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司州, 洛阳。


    “我有个表兄的堂弟的儿子的同僚说,昨儿入关的幽州军是持李司州的印绶进来的。”


    “李司州印绶?这等重要物件李司州如何能给出去?他是不想当司州了吗,昏头了吧。”


    “多半是两种可能。”


    “速速道来, 莫要卖关子。”


    “其一是, 司、幽二州私底下真正结盟, 甚至后面还会结亲, 以后如同手足般密不可分;其二是,司州可能要易主了。”


    “我看两种可能都够荒唐的, 你这容老头整日自称南方来的名士, 莫不是吹嘘的吧。”


    “哒哒哒——”


    几匹快马奔过街巷, 最后抵达人群最密集的集市。


    高大的兵卒携一纸长卷翻身下马, 另外两个兵卒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径自走到邸报的牌架前。


    “这装扮, 瞧着像是幽州兵。”


    “嘘, 莫要说话, 说不准有事宣布。”


    只见中间的兵卒扬开纸卷, 随即震声道:“李啸天与荆州鼠辈暗通款曲, 欺君害民,贪狠不仁,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幸而天佑大楚,其诡事败露, 为霍幽州所知。今霍幽州奉天子诏令, 诛戮群凶,扶持王室, 敢求忠义之士相助共泄国家愤恨。”


    周围一片哗然。


    “我方才没听错吧,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李司州疯了不成?”


    “这般说来, 那李啸天是事情败露了?”


    “废话,倘若不败露,这檄文如何来?依我看,司州多半大局已定了,如今还剩一个荆州。”


    “他们还贴了旁的书信,有没识字的,赶紧过去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容老头识字,都让开些,让他看看。”


    众人分开一条道,一个青衫的独眼老翁走出来。


    那老翁面上覆着一块细长小黑布,绕头将右眼覆盖,老翁以仅存的左眼扫过贴在邸报架上的书信,“这是李司州和丛贼来往的书信,其上相约共谋大事。”


    仅此一句,就让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


    霍知章在州牧府里,听着卫兵的禀报。


    从南往北走的这一路,每处他们刚离开就发檄文,这般做既是将李啸天所作所为扬出去,也是为霍霆山的声望添砖加瓦,和招募天下名士。


    地盘越来越大,能干的人还是只有原来那些可不行。


    “善。”霍知章随即又问:“洛阳往北那一路的关卡情况如何?”


    卫兵答:“一切顺利。”


    他们拿了李啸天的信物,这一路很是畅通无阻。


    入城前“和颜悦色”,入城后立马翻脸,迅速控制住司州军。而因着幽、司二州结盟之事天下皆知,这个不算高明的办法居然意外好用。


    霍知章回荆州心切,“加紧了,十日之内,整个司州的关卡务必牢牢控制住。”


    卫兵应声。


    这时秦洋从门外进来,手上还端了个锦盒,“霍二,给你个东西。”


    话毕,他把一个锦盒抛过去。霍知章单手接住,“看着挺贵重的,这是何物?”


    秦洋笑道:“洛阳的寻家、洛家闻风先来献礼了,我挑了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给你捎过来。”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洛阳、乃至整个司州都易主了。“天”已变,各路豪强自当是随机应变,讨好新主。


    君不见,两百年前的“孙党之乱”的孙贼入驻洛阳后,因缺乏钱粮,干脆抄没入官。只要没来投靠孙党的,通通被打上反臣逆党的旗号,皆家财被夺,在城外斩首。当真是哀鸿遍野,鸡犬不留。


    是的,有兵权就是能这么强横。


    霍知章打开锦盒玉扣,见里头放着一把镶嵌着玲珑宝珠的短刃,刀身光彩熠熠,刀面比蝉翼厚不了多少。


    “看着是把好刀。”霍知章比划了下,此刀只有他小臂长,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拂过,端是吹毛断发。


    少年郎嘟囔道:“太短了,我用不惯这般短的刀。不过刀确实好,带回去给妹妹吧,她应该会喜欢。”


    秦洋换了个话题,“万宝苑和仙莱楼皆是洛阳有名的珍品铺子,可对标长安的盛京阁。前者属于洛阳费家,后者是洛阳寻家,寻家听闻我们有意寻开一店铺售卖异宝,主动将仙莱楼赠之。”


    从兜里摸出一叠契书,秦洋将契书递过去,感叹了番,“这个寻家真是够敏锐油滑的,不怪乎能延绵两百多年,当年那场孙党之乱十商八死、一残缺,就这个寻家能剩下来。”


    霍知章接过契书翻开,资料齐全,甚至连归属权的更替都办好了。


    “秦洋你随我去仙莱阁否?白糖还有数日就到,我且先去将它的牌匾和一些设施换掉。”霍知章说。


    秦洋叹气,“我先不去了,豪强事务多且杂,我得理理头绪。”


    当地豪强盘根错节,为了立威,也为了后续新政能顺利推行,一定会抓几个倒霉鬼出来祭旗。


    这倒霉鬼大选取也是一门学问。


    *


    时间如流水,在寂静和喧闹的交替中悄无声息溜走五日。


    “铛铛。”吉时到,锣鼓敲响。


    在前来捧场的一众豪强注目下,霍知章猛地扯下连着头上牌匾的绸带。


    绸带施施然飘落,鎏金牌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裴氏商行”四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近化做一头虎豹从牌匾边框冲出。


    单看这字,便让人感觉这提字者并非温和性格。


    霍知章扬声道:“今日裴氏商行在洛阳开张,东家有言凡今明两天光顾者皆赠一份小礼品,还望大家多多支持。”


    话落,周围喝彩声不断,场面热闹极了。


    这些喝彩的无一不是洛阳当地的权贵豪强,他们平日出行美婢豪奴环绕,能乘车绝不走路,几乎都养得肥头大耳。


    如今早早在夏日下侯了一个时辰,既是紧张又是热,个个汗如雨下。


    众豪强都心知肚明,此番可不仅仅是喝个彩,还需入内大肆采购。


    那位霍幽州可不得了,名义上虽只是幽州牧,但司州也被他一并拿下后,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北方尽在他掌中。


    这般势力强劲的诸侯在他们家旁边开店,纵然去掉半数家财,定也要支持求个平安。


    不过话说回来,裴氏出品向来都是精品,店开在洛阳也好,省得他们还需托人去长安进货。


    怀着各异心思,一众豪强入店。


    这一进来,众人皆是身躯一震。


    凉快,太凉快了!


    店里放置了许多冰盆,外面炎炎夏日,里面竟然凉风习习,惬意得很。窝在心头的燥热和隐秘的不耐一扫而空,只觉恨不得住在此处才好。


    长舒一口气后,众人打量这座新开的裴氏商行。


    因着时间有限,霍知章并未做太大的修整,这里还基本保持着仙莱楼的大致框架,不过成列货物的架子换了一批,也撤了不少,令空间看起来更宽敞。


    “仙莱楼脱胎换骨,这般看着大气不少。”


    “是极,视野确实开阔许多,贵气十足。”


    “说起来今日我出门前,我家那位还特地叮嘱我多买些香皂回去,上回托人去长安采买的快用完了。”


    “还是裴夫人菩萨心肠,免了我等奔波至长安的舟车之苦,特地将‘裴氏商行’开在了洛阳。”


    恭维的话层出不穷。不过随着他们越往里走,许多恭维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感叹。


    裴氏目前对外销售的商品其实不多。香皂、佳酿、火折子,以及冰块预定,暂时仅此四样,但在单品上却没停止过往外衍生。


    诸如香皂后面添加了药材,衍化成更加昂贵的药用香皂,其美颜功效令一众贵妇趋之若鹜。还有佳酿也不仅局限于米酒,同样尝试了其他品种的酒的蒸馏。


    变化不少,不变的也有,诸如一如既往精美奢华的包装。


    一套并不大的药用香皂,能包装成一个大盒子。礼盒用的是上等木材,兼之盒上雕有栩栩如生的白兔商标,光是一个盒子都赏心悦目。


    货架一改常态的平直,被打造成镂空屏风,屏风上某处彻底挖空嵌以榫卯,形成一个宛若莲瓣的托物架,其上再放相应商品。


    有人惊愕,“冰块预定?是我想的售卖冰块否?”


    “不错,裴氏商行对外售冰,采购量大者可享裴氏卫兵队配送□□。”霍知章在心里感叹,母亲可真是个行商鬼才。这些个豪强本就虚荣,专属卫兵队一出,往后不愁他们不慷慨解囊。


    寻家家主寻泰然和众人一同面露惊讶,算是近十年来第一回表里如一。


    他们各家各户皆有存冰,冬藏夏用,但地窖存冰是有限的,极为耗费人力物力,非家底丰厚的不能有。


    如今裴氏商行居然公然售冰,他们到底储藏了多少冰块?何时藏的,怎的半点风声也无?


    可也不对啊,幽州是不久前才占据洛阳,他们没理由冬季时早早凿好冰。莫不成他们会什么仙法,能使点水成冰?


    众人心头一跳,不少人心里更多了些畏惧。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又听霍知章继续说:“香皂和佳酿是早前已有之物,今日趁着开张,我向大家正式介绍裴氏另一种新品,白砂糖。”


    霍知章走到案台旁,小心翼翼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瓮,“此物晶莹如雪,甜似蜜,可用于炒菜,寻常兑水饮用,口感细腻浓甜,常食用者精气勃发,但售价远不如蜂蜜昂贵。”


    本来讨论冰块的豪强们静了,一双双眼睛错愕又怀疑的霍知章手里的陶瓮。


    随着小陶瓮倾斜,如细沙的纯白小颗粒滑了出来,竟是看着和最上等的盐相去不远。


    “二公子,这就是白砂糖?”


    “瞧着好似盐。”


    “二公子这白砂糖售价几何?”


    霍知章心知此时他们问价不过是捧场,真心实意想买的可能不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少年郎心痛道:“今日开张,我请各位免费尝一尝这白砂糖。”


    有侍奴摆出小酒樽,霍知章依次倒入一些白砂糖,只倒一点点,纯粹让他们尝个味儿,绝不多。


    霍知章以掌示意:“众位,请。”


    寻泰然站在前方,得了声后露出猴急之态立马取之,旁人慢他一步,暗道这寻老头真会做戏。


    但等他们拿着小酒樽,将樽中白砂糖倒入口中时,无不惊得瞪圆了眼睛。


    舌尖处有纯粹的甘甜炸起,似蜂蜜,又未有蜂蜜那般粘稠,全新的体验。


    甘甜至极!


    “二公子,这白砂糖价值几何?”


    “鄙人活了一个甲子有余,此前自认为尝遍世间美味,未曾想这世间天外有天。二公子,这白砂糖如香皂一般限购否?”


    有人干脆不问价了,直接道:“二公子,我欲买一陶瓮白砂糖!”


    “我也要,我要买两陶瓮。”


    今日裴氏商行开张,布衣听闻不少豪强来捧场,百姓们不敢进来,皆在外面探头探脑看,忽闻店内爆发出一阵喧闹。


    似乎,为抢什么东西推搡起来了。


    *


    荆州沉猿道,假节府。


    裴莺展开霍知章送来的厚厚一叠信件,慢慢看了起来。


    裴氏商行开业顺利,首日营业额高得恐怖,后面数日皆有豪奴早早在店前等候,只等一开张就去订货。


    此外,随着天气渐热,冰的销量也噌噌的上去了。


    软榻旁边有人入座,裴莺知晓是霍霆山,“儿子来信,你看看。”


    霍霆山瞥了眼,只见厚厚一叠,估摸着起码写了五六页纸,他懒得接,“夫人转述给我就好。”


    裴莺先说了洛阳裴氏商行的情况,然后又说了霍知章在信中盼归。


    霍霆山嗤笑,“今年十八了,还日日想黏在父母身旁,像什么样子。”


    裴莺转头和他对视,认真道:“霍霆山,在我那个地方十八岁才是成年,代表着成人,能单独办许多事。不谈我那边,就是你这里也二十才及冠,他还是个少年郎,你莫要对他要求太高,且孩子牵挂家里是好事,你不得破坏家庭和谐。”


    霍霆山眼皮子跳了跳。


    他就说了一句,她后面有十句等着他。


    夫纲不振。


    “大将军、主母,外面有人求见。”辛锦来报。


    不知晓是否裴莺的错觉,她觉得辛锦的声音有些怪异。


    “豪强官吏上门?回绝了吧,日日围上来,扰人清静。”霍霆山不以为意。


    然而辛锦却垂着头说,“并非豪强官吏,此人姓孟,自称是孟杜仓堂弟……”


    裴莺惊愕。


    孟杜仓堂弟?亡夫堂弟。


    霍霆山嘴角的弧度不变,但眸色冷了许多,“冀州和荆州并不毗邻,如今时局渐乱,他倒是好本事寻上门来。”


    裴莺将案上的信件收好,“去看看吧。”


    霍霆山转头看向裴莺,“还请夫人谨记自己方才所言,不得破坏家庭和谐。”


    第142章


    “我能破坏什么家庭和谐?”裴莺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你知道的,孟家的人我没见过多少。”


    霍霆山也随裴莺起身:“如今时局微妙,来者可能不善, 总之夫人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裴莺了, “你方才说得对, 荆州和冀州并不毗邻, 且北川县坐落在冀州以北、将近和幽州接壤的边陲。从那边到沉猿道,需跨越整个冀州和司州……”


    除非这位孟家堂弟很早就在外营生了。


    霍霆山瞅了眼裴莺, 听她念念有词, 长眉舒展了些。


    不管如何, 此人确实要接待, 因为对方还是女儿的堂叔。


    孟从南首先见到的是孟灵儿。


    十七岁的小娘子和记忆里的小圆墩有天壤之别,如今已袅袅婷婷,宛若新荷般娇艳。


    “一别多年, 灵儿还记得南小叔否?你七岁以前我还在孟家, 时常买粔籹给你吃。”孟从南笑道。


    孟灵儿看着他的笑脸, 不由一阵恍惚。


    她父亲有一个胞弟, 三个堂弟, 一个表弟,而在这般多的弟弟中,这位堂小叔是最肖她父亲的。两人有个七分像,皆是皮肤白皙, 眼眸温和, 眼下弧度饱满,衬得眼睛明亮有神。


    他说的话, 她还真有印象。


    她记事早,两岁就开始记事了。早年父亲被推举后赴京受考核, 他们这一房人只有她和娘亲在北川县。


    当时祖父和叔祖父尚在,两家毗邻而居。她和二房的男丁玩不到一块,因此时常会去寻南小叔家的小柔妹妹玩耍,有时误了饭点,干脆在南小叔家用夕食,吃完再归家。


    她六岁那年,叔祖父祖母病逝。处理完后事之后,南小叔一个好友有意和他搭伙去南方营生,后来他们两家人南下,再后面就没了音讯。


    “当然是记得的,南小叔这些年过得如何?小婶婶和小柔妹妹可还安好?”孟灵儿看到亲人很高兴,尤其对方不仅肖似她生父,儿时还待她相当不错。


    “都好都好。”孟从南连声道,而后又说:“你小柔妹妹年初刚嫁人了,嫁了个小官,算是高嫁。”


    商贾嫁官吏,确实是高嫁无疑。


    孟灵儿好奇:“何地的官吏?”


    孟从南温声道:“益州官吏。当初我离开北川县后,一连辗转多地,最后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地营生。灵儿这些年过得如何?”


    “除了父亲不在的那段时日,其他都挺好……”孟灵儿低声道。如今再回想,兵祸之前的居然一切宛如隔世。


    孟从南正欲再说,此时却听闻脚步声。


    一轻一重,听声音似有两人来。


    孟从南忙再次正衣冠。


    片刻后,果真见二人从侧廊方向出来,男人高大魁梧,面容刚正俊朗,他着玄黑长袍,左腰别一柄乌鞘环首刀,右侧鞶带上系着一只青竹荷包,分明并无什神情,却令人觉得威压沉实。


    若说男人锋芒太盛,令人不敢多看,他身侧的美妇人则完全与之相反,芙蓉玉面好似花树堆雪,她气若香兰,目光流转间仿佛有明澈山泉缓缓淌过,光彩映带左右叫人移不开眼。


    不过仅是一瞬,孟从南迅速敛起目光,恭敬揖礼,“鄙人孟从南,见过大将军、将军夫人。”


    霍霆山深不见底的黑眸扫过不远处的男人,对于对方的礼拜毫无反应。


    他不做声,裴莺却不能也如此。她思索了下称呼,发现叫孟郎君太生疏,颇有“今时不同往日”的翻脸不认人,且方才囡囡脸上明显带着追忆怀念,太冷漠不妥,遂道:“孟小叔何须多礼,请坐吧。”


    这话说完,她旁边的男人侧眸看了她一眼。裴莺假装没注意到。


    孟从南战兢入座。


    裴莺开始说官方话,“虽是多年未见,但孟小叔似一如往初般朝气蓬勃、踔厉奋发,想来这些年过得康顺平和。”


    霍霆山指尖点了点凭几扶手,换了个坐姿没说话。


    下首的孟从南文雅笑道,“世道愈下,难免有些波折,但总体尚可。我近来听闻夫人随大将军到了荆州,又思及我已有十年未见灵儿,便厚着面皮前来拜访,还望两位勿嫌我唠扰。”


    裴莺没有过往记忆,孟从南于她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


    和这类陌生人聊天,除了最初的寒暄可聊,再往后就是两人间的相交之处。


    是同乡就聊故土,有熟人就聊熟人。


    裴莺本来也想将话题引到女儿身上,没想到孟从南这般上道,于是她很自然也聊女儿。


    一起感叹岁月如梭,孩子转眼就这般大了。


    在交谈的细枝末节里,裴莺拼凑出些信息。孟从南这一脉早年南下行商,算是阴差阳错躲过了灭门之祸。


    孟从南育有一子一女,儿子随他一同营生,女儿比她囡囡小两岁,今年年初刚嫁人。


    她囡囡今年十七,对方小两岁,就是年十五。


    一及笄就嫁人了。


    裴莺因这个年龄沉默了下,话有些接不上了。


    旁边的霍霆山完全没搭话的意思,来到正厅后没说过一句话,只慵懒地坐在上首,隐而不发,如同一头盘卧休憩的虎豹。


    下首的孟从南不知裴莺为何沉默,容貌清雅的男人垂眸片刻,再抬眸时将话题转到了自己妻子身上,“拙荆近来不巧染了风寒,故而今日未和我一同出门,待改日她病愈,怕是还会再来唠扰将军夫人。”


    “无妨,灵儿也甚是思念亲族,你们能来,她都不晓得有多高兴。”裴莺并非没注意到女儿脸上的怀念之色,“对了,你们如今住在何处?”


    孟从南回答:“在临江郡。”


    临江郡地处荆益交界,但更偏向荆州,和沉猿道有点距离,乘马车两日可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裴莺留了孟从南用膳,对方客随主便的从了。


    待膳罢,孟从南告辞离开。


    裴莺向来有午憩的习惯,今日回房的路上多了一道脚步声,她转身看着本该在书房的男人,“战事在即,霍霆山你怎的看起来还很闲?”


    这人却说:“夫人说对了,我如今确实不忙。李啸天已死,司州入我囊中。沉猿道破了,怀古关和东门关两地具有兵临城下,倘若我是丛六奇,定速速派人来与我讲和,再加派兵力守住其余两处险要。”


    裴莺想到另外一半的司州士卒,当初李啸天兵分两路,有半数人马往东边去了,“那剩下的司州兵呢?你只杀了李啸天以及当时在他身侧的司州武将,那些剩下被遣走的武将你不管了?斩草不除根,小心旁人记恨你杀他主公,改日让你阴沟翻船。”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无需替我忧虑,之前我已传信给雷豫州,驱狼吞虎,剩下的司州兵卒交给他处理便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部分司州兵缀在雷成双身后,雷豫州肯定得解决。而豫州那边出兵比他从沉猿道领兵前去快多了。


    裴莺听出他语气里的悠闲和稳操胜券,却不由好奇:“如今沉猿道已破,你不继续往荆州内推进?”


    “且不说方拿下的司州尚需整顿,夫人,你莫不是以为你夫君真想当忠臣?”这人张口就来。


    裴莺:“……”


    裴莺目光下意识瞥向旁边。


    房门方才被他关了,房中除了他和她再无旁人。不过就算有,似乎也不打紧,如今阖府都是幽州的人。


    裴莺收回目光,“既然你难得闲暇,那就睡个午觉,好生歇息吧。”


    “夫人觉得你那位孟小叔如何?”他忽然问。


    裴莺准备解发带的手顿住,“霍霆山,你好好说话。”


    这人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夫人亲口喊的,我不过是复述,何来不好好说话。”霍霆山有理有据。


    裴莺眯了下眼睛,忽然道:“那夫君觉得你那位宁二妹妹如何?”


    霍霆山:“……”


    “夫君当初亲口喊的。”裴莺细眉微挑,见他没话说,继续乘胜追击:“我也是学你的,若夫君你觉得我喊得不妥,合该反思自己是否带坏了头。”


    霍霆山轻咳了声,避开称呼的问题,“夫人,虽说那什么孟从南是小丫头的亲族,但对方此时寻上门来,未必没有异心,凡事需多留个心眼。”


    “对方一直在荆州和益州行商,如今听闻我们来到荆州,上门拜访很寻常。”裴莺除了发带上榻,“不过我不会和他们接触太多,要是露馅了可不妙。”


    霍霆山嗯了声,帮她将床帏放下:“如此甚好。”


    霍霆山向来没有午憩习惯,裴莺午睡后,他离开主卧去书房。


    “大将军,雷豫州来信。”陈威将信件奉上。


    霍霆山拆了信件,一目十行后嗤笑道,“这个雷成双倒是赶着上来。”


    对方在信中先谢过他的提醒,说那批司州军收拾干净了,接着说了一番在霍霆山看来屁用都没有的恭维之词后,拐入正题。


    雷成双说自己有个嫡女,现年二八,生得很是貌美,在豫州内亦有贤名,女儿倾慕幽州英豪,欲嫁给霍霆山之子。


    至于嫁给他哪个儿子,信里没说,那就是哪个都可以的意思。不过按长幼有序的世俗,倘若这门亲事霍霆山点头了,娶亲的那个一定是霍明霁。


    信件给一众谋士传阅。


    公孙良摸了摸胡子,“主公,某倒觉得可以考虑与豫州联姻。”


    霍霆山扬眉,“太和何出此言?”


    公孙良道:“其一,雷家祖上曾有过四世三公,虽说近百年对比以前没落许多,但到底高门底蕴在,雷家的门生故史数量依旧可观。其二,豫州的地域在水系之上,江河支流多不胜数,其水军相当繁盛骁勇,听闻更有一支战舟如海上蛟龙般无坚不摧。我幽州男儿虽勇猛如虎狼,却不通水性,与豫州结合正好互补。其三,如今剩下的几个州中,当属豫州和主公领地毗邻,旁的不是太远就是不如豫州有价值。既然二位公子尚未成婚,想来主公应有意让他们联姻,某认为如今时机正正合适。”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沉默不语。


    这日霍霆山和一众谋士在书房中待了一下午,直到黄昏降临,书房之门才再次打开。


    晚膳罢,裴莺和往常一样去花园散步,消食完后回主卧继续整理账本。


    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每月增幅都在正数,裴莺用在整理账本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夫人,我有一事和你说。”霍霆山进了屋,随手将屋门关上。


    裴莺抬头:“何事?”


    “雷豫州有一年二八的嫡女,欲嫁我儿子,与我幽州联姻。”霍霆山在裴莺身旁坐下,“我觉得尚可,夫人觉得如何?”


    裴莺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有她的画像否?她品行性子如何?”


    霍霆山:“……”


    裴莺不高兴了:“一问三不知,你怎敢说尚可?”


    霍霆山:“……”


    第143章


    “霍霆山,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婚姻是随便的事情吗?‘尚可’二字你怎么敢说?”裴莺被他气到了。


    霍霆山拿过旁边的茶壶, 给裴莺添了茶, “夫人莫气, 雷豫州说他女儿很是貌美, 且在豫州内有贤名,倾慕幽州英豪。”


    裴莺轻哼了声, “他说你就信呀?父母看儿女本就会与旁人不同, 哪怕儿女在旁人眼中是野草野花, 父母都能看出个蓍草牡丹来。”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不至于如此吧, 霍二那皮糙肉厚的混小子在他眼里还真是野草,放哪儿都能肆意生长。


    但如今不好反驳,否则她更生气了。


    裴莺拧起细眉:“且名声如何来, 我想如今没人比你更懂运作了。倘若你我愿意, 也可以将一个寻常的小娘子打造成一等一的聪敏贤惠、甚至还有运道加身的女郎。什么都不知晓呢, 你就想着让儿子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 这于儿子、于人家小娘子是好事吗?盲目凑在一起, 往后生活不顺,成了怨侣该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话砸过来,听得霍霆山眼皮子直跳。


    他之前一共只说了两句。


    男人无奈道:“夫人……”


    裴莺睨他一眼,“霍霆山, 你该不会盯上豫州什么了吧?”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 只有几分不满又兼有怀疑的探究。但霍霆山受不了她这般眼神:“夫人误会我多矣,结亲之事是雷豫州先提的。”


    裴莺抿着红唇不说话。


    “你稍等。”霍霆山从座上起身, 几步离开了主卧。


    他离开后,裴莺垂眸再看账本, 却不住出神,看许久都是这一页,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裴莺按了按眉心。


    “咯滋。”房门这时再响。


    方才离开的男人已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霍霆山把裴莺面前的账本推开,将信件展开放上去。


    裴莺低眸,慢慢看这封来自雷豫州的信件,看到末尾,确实是对方先提的结亲。


    霍霆山见她神色稍霁,“夫人,结亲之事确实是雷成双那厮先挑的头,我不过是衡量过后觉得尚可。”


    “觉得什么尚可?”裴莺转头看他。


    那双杏眸澄清如水,仿佛成了最光洁的镜面,映着他的面容,好似也映出了他所有的心思,霍霆山避了下她的目光。


    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豫州内江河众多,不少彼此交织成网,豫州水军英勇善战,雷成双手下有一批战舟,听闻最大的战舟除了载兵载将外,还可供数十匹马同时登船。”


    裴莺听到一半时已了然。


    他是看中了人家的水军。


    霍霆山继续道:“江东等地多雨,水道繁杂,他们的士卒皆通水性,在水中如泥鳅入潭,我自知这点远非我幽州士卒可比。日后进军南方,必定会迎来水战,倘若有一个熟悉水性的帮手,许多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哪怕他幽州军曾一路打到北地的匈奴王庭,但霍霆山在某些方面并不傲慢,他北地的兵在水里和南方的比不了就是比不了。


    “一定要用子女的婚事来交换利益吗?”裴莺认真道:“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盲婚哑嫁,和素未谋面、亦不知品行如何的陌生人同床同枕,甚至往后还要同处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几十年,光是想想就觉得郁闷得慌。明霁是你儿子,你别这般残忍的对他。”


    霍霆山眼中有暗色渐浓:“夫人,正因为明霁是我儿子,正因他生在霍家,这都是他该做的。他从小便受家族庇佑,在布衣之家尚且需为两餐奔波、甚至计算着兜中零星铜板的花销时,他已得锦衣玉食,有奴仆伺候。寒冬时节,布衣家对待几根炭木慎之又慎,不到最严寒之际绝不轻易引着;他在祖辈建造的大屋子里享受着银丝炭带来的暖意。寻常百姓之子三岁在家门口玩泥巴,也或许眼巴巴看着学之门大敞时,明霁已有先生单独授课,经文骑射一样不落。倘若他并非我霍霆山之子,他如何能有今日?倘若旁人只需听令联姻,便可享受以上种种,怕是争相前来当我儿子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如此,夫人还会觉得我待他残忍吗?”


    裴莺哑然。


    他的想法或者无错,她的也没有。


    错的只是这个时代,是这个百姓家中无余粮、寒冬难全自身的封建时代。


    见裴莺面色微白,霍霆山握住她冰凉的手,缓和了语气:“身为霍家子孙,明霁和知章很早前已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代如此,他那代也如此,当初他和宁家女的结合同样为利益所驱。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但心里一定会不好受的……”裴莺低声道,“若是往后明霁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女郎,你叫他如何?”


    霍霆山本想说“大不了纳为妾”,但又想她那个时代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室一说,她也接受不了姬妾,只得把那句话咽回去。


    裴莺想到了一个办法:“现在幽州事务应该比之前轻减些,而司州刚拿下,重点在整顿司州上。不如这般吧,让明霁来一趟,让他暂时待在洛阳,在洛阳处理司州之事。你同时传信给雷豫州,让他将女儿送到洛阳去,让两孩子处处看。如若不成,那就换雷家旁的女郎,反正你也仅在乎那女郎是否来自雷家。”


    这人舍不下豫州的水军,明霁那性子估计会听他爹的,甘心将个人情绪排在家族利益之后,但她却不忍看到就此成了一对怨侣。


    “霍霆山,你觉得如何?”裴莺问他。


    霍霆山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说话,快说成。”裴莺伸手推他。


    那只手腕戴着黄玉圆镯的素手刚碰到他,便被他握住,男人大掌将其裹住,再往自己的方向将人一带。


    衣玦翻飞,香风拂过,身旁的美妇人已到了他怀中,被抱了个满怀。


    霍霆山单手箍着怀中人的细腰,下颌贴在她软白的脸侧:“成,如何不成,难得夫人如此郑重和我提意见。我虽为明霁生父,却未有夫人对他的关怀多,待他南下,我让他来好生谢过夫人。”


    他下颌处的胡茬扎在她脸颊上,裴莺不适的往旁边躲了躲,“不用特地来谢我,他毕竟叫我一声母亲,我总不能看他娶了个厌恶的女郎。”


    霍霆山低笑了声,“夫人向来心善。明日我让人送信回幽州,让他来洛阳一趟。”


    裴莺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


    从荆州遣快马送信回幽州,再从幽州南下至洛阳,少说也得两个多月时间。


    裴莺正欲开口,一只粗粝的大掌忽然抚至她下巴尖,数指钳制令其稍稍抬起。


    炽烈的吻落了下来。


    房中灯盏如初,但案几旁从外往内却拉出一道暗影,暗影将被抵在案几前的女人笼罩,如同珍宝被恶龙拖入巢穴深处。


    杏色的系带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拉开,深色的手掌如同某种嗅到肉味的鲨,从微敞的衣缝中滑了进去。


    仿佛有滚烫的沙砾入怀,裴莺下意识嘤咛了声,脊背伸直往后倾,但很快又被一条铁臂圈了回来。


    这个夜还很漫长。


    *


    幽州兵破了沉猿道以后,并没立马行动,而是如一头盘卧的猛虎般住扎在险关中,既观察着左右怀古关和东门关两处险关的情况,亦是以沉猿道为锚点,迅速整理着刚易主的司州。


    孟从南离开后的第五日,他再次登门来拜访。这回不再是他独自前来,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吕红英。


    这回霍霆山没出面,裴莺和孟灵儿一起接待了他们。裴莺第一回见吕红英,对方模样清秀,站在丈夫身旁只及胸口,看着颇为娇小。


    和上回一样,孟从南依旧是携礼登门。


    裴莺瞅了眼礼盒,装的竟比首回拜访还要隆重些,心里暗自惊讶。


    夫妻俩是早上来的,裴莺留了他们用膳。


    正厅的四角放置着冰盆,使得炎炎夏日中屋中也凉快非常。案上美味佳肴引人食指大动,有切块整齐炙鸡,还有和韭菜一同翻炒的猪肉片,以及熬得奶白的鱼汤。


    孟从南此前未食过炒肉,初尝大为震惊,赞不绝口,“原来豕也可以这般美味,今日一尝,恍然觉得往日吃的是白费了食材和光阴。”


    吕红英笑着道:“如今知晓也不迟,总好过混沌一生到末尾,回首忆来半点八珍玉食竟是没一个值得挂念。”


    说完,她抿唇笑笑,“还记得父亲在世那会儿,每年的年夜饭他和大伯都要食烤雉,两人各占半只,再切两只剁碎,分予小辈翅腿。”


    裴莺完全不知晓,只能微笑附和,但她旁边的小姑娘面露怀念。


    孟灵儿想到了小时候,祖母不喜她和娘亲,平日有什好东西都偷偷的往二房送,父亲赴京后,祖母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平日堂弟有的粔籹、酸枣糕等,她通通吃不上,只偶尔去隔壁南小叔家和小柔妹妹玩时,能得一两块南小叔给的粔籹零嘴。


    年夜饭是最丰盛的,往日待她苛刻的祖母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祖父和叔祖父两家一起在院子里,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


    饭桌上聊的都是往昔,吕红英目光几番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裴莺,见她并无多少搭话的意思,不由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膳罢,孟从南道:“将军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莺:“孟小叔但说无妨。”


    孟从南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眼侄女,笑着说:“实不相瞒,此番来沉猿道之前,我便与拙荆商量在此地多留几日。一来是与灵儿十载未见,很是怀念,想多些和灵儿叙旧;二来是我欲在此地探寻与我有合作意向的商贾。故而还想请将军夫人多留拙荆两个时辰,待我在外寻我落脚地,再来接她。”


    裴莺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想在假节府多久些时辰。


    对方是女儿亲族,她干脆道:“何须在外寻落脚地?府中尚有不少空置房舍,你们直接在府中住几日。”


    “叨扰大将军和将军夫人不妥。”孟从南笑着摇头,“且拙荆素来胆小,宿在府中怕是得日日忐忑,加之我生意之事并非一蹴而就,需时常出门,若住在贵府频繁进出我心里愧疚难安。”


    裴莺见他说的坚决,后面两个原因又是从自身出发,心知他们夫妻是真不愿来,“那好吧,若有其他需我帮忙之处,莫要和我客气。”


    孟从南拱手作揖,“谢过将军夫人。”


    他先行离开了,吕红英暂时还留在府中。


    有客人在,裴莺和女儿一同继续陪客,不知是否她们皆是吕红英的熟人,对方表现得倒没孟从南说的那般胆小。


    两个时辰转眼便逝,孟从南如约来接人,裴莺再次留饭,但被婉拒了。


    “我奔波生意的那几日,拙荆还会来叨扰,请将军夫人倒时莫嫌弃。”孟从南如此说。


    裴莺语气温和:“说不上叨扰,灵儿生父那一脉的至亲如今就剩你们,得以在此地相见,她甚是欣喜。若你们行程允许,多在城中留几日吧。”


    孟从南笑应。


    晚间裴莺和霍霆山说了这事,说孟从南携妻来沉猿道探望灵儿,也顺带做生意。


    霍霆山坐在旁侧看裴莺翻账,“夫人对这个孟从南了解几何?”


    裴莺实话实说,“不多,只知晓他这一脉早年南下行商。如今好像在益、荆二州的交界地营生,居于临江郡。”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他这一家子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


    第144章


    “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裴莺怔了下, “霍霆山,你去查他们了?”


    男人懒懒地掀起眼皮子,“日转星移, 毕竟过去了十载, 纯真之人可能因外界种种而失其本心, 对方是女儿的亲族, 我哪能待之如寻常陌生人。”


    裴莺问:“那你查到了什么?”


    “他们四月前从南边的晋城搬至临江郡,目前做染料生意, 一家四口, 夫妻俩育有一子一女, 外加三个看家护院的奴仆打手, 此外还雇了当地的镖师保驾护航。”霍霆山回答说。


    很基础的商贾配置,除了家人以外还有打手和镖师。


    裴莺:“那就是没问题。”


    “从晋城迁至临江郡只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但是否真的没问题, 还需等前往晋城的斥候归来方知。”霍霆山没有立马下结论。


    裴莺疑惑道:“晋城在何处?”


    霍霆山:“益、荆、交三州的接壤地。”


    裴莺:“……”


    裴莺神色复杂, “荆州领土广袤, 顶得上三个司州有余, 此地去交州再归, 一去一回又兼之调查的,哪怕快马行舟,没有两个月怕是不能有音讯。”


    霍霆山嗯了声,承认这个用时, “若有机会, 夫人可以旁敲侧击问他们夫妻俩,为何好好的在交州不待, 而要不辞辛苦北上到临江郡。”


    裴莺:“好。”


    *


    昨日孟从南说的不是假话,第二日他们再次登门了。和之前说的一样, 孟从南只将妻子送过来,他自己则忙碌营生去了,并没有入府。


    “咕噜噜。”


    茶壶煮沸,壶口不断冒出水雾,裴莺把雕花玉壶从小炉子上拿下,开始泡茶。


    今日不如昨日用膳时严肃,只开了一张小案,裴莺坐在一侧,小姑娘和吕红英坐在对面。


    在裴莺泡茶时,对面的婶侄在聊天,话题从孟灵儿过去的那些年,转到孟从南夫妻的过往。


    吕红英悠悠叹气,“早些年、就是刚南下那会儿生意还好做,后来世道渐乱就不行了,许多生意都做不成。早年我们其实还不做染料,在交州那边做绸庄布匹生意,生意不大,但也算有声有色。但后来当地官商勾结着实严重,有户胡姓商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令当地的太守铁了心思打压其他布商,以至于除了那户胡姓布商,其余的在当地皆难以维持生计。无法,我和郎君只能离开。”


    裴莺想问他们是否是离开晋城,但“晋城”一词说出口不妥。对方尚未透露,她却先提,摆明是派人查了他们底细。


    就在裴莺思索着如何婉转询问时,女儿帮她问了,“英小婶,你们离开后是直接去了临江郡吗?”


    裴莺将热茶倒入茶盏中,放到两人跟前。


    吕红英摇头,“非也,当时还在交州辗转,布料的行当做不成生意,郎君便想着改弦易辙,舍了布料的营生,做染的生意。但后来发现,染的行当在南方不如北方兴旺。”


    裴莺心里了然,“多半是北地冬季严寒,而南方温暖,冬日吃古董羹的人不如北地多。”


    古时的调料也称之为“染”,每当秋风起,就到了贴秋膘之季。但两地气候和饮食习惯的差异,让染的营生也有不同。


    吕红英温声细语道,“多番波折后,我们在南边待不下去了,后来又再次北上。”


    后面又聊了其他。


    吕红英是巳时来的,裴莺留了她一同用膳,膳罢后对方在府中待到申时,而后被忙碌完的孟从南接走。


    后面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倒不全是聊天,有时吕红英会带一些绣品来,她的女红极为出众,一条带锦绣花草的帕子一个时辰都不用就绣完了,看得裴莺连连惊叹。


    孟灵儿虽然读书习骑射,但她本人对女红也颇感兴趣,恰好近日先生们忙碌,她的课停了,于是吕红英来时,婶侄俩就聚在一起讨论女红。


    裴莺自觉不是手巧之人,对女红敬而远之。


    这一日,裴莺午睡醒后,一如既往去女儿的院子里,婶侄俩正在绣女红。


    注意到裴莺来,吕红英放下手中针线,“将军夫人。”


    和往日相比,裴莺发现今日的吕红英眉宇间多了几分浅浅的忧愁,“红英何事不得开颜?”


    吕红英欲言又止。


    裴莺转眸看了眼女儿,小姑娘听到她问话,目露疑惑的抬头。


    “这是囡囡今日的战绩?一日便有如此进展,当真进步神速。”裴莺随意换了个话题。


    孟灵儿嘟囔道:“看来昨日娘亲没细看,夸赞也当不得真,我昨天分明绣的亦是这一幅嘛。”


    话题没选好,裴莺尴尬一瞬。


    不过孟灵儿也是随意呢喃一句,并非要闹别扭,事情轻轻揭过。


    下午吕红英要离开时,裴莺去送她,同时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女儿。


    裴莺和声说:“红英,你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你我如今虽并非妯娌,但过往情义在,你们也是灵儿至亲,倘若能帮上忙,我定不推辞。”


    他乡遇至亲,且还是生父那一脉仅有的亲人,女儿这几日特别高兴,加之吕红英这些日无偿教女儿女红,于情于理,若对方有难处,她不会袖手旁观。


    吕红英不由面露羞愧和难堪,“将军夫人仁义宽厚,我着实有一事欲请夫人帮忙。实不相瞒,我一家新至临江郡,郎君本欲在此地重新扎根,但今年柔儿新嫁,家中为其添了不少妆。而来到临江前经历的周折颇多,损耗不小,家中已不如以往宽裕。本来情况还能应付,却未料到此地生意起步甚是艰难,要打点之处和前期投入都不少,因此着实囊中羞涩,不得不厚着脸面向夫人借些银钱……”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低了头。


    裴莺看不清吕红英神色,但见她双耳赤红,想来是不好意思。


    “这有何难,红英你们需要多少?”裴莺问。


    吕红英小声报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于一般商贾而言不小,是那种去掉半数家产的金额,更别说是寻常布衣了。不过于裴莺来说,这点银钱并不算什么。


    裴氏每个月的进账,光是其中一小类香皂的收益,就足矣全部覆盖吕红英的借款。


    “明日红英来取款便是。”裴莺笑道。


    吕红英霎时面露感激,对裴莺深深一拜,“谢过将军夫人,我们夫妻俩永远铭记您的大恩。”


    裴莺将之扶起。


    *


    晚上时,裴莺和霍霆山说了吕红英想借银钱的事,并非要征得他同意,只是当闲聊来说。


    “皇帝尚且有两门穷亲戚,既然只是借些银钱,那就拿钱打发了吧。”霍霆山不以为意。


    “什么打发,瞧你这话说的。”裴莺略微无语。又想到女儿一直未恢复的课堂,她疑惑问,“霍霆山,另外两处险关是不是开战了?”


    男人说,“东门关打起来了,怀古关尚未。”


    东门关居于三关最东侧,地势最为平缓,当初分给了豫州军负责攻陷。


    相对于负责怀古关的益州和雍州联军,豫州这边是独行,听雷成双一人指挥,说干就能干,效率高许多。


    “怀古关的情况有些复杂,荆州军和代表朝廷的雍州军矛盾难以调解,而益州只想和稀泥。再过些时日,待时局安稳些,我带夫人去登山。”霍霆山坐在裴莺身旁,百无聊赖地挑起她垂下的发带绕在指间。


    裴莺怔了下,在记忆里翻出他之前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待他拿下沉猿道,带她去踏春来着。


    时间有偏差,等他破了关,已是夏季了。


    “不了吧,无论是踏春还是登山,我都没什兴趣。”夏日炎炎,裴莺只想在冰盆子旁边待着,哪儿也不想去。


    “懒骨头。”霍霆山笑骂。


    裴莺不理会他,说就说吧,她承认确实没他这般好的精力。


    如今钱庄尚未出世,还没有银票一说,用银钱只能是沉甸甸的现钱。


    如果她是在行军路上遇到孟从南夫妻,对方来借钱,她哪怕答应,也没办法立马变出大额钱财来。但如今恰好在假节府,也不晓得是之前府中主人贪财,还是想借钱财疏通脉络,府中有不少金银。


    假节府易主后,这批钱财便宜了幽州,恰好可以借给吕红英。


    吕红英第二日如约而至。


    裴莺早命人将银钱收在匣子里,足足装了三大匣,她问吕红英:“红英如今宿在何处,是厩置内吗?这匣子沉重,我命人给你送过去。”


    吕红英再次谢过,而后才说:“并非宿在厩置,厩置条件虽好,但人多口杂,且日钱昂贵,一连住多日划不来,因此郎君他去寻了个小宅子短租一月。”


    裴莺了然,遂改口说:“那我派人将匣子送到宅子去。”


    对方再次千恩万谢,随即又拿出新绣的绣品要赠给裴莺,她的绣品确实出众得很,裴莺笑纳了。


    这日吕红英携着金银和卫兵一同离开时,问孟灵儿:“灵儿明日早上可要来我住处?我给你做豚皮饼。”


    听到豚皮饼,孟灵儿回想起从前,顿时食指大动。那时小婶婶也爱做豚皮饼,完事后再浇上肉汁,实在不要太香。


    小姑娘点头应下,“好。”


    吕红英笑道,“此去卫兵知晓我住处,明日早上灵儿直接来便是。”


    孟灵儿弯起眸子:“英小婶明日见。”


    辞别吕红英后,小姑娘挽着母亲的手一同入府,边走边说着从前。


    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八珍玉食吃过不少,连以往不敢想的鹿肉和牛肉也食过,但再听闻婶婶做的豚皮饼,竟觉怀念非常。


    “娘亲明日要和我同往吗?”孟灵儿问。


    裴莺依旧不想动,“不了,囡囡自行去吧。早上前去,你婶婶多半会留你用午膳,午膳可在那边叨扰人家,但晚膳得回府。”


    孟灵儿应声。


    一夜转眼过去,第二日小姑娘早早起了床,高高兴兴的带着卫兵出门了。


    裴莺送完女儿回来,回屋继续看账本。


    第一批白砂糖先送到了洛阳,一到洛阳迅速脱销,供不应求毫不夸张。


    第二批白砂糖后至长安。虽说如今割据局面已成,天子名存实亡,但长安还是个甭用质疑的销金窟,权贵多如沙砾,完全不缺金银。


    白砂糖在长安被哄抢,听闻其疯狂程度甚至到了奴仆从盛京阁出来后,有人偷偷劫糖。


    裴莺目光在账本上,抬手去拿茶盏,却没注意碰到了茶杯。


    茶盏里的水瞬间打湿了案几一块,那歪倒的杯盏咕噜噜的滚到案边,最后竟掉下了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裴莺稍怔,反应过来后懊悔拿帕子擦拭。


    账本湿了一角。


    “夫人?”外面的辛锦听到动静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片,忙道:“夫人莫动,奴来收拾。”


    今日吕红英未登门,夫妻俩不再分开用膳,私底下两人都未分餐,在小圆桌上用膳。


    霍霆山夹了虾丸放置裴莺碗中,“试试这虾丸,今日方捕的小河虾。”


    裴莺有些苦夏,最近吃不下多少炒肉,虾丸子倒是正好。她执着玉箸将之夹起,但到一半时,虾丸忽然掉落,先掉在碗上,因着碗中呈了麦饭,微微弹起,最后落在案几上。


    “夫人莫不是三岁稚儿,连玉箸都使不利索。”霍霆山正欲给她夹颗新的虾丸子。


    “霍霆山,我、我有点不舒服。”


    对面的男人猛地抬眸,只见方才还面色红润的美妇人如今白了脸,拿着玉箸的素手竟也微微发着颤。


    “夫人何处不适?”霍霆山变了面色,问完扬声让奴仆喊冯玉竹过来。


    裴莺张嘴想回答,但一颗心痉挛得厉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拽住收紧又猛地松开,如此反复。


    霍霆山见她说不出话,当即舍了碗筷,过去将裴莺拦腰抱起,两三步走到侧厅的软榻上将人放下,他握住她的手,只觉那只素手一片冰凉。


    假节府不大,冯玉竹很快带着药箱来了。霍霆山见他欲要行礼,直接止住,“文丞无需多礼,快来看看夫人如何。”


    裴莺这时已经缓过来了,她从霍霆山怀里直起身,“好像不如方才难受了。”


    但当事人的话没人在意。


    冯玉竹给裴莺号了脉,片刻后道:“主母脉搏不浮不沉,节律匀称,并无大碍。”


    这话说完,冯玉竹已经看到主公面露怀疑。


    “她方才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筛糠都没她抖得厉害,怎的是并无大碍?”霍霆山怀疑道。


    冯玉竹犯难,脉像如此,确实并无大碍。


    裴莺见霍霆山有医闹征兆,忙说:“我多半是苦夏,冯医官开些食膳法子便可。”


    霍霆山低眸看了眼怀中人,这会儿她倒是脸颊慢慢恢复血色了,瞧着和寻常无二。


    “再号一次脉。”霍霆山说。


    冯玉竹不敢不从,给裴莺再次号脉,但他确信结果无错,“入夏无病三分虚,某给主母开两个食膳的方子,平日可多炖些汤茶来饮。”


    裴莺:“有劳冯医官。”


    经这一闹,这顿午膳不如方才热乎了,不过夏日没那么讲究,凑合用也尚可。待膳罢,辛锦端上去暑汤,汤中加了橘皮,喝起来倒是不难喝。


    汤尽,裴莺去花园消食了一圈,而后回主院午憩。


    时间缓缓流过。


    一匹快马踏过城中石板,在闹市中穿梭,不时令街头巷角拐出的布衣惊诧着连连避让。


    “集市里纵马,这是赶着投胎啊?”


    “嘘,小声点,这话能说的嘛?小心惹火上身。”


    “怕什么,他都走远了。”


    ……


    那卫兵一路疾驰至假节府,翻身下马快步入内,径直到书房。


    倘若是两年前,他一定先禀报等候得令再进,但今日卫兵推门直入,跪下便道:“大将军,那孟家不知怎的进了贼人,吕氏被贼人所伤,小娘子不知所踪,弟兄们已先行封了四方城门……”


    第145章


    书房里。


    听到卫兵队的禀报, 霍霆山和屋内一众谋士面色剧变。


    男人猛地从座上起身,阔步出去,“怎的会不见, 他们屋里进了贼人, 你们的耳朵听不到动静?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大将军, 那贼人颇为诡异, 如有妖法加身,来去无影, 待弟兄们进了屋, 对方已翻窗离开。”卫兵忙回答道。


    转眼霍霆山已到了书房门口, 当他要踏出书房时,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目光迅速掠过房中一众先生,“今日商议到此为止, 小丫头失踪之事还请先生们暂时保密, 切勿让夫人知晓。”


    “唯。”房中众人拱手。


    霍霆山边往马厩方向走, 边道:“现城门已封, 让熊茂、陈威陈杨兄弟、沙英、兰子穆几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开始搜索, 可疑人等一律拘之。再让过大江去将户籍宗卷拿来,挨家挨户核查,可疑者拘之。”


    在霍霆山来到马厩、刚将乌夜牵出时,一道身影也匆忙赶来。


    “大将军。”


    霍霆山瞥了陈渊一眼, 没说其他, “跟上。”


    马蹄重重踏过石阶,从假节府侧门出来。之前的卫兵在前方领路, 而策马前行这一路,霍霆山目光扫过街巷来往的布衣。


    他拿下沉猿道未及十日, 关内只经过一次初筛,不可能还有大批兵马埋伏,但零星的斥候却说不准。


    他能在司州洛阳那等地方埋暗桩,旁人自然也能在沉猿道安放斥候。


    然而零星的斥候绝非护卫队的对手,且惊动人后,对方竟然能在劫持一人的情况下,甩掉追兵逃个无影无踪。


    此事甚是怪异。


    乘的皆是好马,加之沉猿道并不大,很快,霍霆山来到了——


    巷子口。


    是的,仅是巷子口,并非事发地。


    “大将军,吕氏的屋宅在巷内,马匹过不去,还请下马。”那卫兵说。


    霍霆山翻身下马,随卫兵入内,“他们住这地方?”


    卫兵:“是的,多半囊中羞涩。”


    霍霆山敛眸,不置一词。


    囊中羞涩?


    之前确实囊中羞涩,昨日都问夫人借银钱了。借了银钱却未搬离这等地方,是来不及收拾,还是银钱刚好够填资金缺口,不足矣支撑其他开销,亦或者……


    巷子很窄,内里的路两侧长满青苔,有堆了些杂物,既脏乱又拥挤。卫兵在前,霍霆山在后,陈渊跟着,只能呈蛇形入内。


    拐过两拐后,路况变宽不少,此地倒是可以走马了。行至此地,霍霆山无需卫兵再带路,因着不远处的一处宅舍门前站了熟悉的幽州卫兵。


    在霍霆山看来,这间宅子小得过分,一个落脚地方都不剩多少的前院,院后连着三间屋子,一间厨房,一间主卧,还有一个狭窄的厅。


    此时对门的正屋房门敞着,里面有人在说话。


    霍霆山入内,只见那妇人坐在地上,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如金纸,肩胛至左臂处血淋淋的,身上襦裙和周围地上也有血,一个老杏林正为其左臂包扎伤口。


    再看不远处,案几歪斜,地上有掉落的针线绣品,而案几旁侧的木柜柜门敞开,窄厅里唯二的两扇窗户皆开着。


    霍霆山进来时,吕红英明显抖了一下,眼中竟是泛起了泪光:“大将军,民妇不察,竟让家中进了贼人、掳走了小娘子,民妇愧对将军夫人大恩,罪该万死。”


    黄昏将至,天光倾斜映入房中,落在身形魁梧的男人身上,他如山岳般挡下一片日光,黑暗的阴影往前延伸,将坐在地上的妇人笼罩。


    威压沉沉,势如山海。


    “当时情况如何,事无巨细的说出来。”男人声音冷如玄冰。


    对上那双狭长的黑眸,吕红英下意识垂眼,不敢多看。


    不知是老杏林牵动了她伤口,还是失血过多,她嘴唇抖得厉害,片刻后才说:“民妇那时腹中不适,前去出恭,在将将结束时,忽闻房中有案几被推动的声响。那声音不大,民妇起初以为是灵儿不慎碰到案桌,便没理会。但很快民妇又听到灵儿的呼喊,那时似她的口鼻被捂住,声音不甚清晰。而此地狭小,墙壁单薄,纵然那呼喊声很是细小,民妇亦听见了……”


    霍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看不到她满胳膊的血,也好似看不见她面上的痛苦和恐惧。


    “民妇当时慌了神,顾不上其他匆忙赶过去,刚好见那贼人将灵儿打晕。贼人见了民妇,恐民妇通风报信,遂拔刀欲杀人灭口,民妇慌乱而逃同时大喊,对方见事情败露,知晓杀人不成,便从后边那扇窗逃了去。”说到最后,吕红英吃力抬手指了指对面。


    她跌坐在入门这一侧,如今抬手指的正是门口对应的、内里的窗牗。


    屋子不大,卧室连着窄厅,窄厅从门口至窗牗也就几步距离。


    霍霆山走到窗旁,从此处望出去,发现这外头的地方是一条后巷,比来时那条巷子稍宽些,两侧是旁的邻舍的矮墙。


    每户人家相距极近。


    他的目光往下移,长了青苔的地上有凌乱的足迹,足迹一路延伸,直到不远处拐角方看不见。


    霍霆山转身看向一众幽州兵,“事发时你们在外面可有听到小娘子呼喊?”


    这屋舍巴掌那般大小,前院也放了些东西,幽州士卒个个生得牛高马大,想也知晓不会进来。


    恰好门口外的位置宽敞可跑马,卫兵定然在门外等候。


    “未曾。”士卒们惭愧的低下头。


    为首的卫兵说,“我和弟兄们当时只听闻吕氏呼喊,入屋时只见窗户大敞,又赶至窗边,见后巷尽头隐隐有一角黑布。我不敢耽误,当即翻窗而出,但赶至后巷拐角时,却见一身黑衣笼在贴了符咒的十字木架上,而那贼人已然无影无踪,仿佛是用妖术遁走了……”


    “荒唐!”霍霆山呵斥道,“这世间未有妖术,休要胡言。”


    鬼神之说向来慑人,极易威服愚民,且他也知晓军士绝大部分都目不识丁,军中有人信不出奇,甚至当初他在并州破燕门,利用的正是鬼神之论动摇并州军的军心。


    向旁人施计是一回事,但亲耳听闻卫兵将贼人遁走归咎于仙神妖法,霍霆山依旧止不住大怒。


    那卫兵被斥得一哆嗦,讷讷不敢抬头。


    不过对方的话倒是给了霍霆山一个信息,“所以从头至尾,你仅是看到了一片衣角,并未看到那人的身影?”


    卫兵颔首。


    霍霆山:“左右的房舍派人搜查否?”


    “派了,但还未有结果。”卫兵头目答。


    霍霆山将目光移回屋中,窄厅内的家具不多,一套案几,以及分立在窗牗两侧的左右两个小半丈高的柜子。


    此时右侧的木柜柜门敞着。


    陈渊站在柜前,垂眸看着敞开的木柜,柜中物品凌乱。他弓身入柜,在众人的注视中将柜门缓缓掩上。


    柜中物品不多,加之柜子高且宽,藏一个成年男人竟不成问题。


    “咯滋。”柜门重新被推开。


    陈渊从内出来,“大将军,柜内可藏一人,从柜门缝隙可窥见外面情形。”


    霍霆山不言,目光在木柜、案几和窗牗之间两番来回。


    木柜在窗牗侧,木柜的前方是案几。倘若有人藏在柜中,确实可知外头的一举一动。不过……


    “怪民妇竟没发觉家中进了贼人,也怪民妇让灵儿在案旁做女红,以至于她注意力都在女红上,令贼人有机可乘,都怪民妇。”吕红英这时颤颤巍巍的开口。


    霍霆山一言不发,仍看着木柜和案几。


    如若小丫头不巧背对着柜子,对方陡然从柜中窜出,掩其口鼻,这过程撞中必然撞到案几。


    “你与你贼人见过,他模样如何?”陈渊问。


    在陈渊问话时,霍霆山抬步往旁侧的卧室走。


    吕红英思索着回答,“高六尺,面黑无须,吊眼浓眉,长相很是凶恶,手持一柄弯刀。”


    卫兵头目低声道:“陈使君,我方才已遣人去寻画师了,歹人的画像不久后能画出来。”


    这房舍不大,霍霆山很快逛完了,包括吕红英方才说的出恭之处。墙体确实单薄,一墙之隔,如若窄厅遇事,她那边确能听见。


    “昨日夫人给了你银钱,为何不搬离此处,寻条件更好的住处?”霍霆山问。


    吕红英似失血过多,又开始颤抖起来,“那笔银子民妇未曾想过有借无还,郎君的生意开销不少,能省则省,加之留在沉猿道也没几日了,懒得挪地。”


    说到后面她两行清泪下来,“倘若知晓今日会遇到这般歹事,民妇就算死,也绝不会邀小娘子来此处。”


    对于她的恸哭,霍霆山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另一支卫兵来报:“大将军,左邻右舍已搜寻过,未发现可疑人踪迹,也未发现小娘子。”


    话落,周围静了静。


    霍霆山和陈渊同时皱起长眉。


    没寻到?


    可疑人等踪迹全无?


    为首的卫兵伍长也是纳闷了,这周围搜完,居然半点发现都没有。


    就像是,像是贼人劫了人后凭空消失了一般。


    诡异得很。


    “四周邻舍无一人听见动静?”陈渊问。


    伍长郁闷回答说:“四周并非全都有人居住,有些是空宅子,有些房舍倒有人,但我们询问了所有有人的住户,无一人说听到异响。”


    霍霆山:“小巷连接的街道处呢?那些商铺询问过否?”


    伍长羞赧道,“当时人手尚不够,不过大将军您来了后已去问查了。”


    在发现小娘子不见后,他们这一队人立马兵分几路,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遣人回假节府通知大将军,外加派人去寻画师,这里已去了六人。


    剩下的弟兄以这座房舍为圆心,向四周搜寻小娘子踪迹。


    这一片是穷苦的布衣,房舍脏乱紧密,追寻颇为耗费人力,因此当时暂时未顾得上遣人去询问巷口处的商铺。


    霍霆山:“那些无人居住的房舍不可忽视。”


    伍长:“未曾忽视,也已搜索过一通,但也无发现。”


    霍霆山低眸,目光落在吕红英身上,这妇人失血过多,如今已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当初他派人查这对从南边来的夫妻,除了对方和小丫头多年未见以外,更多是他看姓“孟”的男人不虞。


    已死的人,好好投胎便是。死者的弟兄连同其妻室哪儿凉快哪待去,作甚要跑出来影响已另外成家之人。


    检查结果表明,对方在临光郡一切如常,寻常行商做买卖,再联系起这对夫妻之前借银钱,赫然是那种发现亲族富贵后,上门打秋风的。


    这类人霍霆山见得多了去。


    霍家在他高祖父那一辈起家,后来式微,再起来时便是他父亲那一辈起。他幼时也不时听母亲说,哪个多年未见的远亲拖家带口登门拜访,不久后坦白囊中羞涩,想小借银钱。


    霍家直到如今都有三处专门用来安置上门打秋风的亲族的阁院。


    因此要说这对夫妻十分特别,倒也谈不上。


    “大将军。”这时再次有卫兵来报,“数个街巷的商铺已逐一询问过,无论是铺中的小佣、东家亦或者是客人,皆表示未看到可疑之徒携一昏迷小娘子从巷口出来。”


    在霍霆山愈发冷沉的目光下,卫兵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仅是商铺中人,属下还询问了路上行人和在街角处玩耍的稚童,他们也皆表示未见异常。”


    那伍长不解极了。


    掳走这般大一个人,居然能悄无身息完成一切。这、这倘若贼人不是会妖术如何能办到?


    霍霆山忽然道:“把她给我弄醒。”


    卫兵们稍愣。


    陈渊这时迅速上前,利落摁在吕红英的人中上,没片刻时间,吕红英悠悠转醒。


    “孟从南何在?”霍霆山一瞬不瞬看着她。


    吕红英似方醒来,还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瑟缩了下,半晌后才喃喃道,“大将军您说什么?”


    陈渊为其重复了遍,“孟从南何在?”


    吕红英低声说:“郎君今早去和一个李姓货郎谈生意,出门前曾说过今晚和他一同在食肆饮酒用膳,会晚些归。”


    陈渊:“哪家食肆?”


    吕红英摇头,“民妇不知。”


    陈渊迅速唤来一支卫兵,让他们到城中各食肆去。沉猿道不算大,城中有名的食肆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卫兵队兵分几路过去。


    在一批士卒离开后,屋舍里静了静。


    吕红英抬眸正欲说话,但不及防对上冷黑似海的眸,她下意识低眸避开目光。


    “吕氏,方才所有的话皆是你口述,从头至尾,只有你见过那个贼人。”霍霆山不相信鬼神。他仅有的一点对于仙神的信服全部给了裴莺,再也给分不出分毫给旁人。


    拨开吕氏的说辞,再拨开乱七八糟的亲族关系,直视这件事的本身,那就是小丫头在吕氏的屋子里不见了。


    悄无身息的不见了,而不远处的卫兵无所觉。


    “大将军,您、您这话是何意?”吕红英颤抖道。


    霍霆山目光锐利,“你的左边肩胛和手臂受了伤。若是自伤,伤口内切痕必定偏向右边,毕竟你只能是右手持刀。方才这屋中到底是否有第三人,如今看看便知。陈渊,给我将她手上的麻布拆了。”


    吕红英本是脸色煞白,如今很是半点血色也无,“大将军您在怀疑民妇吗?民妇冤枉,灵儿是民妇的侄女,夫人待民妇有大恩,民妇如何会做那等狼心狗肺之事!”


    霍霆山一双眼无波无澜,“你何必说这些,是否冤枉,一看便知。”


    第146章


    霍霆山话落, 陈渊迅速动手。


    在吕红英的尖叫和痛呼中,不久前才被老杏林缠好的麻布飞快解开。伤口上过药了,但经这一剧烈折腾, 这道长长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吕红英一脸痛色的疯狂挣扎, 然而钳着她的男人力道极大, 她的手臂竟被钳制得纹丝不动。


    对方的痛色陈渊视若无睹, 他随意拿了一条麻布,在吕红英的尖叫中拭过她的手臂。


    新渗出来的血被擦掉了, 伤口清晰的露了出来, 皮肉割开处微微翻开, 露出一点鲜红的肉。


    单看看不真切, 陈渊用另一只手撑在伤口附近,二指分立于伤口两侧,将伤口撑开。


    仅是一眼, 陈渊眼瞳微微收紧, 本来摁住吕红英手臂的手转到她颈脖上, 五指收紧, “小娘子在何处?”


    吕红英惊惧万分, 泪涕俱下,她想说话,却因颈脖被掐住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用尽全力小幅度摇头。


    霍霆山神色更冷, “人多半还在此处。来人, 把这间房舍给我仔细搜查一番,任何细节不得遗漏。”


    外面候着的卫兵立马涌进来。


    刚开始搜查没多久, 之前派去食肆的卫兵回来了。卫兵不是单独回来的,还把孟从南一并提拎了回来。


    看到脸颊飘红、明显饮了酒的孟从南, 陈渊眉心微蹙,他问卫兵:“何处寻到的人?”


    伍长说了一间食肆的名字,而后又说:“当时寻到人时,此人和另外两人在饮酒,我盘问了另外两人,他们皆姓李,是兄弟,在沉猿道营生,做的是染料生意。”


    陈渊眼底有诧异划过。


    吕红英见状再次喊道:“大将军,民妇冤枉!民妇方才说的并非虚言,郎君确实是去食肆和李姓商贾谈营生之事。倘若小娘子被掳是民妇所为,那为何我们夫妻还要留在此地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霍霆山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长篇大论,就能令我停止搜寻你的房舍吗?”


    吕红英忽然哽住。


    这边的孟从南醒了酒,看到妻子手臂和肩胛一片血红,霎时慌乱,“大将军,不知拙荆所犯何事,令您要伤她一介妇人。”


    霍霆山懒得搭理他。


    如今算是和这一支孟家人撕破脸皮,也正好,往后不必再和此人虚以委蛇。


    陈渊言简意赅将事情讲了遍。


    孟从南急忙道,“大将军……”


    “大将军,在卧室发现一条密道。”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霍霆山目光一凛,当即快步走入旁侧的卧室。这屋子先前他来过,空间一如外面的小,屋内仅一榻和两个并排放置的、用于收纳衣物的匣子。


    而此刻,那两个匣子被挪开后,露出了其下一个黑森森的窟窿。那窟窿不算特别大,但明显可容成人通行。


    看到这条密道时,霍霆山脑中有一根弦铮的狠狠动了下,他闭了闭眼。


    “你们忘恩负义!”陈渊以单臂之力,掐着被他拖行过来的吕红英的颈脖将之举起至双脚腾空,再猛地甩开。


    见霍霆山想要下密道,陈渊道:“大将军,小心有诈,请容属下先行。”


    霍霆山同意了,他转头看向伍长,“把这对夫妻给我看好,别让人死了。”


    伍长应声。


    此时陈渊已吹着火折子进了密道,他进去以后,霍霆山跟上。


    这条密道不长,但也算不得短。忧心有埋伏,走得慢些,而小心翼翼行过半盏茶后,密道呈往上走的趋势。


    借着火光,陈渊看到出口处封了一块木板,他以手抵板用力撑开,手臂上青筋骤然绷紧。


    “咯滋、咯滋。”


    木板被推开,上面还传来箱柜翻倒的声音。


    光照了进来。


    陈渊利落出了密道,霍霆山随后出来。


    此地同样是一间卧室,相当简朴,一榻一柜而已。幽州兵鱼贯而出,迅速将宅舍搜了遍,毫不意外,这间屋子无人。


    不用霍霆山吩咐,陈渊已遣卫兵去问周围邻舍。


    很快消息收集回来了。


    这屋子是五个除粪夫一并居住的,粪臭、且从业者往往被人不喜,因此邻舍都不愿意和这五人打交道,只知晓他们的姓氏,且是八个月前来到这里租房子住的。


    “……因着对方是除粪夫,哪怕有邻舍时常看见他们挑着桶进出,也没太在意。”卫兵说。


    如今想来,他们挑的粪桶里装的很可能不是粪,而是泥土。密道挖出来的泥沙以这种方式运出去,邻居们才不会七嘴八舌的议论。


    密道非一日之功,若非如此运作,旁边邻居一定会议论为何你家日日有泥沙运出来,何处来的泥沙,又为何要运泥沙。


    “速去街头巷角打听,今日是否见过那几个除粪夫担桶出来,人后面又去往何处。”霍霆山吩咐。


    卫兵得令。


    霍霆山沉着脸在屋中走了一圈,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虽卫兵还未回来,但他多少已猜到结果。现在是酉时,将近日落,吕氏呼喊家中进贼人时是申时末,但真正的事发时间一定更往前。


    可能是末时,可能是午时,甚至可能还更早。


    这座关城的占地面积比不上玄菟郡那等郡县,繁华程度也远远不及,这也代表着进出城速度很快。


    倘若他是劫持者,人一到手后一定会速速乔装出城。一个时辰,不,如果动作再麻利些,一个时辰都不用。


    “先不等了,来人,传讯给沙英和兰子穆等人,命其撤销城内搜索,改为沿着各种方向向城外搜寻。”霍霆山下令。


    卫兵得令。


    一刻钟以后,之前离开的卫兵喘着粗气跑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大将军,巷口有个商铺的小佣说,午时看见曾姓的除粪夫挑着两个大桶出来。以往对方都是独行的,但今日有架牛车接应,他当时还心道莫非那曾姓除粪夫交了旁的好友,因此印象特别深刻。那小佣还说,曾姓除粪夫和板车夫往西边去了。”


    “恳请大将军拨一队人马给属下。”陈渊这时道。


    对方将人运出后,每一刻钟都宝贵得紧,不大可能会再在城中逗留。


    因此从西门离开的可能性极大。


    霍霆山:“陈渊,我得提醒你一句,荆州我只拿下了一个沉猿道,其他的地方尚且还是丛六奇之地,难保路上有埋伏。”


    陈渊拱手作揖,“属下明白。”


    霍霆山挥手,“追寻之事不宜声势浩大,否则难免引得旁州注意,适得其反,我给你五百黑甲骑,你自行小心。”


    陈渊离开后,霍霆山继续在屋中,后面卫兵相继来报,先后带回去几个消息。


    卫兵查明,那几个除粪夫已出城了,且确实从西侧城门出城。


    邻居没有说谎,五个除粪夫八月前来到此处,再经查,这五人原先并非沉猿道本地人,据户籍宗卷记载,五人都是从益州来的。


    霍霆山抬头看天幕,半轮金乌沉下,橙黄的霞光铺满大半的天空,灿烂温暖,美丽得如同一副画卷。


    霍霆山:“先行回府吧。把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押回去,我晚些亲自审问。”


    从小巷出来的那一刻,霍霆山回首看了眼身后。


    那五个除粪夫八个月前到的这里,时间往前推八个月,那就是将近三个季度之前。如今是夏季,这个局起码是去年秋天布下的。


    去年秋天,那时他和夫人刚完婚不久,亦是赵天子驾崩没多久。布局者或许早就知晓丛荆州会按捺不住称帝,更知晓未来会有各州联合伐荆一事,因此选了荆州作设局点。


    只是荆州以北有三处险关,对方又如何会猜到他在沉猿道……


    一个思绪间,霍霆山自嘲笑了笑。


    对方又何须猜呢,只需在三处险关对应的关城都设局便可,广为撒网。反正孟从南夫妻住在临光郡,从那处出发,三处险关皆可抵达。


    “哒哒哒。”马蹄踏在青石砖上,皮毛黑亮的骏马回到假节府侧门前。


    府邸将近,然而骑在马上的男人却勒了勒缰绳。


    大黑马步子缓了下来,而后打了个响鼻,似乎不明白为何家门近在眼前,主人反而不进去。


    停顿半晌,霍霆山才松了缰绳。


    乌夜载着人从侧门进。


    “大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方才主母来问过一次您几时归。”卫兵道。


    霍霆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抬步往里走,才从侧廊进了正厅,就见裴莺过来了。


    如今入了夏,她换上了轻薄的纱衣,曼妙的身形愈发玲珑有致,美妇人向来披着的墨发也梳成了高髻,露出了一截白皙漂亮的细颈。


    金玉流苏发簪缀在鬒发中,缠金丝的流苏随着她缓步而来微微晃动,天际的最后一缕天光落在她的脸上和发上,仿佛溢着流光。


    霍霆山停在原地,不再往前走。


    裴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这个点还去城外兵营,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兵营无事。”霍霆山只是说。


    裴莺嘟囔道,“灵儿那丫头还未回来,早上明明和她说要回来用晚膳,难不成在外面玩疯了。”


    霍霆山顿了顿,随即抬手揽过裴莺,“多半是许久未见亲族,不住在外多逗留了些时间。夫人,我们先行用膳,待她回来再让庖房热一热菜。”


    裴莺有些饿了,这人又是从军营回来,在外奔波难免辛苦些,估计也腹中空空,“好吧,我们先去用餐。”


    夏日多蚊虫,待吃过夕食,裴莺没去后花园,而是回了主院。近来白糖脱销得厉害,连带着又带动了一批其他产品,裴氏日进斗金不为过。


    “你不忙?”裴莺看着随她回来的霍霆山。这人今日下午去了兵营,这般急匆匆去,按理说有要事才对。


    霍霆山:“待会儿再去书房。”


    于是裴莺先坐下整理账本了,她清账时,他就在旁边,也不做什么,只看着她。


    开始还好,但看久了后,裴莺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这人怎的今日有些怪……


    但才这般想,她身旁的男人起身,“夫人且先忙,我去书房。”


    裴莺心里那丝古怪随即散去。


    离开主院后,霍霆山并没有如他所说去书房,他去了假节府的一处偏远院子。


    在这本该人迹罕见的偏远角落,此时却灯光通明的有重兵看守。


    霍霆山踏进来时便闻到一股血腥味。


    吕红英的肩胛和手臂被撕开包扎后,仅随意拿麻布扎紧伤口,免得她失血过多而亡,士卒并没有重新为其上药。


    如今她被绑在梁柱之下,嘴巴里塞着麻布,双脚堪堪及地,头垂着,不见神色。


    她身侧的孟从南同样如此。


    “大将军。”卫兵见礼。


    霍霆山面无表情,“把吕氏嘴里的麻布除了。”


    麻布一除,吕红英垂着头大口喘气,双臂疼到麻木。


    和之前在房舍中截然相反,此时她不再大声呼喊说冤枉,而是低低笑了起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啊……”


    “何人指使你行凶?”霍霆山不理会她的念念有词。


    仿佛没听见霍霆山的问话,吕红英仍念叨着这几句。


    霍霆山轻啧了声,抽出腰间环首刀。


    刀光掠过,鲜血喷薄,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有重物砸落在地上。


    吕红英一愣,瞬间从方才的状态脱离,尖叫道:“南郎!!”


    刀太快,快到痛觉只是一瞬。


    孟从南怔住,直到有重物砸落,身体不住往左侧倾倒,他才后知后觉刚刚掉落的东西是他的右臂。


    右臂自肩胛处被齐根斩断。


    “何人指使你行凶?”霍霆山再问。


    他手中的环首刀沾了鲜血,随着刀身的下垂,鲜血在光亮的刀面上蜿蜒出赤红色的细蛇。


    烛火的光芒映在地上,映出那一滴又一滴自刀尖滴下的“朱砂粒”,仿佛是毒蛇悄无声息的吐着猩红的蛇信。


    吕红英这次不敢不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抓走了我的恭儿,让我们听从他们的指令,说如若不从,不仅是恭儿性命难保,小柔和进儿也会危在旦夕。他们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没得选择,我没得选择啊……”


    霍霆山眉心微动,“恭儿是你的第三子?”


    吕红英怯怯点头,“他是我和郎君在交州时生的,恭儿出世后家中生意才逐渐好起来,他是我们的福星。”


    霍霆山:“那人何时找上你们?”


    吕红英低声道:“一年前,最初我们当然不肯,为了躲避他们,我们还一连搬了数次家。但无论我们搬到哪里,最后都会被找出来……”


    她声泪俱下,“大将军,我们也不想的,灵儿是我们至亲,倘若有得选择,我们也不想陷她于险地。”


    霍霆山面色更冷,“荒谬。你们怎的会没其他选择,大可先应下那边,顺水推舟,后面再悄然将对方的计划透露给我,小丫头也会配合你演一出戏,将你们一家摘出来。莫不是对方行的是威逼利诱之事,除了用你幺儿性命要挟以外,还许诺完事以后给你们莫大的好处。”


    吕红英和孟从南面色微变。


    ……


    离开院子时,霍霆山按了按眉心,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身上,回去主院前特地去沐浴了番。


    他一坐下,裴莺就闻到了淡淡的香皂气息,不由夸赞,“霍霆山你进步了。”


    平日都是她催他去沐浴,今日挺自觉。


    男人淡淡笑了,“省得你一日到晚总嫌我。时候不早了,夫人安寝吧,这些账明日再看也一样。”


    裴莺有些纠结,还有一点就看完了。


    但霍霆山此时已帮她阖上账本,“账又非急事,何须通宵达旦,小心伤了眼睛。”


    账本都被他拿了去,她也不能说其他,只能洗漱上榻歇息。在堕入梦乡的前一瞬,裴莺迷迷糊糊的想着,今晚囡囡回来好似没动静,难道是玩太累了?


    女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黑暗里,许久许久过去,男人都毫无睡意。他再次翻了个身,轻轻将身旁人拥入怀中。


    长臂揽过怀中人的细腰,如巨蟒般慢慢缠紧,女人发出了轻轻的嘤咛,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霍霆山的手松开了些,但依旧圈着人和她一同浸在暗色里。


    *


    “哗啦。”浮着波光粼粼的河道边侧,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孟灵儿揪着河边的水草用力爬上岸,一上岸大口大口的喘气,但手下意识摸靴侧,待摸到了一把硬物才安心。


    那是陈使君在她生辰时赠她的短匕。


    就在不久前,她用这把短匕先后抹了两人的脖子。


    她,杀人了。


    第147章


    墨色铺染苍穹, 明月高高挂起,狡黠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将一草一木都微微映出光亮来。


    今夜的月色特别明亮。


    游了许久, 刚从河道上来精疲力尽, 但孟灵儿不敢坐太长时间, 怕对方也沿着河道寻过来。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


    小姑娘费力站起来, 踉跄走了一两步后似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借着月色在她方才上岸的草丛里仔细看了看。


    一枚圆润的珍珠落在草丛里。


    孟灵儿狠狠呼出一口气, 按了按胸口, 企图将那颗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摁回去。


    她拾起那颗本该缝嵌在她衣服上的小珍珠, 又将她上岸时压平了些的草丛拨乱。


    锋利的草叶将她的手指划出一道口子,但往日做女红时不慎扎到手指都会嘶嘶抽气的人,如今除了上岸后被冻得嘴唇微微发抖, 再也没有其他神情。


    做完这一切后, 孟灵儿顺手抽出靴内侧的短匕, 拿着刀直起身。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 除了惨白以外, 还有一种罕见的肃冷和锋芒,倘若霍知章此刻在这里,一定会发现妹妹此时的神情和父亲冷下脸来的神情有那么两三分相似。


    上岸点这一片都是荒郊,入目的是不远处密集的丛林和另一侧地势稍平缓、以矮小灌木为主的平地。


    小姑娘毫不犹豫往前者的方向走。


    她浑身湿透, 夜风刮在身上冷嗖嗖的, 但此时孟灵儿只觉得庆幸。还好如今是夏季,如若是冬季, 估计光是方才在河道里那一遭,就足够她今夜起高热。


    “嗷呜。”


    远处传来狼嚎声, 孟灵儿脚步一顿,最后还是进了丛林。进来又走过一段后,她停下脚步四处打量。


    今夜月光明亮,地上隐约可见月华投下来的斑驳。孟灵儿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处光斑最不密集的。


    她用短匕割开裙摆,切出一条长长的细带。细带一端系在匕首手柄处,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寻了及腰以上的一个定点,小姑娘用尽全力将匕首扎入树中。


    匕首是顶好的刀,轻易刺入树木里。


    完成这一步后,那道小身形退后几步,而后猛地往前冲,在地上跃起双手抱住树干后,脚踩在预定好位置的匕首手柄上,用力一蹬,借力上了第一个树杈。


    方才那一蹬蹬松了短匕,现在孟灵儿用力一拽细带,一松一紧,几番以后刺入树干的匕首脱落,她顺着带子将匕首收回来。


    继续往上爬。


    一直爬到高处,树冠枝叶极为密集的地方,孟灵儿才停下。也亏得她相对于成年男人来说轻许多,如今倒能稳当坐在树枝上。


    直到这一刻,孟灵儿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下来,仿佛是一台被皮带拉紧到极致的机器,在禁锢卸下后,机械才缓缓运转。


    记忆往回倒带。


    午时她在婶……不,在吕红英那里用膳后,刚吃完就觉得困了,当时她觉得有些不寻常,毕竟往日她并无午憩的习惯,但那股困意来得汹涌澎拜,居然是难以抵挡,她没忍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人被双手反剪在后,嘴里塞了布,腰上也绑了几道绳子,将她和骑马者绑在一起。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所以为的、依旧如幼时般疼爱她的亲族,背叛了她……


    她身上无秘宝,对方抓她定然是用她来威胁父亲。以娘亲对她的看重,若任其发展,父亲和娘亲一定会闹翻。


    绝不能如此,她得逃出去。


    她前面的策马者穿了一身黑披风,披风将她罩住,她看不清外面之景,只能感受到马匹奔跑时带来的颠簸。


    她在马上不断挣扎,但绳子捆得紧,连带着她的双脚脚腕也被从马肚下绕过的麻绳绑着。这些人赫然是要将她牢牢固定在马上。


    那时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两个时辰,马匹终于停了。


    一直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黑披风也被除去。


    她重见天日。


    不,已经没有“日”了。黄昏已尽,天光淡去,天幕上只有一轮愈发明亮的月。


    这支劫持她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只有十余人罢了。他们大抵怕穿行乡镇会遇到隐藏的幽州斥候,故而竟在旷野露宿。


    她不知这行人的目的地在何方,脑中只有一个“逃”的念头。


    他们下了马,解了她脚腕的绳子也将她放下来。


    后来在她的疯狂示意之下,这群人将她嘴上的麻布拿开了。周围是旷野,她喊破喉咙也无人搭理她,他们有恃无恐。


    她看着他们分出了些人探查周围,后面听闻一人取水回来,并和同伴说起渡口将至。


    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思量种种顾虑,她当即扬言说有内急,需要解手,让对方松开她手上的绳子。


    大抵是看她仅此一人,且还是个小女郎,也似乎得过幕后者的某些吩咐,他们没有对她置之不理。


    绑着她双腕的绳子解开了,改为系在她单手的手腕上,由一人牵着长绳的另一端领她入树丛中。


    她入了丛林后蹲下,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右靴外侧。


    没有人知晓当她发现那把细长的硬物还在时,她仿佛在庞大洞穴里绕行的迷路者,终于窥见了一缕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名为希翼的天光。


    她的短匕还在,还有希望。


    她尖叫了声,拉了绳子,告诉对方好像她被虫子咬了,此时伤口处又痛又麻,让对方帮忙瞧瞧咬她的是否是毒虫。


    那人没有怀疑。


    当他走近时,她一颗心跳得飞快。成败在此一举,如若杀不了这人,打草惊蛇,她后面是真的没机会逃出去了。


    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只想着要面前人死!他若不死,后面倒霉的是她,还有被她连累的父亲和娘亲。


    出刀、再狠狠扎进他颈脖好像只在眨眼间,对方温热的血飞溅到她脸颊上。她顾不得去擦拭,以没持刀的左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丁点叫喊声。


    放倒一人后,她绕行过这一片区域,遁着之前取水的那人回来的方向走,中途意外又碰上了一人。


    对方大惊,立马上来擒她,一个不慎也被她抹了脖子。


    但此时已惊动了其他人。


    一个轻敌的成年男人她能应付,但倘若十个一并上,她很清楚自己并无招架之力。


    逃,赶紧逃!


    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冲进了丛林。身后异响如同猎犬般如影随形,或许是天不亡她,就在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时,她看到了河道。


    当即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只是理论上学过凫水,最多在州牧府的浴池里划两下,跳河时只想着哪怕是死,也绝不能被抓回去成为把柄威胁她的双亲。


    人的潜力或许是无限的,她不但没淹死,还幸运的拜托了身后的追兵。


    回忆到这里截然而止。


    孟灵儿蜷缩着身子躲在树上,她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温热的血溅在她脸颊上,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小姑娘用手狠狠抹了把脸。


    但她脸上其实什么都没有,血早就在河里洗干净了。


    有夜风拂过,孟灵儿打了个激灵,又觉得冷了。她开始哆哆嗦嗦地开始拧水,把能挤出水的地方都拧干,但衣裳本质还是湿的。


    如果想明日不得病,应该赶紧下树寻个山洞把衣服脱了烤火。


    “下面有狼,可能也有人会寻来,不能下去。”孟灵儿喃喃道。


    于旁人只是一觉的时间,但这一夜对她来说特别漫长。直到天际泛起,孟灵儿才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哈切。”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小姑娘揉了揉鼻子,又探了下额头。还好,只是小感冒,没有起热。


    她站在树上张望了番,确认周围无人后才慢慢从树上下来,脚踩在地上时软了一下,但又被主人强迫着很快站直:“甘草麻黄可治风寒,亦可生食,我得先寻个药……”


    天上的红日逐渐高升。


    孟灵儿将用短匕切成小段的药草塞进嘴巴里,没有水,只能干嚼再努力咽下去。


    吃完草药,小姑娘抬头看天,头顶偏东侧的地方挂着一轮金乌,“得往北边走才行。”


    不管她如今在何处,她都要往北走。


    荆州的北部和三州接壤,从自到东分别是:雍州、司州和豫州


    司州是父亲的地盘,只要进了父亲的领地就好了。而昨日劫她的人后面并无人马立马接应他们,想来对方不是荆州那方的。


    往北走,去司州!


    *


    沉猿道,假节府。


    裴莺一觉醒来,已是巳时初了。洗漱完后,她问辛锦,“囡囡来否?”


    入住沉猿道后,明日母女俩都会一同用早膳。


    “并无。”辛锦回答,又想说不久前霍霆山提的一句,“夫人,大将军说今日议事结束。”


    裴莺怔了下,将这话理解为议事结束,先生得了闲,女儿重新恢复上堂。


    上堂时间早,她起得晚,因此平日女儿上堂都不会和她一起用早膳,午膳可能也不会,但晚膳一定会一起吃。


    既然女儿忙碌,裴莺自行用膳,早膳后继续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账本。


    账本才翻过几页,霍霆山来了。


    现在午时未到,寻常这个时间他很少在主院里,裴莺瞅了下他。这人径自在软榻上入座,还顺手拿过她之前放在小案几上的游记翻看起来。


    他罕见的闲适。


    裴莺低头继续忙自己的。


    他闲就闲吧,总不能像陀螺似的忙了那般久,歇也不让人歇。


    遂裴莺没管他,自己忙自己的。


    时间慢慢流过,中午女儿没寻来,裴莺也没去打扰她,她自认为不是控制欲强的家长,无需女儿事事都向她汇报。


    时间转眼到了下午,金乌西坠,天幕染上大片美丽的霞光,云层相隔在天空分布着,以灿烂的天空作底,天上的云层好像变成了一串串呈在橙色托盘上的烤肉。


    裴莺看着看着,馋了。


    “霍霆山,今晚我们吃烧烤吧。”裴莺笑了笑,“烤肉沾点白砂糖,滋味不要太好,上回囡囡一口气吃了五六串。”


    霍霆山喉结滚动了下,“夫人……”


    “就这般定了。”裴莺替他做决定,而后她转头对辛锦说:“辛锦,你去玲珑院走一趟。”


    辛锦领命。


    霍霆山看着远去的奴婢的背影,太阳穴跳了跳。


    “大将军。”过大江此时来报。


    本来坐在软座上的男人猛地起身,但迈步走到一半,察觉到一道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住僵了下。


    霍霆山停顿半息继续往外走,“如何?”


    “卫兵在巡视时发现有一封信从墙外被送入府中。”过大江双手递上信件。


    霍霆山接过,迅速打开,而后瞬间面如沉墨,眼底迸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拿着信的手不由收紧,手背上青筋浮现,将信件边角捏出深深的折痕。


    只见信中写道:


    送裴氏至长安,女儿可无忧。


    第148章


    “他找死!”霍霆山五指猛地收紧, 掌中信件骤然被他揉皱,似还不解气,他将纸团掷在地上。


    纸团弹着往前滚, 而后撞到墙壁又往回滚。


    长安。


    崔党一派已除, 五皇子早前被杀, 如今整个长安都在纪羡白手中。


    又是这个纪羡白这个老鳏夫, 他没能干的夫人自己娶一个就是,竟将主意打到他夫人身上。


    真该死!


    “大将军……”过大江不知为何忽然慌乱。


    霍霆山气在头上, 语气冰冷又带着燥:“作甚?”


    过大江疯狂给他使眼色。


    霍霆山稍冷静下来似想起什么, 迅速侧头看。


    只见方才那张被他揉成团随手掷了的纸团, 此时被裴莺捡起。


    这封从墙外被送进来的信外装特别, 为了最大程度的引人注意,信用朱砂绘边,再撒上金粉, 确保在阳光下亦能闪闪发光。


    纸用的也是上好的桑皮纸, 非一般人家能用得起。


    种种叠加, 足矣证明寄信方身价不菲。


    “夫人……”


    裴莺没理会他, 径自打开揉皱的纸团。


    这是何人送来的信, 竟叫他如此暴怒。


    信上的折痕一点点展平,里面清俊的字体露了出来。


    待看清信上所书,裴莺有种大脑一片空白的迷茫和荒诞感,每个字她都认识, 但组和起来无比荒唐, 荒唐到她的思绪如同废旧机械般霎时卡顿停止。


    纸上的朱砂字仿佛脱离了纸张本身,张牙舞爪的跃至她面前, 每个字都变成了长满尖牙利齿的虎兽,叫嚣着要食人血肉。


    裴莺几乎是本能的转头去看霍霆山, 眼眶慢慢红了,“霍霆山,这信是何意?囡囡,囡囡昨日不是归家了吗……”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霍霆山,“霍霆山,你快说话啊!”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夫人,小丫头昨日去吕氏那处后,至今未归。”


    最后四个字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面前人。


    然而她还是被惊到了,美妇人面色在刹那间煞白,脚也软了,若非及时被男人拥住,定会跌坐在地。


    事到如今,再无其他隐瞒的可能,霍霆山只好道:“孟从南夫妻被歹人收买,小丫头昨日在他们租的那处宅舍里被吕氏算计,被埋伏好的人悄然运出了城。劫走小丫头的是长安纪党,这伙人和荆州丛六奇水火不容,故而纪党不可能派大量的兵马在荆州内穿行。夫人,我已派人去寻小丫头了,估计不久后能有消息。”


    裴莺逐渐听不到后面的话,从“被埋伏好的人悄然运出了城”那里始,她的耳朵就开始嗡嗡作响,后面他说的话她再也听不清。


    满脑子都是,女儿昨晚没有回来。


    她的女儿被歹人劫走了。


    “霍霆山,囡囡不见了。”裴莺紧紧抓着他扶着她的手,力道之大,她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男人手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月牙印记。


    “会找回来的。”霍霆山看着她通红的眼,心头针扎似的难受,此时只能重复道:“我已派人去寻,会将小丫头寻回来的。”


    裴莺在他怀里闭了闭眼,清泪顺着眼角往下流,“都怪我,是我的错,我昨日就不该让她出门的。”


    霍霆山抬手帮她拭泪,他手掌没有一处不粗糙,拇指拭过她白皙柔软的肌肤,在上面带出浅浅的红晕。


    本来眼眶就红了,越擦越红。


    霍霆山一时没了章法,只好道,“夫人不必自责,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多年未见,他们陡然上门固然有些突兀,但对方提借钱一事未尝没有麻痹我们的意思,令我们觉得他们登门只为了打秋风,而无旁的目的。谁能料到与小丫头有昔年情谊的他们竟是个面白心黑的。”


    裴莺流着泪喃喃道:“就算不阻止她出门,我也和她一起去的,怪我逃避……”


    过大江站在门口一脸无措,不明白这事主母怎的就揽上身了。


    但霍霆山敏锐察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她不是那个“裴氏”,和孟家无什感情,也不清楚过往他们如何相处,或许因此才拒了吕氏的邀请。


    本无可厚非,偏偏女儿出了事。


    不过……


    拥着怀中的人,霍霆山生出一种不为旁人道也的庆幸,幸好她未同去。


    这回和当初不同,当时夫人是在并州肖江郡的云绣楼失踪。肖江郡周围那一片都是并州领土,他那时已经拿下并州,别说一个大郡县,就算旁边几个小乡县,倘若他执意要封,也不是办不到。


    说白了,并州在他掌控之中,他能一手遮天。


    但如今他才拿下一个沉猿道,其他的郡县仍属于荆州,他领兵过去绝对会被守城军抵挡。待耗时攻下守城军,就算贼人当时真在城中,听到风声早就跑远了。


    此番追寻难度和之前绝非一个级别。


    裴莺原本木然的眸子忽然动了动,目光缓缓下移,移到仍被她拿在手心的桑皮纸上。


    霍霆山注意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脸色剧变,“裴莺,我告诉你,你休想!”


    话毕,他一把夺过裴莺手中纸团,单手收紧便将纸张重新揉成团,从房中扔出去。


    “可是囡囡被抓走了,她还那么小,连十八都没有,抓她的又是些男人,万一那些人手脚不干净。”裴莺感觉她要疯了。


    光是想想,那画面便能轻松焚烧掉她的所有理智。


    “夫人对长安纪党有价值,那些劫走小丫头的人先前定然得了令,他们不会动她,哪种都不会。”霍霆山安抚道。


    裴莺红着眼开始挣扎:“可是如果那边一直没有如愿……”


    “你以为你去了长安,小丫头真就能回来了?纪羡白那厮能用这种卑劣至极的手段,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守信之人吗?真去了长安,那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没回头。他需要一个拿捏你的软肋,又如何肯轻易放人?裴莺,你冷静些!”霍霆山紧紧抱着怀中挣扎的女人。


    在他的逐渐严厉的呵斥中,裴莺觉得有什么沉下去了。沉下去的部分凝成一个冷静的自己,点头赞同霍霆山的说法。


    确实不该去长安。


    谈判都未谈判,事情还远没有走到那般的地步,且今日才是囡囡失踪的第二日,此地距离长安甚远,囡囡肯定还未到长安。


    此时去寻人,很大几率能寻回来,现在说前去长安为时尚早。


    但漂浮着的另一半自己痛苦且逐渐歇斯底里。会控制不住的想女儿在外吃的苦,担心她被陌生男人轻薄和虐待,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还忧心女儿被至亲背叛后情绪崩溃。


    太多的担心,全都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口。


    以前看新闻听闻哪家孩子在缅北被人绑了,绑匪要巨额赎金,被绑架者家里不惜砸锅卖铁、甚至背了一屁股债都要将赎金凑齐送过去。


    那些家长不知晓给了钱后有可能会人财两空吗?自然知道的。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选择交钱,因为被绑走的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裴莺,给我一个月时间。”霍霆山俯首弯腰,与怀中人彼此贴着额头,而后亲了亲她的泪眼。


    “霍霆山,我不能没有囡囡,求你帮我找她回来。”裴莺通红的眼里沁着泪,和他对视片刻后埋入他怀里,眼泪打湿了霍霆山的衣襟。


    分明只是带着少许热度的泪,却叫霍霆山心头有一块好像被火灼了一般疼痛难奈,为她的生分,也为她的落泪,“她也是我的女儿,夫人何需和我如此客气。”


    裴莺埋首在他怀里,手揪紧了他的衣袍,将其弄得皱巴巴的。


    *


    荒野。


    孟灵儿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自己跨出一方丛林又进了另一方树林。有时候风拂过,吹得云层遮住了红日,没了太阳,瞬间失去了方向。


    她不得不停下来,寻一轮断木,观察断木缺口的年轮,以此来判断南北。


    脚步一直未停,饿了吃野果,渴了就吃那种酸果子,挤出汁水来喝,尽量不去饮用溪水。


    娘亲说过,水里有看不见的小虫子,饮水最好煮开了喝才安全。但现在她身上没燧石,火折子在河道里泡水不能用了。


    中途她经过官道,并非没有遇到过来往商队,但孟灵儿不敢拦下这些商队。


    孟从南是她生父的堂弟,那等至亲尚且信不过,更何况其他商贾。


    万一对方看她孤身一个小女郎,要行不轨之事,她势单力薄,杀得了一个,未必杀得了一群。到时起了争执,对方将她扭了送官府,更加不好了。


    父亲如今还在和荆州开战,倘若被荆州这边知晓她在这里,肯定对战局不利。父亲辛苦拿下的沉猿道,如何能因为她而让出去?


    躲在草丛里,避开这支商队以后,孟灵儿继续往北走。


    时间一点点流过,天上的金乌逐渐西沉。孟灵儿气喘吁吁的爬上了一个小土坡,思索着今晚在何处过夜。


    每一回喘气都愈发口干舌燥,喉咙干渴得几乎要冒烟,久站后还有些头晕目眩,她太久没喝水了,这时孟灵儿也意识到单靠野果的汁水并不足以支撑她的身体需求。


    得找干净的水源才行。


    这时前方有炊烟袅袅,在乡野中徐徐升起数道浅浅的白痕。


    孟灵儿稍怔,抿了抿干裂的唇,最后朝着炊烟的方向迈进。在天上只余一层浅浅天光时,她来到了炊烟升起地。


    这是一个独立于乡郡以外的小村庄,方才在高处时,她粗略数了下炊烟升腾的股数和看得见的房舍,联合两者,她猜测这个小村庄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人。


    就当她慢慢靠近村庄时,忽然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孟灵儿藏身入丛林,静心打量外面,只见四个幼学之龄的小儿赶着惊醒的羊回村庄。


    没有孩子,没有成人。


    孟灵儿从树丛里走出来,吆喝几个小童。


    小女孩闻声转头,看到生人也没怕,只好奇得打量着这个浑身灰扑扑、脸上抹了泥,瞧不出具体模样的小娘子。


    小女孩走过去,“你是何人,怎得会在此处?”


    孟灵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商贾之女,随家中人行商为生,不巧路遇林匪和家人失散,想向你家买两颗燧石。”


    她出门向来有系荷包,但被那些人扯掉了,不过没关系,她身上还有首饰,以短匕削下一小块银子足够用。


    话毕,孟灵儿拿出小银块。


    怕财帛动人心,因此银块她削得很小,只有四分之一的指甲盖。


    那小女孩见了闪闪发光的银子被定住了,“姐姐,两块燧石要不了这般多银子的。”


    “那你再给我捎顿饭来,还要水。”孟灵儿说将小银块塞她手里。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姐姐,这不你随我一同归家吧,这银子可让阿父阿母做一顿大餐了。”


    “不了,我在此处等你。”孟灵儿摇头,“我饿了,你速去吧。”


    她不会进村,虽说这个村子可能民风淳朴,但也不无另一种可能。


    小女孩拽着银块走了两步,“姐姐,你在此地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孟灵儿:“行。”


    待小女孩离开后,确认周边再无一人,孟灵儿迅速上了树,藏到密集的树冠里。


    天幕上的余光慢慢湮灭,天色暗了下来,大概两个多钟后,孟灵儿从树叶缝隙看到有火光逼近。


    她定睛看,来了两人,一个身形矮矮的,是方才的小女孩,另一个比小女孩高许多,身形修长,听声音好像是个少年。


    “阿兄,就在那里,方才姐姐在这里的。”


    “这没人啊,你莫不是记错了?”


    “没记错。”


    孟灵儿往他们身后看了看,并无其他人,于是迅速从树上下来。


    郑羽惊了下,忙拉着妹妹郑可往后退,待看清面前是道纤细的身影时呼出一口气,“小娘子惊煞我也。”


    孟灵儿看向他手上的木食盒,主动伸手,“谢过。”


    郑羽将盒子递过去,“我听家妹说小娘子路遇林匪和家人失散,不如在村中歇息一夜,待明日我带你去县中报官如何?”


    孟灵儿接了盒子,闻到饭菜香味了,腹中不住咕噜噜的叫,当即也不管这对兄妹,直接席地而坐,揭开盒子就开始用膳。


    小女孩记着她要水,这食盒内有汤,孟灵儿顾不上汤,直接捧着饮了一大口。


    待热汤入腹,才觉干渴得仿佛要冒火的嗓子好了许多,她拿了木筷开始迅速用膳。


    风卷云残,看得一旁的郑氏兄妹一愣一愣的。


    待用完膳,孟灵儿随意一抹嘴巴,“我要的燧石呢?”


    郑羽拿出两枚燧石给她,“这一片的夜里山中不仅有狼,还有黑瞎子,前些日有个猎户入山就遇到黑瞎子了。黑瞎子你知道否?它们不似虎豹袭人时会以獠牙锁喉,黑瞎子向来喜欢吃活的,倘若碰到黑瞎子,那是恨不得快点去见阎王爷。”


    孟灵儿眼里掠过一丝恐惧,但没说话。


    郑羽扶额,“你这人怎的这般倔犟?”


    “你们回吧。”孟灵儿说。


    郑羽想了想,问她,“村中有两个入口,你说你和家人失散了,或许他们如今也在寻你,你叫什么名字?倘若有人入村寻你,我告诉他们一声。”


    孟灵儿本想继续沉默,但想到她失踪,双亲肯定会派人来寻她,若是因此错过反而不美。


    然而寻她的也有旁人,不能用真名,而父亲和母亲的姓氏太张扬,对方肯定会知晓。


    脑中有电光掠过,孟灵儿说:“我姓陈,叫陈彐火。”


    第149章


    “陈彐火?这个名字好生奇怪。”郑羽嘟囔。


    孟灵儿拾起一根树枝, 一笔一划的在地上将这三个字写出来,“陈、彐、火,你看清楚了吗?”


    “哇, 姐姐你会写字!”郑可小女孩的重点在其他地方。


    孟灵儿终于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我的双亲非常疼爱我, 给我请了夫子教我识字。”


    郑羽还想多说, 却见少女已转身,“我要休息了, 你们回吧。”


    “你就睡这儿啊?”郑羽问。


    那道身影隐入了丛林中, 没有给他回答。


    郑可将地上的木食盒收拾好, “阿兄, 我们回去吧。”


    郑羽回头看了两眼,和妹妹回去了。


    *


    假节府。


    “大将军,膳食热好了。”辛锦将热好的饭菜端上。


    霍霆山挥手让女婢退下, 待对方离开主屋后, 起身朝窗牗旁的走去, “夫人先用膳。”


    裴莺坐在临窗软榻上, 手里拿了本书, 方才一直在看书,但如若不是许久未翻过一页,也如若不是书一直都是倒着的,真叫人认为她在专注看游记。


    她仍一动不动, 好像没听到霍霆山的话。


    男人不再言语, 走到软榻旁,长臂一伸直接将榻上人捞起。她仿佛是一只被惊动的夜莺, 猝然回神下意识挣扎,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霍霆山将人抱到小案几前, 并没将人放在旁边,而是坐在裴莺身后,把她圈在怀里,手臂从旁侧越过她,将前方的餐盘拉近,“夫人徬晚没吃,且来用些膳。”


    裴莺摇头,“不想吃。”


    事发后到如今,她还是浑浑噩噩的,总是控制不住去想那些糟糕的画面。


    “不用膳如何成。”霍霆山长眉皱起,换了个说法,“待小丫头被寻回来,她看到夫人那般憔悴,你叫她如何能不愧疚?”


    裴莺微微一震,像是枯槁的树木终于得了生机的雨露,总算有些动力。


    其实还是没有食欲,但裴莺努力吃了小半碗的梁饭,又吃了一碗小小的蛋羹,而后放下了玉箸,“吃饱了。”


    霍霆山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腹部。


    裴莺被他这出其不意弄得往旁边躲,有些恼道,“霍霆山你作甚?”


    “依我看还平得很,哪有吃饱,再用些。”霍霆山拿起玉箸夹了两块鸡脯放她碗里。


    “不想吃。”裴莺小声道。


    霍霆山把玉箸塞她手里,“假设小丫头五日后归,而五日夫人顿顿只食半碗饭加个蛋羹,每日消瘦一斤,五日后就是清减了五斤。夫人觉得人少了五斤,旁人能否看出来?”


    裴莺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将那两块鸡脯吃干净,眼角余光见他拿了另一双玉箸,忙道:“真不要了。”


    男人轻啧了声,“放只兔儿在此处吃得都比你多。”


    裴莺不理会他,从他怀里出来又回到软榻上。


    重新热过的夕食不少,是两人份的,裴莺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剩下不少。


    之前那碗梁饭未用完,霍霆山也不在意,他并不换碗,迅速将一桌子饭菜扫干净。


    这一顿算是夜宵了,吃完没多久该歇息了。平日晚间两人睡前都会聊聊天,随意聊,聊裴莺所描述的现代,也聊霍霆山过往出征看到的一些趣闻。


    但今日的夜晚尤为安静。


    裴莺躺下后没多少聊天的欲望,哪怕身旁人寻了两个话题。


    黑夜里,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而后听见一声在耳畔旁响起的喟叹,“仍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裴莺随口搭话。


    “如若能提前十年遇到夫人,我想今日徬晚时夫人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他淡淡道。


    虽然未说太明白,但裴莺听懂了。


    片刻的犹豫,是指她曾有一念想要前往长安。而提前十年,那时相遇他们间或许能有个亲子,女儿被抓,她还有另外的亲子,哪怕不顾及他这个丈夫,也会为了另一个孩子尽可能的冷静下来。


    “霍霆山,这世上没有那般多如果,就算十年前相遇,站在你面前的亦不是‘我’。十年前,你未有现在的空闲,且很可能那时忙于功业,对儿女情长不屑一顾,在错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不一定有结果的。”裴莺低声道。


    她知晓他今晚有这番的感慨,多半是徬晚她的态度令他有些难受。


    女儿和丈夫、继子等两个选择放在一起,她第一反应、打心底里选择了女儿。


    他忽然将她翻过来,两人面对面:“夫人于我是对的人,那我于夫人如何?”


    周围昏暗得很,连窗牗都落下了遮光的帏帘,室内一片昏暗,然而饶是如此,裴莺却仍有一股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他在看着她,目光灼灼。


    裴莺轻轻嗯了一声。


    “‘嗯’是何意?”他不依不饶。


    裴莺微微偏开头,企图逃离那道目光,“是对的人。”


    “夫人敷衍我否?”他先握住了她的手腕骨,随即顺着往上,捏了捏她的指尖。


    那只大掌很是温暖,似有无形的丝线缠绕上,将她的思绪牵扯回今日傍晚,是这双手在她慌乱时稳稳的支撑着她。


    裴莺被他捏着的手挣脱出来。


    霍霆山动作微滞。


    但下一刻,一只柔软的素手靠入他掌中,手指滑入他的指缝,慢慢和他十指相扣,“霍霆山,你是对的人。”


    手掌还未完全相贴,就被他牢牢抓住收合。黑暗里,有人低低的笑了,“我就知晓夫人心悦我。”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


    *


    荒野。


    在树上睡了一觉,起来时孟灵儿挠了挠脸颊和颈脖处的蚊子包,随后从树上下来。


    此时天幕泛着一层浅浅的鱼肚白,再过两刻钟左右才天亮。但孟灵儿等不了了,她是从河道里逃生的,对方定然沿河道展开搜索。


    她得赶紧离开。


    但走过一段后,孟灵儿忽然停下。


    先生曾说过,大江奔流入海,河流大多是自西向东流。但根据地势的不同,有从南至北和从北至南两种。


    “那条河好像是从北至南,那我往北走,说不准会遇到那些人。”孟灵儿喃喃道?


    但担忧归担忧,她还是继续往前走。


    要尽快回到司州。


    孟灵儿并不知晓,在她离开几个时辰后、当时间来到下午的未时初,一队人马从她来时方向摸到这个坐落于郡县以外的小村子。


    为首的男人面上带疤,浑身戾气,“前去寻人问问,村中是否有外人来过。”


    那人领命,但刚下马,又被刀疤男叫住。


    “常都伯?”那人疑惑。


    “罢了,你回来,让庄响前去。”常鸣远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庄响你去看看,莫要问成人,挑些稚童来问,若旁人问起,你就自称是那小娘子的亲眷,必要时刻还可赠以蜜枣铜板。”


    被点名之人生了一张和善圆脸,在这群面无表情的男人中显得分外慈眉善目。


    庄响领命。


    其余人等候在村子外,大概一刻多钟以后,庄响回来了。


    “常都伯,有发现!”


    他激动道:“昨日徬晚有个独身的小娘子来到了村子,那黄口小儿说对方很是狼狈,面上、身上都很多草叶和泥,不见容貌,看着像在丛林中钻了许久。小儿还说那小娘子当时叫住了郑家的孩童,以身上银钱换了两块燧石和一顿餐食。”


    刀疤男眼中有亮光划过,忙问,“后来如何?”


    庄响却摇头,“那小童不知后续。常都伯,属下猜测她应该在郑家。”


    “都随我去瞧瞧。”常鸣远从马上下来,领着人进村。


    本以为此番接的是个简单任务,未曾想那丫头竟诡计多端,还身手不凡。一个不察竟叫他们被个女郎杀了二人,对方还逃之夭夭。


    此事如若传回长安,定叫人笑掉大牙,往后他还如何能在同僚里抬起头来,更罔论继续得纪大司马重用。


    绝不能让裴氏之女逃了。


    村中人口不多,他们随意问问就寻到郑家了。


    直接入前院。


    “你们是何人?”在前院编竹篮的郑母惊愕。


    常鸣远并不在意她,他身后的士卒迅速入屋,将算不得大的房舍利落搜了遍。


    “常都伯,并无发现。”


    “屋中只有这个妇人,其他人估计是出去了。”


    搜索很快结束。


    常鸣远将目光移到郑母身上,“昨日那小娘子如今在何处?”


    “什么小娘子?”郑母面色发白。


    常鸣远抽出刀,一刀将郑母编到一半的竹篮砍烂,“老实回答问题,你也不想步它的后尘。”


    郑母惊得面无血色,“您、您说的那个小娘子,我没见过她,我不知晓。”


    “莫要胡言。”长刀横过,直接架在郑母的肩膀上,刀刃还差一寸就碰到她的颈脖。


    郑母惊得抖如筛糠,“我真不知晓,那小娘子未曾进村,她只托我家孩儿捎带一顿饭。在外用过膳后,她便离开了,我与她非亲非故,真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人隐瞒至此。”


    常鸣远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妇人,她面白如纸,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昏过去。


    倒能看出她倒没说谎。


    就当常鸣远欲要收刀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回来了。


    常鸣远准备移开的刀刃停下,于是郑羽和郑可回来时,看到院中满是陌生人,而对方还拿着刀刃架在他母亲的脖子上。


    “娘?!”郑羽面色大变。


    小女孩没见过这般场景,直接吓懵了。


    “小子,我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答完了我放过你娘;倘若你和我耍心眼儿,我把你娘的首级切下来泡酒。”常鸣远冷厉道,他面上的疤痕在此时仿佛成了一条活过来的长虫,分外骇人。


    郑羽不过年十五六,瞬间被他震住,“有话好说,千万莫要伤我娘。”


    常鸣远:“昨日那个村外的小娘子衣着如何?”


    郑羽努力回忆,“我碰上她时已天黑,具体看不真切,只记得她穿了一身青绿色的衣裙……”


    顿了顿,郑羽恍然补充,“裙摆面上似有银色流光闪烁,如繁星坠落,但很是破烂。”


    常鸣远又问,“面容如何?”


    郑羽摇头说,“当时她站在暗处,加之面上好似有泥巴,她……她一个小娘子,我不好盯着她看。”


    十五六岁,这个年岁该议亲了。常鸣远倒无怀疑他最后一句:“她如今在何处?”


    郑羽:“我不知晓,昨夜我和她说村外有黑瞎子,让她到村中住一宿,明日我和她一同去县中报官,但是她拒了,随后回到林中。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给银钱买我家饭菜,我捎带饭菜给她已是两清,并没再问其他。”


    常鸣远眯了眯眸子,“报官?她声称自己是什么身份?”


    “她说她是商贾之女,随家中人行商为生,不巧路遇林匪和家人失散。”郑羽说。


    常鸣远冷冷一笑。


    商贾之女?呵。


    “我所知已算盘拖出,请您莫要伤害我娘。”郑羽恳求道。


    常鸣远收了刀,领着人走出郑家,却不是立刻离开村子,而是到旁边邻舍家搜索。花了半个时间将整个村子翻过来,确实未找到人后,常鸣远这一行才离开。


    待他们离开后,郑可低声道:“阿兄,你方才未说那个姐姐的名字。”


    郑羽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这行人来者不善,多半和那小娘子有仇。名字一事仅此我俩知晓,全当做回好事。”


    小女孩点点头,“阿兄说得是,说不定有福报的。”


    ……


    同一时间,另一队人马从东向西行。


    这队人马马匹健壮,骑马者黑甲加身,为首之人俊容肃冷,他一夜未眠未休,中途又遇到几波各方阻拦势力,兼之煎熬得过分,如今眼底隐隐有红丝。


    “陈使君,那边渡口有发现。”


    第150章


    “渡口处的老翁说, 昨日亥时有一伙人问他借船。他本不欲借,但那行人亮了刀,老翁无法, 只能从了。”卫兵道。


    陈渊一边策马往渡口方向去, 一边问:“同行中人有一小娘子否?”


    卫兵:“未有。”


    就这两个字, 令陈渊拿着缰绳的手一顿, 他仔细琢磨了那两个字,眼底划过一丝亮光。


    渡口很快到了, 陈渊翻身下马, 之前的船家老翁被另一个卫兵看守着。老翁见又来一行人, 且个个高大健壮, 腰间还配了刀,顿时抖如小鹌鹑。


    “官爷,老朽未曾犯事, 还请各位官爷高抬贵手, 放老朽一条生路。”


    陈渊开门见山问:“昨夜亥时, 前来向你借船的那一行有几人?你确定其中未有一小娘子?”


    “约莫有个七八人。”老翁回忆着:“老朽很确定皆是清一色的郎君, 个个高的嘞, 腰上还配了刀。”


    陈渊又问:“这行人中是否携带大号的行囊?”


    老翁摇头,“未有,皆是轻装来的。”


    “他们向你借船去往何处?”陈渊继续问。


    说起这个,那老翁很是郁闷, “他们只留下一句‘到时在下游归还船只’便驾船而去。后来我还是借了高老头的船, 一路追随,最后才拿回了自己的船。”


    “他们在何处下的船?”陈渊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那老朽说:“说来倒也奇怪, 他们瞧着是同行,却是分批下船的, 分了好几批,有的去了河道东侧,有的去了河道西侧。”


    陈渊领着人退开一段距离,开始分配任务,“丁然,你领一队人从方才方向继续在陆上搜索,韩原、洪广晟……”


    陈渊一连点了许多人的名字,“你们随我乘船去下游。”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万般阻挠,各类势力都是小股小股的,很像是他州斥候,也可能是荆州那方派出来的兵马。


    应敌、兼之沿路不断分散兵力搜寻,一日过去,原本的五百人,如今只剩下五十人不到在身侧。


    而剩下的人还得继续分散。


    只能如此行事,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离开的路线,唯有在沿途接连分散人力追寻蛛丝马迹。


    现在终于找到一丝线索。


    但陈渊并不确定这是否是对方故意而为之,不敢让所有人都顺着河道往下寻人。


    *


    天上的金乌缓缓西坠,孟灵儿透过林叶看着天空,心道又一天将结束。


    距离她离开家,已经三日。


    “嗷呜。”林中有狼嚎响起。


    想到那个少年说林里不仅有狼,还有黑瞎子,孟灵儿只觉一阵凉意攀上脊背。


    她是见过黑瞎子的,就在去年的冬狩。那时父亲猎了头大虫,大兄后来猎了一只黑瞎子。那头黑瞎子的一只爪子就有她大半脑袋大,一掌下去,绝对能拍碎成人的脑袋。


    不知是想到了黑瞎子,还是旁的,孟灵儿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她忙环顾四周,但林叶如初,和方才无什区别。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不是错觉,好像真有股腐臭味。


    她想起了先生说的话,有些大型的食肉动物身上是有气味的,如若闻到这股气味,说明那只食肉动物距离自己不远了。


    孟灵儿头皮发麻,下意识握紧新编的草藤背包,她再次左右看,迅速选定了一棵笔直笔直的乔木,利落开始爬树。


    这两日总在爬树,小姑娘的爬树熟练度日益精进,很快上去了。


    上树以后孟灵儿开始捣鼓自己的包,背包以藤植编织,前面有两条较长的带子可穿过双臂。包不算大,里面装了一些她沿路采摘的、可食用的野果。


    昨日徬晚吃了饱饱的一顿后,今日她只吃了一只野兔和一些果子,都不是易饱腹的,如今又饿了。


    孟灵儿拿匕首削了两枚果子吃,吃完后开始睡觉。


    夜晚的丛林和白日不是一个危险级的,晚上贸然前行说不准更危险,且那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如一块巨石般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觉得,她很可能踏进了某个大型野兽的领地,甚至那头野兽如今正在暗处打量着她。


    *


    另一边。


    天色浓黑,今夜月光明亮。常鸣远领着众人继续前行。


    下午时他在那个小村子内收购了两条猎犬,为了方便控犬,半威逼半利诱还带了个村民同行。


    裴氏之女的荷包在他这里,以猎犬寻人,能少走许多冤枉路。毫不夸张的说,如今他们所走过的路,都是那丫头走过的。


    “常都伯,前面是密林,如今已天黑,我们此时进去怕是不太安全。”庄响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担忧道。


    那猎犬的主人也道:“官爷,这林中狼虎黑瞎子皆有,夜行甚是危险,您看等明日白天成吗?”


    其他人附和。


    常鸣远却说:“追寻了两日,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她一直在往北走,她欲回司州。晚上你们觉得危险,难不成她就不会觉得了么?那丫头定然是寻了个地方躲起来,我们本就与她相距小半个白日的路程,加之白日赶路肯定比她快,说不准她如今就在前面一里的位置,如今趁她停歇,正好将她擒住。”


    他位列都伯,是这行人里的头目,队伍里的人可以提建议,但最终如何,还是得他拍板。


    如今常鸣远执意要进密林,众人也只能跟着。他们点了火把、牵着猎犬,一字排开入内。


    孟灵儿睡在树木高处,深夜的某个时刻,她好像听见了犬吠。小姑娘猛地从梦中醒来,初时还以为自己幻听了,那犬吠声是梦中而非现实。


    “汪汪——”


    远处又是两声犬吠传来。


    她骤然僵住,分明是夏日温度适宜的夜,却令她宛若坠入寒冬。不仅有犬吠,她还在远处看到了火光。


    “怎、怎会如此。”孟灵儿惊惧地喃喃道。她有想过对方会寻来,但从未想过对方速度会如此之快。


    对方手上有犬,手里还有她的荷包,一定会寻到她的。


    她该如何是好……


    巨大的恐惧浪潮似的袭来,令她不住瑟缩成一团,甚至开始发抖,“逃,他们还未寻来,只要逃……”


    自言自语的说了片刻,孟灵儿仿佛才汲取到了些动力,就当她想要下树时,敏锐听到了些其他动静。


    草木被拨动,有枝条折断了。这种动静绝非兔儿或山鸡那种小型生物能发出来。


    孟灵儿怔住,随即睁大眼睛看底下。但她之前特地挑选了树冠茂密的林木作掩护,如今树冠倒是阻隔了月光,令她看不真切下面之景。


    看了半晌,只隐约看到一抹转瞬即逝的、仿佛是幻觉的白。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孟灵儿用力吸了两下鼻子。


    她又闻到那股腐臭味道了,比之前浓烈了许多,也预示着她此前的猜测无错。


    底下真的有一头野兽。


    或许对方在守株待兔,一直在树下等着她。


    大虫会上树,底下的显然不是大虫。不是大虫,难不成是狼?还是黑瞎子……


    孟灵儿不确定。


    但她知晓另一件事,底下有野兽,这会儿她若是下去,说不准不用等那些人寻她,她就被野兽吃干净了。


    小姑娘坐在树上转头看向远处的火色,眼里有幽光闪烁。


    ……


    常鸣远一直随猎犬深入丛林,但某个时刻,本来不时会吠两声的猎犬发出了呜鸣,摇着的尾巴也夹到了后腿之间。


    猎户一看就变了面色,“官爷,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可能有猛兽。”


    常鸣远也看见了猎犬的异样,心下不由有些犹豫。


    之前为了寻那丫头的踪迹,他这支队伍分散了不少人,虽说对方逃跑后他立马通知沿途接应的同僚,但同僚还未赶来,此时他们这一队人剩下十个不到。


    如若在林中遇到野兽袭击,他们能否顺利脱身也是个问题……


    思绪动摇间,常鸣远陡然看到不远处的高位、大概是树上的地方燃起了亮光。


    他眼瞳微微收紧。


    其他人亦大惊道:“她在那里!”


    “这是何意,挑衅吗?”


    确实是挑衅,因为下一刻火光之处还传来喊话,“我劝你们这些鼠辈莫要再跟着我,早些自行散去吧!否则待我归家,我让父亲将你们切成十八段丢到荒野去喂狗。”


    常鸣远目眦欲裂,“好生嚣张。走,过去将那丫头擒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她还如何大放厥词。”


    “常都伯,说不准是对方故意而为之。”庄响迟疑。


    常鸣远冷笑,“怕这怕那,如何升官进爵?”


    最后四个字刺激到了其他人,他们迅速看了同伴一眼,心里逐渐坚定。他们人有不少,皆配有刀,还怕猛兽不成?


    “随我前行。”常鸣远下令。


    不远处的孟灵儿看到对面的火光逼近,在他们行进到一半时,迅速将自己手上小枝条的火团熄灭。


    她慢慢拽紧了拳头,心里不断祈祷树下的那个大家伙赶紧走。


    是的,刚刚她看见了。


    她这棵树下有一头黑瞎子,体型庞大,估计不仅成年已久,还是头公的。


    恐惧的同时,孟灵儿又不由庆幸,还好方才她未下树,否则该成了这头公罴的盘中餐。


    有枝叶折断的声音传来,树下的庞然大物慢慢朝着常鸣远一行人走去,孟灵儿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遥望不远处的火光,只见半晌后那边陡然有人惊呼,有人迅速拔刀。


    犬吠、兽吼和有人在惨叫,那边乱作一团。


    虽然没身在战场,她却仿佛身临其境,孟灵儿用力搓了搓冰凉的手,有些哆嗦的开始下树。


    趁那边打架,她得赶紧溜。否则那边一旦决出胜负,倒霉的就是她。


    从树上下来立马开跑,然而没跑多远,一股巨大的危机感骤然出现,如阴云般笼罩在她头顶上。


    孟灵儿不住回头看,而这一眼,她和不远处的常鸣远四目相对。


    对方追着她来。


    “莫要跑了,你以为你真能跑出去吗?”常鸣远狞笑。


    孟灵儿没搭话,回过头继续奔跑。


    常鸣远身量高,而且他是兵卒出身,两方的距离很快缩短。在自认为距离够短时,这个雍州的都伯一个飞扑,宛若饿虎扑食,将前方的小姑娘摁在地上。


    “方才不是很嚣张吗?如今还不是乖乖到我手上。”常鸣远笑道。


    他本来是双手一并摁住人的,如今松开一只手去摸索绳索,却未料到身下的小娘子这时突然爆发出一股远胜于普通女郎的力量。


    常鸣远单手没能控制住人。


    而孟灵儿抓住他松懈的这一瞬间,迅速在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往后一扬,糊了常鸣远一脸。


    在对方被蒙蔽了视野低咒时,小姑娘飞快抓住前面粗壮的草藤用力一带,凭借着双臂的力道让自己往前滑行一小段,从对方的身下溜出来。


    孟灵儿迅速起身。


    待她完成这套动作,常鸣远已擦干净脸,“使这些雕虫小技,除了激怒我别无他用。”


    他们这一片顶上树冠稀疏些,月光照了进来。孟灵儿看着面前半隐在月光里的高大男人,努力定了定神。


    耳边仿佛回响起那人曾经说过的话:“世间男儿多半轻视女子,倘若你的对手是个高壮的成年男人,初时可以用惧色令对方轻敌。”


    孟灵儿一顿,面露恐惧:“我父亲是霍幽州,你若敢抓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常鸣远闻言大笑,“霍幽州?你也只能说说,估计下半辈子都见不着他了。”


    话毕,常鸣远再度上前擒人。


    孟灵儿匆忙侧身闪避。


    那道低沉嗓音仿佛近在耳畔,“如果要取对方性命,最好是趁其不备一击毙命,必要时可以晚些亮兵器。”


    常鸣远没想到这小丫头这般灵活,抓了几回都未抓到人,顿时更恼了,最后抽了刀。


    大司马只说将人活着带回去,如今非常之时,他行些非常之事也可理解吧,总归最后会留她一条小命。


    孟灵儿见对方抽了刀,眉心跳了跳。


    在对方再次袭来时,她闪到对方没持刀的左侧,先以手格挡挡下对方的徒手一击,再借着旁侧树木伸出的小枝蹬腿上跃,从侧边瞬间转到对方的后方。


    察觉到身后阴风阵阵,常鸣远二话不说将刀刃和刀背反转,再猛地朝后反手一刀,但他身形高,这一刀在孟灵儿陡然蹲下闪躲时,只能从她头上掠过。


    孟灵儿蹲下时,目光落在常鸣远的下身上。


    “男人的耻骨非常脆弱,可蓄力对其一击。保命无对错,那种时候无需拘于礼法,更无需羞怯。”那道平稳的声音好像再次响起。


    一击落空,常鸣远正欲转身。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恐怖的剧痛从下身传来,痛得他面色剧变,本来站得笔直的腰也立马弯了,一张脸皱成一团。


    常鸣远隐约听到了刀出鞘的声音,他心里打了个突,想要赶紧躲避。但剧痛使然,他的身体却跟不上思绪。


    “哗啦——”


    一把染血的尖刀从他颈前穿出。


    常鸣远猛地睁大眼睛。


    孟灵儿喘着粗气利落拔刀,而后又往他的后心位置狠狠扎了一下。


    常鸣远再也站不住,直直地往前倒,跪在地上,“杀、杀了我,还有其他人,你也逃不了……”


    孟灵儿一脚把他踹进地里。


    杀了一个人,小姑娘继续往前跑,这回没人再追她。大概是这一片都是那头公罴的领地,后面一段她并未再遇到其他的大型猛兽。


    摸黑行进了一个时辰,直到再次听到狼嚎,孟灵儿才重新爬上树。


    一松懈下来,人都软了,小姑娘擦了擦手,手背上还残余着几分说不明的滚烫,仿佛那人的血还未擦干净。


    *


    村外。


    陈渊甩了甩刀,刀面上血滴顺着滚下。


    他面前躺了横七竖八几人,尸首虽身着便装,瞧着和平民无异,但腰间的刀具分明与围堵孟灵儿那几人的一模一样。


    “陈使君,咱们走的路没错。”幽州士卒韩原激动道。


    这是他们偏离官道后,遇上的第一伙急着赶路、而不是意在阻拦他们的士卒。


    这说明他们的路走对了!


    鸡鸣嘹亮,天幕泛起鱼肚白,远处依稀升腾起烟火,“前面有个村子。”


    陈渊:“去看看。”


    今日是小姑娘失踪的第四日,他们漫无目的的寻了四日,总算有确切的消息了。


    村庄被鸡鸣唤醒,郑氏兄妹起了个早,正想出去放羊,结果刚将羊从羊圈里赶出来,村外就来人了。


    又是陌生人。


    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人。


    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腰配长刀,还未彻底走近便令人感觉一阵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郑羽顿觉头皮发麻。


    怎的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老阿翁,近日可有个小娘子到过你们村子里?”陈渊问一个老伯。


    那老伯对昨日那场仿佛要将村子翻过来的暴力搜索还心有余悸,竟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陈渊见状,从兜里翻出一把铜钱塞进老伯手里,“莫慌,我们并非歹人,只是向你们打听个消息。”


    不远处的郑羽抿了抿唇,走过去,“你是陈彐火的家人吗?”


    陈渊顿住,“什么?”


    “陈彐火,就是那个小娘子,你是她的家人吗?”想起当初她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郑羽也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将那三个字慢慢写出来,“我未读过书,她当时好像是这般写的。”


    小子记忆力不错,三个字完完整整的都写出来了。


    陈渊看着地上的字,眼瞳微微收紧。


    彐火,组和起来就是一个“灵”字。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下,“她说她姓陈?”


    郑羽颔首说是,“你是她家人对吧?倘若是,那就赶紧去寻她,昨日有一伙人来村中,也是寻她的,他们为此还特地借了村中牛叔的两条猎犬呢。”


    陈渊面色微变,“这时昨日何时的事?”


    郑羽:“下午未时初。”


    “陈使君,我们快去寻小娘子吧。”其他兵卒说。


    陈渊却没有应,而是拿出一块银子丢给郑羽,“小子,我需你帮我个忙……”


    一刻多钟以后,一个领着两条猎犬的村民和陈渊这一行人同行。


    郑羽看着他们迅速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低下头,他的手中多了一块沉甸甸的银锭。


    像他们这般贫苦的村子,一两银子够他们一家四口两年多的开销了。有了手中这块银锭,他们家可以舒舒服服过许多年了……


    *


    孟灵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林中,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她饥肠辘辘时,她走出了这片丛林。


    如今正是红日高悬之际,官道上车水马龙,孟灵儿粗略扫了眼,有不少马车架都运着货,想来是行商。


    忽然,一道目光从远处径直射来落在她身上。


    孟灵儿下意识转头看,看到了一支骑马的、镖师打扮且腰上配了刀的队伍。对方约莫有十来人,清一色骑马,身后竟无任何车架随行。


    看到这只队伍,她太阳穴不住跳了跳。


    对方给她的感觉相当熟悉……


    才这般想,只见为首的那人不止从哪儿掏出一副小卷画,当即“哗”的一下将卷画甩开。


    他看看卷画,又看看不远处的少女。


    孟灵儿心里不详的预感达到了顶点,心道自己不会这般倒霉吧,但脚步还是很诚实的退回丛林里。


    本来她站着,不远处那人尚且只是打量,然而她现在一退,为首的那人当即道:“把她抓起来。”


    这少女有可疑,宁抓错勿放过,是与不是,等下将她的脸擦干净些就知晓了。


    孟灵儿立马转身往回跑,绝望难言。


    昨日至今她只吃的肉只有一只兔子,早就消耗完了,如今腹中饥饿,甚至跑得急了,喉咙隐隐有反呕酸水的征兆。


    她太累了。


    那一行人精神饱满,且人多势众,兼之两方的距离不算太大,对方一定能抓住她的。


    天亡她也。


    看来她注定要拖累父亲和娘亲了……


    消极的情绪愈演愈烈,脚步也越来越重,孟灵儿感觉自己快要跑不动了。而就在这时,她在前面听到了犬吠的声音。


    昨夜来寻她的那行人也是牵猎犬的,如今这犬吠,一定是那些人寻来了。


    前有狼,后有虎。


    孟灵儿脚步慢慢停下,她颤抖着从靴侧拔出短刀,再从裙摆上割下一条布带,而后将刀柄和自己的右手一并紧紧缠住,确保待会儿刀不会脱手飞出去。


    起码得杀一两个。


    用牙咬住细带拉紧,孟灵儿持刀正欲往前冲,前面的草丛此时被拨开了,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形出现在她眼中。


    “抱歉,我来晚了。”


    小姑娘怔住,看着那道身影的目光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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