼珠子转了转,颇为意味深长,“原来娘亲是要给父亲准备礼物。”


    裴莺挑水玉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女儿,只见小姑娘一脸“我懂我懂”。


    一股之前未有的奇怪感觉蔓上来,周围分明未有强烈的火源,却叫裴莺好像被火焰燎了一下,她下意识避开女儿的目光。


    小姑娘认真打包票,“娘亲您安心,我绝对不会对外说分毫,必要时候我还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


    裴莺:“……”


    一旦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时间总会过得很快,等裴莺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已到她安寝的时间了。


    不好,有些过晚了。


    “囡囡,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安寝。”裴莺从案旁起身。


    孟灵儿恭送母亲。


    营中周边支起火盆,路并不漆黑,裴莺独自回去,随着逐渐靠近主帐,她开始想借口。


    霍霆山那人霸道得很,之前她在外面游肆久了,回去都会被他问几句。方才她离了主帐起码有一个多时辰,他肯定又要问了。


    若问起,她就说去女儿那里好了。


    拐过一个弯,裴莺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拐出。


    那人身形伟岸,他刚好越过支起的火把,黑影被从后方往前拖,将他的面容笼罩在暗处。


    容貌不可见,但凭着如此体格和气势,再加那道望过来时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裴莺便知来者何人了。


    美妇人的脚步稍顿。


    她不过来,霍霆山便过去,“夫人怎的在此?”


    “出来走走。”裴莺语气平静。


    霍霆山颔首,语气也听平静的,“今夜月色颇为明亮。”


    裴莺抬头看天,天上一片漆黑,既无明月也无繁星,她不住细眉微挑,转头去看身旁人。


    他显然也看见了,轻咳了声,“方才有圆月。”


    夫妻俩各怀心思,罕见的相顾无言,气氛莫名有些怪异。


    两人回了主帐,辛锦一直候在帐边,见人总算回来了,欲言又止。


    之前她就煮个姜水的功夫,夫人竟没了影,而姜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据说早已回营的大将军同样没回。


    难道夫人和大将军夜游军营去了?


    辛锦沉思。


    裴莺注意到案上微微冒着热气的姜水,想起还有姜水这茬了:“霍霆山,你把那姜水喝了吧。”


    霍霆山一碗姜水下肚,热腾腾的暖气游走全身,男人眯了一下眼睛,“时候不早了,夫人随我安寝吧。”


    主帐中的灯光熄灭,裴莺躺下了。


    如今初春已过,夜间不似之前寒凉,裴莺觉得她不再需要暖烘烘的火炉了,但火炉有自己的想法。


    男人长臂一伸,轻车熟路将身旁人捞进自己怀里,软玉温香在怀,白日那些被压制在心底的情绪翻涌了出来。


    烈火烹油,难以压制。


    吻落在她脸颊侧,又往上亲了亲她的眉心,然后他的小腿就被不轻不重地蹬了下。


    “热,你睡旁边去。”裴莺哪能感受不到他的蠢蠢欲动,顺带提醒他,“如今宿在军中,不可放肆。”


    霍霆山没有动,“没放肆,只是想想罢了。”


    裴莺:“……”


    “不若夫人和我聊些别的。”霍霆山微叹:“我欲知晓夫人在你那个时代的生活。”


    裴莺轻声道:“很普通的生活,工作日给学生上堂,等放假了就在家休息或者去游玩。”


    霍霆山记得她说过那时交通异常便利,从南至北不过数个时辰,“是天南地北游玩否?”


    裴莺先说是,而后又说,“我那边的学有寒暑假两段大长假。灵灵和我一样也喜欢旅游,每逢暑假,我都会带她出门游玩。”


    霍霆山在黑夜里挑了一下长眉,“夫人那个亡夫不去?”


    “医院忙得很,他几乎没空的。”裴莺实话实话。


    霍霆山勾起嘴角,懒洋洋地应了声,“那他不如我,我平日不如何忙。”


    第132章


    裴莺沉默一瞬, 到底没忍住开口,“你哪里不忙?你也很忙。”


    这人出征前和出征后,时常和谋士们开小会不说, 还要处理三州的紧急信件, 经常在书房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霍霆山都成一方土皇帝了, 加之他自个又是个野心勃勃的, 不忙就怪了。


    简直睁眼说瞎话。


    霍霆山不悦皱眉,“我陪夫人游肆次数并非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且之前的长灵寺和冬狩之行, 也算出远门。”


    裴莺:“……”


    他何时这般争强好胜?


    霍霆山见她不说话, 拥着人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她的鬓发, “夫人为何沉默,难不成我说得不对?不若夫人告知我,你那亡夫如何忙碌, 是否多半不在家。”


    “你怎的这般好奇?”裴莺把他推开些。


    霍霆山回答自然, “不曾去过夫人的世界, 难免疑惑, 也想着日后天下平定了, 我或许能参照一些后世的章法。”


    裴莺先是惊喜,后面又想起封建时代和社会主义是相斥的,只要一日还有皇帝、豪门世族的门阀阶级,就一日不可能成为社会主义。


    不过他有这份心很好。


    裴莺温声细语道, “我们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学, 男女皆可读书,从六岁开始上学, 只要想读、有能力继续读,读到三十岁也没问题。霍霆山, 往后可多建些学,由官家统一拨款,想要上学的人家再出一小部分束脩,一同聘请先生授课,也不再拘着女郎不能读书。”


    霍霆山应了声,“那夫人口中的医院,工作时长几何?”


    这是又绕回刚刚的问题了。


    裴莺:“……”他到底有没认真听她说话。


    许是她沉默时间有些长,霍霆山慢悠悠地说:“建学是吧,可,等日后我平了这天下就大批建学,让男女同室读书。毕竟夫人难得吹一回枕头风,为夫总不好拒绝。”


    裴莺惊了。


    枕头风?


    这算什么枕头风?


    但现在她脑袋下枕着的确实是个锦枕,说是枕头风好像也说得过去。


    裴莺陷入沉思。


    霍霆山再次问医院工作时长,颇有锲而不舍之势。


    裴莺只好说,“往后的杏林分得很细,术业有专攻,有的专治骨头,有的专治各类内脏,还有的专治皮肤。但无论各种,年轻的杏林最忙碌,忙起来两三宿不回家也是有的事。有时灵灵思念父亲,我也只能将她带去医院。”


    霍霆山听完冒出一句,“嫁给这样的男人,夫人和守寡有什区别?”


    裴莺:“……”


    裴莺有些恼了,“你莫要这般说话,医护这个行业很是艰辛。若非他们支撑着,百姓如何随时就医?”


    霍霆山呵了声。


    黑暗里,裴莺看不见他的脸,但听着这一声莫名有点阴阳怪气。


    裴莺稍顿,觉得他又开始不对劲了,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觉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我哪日不早起?”霍霆山把人拨过来,“夫人再和我说说。”


    裴莺闭眼睡觉,不理会他。


    喊了两声,霍霆山见裴莺始终不答,轻啧了声:“夫人这一生气就拒绝交流的坏习惯真得改。”


    裴莺继续不搭理他。


    这话要是接了,后面肯定没完,那就当她有这个坏习惯吧。


    *


    旭日东升,光辉铺洒整片大地,郡县的集市被热闹侵染,而城外的几个大军营也不意外。


    马蹄声哒哒作响,一人一骑从外面进入幽州军营。


    “吁。”陈威勒停马匹,利落翻身下马,而后快步进入主帐,“大将军,第五斥候队方才来报,李司州和朱将军、雷豫州他们会面了。”


    霍霆山站在巨幅的羊皮地图前,闻言皱起眉头:“益州人马到否?”


    陈威说还未。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这个李啸天又在打什么算盘?”


    雍州军的代表是朱炎武,此人是新封的将军,他之前未听过此人的名头,估计是纪羡白不知晓从哪个犄角扒拉出来的小人物。


    至于雷成双雷豫州,过往没听闻他和李啸天有什么交集。


    如今李啸天撇下幽州单独拜访二人,难不成只是寻常拉家常,想提前搞好关系,好掩饰自己已背离盟友、转而和荆州结盟?


    霍霆山看向陈威:“再探。”


    陈威拱手领命。


    主帐内还有公孙良和柯左等谋士在,霍霆山问他们,“先生们以为李啸天此举意欲何为?”


    公孙良摸了摸羊胡子,“独自前往而未通知我方,掩饰自身固然有,或许李司州记恨着主公您的杀子之仇,不欲与您同行。”


    其他人附和。


    柯左沉思良久,提出了另一个不同的观点,“主公,我们或许可以摒弃我们已知的,只从李司州的角度出发。投毒一事已封锁了消息,无人回去禀报最后事情未成,李司州只知晓己方派出的队伍被我方巡逻队所杀。”


    柯左面色凝重,“主公、众位,现今我们知晓的是尸首要尽快焚烧或掩埋,否则容易生疫。但某斗胆问一句,倘若未得主母提醒,尔等是否想到疫病能通过水源传播?”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摇头,有人沉默。


    不,不会想到。


    以前他们军中完全没煮热水这习惯,直到前年秋季——


    长平郡遇地龙翻身,当时占了冀州的他们从远山郡前去支援。地龙翻身死了相当多人,虽谈不上尸横遍野,但尸首也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丘。


    还未成为主母的裴夫人和他们大将军说军中必须煮热水,绝不能喝生水。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幽州军才有了尽量喝凉白开的习惯。


    大将军下的命令许多人只顾执行,但是其中究竟有何种玄机,绝大部分都是不知晓的。


    霍霆山直接回答了柯左的问题,“若无夫人指点,确实不能得知。”


    “从李司州的角度,投毒已成,如今幽州军俨然是个疫病营,疫病正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迅速传来。”柯左捻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各州伐荆,少不了共同商议,在他看来,或许主公已身染疫病,因此他特地避之。”


    众人恍然大悟。


    “也对,咱们现在都是一群带病的,疫病啊,这可大可小,那李司州惜命也正常。”


    “他先行和雷豫州朱将军会面,等到时候再会面,说不准他随意找个借口不来了。”


    “多亏主母提前告知,否则咱们就被一锅端了。到时主公抱恙前去和雷豫州朱将军会面,这岂不是又将疫病传到了豫州军和雍州军内?”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生歹毒的计策!”


    “未战先用疫病放倒三军,后面如何,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到时真真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这李司州怪得很,真不怕惹火烧身?”


    “如权水所说,倘若我是李司州,我大概会估摸着时候率军离开。”


    “阴毒如此,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打,使这般手段算什英雄好汉?”


    你一言我一语,主帐中充满愤恨声,怨气冲天。


    在这片讨伐声中,霍霆山反而怒意稍敛,静听着他们先谩骂李啸天,再庆幸军中有个见多识广的主母。


    许久以后,讨伐声渐歇。


    柯左拱手作揖,“主公,想来雷豫州和朱将军不日会邀请您相会。且若某猜得没错,此行必有司州斥候探查情况,所以还请主公做好准备。”


    ……


    “准备之事并不难,你到时乘马车去。”裴莺说。


    “不可。”霍霆山一口回绝,“主帅会面,我乘马车成何体统?”


    裴莺疑惑道:“霍霆山,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柯先生的话?做好准备的意思是,令他们觉得你抱恙,你连马车都不乘,亦无病容,这叫旁人如何信你?”


    就他这样的,看着徒手都能打死两头牛。信他有病,还不如信那荆州牧能以一敌五。


    霍霆山不说话。


    裴莺想了想,忽然笑了:“其实你骑马去也行。”


    疫病蔓延需要时间,这人又是个强势性子,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也正常。


    霍霆山:“夫人有何高见?”


    “确实有办法,你随我来。”裴莺忍住笑意,努力令自己的语气寻常些。


    他们如今在外面,裴莺话落便和霍霆山一同回主帐。


    初时霍霆山还不明所以,为何要回主帐她才肯说,直到被她推着坐在铜镜妆奁前,见她拿出一盒脂粉,霍霆山才恍然。


    然后男人面色就变了。


    本来人已坐下,如今猛地站起来,“夫人,不可。”


    裴莺早料到他有这种反应,这会儿见他沉着脸,周身还飙冷气,她非但不怕,还有点想翘起嘴角,“霍霆山,你怎的这也不可,那也不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是抱恙前去的,抱恙一词你明白否?就你如今这面色,别说不适了,瞧着立马送你去打大虫都没问题。”


    霍霆山:“……”


    他没说话,难得的沉默。


    裴莺不住偷乐,这人时常口出狂言,如今总算没话说了。


    “也不一定要如此。”霍霆山看了眼那脂粉盒,迅速移开目光。


    “那你待如何?”裴莺没忍住弯起眼睛。


    霍霆山犹豫道,“我可以染一场风寒。”


    裴莺服气了,她以前就知晓他大男子主义、好面子,没想到他身上还背了几千石的包袱,“霍霆山,你以为风寒之事是说笑的吗?稍有不慎,小命都没了。”


    裴莺见他不说话,看着多少有些不服气,又说:“主帅战前抱恙,你叫军心如何安稳?如今司州背地里和荆州联手,说不准还在悄悄策划旁的事。霍霆山,若是你因风寒误了身手,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幽州军也因此而败,我到时估计得被迫改嫁了……”


    “你敢?!”他反应很大。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美妇人,如同凶狼锁着面前的肉,不允许她逃离,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抢夺。


    “这是我敢不敢、想不想的事吗?”裴莺和他翻旧账,“当初嫁你是形势所迫,你不在了,那般的形势是我一介女子能控制的吗?倘若真走到那一步,别人拿小辈性命来拿捏我,你叫我如何是好?”


    霍霆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没说话,周身翻滚着骇人的寒意,夫妻俩相对而言,有对峙之势。


    裴莺不怕他,和他对视片刻后,伸手摁他胳膊,让他重新坐下。


    虽未置一词,但霍霆山到底顺着她的力道重新坐下了。


    裴莺知他是愿意了。


    当即边打开脂粉小盒,边和他说:“并非在你面上涂胭脂,只是抹些珍珠粉,让你看起来苍白些罢了。你莫要太抵触,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看你面色憔悴,肯定皆以为你抱恙,谁能想到你……”


    瞅了眼这人绷着的脸色,裴莺把后面那句“涂珍珠粉”给咽回去。


    这人本来就炸毛了,要是再说,估计他那些包袱又得背起来。


    裴莺平日发髻都懒得梳,更别说涂抹脂粉了,但她身边从不缺顶尖的脂粉,用不用是一回事,身旁人总喜欢收集些珠宝首饰胭脂往她这里放。


    “父亲,儿子有事禀报。”这时外面陡然传来霍知章的声音。


    裴莺清楚看到,霍霆山颈脖侧绷起一条明显的筋络,整个人还能坐在此处似乎全靠定力了。


    裴莺嘴角抿出一抹笑,对外面的霍知章说:“知章稍等。”


    外面的霍知章乖乖应声。


    裴莺低声道:“待会儿出去让儿子看看,他肯定以为你抱恙。”


    霍霆山脸色还是臭臭的。


    只是简单铺一层珍珠粉,并非上全妆,很快就弄完了。裴莺将盒子盖好,“好了。”


    面前放着铜镜,可惜这个时代的铜镜清晰度有限,看不出面色如何,霍霆山只好作罢。


    霍知章在外等候,听闻掀帐声后不由转头,而这一眼令他面色剧变,“父亲,您何处不适?儿子即刻去请冯叔来。”


    霍霆山轻咳了声,“不必如此。”


    霍知章担忧道:“可您面色看着不大康健,莫不是昨日在那大洞穴里着凉了?”


    “非也。”霍霆山惜字如金。


    裴莺这时出来,“你父亲他无事,这是在脸上略施了些障眼法。”


    霍知章愣住。


    他不住细看父亲的脸,又被对方凌厉的目光逼得挪开,但已然明白,霍知章一脸敬佩,“父亲能屈能伸,果真是大丈夫也。”


    霍霆山面无表情,“君子应当有一颗赤子之心,你怎的学了长安那些个宦官一般油嘴滑舌。”


    霍知章:“……”


    *


    时间转眼过了两日,和霍霆山预料的一样,雷豫州和朱将军相继遣来信使,传讯于霍霆山,欲要和他会面。


    霍霆山欣然应约。


    时间紧迫,伐荆迫在眉睫,故而此番邀约也不似平日宴请般将约定时间定在数日之后。


    对方信使来的第二日,霍霆山便领着人去赴约了。此番随他赴约只有陈渊一人,他并未再带其余武将。


    裴莺在霍霆山离营后,和前两日一样去了女儿的营帐。


    带回来的水玉不算多,故而挑选原料只用了半日,后面的时间皆是用来打磨抛光。


    沙英已知晓她要做望远镜,裴莺干脆把人抓来当壮丁,后面磨镜片和抛光,都是沙英一手包办的。


    “主母,您看可行否?”沙英将一枚抛光好的镜片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裴莺接过。


    镜片比寻常眼镜片要小一些,而抛光结束后,这块被打磨成凸面镜的水晶清透无比,还比不上玻璃,但也相去不远了。


    “可,非常好。”裴莺大喜,“烦请将那一块也抛光。”


    沙英领命。


    一个多时辰后,另一块小镜片出炉。


    第133章


    望远镜的两枚镜片靠近眼部的叫目镜, 靠外的叫物镜,但并非只是简单将两枚镜片前后放置就行,还要考虑焦距和棱镜。


    现代的许多望远镜皆有棱镜, 其作用是将上下左右都反的像, 转变为正像, 说白了就是让“成像”看起来顺眼。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 水晶到底不如玻璃那样清透纯净,若再加上棱镜, 经过多重反射或折射, 成像会变得不清晰。


    裴莺最初捣鼓过棱镜, 最后为了清晰度不得不退让。


    没办法了, 成像倒着就倒着吧。


    若真能实现“千里眼”,估计从未见过“正像”望远镜的古人相当乐意接受倒像。


    至于棱镜的安装,等玻璃真正炼制出来后再说吧, 大不了到时再重新制一台新的望远镜。


    镜片完工后, 后面是不断调试的过程。而光是调试, 裴莺就用了一个下午。


    待好不容易确定了焦距, 连忙记录下来, 再详细记录下镜片的厚度和形状,以便后续复刻。


    持续忙碌中。


    *


    另一边,霍霆山领陈渊率一支黑甲骑来到了约定地点。


    这会面地在豫州军和雍州军之间,特地清理出一片地方, 架起了数顶巨大的营帐。


    马蹄声从远及近, 如闷雷般隆隆作响。


    马镫和高桥马鞍,外加上等的缰绳和辔头, 马匹装配极好,而骑着骏马的士卒皆是高大健壮, 他们身披黑甲,日光落在他们冰冷的黑甲上,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


    比起万人大军,黑甲骑只有两千人。但他们一到,周围的气氛顿时如弓弦般绷紧。


    霍霆山勒停马匹,翻身下马。


    方才守营的卫兵远远瞧见幽州军来,早去通传,因此霍霆山下马没多久,有人前来。


    人未至笑声先行,那人笑声爽朗:“北平匈奴,南诛蓝巾,霍幽州盛名如雷贯耳,哪怕我在长安也时常有听闻。今日总算见着人了,霍公好生威武不凡,幸会幸会。”


    来人并未自报家门,但听他说来自长安,霍霆山便知晓这一定是长安那位朱炎武朱将军了。


    霍霆山正欲开口,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陈渊忽然轻咳了声。男人动作稍顿,随即抬手抵唇也轻咳,再开口时寻常气势敛了五分,“朱将军,幸会。”


    纪羡白的人,他能忍着不杀已是不错,寒暄也特别敷衍。


    朱炎武今年刚而立,倒是能忍的,仿佛没察觉霍霆山的不待见,依旧笑眯眯的。


    雷豫州雷成双后面来到。


    各州的州牧有不少早年都在长安任职过,但也并非全部如此。如霍霆山,也如雷成双,他们都是从父辈手中接过州牧印绶。


    两人此前未见过。


    雷成双和石连虎、李啸天不同,前者并非武将出身,体型更似文人的瘦削。


    霍霆山走过来时,雷成双眉心跳了跳,他不动声色的迅速看了眼旁边的卫兵,见卫兵严阵以待,心里才微松了一口气。


    这位霍幽州是北边的虎将,凶悍蛮夷皆是他手下败将,对方放倒他估计是两拳头之事。


    不过寒暄过后,雷成双发现了旁的,对方面容苍白,中气不足,瞧着是有恙,“霍幽州身体不适?”


    霍霆山早有说词:“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再转移话题问李啸天,“怎的不见李司州?”


    雷成双解释道:“说来也巧,李司州昨日起了高热,如今卧病在床,因此未能前来,不过他派了副手至。此番副手在侧旁听,亦能代表司州,问题不大。”


    霍霆山又掩唇咳了两声,“如此甚好。”


    *


    幽州军营。


    今日一整个白日,裴莺和沙英都待在孟灵儿的帐中。


    本来小姑娘的营帐干干净净的,后面又是打磨又是抛光,小案几那一块沾满尘灰,不过孟灵儿丝毫不在意。她席地而坐,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腮,饶有兴趣看着沙英和母亲一起哼哧哼哧地干活。


    “就这两个位置吧。”裴莺比划了下。


    沙英颔首,拿出早就做好的两块榫卯。


    说起这榫卯,裴莺初见时还感兴得紧。都说民以食为天,连铁锅都不多有的时代,可见铁器之矜贵。钉子这类需要耗铁的,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


    因此榫卯诞生了。


    榫卯只依靠木头的凹凸结合,便可将两件分开的木件牢牢嵌合,省了制钉的铁料。


    不过榫卯嵌合过程也有个不能说是缺点、但对于如今的镜筒组装确实不太便利的环节。


    为了组装,敲打是必不可少的。


    水晶硬却很脆,若是力道太大了镜片肯定会震碎,但力道小了,榫和卯就不能结合在一起。


    金乌西坠,白日的天光逐渐暗淡,在这颇为凉快的春日傍晚,沙英为了组装最后的镜筒,竟紧张得硬是出了一身汗。


    小锤子轻敲,每一下都万分谨慎。


    中途辛锦来报,“夫人,大将军归。”


    “他应该用过夕食了吧?”裴莺问。如今是晚膳时间,各州代表聚首,她猜测多半有宴。


    辛锦果然颔首。


    裴莺再次拉出女儿当幌子:“那你和他说,我在女儿这处用膳,今晚晚些回。”


    辛锦领命。


    时间缓缓流过,暮色沉甸甸的压在大地之上,很快,天幕的最后一缕霞光湮灭了。


    三人简单用了夕食后,再次忙碌起来,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


    沙英拿着小锤子敲了最后一下,看到终于嵌合为一体的镜筒后,狠狠呼出一口气,“总算成了,主母您看看。”


    裴莺笑道,“辛苦了。”


    “小事而已,您言重了。”沙英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趁着这时说,“主母,我瞅着剩下的水玉还有些,能否让我再制一副望远镜?”


    最纯净的晶体已被挑走,不过沙英觉得剩下的不少还是很不错的,他要求不高,能看就行。


    裴莺答应了,又问沙英:“是否要我帮忙?”


    “不敢劳烦主母,我已大致清楚其制作方法,若是有不懂之处,到时再来请教您便是。”沙英跃跃欲试。


    裴莺:“也行。”


    得了允许后,沙英挑了几块要用作原料的水玉,而后将剩下的那些包起来,再给小姑娘的帐子打扫干净。


    裴莺则走到营帐的窗口位置,先试了试这支望远镜。


    材料有限,她造的是单筒形,得睁只眼闭只眼来看。挑的是最好的水晶,虽说比不上完全纯净的玻璃,但效果也不错,起码能看清楚远处的景象。


    远方火把火盆清晰,甚至能看清有风拂过时,盆上火焰的微动情况。


    一切都好,除了镜像是倒着的。不过那是没办法之事,裴莺满意了。


    这支单筒望远镜大概有小臂长,携带谈不上很方便,裴莺将之放进提前准备好的木盒中,“囡囡,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安寝。”


    孟灵儿拿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水玉在玩,“好的,娘亲安。”


    裴莺回到帐中时,发现霍霆山已在了。


    帐中放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将黑暗驱散,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霍霆山的面色似乎有一瞬不自然。


    但定睛再看,这人和平常无异,他还是那副有点松散随意的模样。


    男人坐在案几后,面前放着喝了一半的茶盏,也不晓得他回来多久了。


    霍霆山看见裴莺手中拿着个盒子,以为那是孟灵儿给她的东西,“夫人今晚一直待在小丫头那处?”


    他这话倒没错,裴莺颔首,而后问起他白日之事,“今日那李司州可有到场?”


    霍霆山冷笑了声:“并无,司州一方只派了个生面孔的副官来,声称此人亦能代表司州,我看是鬼话连篇。那所谓的代表回去后,多半是活不成了。”


    对方和他近距离接触过,李啸天既已认定他身携疫病,又如何会让那人活着,估计在外汇报完消息就处理干净。


    裴莺沉默了几瞬,莫名觉得讽刺。


    既想要用疫病当武器,却又恐之如虎狼,这是又想害人又想自己安然无恙,真够贪心的。


    裴莺问起其他,“你们今日商议得如何,是否确定出兵讨荆时间?”


    幽、司、豫、雍州已聚首,四方军队呈马蹄之势在荆州边陲排开,只待最后一个益州就位,北边的包围之势便成了。


    五州联合,大军压境。


    霍霆山:“初定在四日后。”


    裴莺再瞅一眼他的脸,他脸上干干净净的,珍珠粉早没了,也不晓得他是回来后洗干净,还是离开对方营地后立马抹了。


    裴莺私心认为是后者。


    注意到她的打量,霍霆山舌尖抵过后牙槽,“夫人在看什么?”


    语气有些危险。


    裴莺立马收回目光:“行军打仗之事我不懂,不过将军能力卓越,我也没什好担心的了。”


    霍霆山算是发现了。她如今生气或心虚,就会喊他“将军”,前者语气嘲弄,后者略为殷勤恭维。


    霍霆山凉凉的勾起嘴角:“你我结为夫妻将近一载,今日还是第一回听夫人夸赞我,真是受宠若惊,呵。”


    裴莺:“……”


    这人又开始阴阳怪气,望远镜忽然不想给他了。


    “不是第一回吧。”裴莺低声说。


    霍霆山给她一个辩证机会,“那夫人自己说说,除了这回还有哪次?”


    裴莺哽住了,好像还真没有。


    无法回答,裴莺干脆找旁的事情做。她手上的木盒拿了一路了,沉甸甸的,恰好边上有张案几,于是她且先将木盒子放在案上。


    帐中很安静,寂静无声流淌。


    霍霆山吸了一口气,平定情绪,不能和她计较,不然迟早被气死,“夫人过来。”


    裴莺迟疑几瞬,还是不去,他不会还想和她算账吧?


    两人隔着一案,霍霆山见她目露警惕但没动,干脆自己起身。


    男人的身形拔高拉长,他绕过案几后站在明灯的前方,他的影子被往前投,有大半将站在他面前的美妇人笼罩。


    裴莺不明所以,她的右手忽然被握住。他的手掌很粗糙,也很温暖。最初她以为他要领她去软床那处安寝,但似乎并不是……


    “啪嗒。”珠串碰撞的声音响起。


    沾染了他体温的珠串从他掌中滑进她手腕间,裴莺不由随之低眸看。


    他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前方夜明珠的光亮,但放置在侧得明珠未被遮盖。


    柔和的光芒落在那一串颗颗饱满剔透的水晶上,面上仿佛覆上了一层璀璨的琉璃色。


    这串水晶手链并非全都是圆滚滚的珠子,它中间串着一只水晶胖兔子,胖兔子圆滚滚的,两只耳朵很长,几乎平贴在背上,不至于膈到配戴者的手腕。


    裴莺怔住。


    “那大洞穴里有不少水玉,我让人挑了些上等的做珠串。”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腕,又拨了拨珠串。


    他知晓她手围几何,这珠串做的刚好,如今戴在她白如羊脂的手腕上,与那细腻的肌肤相得映彰,霍霆山很是满意,“夫人戴着甚美。”


    被他握住手腕的裴莺片刻才回神,惊讶极了,“这是你自己做?”


    霍霆山指了指那只胖兔子,倒是实话实说,“这个是我雕的,旁的珠子让军中三个工匠出身的士卒磨的。”


    裴莺莫名觉得戴着珠串的手腕有些发烫。


    他忽然说:“夫人,往后的首饰是人工雕琢否?”


    裴莺仍低头看着手串,低声说大多不是。


    霍霆山并不意外,能发展到千万石物资在天上飞的后世,怎可能还事事依靠手工,“自千年前成婚就需聘礼,这点估计往后亦不会改变多少。你那个亡夫或许给你买过首饰,但应该未如我一般。这回他不如我,夫人不可为他辩驳。”


    话毕,他见她抬起头来,那张芙蓉面上带着他意料之中的惊讶,却也有一些他不曾料到的复杂情绪。


    似惆怅,转瞬即逝,了无踪影。


    霍霆山瞬间就拢了长眉,“他给你做过首饰?”


    她不是说他很忙吗?


    她那亡夫时常两三宿都不着家,连女儿想见父亲都只能去医馆的,想也知晓估计日日废寝忘食。


    就这样,竟还有空给她雕首饰?


    “并无。”裴莺摇头。


    霍霆山眯了一下眸子,忽然道:“莫不是夫人还收过旁的郎君赠的首饰?”


    裴莺没想到他会陡然这般问,目光下意识移开,而一瞬不瞬盯着她的霍霆山自然没错过这细节。


    本来诈她一下,居然还真有。瞧她之前那模样,以前估计上心得很。


    霍霆山轻呵了声,“夫人在那乔姓亡夫之前,竟还有个另一个亡夫,加上我再凑两人,都可以组个一伍队了,那我是否还要去竞争个伍长?”


    裴莺:“……不是。”


    霍霆山面无表情,“不是什么?”


    裴莺低声道:“那个不是亡夫,你才是第二任夫君。”


    第134章


    他才是第二任夫君?


    霍霆山目露怀疑, 但裴莺有没有说谎,他还是看得出来的。男人的面色好看了些,但也仅是一些罢了。


    确实是第二任夫君, 那为何……


    “夫人在婚前还收过旁人首饰?”霍霆山语气不明。


    裴莺听着这话觉得危险, 这人莫不是偷偷在心里记她的账, 等战事结束后再从她身上讨回来吧?


    那不行的, 有些事得解释清楚。


    “霍霆山,在婚姻制度方面, 我那边和大楚有些一样, 但又有些不同。”裴莺轻声道。


    霍霆山还是方才那副神情:“哦?愿闻其详。”


    裴莺琢磨着用词:“大楚鼓励女郎再嫁, 我那里亦然。但婚姻是庄重的, 因此成婚之前,有个叫做‘交往’的接触阶段,两方互为男女朋友。无论是父母亲友牵线介绍的也好, 自己相识相恋在一起的也罢, 总之男女都会交往一段时间, 考察对方是否适合做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倘若双方都觉得合适才会成婚;如若不合适, 那就一别两宽, 各自再和其他人建立交往关系。”


    大楚和汉朝相似,皆鼓励女郎再嫁,却不提倡无媒苟合。你嫁二三四五次都行,但不能无媒成婚。


    观念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霍霆山惊愕不已, “这和成婚有什区别?”


    接触一段时间,考察对方是否适合?


    她那边既能如此, 风气肯定比大楚开放。光是看能看出个什么来,肯定得时常在一起, 说不准还同进同出,琴瑟和鸣。


    裴莺选择个官方回答,“自然是有区别的。成婚后受律法保护,两人的财产会不分你我的混在一起,交往阶段并不会。”


    霍霆山紧紧盯着眼前人,烛光下的美妇人面容柔和,看起来是个乖巧的。


    但怎的对着他时心眼儿就这般的多,这些事不问她,她就不说了是吧,男人面无表情的继续问:“夫人在成婚前有几个男朋友?把他们所有的都加上,再凑上我和你那个亡夫,能组成一支伍队否?”


    裴莺回答得很利索,“没多少,就一个。”


    霍霆山轻啧,“敢情还是独一份。”


    裴莺:“……”


    “霍霆山,你不要蛮不讲理行不行?”裴莺觉得这人完全是没事找事,“国情不同,有些事怎能一样?我那边不推崇盲婚哑嫁的,由父母做主的婚事不多。男女双方肯定要先了解彼此,然后再决定是否和这个人共度一生。”


    最后四个字令霍霆山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共度一生?


    她还想和谁共度一生?!


    霍霆山抬手摁了摁眉心,尽力平复心中翻滚的情绪,“夫人和你那个亡夫婚前交往了多久?”


    裴莺没想到他思维跳跃得这般快,潜意识有一瞬觉得这个问题她不该答,但又觉得他不再揪着她前男友的事总归是好的,于是没过脑子就回答了:“一个月。”


    她才刚说完,他就讥讽的笑了声,“夫人的时代开明如此,你竟匆匆和只交往一个月的男人成婚生子。莫不是领略过浩瀚沧海后,往后的江河皆不能入眼,嫁谁不是嫁,遂才匆匆和你那乔姓亡夫成了婚。”


    裴莺哑口无言。


    霍霆山只觉胸腔里有团火在翻滚,所过之处将筋骨血肉烧得一片焦黑,一股戾气油然而生。


    她如此看重小丫头,他本以为她那个亡夫在她心中分量不浅。谁知并不是,这亡夫之前还有个男人真正令她念念不忘。


    倘若她那个什么男友还在,他要他死!


    营帐里陷入了沉寂,气氛凝结,仿佛被冻住了。


    裴莺悄悄抬眸看了眼霍霆山,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又黑又沉,仿佛蓄着欲来的狂风暴雨,一如他此时的脸色。


    裴莺无奈地说道,“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分开就是分开了。再说我如今都来了此处,已没了回去的可能,你何必计较我从前?”


    他听到了,又好似没听到,“夫人与最初那个如何相识?”


    裴莺和他对视,这人面色很臭,仿佛是一点就燃的火簇,也宛若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裴莺:“……我和他是同窗。”


    霍霆山不觉意外。她见多识广,后来还当了夫子教书育人,定然以前是读了很多书,那有许多同窗也不出奇。


    年少时的同窗之谊,呵。


    霍霆山再问,“夫人和他相识多久?”


    他的语气比方才平静,但裴莺看着他黑沉沉的眼,更加肯定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迹象。


    说不准现在有多平静,往后和她算账就有多狠。


    霍霆山不打女人,但这人会在榻上发疯,如今她每每回想起那次“一声不吭”的和知章一同去白光县的夜晚,总不住心惊胆战。


    不能放任他继续问下去了。


    “霍霆山,你呢?别光聊我,你不是也有个亡妻吗?”既然他要翻旧账,那就一起翻,别光只翻她的。


    霍霆山皱眉,“你说宁氏?她有什可说的。”


    裴莺杏眸微微睁圆,“宁、宁氏?你以前都这么喊她的,你别告诉我你连她的名字都忘了。”


    虽说古时女郎出嫁后,多以姓加一个“氏”指代,但那位宁家女好歹是他亡妻,这人怎的……


    霍霆山长眉皱得更紧,思索片刻。他是真有认真在想,但奈何时间久远,且那位宁家女在生时,他和她的交集并不多。


    他十六娶妻,那时他刚刚在幽州军中崭露头角,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


    一方面得在军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方面还要应对来自父辈和霍族中人的考察。那时北边的匈奴亦不安分,很是蠢蠢欲动。父亲每回和谋士们商议都会命他旁听,待幕僚们散去后还会询问他感悟。


    要忙的事情堆积如山,一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两个来用,最忙之时几乎日日宿军营。


    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嫡子,庶子却是有几个的,还有一众嫡出的堂弟在侧虎视眈眈,但凡他露出一点颓势或者纨绔苗头,本属于他的资源一定会被分了去。


    他奉双亲之命娶宁家女为妻,纯粹是繁衍子嗣,和有个人帮他料理后院。


    仅此而已。


    平日他和宁家女没什可聊,他也不会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女郎谈理想和当时面对的压力。


    男主外、女主内。妻子只要管好后院即可,其余的,诸如他这一脉的荣耀和前程全交给他担负。


    霍霆山想了片刻,不太确定道:“全名好像是叫宁婧雪,还是宁应雪。”


    裴莺神情复杂,“霍霆山,我真诚的给你个建议,此事你千万莫让你两个儿子知晓。”


    “什么你两个儿子,如今他们也是你的儿子。”霍霆山不满,他的重点在其他地方。


    裴莺:“……”服气。


    “我不提你亡妻,你也别翻我的旧账了成否?”裴莺吸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


    霍霆山仍拧着长眉,不提那身势如山海的压迫感,他本也是很凶悍威严的长相,如今沉着脸不说话,特别唬人。


    裴莺眼角余光瞥到案上的木盒子,她眼睛微亮,忙将那盒子拿起,“霍霆山,我有个礼物赠你。”


    霍霆山低眸看盒子,那盒子约莫女郎小臂长,面上系着一个“十”字形的锦带,还打了个花里胡哨的结,瞧着是那种小女郎才喜欢的装饰。


    他没抬手接。


    裴莺顺毛捋,“你真不要吗?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好做的,且专门给你做的,现今旁人都没有。”


    男人还是没动。


    裴莺叹了口气,放下手,“那算……”


    手还未放到一半,木盒的底部被一只大掌稳稳托住。


    “夫人赠我之礼,我何时有不要过?”霍霆山揶揄道,“再说,夫人肯费心思的时候可不多见。”


    第一回的荷包是他自己要求的,这不算。


    后来的青竹荷包倒是她主动绣,但像这类饰物她就绣了那么一回。是了,除了荷包以外,还有小裤,他的三条小裤都是她缝的。


    除了青竹荷包和小裤,再也没旁的、她单独给他的东西了。算上今儿这个盒子,才第三份,霍霆山很不得劲。


    “你可以打开看看,你肯定会喜欢的。”裴莺见他拿着不动。


    没有武将不喜欢千里眼,裴莺确信。


    霍霆山应了声,还是绷着脸,不过他抬手扯了盒子的锦带。


    红色的锦带施施然飘下。


    霍霆山打开盒子。


    旁侧的夜明珠光芒洒下,将那因涂了油花的小长木筒映得愈发光亮。霍霆山初时未反应过来,“夫人,这是何物?”


    一根长木头?


    裴莺笑而不语,让他自己看。


    没有得到回应,霍霆山从盒中将长木筒拿了出来,和他想象的普通木头不同,这根木筒很轻,像是中间的木料被挖空了。


    霍霆山拿着转了转,在看到长木筒的一端镶嵌着一块纯净的镜片时,不由怔了下。


    脑中有电光划过,男人迅速转向长木筒的另一端,见此处也有一枚同样纯净的镜片,霍霆山猛地抬眸,“夫人,这是望远镜否?”


    “是望远镜。”裴莺笑道,她看懂他眼中的疑惑,“玻璃虽未问世,但我发现溶洞里有些水玉足够纯净,倒也可以先行代替玻璃,你试试这望远镜吧。”


    霍霆山方才是单手拿的,听闻是望远镜后,双手拿着,他带着疤痕的手指摩挲过长木筒,再仔仔细细看过镜片镶口处。


    他一眼就看出,这支长木筒是用卯与榫嵌合而成,纯净的镜片被镶在内,微微凸出少许的筒架对其起到保护作用。


    男人长腿迈开,迫不及待走到营帐的窗帷旁。他方才研究过望远镜,如今只凭自己的推断,便将较小的那一端放在眼前。


    闭上左眼,只用右眼看。


    远处的景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拉近,霍霆山看到了军中用于照明的火盆,看到了拿着长戟走过的士兵,还看到了士兵打了个哈欠。


    竟能将人脸看得一清二楚。


    再往更远的地方看,他看到了天上从南往北飞的雁群,连大雁振翅时羽翼微微翘起的羽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倘若说有什么诡异之处,大概是透过这镜中看到的画面是倒立的。


    天与地被拨乱,完全调转了。


    这等神奇的景象他还是第一回见,并不适应。不过那点不适应,和能清晰看到远处之景相比,完全不足为道。


    拿着望远镜看了许久,霍霆山爱不释手,半晌后他才恋恋不舍放下镜筒。


    等他再转头时,裴莺明显感觉到他眼中惊人的热度。


    不阴郁,那股阴阳怪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镜片用水玉所制,看来夫人果然和我心有灵犀,不然我们为何都想到了水玉。此物甚好,我非常喜欢。”霍霆山开怀。


    裴莺知他大部分还算一言九鼎,赶紧趁热打铁,“这望远镜算是我亲手所制,他们都没有,你收下就不翻旧账了可好?”


    霍霆山顿住。


    第135章


    关于继不继续翻旧账的问题, 到最后裴莺也没能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因为就是那般巧,这时外面传来禀报声。


    卫兵来报, 有一支势力夜袭幽州军营, 且用的还是上回他们用的火豕之法。


    “夫人先行安寝, 我去去就回。”霍霆山先应了外面一声, 而后对裴莺说。


    这话放下后,也不等眼前人回答, 他转身大步往帐外走, 离开时手里还拿着裴莺赠他的望远镜。


    霍霆山身形高大, 腿脚也长,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已消失在帐中。


    裴莺杏眸彻底睁圆。


    这人就这样走了?那事也没给她准话。


    裴莺迟疑片刻,掀帘出去, 营帐外面比之前热闹了许多。拿着兵器的卫兵来去, 有人拿了新的火把引火, 火光更甚。


    “主母, 您有何吩咐?”过大江看到裴莺出来了。


    裴莺见他们加强戒备, 有蓄势待发之态,“并无吩咐,只是我方才听闻有敌袭,且还放了火豕, 有些担心。”


    过大江安慰道:“主母莫忧, 大将军之前有料到对方可能会依瓢画葫芦,故而在守卫相对没那么密集的背山之处, 命人挖了两条沟壕。”


    裴莺安心了,“甚好。”


    没什么可担忧的, 裴莺回去睡觉,直到坠入梦乡,她还隐隐听闻外面有吵杂声。


    不知过了多久,裴莺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现代,和同事一起去登山,走着走着听到好似瀑布飞流的水声,同事提议去寻瀑布合照。


    但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只闻水声,兜兜转转竟诡异的找不到瀑布。


    后面水声停了。


    同事不死心,不走石阶抄小路绕山过去,她迟疑地看着那条杂草丛生的石子路,但在她犹豫时,同事们仿佛听到了她的应许,相约着继续往前。


    在她想追上去时,山中忽然飘来一阵迷雾,她在迷雾中迷失了方向,更古怪的是地面陡然凹陷。


    头顶悬在枝条上的藤蔓落了下来,树藤缠在她身上,如蛇般开始收紧。像蛇又不完全像,蛇冰冷湿滑,树藤热烘烘。


    裴莺惊慌的企图拨开粗壮的藤枝群,却没料到它们越缠越紧。


    粗糙的藤枝还滑入了她的衣服里。


    裴莺被吓醒了。


    睁眼时周围一片昏黑,顶上投下的暗影将她牢牢笼罩,裴莺喘着粗气,胸腔起伏得厉害。


    “夫人梦魇了?”上方有低沉的男音传来。


    裴莺握住男人的手腕,企图将那只挑了她里衣系带,滑入在内作乱的大掌抓出来,“你还好意思问?”


    然而纹丝不动。


    “那我给夫人赔不是。”霍霆山笑道。


    裴莺摁住他的手,“如今战事起,你为主帅不可破军纪。”


    “我知晓。”


    帐内昏暗,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片刻后,蜀锦制的杏色裈裤施施然从软床边落下。


    美妇人刚从睡梦中醒来,声线还擒了一份朦胧的软,惊呼时亦是软和得过分。


    裴莺最初紧紧抓住霍霆山往下的手腕,想将他拉上来,但随着他指尖挑动,她呼吸微窒,双手逐渐抓不住他了。


    他低低地笑了声,继续给她赔不是。


    她白如羊脂的肌肤上晕开大片绯红,玉面潮红,和她帕腹上绣着的芍药相映生辉。


    某个时刻,美妇人抓紧他散开在侧的衣袍一角,细白的五指猛地收合,将那片布料揪得皱巴巴的,她被黑暗拢着的娇躯也不住颤搐,架在他腰侧的长腿如同弓弦绷紧。


    黑暗如潮,潮水起伏。


    裴莺闭了闭眼,探过锦被的一角搭在自己脸上。但被子好像也成了他的衣袍,有点香皂的味道,也带着几分风沙的草木的气息。


    裴莺团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霍霆山。但似乎没什么用,被子并不隔音,她还是听到了他欢愉的低笑,以及他好像拿起了锦帕拭手。


    霍霆山将帕子随意放在一旁,上前去拥她,“夫人觉得如何?”


    裴莺进入贤者模式,不理会他。


    “夫人吝啬于评价,看来我是有待进步。”霍霆山自我评价。


    裴莺受不了他了,“霍霆山,安寝。”


    霍霆山还燥着,睡不着,径自和裴莺说起方才,“夫人的望远镜很是好用,它功劳颇大,助我抓住了敌方撤退的尾巴。”


    裴莺睁开眼,“全抓住了?哪方的人马?”


    “倒未有全抓住,天色昏暗只抓了个七八成。”霍霆山轻嘲道:“套了荆州的壳子,芯子里多半是司州的,火豕一法也仅在司州那边用过,李啸天这是按捺不住来试虚实了。”


    裴莺想起过大江的话,“我听闻你让人挖了两条沟壕,幽州军有伤亡否?”


    “沟壕不长,对方放的火豕不少,有几头漏网之鱼没挡住,加之敌方在后面冲锋,我军有十几个士卒落了轻伤,不过粮仓和住扎营帐无损。”霍霆山说。


    裴莺听说无损,便不担心,这人是个不吃亏的,说不准在对方放火豕时,就想到后续该如何。


    由他去办好了。


    “那就好……”困意重新袭来,裴莺重新合眼了,她是睡到途中清醒,如今入睡也快。


    她是睡着了,但她身旁人还没有。霍霆山想起之前,少见的思绪纷繁,竟是一夜无眠。


    *


    裴莺一觉醒来,外面已天光大亮。


    平时的早膳是麦饭或米羹,今日还多了一道烤豕,送早膳来的火头军笑容满面,他知裴莺向来亲和,故而和裴莺说起,“主母,今儿军中多了十几头烤豕,大伙儿有口福了。”


    裴莺猜是昨晚司州“送”来的猪,“那挺好。”


    孟灵儿和霍知章也在,后者感叹说:“吃一堑长一智,估计也就这回。”


    是不是只有这回不知晓,孟灵儿只觉得这猪不好吃,哪怕是司州白给的。


    猪没劁,味道重得很。


    “烤了都掩不住那股腥臭味,还是母亲养的豕美味。真想快点开战,等拿下荆州犒赏兵马,我要大快朵颐。”霍知章嘟囔。


    盼着开战的并不止霍知章一人,还有幽州的一众将领。


    多得两条沟壕,那场夜袭大大降低了伤亡,也令本来想摸个深浅的司州方探不出虚实。


    幽州军是否已经阖军染病了?


    李啸天也没有答案。


    没有时间再探了,因为最远的益州人马已至。


    从西自东排,益、雍、幽、司、豫州的人马皆到位,呈铁蹄之势将荆州包裹。


    益州州牧名为魏聪,此前的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之事皆是从益州传出。而此番魏聪魏益州未至,领十万益州军的代表是魏聪的大都督,穆千秋。


    穆千秋此人和魏聪粘亲带故,其嫡亲胞妹是魏聪的宠姬,加之他本身能力不俗,很快在益州军中站稳了脚跟,并非虚架子。


    五州聚首,共商伐荆大计。


    这次聚首,李啸天没有来,他遣了一个生面孔的武将至,那人自称武小二,是司州的副都督。


    武小二这个名号报出后,雍州的朱炎武也好,各州的州牧也罢,眉头皆是微不可见的皱了皱。


    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古代通讯确实不发达,但不代表各州间的信息完全不流通。尤其那些需要积攒军功才得以晋升的武将,攒军功的经历同样是悍将们扬名的过程。


    就如霍霆山身边的班子,核心层的武将在外报出名号,各州州牧都是知晓的。


    但这位武小二……


    仿佛横空杀出,此前半点名声都未传出。


    莫不是此人靠裙带关系上位?但也不对,靠裙带上位亦有风声传出来,诸如那个曾为司州都督的刘百泉,其妻是李司州嫡女。


    还是说此人最近才晋升,因此风声还未拂来?


    众人心思各异。


    霍霆山心知肚明,偶尔咳嗽几声,佯装没注意到武小二几番的打量。


    益州的穆千秋是最后到的,此前几个州已大致商定好计划,如今只是告知他——


    此行伐荆,取荆州北面的“怀古关”、“沉猿道”和“东门关”的三条官道,兵分三路走。


    其中怀古关为荆州北面最西侧的关卡,东门关为最东侧。


    西侧的怀古关较为险峻,且益州位于荆州西侧,两州有相当长的接壤线,因此怀古关分给了益州军和雍州军,此道由益、雍两州的兵马同行。


    中间的沉猿道十分险峻,为三关之最,分给此行南下带了最多兵马的幽州军,和荆州比邻、声称熟悉此道的司州军。


    剩下一个较为平缓的东门关,由雷成双带领的豫州军独自承包。


    穆千秋斟酌了下计划,没异议。


    走西侧的怀古关挺好,再过些就是益州领地了,大后方近在咫尺,比长途跋涉来的幽州军好多了。


    计划敲定,即刻开始行军。


    除了独行的豫州无所顾忌,其他州的兵马都和盟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自行军始,司州军迅速调整兵力。


    李啸天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只留下了三千士卒掌旗纛,但夜间外层支起密集的营帐,釜灶之数亦按原先大军人数设置。


    布下障眼法后,真正的司州军主力一分为二,一半如秃鹫般远远缀在幽州军后,另一半主力改道东行,步卒遁着豫州军的方向去。


    “大将军,明日就到沉猿道了,收网否?”沙英摩拳擦掌。


    司州此番调兵着实谨慎,若非他们提前知晓李司州意图不轨,哪怕有斥候留意,也定然会被骗过去。


    毕竟,当营帐和釜灶、乃至旗纛都丝毫不少,且两军又非紧密并行的情况下,谁会怀疑司州主力已出逃呢?


    霍霆山摸了摸络腮胡子,没说话。


    熊茂见他似有迟疑之意,不解问道:“大将军,如今时机正合适,何不如今动身?”


    他径直说着自己的看法,“司州主力撤了,旁边只余三千士卒,咱们大可先将那三千人吞了。五万铁骑围剿三千,一下子就杀干净了,到时候可再掉头去吃后面的司州军。”


    对方斥候来不及通报,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先把司州做了,解了后顾之忧,那时再对付荆州岂不更好?


    霍霆山睨了熊茂一眼,不理会这呆子,看向霍知章,“霍二,你小子觉得如何?”


    霍知章沉思,许久后道:“父亲,我认为可以再等等,在等待时佯装军中疫病愈重。司州既和荆州结盟,想来荆州也知晓我军染疫,只要让荆州军觉得我们羸弱得奄奄一息,不担心对方不出来。毕竟稳妥起见,疫病尸首定是要焚烧的。”


    沉猿道呈口袋型,无疑易守难攻。他们要强攻,应该能拿得下来,但损失绝对相当惨重。


    倘若关内的荆州军自己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霍霆山勾起嘴角,“你小子也就在这时灵活些。”


    “父亲,我有一事相求。”霍知章诚恳道。


    霍霆山以为他欲要领兵,“说来听听。”


    但他只猜对了一半,少年郎渴求道:“儿子想领一支精兵对付出关的荆州军,若能在半日内大捷,想借父亲的望远镜观摩。”


    霍霆山的嘴角缓缓落下。


    第136章


    最初霍知章还眼巴巴, 已在幻想拿到望远镜后,端着它来看远处的山,看林里的小鸟雀, 还要拿它来搜寻敌方斥候之踪迹。


    想法很多。


    但随着营帐内逐渐安静, 霍知章终于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再看父亲的脸, 方才他还有笑容的,如今竟不知何时沉了脸。


    霍知章心里咯噔了下, 暗道不好。


    “领个军还跟你爹我讨价还价, 霍知章, 你出息了。怎的, 以后每回领军是否都要先行讨个赏?不谈妥就不去了?”霍霆山冷笑。


    周围一众武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时冒头。


    大将军得了望远镜,这事无人不知晓, 更无人不馋。望远镜, 千里眼啊, 有了此物和有了鹰眼无甚区别!


    大家都没看过, 谁不好奇, 谁不眼馋?更别说大将军时不时将此物拿出来。


    不是没有人腆着脸向霍霆山借望远镜,但大方的主子一改往日脾性,全部都拒了。


    拒绝得还有理有据,此物乃他们主母之礼, 她费尽心血亲手做的, 他为人夫,自然得珍之重之, 哪能借给他们这些大大咧咧的武将。


    武将们被一棍子打回去。


    谋士这方也蠢蠢欲动,先生们自认心思细腻, 远非粗手粗脚的武将可比,主公会拒武将,没理由拒绝他们。


    事实上还是有理由的,霍霆山的理由相当直白——


    武将想借望远镜,那是行军打仗所需,先生们不必上战场,用不着它。


    公孙良等人:“……”无话可说。


    不过霍霆山深谙一棍大棒一棍甜枣的道理,他后面给众人画大饼:望远镜如今仅此一架,但等你们主母将玻璃造出来,望远镜人人有份。


    于是武将和谋士都消停了,甚至透过表层还窥探到了点真相。


    但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


    被骂了一顿的漏网鱼拉耸着脑袋不敢说话,静静听着父亲调兵遣将。


    计划定下,迅速执行。如霍知章之前的提议,行军放慢,甚至到最后彻底停止。


    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


    因此当霍霆山下了几道堪称诡异的军令后,士卒们也仅仅在心里疑惑,但迅速执行。


    住扎在外围的军营很快咳嗽连片,“疫情”四起。


    士卒碰面彼此间往往从今日的伙食,或询问对方出巡否,逐渐转移到:你今日完成军中任务否?


    没有?


    那赶紧咳两声,莫要耽误了。


    咳嗽四起的第三日,幽州军建起了“病疫营”,将军中一部分“病卒”从大部队中剥离,特地安置到距离大军两里地外的位置,同时发散人手到周围寻草药,将草药熬煮炖水以抑疫病。


    幽州军此番动静不小,隐藏在暗处的斥候皆看在眼里。


    又是两日后,又一批“病卒”脱离大部队,同样去了病疫营,原本两百人的病疫营迅速扩张到八百人。


    同日,病疫营不远有士兵开始挖土,同时也有士卒点起火堆,火堆一连烧了数个时辰,看着像是在焚尸。


    *


    沉猿道关内。


    “报!”荆州士卒匆忙入内。


    厅里正在饮酒的中年男人抬头,但见他面如獬豸,端是一副威严气派的长相,他是丛六奇派驻沉猿道的武将方冈,方冈此人孔武有力,号称有百夫之勇。


    匆忙入内的士卒打断了堂中的饮酒寻乐。


    “何事禀报?”方冈震声道。


    士卒拱手,“方假节,方才斥候来报,沉猿道外、那批已先行脱离大军的幽州兵卒集体挖土坑,并以木柴点火,状似焚尸。”


    话落,堂中不少人哈哈大笑。


    “看来幽州军中已然一片兵荒马乱。”


    “疫病如虎,却又无色无形,就算那霍霆山乃神将转世,又兼有拔山之力,也休想凭一支哀兵残将多不胜数的军队获胜。”


    “说起来,还是多亏周毒周先生才思敏捷,方有此等惊天妙计。”


    “那是。北公孙、南周毒,你当真以为此话是旁人随口一说,不过尔尔?”


    “嘿,这不是以前只闻周先生名声,未真正见识到其厉害之处嘛?如今周先生露的这一手,着实令我拜服。”


    “再静待些时日吧,现在幽州军尚有精力焚尸,等他们通通病得起不来之际,就是我们行动之时。”


    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皆道胜券在握。上首的方冈心情大好,让斥候再探后,命人去取美酒,“拿五坛裴氏佳酿来,今日不醉无归!”


    听闻是裴氏佳酿,在场不少酒痴精神一振。


    尝过裴氏佳酿的,着实很难再对旁的美酒钟情,但和裴氏佳酿滋味一般美妙的,还有它的价格。


    一坛二十两,且只在长安售卖,其他州一概不售。


    有精明的商贾从长安进货,运到其他地方高价倒卖,这番操作下来,一坛裴氏佳酿的售价可远不止二十两。


    如今饮得起裴氏佳酿的,赫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美酒很快端来了,五坛佳酿方冈自留了一坛,其余四坛皆派给下首的众位。他亲手揭开酒坛封布,浓郁醇厚的酒气霎时飘了出来,方冈深吸了一口气,迷醉不已。


    沉猿道是个天险,加之如今幽州军都成瘟鸡了,更无什可担心的。


    继续饮酒。


    酒过三巡后,忽然有人道:“我听闻裴氏佳酿的创造者裴夫人艳绝天下,不仅容貌出尘,更是德才兼备,香皂、佳酿,乃至长安盛京阁内大批量售卖的冰,皆是此人一手运作。”


    有人笑着捻了捻自己的小羊胡子,“传闻霍幽州对这位裴夫人极为爱重,连之前去北地都得带着她,这回南下讨伐咱们荆州一定也不例外。”


    “等击败了霍霆山,那位裴夫人或者可以请到我们军中来。”


    方冈眯了眯眼睛,“倘若她能在疫病中活下来,以后我保她继续锦衣玉食。”


    至于如何保,在场的男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


    幽州军营。


    霍霆山看着面前的支支吾吾的小儿子,不耐烦道:“霍二,让你汇报个情报,你闪烁其词半日。这是长了舌头就只会尝个味道,旁的都不会了?若是这般,切了也罢。”


    霍知章心里发苦,再次将秦洋骂了一顿。


    斥候这一块原先是秦洋负责的,但方才他碰到对方,秦洋主动提起他之前欠下的人情,说是有一事相求。


    当时他尚不知人心险恶,想着欠了人情总归要还的,遂也没问是何事,先行一口应下。


    对方的请求适度,只不过让他代之转述一件斥候探得之事罢了。他那时觉得小事一桩,用于还人情还有点占了对方便宜。


    然而等他听完具体事况,他只想反悔再骂人。怪不得方才他答应后,秦洋瞬间如释重负,那家伙是轻松了,可这包袱如今压在他背上啊!


    “父亲,我和您说个事,您莫要生气。”霍知章低声道。


    霍霆山没说话,只是瞥了儿子一眼。


    霍知章咽了口吐沫,声音又小了一个度,“父亲,方才斥候来报,沉猿关内正在兴土木,据说是将一处旧的阁楼重新翻新,并将之命名为‘赤鸾苑’。”


    霍霆山眉梢微扬,“这阁楼建于何处?”


    既能令斥候来报,这赤鸾苑定然不简单,莫不是建于高处,方便瞭望?


    霍知章:“……假节府中。”


    霍霆山皱起长眉,没明白这所谓的赤鸾苑在府中,还有什好汇报的:“你吞吞吐吐大半日,就想说这?”


    霍知章硬着头皮继续道:“方冈扬言,等大胜幽州军,摘了父亲您的首级后,便将母亲请入赤鸾苑中。”


    他越说越小声,哪怕故意模糊了用词,将“囚”换成“请”,后面一些难听的也未说,依旧能感觉到厚重的威压和寒意扑面而来。


    寒冬忽至,冰冷刺骨,林中打盹的斑斓猛虎睁开了嗜血的兽瞳。


    霍知章后背出了一层毛汗。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心里再次将秦洋那老狐狸骂一顿。秦洋这家伙比他年长十多岁,亏得他还做这种坑害后辈之事,真是不要脸。


    男音低沉,无波无澜,“阎王未喊他,方冈这厮倒是急着去报到。”


    霍知章缩了缩脖子。


    *


    傍晚用夕食时,裴莺敏锐的察觉气氛好似有些不对,她旁侧的男人虽未冷着脸,但并不似平日那般松散随意。


    裴莺疑惑问,“霍霆山,军中事务出岔子了?”


    男人敛眸,语气平静地说,“并无,病疫营一切妥当,日日‘焚尸’挖土,绝无令人怀疑之可能。”


    疫病看不见摸不着,对方斥候也不敢靠得太近,他们没有望远镜这等神器,自然不会看见焚的和埋的根本不是尸体。


    听闻病疫营无碍,裴莺想了想,又问司州,“后方的司州如何?”


    霍霆山:“还在等候,想着捡漏呢。”


    司州的半数主力在后面已非一日两日了,而随着幽州军这方疫情加重,司州军往后一退再退,如今与他们间隔百里有余。


    裴莺疑惑。


    不是病疫营,也不是司州,这人作甚绷着脸,一副想屠城的模样?


    对上裴莺澄清的杏眸,霍霆山稍顿,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吐出了暴戾和其他的什么。


    男人恢复了以往的慵懒,“荆州名山秀水不少,再过几日等我拿下了沉猿道,我带夫人去踏春。”


    裴莺见他已与平日无异,怀疑是否方才自己多心了,不过听霍霆山说起踏春,倒令她想到了旁的。


    “要麻痹他们起码还需一段时日,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等你拿下沉猿道,都入夏了。说起来春日已过,种下的棉花也该出苗了,而去年秋种下的甘蔗,如今差不多也成熟了。”裴莺说。


    甘蔗和棉花的成熟周期都是七个月,但棉花寻回来的时间稍晚,当时已是冬季了,无法播种,只能等来年春天。


    霍霆山勾起嘴角,“再过些时日,我让明霁送些白糖来。”


    白糖是个稀罕东西,除了裴莺以外,其余无人不嗜甜,故而当初先行熬制的白糖吃干净了。


    裴莺思绪飘散,想到了长安的盛京阁。再过些时日,盛京阁该上新白砂糖了。


    *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二十日过去了。


    “大将军,据斥候来报,司州那小撮军队开始整军了,看来司州方要坐不住了。”秦洋汇报道。


    拔营整军的意图无非两种,其一后撤和大部队汇合,其二是进军。


    至于进军何处,依然是幽州方。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扳指,“坐不住挺好,代表着荆州也要等不及了。如今他们已结盟,多半会前后夹击。”


    在他们司、荆二州看来,收割时机已至。同样的,这个时机亦属于他们幽州。


    第137章


    带领司州三千兵马在侧的司州武将叫辛郃, 这人原先是个校尉,在李啸天手下算不得多受重用,此番接到单独领军的任务, 他最初欣喜若狂。


    李司州总算看重他了!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 随着斥候不断来报, 幽州军焚尸和挖土的动静愈演愈烈, 这位辛校尉猛地反应过来。


    不对,幽州军不寻常, 这怎的瞧着是——


    染疫了!


    他心急如焚, 忙去信上峰李司州, 三千人的小分队距离大军不远, 信件当日来回。


    后面一看信件,辛郃险些一口老血哽出来。


    幽州军竟真染疫了。


    那可是疫病啊,凶如猛虎, 一个不慎得去见阎王。


    辛郃忙命三千人马拔营撤开几里, 和幽州拉开距离, 却也仅此而已。


    军令如山, 李司州让他领军驻守在幽州军侧, 时刻监视对方的动向,无召令不得回。倘若他敢领人回去,保管一回到大军军营,等待他的就是军法处置。


    可幽州那边日日死人, 到后面他们似已无力挖坑埋尸, 只能用焚烧之法处理,这个转变令辛郃心惊胆战。


    那边的疫情竟厉害如此?


    若等幽州军自觉无望, 回过神来是否会和他们这支司州小队同归于尽?


    毕竟,李司州和霍幽州此前闹过龃龉。


    越想越焦心, 辛郃只觉成了油锅上的蚂蚁,无力爬出这口油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滑。


    不能这样!


    “林贤弟,关于幽州军,我有个想法。”辛郃唤来自己的老乡兼之多年好友。


    林虹同样也焦急,李司州如今算是明牌了,势要将他们这三千人当弃卒,“贤兄所言是否和草药有关?昨日斥候队回来,说最近藿香、苍术等草药越来越难寻,时常得翻山越岭才寻到少许,更有甚者还得一路摸到小乡镇的医馆。贤兄,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寻不到草药、无法焚烧熏烟的那日,就是咱们军营染病之时啊!”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辛郃无奈说,“这般下去左右是一死,不如拼一把吧,许能得到一线生机。”


    林虹见他神色坚定似有疯狂,心惊道:“贤兄莫不是想率军出逃?”


    说完他径自摇头,“此法不妥。我们距离大军太近了,一旦贤兄你领军出逃,难保队伍中有逃卒回去通风报信,以此求得李司州赦免。”


    战时逃卒,一律杀无赦。


    辛郃否认他的猜测,“非也,我自知出逃无望,不会做那等自寻死路之事。我是想借李司州之名,去信荆州的方假节,告知幽州所剩兵马不多、几乎死绝,也和他们说……”


    辛郃陡然冷笑了声,“我方侦查时发现几支疑似绕路南下的荆州商队,商队从东往西来,不清楚是否穿行了幽州军的活动区域,请求荆州方速速出兵,与我司州合力清理幽州病卒。他们荆州想在关内半点不粘事、只坐收渔翁之利?想得美。”


    两军开战,百姓们会自动避行。但疫区有多大,这个却不好说。


    倘若真有商贾穿行疫区再绕道进入荆州,疫情一定会如野火般蔓延过去。


    林虹心头一震,“贤兄,此计甚妙!”


    *


    沉猿道,关内。


    方冈将手中书信折起,面色凝重,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下属见其忧心忡忡,主动询问欲为其分忧。


    方冈将信件递出。


    那人迅速看完后,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说来也巧,司徒深是随方冈一同被丛六奇派来驻守沉猿道,此前他见过谋士周毒,“当初周先生也叮嘱过,必要时刻需出兵持火炬清障,以此驱邪避凶。方假节,此事刻不容缓。”


    方冈不言。


    司徒深继续道:“幽州先前有十五万人马,哪怕病死十一二万,还剩下几万人。我们出兵五千,和后面的司州前后夹击,估计一日……不,半日就能清理干净剩下的幽州病卒。”


    “五千太多了,对付些残兵弱将,三千足矣。”方冈舍不得弃五千人。


    司徒深知晓对方是同意了。


    两方一拍即合。而书信往来间,两州人马暗地里相约,约在一个青天白日里。


    是的,大白天行动。


    双方都认为幽州军已然是一群瘟鸡,宰杀这类瘟鸡当然得选在光线充足的白日,否则让他们逃了如何是好?


    “咯滋。”


    厚重的关门打开,关中人马如潮水般涌处。


    骑兵得重用的局势在去岁已形成,荆州方为速战速决,派出的这三千人皆是骑兵。这三千骑兵皆面覆一小块麻布以遮口鼻,他们乘着最瘦的马匹,持着生锈的兵器,


    沙英在远处的山丘上,手拿着自己紧赶慢赶做出来的低配版望远镜,观察着远处关门的动向。


    他经验老道,那乌压压一群大致有多少他能看出来,“全部都是骑兵啊,瞧着不超过三千人。”


    放下望远镜,沙英吹了声口哨,天上盘旋的海东青侧翼倾斜,盘旋而下。


    沙英将藤纸从兜里摸出来,又摸出根炭笔,刷刷的写了一行字。事毕后将藤纸卷好放入海东青脚上系着的小竹筒里。


    “回去寻大将军吧。”沙英将海东青放飞。


    ……


    裴莺坐在帐中窗帏的小案几旁,案上摆着一大叠账本,这是本月“裴氏”商号的账单,开销和盈利全由她对接,不经霍霆山之手。


    “呼啦——”


    一只巨大的阴影忽然降下,长翼张开,鹰眸锐利。


    裴莺不由惊呼。


    “乌雉!”那边传来一声厉呵。


    本来还想往前拱的海东青乖乖收起了双翼,微微下蹲后身上的羽毛遮住了锋利的爪子,倒晓得不如方才来得凶悍。


    裴莺有些惊魂未定。


    “吓着夫人了?”肩膀搭上一只宽厚的大掌,在不远处办公的男人已来到裴莺身旁。


    裴莺呼出一口浊气,“无事,只是方才有些突然。霍霆山,你为何它叫乌雉,这名字取得毫无气势。”


    雉,野鸡,黑色的野鸡。


    堂堂万鹰之神,还是身披漂亮白羽,居然比乌云和乌夜差远了。


    霍霆山解开乌雉脚边的竹筒,“我捡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听闻贱命好养活,就取了乌雉这个名字。”


    小竹筒打开,里面的纸张滑了出来。


    霍霆山拿出纸张展开,眉梢高高挑起,“等了这般多日,荆州军总算出来了。”


    裴莺愣住,“可如今是大白日呢。”


    “大白日才好,放不走多少漏网之鱼。”霍霆山放下藤纸往外走,“夫人且在营中稍等,明日午时前,我带夫人进沉猿道。”


    时间紧迫,他放下话便往外走。


    不过刚要出营帐,男人不知想到什么又倒回来,在裴莺疑惑的注视下,他长臂一伸将案上的海东青抓走了。


    *


    荆州军出关的消息令幽州武将虎躯一震,在场的有多少算多少,心里皆是想:可算来了。


    再不来,他们都要憋死了。


    兵马早已备好,只等任务分配妥当一声令下。


    “霍二、熊茂,我拨五万人给你们,那三千余人的司州兵交给你俩。”霍霆山给小儿子和熊茂分完任务后,看向陈渊:“陈渊,你另外领二千人悄悄绕到这批司州人马的后方,倘若发现对方兵卒出逃给后方司州大军报信,速杀之。”


    瞥了眼窗旁的海东青,霍霆山补上一句,“也需注意天上飞禽,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现在荆州军出关,他们也无需再忍旁侧的司州军小分队了。


    直接杀个干净,问起来就是荆州干的。


    派完司州那方的任务后,霍霆山继续道:“秦洋、兰子穆,你俩随我一同迎战荆州军。陈威陈杨,你兄弟二人各领步卒一千,待这三千荆州军过官道后,从东西两个方向拉开拌马链,一个人、乃至一匹马也不能放他们回关内。”


    “唯。”


    “唯。”


    众将领命。


    和过往出征不同,这回没有隆隆的马蹄声,幽州士卒手持弓箭,背背箭筒,听指令隐入密林中。


    此行领兵出征的荆州将领叫万元忠,这人和司州的辛郃颇为相似,也是不受重用的,此番被提上来,万元忠欣喜异常。


    虽说此番要前往疫区,但万元忠自认为已面覆麻布,且速战速决,感染风险并不大。若是他能割下霍霆山的首级,他必定名扬天下。


    到时不止上峰方冈会重用他,丛荆州,不,应该称之为昭元帝了,陛下也一定会对他另眼相待,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万元忠心情飞扬,直到一声惨叫传来,将他的美梦打碎。


    与惨叫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箭雨,密集到恐怖的箭矢从两侧密林中射出。不及防的士兵和马匹倒地的倒地,失控狂奔的狂奔。


    “有埋伏!”万元忠大骇。


    箭雨过后,两侧密林冲出身披黑色铠甲的士兵,他们个个身形健壮,凶猛如虎,和那批体态消瘦的荆州军相比,完全是云泥之别。


    万元忠眼瞳收紧成针,在又一个荆州兵被箭射中摔下马时,他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中计了!


    幽州军内根本没疫病,他们是装的。


    “快,速回去通知……”


    “嗖。”长箭飞来,力道极大,竟一箭将万元忠胸前的铠甲开了一个洞。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后续已无力。


    万元忠不可思议地抬头,只见前方丛林中走出一人一骑,那人身形伟岸,头戴虎头兜鍪,于马上持一把重弓,此时弓弦已空。


    “霍、霍……”万元忠一句话还未说完,已气绝的往后倾倒。


    兵勇将猛对上骨瘦形销,两万对上三千,一个时辰都未到,这场战役就结束了。


    霍霆山甩了甩环首刀,刀尖的鲜血在土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把他们的马收集好。”


    这一行多半也是荆州的弃卒,无论是马还是士卒,都非常消瘦。如若不用他们的马,有被看穿的风险。


    同一时间。


    “爽!”霍知章仰天喝了声:“当了那般多日的鹌鹑,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了。”


    五万人围剿三千士卒,且还是突袭,这场清剿发生得突然,结束得快。快到辛郃都来不及发给李啸天传讯,人已经被霍知章砍了脑袋。


    说来也巧,当初李啸天唯恐疫病蔓延到自己军中,将大军一撤再撤,跑得远远的,以至于现在辛郃那边遇袭,主军营听不到半点厮杀声。


    夜幕降临,厚重的暮色如同一张铺开的黑纱,盖在了刚染过血的大地上。


    霍霆山点了将近三千兵马,马匹用的全是荆州的瘦马,原先荆州兵的服饰和面上的麻布,扒的扒、扯的扯,换装得很彻底。


    荆州军是午时出关清剿的,霍霆山特地算了算时间,特地等到快月上中天的亥时才领着人踏上了入关的道路。


    马蹄声丝毫不掩饰,在黑夜里放佛拧成了一股绳,抽在守关卫兵的神经上,将他们瞌睡虫振飞。


    打哈欠打到一半的士卒顿住,忙往城门下看去,在一片黑暗中隐约看见军队。


    今夜月色皎洁,月华洒下间,能窥见他们面上的一抹黄白。


    是麻布的颜色。


    “开城门。”下面有人喊。


    守城的卫兵长闻其声却没有立马让开门,他曾经和万元忠聊过几句,记得对方好似不是这个声音。


    遂问:“万校尉何在?”


    下方的霍霆山一听,就知晓这守城的可能和领军的头目认识,他喊道:“万校尉不幸中箭,需入关寻军医,还请速开城门。”


    那卫兵长闻此一言,没多想,立马让人开城门。厚重的城门门轴转动,在夜里发出沉实的咯吱声。


    霍霆山被麻布掩盖的嘴角勾起,“随我入关。”


    城门已开,径直入关即可。但在最初的先头部队进入后,这时却发生了点意外。


    有一个幽州士卒的马跪了。


    此行荆州派出的马匹除了瘦马就是老马,质量很差,白日已经过一轮奔走和惊吓,如今马匹甚是疲惫,加之幽州士卒体格强健,个个都沉,马匹受不住了。


    那士卒是个身手矫健的,马跪了,他手掌一拍,当即翻身下马。


    一切很顺畅,唯独他脸上的麻布掉了。


    也是那么刚好,他行到离城门的最近处,守关的士兵稍低头便看到他。


    只见那人面色红润,身手矫健,加之体格健硕,这哪像白日出城门的那批年纪大的弃卒。


    守城的卫兵长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幽州军?!”


    下方不由有几分躁动。


    霍霆山已进关,听闻城楼上一声“幽州军”,心知暴露了,干脆道:“幽州的男儿们,随我建功立业!”


    杀声霎时四起。


    霍霆山抽出环首刀,将匆忙上前、欲将城门重新关上的荆州兵砍首。


    “放箭!”城楼上的人在喊。


    霍霆山迅速道:“秦洋,你领一队人上城楼清兵。兰子穆,你领二队人马掩护秦洋。”


    见霍霆山似有策马之势,兰子穆忙问:“大将军,您去何处?”


    霍霆山冷笑道:“擒贼先擒王,我领三队先去砍了那个方冈。”


    留下这话,霍霆山扬声领了一队人马,他亲自当先锋撕开一道口子领军长驱直入,马蹄声隐没在厮杀声中。


    兰子穆看着霍霆山离去的方向,忧心忡忡:“关内荆州兵马尚未知,大将军此去是否太冒进。”


    秦洋喊着兰子穆的字:“乜法,你是后面来的,可能不太了解大将军之能。他斥候出身,年少时便敢千里走单骑,于敌军中取匈奴将领首级,如今春秋鼎盛不谈,还带了人马,你安心好了,大将军出不了事。”


    ……


    方冈饮酒完入睡不久,忽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惊醒,他正欲呵斥外面不知轻重的奴仆,却听闻对方喊道:“方假节,大事不妙,幽州军进关了!”


    酒后昏昏沉沉,方冈有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奴仆忙又说了遍。


    方冈这回听清了,他惊骇不已,一边起身一边问:“幽州军如何进的关,守关的李山嘉是个死人否?”


    奴仆亦不知晓,讷讷不敢作声。


    方冈来不及仔细穿戴,只简单披了衣袍出去。而方出主院,看见庭院火烛通明,竟是庭中已一片混乱。


    他府中的卫兵和身着荆州军服饰的两拨人刀剑相向,前者惊慌抵挡,被后者压得寸寸退让。


    而在一众人中,方冈下意识看向了那道反手一拉刀刃就将他府中卫兵放倒的高大身影。


    有卫兵看到方冈,自觉看到希望,不由喊声,“方假节。”


    才杀了一人的“荆州兵首领”缓缓抬眸,狭长的眼深如海渊,目光却平静无波,冰冷得如在看一个死人。


    “挺懂事,倒是自己出来了,省得我到处寻你。”霍霆山提刀上前。


    方冈注意到,当这人上前时,挡在他面前的那几个府中卫兵居然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也不知晓方才这人做了什么,竟令卫兵恐惧如此。


    方冈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你爹让你去问阎王爷。”霍霆山冷笑道,他迅速逼近,环首刀直击对方脑门。


    方冈忙抬剑作挡,“当啷”一声后,只觉手腕泛起恐怖的麻意,只是一击罢了,居然差点被对方震掉了剑,这人竟巨力如此。


    当下方冈避其锋芒,侧身闪躲的同时夺过卫兵一支长戟,朝霍霆山掷去,同时自己缩身到另一侧,以长剑刺之要害。


    霍霆山用左手一把接住那柄长戟,单手控戟令其在自己掌中转了圈,戟头重新转向方冈,右手持环首刀挑开对方长剑的同时,左手持戟猛地朝前一送。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滋啦。”没来得及穿铠甲的方冈胸口处衣裳被刺穿,一柄长戟横着将其穿过。


    两人交手不过两招,方冈居然败了,荆州兵一片哗然,势如山倒。


    方冈不可置信的低头,口中鲜血涌出,在意识飘散的那刻,他听到这个杀他的男人对身旁的人道:“把那什么赤鸾苑寻出来,一把火给我烧了,晦气。”


    方冈瞪直了眼睛。


    霍霆山,这人原来是霍霆山……


    第138章


    假节府火光冲天, 方冈的首级被切了下来,由一个幽州士卒以长戟从被砍断的颈脖位置刺入,挑着首级乘快马迅速出府。


    一路疾驰, 同时士卒不断放声喊道:“方冈已死, 幽州不杀降卒。”


    “方冈已死, 幽州不杀降卒。”


    “方冈已死, 幽州不杀降卒。”


    ……


    那幽州兵声如洪钟,且声线还颇为特别, 喊话如潮水般扩开一直传到老远。


    那些正在和幽州兵厮杀的荆州守城军闻言皆是心头一惊。


    方假节死了?


    这, 真的假的, 莫不是对方在诈他们。


    然而下一刻, 只见假节府的方向骤然升腾起一抹亮色。许多人本以为是燃灯,但定睛看,那哪是普通的点灯, 分明是有一栋阁楼烧起来了。


    浓烟滚滚, 火光冲天。


    本来只是半信半疑的荆州兵不再镇定。


    假节府起火了?那方假节肯定是……


    和颓然的荆州兵不同, 幽州军这边士气高涨。


    已将战线往城内推进一里的兰子穆错愕转头, 他映着火光的眼瞳微微收紧。


    大将军竟真的拿下了?


    秦洋清完城楼上兵卒后, 和兰子穆一同推进战线,这会儿见这个新入伙不足两年的同僚傻眼了,不由乐道:“乜法,这回你总该信我了吧。”


    兰子穆喃喃道:“那方冈不是号称有百夫之勇吗?”


    秦洋失笑说:“名声是传出去的, 而比起个人如何威武, 大将军更在意声望。”


    能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传出去也仅仅是说此人有匹夫之勇, 这类人适合作为刀刃,而不是执刀者。


    “当啷。”


    不知是谁先丢了兵器, 有一就有二,兵器掉落的声音接连响起。


    *


    假节府。


    将整个假节府肃清以后,霍霆山收了环首刀,往方冈的书房去。


    “呯!”坚硬的书房门被男人一脚踹开,转轴的轴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拿着火炬的过大江从侧边入,迅速将房中的灯盏尽数点亮。霍霆山开始翻箱倒柜,很快,一份份带着官印的书信被他搜了出来。


    这些书信有的属于方冈和丛六奇,也有的属于方冈和李啸天。


    所有书信霍霆山挨个看过一轮,随后点了过大江的名字,“方冈已死,城中荆州军不成气候。明日日出之前,城中想来能安定,你明日出榜安民,再领人在城中设邸报,将这份、还有这两份的书信一同贴出去,同时吩咐卫兵每隔一个时辰宣读一回。”


    只要将荆州和司州结盟的消息扬出去,攻打司州的理由自然就有了。


    吩咐完邸报之事,霍霆山对过大江说起其他,“你让人将假节府的住院内外打扫一遍,该扔的扔,该换的换,那些晦气的一样不留,明日午时前办妥。”


    过大江拱手领命。


    霍霆山将要张贴出去的几份信件留下,其他的全部揣进兜里带走。


    乌夜已经被牵到假节府中,霍霆山利落翻身上马,他并不带旁人,只身策马离开了假节府。


    天上乌云转移,将一轮光亮的明月遮住,如今子时刚过,夜色浓如黑砚。


    霍霆山一人一骑出府后,跨过长街,径直奔向沉猿道的北门。这一路过来,街道凌乱,尸首横七竖八的倒着,地上的血滩如同随意泼撒的朱砂,晕开一处又一处。


    霍霆山淡淡瞥过,已然是见惯,目光无波无澜。


    城门很快到了,原先守城的荆州兵早就被幽州这方取代。


    士兵见霍霆山独行要出城,开城门放行的同时,不忘遣人将这事告诉秦洋和兰子穆。


    相比起秦洋的镇定,兰子穆估算了下沉猿道城门到他们幽州军营的距离,沉默了一瞬,“回去得要大半个时辰呢,若是我,我可不敢独行夜路。”


    秦洋失笑道,想起一件往事:“我记得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时老霍公还在世,不过受暗伤所累身体每况愈下,幽州牧一职各方虎视眈眈,皆是视之为囊中物。介入其中的有朝廷之人,也有幽州本土豪强势力,有一日大将军被派去其他郡县办差。就是那般巧,在他离开玄菟郡后的某日,他半夜接到老霍公病危的消息,当时大将军也顾不得其他,赶夜路回去。”


    兰子穆抽了口凉气,“是否路上有伏击,大将军后来如何?”


    秦洋颔首:“确实有伏击,朝廷欲除之而后快,遂联合了幽州的其他势力在大将军归途时对他进行截杀,不过……”


    说到这里,秦洋笑了下,“当时铺天大网撒下,城门、官道、渡口都是对方的人,甚至伪装行商的亦不计其数,人力物力耗费不知几何,却愣是没逮着人。三日后,大将军在玄菟郡内现身。”


    兰子穆大惊,“大将军如何回去的?只要进城就需过所吧。哪怕用假过所也不成,他们将身形高大的男人通通抓了,到时挨个审查也定会露馅。”


    “确实是这个理儿,所以大将军那一路没有进城,他特地绕过了城邦,在野外露宿,进山入林,林中树木多不胜数,方便隐藏。”说到这里,秦洋面上不住露出敬意。


    林中有狼群有猛虎,有毒蛇,甚至还有尾随而来的一众杀手环绕。


    然而即便如此,大将军硬是只用了三日不到,便走完了以往需四日的路途,并在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时迅速回到了玄菟郡。


    如今这小段夜路,兰子穆忧虑,秦洋是半点不担心。


    另一边。


    霍霆山快马加鞭回到了大本营,并迅速整军。


    十五万的幽州军之前被他均分切成了三份,第一份由他带领攻打沉猿道,第二份交给霍知章,让他领着去吞旁侧的三千司州军。


    剩下的五万留守阵地。


    霍知章完成任务后,带着五万兵卒回到大本营,与驻守的兵卒合并后,增至十万人。


    “如今是丑正,传我军令,两刻钟后东西二屯和黑甲骑随我北上。”霍霆山沉声道。


    沉猿关破了,一鼓作气,在司州方得到消息前,悄悄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


    裴莺在睡梦中隐约听到调兵的喧闹声,她翻了个身,一缕朦胧的意识飘过,觉得可能是霍霆山回来了,但转瞬又堕入睡梦中。


    这一觉还算稳当,裴莺睡醒时太阳已高高挂起了。


    “夫人,军营中少了许多人,奴去打听了番,原是昨夜大将军回来了一趟,后领军七万又出去了。”辛锦伺候裴莺洗漱时说。


    裴莺暗道那人精力旺盛,到处打仗,打这里打那里,一宿不睡跟个没事的人似的。


    裴莺问:“哪位武将留在军中?”


    辛锦:“沙屯长。”


    裴莺想起昨夜霍霆山对她说今日午时带她进关,十分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应该赶不回吧。


    也罢,进关不急于一时。


    “娘亲。”孟灵儿来找裴莺用早膳。


    春季已过,随着逐渐入夏,天气也慢慢热了起来。孟灵儿换上了轻薄的罗衣,鹅黄色的衣裳色彩鲜嫩,配她这般的碧玉年华正正好。


    时人腰上多系荷包和玉珏,过往的孟灵儿也是,但今日裴莺在女儿腰上看到了一只草球。


    那玩意儿比乒乓球还要大上不少,由各种粗细不一的草藤交织,半镂空态,加之草藤似是特地选用了带小花儿的藤植,穿起来倒是别致漂亮。


    注意到裴莺的目光,孟灵儿用白皙的手指挑了挑小草球,“娘亲,这个好看否?”


    “很别致。”裴莺先是颔首,然后问女儿:“囡囡自己做的?”


    小姑娘轻咳了声,“一半一半吧,也不全是。”


    裴莺好奇,“囡囡怎的忽然想做这个?”


    知子莫若母,她自认为还是挺了解女儿的。战事起时,先生不得闲给她授课,小姑娘就自己练字或看看书,鲜少摆弄花草。


    孟灵儿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腰上的小草球:“就,就闲来无事。而是这个很漂亮的,晚上倘若放些宵行进去,那就是一盏小灯笼……”


    裴莺眉心微动,敏锐地察觉出了其他些东西。她是前年秋天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当时的女儿只有十五,不知不觉,如今女儿已经十七了。


    小姑娘亭亭玉立,慢慢长开了的小脸蛋比以往多了少女的娇俏。


    裴莺故意捧场:“囡囡好厉害,你怎的想到放些宵行进去会变成小灯笼?”


    “不是我想到的,是……”孟灵儿卡顿了一下。


    裴莺对着女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囡囡过来,趁着早膳前一点小间隙,娘亲和你聊一会儿天。”


    孟灵儿莫名惴惴不安,但又不明所以,她听话地走过去了。


    母女俩并排坐着。


    “那个草球,是你和陈校尉一起做的对吧。”裴莺语气很温和。


    孟灵儿下意识看向娘亲,但只在母亲脸上看到了温柔,除此以外并无其他,她的心安定了些。


    “嗯。”小姑娘轻轻点头,“昨夜外面动静很大,我被吵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出去瞅瞅,然后就碰到了似要回营拿东西的陈校尉。”


    裴莺脸色微变:“他带你去小树林了?”


    “没有。”女儿摇头:“他将我送回营帐里了。”


    裴莺轻咳了声,“陈校尉是个妥当的。”


    她真是被霍霆山荼毒了,想当初那人出征回来直接将她捞走带到湖边,以至于现在她下意识觉得他手下的兵在某些方面也不靠谱。


    孟灵儿说起后来。


    她还是睡不着,陈渊去了片刻又回。再次回来时他带了几根草藤,给她缠了个玲珑草球,又变戏法似的将一袋子宵行装进去。


    盈盈如星辉,漂亮极了。


    后面他又给她穿了半个没完工的草球,剩下的让她自己在营帐里捣鼓,她后来也没到外面转悠了。


    裴莺听完,心里叹了口气。


    这年龄怎的就差那么大呢?还是不妥。


    “囡囡今年十七了,有如意郎君否?”裴莺换了个话题。


    这个问题其实她们母女是聊过的,那时她们刚启程随军南下讨荆。裴莺记得很清楚,当时女儿的回答是:她要寻个孔武有力的夫婿,年纪大些无所谓,但一定要踏实。


    还记得当初女儿说这番话时,面上只是认真,除此以外并无旁的。


    然而今日再谈起这个问题,裴莺分明看到女儿面上似有一瞬的恍然,然后小姑娘目光躲闪。


    不可能对宝贝女儿生气,陈渊除了年龄外、旁的没问题,思来想去,裴莺这把火最后烧到了陈渊他上峰那里。


    “我、我没有如意郎君,且成亲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娘亲你们做主便好。”说到后面,孟灵儿的声音低了下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她过往多年认知的观念,以前邻里出嫁的小娘子都是听从家中安排,她想她也不例外。


    她能有如今的地位和待遇,全靠双亲庇佑,婚事自然也是父母决定。


    裴莺当即说:“当初我和你父亲成婚前,我便和他有约定,你的婚事他不会插手,因此囡囡不必担心往后嫁给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甚至连面都未见过的小郎君。”


    孟灵儿怔住,随即缓缓眨了下眼睛,“娘亲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选择夫婿?”


    裴莺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眉心跳了跳,“你当然可以自己挑,但要给我过目,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嫁给混子,又或者是些徒有其表的。”


    “夫人、小娘子。”这时辛锦端来早膳。


    之前的话题到此结束,母女俩用早膳。膳罢,不知是否是方才的话题令小姑娘难为情,孟灵儿少见地回去了。


    裴莺在帐中发呆。


    时间慢慢流过,外面陡然传来喧闹声,有人高呼“将军归”。


    坐在窗帷旁的裴莺没动,眼睛都没眨一下。半晌以后,帐帘“哗啦”作响,一道高大的身影迈入帐中。


    “夫人,快来随你夫君入关。”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裴莺转头,杏眸里跳动着小火星。


    霍霆山长眉微挑,“等恼火了?”


    裴莺面无表情:“是挺恼火的。”


    第139章


    “之前说午时接夫人入关, 如今未到未初,我不曾失约。”霍霆山强调了下时间,他是踩着午时的尾巴回来的。


    裴莺别开眼, “不是此事。”


    霍霆山向后退了一步, 问守在营帐旁的辛锦“夫人饭否”, 得到否定的回复后, 男人了然,嘴角弧度深了些, “下回我若出征, 夫人不必等我用膳。”


    裴莺:“……”


    霍霆山自然未用膳, 他亲手割下李啸天的首级后, 便将战场交给了小儿子,自己乘乌夜快马先行回来。


    午膳很快端上,昨夜幽州军大破沉猿道, 军中振奋不已, 霍霆山命火头军加餐, 如今端上来的午膳很是丰盛。


    天上飞的, 地上走的, 水里游的尽有。


    霍霆山挥退欲上前伺候的辛锦,亲自拿起碗给裴莺盛了一碗鸽子汤,“一鸽胜九雉,这汤不错, 夫人多喝些。”


    热腾腾的鸽子汤放了红枣枸杞和生姜, 喝起来带着一丝清甜。


    裴莺端着碗慢慢饮了一口,汤是好汤, 算是近些日子难得的正经汤水。


    作为南方人,天知道裴莺以前隔三差五就喝汤, 但来到这里后,她许多习惯不得不改变,比如沐浴、也比如饮食。


    倘若在一天之前用了这小锅鸽子汤,她一定心情大好。然而如今她的心头火烧得不是一般的旺,远非几碗汤能浇灭。


    私底下两人用餐都未再分案而食了,同坐一案,彼此共餐。


    霍霆山坐在裴莺对面,抬眼便见眼前人一张芙蓉玉面还是冰冰冷冷的,男人笑了下,“夫人再气就得和江豚为伍了,但家中无养鱼之处,还望夫人息怒。”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想忍,但没忍住,“霍霆山,都怪你!”


    “什么?”霍霆山感觉颇为新鲜,他还是头一回未知前因后果,就接了一盘脏水。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隐隐知晓裴莺并非因他晚归而不虞,“大楚处死囚犯之前,都会一一告知他所犯何事,因何而获罪,夫人这般判案是否对审判者过于不公?”


    裴莺:“我问你,陈渊是否你手下的兵卒?”


    霍霆山眉心一跳:“是。”


    裴莺轻哼了声,再问,“你之前是否传授过陈渊追求女郎的经验之道?”


    霍霆山:“……”


    得了,原来是陈渊连累他如此。


    只是沉默几个瞬息,霍霆山毫不犹豫开始祸水东引,“是否陈渊那厮做了什么冒犯小丫头,我去命人将他抓回来。”


    话毕,霍霆山放下竹箸起身欲走。


    “不是,你坐下。”裴莺伸手过去时堪堪抓住他一片衣角,“霍霆山,你别跑。”


    “夫人此话不妥,我又非罪魁祸首,作甚要跑?”他不承认自己开溜行为。


    裴莺收回手,目光淡淡瞥过他,“你非罪魁祸首?依我看祸首就是你。若非是你,囡囡和陈渊又怎会相识?”


    霍霆山:“……”


    这事无从辩驳,他也不想辩驳。她合该要遇上他的,然后成为他的女人。


    霍霆山重新坐下,开始出主意:“陈家是我霍家的附属族,陈渊也算听我话,我改日给他择一门亲事,让他速速成亲。”


    小丫头不能动,那就动另一个。


    裴莺却听得心惊肉跳,“霍霆山,你别乱来。此法过于激进,适得其反的几率太大了。”


    古时有祝梁的故事,西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包办婚姻的悲哀。


    霍霆山想另一个办法,“我让陈渊自己和小丫头说,他已有意中人如何?”


    裴莺细眉渐渐拧起,“你觉得陈渊会开这个口吗?”


    虽说和陈渊接触得不多,但她觉得这位话不多的陈校尉应该是个有己见的,并不会轻易更改他已确认想要坚守之事。


    这话倒是问住了霍霆山,显然他也清楚他这个下属是什么性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霍霆山无奈道:“夫人,你说这事待如何?”


    裴莺的火气又上来了些:“你自己惹出来的事,如今倒问我如何?”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这事能算他惹出来的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何其无辜。


    但对上裴莺带着小火星的眼,霍霆山停顿两瞬,执起竹箸从汤锅里给她夹了一只鸽子腿,“鸽子汤降火,鸽子腿亦不差。夫人莫恼,你且将事情细细与我道来,我们一起琢磨。”


    裴莺火气小了些,起码霍霆山目前没有拱火的迹象,他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她并没有说得很仔细,只说昨夜女儿睡不着,出营帐遇到陈渊。


    霍霆山听闻后沉吟片刻,“夫人,此事不太好办。”


    这俩人现在还未挑明关系,尤其是小丫头似乎还处于朦朦胧胧时期。


    霍霆山以前没女儿,哪怕有,他估计也是当甩手掌柜,任其自由发展,最后到年纪了给她挑一门他自认为好的亲事,可不会管她喜欢谁、不喜欢谁。


    你爹让你嫁,你敢不嫁?


    但是现在不行,得捧在手心里,动不得一根汗毛不说,还得兼顾小姑娘的情绪,不然他枕边那个首先不干。


    裴莺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当然也知晓不好办。


    一方面是女儿才十七,没必要如此早就定终生。说句狂妄的话,若是霍霆山最后能成事,这天底下的好男儿还不是任她囡囡挑选。


    但另一方面,裴莺自觉和这个封建时代的家长不一样。她来自两千年以后的社会主义国家,本人很厌恶过于强权的母女关系。子女不是父母的附属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也有那么一瞬,她曾想过干脆和女儿挑明了说:陈渊整整大你十岁,你俩不适合。


    这种转瞬即逝的念头令她惶恐不已,恐惧自己在这个时代待久了,被这个时代无声无息的同化,也变成了一言堂家长。


    霍霆山又给裴莺夹了一筷子肉:“陈渊双亲早几年病逝,在病逝前好似有为其定亲的打算,但后因事发突然,订婚未果。婚姻大事皆为父母之命,不若干脆寻一女郎来,让她自称陈父陈母为儿子相看的未来儿媳。此法万无一失,夫人觉得如何?”


    此事不道德,但他干的不道德的事多了去了。女儿和下属孰轻孰重,他自然能分清。


    当然,给陈渊挑的那个女郎,家世和品性自然得挑好的,也不能太亏待自己手底下的人。


    裴莺拧着细眉没说话,霍霆山见状轻啧了声:“行了,夫人别思虑太多,等你想明白了,军中的豕都生了几窝崽了,此事交给我来办。”


    裴莺忍不住道:“军中那些豕劁过,如何能生崽?”


    霍霆山心闲气定,“那不就是了。”


    裴莺:“……”


    用完午膳后,剩下的三万步卒得令拔营,随霍霆山一同进关。


    沉猿道是个险关,坐落于山峡之间的上端,裴莺乘马车进关时不住感叹此地险要。


    关后有小城镇,马蹄踏在厚重的青石板上,彼此聚合形成了如同闷雷般的隆隆声,旗纛迎风招展,巨大的“幽”之一字仿佛变成了虎兽活了过来。


    裴莺乘在马车里,本以为这一支威压强劲的军队入城会令城中百姓避如蛇蝎。然而让她意外,布衣们并没有关门阖窗,有不少反而站在街道旁围观。


    “这就是幽州军啊,好生气派。”


    “我听我冀州的远方表亲说如今北边三州都推行了新田策,现在霍幽州进军咱们荆州,不晓得荆州是否会跟上北三州的步伐。”


    “多半会吧,邸报已从荆州版替代为幽州版的了,后面的还会远吗?”


    “此事难说,荆州何其大啊,咱们沉猿道只是冰山一角,想要拿下荆州,须得打败那位……”说话的布衣指了指天上,但后面他的指节弯了弯。


    丛六奇不是正统,半路出家的皇帝根基尚浅,无什威望可言。


    裴莺放下帏帘,若有所思。


    这里可是荆州,没想到霍霆山在此地也有如此高的人气。


    马车行至假节府,直接入主院。


    霍霆山是午时回来的,但霍知章他们则要晚许多,直到夜深了、月上往侧斜才入关来到假节府。


    霍霆山还未安寝,他在书房里。


    霍知章一入府便来禀报,连装束都未换,穿着沾了血的铠甲直接去书房:“父亲……”


    “站那儿,一身血腥味莫挨过来。”霍霆山定住欲要上前的儿子。


    霍知章委委屈屈地缩回脚。


    从战场上下来哪能没血腥味,父亲以往也不是这般讲究挑剔之人。


    霍霆山懒得照顾儿子的小情绪:“俘虏司州兵几何?”


    谈起要事,霍知章正色道:“那五万兵卒杀了三万,降了两万。”


    李啸天此行南下讨荆,本是带了十万兵卒的,后这批主力一分为二,五万缀在幽州军后,另外五万东行朝着豫州军去,鬼鬼祟祟,也不知晓想做什么坏事。


    “李啸天已死,司州不可一日无主。司州官授等物你搜出来否?”霍霆山问。


    霍知章回答说搜出来了。


    霍霆山:“行,既然如此,你和秦洋……”


    说到这里,霍霆山顿了顿,仅是瞬息间就改了口,“你和陈渊领三万骑兵、三万步卒直奔洛阳,从南至北这一路的关卡都给我占了。”


    “父亲,此行派陈渊去怕是有些不妥。”霍知章小声道。


    霍霆山目光骤道锐利,但下一刻却听儿子说,“陈渊为我挡了一刀,伤了左臂,伤势不轻,长途跋涉奔波怕是不利于养伤。”


    霍霆山没想到是这缘故。


    在沙场上打滚的,有伤很寻常,他自己也是一身的疤痕。其实只要不伤及要害、不至于往后无法提刀,通通不是大事。


    就是这伤来得不是时候。


    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让秦洋与你同往吧,秦洋圆滑,让他去处理洛阳那些豪强也恰当。”


    霍知章忽然领悟到了点旁的,“父亲,陈渊此人和圆滑挂不上钩,方才您想派他去?”


    霍霆山轻呵了声,“是否你爹我做什么都需要向你解释?”


    霍知章:“……不是。”


    说起洛阳,霍知章还有其他想说的,“父亲,待洛阳安顿妥当,儿子想回来。”


    洛阳虽好,但他更想在前线冲锋陷阵。


    霍霆山淡淡道:“不急,白糖再过些时日就南下送去售卖了,如今长安不稳,我欲将洛阳打造成一个全新的裴氏商行,此番让白糖先到洛阳,再分出一小批送去长安做引子。”


    盛京阁享有盛名,云集了一众权贵的心头好。当初借这个平台是迫不得已,谁让他们在长安没有自己有影响力的商铺?


    如今“裴氏”商号的名声打响,又兼之司州洛阳已是囊中物,那何必再借盛京阁的平台?


    毕竟人家可不是白白帮你推销,其中的抽成颇高。


    霍知章也想到了白花花的银钱,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心甘情愿去洛阳了。


    *


    第二日早膳时分,听闻霍霆山提了一句的裴莺惊讶道:“他伤到左臂了?伤势如何,严重否?”


    霍霆山用了儿子的说辞,“据说伤势不轻。”


    裴莺担忧道,“我待会儿去看看。”


    “看什么?”霍霆山扬眉。


    裴莺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去看看陈校尉啊,他帮知章挡了一刀,我于情于理合该去探望。”


    “抛头颅洒热血,上了战场本该如何。”霍霆山自有一套奖赏公式,“不过这一战以后,确实该提一提位置。”


    不止是陈渊,旁的武将也是。如今他的地盘越来越大,别州的一些要职官员可将之踢出去,换成自己的人。


    他下面的人得往上走一走了。


    虽然霍霆山说不必探望,但早膳后裴莺还是去走了一趟。


    陈渊衣服穿得很板正,若非他面色苍白,屋中也弥漫着一股药味,裴莺还真看不出他负了伤。


    似乎鲜少被女郎关心,且还是上峰的夫人,陈渊肉眼可见的拘谨,裴莺问一句他答一句,再问就是不碍事。


    裴莺叹了口气,眼里有微不可见的遗憾。


    都挺好的,就是年纪大。


    陈渊僵住。


    升职的事已板上钉钉,没什不可透露的,于是裴莺说:“你好生歇息,等伤你就是中护军了。”


    从校尉一下子晋升到中护军,赫然是跳级。原先陈氏一族为霍家附属族,霍霆山为了磨练人,特地压了压陈渊的军阶,如今撤掉压制,凭他过往的军功,确能进阶至中护军。


    陈渊扯了扯嘴角,“谢过主母告知。”


    裴莺留下一众补品后离开了。


    *


    几日时间眨眼就过,这日夫妻俩和女儿吃午膳时,霍霆山像是无意间提起一件事,“听闻陈渊双亲过世前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如今那女郎好像寻上门来。”


    台已经搭好了,裴莺只能上阵:“陈渊今年二十有七,若是寻常,他早已是父亲了。”


    孟灵儿夹菜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大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堂外这时有人说话。


    裴莺眼里划过一缕诧异。


    难不成真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霍霆山:“进。这个时间来报,你最好是真有要事。”


    陈渊面色凝重,拱手作揖:“大将军,有一陌生女郎自称曾在双亲安排下与我定亲,也拿出了些信物。然而有一信物颇为古怪,我确认其是伪造而成。有云绣楼之事在前,大将军,我建议彻查此人。”


    裴莺缓缓扭头看向霍霆山,神情一言难尽。


    此法万无一失?


    亏他好意思说出口。


    霍霆山:“……”


    霍霆山看着下首之人,他和陈渊四目相对,第一回觉得这个平日和木头似的下属,里头可能是黑芯的。


    挑这个时间点来,他故意的吧。


    第140章


    堂内的气氛凝滞住了。


    陈渊站在下首, 毫不闪躲的迎上霍霆山锐利的目光,双方交锋漫起的硝烟在悄无声息的蔓延。


    孟灵儿眨了眨眼睛,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她惊愕得樱唇微张, 有些话想说, 但又觉得如今时机不恰当。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能继续让他们僵持不下,只能笑着打圆场:“陈校尉……不, 如今该称呼你陈使君了, 先祝贺你升迁。有陌生女郎上门一事后面会派人彻查, 你不必太忧心。”


    之后裴莺问陈渊用过午膳否, 倘若还未,让人加双筷子和他们一起。


    陈渊说用过了。


    霍霆山在心里冷笑。


    看来这厮还剩最后丁点眼力,知晓自己没资格上他们家的桌吃饭。


    本来午膳已快到尾声, 经这一出后, 午膳很快结束。


    “父亲、娘亲, 我先回去了。”孟灵儿和以往一样向父母告别。


    霍霆山瞥了眼自汇报完“要事”以后, 就退至门口当门卒的陈渊, 慢悠悠开口,“你娘昨夜还念叨着你,说许久未和你下象棋,恰好近来你不用上堂, 来陪你娘下两局。”


    裴莺稍怔, 她昨夜有说过这话吗?但很快了然,“确实如此, 囡囡陪我来两局象棋吧。”


    孟灵儿抿了抿唇,最后点头答应。


    午后的时光宁静祥和, 窗牗外有灿烂的日光撒下,投射出树影的斑驳。以前孟灵儿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有娘亲在,父亲也在,旁边温着一壶茶,听着茶声煮沸咕噜,偶尔和双亲聊两句家常,有一瞬好似回到了兵患前夕,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但今日,孟灵儿有些心不在焉,被裴莺相继吃掉了一个“車”和“馬”。


    裴莺调侃道:“囡囡不必让我,你娘亲还未到老眼昏花,需要人让之时。”


    “不是……”小姑娘耳尖微红,后面集中注意力下完这一盘。


    但面前劣势明显,难以力挽狂澜,她毫不意外败了。


    裴莺收拾残局:“三局两胜。”


    第二局开始,耗时比第一局长些,但最后孟灵儿也输了。


    “看来囡囡今日手感不佳,可有心事?”裴莺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儿,小姑娘在她这话后明显拘束紧张了两分。


    “并无,只是、只是如今逐渐入夏,晚间窗外多虫鸣,昨夜被扰得睡得晚些罢了。”孟灵儿垂眸。


    裴莺拾起一旁的棋子,“既然如此,囡囡回去睡个午觉吧。”


    霍霆山眉梢微扬,似是意外。


    孟灵儿颔首:“父亲、娘亲,女儿先回了。”


    裴莺微微侧头看向门口,只见女儿出门后,转头对一旁的陈渊说了句什么,而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外走,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自己放走的,现在后悔了?”霍霆山从原先的位置起身,坐在了女儿方才的地方。


    裴莺面露些愁意:“并无。人皆有反骨,我只是不愿弄巧成拙。”


    十七岁,换到现代去也就水嫩青葱的高中生一枚。一旦陷入青春的叛逆期,那就是“我要与世界为敌”、“错的是全世界”。


    裴莺嗔怪地看了眼对面的男人,“亏你还说万无一失,说时倒是气派,我看现在是真的弄巧成拙了。一个天地险关说拿下就拿下,小事办不了一点。”


    霍霆山:“……”


    男人轻咳了声,开始重新摆棋局:“所谓骄兵必败,此前是我看轻了那老小子,未想到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说不准心思多着呢。夫人莫忧,此计不成还有旁的,待我……”


    “先别了。”裴莺是怕了他了,“旁的先不干,你和我仔细说说陈渊。我之前那回问你,被你打岔了过去。”


    她对陈渊的了解当真不多。


    除了知晓他年二十有七,还尚未成婚,来自夫君的附属家族陈氏,得了丈夫一句“忠于主、本事不错”的点评,其余的都不知晓了。


    既不知道他家中人口,过往经历。


    且还有相当重要一点,这个时代的男人多有姬妾,哪怕是未成婚前亦有通房。通房是贴身侍奴,比妾还要低一等,毕竟后者可能有女奴伺候,前者得自己干活。


    那陈渊呢?


    他二十七了,有过通房几何?是否有庶子?


    霍霆山也想起之前了,当时夫人确实问过陈渊,但出于某些隐秘心思,他没认真回答。


    现在一边和裴莺下棋,他一边全部交代,“先前夫人问我,他为何未成婚,是否有什难言之隐。我如今可告诉夫人,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纯粹是时机恰巧不太合适。陈渊十五时,他父母曾为他订过一门亲事,计是计划一年后成婚,但还未及女方过门,对方一家在外被山贼所杀,亲事不了了之。”


    裴莺追问,“后来呢?可有再定亲?”


    女方一家没了,但陈渊父母还在世,按常理不可能拖着一直不为儿子定亲的。


    “后来……”霍霆山笑了下,“陈渊从上百的陈家男儿中脱颖而出,以魁首的成绩入幽州亲兵伍,那年他十七岁。他父母觉得他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便不着急给他定亲。”


    亲兵伍是霍家的私兵,由几个大小不一的附庸家族内最杰出的弟子共同组成。


    先是集体选拔,入亲兵伍后再锻炼,其中不限于听令执行各类任务,待两年后,亲兵伍的子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考核,考核结束“出伍”,进入幽州军。


    从亲兵伍里进军营的,不必从大头兵做起,通常是百夫长起步。


    裴莺听完“亲兵伍”的选拔流程,心里了然,看来当初陈渊父母想的跟如今的霍霆山一样,认为日后形势更佳,皆不急于儿女成婚。


    陈渊十七入亲兵伍,十九入幽州军,在北川县遇到她们时年二十五。十九到二十五,其中还有六年呢,六年都未定亲?


    “陈渊父母何时亡故的?”裴莺执起一子,片刻放在棋盘上。


    霍霆山前两日顺带查过一番陈渊的“底细”,如今能回答,“他母亲在他二十岁时先去的。母逝半年以后,其父倒是想为他寻一门亲事,但当时幽州情况不太妙。军饷被朝廷停了,恰逢北地匈奴频频作妖,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缺钱又缺粮,我隔三差五就得领兵去剿林匪、登门拜访各地豪强,还得顾忌不时有匈奴来犯的北境。忙碌不得闲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多豪强避我幽州军如蛇蝎,老远看到都绕着走,生怕自己的钱袋子又瘦上几圈。”


    裴莺听明白了,不禁神情复杂。


    那种情况下,原本香饽饽的幽州军官,怕是成了鸡肋。


    有家底的人家大概都不会考虑将女儿嫁过去,而没有家底的小娘子,陈父可能没看上。


    “如此过了三年,我幽州才逐渐走出困境,陈父欲为儿子再次定亲,可惜还未选好人家,便被一场急病带走了。”霍霆山感叹道:“因着陈家家训,陈父这一脉仅有陈渊一人,他是家中独子。”


    “什么家训?”裴莺执棋的动作停下。


    一直听闻古人有家训,来到这里这般久,终于听见一回了。


    霍霆山张口又顿住,换了个话题,“夫人该你了。”


    裴莺瞅了眼棋盘,随意放下一子,重复问刚刚的话,“什么家训?”


    霍霆山平淡地说:“总之陈渊无其他兄弟姊妹。”


    他不对劲。裴莺拧起黛眉,“这家训我不能知晓?”


    霍霆山:“……非也。”


    见她越来越来劲,霍霆山已经能料想到她在他这里得不到答案,估计会拐弯子问旁人,甚至问到陈渊那里。


    男人无奈地说:“他们家在娶妻之前不得纳妾。”


    刚话毕,他毫不意外的在她面上看到赞许。


    “洁身自好。”裴莺真心赞叹,刚好窥见此时对方的一个“車”可以吃,抬手吃掉他一子。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他看了眼棋盘,挪了一子。


    “单论这点,许多男人拍马也追不上陈渊。”裴莺继续赞叹,又见对面一个“炮”可以毫无顾忌的吃,于是也收下了。


    连续吃对方两枚要子,裴莺眉梢微扬,抬眸看向霍霆山。


    对面的男人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没注意到她的打量,一门心思研究着如何破局。


    裴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没揪着不放。之前已和他约定,大家都不翻旧账了,这人翻起旧账来忒令人头疼。


    霍霆山迅速转移话题,“陈父病逝后,陈渊为其守孝。出孝后,陈族的一些族老欲为其牵线,但陈渊本人似无成婚心思,婚事一直无下文。”


    裴莺思索片刻,“他有何陋习?嗜好赌钱否?”


    霍霆山毫不犹豫:“陈渊为人木讷。”


    裴莺意味深长道,“为人木讷?方才是谁说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


    霍霆山:“……并不冲突。”


    裴莺拿起一子,悠悠将了他的军,“陋习能只得你一句为人木讷,想来是无什陋习。可惜了,他比囡囡大十岁,往后肯定也走在囡囡前头。”


    丧夫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她和乔闻只是匆匆结合,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感情肯定是有的,那时他忽然病逝她也很是难过。


    霍霆山把“將”挪了个位置,嗯的应了声,“陈渊确实大了些。”


    裴莺还有旁的忧虑,“战场上刀剑无眼,霍霆山你能在战场上砍人家的右臂,旁人亦能斩陈渊的,这万一以后……”


    万一哪日陈渊没了胳膊又或是没了腿的,光是想想女儿日日以泪洗面之景,裴莺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夫人的担心无可厚非,陈渊经验和学艺都不如我深厚,确有被人砍了胳膊的可能。”这人勾起嘴角。


    裴莺:“……”


    她和他有时真的很有代沟。


    *


    孟灵儿和陈渊一前一后的离开正厅,小姑娘走在前,陈渊跟着后,两人隔了两步,一路没说话。


    这几日孟灵儿将假节府逛了一遭,如今轻车熟路来到后花园。


    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无人有闲情雅致在这个时间点赏花。花园静谧无声,树木在日光下投出树影,某个时刻,一地灿烂的斑驳被踩碎。


    “你跟着我做什么?”孟灵儿看了陈渊一眼,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父母亡故之前,未来得及给我再次定亲,方才寻上门来的女郎,我不认识她,她与我无什关系。”陈渊的声音比平时要轻缓少许。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小姑娘还是不看他。


    陈渊:“我不欲你误会。”


    他分明没有动,但这话落下后,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令她想要抬头。


    她到底抬头了,不及防撞入那双黑黝黝的、却在树影斑驳下莫名显得澄清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宛若回到了冬日那个暖洋洋的汤池里,温暖的汤泉裹携着她,却好似又因时节的不同,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羞燥,“我、我误会与否很重要吗?”


    “重要。”两字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但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夏日的炎热仿佛攀上耳尖,在耳廓上变成了令人难奈的火簇,孟灵儿懊悔地想,她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重要?这天底下可没有只受教一年半载,便主动去管先生人生大事的弟子,亦不会有先生乐意被冒犯。”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孟灵儿被他这态度弄得焦急又恼火,“陈使君,你这是何意?”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姑娘面皮薄,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口。


    “我有一心上人,可惜她于我而言太过年幼,见过的事与人皆未有我一半多,我不能在她尚且懵懂时太过激进,否则日后难免叫她悔不当初。”陈渊低声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主公和主母的抵触,他和她的年岁着实相去甚远,且如今他仅是一个中护军。


    中护军之职于布衣而言确实说得上“贵重”,然而在主公眼中不过如此。


    主公手下有许多个中护军,中护军之上尚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猛将多不胜数。


    但主公仅有一个女儿,加之这个女儿还是主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他一个个籍籍无名、又兼之双亲亡故的、临近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及笄不过两年的小娘子,此事说破天也是他高攀了。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彻底涨红:“你说这话是何意,是想让我转达吗?但你未曾指名道姓,我不知晓你的心上人是谁。”


    “不必转达,现如今就很好,我想她已知晓我心意。等经年已过,倘若她那时依旧觉得我不错,我到时会去她家提亲。”陈渊温和道。


    孟灵儿皱起眉头,“那是等多久?你不担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偶然碰上别的小郎君被旁人吸引吗?说不准你那心上人本来对你有意,结果等着等着,反而无意了。”


    陈渊嘴角罕见的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竟是笑了:“那也挺好,她年岁尚浅,合该见识多些男儿。而等几年后,她年岁上来些,想法会比如今成熟,亦会有新的思量。倘若那时她看上旁人,只能说明旁人比我更适合她。”


    孟灵儿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再等下去你都要三十了。”


    “反正家中无人催促我。”陈渊对此并无负担。


    孟灵儿抿着唇没说话。


    陈渊微叹道:“且我也需时间攒一份功名,总不能日后她还是决定选择我时,我依旧只是个中护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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