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石向松是洛阳城的太守, 今日约了几个好友来家中做客。


    同阶层之人才有可能相交甚密,此番来做客的除了督邮廖平威,还有石向松自己的部下功曹掾和主簿, 以及平日走得较密的几人。


    可以说, 洛阳城最重要的官吏班子, 今儿都聚在太守府中了。


    其实像今天这般齐人的小会, 石向松之前仅开过一回,众人相聚在此的原因无他, 全因自霍霆山入住洛阳那一日始, 他们一张请帖都未成功送入州牧府。


    “石兄, 你说那位是何意?霍幽州入住洛阳已有月余, 却愣是一张宴帖都不接,咱们直接上门拜访也不见,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甭管他卖什么药, 如今无动静就是好消息, 证明他无换掉咱们的想法。”


    “也是, 现在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就是福, 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事儿来。我们按兵不动, 说不准那位见我们安分,班底干脆不换了……”


    然而李功曹才说完这话,外头的奴仆匆匆进来,“石太守, 小公子回来了, 瞧着像是被人欺负了去。”


    府中何人不知,石向松早年和妻子生了两子一女, 结果到了晚年,妻子老蚌怀珠, 又生了一子。


    此子便是石成磊。


    幺儿兼之老来子,小石公子占尽家中宠爱,忠仆自然也会将之视作眼珠子。因此这会儿石成磊狼狈的回到家,奴仆都心疼坏了。


    石太守见儿子灰头土脸,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甚至此时还在朝下淌水,顿时又惊又怒的从座上起身:“我儿,何人欺辱你至此?”


    旁边几个官员连连附和,“世侄,究竟发生了何事?”


    廖平威想起自家儿子今日好像是和石成磊一同出去的,于是问道:“你和文柏今日去了何处?”


    “噗通。”


    石成磊直接跪了下来,面色苍白得很,“父亲,我们闯祸了,不慎得罪了霍幽州……”


    一语惊四座。


    那句“我们”更是听得廖平威眼皮子直跳。石成磊今日呼朋唤友,同行之人不在少数,他儿子廖文柏也定在其中。


    石成磊小声又难堪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他还挨个说了同行者的名字,而每个名字一出,在场便有一人色变,到最后石太守邀请来的宾客,十之八九皆是面如死灰。


    一个时辰前的回忆截然而止——


    石太守看着主人家不见踪影的客厅,已松垮的面皮抖了抖。


    这州牧府他们进是进来了,然而却不见那位的身影。


    晾着他们是何意?


    思绪复杂得很,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焦虑,身为洛阳太守的石向松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仿徨不安了,跟在热锅上的油饼似的,煎完这一面,换另一面来煎。


    州牧府的女婢看了茶,但石向松等人无一人敢入座,更别说喝茶了,他们领着之前已被教训过一轮、此刻鼻青脸肿的不孝子站在大厅里。


    原地站好,直愣愣地等着。


    时间缓缓过去,分明只是过了两刻钟,却愣是让石向松等人度日如年。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从侧廊走出。


    石向松眼中刚亮起的光灭了一半。


    来者是个青年人,眉骨深邃,凤眸浓黑,长眉几近鬓发,他身着浅青色的长袍,衣襟和袖口处都镶绣着流云纹的金滚边,端是龙章凤姿之态。


    石向松消息灵通,自然知晓霍霆山的长子也在洛阳,当下他深深一拜,“卑职石向松拜见霍都督。”


    霍明霁时任都督,职位是上去了,但具体掌多少权利和处多少事务,还是霍霆山说了算。


    有了石向松起头,其他人纷纷拜见,顿时大堂里响起一片参见之音。


    丝毫不提让他们侯了半个时辰,霍明霁明知故问:“不知众位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石向松谦卑又懊悔的说:“今日犬子和一众好友外出游玩时不慎冒犯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卑职现领这不成器的前来赔罪。只要霍幽州能息怒,就是打死这孽障,卑职也绝无二话。”


    先前父亲交代过此番以退为进,但真切听到要将自己交出去,石成磊还是心惊肉跳。


    石向松发话以后,廖平威等人连连附和。


    霍明霁坐于上首,勾着嘴角看着下方众人的面色。


    他们很明显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石向松为首、身上有任官职的老狐狸;另一派是还未得道的小狐狸。老狐狸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身旁的孽障直接打死才好。而已经挂彩的小狐狸战战兢兢,恐惧又忧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等他们说完一通,霍明霁才不缓不急地开口,“今日家父家母晚归,我还未和他们问安,只听卫兵浅浅说了几句。不知晓令郎们具体是如何冒犯,以至于众位栋梁齐齐登门。”


    石向松面上的肉一抖,在心里暗了声小狐狸,然后又骂自己的幺儿。


    尽惹事,也不瞧瞧何人能惹,何人不能。


    然而面上石向松极为谦卑,他正要开口,却听上首之人说:“石小公子,要不你自个说说。”


    石成磊汗流浃背,“当时我不知晓那是霍幽州,故而和他争一艘画舫,言辞间有些不敬……”


    霍明霁微微颔首,语气冷下来,“我听闻你还让家母给你唱个曲儿。”


    “不是我说的,是廖文柏说的!”石成磊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有对父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廖文柏再也站不住,软了膝盖。


    霍明霁淡淡道:“既然众位小郎君在家中学不好礼义廉耻,亦不懂尊卑贵贱,那就来州牧府学一段时日。州牧府有吃有喝,不会叫令郎吃苦头,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石太守尔等无需挂心。”


    这回变脸色的可不止是廖平威父子,所有老狐狸都不住失了态。


    这是直接将人扣了?


    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为何要还加上“寻常”二字,是因为还有“不寻常”发生吗?


    众人脸都绿了。


    然而霍明霁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扬声说送客。


    立马有大量佩刀的卫兵从前方侧廊和后面涌出,前后夹击不过如此。和拎小鸡崽似的,一个卫兵拎一个小郎君,提溜了就走,徒留一众老家伙干瞪眼。


    “霍都督!”


    “霍都督,这……这不妥。犬子顽劣,若留他在此,恐怕会叨扰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


    “无妨,父亲最是好客,甚是欢迎众位小郎君的到来,就这般定了。”霍明霁留下这话后转身离开。


    拎了人的卫兵也迅速离开大厅,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大厅里就剩下石向松这些老一辈。


    “石贤兄,这如何是好?”有人问。


    石向松足足在原地站了一盏茶,而后才道:“且先回吧。”


    被抓走的小郎君中,有人是家中独苗苗,如今独苗苗的父亲急得上火:“咱这就不管了?”


    石向松睨了他一眼,“管,你想如何管?是冲到里头,跟那位说把儿子要回来,还是追上方才那些卫兵,直接把他们放倒,再将人带回。”


    那人噎住。


    “先回吧,此事得从长计议。”石向松说。


    为首的那个决定撤了以后,其他人也只能照办。很快,大厅里的人影散得一干二净。


    另一边。


    被提拎着来到一处阁院的石成磊等人被推进去,过大江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暂且住在此处。”


    石成磊踉跄一步,脑中此时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按寻常来说,除了包船,在水一方的画舫是不需要预定的。且需知晓,伊人画舫可不常被包下,如他们这些权贵子弟,也得一起凑银钱儿才勉强吃的下。


    他们提前了三日定下伊人画舫,怎的那位就偏偏也选了他们定船的那日?


    前后两日不能选吗?包船的人又不多。


    “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个院子怕是住不下。”有人小声开口,石成磊的思绪被打断。


    过大江冷笑道:“你莫不是以为你们是来游玩的?”


    一个个小少年顿时变成了鹌鹑。


    “今晚好好歇息吧,等明日可就没这般的好日子过了。”过大江意味深长道。


    石成磊抖了抖,“明日,明日会作甚?”


    “使君,我胸口疼得厉害,能否请个杏林来?”说话的是廖文柏,他从之前起就一直捂着胸口,脸色白如厉鬼,人也站不住般摇摇欲坠。


    他是第一个挨了霍霆山一脚的,也是被踢得最狠的那个。而说完那话,廖文柏居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过大江皱了皱眉头,没说请不请杏林,转身走了。


    *


    主院。


    听完长子的汇报,霍霆山笑了下,“甚好,明日开始拉练吧,不把他们练掉一层皮,休想踏出这座州牧府。”


    顿了顿,霍霆山回忆着问儿子:“那个着白衣,长了双吊梢眼,跟个猴似的少年人是哪家的?”


    霍明霁思索了下,“此人是廖文柏,督邮廖平威之子。”


    霍霆山冷笑道:“好生照顾此人。”


    霍明霁颔首,“儿子明白。”


    “今日晚膳我和你父亲不去正厅用了。”裴莺这时说。


    霍霆山闻言挑了一下长眉,但没说其他,待长子离开后,男人笑着挪了个位,坐在裴莺旁边:“夫人今日怎的忽然不想去正厅用夕食。”


    裴莺知晓他是明知故问,“你不难受吗?回去躺着。”


    这人好面子,不愿在儿子面前展露半点颓势,方才霍明霁过来一遭,他是临时起的。


    霍霆山:“已经好多了。”


    裴莺看了他的面色片刻,然后把人从软座上拉起来。以霍霆山那般的体格,如果他真不想起,两个裴莺都拉不动,但他人起来了,顺着裴莺的力道随她到床榻旁。


    “你歇着。”裴莺将人一推。


    霍霆山顺势倒在榻上,但倒下后,他一只手握住裴莺往回收的广袖一角,只揪住一点:“夫人是心疼我了。”


    他直白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怎的有人不舒服时还那么多话说。”裴莺被他看得不自在,给他拿了张薄被盖小腹上:“你歇会儿吧,我去做别的事了。”


    他还揪着那片衣角不放,“何事让夫人这般着急?”


    裴莺试图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无果,反问他:“船只之事你不着急吗?”


    本以为这人会松手,但裴莺倒是想岔了,他笑道:“也不是,确实是急的,秋冬是起战事的最好时机,一旦过了,后续得麻烦些。”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粮草备足,且丰收后军农闲多了,打仗正好。


    “不过不急于一时,得再熬一熬那批老家伙,这才好让他们尽心尽力为我办事。”霍霆山笑着说。


    裴莺看着他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忽然有个猜测,“霍霆山,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会和那些小郎君起冲突?”


    不然为何他如此气定神闲,好像连后续如何安排都想好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闷笑了声。


    裴莺瞬间明白了。


    竟还真是如此。


    当时在渡口,船佣说要将定金以三倍退还给那群二代,所以是那些个小郎君先行订了船,霍霆山这人知晓后特地去截胡。他以权压人,画舫的东家肯定不做多想的推了小郎君那边,转而将画舫安排给他。


    太守之子在洛阳横着走惯了,兼之年岁尚轻,正是年少易怒之时,被人抢了画舫,不可能不生气。


    一生气就起冲突。


    有了冲突,霍霆山也有了名正言顺扣押人的借口。


    把那群二代一网打尽,当质子捏在手里,还怕他们的父亲不勤勤恳恳给他办事?


    裴莺一言难尽的沉默片刻,“其实你不来这么一出,吩咐下去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办。”


    霍霆山用了点巧劲,把人带到榻旁,让裴莺坐下,“是不敢不办,但如何办、用时几何,这其中的学问大得很。我们新占司州不久,且此前在荆州待的时日更多,这边的班底还未彻底更换成自己人。而石向松在洛阳为官二十余载,势力早已渗透到细枝末节,非一时半会能拔出干净,大战在即,此时不宜有换班底的大动作,只能如此。”


    若是手段太强硬,难免出岔子,甚至有人会扛不住压,偷偷联系其他州,比如长安那边的势力。


    倒不是说怕长安伸手过来,只是攻打兖州已提上日程,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莺不由感叹:“和你这种人当对手,得时时刻刻把心提起来、把眼睛睁大才行。能绕着走最好绕着走,不然哪日被算计了都不知晓。”


    霍霆山握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她的指尖,“旁人绕着走我不管,夫人不能。”


    第172章


    家中幺儿被“请”走, 石太守的妻子自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石向松本人也寝食难安。


    偏偏州牧府那地方跟个铁桶似的,别说安插个小厮混入其中, 就连一向被人看轻的女婢也插不入分毫。


    坐卧不安的焦心日子过了三日。


    三日后, 州牧府的卫兵登门, 给石向松捎了个口信, 后者得信后立马更衣出门。


    石向松独自去了州牧府。


    和上回没见着人不同,这次他看到霍霆山了。


    石向松只迅速看了上首眼便垂下眸, 暗自心惊。


    说实话, 这个司州新主此番入住洛阳这般久, 他还是头一回见对方。上次见他是在数月前, 当时霍幽州率军南下,和李司州结成联军,一同再度南下伐荆。


    在即将离开洛阳的那场践行宴上,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声名远扬的霍幽州。


    但现在再看, 石向松觉得大不相同。


    不知是当初对方以客人的身份来洛阳, 还是他与李司州平级的缘故, 那会儿看霍幽州只觉得他武将体态, 但人颇为爽朗,不拘小节,还是挺好相处的。


    然而如今上首的男人,人还是那个人, 也依旧是记忆里穿的玄袍, 气势却与当初有天壤之别。


    仿佛是无需再收敛,沉甸甸的威压如黑夜下的海潮, 影迹难寻的涌动,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石向松坐在软座上, 如坐针毡:“不知霍幽州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但凡您吩咐,卑职哪怕是肝脑涂地亦要竭力完成。”


    这话落下,石向松听见上首之人笑了。这一笑好似拨云见日,头顶那片厚重的乌云散去。


    “石太守莫要太拘谨,今日让你来一遭只是寻常聊聊天,再顺带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霍霆山笑道。


    对于前半句,石向松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介绍人……


    这位霍幽州想做什么?


    石向松满腹疑虑。


    此时有一人自侧廊走出,来者着白袍,脊梁笔直如青竹,面若好女,看着约莫而立之年。


    “石太守,这是新上任的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顾潭,字清淮。往后顾清淮会协助你处理事务,为你分忧,石太守无需怜惜青年人,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办便是。”霍霆山介绍道。


    石向松嘴上连连应声,再次打量这位新上任的下属时,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能在洛阳官途上纵横二十余载,石向松本人并非没真本事,他记忆力不俗,一心二用的在脑中认真思索一番后,真叫他想起来了。


    这叫顾潭的最初出现在赵主薄身边,有道官商不分家,他们偶尔小聚会让走得近的商贾结账请客。此人当时就是用富商的身份,通过赵主薄的路子进了他们的圈子。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聚会都是此人结账,再后来,这个顾姓的富商就消失了。


    至于为何消失,对方是否去了旁的地方,石向松向来不关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身边人来来去去很寻常,说不准人家有更好的路子,追求其他荣华富贵去了。


    而现在再看到此人,石向松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什么富商,什么小人物,通通都是假的。这人很可能由此至终都是霍幽州在洛阳里的暗线,否则为何刚出现就担任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呢?


    这个顾潭如今是从暗转明了,彻底到台面上来。石向松心知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偏偏他哪怕知晓也无力拒绝。


    石向松心思如电,应下霍霆山后立马挑起另一个话题,“霍幽州,不知犬子在贵府的这几日,是否听话安生?”


    霍霆山笑容意味深长,“令郎勤奋自律,敏而好学,石太守且安心吧。”


    石向松是安不了一点心。


    他这个幺儿是他老来得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担着责任,被他和妻子宠得五谷不分,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平日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会勤奋自律,敏而好学?


    不存在的。


    越看霍霆山嘴角边的那抹笑,石向松越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心里火急火燎,不由道:“霍幽州,能否让卑职见一见卑职那不成器的孽障?”


    对方刚安插了人在他身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按理说此时他提了要求,对方应该答应才是。


    但霍霆山向来不走寻常路,拒绝得干脆利落,“石太守莫急,令郎在府上好得很,再过些时日你就能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石向松傻眼了。


    截然不同?


    该不会指被打得连他老子和娘都认不出来吧。


    但不等石向松开口,他见上首之人拿出两张桑皮纸,“石太守,这是我夫人画的船只图纸,一个月后,我希望能看见这两种船只各出现五十艘。若工期有延误,此事何时完成,石太守就何时与令郎聚首。”


    石向松眼瞳微微收紧。


    一旁的顾潭适时将霍霆山手中的图纸拿过,而后转交到石向松手中,笑眯眯道:“您莫慌,只是一百艘船只罢了,属下一定会竭力辅助您完成任务的。”


    石向松僵在原地,手上的两张纸宛若有千斤重,叫他拿着纸张的手都不住颤抖。


    霍霆山从上首走下,亲自到石向松跟前为他理了理衣襟,“石太守莫要露出这般神态,你在洛阳为官二十二载,人脉神通,识人无数。区区一百艘船只罢了,于你来说定然是小菜一碟,我看好你。”


    石向松面上松弛的肉狠狠颤了颤,“霍幽州,卑职……”


    “除了造船一事,我还想石太守为我办一件小事。”霍霆山不理会对方应没应,径自说道:“我给你透个话,我不喜廖平威此人,后面一定会动他,石太守别和他走太近了。哦是了,不仅你,你那些个亲信,也记得和廖平威保持距离。”


    不去看石向松面上表情,霍霆山转身,“顾清淮,送你上峰出去。”


    顾潭以掌微倾,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守,请吧。”


    *


    解决完一桩事后,霍霆山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开着,全部窗牗也没阖上,观其模样似有人在其中。


    确实如此。


    裴莺独自在书房里。


    她坐于长案前,手边放了一沓桑皮纸,旁边的小竹篓里有不少揉成一团的废弃纸张,案上铺开的纸上有画了一半的图案。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莺将纸张往上推出笔墨位,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然后对照刚刚那张开始重新修改。


    听到脚步声,裴莺没抬头,手上动作也不停,但问他,“那个石太守被你打发走了?”


    “嗯,走了。”霍霆山走到她身旁坐下,目光顺着落在纸张上,而后又拿起旁侧垒起的纸张翻了翻。


    无论看多少回,霍霆山都觉得惊叹。


    图纸上的船只标了尺寸,船只有大有小,大的如他和她曾乘过的伊人画舫,首尾长约六七丈,别说载人,就算将马匹一同牵上去也不碍事。


    小的船只形如梭,两头翘角,其上仅有一支竹桅木帆,不足一丈长,仅能载二人左右。


    还有一类船更精妙,大船肚子里装着小船,前者稳重,所载兵马甚多;后者灵活,机动性强。霍霆山在旁边看到“子母船”三个小字。


    “夫人,后世的船只种类竟有如此之多。”霍霆山不住道。


    裴莺:“不算多,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有许多我都不记得了。”


    她的好奇心似乎比常人多些,小时候老是缠着哥哥问“为什么”,后来她哥被她闹得不行,干脆给年少的她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待再长大些,拥有了手机自由,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爱上了看各种科普频道的视频。


    看过的不少,但到底随着年岁渐长,她很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印象较为深刻、又或是原理简单的。


    身旁人存在感十足,裴莺画完数笔后只能停下,“石太守如何说?”


    霍霆山掀起嘴角,“他能如何,他那宝贝幺儿在我手上,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给了他一个月,让他先造一百艘船出来,且先看看一个月后会如何。”


    “一个月造一百艘,时间会不会紧了些……”裴莺嘟囔。


    霍霆山继续翻手中的纸册,最后从其中抽出两张。


    如果石向松在这里,一定会认得这两张图纸正是之前他从霍霆山手中拿到的。


    一边再度仔细看,男人一边说:“洛阳城有将近五十万人口,他石向松在此地二十多载,只要能驱动全城的木匠工匠,外加发动私兵集结个一二千人日夜赶工,一百艘船还是能造出来的。”


    裴莺转头看他,盯着他片刻冒出一句:“那石太守若是提前完工了,是否说明他尚有余力?”


    他嘴角弧度深了些,“夫人聪慧。”


    裴莺心情复杂,这人真是……


    “下午我外出一遭,夕食大概不回来用了,不用等我。”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黛眉微皱,“你又要去乘船?”


    霍霆山没否认:“晕船之症需尽快解决,多乘几回就习惯了。”


    裴莺:“……以毒攻毒是吧。”


    自从那日她和他一同游河,他发现自己晕船后,此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抽时间外出。什么地方也不去,只乘船游河。


    这股犟劲裴莺佩服,但敬而远之。


    “霍霆山,你这样不成。”裴莺想了想:“我听闻酸枣或酸梅对晕船有奇效,你可以试试。”


    本来准备起身的男人闻言一顿,他忽然长臂一伸,将身旁人捞了过来。


    两人原先并排而坐,这会儿裴莺受不住力,整个倒在他怀里,霍霆山双手一并掐着她的腰,轻松将人提了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手臂长,长臂自她后腰绕过后搭在她的小腹上。


    座下的触感和软垫有天壤之别,热烘烘的、也是结实紧致的,裴莺被他臊得面红耳赤,“你作甚?”


    “夫人最近辛苦了,我且先给夫人些利金,待晚些回来再犒劳夫人。”他勾着唇说。


    裴莺坐在他腿上,倒比他高出些,垂眼看他显得居高临下,只不过这会儿她玉颊飘红,看人并无气势可言。


    听到他那番话,眉心一跳,“霍霆山,你等……”


    等不了了,男人手臂收紧,让她彻底靠入他怀中,仰着头亲她。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红唇被狠狠碾过,她城关失守。而哪怕他处于下位,是仰首的那个,霍霆山却一如既往的霸道。


    裴莺舌头被他亲得发麻,手搭在他的肩胛上,既是攀附,也是推拒。然而只要察觉她往外推一分,他的动作便会重一分,凶如狼虎,几近将她拆吃入腹。


    一吻尽,裴莺靠在他肩头气喘吁吁。


    霍霆山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再亲了亲她红肿的唇,“今夜别那般早睡,夫人等我回来。”


    裴莺移开眼,“我不管,我正常歇息。”


    他轻笑了声,“那我早点归。”


    第173章


    进入秋季以后, 天黑得越来越早,夜逐渐漫长。


    洗漱完后,裴莺早早上了榻, 今日用脑过度, 累了, 早点歇息。


    至于某人说的早些回, 她听到了,但不想管他。这人忙起来是真的忙, 以前半夜三更才回也并非没试过。


    秋日渐凉, 榻旁的冰盆被撤了。裴莺团着被子坐在床头, 把床边的夜明珠挨个装黑袋子里。


    光芒湮灭, 黑暗如潮。


    躺下盖好被子,榻上之人的呼吸很快变得匀称。


    时间如水,悄然流过一段。不知过去了多久, 外面传来低低的见礼声, 无人说话, 只是临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在房前, 却没直接进来, 而是拐了弯去了别去。


    约莫一刻钟后,带着水汽、染了一身香皂味道的男人回到主卧。红木的房门被推开,里面的黑暗在无声涌动。


    男人低笑了声,对此毫不意外。


    入内, 关门。


    裴莺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 鲜少做梦,但今夜她梦到自己变成了大圣, 是取经之前的孙大圣,还在五指山下呢。


    山岳厚沉, 压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且这座高山似乎蓄能甚多,其内藏着能炼化金石的火浆。火浆溢出,逐渐淹没她的口鼻。


    裴莺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似有一道魁梧的身影笼在她上方。


    鼻息慢慢重叠,呼出的热气灼热得仿佛连灵魂都在颤抖,他中途出去的那一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痕迹,首尾跨过时空重新连接。


    秋日凉爽,兼之要安寝了,裴莺穿的并不多,只一件帕腹,再加一条被她改短的裈裤。


    如今倒是方便了霍霆山,男人微微直起身,他手掌张开,箍住那截莹白细腻的小腿,而后将之从腰侧架到自己的肩胛上。


    裴莺用另一只脚蹬在他跪在榻上的大腿上,见没止住人,又踩在他结实的小腹上,“霍霆山,你洗了没?”


    “没洗。”他故意道。


    裴莺没听出他话里带着的笑意,只觉得要完蛋。


    没洗?


    他风尘仆仆出去一趟,回来不洗居然就敢往榻上跑。


    “如今又不是没有条件,你这不爱干净的习惯就不能改改?”裴莺踩在他腹上的那只脚用力,企图将人蹬开,但这人稳如泰山。


    “洗了。”他改口。


    裴莺狐疑,脚上的力道也没收,依旧不让他靠近:“真的假的?”


    霍霆山轻呵了声,“夫人若是不信,自行检查一番便是。”


    他握住她另一脚的脚腕,男人五指修长,轻松将之圈在掌中,再拉到侧方。


    床榻的罗纱落了下来,轻薄的纱帐轻轻荡开如水似的涟漪。偶尔薄纱微微掀起一角,隐约能看到一抹莹润的白。


    秋夜寂静,房中动静却不小。


    动静稍歇时,有人低声问:“夫人检查清楚否?”


    裴莺满脸潮红,额上渗出些薄汗,已经知晓这人之前故意逗她,这会儿也不想顺着他:“检查清楚了,就是没洗,霍霆山你脏兮兮的。”


    黑暗里男人长眉扬起,“行,既然夫人嫌我污浊,那不能沾污了夫人眼睛。”


    他将人翻过来,让裴莺趴着。


    裴莺手撑在榻上,正想撑坐起来,忽觉后颈被轻咬了下,带着热气的触感自她的后颈沿着脊柱蜿蜒而下。


    触电般的感觉自神经元炸起,裴莺不住绷紧了腰,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飘了出来,掌下锦被被抓皱成一团。


    黑夜如潮,视野不甚清晰。面前的白微颤着、轻哼着,也仿佛随着黑潮若隐若现,霍霆山满足的喟叹了声,继续往下。


    *


    廖平威最近诸事不顺,儿子被扣在州牧府,起先他不知情况如何,但过了几日,莫名有风声传出来,说他儿子在州牧府重病,听说快要不行了。


    廖文柏不是廖平威的长子,也不是他的幺儿,却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原因很简单,这个儿子外形最肖他。


    听闻廖文柏半死不活,廖平威嘴上急得长了几个燎泡。


    他左思右想,坐不住了。


    不谈据说儿子病危,单是霍霆山最近一系列动作,都让廖平威相当不安。


    司州已被对方拿下,作为司州新主,无论霍霆山是换掉某些官吏,还是对洛阳城里某个豪强下手,其实都算正常。


    想立威肯定得有动作,不然何谈威信?


    然而廖平威敏锐的发现,被换掉的官吏有九成都是他的下属,那些被拿来开刀的豪强,也绝大部分是与他走得最密切的那批。


    再放眼打量整个洛阳城,好么,就只有他被针对了,其他人皆无事发生。


    儿子被扣押的第四日,廖平威愈发坐立不安,他到底是前往太守府寻石向松,打算和他共议如何应对。


    以往他来太守府和进自己家似的轻松,但今日廖平威却被拦在了府外。


    奴仆说,太守今日有事要忙,不在家中。


    廖平威怒火中烧,心里暗骂石向松生了枚鼠胆,兼之被猪板油蒙了心。这般时刻和他划清界限,和自毁长城有甚区别?


    撇开州牧,洛阳城内就属他和石向松势大,如今霍霆山已将刀锋对准他,石向松竟无动于衷,难不成姓石的那老家伙真以为他这个督邮倒下后,剩下的太守能好过吗?


    独木难支,唇亡齿寒啊!


    一开始奴仆说石向松不在家,廖平威是不信的,他行事也很强硬,直接硬闯。结果发现府上还真无人,石向松也不知晓去哪儿了。


    廖平威干脆不回去,直接在太守府等,他毕竟有官职在身,府中奴仆拿他没办法,只能干瞪眼地看着他在正厅坐着,还无奈给看茶。


    结果直到日薄西山,到后面天色昏黑快要宵禁了,廖平威都没把石向松等回来。


    对方竟不归府。


    问石向松去了何处,奴仆一问三不知,廖平威只能怒而甩袖离开。他自然不会知晓,自昨日起,石向松就进入了一心扑在造船上的状态。


    洛阳城内所有的船坊被征用,太守府圈养的私兵为了造船倾巢而出。


    木匠日夜不停的赶工,木头随着锯子“咯吱咯吱”的拉响声断成一截截;麻线被临时征用来的壮丁刮成一团团细密的纤维;桐油与石灰混合,飘出难闻的气味,又被添以拨乱的麻线纤维不断搅拌,以此形成能涂在船底用于防水的漆。


    廖平威奔走数日连连碰壁,居然荒谬的连一个他想见的人都没见到。


    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廖平威看着天上只剩下一个小角的金乌,望着逐渐昏黑的暮色,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霍霆山,都是你逼我的。


    *


    洛阳城暗流涌动,州牧府内却算得上一方净土。


    裴莺对外界的纷争有耳闻,但于她而言可有可无。不过她也知晓最近不怎么太平,所以没出去游肆了,一天到晚都待在府里。


    卧室,书房,正厅。来来去去就这几个地方走得频。


    陪娘亲用完今日的午膳后,孟灵儿随意在府中闲逛。秋高气爽,这个天儿温度最适宜不过了。


    霍霆山此番来洛阳带了五万人,但核心层的武将和先生就那么零星几个,于是本来课堂密集的小姑娘闲了许多。


    平时只有两堂节课,一堂由医官冯玉竹开设,另一堂则是交给了柯左负责。后者最近颇为忙碌,于是孟灵儿再度减负,从每日两堂变成了每日一堂。


    孟灵儿走在小石道上,逛着逛着来到了后边的花园,花园中有秋千,小姑娘坐了上去。


    水苏站在她身后,慢慢地推着秋千,忽然听见一句呢喃。


    “已经一个半月了。”


    水苏稍愣,她自幼和孟灵儿一同长大,情分非旁的女婢能比,许多话她都敢说敢问,“小娘子,什么一个半月?”


    孟灵儿闪烁着目光没说话。


    水苏站在她身后,看到小主子微微染粉的耳朵,恍然大悟。


    少女的情怀总是诗。作为贴身奴婢,水苏隐约听见了诗歌曼妙的吟咏。


    “豫州距离洛阳不远,若是快马加鞭,来回一遭不过几日时间,那边完事了肯定能迅速能回。”水苏小声说。


    还在沉猿道那会儿,陈使君被大将军派往豫州,好像是为了寻个什么东西,具体的水苏也不是很清楚。


    但她知晓陈使君离开的第一日,小娘子用少了小半碗饭,平日她能吃两碗的,那日却只用了一碗半。


    水苏没有提谁在豫州,但孟灵儿心领神会,“你这丫头真是……”


    就当孟灵儿想稍稍教训这调侃她的丫头时,她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小姑娘眸光一凛。


    有过户外流浪的那几日,孟灵儿如今对某些动静很敏感,加上她不像许多闺中小娘子那般真不晓窗外事。


    柯先生和她说过外面的形势,父亲要造船的同时,摆明想小动一番洛阳的官场,往其中添一批自己人。


    有人上位,自然得有人腾出位置来。


    这其中是否会有人狗急了跳墙,孟灵儿不得而知,但多加防范必然没错。


    “去看看。”孟灵儿从秋千上起身。


    出了花园,主仆俩遁声而去,一连走过两个院子,孟灵儿来到一处训练场。


    这训练场是他们入住州牧府后父亲让人改的,一共改了两处,后面这处一向用得不多。


    怎的如今这边好像有动静?


    待走近了,孟灵儿发现不是“好像”,这里确实动静不小。


    训练场里有人,且人还不少。


    阁院被最大程度的扩宽,设了木桩,练武台,她甚至还看到有石磨。


    偌大的石磨放在阁院边角,这类本该由骡或驴拉磨的器具,此时用上人力了。


    三个少年郎呈三角之势围着石磨,每人肩上皆有布带系成背囊,背囊再与上方的木梁连接,像是吊着他们一般,不过他们双脚及地,主要依靠肩胛处的力量牵动背囊,再石磨运转。


    孟灵儿第一回见把人当骡子使,尤其府上根本不缺骡子,小姑娘不住愣神。


    那边的吴自乐跑完十圈障碍,累死累活,如今已到饭点,他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口有两道娇小的身影,没细看,以为是女婢来送饭。


    训了一早上,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吴自乐直接扯着嗓子喊:“你的腿脚是有问题吗?能不能走快点!”


    院子里除了一众少年郎外,霍明霁也在此,他先看了眼有些迷茫的妹妹,沉默着走到这个功曹掾之子面前,而后猛地挥拳,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上。


    吴自乐被一拳打得躬了身,早上吃的早已消化完,这会儿想吐也吐不出东西来。


    霍明霁拎着他的后颈把人捋直了,“以后说话注意些。”


    孟灵儿错愕难掩,长兄向来沉稳,她还是第一回看到长兄动手。


    不过很快了然,也正常,毕竟长兄是父亲的儿子,也毕竟来自幽州。幽州尚武,民风彪悍,他不动手不代表不会动手。


    “长兄。”孟灵儿这时才走过去。


    吴自乐听到她的称呼,不由两眼一黑,恨不得倒回片刻之前把自己的嘴捂上。


    或许一开始还有不满和怨恨,以及一些暗搓搓想要复仇的心态,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重重加训之下,所有人都累麻了。


    已老实,求放过。


    当然,放过是不可能放过的,他们被当成驴和骡子使,被当成沙包又或是某个要求静止的物件。


    稍有不从,拳打脚踢。


    对方根本不怕伤他们,只要注意别弄死就成。


    “这是在训练吗?”孟灵儿问。自从这群少年郎入府训练那日,柯左暂停了授课,故而她还真不知晓府中来了这般多的……苦力。


    霍明霁:“正是,这些人体质太差,修身齐家治国,他们倒在了第一步。”


    孟灵儿同意颔首:“那是该练练。”


    吴自乐听着那冠冕堂皇的话,敢怒不敢言。


    真正的侍女这时带着餐盒过来了。


    之前孟灵儿以为此地有异,这才过来看看,如今看完了,并无异样,只有一批不知道从哪儿抓过来的、皮细肉嫩的公子哥。


    她顿时失去了兴趣。


    “妹妹。”见孟灵儿想离开,霍明霁把人喊住。


    孟灵儿疑惑回首,“长兄怎么了?”


    霍明霁勾起嘴角:“今早我收到那批前往豫州的人马的来信。”


    “说什么了?”少女忙问,但见兄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孟灵儿后知后觉那事长兄很可能也察觉到了,顿时臊得脸颊微红:“长兄拿我寻开心。”


    霍明霁轻咳了声,不卖关子了:“东西已交于母亲确认,若确认无误,过几日陈渊就能回。”


    听他还点名道姓,孟灵儿移开眼:“寻到就好,长兄我忽然想起课业没写完,我先回去了。”


    看着小姑娘匆匆离开的背影,霍明霁笑着摇头。


    陈家倒也不错。


    不然以母亲对妹妹的看重,若是灵儿嫁到远些的地方去,母亲该牵肠挂肚了。


    第174章


    听见脚步声, 书房里的裴莺抬头,只见霍霆山信步进来,她惊讶道:“你今日怎的这般早回来?”


    他是早上出去的, 她起床时已不见他人影, 听说天刚亮就出了府。而按前两日的规律, 他起码得晚膳后才回来, 今日午时才过没多久,他竟回了。


    “忙完了就回。”他笑着说。


    裴莺盯着霍霆山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她越来越能看出他的情绪变化, 这人有时候虽然在笑, 但心情不是真的好,不过这会儿他倒是真切的开怀。


    有喜事?


    裴莺好奇:“发生何事了,是船只进度大大超出预期吗?”


    霍霆山在她身旁坐下, “造船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些, 但说大大超出预期, 那也算不上。一百艘船的量本就是掐着来定, 他石向松若真有能耐一口气造出来, 也不会只是当个洛阳太守。”


    “那你直接说吧,我是猜不到。”裴莺放弃挣扎。


    霍霆山没继续卖关子:“之前我让石向松那老家伙和廖平威这个督邮做切割,不知是石向松年岁大了没了胆,还是觉得幺儿在我手上不敢轻举妄动, 他听话照办……”


    说到这里, 霍霆山轻笑了声,眼里的笑意却淡了许多:“廖平威本就是长安来的督邮, 虽在洛阳待了多年,但我不信他与长安半点联系都无。此番逼石向松等人孤立他, 廖平威果然坐不住了。”


    裴莺了然,他是想顺藤摸瓜,把那些埋藏在洛阳里的长安势力牵出来。


    他们新得司州,名义上把这块地儿圈了,但藏在暗地犄角里的钉子不少,这些钉子归属各派,有长安的,有洛阳本地的,也其他州的。


    廖平威在洛阳多年,若以他为圆心挨个往外查,那估计查到明年开春都没查完,且还极易遗漏一些小人物,倒不如引蛇出洞,让他自己去寻那些个“钉子”。


    “所以此番抓到多少了?”裴莺是知晓的,他老早就让人盯着廖平威。


    霍霆山冷笑:“十来个吧,其中女郎竟然能占五成。”


    这种惯用女郎的手法,真是和长安那姓纪的如出一辙。


    “能寻出来就好。”裴莺安慰他。


    “我怀疑不止十来个,还有些未寻出来,也罢,此事不急于一时。”霍霆山目光往下滑,落在案桌上。


    他看到了一个木盘子,盘子上装着一些几近白色的小颗粒,“夫人,这是何物?”


    他不仅看,还上手捻了些。


    硬度不大,用力捏完全能捏碎。


    裴莺给他解释:“这是纯碱矿。今日刚从豫州送过来,陈渊有些不确定是否是此物,特地让人送回来让我看看。”


    霍霆山当然对“碱”有印象,当初她把自己闷了几日,费尽心思想要弄个叫做“碱”的东西,结果因为条件有限无法自行制造,她还郁闷了一段时间。


    后来不制造了,改为直接从旁的地方取原料。


    “看来寻到了。”霍霆山拿到鼻前闻了闻,并无闻到任何气味:“这纯碱已经寻到,夫人还需要何种原料?”


    “没有了。”裴莺摇头,又顺手拿了纸币:“你给陈渊写封信,让他带人归吧。”


    这个时代的文字,她还是有些陌生。照着抄没难度,但若是得自己写,总担心哪儿少了一撇一捺。


    霍霆山提笔,大有要洋洋洒洒的架势,裴莺还以为他要写不少,结果就两个字。


    速归。


    裴莺:“……”


    “你没其他交代陈渊了吗?他如今毕竟在豫州,行事方便,比如去雷豫州那边走一趟什么的。”裴莺嘟囔。


    霍霆山晾干笔墨,将信装好:“洛阳距离豫州的颍川郡不算很远,交流方便得很,无需陈渊理会其他。”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那老小子若是再不回来,小丫头该怨我这个当父亲的……”


    话还未说完,霍霆山就被瞪了眼。


    “行吧,我不说。”他止住,但止住没几秒,这人又道:“既然夫人不喜陈渊,我当与夫人同仇敌忾,待陈渊回来,我让他去荆州沉猿道守关。”


    裴莺拧着细眉说:“我并无不喜陈渊。与之相反,陈渊比许多男儿都要出色,踏实稳重,未娶妻前不得纳妾的家训在如今少见得很,且他瞧着也不是那种重女色之人。”


    霍霆山:“……”


    裴莺倒没察觉身旁人此时安静得过分,继续说:“我只是忧心他比囡囡大整整十岁,往后多半要走在囡囡前面的,先去的人没什么,尚在人间的那个却得怀着满腹的思念度过余生。”


    “夫人此言有理。”男人转了转扳指,“夫人,我有一法,或许可以试试。”


    裴莺瞬间警惕:“霍霆山,我郑重和你说,你别瞎出主意。”


    女儿被掳回来后,她不是没看到女儿与陈渊之间更亲密了些。一切看在眼里,裴莺却没有丝毫办法。害怕弄巧成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自己也在纠结。


    其他方面都非常合适的情况下,唯一相差甚远的年纪真的该成为阻挠吗?


    若是错过了陈渊,囡囡往后郁郁寡欢,再发展到郁郁而终……


    光是想想,裴莺就头大如斗。


    “是否瞎出主意,夫人不妨先听听。”霍霆山慢悠悠道,见她微微颔首,他继续说:“府中不是来了一批十来岁的小郎君吗?他们和小丫头岁数相仿。这几日都是明霁在监督他们,下午晚膳时让小丫头往后也一同去监督,反正近来先生不在身旁,她的课堂远不如先前多。”


    裴莺听懂了。


    他这是换了一种方式,让女儿和其他小郎君多接触。


    “这倒可以。”裴莺思索着点头:“平日她都没机会认识同龄的少年,此番也是个机会。”


    霍霆山将方才装好的信封撕成两截,重新拿了一张纸。既然要培养感情,那陈渊这边就不适合“速归”了。


    霍霆山重新写了一封,给陈渊多安排了一个任务。


    裴莺看着案上装纯碱的木盘子,若有所思。


    虽说现在纯碱还没大批量运回来,但这批先行带回给她掌眼的,也有个几十斤。或许她可以先行试试能不能把玻璃烧制出来……


    霍霆山忽然道:“对了夫人,明霁的大婚定在明年的立秋如何?”


    裴莺骤然回神,“明年立秋,那就是还有一年多,甚好。应该会回幽州举办婚礼吧?”


    霍霆山摸了摸下巴,“再看看。”


    幽州虽说是他的大本营,但随着地盘不断往外扩,需源源不断往各地注入自己的心腹,方能保证不会有人在暗地里结伙作妖。


    *


    《黄帝内经》有云: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收敛神气,使秋气平;无外其志,使肺气清。此秋气之应,养收之道也。①


    总的来说,秋季是个养生的季节。


    因此一连三日的餐桌上都多了萝卜、山药和冬瓜这些滋补温和的食物。


    今日也同样,孟灵儿看着熟悉的食材,莫名觉得嘴里淡了三分,她疑惑问道:“莫不成近来的萝卜滞销,所以打折出售?庖房见状忍不住买了几框回来。”


    霍明霁也有同样的疑惑。


    对此,裴莺有理有据:“秋天是养生的季节,所谓秋冬养阴,如今不注重饮食还待何时?”


    两个小辈陷入沉默。


    抗议无效,只能再吃一顿萝卜。


    “囡囡,近来你课业不多,可想做些旁的事?”裴莺换了个话题。


    孟灵儿:“旁的事?娘亲指的是什么?”


    裴莺斟酌着说辞:“府中来了批小郎君,他们皆是洛阳城官宦家的子弟,前些日子来府中做客,目前是你长兄在招待他们,囡囡你既然闲来无事,便随你长兄一同招待客人。”


    孟灵儿想起中午那会儿,在庭院那里看到的“驴”和“骡子”,还有那个对她出言不逊、后面被长兄狠狠揍了一拳的小郎君。


    嗯,招待客人。


    孟灵儿:“……”


    裴莺这番话说完,却发现女儿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眉心一跳,囡囡怎的会是这反应,难不成先前她已见过那群小少年了?


    自家人用餐不再分食,四人围桌而坐。裴莺旁边是霍霆山,见气氛变得怪异,她在桌下用腿轻轻撞了一下他。


    霍霆山心领神会,施施然开口:“说是招待客人,其实无需对他们那般客气。这些人的父亲不甚服我,此番留那些个小郎君在府中也是为质,只要留他们一命,如何都行,你们自己看着办。”


    裴莺:“……”


    霍霆山直白得很。


    和裴莺不同,他向来不会将家中这几个小辈当孩子看待。又不是五六岁,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该有自己的判断。


    孟灵儿颔首,“好的父亲。”


    给女儿分派了小任务后,夫妻俩忙其他事去了。


    造船之事已交代出去,由石太守带着一干人忙活,他们暂且不用理会。至于炼钢这一块,此事为最高等级的机密,不宜交由旁人代劳,全是心腹在照看。


    霍霆山每隔两日去一趟炼钢房,其余时间都领兵泡在水里。


    而裴莺则将目光放在了玻璃上。


    如今原料齐全,是时候逐步尝试。她只知晓原料品种,但各原料比例几何,她也不是很清楚,只能慢慢摸索。


    为了尽可能提高钢的产量,洛阳城郊外陆续开辟了几座新建的、看守严密的炼钢房,裴莺随便挑了一间用于炼制玻璃。


    夫妻俩又过上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这一日,在霍霆山和裴莺双双离开州牧府后没多久,一众车队自洛阳城的东城门有序驶入。


    为首的男人俊容肃冷,不苟言笑,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的马车队如长蛇般排开。


    守城卫兵看着来人的服饰,又定睛一瞧对方手里的信物,当下完全不敢阻拦,利落让对方进城。


    这时有风拂过,车厢的帏帘被吹开一角,隐约能窥见里面堆满了石头。


    待这一支车队进城后,来换班的卫兵转头往后看,但是只瞧见了车尾巴,顿时好似:“那是何方人马?”


    另一个卫兵乐了,“看你这话说的,这是洛阳城,大将军的洛阳城,你说何方人马能大摇大摆的进来。”


    另一个卫兵挠挠脑袋,“也是。”


    陈渊领着队伍回到州牧府,从侧门进入。幽、豫二州联姻在即,故而此番豫州之行陈渊一切顺利,后面新接了任务,豫州这边也鼎力相助,倒是比预期还要早归些。


    陈渊安排卸货。


    带回来的都是矿石,沉得很,靠人力搬运不太实际,因此陈渊命人寻了板车过来,再以木板连接车厢,从内部推着石头斜斜的滚下去。


    刚卸完一车,有个卫兵走过来,小声喊陈渊,“陈使君。”


    陈渊转头看了眼,认出人来了,此人叫做崔子皓,是他亲自带的兵,对方当初也曾随他一同去寻回小娘子:“何事?”


    崔子皓压低了声音说:“陈使君,小娘子现在在西北角的训练场。”


    陈渊微不可见的扬了下眉。


    崔子皓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继续道:“前段时间大将军抓了一批宦官之子扣在府中,皆是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每日将他们当犬儿训。原先此事是大公子负责,只不过前些日忽然让小娘子也参入其中……”


    说到后面,崔子皓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个度,“属下巡逻时曾数次经过那训练场,看见有个白脸小郎君一个劲儿的往小娘子面前凑。”


    崔子皓瞅了瞅面前人的脸色:“卸石头的活儿简单,此处我可以帮陈使君看着。”


    陈渊没说其他,只是拍了拍崔子皓的肩膀,而后转身往府中的西北方向走去。


    第175章


    孟灵儿来训练场监督有几日了, 起初第一天还好,但后面几日,她快要被烦死了。


    太守的幺儿石成垒也不知晓哪根筋不对劲, 一个劲儿往她跟前凑, 还满口胡言。


    打他训他, 他竟还笑得出来, 孟灵儿从未见过如此无赖难缠之人,对方逐日肆无忌惮, 长兄不知为何没插手, 不似那日般直接把人打成蜷缩的虾仁。


    孟灵儿并非没有听过表白, 当初在冀州的远山郡, 华家的那小郎君会作诗,借诗隐喻,向她诉说爱慕。


    还有……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脑中掠过, 孟灵儿的思绪不住飘远。


    不是说过几日就会回么, 怎的一直未归, 难不成途中遇到难办的事儿了?


    “小娘子, 你看这个。”


    面前的光忽然被遮了一块, 孟灵儿回神,便见半个时辰前才被她揍过的人又到她跟前了。


    日日在训练场里打滚,石成垒那身白衣变得灰扑扑的,他天生肤白, 兼之遗传了太守夫人短而圆的眼睛, 瞧着和生了双狗狗眼似的,笑起来有些无辜的味道。


    小姑娘瞥了眼他手里新编的蝉, 这草蝉编得胖乎乎的,虎头虎脑, 有些可爱,但由于出自石成垒之手,孟灵儿很嫌弃:“作甚?”


    石成垒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小娘子,你瞧这只蝉像不像我?”


    孟灵儿:“……挺像,和你一样烦人。”


    训练场是新开辟的,角落还有些未除干净的野花野草。石成垒乐颠颠的笑了,他只听前半句,然后将蝉放在一朵花旁边,“如今就是我在你身旁,小娘子像花儿一样俊俏。”


    正值秋季,万物枯萎,挨着草蝉的花儿蔫哒哒的。


    孟灵儿:“……”


    小姑娘一言不发将地上的蝉捡起来,在石成垒发亮的眼神中,一把将蝉砸他脸上,“既然你这般闲,那就再去跑五圈。”


    *


    不远处。


    一群小郎君趁着宝贵的休息时间凑在一块儿,一个个探长脑袋往石成垒那边看,看见他被砸了蝉,意外又不意外的乐了。


    “最近是第几回来着,二十九还是三十回?”


    “好像是三十吧,反正只多不少。啧啧,成垒这是还没死心呢。”


    “何止没死心,我看他是越挫越勇。说起来咱们和他认识有个大几年,还是首回看他对一件事这般执着。”


    “能一样吗?成垒自个都说了,初见第一眼宛若窥见神女下凡,惊为天人,心中大震不已。他白天念着,晚上也念着,我和他睡一个屋,昨儿还听他说梦话。”


    “说什么梦话了?”


    “好像是梦到和孟小娘子成亲,成垒还对霍幽州说会照顾好他的女儿,请他放心,还有说什么以往不懂事,抢了他的画舫,求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哈哈哈哈哈,离谱至极。”


    “风水轮流转哟,过往都是小娘子追着他跑,何曾见过今日这番光景?”


    “那能比吗?这些个舞姬生父不详,而那位的父亲,你爹见了他也得笑着见礼,再说上一箩筐的好话。”


    “笑死,说得好像你爹不是一样。不过你这话莫要被成垒听见,他如今如痴如醉,可听不得任何闲言碎语。”


    不过哈哈嘲笑过一阵后,纷纷陷入沉默。


    他们这群人中,父辈官职最高的是石成垒他爹,故而平日他们都是以石成垒为中心,这番被抓入州牧府后中也是。


    起初他们还暗搓搓的商量着想复仇,虽说后面被训没了心气,提不起报复的心思,但聚在一起时说些同仇敌忾的话还是有的。


    然而自从石成垒跟中了蛊似后,他们的小团体仿佛失去了头目。


    擒贼先擒王,现在那个“王”被拿下了,变成犬儿一样跟在对方身后,让他们好笑的同时又倍感无奈。


    那边,被草蝉砸了脸的石成垒习以为常,“你别生气,那我五圈我待会儿一起跑,现在先欠着。小娘子,你觉得洛阳如何?”


    根本不需要孟灵儿回答,石成垒满目期待:“洛阳繁华似锦,是中原有名的风水宝地,适宜居住,小娘子以后……”


    没有以后了,被烦得额上青筋鼓起的孟灵儿,解下腰间的细长的藤条,对着身旁人抽过去。


    石成垒被抽得吱哇乱叫,但人仍围着孟灵儿转圈圈,就是不跑远:“小娘子,我打听到你尚未婚配,你看我如何?”


    孟灵儿冷着脸道:“不如何。”


    石成垒仿佛没听见,径自道:“我家中行七,除了我的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婚配,我父亲乃洛阳太守,阖家人的祖籍都是洛阳,家中不缺银钱,少有薄产。你若嫁给我,我定让我父亲心悦诚服的为大将军办事,大将军让往东,绝不往西……”


    石成垒不假思索的将自己的父亲卖了个底朝天。


    时下成婚皆听从父母之命,孟灵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自我推销的。


    心悦诚服的为大将军办事?


    呵,他们敢不听令试试,父亲有一百个法子收拾他们。


    “滚一边去,少在我面前晃悠。”小姑娘怒而抽藤条。


    陈渊来到训练场时,看到有一人在那道娇小的身影面前起舞。


    定睛瞧,原来不是起舞,是被藤条抽得到处乱跳。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着一袭灰白长袍,广袖以交叉编织的两股细绳绑起,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


    少年郎的眼睛亮晶晶的,宛若天上的星子,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的喜爱和热切不加掩饰,哪怕被藤条抽了,嘴角依旧高高翘起。


    陈渊的目光稍稍偏移,他看到霍明霁在训练场的另一角。对于在妹妹面前闹腾的小郎君,青年竟放任不管,似觉得他不构成什么威胁。


    陈渊敛眸。


    “陈使君?!”


    孟灵儿最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很快发现没错。


    他回来了。


    石成垒站在孟灵儿面前,他是最直观感受到她变化的。方才她还一脸不耐烦,身上飘着冷意,如今是冰雪消融,拨云见日。


    石成垒一愣,迅速侧头看去,便见训练场门口站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成年男人,他墨发高束,着黑棕二色的骑马装,悬着刀的鞶带紧贴着他的腰,勾勒出遒劲有力的弧度。


    第一眼看到陈渊,石成垒心中不由警铃大作。但还不等他想明白此乃何人时,对方提步过来,而他面前的小娘子也走过去。


    “陈使君,你何时回来的?”孟灵儿惊讶问道。


    “方到。”陈渊说。


    就这二字,让小姑娘翘了下嘴角。


    “我去和大公子打声招呼。”陈渊低声道,孟灵儿跟在他身后一并过去。


    霍明霁是知晓陈渊后来另接了任务,如今见他竟归了,诧异挑了眉。


    “大公子,任务一切顺利。”陈渊来到他面前先做了简短的汇报。


    霍明霁颔首,又听陈渊下一句说:“大公子可知晓这些个小郎君会在府中留到何时?”


    霍明霁笑着摇头:“不知,此事父亲自有计划。”


    陈渊沉思片刻,一针见血地问:“大将军是否点名要小娘子在此监督?”


    旁边的孟灵儿也看着长兄。


    霍明霁转了转手中的扳指,“此话倒也无错,如今先生们都在沉猿道,妹妹近来闲暇,故而父亲让其与我一同监督。”


    “小娘子已算不上闲暇,我如今手上事务已全部完成,可以重新给她授课。”陈渊平静道。


    孟灵儿在旁边点头。


    霍明霁和陈渊对视,谁也没说话,但气氛慢慢冷凝下来。


    “你给小娘子授课?授什么课?”


    略微僵持的气氛骤然被打破,三人同时往那边看,原是石成垒凑了过来。


    其实石成垒还挺怕霍明霁的,最初就是这位训的他们,下手又黑又狠。但听到那个男人想调走小娘子,当下到底克服了恐惧凑过来。


    如今顶着一道道目光,他无辜眨了下狗狗眼,“我就问问……”


    霍明霁居然回答他了,“小娘子要习体术,她的授课先生正是这位陈使君。”


    石成垒眼睛瞪圆,他的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体术啊,要不干脆在此地授课吧,这里场地大,且授课乃其一,监督我们可为其二,一石二鸟!”


    孟灵儿皱眉:“关你何事?”


    霍明霁笑道,“依我看并非不可,陈使君觉得呢?”


    陈渊看着石成垒,眯了下眼睛:“可。”


    *


    在郊外待在一日,收工时霍霆山先来寻人,接了裴莺后,夫妻俩再一同归家。


    “等百艘船只造出来,是不是就该离开洛阳了?”裴莺靠在霍霆山肩膀处,累成一团。


    霍霆山:“嗯,船好了就走。以如今的造船进度,最多还在洛阳待半个月。”


    裴莺迟疑道:“半个月啊,也不知晓半个月够不够将玻璃制出来。若是不够,霍霆山要不你先行过去,我再……”


    “不可。”他把话截断:“夫人与我同行。”


    裴莺拧起细眉:“没做完便离开,岂不是半途而废?这样不好。”


    “玻璃乃矜贵物件,非战时所需,暂且放一放无妨。”他有理有据。


    裴莺:“可是我跟过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留在洛阳。”


    “谁说无济于事,夫人助我甚多。”霍霆山沉声道:“无需多说,此事就这般决定。”


    裴莺听他语气,便知道这人骨子里的霸道又冒出来了。


    看来是暂时没得聊。


    裴莺说起其他:“近来忙碌,也不知晓囡囡那边如何,晚些回去问问。”


    她不知晓,但霍霆山倒是听长子特地汇报过,“太守那个幺儿似乎心悦小丫头,这几日在小丫头面前来来回回彰显存在感。”


    “哎?”裴莺直起身,“后来如何?”


    霍霆山笑道:“后来就被小丫头打了。”


    裴莺:“……”


    女儿习武已有一年多,那手劲她是多少清楚的,打起人来估计一个揍一个鼻青脸肿。


    裴莺意外又不意外:“看来没戏,再过些时日陈渊该回了。对了,待他回来后,让冯医官给他瞧瞧。”


    “瞧什么?”霍霆山扬眉。


    裴莺理所当然地说:“体检啊,就算不谈囡囡之事,换个角度想,你麾下的武将征战沙场多年、为你鞍前马后,你这个当将军的不能光赏赐官职和金银,还需多给些人文关怀,如此部下才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


    许多大企业不光薪酬开得高,其他福利也不少,体检只是最基本的一样。


    霍霆山若有所思,许久后男人低低笑了声,“裴夫子学问高深,此番话让我受益良多矣。”


    裴莺睨了他一眼,“我可教不来你这种刺头学生。”


    两人回到府中后,得到了一个消息。


    陈渊回来了。


    “这老小倒是回来得早。”霍霆山又问:“卸完货后,他往何处去了?


    “训练场。”过大江说。


    就当过大江以为要传唤陈渊时,却听男人只是嗯了声,而后与主母一同去正厅了。


    *


    晚膳时分,一家人再次围桌而坐。


    今日裴莺明显感觉到女儿比前几日要高兴不少,于是开口问她,“今日发生了何事,让囡囡你这般高兴?”


    霍霆山忽然补了一句,“该不会只因着陈渊那老小子回来了吧。”


    裴莺:“……”


    孟灵儿脸颊迅速涨红。


    裴莺在桌下踩了身旁人一脚,让他收敛点,小姑娘面皮薄,哪能直接挑明来说。


    长辈问话,不能不答。孟灵儿小声道:“不完全是,也有因着一些烦人的家伙得了教训的缘故。”


    一想到那太守幺儿被陈使君训得吱哇乱爬,最后竟还哭了,她就觉得挺开心的。


    裴莺看女儿的表情,是彻底知晓霍霆山之前那主意行不通了,更罔论如今陈渊已归。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


    “囡囡,待用完夕食后,你去寻陈渊,让他去一趟冯医官那处体检。”裴莺说。


    这话一出,不仅孟灵儿支陵起来,连一旁的霍明霁也看了过来。


    两人都知晓,这是一个隐晦的信号。


    母亲这是同意了。


    裴莺仿佛没注意到两人的目光,继续说:“我和你们父亲商量过,武将平日劳损甚多,不能光觉得平日无病痛、或无受伤就疏忽身体,有些暗疾是得堆积到一定程度才会表现出来。每隔半年,麾下的武将需到医官那处号脉体检。”


    陈渊比女儿大十岁,又在沙场上打滚多年,以前孤家寡人多有不注意,说不准藏了暗伤。


    这事不能拖,早治早好。


    虽说裴莺说着“和你们父亲商量过”,但霍明霁很清楚,这必定是母亲提出来的。


    父亲做不到这般细致,或许该说,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上位者都难如此感同身受。


    “母亲大义。”霍明霁叹道。


    裴莺提醒说:“再过大概半个月,待船只造好,就得离开洛阳了,你们自行算着时间收拾行囊。”


    霍霆山淡淡道:“明霁不去,他暂且留守洛阳。”


    裴莺稍愣。


    霍明霁垂了一下眸,又很快抬起,“司州新得,确实需人看守,我在洛阳静候父亲母亲凯旋。”


    裴莺看向霍霆山:“待将兖州拿下,会再回洛阳吧?”


    霍霆山应了声,“洛阳东临兖州,西靠雍州,此为接点,后面如无意外会再回来。”


    霍明霁想起一件事,“父亲、母亲,之前种下的棉花如今多半已成熟,待整装完毕,立马快马送至前线。”


    保暖性极佳的棉花,之前一直都是霍明霁的重点关注对象。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他记得母亲讲过,棉花亦会在秋天成熟,进入吐絮期。


    如今正值秋季,想来幽州那边已开始采集棉花了,待采集完成送到南边,刚好是冬季,也正正好是开战之时。


    裴莺都快忘了棉花了,“嗳,那挺好的,说不定赶得上。”


    *


    膳罢。


    孟灵儿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陈渊院子去。陈渊的院子没有女婢,也没有卫兵守院,只有一个小厮。


    她过来的时候,陈渊同样刚吃完饭。


    “小娘子?”看到她,陈渊有些惊讶。


    越往冬日,越是昼短夜长,如今已日落,天际只余一层薄薄的淡光,屋里点点烛光映出来,将站在门口的陈渊的影子一直拉到孟灵儿的脚边。


    孟灵儿低声说:“母亲让我来喊你去冯医官那处做个体检。”


    没有问为何,陈渊颔首,“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回屋拿些东西。”


    并没有很久,陈渊去去就回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巧的锦盒,那盒子比他的巴掌还小一些。


    他将锦盒递到小姑娘面前,轻声道:“我听闻出远门后再与故友重逢,要捎带手信。此番匆忙,且白日行程颇多,只捎带回此物,还望小娘子莫嫌弃。”


    孟灵儿接过,没有立马打开,而是抬眸看他,“故友?你何时拿我当故友看待的,我不是你的学生吗?”


    第176章


    月夜浓黑, 苍穹上的最后一点天光隐去,孟灵儿站在陈渊面前,仰头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还有多的男人。


    何时拿她当故友看待?


    两人都心知肚明, 此“故友”并非真正的故友。


    陈渊低眸, 注视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的娇俏面容, 她比初见时长大了许多, 已经长成会被许多小郎君所倾慕的模样。


    她正值花季,怒放着自己的青春。


    “许久之前。”男人低声说。


    她似要问过个具体的结果, “许久之前, 那到底是多久之前?”


    昏暗里有人喟叹了声:“具体的我也不知晓, 只觉某一日某道身影似乎越来越多的占据我的目光, 我会不自觉的留意她的动向,关心她其他功课是否顺利,可否有被旁的先生赞赏。”


    光线不甚明亮的夜晚里, 有人悄然红了脸颊, “她其实想你多些与她说说话。”


    “嗯, 往后会的。”陈渊虚心接纳提议。


    孟灵儿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 “这个我能现在打开吗?”


    “当然。”


    得了许可, 她“咔哒”的打开锦盒的扣子。周围不算明亮,然而孟灵儿还是看到了盒中闪着微光的东西。


    竟是一片枯黄的叶子,但普通叶子可不是这般的亮。


    她将叶子拿出来,上手感觉有些凉, 原是整片枯叶皆以黄金打造, 叶子打得偏薄,其上的纹路和脉络一样不缺, 栩栩如生。若非上手看,竟看不出是仿造的。


    “你怎的会想到送我这个?”孟灵儿拿着金叶子转了转。


    陈渊:“你平日课业多, 看的书也多,此物可作书签用。”


    孟灵儿摸着叶子的脉络,忽然道:“这是你自己做的,还是买的?”


    陈渊轻咳了声,“自己做的,第一回做这个,做工有些粗糙。”


    小姑娘的眼睫飞快颤了两下。


    此番他被派去豫州,她知晓他是奉命去寻一种特殊的石头,带人进山之事必然是白日办的,那这片叶子只能是晚上才雕刻。


    那是一个个或许圆月并不明亮的夜。


    他独坐于案几前,案上放着灯盏,灯芒映亮了他的侧颜和手中打磨到一半的金叶子。烛光静静燃烧着,灯芯烧完后的夜深人静时,他才堪堪放下手中的活儿。


    “虽然我很喜欢,但你以后别在晚上做这些了,伤眼睛。”她嘟囔道。


    陈渊笑了下,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说:“不是说去寻冯医官吗,走吧。”


    *


    日子一日日的过,转眼裴莺来到洛阳已有一个半月了。当初他们来洛阳后最先着手的是炼钢,后来才将目光放在造船上。


    这一个半月里发生的事情颇多,首先是十几座炼钢房昼夜不停的开工,已打造了七千多的百炼钢;其次,霍霆山拿住一批二代后实施的孤立之法很成功,廖平威被熬鹰似的熬,最后没忍住反了。


    当然,反是反了,就是没成功。


    他和一众同伙被早已守株待兔的黑甲骑抓个正着,一网打尽,再连根拔起。


    一个在洛阳城内纵横十来年的廖家,从此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裴莺掐指算了算,等他们离开洛阳时,估摸着有万数的百炼钢了。而看着面前的炉子,她陷入沉默,玻璃还没炼制出来,而还有五日就到了约定之期了,裴莺越来越没信心。


    时间不够。


    可惜霍霆山不许她留在洛阳,否则她有大把时间来捣鼓玻璃。明霁留守洛阳,她与明霁一起的,平日两点一线,加之有护卫队,那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晚些时间再跟他谈谈才行。


    裴莺算盘打得很好,只是今日下班时,却见平日心情舒朗的人今天沉着脸,似有心事。


    “霍霆山,你怎么了?”裴莺问道。


    他倒没隐瞒,“方才收到一封关于益州的急报。魏益州那个三子投了朝廷后,开大门迎益、雍二州联军。而这批联军进关后一路南下,再在益州军的辅助下转而向东,挑了一处好走的路,直接进攻荆州。”


    裴莺抿了抿唇。


    这是打起来了啊,不过好像也不意外,荆州此前已耗过一轮。首先是沉猿道的守军被霍霆山吞了,再者荆州又分了一部分兵力守住豫州军要进攻的东门关。


    处于最西面的怀古关本来处于胶着状态,但益、雍二州的联军从益州内行,再经侧方过,如此便可绕过囤了兵力的怀古关,转而攻打没那么险峻的关卡。


    “荆州是被撕开一道口子了吗?”裴莺问。


    霍霆山颔首,“正是。联军绕城而过,切断了荆州军的补给线,再采用围城之法,将荆州军硬生生耗到投降。”


    裴莺若有所思,“看来荆州有易主的变数。”


    霍霆山没否认。


    因着忽然收到急报,裴莺的注意力到了旁的地方,一时半会忘了要和霍霆山商量她想留守洛阳的事。


    等马车回到州牧府,裴莺才想起来。


    不过一下马车,霍霆山便匆忙往书房走,显然如今不得空闲。裴莺看着他的背影,刚叹了口气,却见他人停下了。


    霍霆山扭头吩咐旁边的卫兵,“训练场那群小郎君,让他们各回各家吧。”


    将人扣留了近一个月,足矣。


    ……


    “什么,可以走了?哈哈哈哈,老子自由了!”


    “快快快,快去收拾行囊,速走。”


    “收什么行囊,那些东西不要也罢,赶紧走。万一那位改变主意了,打算再留咱们几个月,到时是哭都没眼泪。”


    “你说的对。”


    有少年郎扭头看向石成磊,想喊他一并走:“成磊,成磊?你发什么愣呢,那位终于松口让咱们离开了,赶紧回家去。”


    石成磊像是如梦初醒,“啊,回去了啊,怎的这般快……”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


    快?


    他们在这里度日如年,每一刻钟都过得痛苦至极。成磊这家伙居然嫌快,莫不是他还惦记着人家小娘子?


    几人对了个眼神,都觉得自己窥探到了真相。


    “快走吧,家里娘肯定想咱们了。”


    石成磊夹杂在一众少年郎中,被簇拥着离开州牧府。


    州牧府坐落于达官贵人居住的静谧住宅区,虽与闹市有一段距离,却和各位少年郎的家不算太远。


    直到踏出府的那一刻,石成磊才真正清醒过来。


    “快走。”


    平日出行得乘宝马香车的贵公子们,这会儿别说乘车了,绝大部分不顾仪态的拔腿就跑,跑得飞快,跟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似的。


    石成磊是绝大部分之外的唯一一个,他慢慢地转了个身,看着面前威严庄重的州牧府,丝毫没有旁人那种囚犯出笼般的喜悦。


    守门卫兵见他愣愣地站着,开始赶人:“别站这里,你归家去。”


    石成磊游魂似的回家。


    *


    太守府。


    “小公子回来了!”忠仆看到来人,惊喜地睁大眼睛,扯着嗓子通报过后,围着石成磊嘘寒问暖。


    石成磊一句都不想答。


    整座太守府瞬间热闹起来,不久后,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从内匆匆而出。


    “幺儿!”太守夫人热泪盈眶,跑过去将石成磊抱住,待缓过最强烈那阵情绪后,太守夫人才仔细看石成磊。


    这一看,又心疼得厉害。


    黑了,瘦了。


    太守夫人心疼得直掉泪,“我儿受苦了。都怪那位,他一个几十岁的人竟还和十几岁的计较,心眼真真是小。娘听说你们在州牧府还挨了打,快让娘看看……”


    “没受欺负,挺好的。”石成磊捋起袖子,握拳鼓动小臂上的肌肉:“您看,我这是结实了许多,更有男子气概了。”


    太守夫人的泪掉得更欢了。


    完了,她幺儿好像被欺负傻了。被关了近一个月,吃没吃好,住没住好,居然还说挺好。


    不愿看到老娘的泪眼,石成磊说:“娘,我先回房洗漱。”


    石成磊躲回房间里,等晚间,石太守归家,才知晓自己的幺儿回来了。


    还不等石向松问幺儿这些天在州牧府过得如何,先听儿子说:“爹,您近来是否在帮霍幽州办事?”


    儿子竟问这个。石向松倒没觉得不能说:“正是,霍幽州让我造百艘船只,说起来明日便可交工……”


    说到这里,石向松惊了下。


    明日交工,今天幺儿便回了,对方这是对他这边的行迹和进度了如指掌。


    “造船?这是作何用?”石成磊忙问。


    石向松轻呵了声:“若我没猜错,下一步霍幽州是要向兖州进军。兖州属水,水师甚多,倘若和那边开战,手中没船不行。”


    石向松眉目舒展了不少,“如今船只已造好,又正值秋季,正是开战的好时机,他在洛阳待不了多少时间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等霍幽州那头老虎走了,洛阳虽回不到以前的洛阳,但不会像如今这般,他连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爹,我想去从军。”石成磊忽然道。


    一语惊四座,石太守一大家子都被惊得够呛。


    “弟弟,你为何有这种念头?”


    “幺儿,莫要拿此事来开玩笑,娘可受不住你这般惊吓。”


    “胡闹!”石太守怒而拍桌:“从军?你从哪门子的军,有军给你从吗?你爹我可没有军队。”


    “爹,我想从幽州军。”石成磊看向父亲,见一大家子有齐齐上阵劝诫的征兆,他退后一步,“此事我并非胡闹,而是思索良久了,你们先听我说完。”


    见儿子面色少有的郑重,那个只会嬉闹游肆的幺儿仿佛在逐渐远去,石太守愣了愣,他止住妻子,“行,你小子说说看。”


    石成磊:“如今司州已是霍幽州的司州,我们一家子都在他底下讨生活。爹,您真的觉得霍幽州离开了洛阳后,一切就会回到当初吗?我觉得不会的,哪怕您帮他造了船。他就算走了,肯定也会留有后手,因为他根本就不信任您这些洛阳官吏。说不准他会派人架空您的权力,更狠一点的话,还会制造些意外,让您卧床不起,无力管理洛阳……”


    在州牧府待了近一个月,让石成磊知道一个道理。


    那里绝对不缺狠人,个个下手都相当黑。


    能带出这种下属,主子哪会是个善茬,说不住更心狠手辣。


    那些也不是他一下子就想明白的,是他和大伙儿挤在小小的屋子里,闻着各种脚臭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用时一个月才慢慢拼接成的、稍微完整的局势。


    但石向松还是又惊又喜,“我儿长大了。”


    其实卧床不起都是轻的,说不准是直接让他病逝。不过此时的石向松可不在乎这些,他欣慰得很。


    这个老来子他和妻子是最宠的,之前甚至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成器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有家业在,他还有兄长们,一辈子当个富贵闲人没什么不好。


    “爹,若是我跟着霍幽州去兖州,许多事情都会不一样,起码他手握我这个太守之子,自觉还用得上您,没必要早早将您踢出局。”石成磊认真道。


    石向松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爹的事,爹自有办法处理,无需你这个当小的费心。”


    石成磊:“可我长大了,能为家里分忧了。”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石成磊,难以置信不过是一个月没见,往日混不吝的儿子(弟弟),竟脱胎换骨。


    其他人惊得久久不能言,唯独太守夫人皱了眉。


    她虽没读过书,但手腕了得,不说石太守一屋子的姬妾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一大家子在她的管理下也井井有条,且知子莫若母,看着截然不同的幺儿,太守夫人直觉事出有妖。


    她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知晓霍幽州原先有二子,而与那位裴夫人成婚后,家中多了一个由裴夫人带来的小女儿。


    若她没记错,那位小娘子与垒儿年岁相仿。


    “幺儿,你是否看上了霍幽州家的那位小娘子?”太守夫人忽然道。


    石成磊没想到母亲忽然来这一句,到底年轻,情绪尚不能遮掩完,他不由泄露了一丝慌张。


    于是家中人悟了。


    “你这个逆子!”石向松气得胡子都抖起来:“说得倒好听,其实是为了个女郎想去从军,简直荒唐。为父将话放在此处,从军之事你莫要想了,绝对不可能。”


    太守夫人捂着胸口,“我儿,你这是何苦呢,霍家与咱们家可能性不大。”


    石成磊小声道:“那还是有可能的……”


    *


    太守府中的风波裴莺并不知晓,从郊外回来后,霍霆山在书房待了几个时辰,直到将近月上中天,他才返回主院。


    平日这个点,主屋早就一片昏暗,但今日居然还亮着光。


    男人诧异扬眉,推门入内:“夫人怎的还不安寝?”


    白日越忙活,到了晚间就越疲惫,今天她倒是精神。


    “霍霆山,我有件事和你商量。”裴莺累是累,但睡不着。


    玻璃或许只差那么一点就炼制出来了,此时随他去兖州,有种功败垂成的感觉。


    真让人不甘心。


    “说说看。”或许屋中氛围惬意,霍霆山这会儿很好说话:“不是特别要紧的,夫人自行拿主意也可,为夫无条件支持。”


    裴莺一听,心里顿时亮堂了:“确实不是很要紧,我想留在洛阳将玻璃……”


    “不可。”话未说完,直接被他截断。


    方才还勾着嘴角的男人,此时面无表情,“此事之前已议过,夫人需随我同去兖州。”


    “什么叫之前议过,那是你单方面决定。”裴莺没好气。


    霍霆山先摘了鞶带,再除了外袍,他将衣物挂在榻侧的木架上,“那就单方面决定吧。”


    这话说得特别理直气壮,裴莺被他惊得怔住两秒,“洛阳已是你的地盘,且明霁如今也在洛阳,你有甚可担心的?”


    “不安全。”霍霆山上了榻,盘膝坐在裴莺对面,“云绣楼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哪怕明霁是我儿子,我也已交了许多事务给他处理,他办得都不错,但若非是我亲自看着,我仍不能放心。”


    裴莺叹了口气。


    霍霆山握起她的手腕,顺着手腕往前推,再握住她的手指,“百炼钢即将出世,它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有过香皂、白糖之物的提醒,哪怕我不说,某些人也会联想到你身上。夫人,莫要小看了自己的重要性,你于我,于长安那姓纪的,都有不同意义的重要。”


    裴莺沉默。


    手上忽然传来一道力道,裴莺猝不及防往前倾,整个倒入他怀里。


    秋夜微凉,但这人向来火力旺盛,里衣也是薄薄一件,倒下时裴莺下意识抬手撑在他的胸膛上,隔着并不厚实的里衣,她探到了一片带着惊人热度的结实肌肉。


    他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在自己腿上,让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


    榻旁的夜明珠还未装进黑纱袋里,光亮盈盈生辉,露在他的脸上,以高挺的鼻梁为分界,明灭有别,她听他说:“不过撇开那些不谈,是我离不开夫人。”


    太近了,近到裴莺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香气,他放在她腰上的手热烘烘的,透过衣裳传过来的热度烫得她腰肢发软。


    他此时低着眸看她,那双眼很沉,却如同一片流入火浆的江河,能看到那层显而易见的灼热。


    裴莺不自然的移开眼,“你又不是小孩子,怎还离不得人?”


    “确实不是孩提。”霍霆山手上用了些力。


    裴莺本来就坐在他怀里,被施了力往下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霍霆山!”


    榻边的罗纱轻轻滑下一角,挡住了满榻的旖旎。


    *


    一百艘船只已造好,随时可以启程了。不过在启程之前,州牧府来了一位让霍霆山颇为意外的客人。


    “石太守来寻我何事?”霍霆山看着下首的石向松。


    对方登门拜访,且携了厚礼,莫不是来表忠心的?但表忠心也无用,他留明霁在洛阳,洛阳的事务现在可不是由石向松全权做主。


    石向松恭恭敬敬道:“霍幽州,卑职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霍霆山眉梢微扬,没彻底和洛阳官吏撕破脸皮,那句“不情之请就别请了”没说出来,而是故意等了片刻,等到石向松有些焦虑,这才开口:“石太守但说无妨。”


    石向松声音小了一个度,似觉得丢人:“家中小儿闹着要从军,要成为真正的男儿,故而卑职想请霍幽州离开洛阳时,将卑职那不成器的犬子一同带上。世间谁不知幽州军是虎狼之师,乃真正的精锐,想要从军,幽州军当为首选。”


    为了让霍霆山同意,他后面还顺手拍了通马屁。


    霍霆山诧异道:“我没听错吧,令郎想从军?”


    石向松再次拱手一揖:“正是,还请霍幽州收下犬子这个小卒。”


    “石太守,我也不瞒你,我此番将东行去兖州,去兖州是作战而非游山玩水。行军打仗有伤亡是寻常事。”霍霆山慢悠悠道。


    石向松听到后面,一张老脸泛起死灰色,他心里发苦。


    他又何尝不知行军打仗有伤亡,问题是家中那孽障铁了心思要进幽州军,为此居然绝食。妻子以泪洗面,最后拧不过儿子,居然反过来做他的思想工作。


    后来两人一合计,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从军也并非不能从军,大不了给那位送厚礼,让他只捎带幺儿去一程,但不让他上战场,如此便无性命之危。


    说白了就是带个关系户。


    “霍幽州,犬子少不更事,您能否看在卑职往后为您鞠躬尽瘁的份上,在途中寻人多照看他几分。”担心霍霆山嫌麻烦,石向松忙加多两句:“也不用太费事,您莫要给他安排战事便可。其他旁的,您拿他当火头军使,或当守门兵卒都成,无需多加照顾。”


    霍霆山摸着下巴,忽然换了个话题:“石太守,近来军资紧张,军中怕是养不了闲人。”


    石向松一顿,他在官场打滚多年,岂会听不出对方的潜台词。


    这霍霆山是问他要钱呢!


    带上他儿子可以,给点粮草。


    石向松哽住,憋屈得慌,但还是忙挂上一张笑脸:“卑职家中有几亩薄田,今年产了些粮食,倘若霍幽州不介意卑职力薄,还请将那十来车粮食运走,以全卑职一腔义胆忠心。”


    霍霆山笑道:“那就先谢过石太守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一旦从军,有些变数无法预测,这便是所谓的生死有命,是否要让令郎随军,我给你两日时间再考虑考虑。”


    石向松:“……卑职明白。”


    *


    转眼又过了两日,一切整装待发。


    用过早膳后,家中四口人一同出门,霍明霁看着母亲和妹妹乘上马车,又看着父亲骑上乌夜。


    霍霆山骑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子:“洛阳交给你了。”


    霍明霁深深一揖:“请父亲放心,儿子定会守好洛阳,在此恭候父亲、母亲凯旋。”


    霍霆山并无任何离愁别绪,只是嗯了声,掉转马头随车队离开。


    霍明霁看着父亲的背影,目光稍稍往后偏移,落在后面一个同样骑着马的少年身上,意味深长的笑了下。


    第177章


    车外, 马车的轮轴咕噜噜的转动着;车内,裴莺右手握着两个圆球,让它们在掌中彼此交错着转动。


    孟灵儿依旧不太适应乘长途马车, 她靠在软座上, 鼻子上搭着一块橘子皮, 靠着橘子皮续命。


    不过这会儿, 她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小姑娘直起身,鼻子上盖着的橘子皮掉了下来, 但她顾不上捡。看着母亲手里的东西, 孟灵儿惊讶道:“娘亲, 这是何物?我竟觉得它是透明的, 宛若两汪水在掌中。”


    裴莺笑了笑,“囡囡没看错,确实是透明的, 你伸手过来。”


    孟灵儿依言而行。


    裴莺将两枚新造的圆球放入她掌中, 后者错愕地收回手, 拿在手中掂了掂。


    分量很沉, 像石头那般的沉。


    此时车窗旁侧的帏帘被风稍稍扬起, 阳光溜了进来,露在那透明如水的圆球上。刹那间,光影仿佛被聚于此,透明两枚圆球熠熠生辉, 晶亮如宝石。


    “这是玻璃。”不等女儿问, 裴莺说。


    是的,在临行之前, 原料的比例终于有了头绪。仿佛是天上灰蒙蒙的云雾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撕开一条缝,一线天光照了进来。


    于是她和霍霆山说, 让他晚几日离开洛阳。


    刚好当天石太守登门,请求他们离开时带上他儿子,霍霆山干脆顺水推舟,往后再延了两日。


    不过玻璃到底是新制,真正能用的产量这会儿全在裴莺手上了。但也无妨,原料比例出来后,后续交给明霁,由他后续负责玻璃的生产。


    孟灵儿是知晓玻璃的,顿时叹道:“原来这就是玻璃,好生剔透漂亮,娘亲您太厉害了。”


    她将玻璃球放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又拿了张绣花的帕子垫在地下,透过玻璃观察下方的花纹。


    纹路清晰可见。


    小姑娘若有所思,“此物比水晶要透亮不少,怪不得是望远镜原料的首选。”


    似乎起风了,车帘子再度被吹起。裴莺目光移向窗外,洛阳城的喧嚣逐渐远去,周围的青山绿树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出城了。


    看到旁侧一道骑马的身影,裴莺没忍住问女儿:“囡囡,石家的那位小郎君……”


    小姑娘皱了皱眉:“一看就是个不着调的世家子,说不准再走多百里,他就后悔来了。”


    曾经的她很喜欢那种矜贵白皙的少年郎,觉得他们风雅极了,但后来她发现,风雅并非是真的风雅,也可能是一尊提线木偶。


    裴莺笑了笑,不再多言。


    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个处理吧。


    行军一直从白天持续到黄昏,在金乌西坠时,大军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开始安营扎寨。


    坐了一天的马车,裴莺下车时听到自己膝盖发出“咯哒”的一声响。


    裴莺:“……”


    士兵皆是安营扎寨的熟手,营帐很快就搭建好了。火头军开始做饭,袅袅炊烟,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炊烟上,半空中呈现出一道浅淡迷蒙的薄纱。


    今日是行军的第一日,霍霆山让开了宴,烹羊宰猪,给大军吃顿好的。再过些时日得转水路,军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仍难以适应乘船,到时候日子不会像如今般好过。


    篝火宴在外开,众人围着火堆而坐。


    架在火堆上的肉块被火舌舔舐着,逐渐被烤得金黄的肉块上冒出热油,又顺着肉滑到最低处,而后滴到下方火堆里,“轰”的一下让火舌拔高。


    “报!”一匹快马从营外回来,原是之前派出去的探马。


    那探马一路急行到开宴区,精准寻到最中间的霍霆山,探马道:“大将军,这附近发现林匪踪迹。”


    正在转动木签烤肉的霍霆山皱眉,“林匪?数量几何?”


    斥候道:“属下走访了最近的村子,村民说约莫二百之人。”


    他们出洛阳不过一日,此地距离洛阳城其实没多远。但乱世乱的向来不止朝廷,还有民间。


    越是王朝末年,各地的匪类便越多。


    苛捐杂税繁重,贪官污吏大肆收缴民脂民膏,百姓活不下去了,被迫落草为寇,此乃一类匪。也有一类是官与匪勾结,双方变着法子从来往洛阳的富商身上刮下肥油来。


    霍霆山看了眼还未完全熟的肉,又问:“匪窝距此地多远?”


    斥候道:“约莫三里,不过匪窝在山上。”


    霍霆山看向身旁的裴莺,“夫人,我去剿匪,这肉你且帮我看着,在肉凉之前我必归。”


    与他们夫妻俩同坐一个火堆的还有沙英、陈渊、熊茂和李穷奇等人,几人听闻霍霆山要去剿匪,连忙道:


    “大将军,二百之数的林匪不过小事一桩,何须您亲自前去?”


    “大将军,属下请愿领兵去剿匪。”


    ……


    霍霆山抬手止住几人,“剿匪是其次,此番我欲前去试刀。陈渊、熊茂,你俩随我同往。沙英和李穷奇你俩留守军营,把家看好便成。”


    经他这般一说,几人恍然大悟。


    试刀。


    百炼钢铸出来后,确实还未上过战场,拿这批林匪来牛刀小试,倒是正正合适。


    李穷奇那柄铁脊蛇矛本就是百炼钢,他不馋,但沙英心痒得慌。


    得了新武器后,他还未试过呢,有些羡慕陈渊和熊茂了。


    三言两语说完后,霍霆山从地上起身,点了一百装备了百炼钢的黑甲骑,在黑夜中扬鞭策马,在那斥候的带领下踏着夜色往匪窝去。


    三里地,乘快马不过是片刻功夫。


    霍霆山骑在乌夜上,看着笼在黑暗里的山林,缓缓勾起嘴角。


    之前已有猜测,而来到此地后,他确信这个匪窝并非普通的匪窝,多半是官匪勾结所成。


    首先此地距离洛阳太近了,完全是在官府眼皮底下;再者这边的山并不陡峭,平缓的山势构不成天险,林匪所造的防御设施威力再大也有限,强攻完全能拿下。


    但它全须全尾的在此地,竟还聚集了二百人的规模。若非上头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匪窝根本不可能存在。


    “大将军,是否需我先领一小队人上前探路?”熊茂问。


    霍霆山点了十来人在此地看管马匹,“不必,此地的地势平缓,且匪定然不是悍匪。都随我来!”


    *


    山上。


    “听闻过两日有只大肥羊会从东边来,到时候咱们又有好日子过喽。”


    “嗳,这日子真滋润,比埋头种田好多了。”


    “可不是嘛,种田一年到头都赚不了几个子,但跟了冯当家后顿顿吃香喝辣,这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


    “过两日的肥羊可能不能动了,你别忘了冯当家的交代,最近这两个月洛阳里来了大人物,听闻好像是北边那位。若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往后寨子很可能就没了。”


    “怕个甚啊,昨儿不是得了消息,那位要走了吗,时间对不上,安心好了。”


    ……


    “有袭击!!”山下忽然吹响鸟哨。


    在闲聊的二人同时一惊。


    何人竟如此大胆,他们这寨子也敢动?也不怕把命折在此处。


    “快,通知弟兄们去迎敌。”


    这话刚说完,下一瞬下方传来惨叫声。


    夜色里,一支身披黑甲的军队仿佛融入了黑暗里,他们行进极快,宛若鬼魅出行。射过去的长箭被“铛”的一声挡下,有人与他们兵戎交接,又是铛铛几下响,手中的刀居然碎了。


    “不,这不可能……”


    霍霆山一刀往前斩,先斩碎了面前人抬起做挡的刀,再斩断了林匪的颈脖。


    首级咕噜噜的掉下,而后被男人嫌碍事的一脚踢开。


    对上正规的军队,经过重重挑选和训练的黑甲骑都能压对方一头,更罔论是这些不成气候的林匪。


    精兵加百炼钢,黑甲骑开始疯狂切菜,上山那一路分明有不少障碍和林匪,却愣是被黑甲骑走成了畅通无阻。


    很快,他们抵达了寨子的大本营。


    和许多营寨一样,这个匪窝也藏在层层密林后,走过密林,可见不远处的灯火通明。不过此时营地已乱成一片,有林匪见势不妙,匆匆拿了细软从另一处小道小山。


    “把头目寻出来。”霍霆山下令。


    不过他话音方落,前方某座建得颇为恢弘的屋宅走出一人,那是个光头壮汉,高八尺有余,手提一把足有大半人高、背部挂有一串铜环的大斧。


    “何人在此闹事?”光头震声道。


    霍霆山见此人开口后,周边一些本有逃意的小喽啰纷纷停下了脚步,心知此人是头目了。


    倒也好,省得特地去寻他。


    霍霆山提剑上前,“你爷爷让你来受死。”


    冯福闻言大怒,“竖子好生嚣张,待会儿我便将你的首级切下来呈酒。”


    后面的熊茂怒发冲冠,但心知霍霆山欲拿此人试刀,只能转头寻些小喽啰出气。


    那边两人已交上手,大斧与环首刀相碰的第一下,冯福不住心头大骇。


    此人竟力大无比。


    对上这个冯福,霍霆山不用任何刀法,他一股脑的盲砍,又狠又快,一刀刀往冯福的大斧头上斩。


    冯福见此人无章法,心头渐松。


    得,还以为遇到个厉害的,没想到一点招式都无。对付这种人,只需挡住他前面几下,待他稍力竭便可乘势反击。


    算盘已打好,然而这时冯福忽闻一声细微“咯吱”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崩裂。


    冯福定了定神,企图寻找声音来源,但夜色昏暗,他看不真切。直到手中巨斧的斧刃陡然崩开一片,冯福才后知后觉,他霎时大惊。


    他的大斧竟然坏了!


    冯福惊愕至极,而在极度震惊中,不经意将浑身命门露在外。霍霆山扫了眼,没直接抹他脖子,而是又“铛铛”的朝着巨斧砍了两下。


    又是两击后,冯福手中的巨斧轰然碎裂成废铁。


    “你这刀……”


    鲜血飞溅,持续着错愕表情的头颅咕噜噜的滚下地。


    霍霆山甩了甩环首刀,又在地上甩出几行血线,这才爱惜的将环首刀收回刀鞘中。


    “留几个活口,莫要全都弄死了。”霍霆山转身,他本来欲下山,但不知想到什么,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往之前冯福出来的屋子去。


    霍霆山没猜错,那间房舍就是冯福的住处。


    作为和洛阳官吏有勾结的林匪头目,过往都不知晓劫过多少只“肥羊”,冯福的屋子深处堆满了各种珍宝。


    霍霆山举着烛台挨个打开箱子,迅速看过一轮,最后从中拿了一个金灿灿的揣进怀里。


    待再出来,霍霆山吩咐熊茂和陈渊,“内里好东西颇多,整理时仔细些,我先回了。”


    二人领命。


    霍霆山独自一人下山,骑上乌夜,踏着夜色直奔营地。


    *


    裴莺刚将一串烤肉放到陶碟内,忽然听闻有人扬声喊“大将军归”,她稍怔,抬眸看向之前霍霆山离开的方向。


    营地里除了燃着的篝火外,还放置了用于照明的火盆。


    在明与暗的交界中,裴莺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影骑着快马迅速逼近。


    黑暗的薄纱随着他的靠近迅速褪去,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展露在火光中,身上的胄甲在光的映照下微微折射出寒芒。


    裴莺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古人通过月亮判定时间,这个技能直到现在她都没点亮,她无法估量霍霆山具体离开了多久。


    但是……


    眼眸低垂,裴莺看着小陶碟内的烤肉。她烤了六串羊肉,第一串烤好已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晓可曾变凉。


    霍霆山骑马一直行至篝火前,利落翻身下马,他一眼就看到裴莺身边的小碟子了,顿时笑道:“果然带上夫人出征衣食不愁。”


    坐在对面的沙英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往下,但见霍霆山今日披了甲,不似平日般着常服,故而没看到某只意誉丰衣足食的吉祥物。


    沙英摸了摸鼻子。


    “这般快就回了?”裴莺是真的惊讶。


    霍霆山在她身旁坐下:“你夫君亲自出马,那二百余的林匪还不够抗他几刀。”


    裴莺把小碟递过去:“尝尝,左边是最开始烤的,若是凉了到火堆里再烤烤。”


    霍霆山先拿了最左边的烤羊肉咬了口:“还行,之前应了夫人之事未失约。”


    这烤羊肉是用短刃切割的,考虑到军士胃口大,兼之行军在外一切从简,因此每块切割得都算不上薄,分量十足。


    裴莺见他开始吃,打算再烤些肉,结果手指还未碰到木签子,她怀里忽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裴莺错愕低眸。


    他们围篝火而坐,橙黄的火光落在每人的脸上身上,偶尔有火星跳跃。在亮堂堂的火光中,她看到了一个熠熠生辉的臂钏。


    臂钏是多圈的,以黄金打造,一圈圈蜿蜒了约莫有三四圈,每一圈的外侧皆有精美的花纹,每间隔一段还有宝石作点缀。


    “霍霆山?”裴莺疑惑。


    男人咬着肉串,森白的犬齿在火光中多了几分狼性,不过语气倒是温和:“在匪窝里看到的,估计是从哪个倒霉商贾那处劫来,我瞧着倒是挺好看,拿回来给你玩玩。”


    可不就是好看么,以黄金造,外面还镶嵌了一圈的宝石,又是金灿灿,又是亮晶晶,别提有多扎眼了。


    裴莺沉思。


    这人小小的出门一趟,竟还带个手信回来。


    见裴莺拿着看,神色似乎有些莫名,霍霆山扬眉:“不喜欢这个?那待会儿等其他东西运回来,夫人另外挑个顺眼的。”


    裴莺将多圈的臂钏装进随身携带的小袋子,“没有不喜欢。”


    霍霆山哼笑了声,状似不经意的往裴莺那边倾了些,仅以二人可闻之声说:“那晚间夫人戴给我看。”


    第178章


    霍霆山食量一如既往的大, 裴莺烤的那六串烤肉很快被他消灭个干净。


    待吃完肉后,他才看向对面的沙英:“沙英,待会儿你给明霁写封信, 告诉他此地的林匪与洛阳的官吏有勾结, 让他再将洛阳筛查一遍, 抓出的那些蛀虫, 看着处理。”


    之前他整顿洛阳,主要是抓一些别州的暗桩。其他的问题并不显著, 因为暂无处理。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既然遇上, 人证也抓拿了,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一抓洛阳内的蛀虫。


    这既是立威,也是增加声望。


    在篝火宴的尾声, 陈渊和熊茂他们回来了。


    满载而归。


    除了一车车的金银细软之外, 还有三个活口。陈渊留了个心眼, 这三个活口并非全都是底层的小喽啰, 有两个算是小头目, 另一个则是寨子的三当家。


    “明日将他们送回洛阳。”霍霆山吩咐。


    说完这句,霍霆山瞥了眼不远处的石成磊,“石小郎君明日可要随队伍回洛阳?”


    猝不及防被点名,坐在旁边的石成磊立马收回偷偷往旁边小姑娘身上瞄的目光, “我, 我不回去。”


    霍霆山没再问。


    *


    夜幕已深,明日还需继续行军, 因此篝火宴宴罢,众人散去, 自行回各自营帐中。


    裴莺回到营帐里,将黑纱袋里的夜明珠尽数倒出来,霎时间帐中光亮盈盈。等她整理完自己的内务,在外简单吩咐了几句下属的霍霆山也回来了。


    今日他上了一趟山,加之环首刀见过血,回到帐中的霍霆山倒是自觉卸了甲、除了所有衣裳,再用那桶裴莺特地留给他的水擦了擦身。


    三下五除二,霍霆山飞快弄完,那速度让裴莺很怀疑他到底有没认真擦。


    “霍霆山,你擦干净了吗?”裴莺已经上了软榻了。


    霍霆山随手抄起一件里衣披上,“当然干净,如若夫人不信,可自行来检查。”


    裴莺提醒他:“你莫要忘了如今是行军中。”


    霍霆山也上了榻:“倒也并非没有旁的方法。”


    裴莺一点都不想回忆这个旁的方法,这人花样多得很。哪怕不做到最后,他也能有很多招式。


    “夫人,那个臂钏呢?”他忽然道。


    “在旁边矮柜的匣子里。”裴莺没想到他居然还惦记着那个臂钏,“霍霆山,你想做什么,明日要行军的。”


    说后面一句,她语气带了些许警惕。


    而得了裴莺一句,霍霆山竟重新下了榻,三两步走到矮柜旁,打开其上的匣子。这是裴莺的首饰匣,出行在外,她亦从简,匣子里只有最基本的几样饰品。


    霍霆山皱了眉,觉得这匣子不仅小,还空荡荡。


    州牧府那般多的东西,竟没几样是她看得上的?


    他拿了臂钏重新回到榻上。


    秋日夜间微凉,但介于身旁有个大火炉在,也不知从何时起,裴莺的里衣越来越薄,袖子还越来越短。旁人的里衣皆是长袖,到她这里已进化成中袖了。


    “霍霆山,你别想。”裴莺一看他那眼神,就知晓他想做什么。


    霍霆山拿着臂钏在掌中转了转,“夫人,此物甚是美丽。”


    可能曾经做过历代王都的缘故,洛阳城是有名的繁华城市,南来北往的行商皆喜欢汇聚于此。各类奇珍异宝,奇花异卉都曾在洛阳留下过痕迹。


    霍霆山早年去过长安,参加过宫里的宴席,那些人向上献礼,不少贡品就如这个臂钏这般精美。


    他说完这句,便握住裴莺的左手,将那个多圈的臂钏套进她手里。


    裴莺生的白,一身皮肉在夜明珠盈盈的光亮下仿佛白得会发光,却又不是冰冷瓷器的苍白,而是带着健康的粉调、血气很足的润白。


    黄金臂钏熠熠生辉,宝石闪着华丽的光,美人雪肤生香,竟是十分的瑰丽姝艳。


    忽而,一只带着水晶珠串的素手伸过,摁住了已经到她手腕位置的臂钏,不允许它继续被往上推。


    “霍霆山,不能胡来。”裴莺如今可太清楚他了。


    这人一旦挑起兴致,不做点什么绝对停不下来。明日还要早早起床赶路,她可不想被众人看到她一脸疲惫的模样。


    “就看看。”他说。


    这语气听着倒是平淡,但裴莺是不信的。眼见要僵持不下,她眸底忽然掠过一缕幽光,“这个旁人戴过的,我不喜欢。”


    “这倒是。”霍霆山皱着眉将臂钏取下,而后像扔垃圾般丢下榻。


    就当裴莺要松口气,陡然听他来了一句:“我到时给夫人打一套全新的。”


    裴莺:“……倒不必如此。”


    她抬眸对上他的眼,见他的认真目光依次滑过她的颈脖,胸口,双臂,还有腰下……


    他已经有想法了。


    裴莺一把将人推倒,“你别说话,睡觉了。”


    *


    五万人的大军一路向东行,直到遇到第一条大江,霍霆山才停止了行军。


    从走陆路改为走水路。


    当初他让石向松造的一百艘船规格甚多,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战舟形如那日霍霆山和裴莺曾乘过的“伊人画舫”。


    不过与画舫不同,画舫是为了美观和游河所用,一层用料稀疏得很,很是镂空,若有箭矢飞来并不能挡下多少。而大型战船经过改良后,一层多了不少挡板,可供士兵隐藏在其后,再者保留了画舫的层数,新增了小型瞭望台。


    有望远镜在,只要江上不起雾,千米之外的情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木板需接稳妥。”沙英认真交代兵卒。


    这艘船足够大,完全可将主母的马车载上;一艘大船搭载一辆马车,分批负载,如此安稳些。


    宽且长的木板连接两头,确保“梁桥”架稳后,沙英亲自驱马上船,待上了船后再将马匹解开套绳。


    裴莺在岸边看着已上了甲板的马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霍霆山,这马不会晕船吧?”


    霍霆山稍滞,皱着眉头说:“我幽州的马儿身强体壮,应该问题不大。”


    裴莺语气很是怀疑:“你幽州的男人都晕船,凭什么幽州的马不晕船?”


    霍霆山:“……”


    最后那匹马被牵下了战舟,只让马车乘船。一切就绪后,裴莺和霍霆山也上去了。


    从高空俯瞰,如长龙匍匐于地的河道上载着一条木色的小蛇,小蛇不如龙般健壮绵长,但趴在龙背上也占据了不少位置。


    视觉再往下拉一些,能发现那哪是“小蛇”,分明是一串几乎首尾相连的船只。


    船只缓缓动了起来,裴莺站在甲板上,感受着行船时带来的风,只觉心情舒朗,胸腔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开,装入迎来的风和天上的云。


    总算不用待在小小的马车里了。


    或许是这个时代没有工业污染,这里的江水清澈得过分,一丈多以下亦能清晰可见。裴莺看到游鱼摆着尾儿在水中畅游,也看到了小乌龟如浮萍般飘在水上。


    “船首风大,夫人莫要多待。”霍霆山见她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


    裴莺:“再过一盏茶就回去。”


    不过说完,裴莺想起另一件事,她侧头看霍霆山,“对了,士卒晕船之症如何了,可有得到缓解?”


    霍霆山:“还行。我命人在市面上收了许多酸梅酸枣,分发到各船。且此前也有过训练,应该无大碍。”


    裴莺听他说“训练”,眉心跳了跳:“训练?该不会是硬扛吧?”


    就像那回他以毒攻毒。


    “倒也不是。”霍霆山轻咳了声,“最初给士卒分发足够的酸枣酸梅,待其稍适应后,酸枣酸梅逐渐减量。”


    必须减量,否则日日如此,哪怕只是一百艘船的士卒,每日酸枣酸梅的消耗量都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他们沿途会经过一些小郡县,补给会有,然而能补充的数量绝不会如在洛阳城时那般多。


    得省着点用。


    裴莺若有所思,“这倒也行。”


    *


    上船的第一日,火头军就地取材,裴莺吃上了最近都没吃到的河鱼。


    有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可见这个季节的鱼儿不是一般的肥美。


    如今看着这一桌子的全鱼宴,裴莺顿时觉得吃了许多天干粮的胃终于要逢甘霖了。


    三人开小桌,围坐而桌。


    不过……


    “这一碟是鱼脍吗?”裴莺看着被放到她面前的碟子。


    “正是。”霍霆山颔首,但说完却见裴莺皱了眉,“夫人怎么了?”


    裴莺摇了摇头,“以后这个尽量别吃。”


    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


    古代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就有食用各类脍的习惯,甚至吃着吃着,还在《礼记》中研究出“凡脍,春用葱,秋用芥”的吃法。


    古人吃了就吃了,只觉得当时味道甚好,至于吃完后一年半载再犯的病,就很难算到鱼脍身上。


    “娘亲,为何不能吃这个?”孟灵儿好奇道。


    从几百年前的前朝至今,人们都是这样吃过来的。


    裴莺斟酌着用词:“就像菟丝子没办法独活,其实有许多细小的、咱们肉眼看不见的虫子也同样如此。这些虫子只能依附于其他动物,如果食用时不煮熟,把这些虫子用高温杀死,那就会……”


    后面裴莺没继续说了,给他们俩想象空间。


    古代的鱼脍一直非常受欢迎,因为晶莹剔透,权贵们感叹其高雅美丽;又因价格低廉,布衣们吃得起,甚至自己弄张渔网去抓都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配上各种蘸酱以后,口味确实非常好。


    直到明清时期,人们将鱼脍和寄生虫扯上关系,这才大幅度减少食用生鱼片。


    有许多人觉得海鱼的渗透压与淡水鱼有差,觉得海鱼的寄生虫在人体存活不了,所以不吃河鱼脍,只吃海鱼脍。


    裴莺最初也同样如此,但自从知晓日本是全世界寄生虫感染率最高的国家后,她放弃了海鱼脍。


    就,怕死,也怕驱虫时的剧疼。


    干脆不差那一口。


    孟灵儿怔住许久,而后微微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那碟鱼脍,神色复杂。


    霍霆山笑道:“幸得夫人知识渊博。”


    他唤来外面的卫兵,吩咐让其将这碟鱼脍拿下去蒸熟,又交代他给火头军捎带一句话,往后军中莫要再做鱼脍。


    鱼脍端下去了,三人重新用膳。


    不过经过方才那遭,本就有些晕船的小姑娘明显食欲不振。


    裴莺看在眼里,不由懊悔。


    早知道先不说了,直接拿开不让女儿吃,真是有时说话没过脑子。


    “船内有酸梅,小丫头待会吃些,庖房备着食物,随时可自取。”霍霆山也看出来了。


    午膳罢,孟灵儿有些不舒服,先行回房打算躺一躺。


    不知是换了环境,还是怎的,今日午膳后裴莺仍精神得很,完全不想午憩。


    “偷得浮生半日闲。夫人,我们去垂钓如何?”霍霆山忽然道。


    裴莺顿时来兴致了,“甚好,不过船上有渔具吗?”


    霍霆山:“渔网和钓竿皆有,方便火头军捕鱼。”


    于是不久后,夫妻俩来到了船尾,各自摆在木椅一张,钓竿一支,以及小半盒鱼饵,一人占了一个位置。


    “单是垂钓无甚意思,夫人,不如我们来比一场,以一个下午为期,看何人钓的鱼儿沉,最后比个总重量。”霍霆山勾起嘴角:“败者需答应胜者提出的一个要求,且不得赖账。”


    钓鱼纯看天时和运气,技术如何反倒不怎么看重,于是裴莺想了想,颔首同意,但谨慎加上了一条:“此事不得违背原则问题。”


    他应得爽快:“自然。”


    不知为什么,裴莺看着他嘴角的那个弧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179章


    裴莺打开饵料盒子, 看着里面不断蠕动的小虫子,沉默一秒,毫不犹豫把对手拉过来使唤, “霍霆山, 帮我上个饵料。”


    男人笑着走过来:“夫人, 你这算不算干扰对手?”


    裴莺不承认, 还有理有据狡辩:“我这是帮你预热,后面你挂鱼钩肯定一次比一次快。”


    区区小虫, 她不敢碰, 霍霆山没几下就挂好了, “行吧, 那就承你吉言。”


    一切就绪,比赛开始。


    裴莺已经很久很久没钓过鱼了,上一回钓鱼还是在女儿小时候, 她带女儿去逛商场, 在商场里遇到那种专门给小孩子玩的鱼池。


    大人和孩子站在充气塑料池子旁边, 池里放了许多同样是塑胶的、但鱼嘴处镶嵌有磁铁的小鱼儿。


    然后家长和孩子就拿着挂着小磁铁的鱼竿, 在池旁钓小鱼。


    现在拿着鱼竿, 裴莺轻轻将鱼钩甩进江里。


    此时行船不算快,且就算在现代而言,于行船上钓鱼也是有的。因此抛了钩后,裴莺坐到椅子上, 开始耐心等候上鱼。


    霍霆山同样也抛了钩。


    但这人钓鱼也不是安安静静地钓, 他坐下后和裴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夫人过往常钓鱼否?”


    “不常, 几乎没有。”裴莺实话实说。


    他嘴角弧度更深了些:“那此番岂非我占了夫人便宜?”


    裴莺笑他,“这你就不懂了, 像我这种几乎没钓过鱼的,往往有个叫做新手礼包,或者是新手运气加持的东西,鹿死谁手还未定。”


    她这话才说完,裴莺的鱼竿动了。


    两人皆是手持鱼竿,鱼竿一动感觉特别明显,裴莺当即大喜,“看吧,我有鱼儿上钩了!”


    霍霆山:“……”


    裴莺忙提竿收线,很快,一条鲫鱼出水。鱼儿从水面被拉起,连带着水珠飞溅,在午后的日光下,那骤然溅起的水珠像极了一颗颗晶亮的宝石。


    裴莺将那条鲫鱼提上船,用手比划了下。


    还行,有她的一个巴掌长。


    裴莺将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小鱼放进一早准备好的装有水的陶罐里。


    装好鱼儿,裴莺一抬眸便见霍霆山在看她,顿时笑道:“倘若你觉得占了我便宜,不如帮我挂多几回鱼钩。”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她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他还是过去了,从鱼饵盒子里拿了小虫子给她的空鱼钩挂上。


    事情恰是这般的巧,霍霆山刚挂到一半,他的鱼竿动了。


    他们在船尾,这船尾的栏杆造得不太高,兼之当初霍霆山过去给裴莺挂饵料时,鱼竿是随意搭在船尾栏杆处。


    上钩的这尾鱼儿是条大鱼,力气非常足。竿尾无压制,竿首那边一拽,原本搭在栏杆上的鱼竿立马来了个跨栏,然后在两人闻声转头中,嗖的一头栽进了江河中。


    裴莺:“……”


    霍霆山:“……”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事发时,霍霆山一手还拿着鱼钩,另一手将虫子挂到鱼钩上,才堪堪挂了一半。在他的视觉里,不过是一个回头的功夫,他的鱼竿就没了。


    空气静默了三秒,而后突然被一声轻笑打破。


    那笑声的主人没忍住,越笑越大声。


    “哈哈哈。”裴莺乐得眼睛弯成月牙,她不仅笑,还要很不厚道的说一句:“霍霆山,你的作案工具被没收了,这是否是上天的旨意,这局合该是我赢的。”


    霍霆山看不得她此时这么快乐,气笑了:“此事还不是因你而起,夫人是否该赔我条鱼儿?”


    “那不行,现在是比赛中,各自钓上的鱼儿归个人,赔偿之事等赛后再说。”裴莺利落拒绝。


    “小没良心。”


    给她挂好鱼饵后,霍霆山折回船去拿新的鱼竿,待他拿到回来,发现裴莺这边又起鱼儿了。


    裴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太高兴了,实在忍不住炫一下:“霍霆山,我这边第二条了。”


    男人瞥了眼她这回上的鱼,这第二条比第一条小多了,只有上回的一半大,他给她泼冷水:“看来夫人对小鱼小虾情有独钟。”


    裴莺轻哼:“那也比你好。”


    解了鱼钩后,裴莺看着被吃了一半的鱼饵,不由抿了抿唇,纠结要不要换鱼饵。


    嘲笑一时爽,换饵火葬场。裴莺略微后悔方才没忍住,现在再把人喊过来帮她,这口好像不怎么好开。


    霍霆山见她停在那里,哪里会想不到她在纠结什么,眼尾微扬透出几分得意:“怎么,夫人又有事相求?倒也并非不可,说些好听的,我这人一高兴便无有不应。”


    裴莺小心试探,“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霍霆山慢悠悠道:“比如夸赞你夫君如何英武。”


    裴莺:“……”


    裴莺低头看了看剩下一半的鱼饵,眼睛一闭:“我夫君雄韬伟略,乃天下男儿魁首。”


    不远处的男人开怀了,身心舒畅:“英雄所见略同,夫人所言极是。”


    裴莺:“……”


    这回过来,霍霆山吸取之前的教训,来之前先寻了重物压竿,而后才给她换饵料。


    不过这次他白费功夫了,他的鱼竿没动静,反倒是裴莺这边,鱼饵换了新的后,不久鱼竿又动了。


    裴莺一边提竿一边说:“我之前说得对吧,像我这种新手一般运气都是挺好的。”


    霍霆山目光扫向她的鱼儿,和第一条相去不远,算不上大鱼:“时候还早。”


    裴莺把鱼放进鱼篓里。


    许是像裴莺说的,新手有新手大礼包,接下来她不断上鱼,虽说每条都不是很大,但这种接连有鱼的感觉真的太爽了。


    仅是一个时辰,裴莺的陶罐就装了十二条鱼。


    比赛半程已过。


    对比她,霍霆山的战绩是相当惨淡,他那个陶罐最开始是什么样的,现在依然是什么样。


    裴莺春风得意,觉得这人挂个零蛋收场好像挺惨的,于是说道:“霍霆山,你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我这儿风水好像不错,或许在比赛结束前,你能钓上一条鱼。”


    那人有时很是要面子,大男子主义不是一般的厉害,裴莺其实也没想过他会答应。


    毕竟,她那话听起来炫耀成分也不少。


    “那我却之不恭了。”他同意得很利落。


    于是两人换位置。


    换位后,变成了两人的鱼竿都没动静。但裴莺半点不慌,现在她已领先不少,除非霍霆山连连钓大鱼,否则这场比赛她赢定了。


    反正都要赢了,裴莺开始思索胜出后让他答应的事情。


    要什么好呢?


    这人霸道惯了,要不就规定往后他不能独裁,事情必须有商有量,不能……


    “上鱼了。”他忽然道。


    裴莺如梦惊醒,忙转头看隔壁,而这一看,她的眼皮子跳了跳。


    这个时代的鱼竿不是木头就是竹子做的,因着后者的弹性好些,且更易成型,更受世人喜爱。


    霍霆山手中的鱼竿此时弯得厉害,看着就是要上大鱼了。


    果然,裴莺的预感没有错。


    “哗啦”一尾又大又肥的鲈鱼骤然被拉出水面,再被利落拖到船上。


    霍霆山解了鱼钩,手指伸入鱼嘴扣着将鱼儿拎起来,笑着在手里掂了掂,“夫人这位置确实是风水宝地,这一条怕是能顶得上夫人的五条鱼了。”


    裴莺:“……”


    “这般大的鱼不常有,你且钓且珍惜。”裴莺别开眼不去看。


    霍霆山重新上了饵,而后利落甩竿:“否极泰来,说不准我的好运如今才开始。”


    不久后,霍霆山的第二条鱼儿上钩了。这一条不如方才那条肥鲈鱼来得沉,但也绝对算条大鱼。


    裴莺陷入沉默。


    她钓了一箩筐,都是小鱼儿,主打一个体验;他先后上了两条,战绩都快追平她了。


    见霍霆山再次甩竿,裴莺忽然有股难以言说的危机感,“霍霆山,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男人侧眸,带着几缕细纹的眼尾多些笑意,“如若夫人想说,要回这风水宝地,那我是不能同意,哪有吃下来还吐出来的道理。”


    裴莺:“……”


    裴莺还真想换回来。


    自从换了地儿后,她一条鱼都没上过,仿佛他原先的这个位置有诅咒。


    “不换就不换,在这里我也能赢你。”裴莺嘟囔。


    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霍霆山又连接钓了三条鱼,后面这三条一尾比一尾肥硕。裴莺这边也有收获,然而只能说水平持续发挥,上钩的都是和她巴掌大小相近的鱼儿。


    比赛结束,统计结果。


    这一个下午裴莺合计钓了十五尾鱼,霍霆山只有五尾。


    数量上裴莺胜出,重量上霍霆山胜一筹,就这般看算是各领风骚,偏偏最初规定比赛时,比的是重量。


    “夫人,承让。”他笑得特别荡漾。


    裴莺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你何事?”


    “如今条件不允许,改日再告诉你,夫人一诺千金,想来定然言而有信。”霍霆山卖关子的同时还不忘给她戴顶高帽。


    裴莺那阵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她警惕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能违背原则。”


    霍霆山颔首:“自然如此。”


    见他点头,裴莺心下稍定。


    两人在船尾钓了一下午的鱼,赛后的战利品尽数交给火头军,今日的夕食同样是鱼宴。


    不过晚膳时,却只有夫妻二人用膳,孟灵儿晕船身体不适,食欲不振,暂时还不想按点用膳。


    女儿向来有晕车的毛病,水上行舟时再晕船也寻常。裴莺没勉强,想着庖房就在船上,囡囡饿了随时可传膳,现在不吃就不吃吧。


    *


    房间里。


    孟灵儿侧躺在床上,愣愣看着前方,目光却没有一个聚焦点,显然在发着呆。


    她确实晕船,但其实并晕到连用膳都难以持续的程度。


    她心里很乱,有些事情似乎难以再忽略。她从未怀疑过娘亲的话,且从后续种种可证明,娘亲说的都是对的。


    今日午时娘亲说生肉中有肉眼看不见的细小虫子。


    她相信这话绝对无错。


    但既然那些虫子无法被用眼睛观察到,娘亲又是如何得知呢?


    第180章


    夜色如同一张铺开的巨网般笼罩大地, 乌黑的云层将圆月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分毫月华洒落在外。


    今夜既无繁星,也无明月。


    入夜以后, 船队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 水面轻轻地荡开层层涟漪, 偶尔涟漪中有鱼儿甩尾打乱波澜, 像是某种原有的秩序被扰乱。


    孟灵儿站在船尾,怔怔地看着船尾不断荡开的水波。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忽闻脚步声。


    最初她以为是巡逻的兵卒, 但脚步声径直而来, 最后停在她身侧。


    “孟小娘子, 好巧。”是石成磊。


    小姑娘一开始没反应,大概过了几息才转头看他。


    凭着之前的经验,石成磊以为她会走开, 又或者是不搭理他, 但没想到她看了他一眼后, 居然回了句好巧。


    石成磊瞬间欣喜不已, 立马找话题:“小娘子这个时候在此处, 是遇到烦心事了吗?”


    这话以后,空气静了。


    似乎陷入沉寂。


    而就在石成磊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他听见她低声道:“你以前有遇到过一些弄不明白,又或者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她需要一个人和她聊聊天, 而石成磊刚来这里不久, 对一切都不甚了解,他不会察觉到的。


    这是个好人选。


    石成磊笑道:“有啊, 那可就多了去了。”


    孟灵儿:“嗯?”


    石成磊摇头晃脑开始回忆:“比如我想不明白,同样是一个娘生的, 为何我长兄和我二兄天资聪慧,四书五经轻易能读懂,我却天生不爱读书,一看书就脑袋疼。”


    “也比如,我想不明白为何月亮是圆的,而并非方的;为何鱼儿必须时时刻刻浸在水里才能活,但兔子却不必?”石成磊越来越天马行空:“还比如,我为何不能像鸟儿般长出翅膀,在天空上翱翔。”


    他这些话直接将孟灵儿给干沉默了,他说的角度,她从未想过。


    “至于无法解决的事情,那也有许多。比如我至今不想读书,我根本不是念书的料子,也不想懂什么人情世故,但我娘却固执的认定我只是未长大、未开窍,未来一定潜力无量,这事我与她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石成磊偷偷看了身旁人一眼,继续道:“还有我有一个心悦的小娘子,我想她也心悦我,但似乎没办成。”


    石成磊挺沮丧的,他现在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只要能聊上天就好,别管是不是会损伤他的男子气概。


    “所以吧,这世间想不明白和没办法解决的事太多了。”石成磊感叹道:“若事事都计较和弄个明白,迟早得郁郁而终,还是糊涂些吧,人生难得糊涂。”


    孟灵儿低声嘟囔着他最后说的几个字。


    人生难得糊涂。


    其实她先前就一直努力让自己糊涂。


    此前从未有过的香皂,甜如蜜的白砂糖,还有能看到千步以外的望远镜……


    娘亲说,有些是仙人托梦于她,有些则是在古籍孤本上看来的。


    她说那古籍是百年前隐士意外遗留之物。她最开始是相信的,然而随着一日日长大,跟着先生们识字读书,她有了旁的想法。


    会选择隐居的名士,多半是对朝廷无望,这类人有很大一部分其实胸怀天下,是真正的忧国忧民。


    如若他们手中有这等能惠及百姓的方子,根本不会捏着藏着。而且那些“奇物”若曾在历史上出现过,必然会有痕迹。


    但如今却干净得很,哪怕是手中握着知识和历史传承的高门,对娘亲的那些东西亦是惊叹不已。


    那些“奇物”过往很可能未曾出现过。至于,仙人托梦……


    “你相信鬼神吗?”孟灵儿问他。


    石成磊回答得很利落,“信啊,怎么不信?”


    小姑娘抿了抿唇,又听他说,“我很早就信了,大概五岁那年开始吧。”


    有些孩提记事晚,但再晚,这个年纪也记事了,所以她问:“是因着随爹娘去祭祖吗?”


    石成磊笑着摇头:“非也。祭祖什么的,最初我可厌烦了,听我娘说,每每带我去祠堂,我总待过一盏茶就开始作妖,吵闹着要出去玩,那会儿没少被我爹收拾。不过后来,我觉得神鬼是存在的。”


    孟灵儿静静地听着。


    “我祖父钟爱狸奴,那时家中有一只年岁比我还大的狸奴。我每日和它玩,一日看不见就想得慌,但它年岁太大了,未陪我熬过五个春秋就死了,当时我悲痛欲绝,连饭都吃不下。”石成磊这时却勾起了嘴角:“那只狸奴死去后的第四日,家仆匆忙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白团子,说是在后院拾到一只特别的小狸奴。那只小狸奴生了一身白毛,唯独右侧后腿中段有一块小小的黑斑,和陪了我五年的老狸奴一模一样。”


    孟灵儿愣住。


    “后来小狸奴一日日长大,它和原先那只狸奴一样都是少见的不爱吃鱼,性子也相似,只要我一伸手过去它就会对我翻肚皮,用两只爪同时抱着我的手。我当时想,肯定是它回来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从那以后,我便信鬼神了,这世间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说起过往,石成磊很是怀念。


    小姑娘不住身躯一震。


    换了一种方式回到她身旁……


    她之前能“糊涂”这般久,也是因为娘亲和以前并无太大差别。一样的喜欢睡午觉,一样的喜欢吃鱼儿、却不碰鱼脍,也一样的温柔慈爱、处处为她着想。她如今能读书,全是娘亲从中为她周旋和安排。


    虽说娘亲似乎不再擅于女红,但在自己的领域里依旧很厉害。且还有很重要一点,以前的娘亲和现在的娘亲一样,都能将她父亲吃得死死的。


    寻常官吏,哪个不是后院还有姬妾,但她家中就只有娘亲一人,以前是,如今也是。


    有风拂来,天上的乌云被拂开少许,露出明月一角。月华洒在江面上,涟漪晕开时溅起细碎的浮光。


    孟灵儿望着浮光跃金的江面,隐约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谢谢你。”


    石成磊稍怔,霎时红了脸,“不、不用,本来也只是闲聊,你心情好就行。”


    虽然不明白她在烦恼什么,但他知晓肯定和平常有异,否则不会这般晚了还一个人在此处。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孟灵儿对石成磊说。


    石成磊恋恋不舍,却也心知晚了,“嗯,早些休息。”


    孟灵儿和他说完后,转身欲往回走,但这一转身,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道精壮高大的身影。


    天上乌云移转,月华有半数落在那人身上。她看到了他墨黑的发,和半张熟悉的面容。


    孟灵儿心头一跳,脚步停下后又下意识快步往前,“陈使君。”


    石成磊惊愕。


    那姓陈的居然在这里,他何时来的?


    惊愕的同时,石成磊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又让他不由唾弃自己的窃喜。他站在船尾探着脑袋看,但许是察觉到他的打量,他们移步去了旁的地方。


    从船尾到船首这一段,陈渊和孟灵儿谁也没说话,不过来到船首后——


    “小娘子今晚有烦心事睡不着?”


    “我意外碰上他的。”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宛若二重奏。


    他们同时一愣,而后都笑了。


    气氛缓和下来。


    “小娘子,当初我对你说的话并非只是说说。你于我而言太过于年幼,合该见识多些男儿。那位小石郎君除了年龄以外,我自信并无其他输给他之处,因此我并不是很忧心。”陈渊低眸看她,皎洁的月色在他眼里沉淀出一汪温柔:“你可以大胆些,更肆意些。我如今只是一个追求者,小娘子无需太在意我。”


    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耳垂,令热气直冲上脸。


    这是秋季的夜,分明秋风微凉,她却燥得慌,不过与此同时,胸腔里最后一丝迷茫和无措被温柔的夜风抚平。


    如今月光明亮,孟灵儿别开脸,但仍不住想,他一定看到她通红的脸了。


    “那你怎么来了?”小姑娘开始没话找话。


    陈渊低声道:“十几岁的少年人有时顾虑甚少,易冲动。”


    这些日,石成磊对她献的殷勤他看在眼里,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小石郎君与他一样。年少充满热血,有时热血一上头,做事便不过脑子,只图一时的快活。


    他还是看着些比较安心。


    “我听闻你未用夕食,要不我让庖房送些吃的来?”陈渊没有问她和石成磊聊了什么。


    “好。”


    *


    旭日东升,东方既白。


    昨日行舟的第一夜,裴莺睡得还不错,第二日起来精神饱满。今早用膳,裴莺看到女儿也来了。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小姑娘的状态似乎好了许多,裴莺看着女儿脸颊飘着的薄红,知她昨晚睡的不错,但还是问道:“囡囡如今感觉如何?”


    “已好多了,劳烦娘亲挂心。”孟灵儿抿唇笑笑:“娘亲,我听闻昨日您和父亲二人钓了许多鱼儿。”


    裴莺:“确有此事,加起来恰好有二十条,其中鲈鱼最是肥硕,够我们吃许久了。”


    “娘亲往常就爱吃鲈鱼,我记得以前每年秋季,鲈鱼都是家中必不可少之物。秋季鲈鱼正正的肥,娘亲您多用些。”小姑娘说。


    裴莺没觉得什么,颔首同意。


    坐在旁边的霍霆山微不可见的扬了一下长眉。


    行船不比旁的时候,活动范围就这般大,若非补给需要、又或是遇到突发情况,一般不会停船。


    因此膳罢,闲来无事的夫妻二人去了书房,将象棋摆出来消磨时间。


    “夫人,你说你来到此处之事,小丫头察觉到多少?”霍霆山拿起一子,慢悠悠放下。


    裴莺稍愣,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心里,女儿无论多大都是小孩子。小孩儿懵懂,还没长大呢,自然不会想到各种弯弯绕绕。


    “应该,不会察觉到多少吧……”这话裴莺说得没什么底气。


    她后知后觉掉进一团恐慌的迷雾里,浓郁的雾气挡住了四周,她看不见周围,却莫名觉得自己走在一片悬崖上,随时都会从高崖上坠入万丈深渊。


    霍霆山见她脸色霎时白了,有些后悔提起这话题了,“小丫头一切如常,想来并无察觉,夫人不必过于介怀。”


    “霍霆山,这话你自己信吗?”裴莺没心思下棋了。


    男人陷入沉默。


    “看吧,你自己也不信。囡囡并非愚钝之人,我想她一定察觉到了,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裴莺喃喃道。


    霍霆山沉思片刻,“夫人,小丫头不提,其中有个原因必定是不想打破如今的局面。夫人作为一个母亲而言,非但谈不上不称职,恐怕已胜过这世间万千人矣。”


    裴莺拧着细眉没说话,脸色还是白的。


    “且我之前调查过,你与那位裴夫人在习惯上,并无甚差别。”霍霆山说。


    裴莺愣住,“你调查过?何时查的?”


    霍霆山轻咳了声,“当初我心有疑虑时。”


    正因为查了,没发现任何异样,当时他才排除了顶替身份的可能。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


    “莫要挂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霍霆山拿起旁边的茶盏为她倒了茶,“喝口热茶缓缓。”


    “你说得倒轻巧,我如何能不挂心呢?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裴莺嘀咕。


    霍霆山淡淡道:“此事的关键在她而不在你,毕竟夫人的态度一早已表明,剩下的已不是你能干预,不如放眼看后续如何。”


    裴莺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


    *


    后续行船的那一段,裴莺开始偷偷观察女儿,不过从行船初始到他们抵达司州和豫州的交界,她都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一切如常。


    裴莺一时也弄不明白,女儿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


    不过她很快没有精力纠结了,豫州的船队早已在交界处等待,他们幽州方一到,两军立马汇合。


    豫州的水师天下闻名,以前裴莺只是听说,但今日是亲眼看见了。


    放眼望去,宽阔的江面上船队如龙,有巍峨如山岳的大型楼船,也有小巧如梭的轻舟,大船的桅杆上黄色的旗纛迎风招展,“豫”之一字在风中张牙舞爪好似猛虎咆哮。


    许是霍霆山携妻远征的事早已传开,此番两军会晤,裴莺除了看到雷豫州,还看到了那位豫州牧夫人。


    雷豫州年过不惑,他如今这位夫人是他的继室,这一对原先是老夫少妻组合,裴莺观其模样,猜测她大概二十五六岁。


    察觉到裴莺的目光,严兰笑着朝她颔首。


    两军会晤,理所当然的设宴。


    宴中觥筹交错,场面好不热切,酒过三巡时,明明子女还未成婚,但两人已互称姻翁了。若非裴莺知晓前情,都要以为霍霆山和这位雷豫州相识多年。


    宴罢,霍霆山和雷成双议事去了。


    所谓兵贵神速,既已决定要向兖州开战,拖拖拉拉毫无益处。


    他们离开后,成了裴莺和严兰的主场。


    “夫人外交”一词是近代才有,但古代许多情况倒也适用,比如现在。


    话题从即将结亲的小年轻身上切入,裴莺问起雷惊鹊:“雷三小娘子近日如何?”


    “甚好,她在家中备嫁呢。上回从洛阳回来,她和我说您与霍幽州待她是和善至极,她先前那点忐忑去了洛阳后,全都烟消云散了。”严兰笑道。


    有过包厢旁听,裴莺心知雷惊鹊和她这位继母多半不会交心,对方说的这些,她听听就罢了。


    继续寒暄。


    聊过一轮后,严兰听裴莺意外提到女儿有些晕船,于是提议下船走走。岸边这一片如今都是两军的军营,倒也安全。


    等她们回来后,男人们也商议完了,晚宴再次在大船上举行。这回开宴比午时隆重许多,竟还有舞娘在船上载歌载舞。


    舞娘轻纱覆面,扭动的腰肢柔软似水,她们纤足轻点,精准踩着鼓点扭动。


    酒过数巡以后,武将们已是微醺,两方武将甚至离了席位,拍着彼此的肩膀斗酒。裴莺看着一派的其乐融融,敏锐地闻到了一丝硝烟的气息。


    待晚宴罢,回了自己的船只,裴莺问霍霆山:“霍霆山,你们开战时间定在几时?”


    “今晚。”男人说。


    裴莺难以置信:“今晚?”


    “此地是司、豫二州的交界,但再往东北走一段,就是三州交界。”今夜喝了不少酒,其中还有裴氏佳酿,但霍霆山依旧很清醒:“今晚会有一支豫州商队进入三州交界营生,而后被兖州军烧了船只,恰巧死者中有雷豫州的远亲。”


    裴莺听明白了。


    他们这是要先来一出栽桩嫁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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