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这一宿, 司、豫、兖三州的边界燃起了一把火,烈焰凶猛,如同一头不知足的饕餮, 一口气吞下了两艘商船。
据说, 放火的是兖州军。
起因是夜幕昏黑, 兼之江上起了雾, 商船夜行时意外撞上兖州的战舟,恰好战舟舟尾有一醉酒士卒, 此人被撞得一个不慎掉入江中, 他的同僚怒而纵火。
据说, 这一把火烧得那两艘商船无人生还。
还据说, 死者中有一位雷豫州的远亲,此人刚在豫州探亲完打算打道回府,未曾想这一路竟直接朝下去了阎王殿。
总之事情迅速传开, 仅是两个白日的功夫, 江两侧百姓就知晓兖州兵失手杀了雷豫州的亲族。
……
“混账, 简直一派胡言!”元兖州元修猛地砸了手中的茶盏。
茶盏在地上炸开碎花, 飞溅着弹远。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元兖州何须动怒至此。”屋中有人说,语气冷静。
元修看了眼说话之人,不住冷笑了声:“你的青州和徐州不直面他们的军队,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番若是让他们事成, 只怕我元修会成为昨日黄花。”
那人被嘲讽了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元兖州此话差矣, 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倘若兖州出事, 你以为青州和徐州还能安稳?”
元修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小江王此言有理,此时气得七窍生烟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再将应对之策多加完善。”
是的,小江王。
元修面前之人正是小江王。
老江王原先是赵天子的庶弟,因着当时皇室血脉稀薄,这位庶弟的待遇不错,拿到了徐州这一封地。老江王有一嫡一庶二子,他薨了后,最初由嫡长子继承他的亲王封号。
当初程家女程禅依舍了和霍家的婚约,转而远嫁徐州江王府,嫁的正是老江王的嫡长子。
不过时运不济,这位初代的小江王不是个长寿的,他薨后,由于膝下没有嫡子,且庶子年幼,亲王封号旁落于老江王的庶子,也就是原先的二房身上。
赵立群,这位二房的庶子成为了新的小江王。
老江王时代,徐州以老江王为首,徐州牧名义上是州牧,却听从老江王指挥。
老江王薨后,赵立群的嫡长兄是个昼夜荒淫的草包,徐州牧逐渐与其离心,且他后来在柯左的辅佐下争得了大部分权柄,心思更大了。
再后来,蛰伏已久的赵立群上位成为二代小江王。
赵立群并非仁善之人,他计杀了徐州牧以后,占了徐州,又借着徐州的地理位置攻占了青州。
如今青州尚且还有青州牧,只不过已被架空徒剩一个名头。
青州,已是赵立群的青州。
在收到霍雷二家有意联姻的消息时,赵立群就猜测他们下一步可能会东行攻打兖州,后来再收到霍霆山在洛阳造船的消息,他心知自己猜测无错了。
他忙去信元修,邀对方共商大事。
虽说元修是个头脑简单又冲动易怒的,但如今他周边唯有一个兖州可结盟,容不得他挑剔,且头脑简单倒也不错,这等人容易摆布。
“你先前说的那个计策能成吗?”冷静下来后,元修皱眉。
赵立群却是笑了,“之前无什把握,但孔先生来了以后,不说十拿九稳,七八成还是有的。”
元修眉头并未松开,“你之前只说这位孔先生来自长安,他究竟是长安何许人也?”
赵立群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柯左此人你应该知晓,数年前他曾在徐州,后侍青州牧为主,再后来先前冀州,又该投石并州,如今在霍霆山那处当幕僚。”
元修自然知晓柯左,此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但听闻他嘴利如剑,极难相处,所以才先后辗转多个主公,被人笑称五姓家奴。
“这位孔先生和柯权水有何关联?”元修不解。
赵立群:“孔先生是柯左的师兄。”
元修喃喃自语几番后大惊道:“这位孔先生,难道是孔策?”
当初他只听闻赵立群麾下来了位长安的孔姓幕僚,却探查不出其底细。如今听说此人是孔策,大惊的同时一颗心瞬间安定了。
如今长安那位纪大司马能杀出重围,独揽大权,甚至后面将益州也占为己有,其中绝对少不了这位孔先生的出谋划策。
若说孔策是纪大司马麾下的第二幕僚,那便无人敢应魁首了。
“你如何请得动孔策?”元修好奇道。
徐州和长安相隔甚远,这路途迢迢,对方怎的肯过来,纪大司马又怎的肯放人?
赵立群淡淡道:“元兖州,你别忘了我也姓赵,说起来我还是当今陛下的堂兄。纪大司马对皇室忠心耿耿,竭力匡扶楚皇室,派人来助我对付逆贼有何出奇之处?”
元修恍然大悟。
赵立群勾唇笑道:“荆州西侧被朝廷联军打通,联军到时会直奔沉猿道,牵制霍霆山囤积在那处的十万兵马。此番为水战,据说霍霆山的船只不过百艘,主力是豫州。水上的幽州军,那和拔了牙、去了爪的虎有何区别?数年前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霍霆山胆敢行船作战,还怕他不入阵?到时定让他有去无回!待他死后,雍州方、荆州方以及我们三面一同夹击洛阳,在幽州军军心大乱的情况下,还担心不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好好好,此番定叫那霍霆山魂断兖州!”元修开怀道。
*
战火已燃起。
雷豫州以亲族被谋杀的理由,向兖州发了檄文。檄文发出的第二日,幽、豫二州的联军将动身。
恰好这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姻翁,姜鸿斌和梅溪二人随我多年,皆是驾船好手,我让他们跟着你,你若有需要,尽管使唤他们便是。”雷成双调了两个武将过来。
这两人都是他麾下的干将,此番讨伐兖州,以豫州水师为主、幽州为辅。
雷成双自知双方船舟数量有些悬殊,又恐霍霆山觉得他招待不周,故而派出自己的干将保驾护航。
霍霆山笑纳了。
裴莺送他们登船,看着已披甲的霍霆山,她为他拂了拂护腰上细小的污渍:“愿将军凯旋。”
“夫人且在大本营待我归。”霍霆山握住她的手,将她白皙指尖上的那抹像血渍一样的暗污抹去。
船队出发了。
百舸争流,黄色和黑色的军纛交错着迎风招展,桅杆上船帆被风鼓成一轮弦月,江水汹涌,拍在船侧如同惊涛击石,将崭新的船舟润得更亮了几分。
旁侧有高山,倘若从高山上俯瞰,可见江上船只多如细蚁,密密麻麻的爬满整条大江。
一日后,幽、豫联军的船队来到了望长坝。
望长坝这个地名是前朝一位被贬官的名士取的。
当时名士被从洛阳贬官至此,闲来无事登高望远,忽然想起以前一位字“长坝”的守疆将军因功高震主被帝王猜疑,他被十六道急令从边疆召回,最后被帝王计杀。
名士想起自身经历,悲从中来,为前方这个如同双轮弯月反向嵌合行成“S”的大江拐道取名为望长坝。
望长坝两侧高山耸立,有山峰阻隔,视野并不开阔。
在过第一轮“弯月”时,雷成双谨慎地让船队减速,再派出侦查专用的梭舟前去查看。
结果这一看,还真发现后面有埋伏,且停靠的船只不少。
梭舟迅速返回,将情况告知雷成双。这位水上作战经验颇为丰富的雷豫州目光扫过己方的船只,迅速下了强攻的命令。
首战就避让不合适,且他们船只众多,还怕对付不来区区小舟?
战鼓擂响,隆隆之声响彻这方天地。
对方船舟数量不少,他们这边更多,上来就硬干,箭矢如雨一阵阵的飞。
有人惨叫着掉入水中,落水的兵卒水性上佳,只要没被击中要害的,便使劲往己方阵营游去。
不过这里可不是小溪小河,江水汹涌,运气不好的,巨浪掀过来能将人打得头晕眼花,晕过去都有可能。
霍霆山是第一回辅助旁人打水战,看他们先放箭,后面箭矢升级成火箭,场面异常激烈,不断有人落水,小片江面都映出火烧的红。
他们来到望长坝时已经申时了,冬日的天黑得早,等第一个弯月口拿下,天已经黑了。
总的来说,首战告捷,幽、豫二州联军士气大涨。
“虽说探查到前方弯口敌军不多,但此地地势险要,天黑不宜继续往前,先在此过一宿吧。”两船并行时,雷成双说。
霍霆山:“行。”
天上乌云转移,将圆月遮得结结实实,今夜繁星和明月都尽数隐于云层之后。
雷成双安排了人守夜,盯着远方江面的动静。
夜深了,相比起白日安静了不少。战鼓声消失,呐喊声隐匿,只剩下偶尔几声虫鸣和鱼儿甩尾搅动的水波声。
夜晚祥和,正是惬意安寝时。
时间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在后半夜时,江岸出现了许多不易被察觉的黑影,这些人一身黑衣,撇开手中的刀和一根空心的芦苇杆之外,完全无负重。
他们动作快且轻的入了水中,潜伏下去,除了江面上支陵起一根根细杆,一切与方才无异。
霍霆山睡到后半夜,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
“咚咚”的几声,不轻不重的,有点像巨型的鱼儿撞到船舱底。
幽州少江河,霍霆山行舟次数甚少,在这种大江大河中长时期航行的经验更是,故而他也不清楚那“咚咚”的声音到底是否由鱼群撞击而来。
不过行军在外,尤其走的还是水路,霍霆山比平日谨慎了许多。
男人利落从床上起身,迅速穿戴好出去查看情况,结果前脚才踏出房间,那阵“咚咚”的声音忽然变得密集而凶猛,仿佛有无数的鱼群在下方疯狂攻击船的底板。
频繁得过分,也太过响亮了,哪怕不常行舟,霍霆山也知晓这绝非正常情况。
“夜袭,有夜袭!”守夜的幽州兵扬声道。
霍霆山眉眼肃冷无波动,并不意外。但下一刻,巨响爆发,整艘船狠狠震了一下。
霍霆山所乘的这艘船并非小舟,甚至规模之大,能与当初那艘伊人画舫相提并论,然而即便如此,楼船竟发出如此动静。
船体开始倾斜,霍霆山听见有人高呼:“天啊,那边怎么撞上来了?”
“莫不是夜黑没看清楚,误伤了我们友军?”
“不好,船要沉了!”
霍霆山稳住身形,快步出去,在船侧走道遇到了同样闻声而来的李穷奇。
“大将军,后方不知怎的忽然撞上来了,我怀疑豫州居心叵测……”李穷奇神情凝重。
他们是在豫州军的队伍里,周围一圈里有大半圈都是豫州的船,归属当初雷豫州派来的姜鸿斌和梅溪二人管理。
这深更半夜忽然有船直愣愣的撞上来,说这其中毫无猫腻,哪怕将他的脑袋拧下来他都不信。
然而来不及多说了,船底被凿开,船体被撞,整艘楼船在迅速倾斜,要不了一盏茶时间船就该沉了。
今夜既无繁星也无明月,围在周围的战船亮起火簇,有的人是举着火把照明,也有的是引燃火团浑水摸鱼地放箭。
光影重重,仿佛都化成了魑魅魍魉。
“有敌袭击。”
“兖州军登船了,快放箭,快放箭。”
“哗啦。”船体倾斜的厉害,有站不稳的士卒不断掉进水里。
“快把连接桥架起来,大将军还在船上。”陈渊在隔壁船,刚催促完救援,借着火光的映照,他看到水面似有异动。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登船的幽州士兵都不再是旱鸭子,掉进水里能自己扑腾。
虽说大江凶悍,江水涛涛,但士卒掉下去后,绝不可能只扑腾一两下就没了踪影。尤其出现这种情况的不是一个两个,陈渊放眼看去,竟发现许多幽州兵都没冒头了。
“火把给我。”他从旁侧的士兵手上拿了火把,而后将之投到江面上。
那里方才有一个消失的幽州士卒。
火把落下,将入水时映亮了一小片江面,陈渊看到了水上晕开的鲜红。
火把熄灭了。
陈渊面色难看至极,“水下有埋伏,快将连接桥架起来。”
“陈使君,来、来不及了,大将军那艘船倾斜得厉害,要沉了……”
仿佛应验了那士卒的话,他们面前的战舟发出了一声宛若鲸落时的悲鸣,船尾入水,船首高高翘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往下沉。
夜太黑,那艘船上的士卒来不及、也没有心思点燃火把,陈渊看了一圈都没寻到霍霆山。
“水下有埋伏,快朝水里放箭。”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句。
陈渊猛地抬眸,看向声音来源处,那是豫州的战舟:“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往水里放箭。过大江,应对豫州船只的事交给你,我去寻大将军。”
大将军多半落水了,水中原先就有伏兵,若是从上方再来一波箭雨,腹背受敌相当不妙。
和他同船的过大江领命。
陈渊先卸了身上一部分重甲,只留下上身易解开的胸甲,而后让人从船上放下小舟。
不仅陈渊如此,周围的幽州战船通通放小船寻人。
以沉船为中心,四周乱成一片,有人中箭惨叫,有人落水,有人被悄无声息的抹了脖子,也有人拼命往沉船位置划船。
“大将军死了!”忽然有人高声喊。
喊话的那人声音洪亮,竟有一瞬盖过了周围的喧闹。有一刹那四周都静了,仿佛只剩下哗哗的江浪声。
“竖子休得胡言!”另外一艘船上的熊茂目眦欲裂。
火烧了起来,又很快被汹涌的江水浸灭。
夜色如泼墨般浓郁,除了江中事发之地,四周皆是一片浓黑。
*
在下游一里水草丛生的岸边,一只长满厚茧的宽大手掌从水下伸出,仿佛猛虎张开了利爪,五指成爪一把抓住水草,再以臂力将自己从水中拉起来。
男人从水中上了岸,身上的水淅淅沥沥的往下淌,晕开一小片血红。
霍霆山上了岸后侧头去看旁边,旁边在水中救了他一命的人也上来了。
李穷奇抹了把脸,骂骂咧咧,“该死的雷豫州竟然出尔反尔,在背后捅刀子,害得老子险些阴沟里翻船。”
荆州地处江汉平原腹地,江河纵横,有“水乡之国”的美称。
李穷奇祖籍荆州,原先就是为丛荆州效命,不过后来改投霍霆山罢了。他幼时顽皮,尤爱在水中玩闹,水性比旁人好许多。
当初楼船沉下,他们落水,水下伏兵朝着霍霆山一拥而上。
铠甲的厚重拖着人往下沉,卸甲挨刀,不卸甲等着被拽进江中淹死。若非李穷奇在水中支援,单凭霍霆山一人,还真应付不来那般多的人。
“先看看还有多少人能跟上来。”霍霆山脱了外袍,用仅存的环首刀割了布条,将手臂、肩胛与腰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
水下的伏兵都是冲霍霆山来的,与他相比,不是重点目标,且熟悉水性的李穷奇伤得倒不如他重。
“估计不多了。”李穷奇惆怅道。
他们那艘楼船是大型船只,共三层,当时船上士卒有五百人。
夜黑风高,江水汹涌,水下又有伏兵,兼之幽州士卒的水性真的不如何,李穷奇猜想能寻到十分之一都是好的。
不过嘴上说着不多,但李穷奇还是在沿岸小心的查看起来。
还别说,这一找,陆续找到了些。
不多,暂时只发现十一个。
沉船是后半夜将近寅时的事,这一通下来天快要亮了,天亮后搜寻工作确实好做,但同时也增加了他们被发现的风险。
“大将军,我们回去吧。”李穷奇提议道。
霍霆山:“回去何处?”
李穷奇愤恨道:“自然是大本营,豫州军不再可信。”
当初在沉猿道他被霍霆山放了两回,算起来他欠对方两条命,更罔论他后面投了幽州军,奉对方为主。
哪怕搭上性命去救霍霆山,李穷奇也毫无怨言,然而倘若对方想重回豫州的船队,他是坚决反对的。
楼船会沉,船底被凿穿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后面那一次撞击。豫州的一艘大船从后方撞来,直接将他们船舟的后半段撞出一个大窟窿来,这才让他们的船沉得飞快。
如今回豫州船队,这不是自投罗网嘛!
“不回豫州军中。”霍霆山沉声道。
李穷奇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对方继续说:“也不回大本营,全当我死了,且再看看。”
在水下遭遇围剿时,霍霆山有想过这一切都是雷成双设的局。对方其实早就和兖州那边暗中结盟了,所谓与幽州联姻,不过是迷惑他,请他入局罢了。
一个亡妻的嫡女,于大局而言,要说重,还真不重。
狠下心的,舍了也就舍了。
但这公然背弃盟友之事,传出去实在有碍名声,必遭天下人唾弃。雷家可不是普通家族,他们祖上有过四世三公,特别重名声。
他雷成双敢干这种事,岂非把祖宗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若不是雷成双本意,那就是有小人作祟。来这一出既是为了杀他,也是想在他死后、让幽州和豫州彻底反目。
情况不明,不宜轻举妄动。
李穷奇也想明白了,他眸光微亮:“倒也好,如今咱们算是从明转暗了,如若真是雷豫州所为,他后面必定速速与兖州汇合,再一同进攻司州。”
霍霆山嗯了声,黑夜里,男人转头看向幽州军大本营的方向,神色莫测。
也不知晓听闻他的死讯,她是否会伤心。
*
“确定霍霆山已死?”元修大喜。
“还尚未寻到他的尸首。”来禀报的士卒说,见上峰皱了眉,士卒连忙继续说:“当时他所乘的战舟很快沉了,水下都是我们的人,幽州兵下来多少,我们就了结了多少。且有士卒说,霍霆山下水后他与对方交上手,和另一人前后夹击,砍了他两刀。江水滔滔,加之周围昏黑,后面对方好像被暗流卷了去……”
元修眉头渐松。
身中起码两刀,碰上暗流,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幽州人而言足已致命了。
但是万一呢?
赵立群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且不管这万一,就算那霍霆山侥幸不死,必然已重伤,后面能成什么事。如今该抓紧时间扰乱他们军心,孔先生说速速让人放消息出去,说豫州暗中和我们联盟,昨夜的夜袭是豫州军一手策划的,霍霆山已死,他的尸首在我们手上。”
元修大笑道:“如此甚好。沉猿道有十万幽州军,望长坝前方还有几万士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回有好戏看了。”
*
“娘亲,今日的日光也很好,我们去周边逛逛如何?”用过早膳后,孟灵儿提议。
裴莺颔首,“也好。”
这一片都是幽州的军营,在附近转转并无大碍。
也不知晓是秋夜寒凉、昨夜身旁少了个大火炉的原因,还是旁的缘故,她有些难以启齿的没睡踏实。
今日出去转转也挺好。
秋来百花杀,一片的枯黄倒也有别样的美感,裴莺和女儿逛了一圈,中途她还摘了些漂亮的草藤,心血来潮跟着女儿编了一个小草篓。
待时间差不多,母女俩返回营地。
一匹快马从营外如尖刀般直入营中,裴莺见那士卒一脸煞白,下马时甚至还踉跄了下,眉心跳了跳。
“主母,大事不好!豫州战舟夜袭大将军所乘船只,直接将船撞沉了,大将军与同船之人皆落水,下落不明。兖、兖州那边的人说,他们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卫兵道。
“啪嗒。”小草篓掉在了地上。
孟灵儿惊骇不已,她下意识转头看身旁人,想寻个主心骨,却不由怔住,又忙拿出帕子,“娘亲,您莫哭……”
裴莺后知后觉她已泪流满面。
第182章
有一瞬间, 裴莺听不到其他的声响,只有那一句“他们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宛若惊雷般不住在耳边回响。
霍霆山,死了?
那个让她在大本营等他回来的男人, 再也不会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话了?
他们的开始并不美好, 不是常规的婚恋路子, 最初她也曾怨过他, 怨他霸道,也怨他我行我素。
但她从未想过这人会死, 而且还死在他一向得意的战场上。
明晃晃的天幕似乎一层层的黑了下来, 柔软的白云和连片枯草地都不再别具美感。
孟灵儿连忙扶着踉跄的母亲, “娘亲, 我们先回营里。”
*
主帅营帐里。
裴莺坐在上首主位,看着闻风而来的几人。
当初霍霆山离开沉猿道,除了将十万兵马留给霍知章, 还给他留了不少核心班子, 秦洋、兰子穆、陈威陈杨两兄弟、公孙良等人都在沉猿道。
随他离开的武将皆是负伤状态, 伤愈后如今全部上了前线。现在留守大本营中的, 唯有二人裴莺比较熟悉, 一个是陈世昌,另一个是柯左。
二人皆已听闻前线传来的消息,此刻面色异常凝重。
“主母,传信之人在何处?”柯左问。
裴莺让候在营帐外的卫兵进来。
柯左看向那面色煞白的士卒, “前线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将军阵亡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你速速道来。”
士卒开始讲那一夜, 讲霍霆山的船只被豫州的战舟撞出一个大窟窿;讲霍霆山落水后他们一边和豫州军对抗,一边奋力打捞, 但直至第二天的午时依旧未寻到人;后面又说他们得到了来自兖州的消息,对方声称在下游寻到了大将军的尸首,而他们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将消息送回大本营。
距离最初听到消息,已有一刻多钟了,裴莺比一开始冷静了许多。
哪怕她眼眶还是红的,手中的锦帕也被捏得皱巴巴,但士卒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认真听。
“豫州欺人太甚!”
“主母,豫州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此等背信弃义之辈不配与我们为盟,属下请命率军攻打豫州军。”
“主母……”
武将们怒气冲天,纷纷请命。
若非豫州军从中作梗,大将军又怎么会命丧望长坝?
豫州,他们会无豫州不死不休!
武将嗓门都大,吼着嗓子说话时营帐里宛如炸开了锅,沸沸扬扬,争论不休,裴莺自知此时开口也只能是被盖过声音的份儿。
她目光落在案几上,那里有两根用来压书信的镇纸。
“呯——”
上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营中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向上首。
他们记忆里向来温和的主母此时手持镇纸,眼里还带着未退的红意,但神情肃冷,无什表情地看着他们。
“如今不是吵闹之时,此事有蹊跷,还需多加商量。”裴莺道。
话刚落,就有人道:“蹊跷?主母觉得何处不妥?如今不是摆明了雷豫州已和兖州他们结盟了吗?”
裴莺看向说话之人。
此人名为吉远帆,任提调官,掌管军中后勤总事务。
裴莺不答反问:“吉提调,当初随将军出征的战舟有百艘,你可知豫州的战船有几何?”
吉远帆迟疑了下:“具体数量不知,但听闻至少有六百之数。”
裴莺颔首,“豫州的船队起码有六百,且这六百数战舟所乘载的士卒皆精通水性,我方一边与他们对峙,一边打捞人,如此双管齐下的行动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午时,可见豫州军并无用尽全力围剿我方的船队。”
营中一静。
有人不住生出疑惑。
为何豫州不竭力围剿他们呢?六百战舟对上一百,肯定能打赢。
“你回来的那一路,可是突破层层包围圈方归?”吉远帆问传讯的士兵。
士兵低头:“……并无,一路都很顺利。”
吉远帆皱了眉头,确实有些困惑。
柯左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若有所思。
士兵又说:“当时撞沉大将军的那艘豫州船只,驾船的是姜鸿斌,此人是雷豫州特地派来给大将军当协助的,若非他,大将军所乘船只又怎会沉?”
“姜鸿斌如何?斩否?”柯左忽然问。
士卒摇头:“此人在那夜后便失踪了,那艘撞过来的豫州战舟后面也沉了,有人说姜鸿斌被木板砸断了腿,而后被暗流卷走。”
裴莺拧起细眉。
失踪了?
“呵,依我看失踪是假的,被雷豫州藏起来才是真的。”吉远帆冷笑道:“雷家有头有脸,可不就是得扯一张遮羞布,遮一遮自己的恶行吗?”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附和。
“正是,反正姜鸿斌不在,全当他死了也成,这死无对证,他们大可将一切推在这个死人身上,转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主母,属下请命领军为大将军报仇。”
“主母……”
有人起了头,请愿之声卷土重来。
“众位,请听我一言。”柯左扬声道,但他的声音也有限,很快被盖了过去。
“呯。”上首又是一声惊响。
营中重新静了。
裴莺看向柯左,后者了然开口:“众位,请听我一言。前线的情况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不如且先让卫兵将事情事无巨细的一一道来,待将事情的始末弄清楚,咱们再做决策。”
这话倒也有理,于是众人将目光重新放回卫兵身上。
士卒说:“当时大将军的船沉后,陈使君发现水中有伏兵,而后有的豫州士兵朝水里放箭,有的和咱们一样乘小船下去寻人。当时陈使君等人已不信任豫州军,我们与豫州军对上了,后来似乎是雷豫州下了令,豫州那边撤了军,居于江的东侧,我们幽州居于西侧,以一江之隔分开。第二个清晨,雷豫州亲自乘船来江西侧见沙都统和陈使君,并扬言昨晚的种种他并不知情,他也在寻驾船的姜鸿斌,但那人不知所踪。”
吉远帆冷笑:“真是贼喊捉贼。”
士卒继续说:“沙都统和他周旋,陈使君带人继续搜索,后面传来兖州那边的消息,雷豫州闻讯后对沙都统说,要前去将大将军带回。因着属下要回来传讯,不知后续。”
裴莺抿了抿唇。
“雷成双计杀了大将军,居然还敢上门来?着实是蹬鼻子上脸。主母,属下请愿领兵为大将军报仇。”吉远帆第三次请命。
“当时朝水里放箭的豫州士卒多否?”柯左忽然问。
那传讯的士兵努力回忆,“不多。”
柯左正色:“众位,雷豫州有可疑,但也有可能没有。若此事真是雷豫州所为,当夜放箭必定是万箭齐发,毕竟有水下有伏兵的借口在前,放箭也出师有名。然而卫兵说当时放箭数量不多,说明他们人心不齐,极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此乃其一,也是最大的疑点。其二,翌日清早雷豫州是亲自登门的,事发后我军的情绪极为愤怒,沙都统等人一定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始作俑者逮住,再啖其肉、饮其血,在这般情况下他雷豫州敢过来,必然是报了某种决心。毕竟以当时那般情况,沙都统怒而将之杀了,事后说是为了给大将军报仇也未尝不可。”
这番话说完,他看向裴莺,认真道:“主母,某私以为如今事情未明,不可轻易下决策。”
这是反对吉远帆请愿领兵。
“一派胡言!”
吉远帆大怒道:“撞沉大将军船只的战舟是豫州的,后面朝水中放箭的也是豫州的士兵,如此,你竟还说不一定是雷豫州所为、是有人从中作梗?柯权水,你拼命阻止对豫州军发起攻势,究竟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这五姓家奴当得不过瘾,想弄个六姓家奴当当吧?”
军中谁人不知,柯左换过许多个主子,他们大将军是他的第五位主公了。
大将军曾下了令,柯权水既然投了幽州军,往后就是自家人,军中不得拿他多番易主之事做文章,“五姓家奴”一词也不得提起。
以前众人都自觉遵守,但吉远帆认为今时不同往日。
这人竟反对向豫州出兵,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定然是他又起了易主的心思,后面想以此事到旁人那里当个敲门砖。
被如此攻击,柯左也不怒:“众位,某认为如今局势不明,此事看起来是豫州一手策划,但若有万一呢?万一此事并非豫州所为,我们贸然向豫州进军,只会撕裂我们与豫州的结盟。所谓破镜难圆,一旦结盟瓦解,后面再难如先前那般亲密无间。”
“荒唐至极!”吉远帆干脆不与柯左争论,他看向上首的裴莺:“主母,属下请求……”
裴莺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吉提调,我认为柯先生说的不无道理,攻打豫州一事暂且缓缓。”
营中武将们通通睁大了眼睛。
“主母?”
“主母,您不可听小人言啊!”
“主母,大将军为豫州所杀,您不为他报仇是为何?他生前为您如此,他死后您怎能……”
似乎觉得后面的话难以说出口,那人歇了声。
裴莺冷声道:“我没有说不为霍霆山报仇,只是此事是否为豫州所为,现在还有待商榷,若是确认了真是豫州军,我们必与他们有一战。打必须打,但不必如此急。倘若不慎弄错了对手,岂非叫真正的小人在暗处拍手叫好?”
裴莺只觉自己的灵魂好似撕开了两半,一半冷静地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争吵,最后还能不带颤音的驳回某些人的建议;另一半似乎还在帐外,在听到霍霆山出事的地方。
眼睛不舒服,心口很难受,拿着镇纸的手也很疼。但这些不适却不能说,也无人能倾诉。
“陈先生,您快点劝劝主母。”吉远帆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陈世昌。
在众武将的注视下,陈世昌对着裴莺拱手作揖:“吉提调,某认为主母决策甚好。”
武将们哗然。
吉远帆一张脸都涨红了。
角落处有个武将偷偷给吉远帆递眼色,后者看到了,心里也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那人想架空主母。
但明白归明白,吉远帆从未想过做那种事。他为提调官,掌管军中后勤总事务,军中的粮草和旁的设备都是归他管理。
因此除了大将军,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倘若没有裴氏商行支援的银钱,他们幽州军会过得何等拮据。
从银钱到后面的百炼钢,吉远帆是心服口服。
哪怕裴莺是个女郎,哪怕她不同意他请愿领兵,他也只是生闷气,再恼怒柯权水这厮蛊惑了主母。
并不知晓吉远帆心中所想,裴莺继续道:“等下我会给明霁去信,将这一切告诉他,让他从洛阳过来。在此之前,全军先行拔营前往,去和船队汇合。”
吉远帆:“唯。”
等武将们离开后,裴莺脊背上的那根支撑着她的无形钢筋仿佛逐渐被抽离,她慢慢软下来,最后靠在旁侧的凭几上。
“将小娘子和石小郎君请过来。”裴莺对外面的卫兵说。
孟灵儿一直在帐外候着,里面散会后她第一时间进来,见上首的母亲面色发白,小姑娘忙几步过去,“娘亲,您是否身体不适,要不我去将冯医官请来?”
“不必,我无事。”裴莺将人拉住。
碰到母亲冰凉的指尖,孟灵儿惊了下:“娘亲,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囡囡,你父亲的消息瞒不住,传回洛阳不过迟早之事,我会去信让你长兄过来。”裴莺说。
行军打仗她是真的不会,术业有专攻,这种事必须交给专业的人做。霍霆山将长子当继承者培养多年,霍明霁一定懂领兵控场。
孟灵儿颔首,直觉母亲的话还未说完:“娘亲,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裴莺握住女儿的手,低声说:“洛阳离了你长兄后,主事权会有一部分旁落到石太守手上。囡囡,我意欲让石小郎君写一封家书给石太守,这份家书你需看着他写。”
她知晓石小郎君对女儿有意思,年少慕艾,她承认她自私的利用了这份感情。
孟灵儿转瞬便想明白了,“娘亲,女儿知晓该怎么做了。”
女儿一口应下,裴莺反而不放心,多说了句:“囡囡,除了看着他写这封家书,旁的事都不需要你做。”
小姑娘笑道:“娘亲,我明白的。”
*
日升日落,日落日升,又一日过去了。
这一日过得相当紧迫,在会议结束后,军中快马出发,直奔洛阳城。与此同时,大军迅速拔营,日夜行军奔向前线。
当初霍霆山是乘船去的望长坝,顺风行船用了一日,如今大军昼夜不停地急行军,用了两日方抵达。
在日上中天时,大军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娘亲,您好像起高热了,得让冯医官过来一趟。”孟灵儿收回探向母亲额头的手。
行军两日,她们基本都在马车中,平日长途偶尔还能小憩,但孟灵儿有几次半夜睁眼都看到母亲愣愣地看着车窗外,似乎整宿都未阖眼。
裴莺似乎片刻后才听清,她摇头说:“在你长兄来到之前,不能让他们知晓我病了。”
霍霆山已不在,若是让旁人知晓她病倒,军中定要再次生乱。
“可这如何行?病向浅中医,身体不适就该用药。”孟灵儿着急道,她如今已经失去父亲了,不能再接着失去母亲。
又是数番劝诫,却依旧难以动摇母亲的决心,最后小姑娘咬牙道:“娘亲,对外就声称我病了,要医官看诊开药,实则药给您喝。”
裴莺想了想,同意了。
*
金乌西坠,苍穹一层层的黑了下来,夕阳将尽,夜幕即将来临,而今夜是“霍霆山战死”的第三个黑夜。
据传已战死的男人此时带着陆续寻回来的三十个幽州兵,从林间绕路前行,同样是日夜行军,一直摸到了兖、徐二州联军的大本营附近。
因着打的是水战,他们的大本营坐落在江岸边不远,且选址颇为讲究,这是个“C”型的港湾口,两山相连环抱,其内内凹陷成湖泊,可供战船停靠。
霍霆山爬上高处,仔细考察了这方的地形,他眺望着远处逐渐被夜色笼罩的港湾口,狭长的眼眸眯了眯。
“大将军,这几日兖州这边派出的战舟好像越来也少了。”李穷奇疑惑道。
第一日还有十来艘,从行驶方向看,绝对是朝幽、豫州二州那边去无疑,但不知晓是去和豫州汇合、共同夹击幽州军,还是佯装去与豫州军结盟。
他们人手不够,也没有和幽州船队取得联系,因此没有答案。
不过第二日,不知何种缘故,虽说兖州军照样有船队派出,但数量比第一日少了一半。
第三个白日,兖州直接停了往外派船队。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从“大将军战死”至今,他们都没有看到豫州船队往这边来。
这看着挺像,他们没有结盟。
可若无联盟,那夜为何豫州军中有战船横冲直撞,莫不是豫州军内被设了暗桩?一切都是内贼下的手?
霍霆山收回目光,“东西备得如何?”
说起要事,李穷奇很是苦恼:“条件有限,只寻到四艘船只,且还是小舟。”
这四艘船是向渔翁征用的,那些渔翁的船再大也有限,可想而知当真是“小舟”了。
霍霆山转身下陡坡,“四艘也够了。秋冬时节的夜间昼夜温差大,江上容易起雾,有了雾气便好办许多。”
两人下了陡坡,二十几个幽州士兵已在进行任务的收尾工作。
他们寻了许多树枝和枯叶枯草,先将树枝主干交叠成“十”字,而后以草绳捆好固定,再往其中塞各种枯草藤,将之充实成一个“人”。
二十来个士卒编了许多个“人”,他们将这些“人”立在费心寻来的四艘船只上,在夜幕里从远处乍一看,这两艘船上都载满了士卒。
“船太少了。”李穷奇叹了口气。
其实不仅少,且船看着也不大。然而那也是没办法之事,他们如今只有零星一点儿士兵,做什么都不方便。
霍霆山皱了长眉,也觉得船小不妙,小船的威胁性哪能和大船相提并论:“将两艘船连起来试试,到时候再解开。”
士兵依言而行。
船只这边安排好,今晚会由两名水性最佳的士卒驾船从江侧行驶至港湾口,在下半夜至清晨前这一段夜最黑、也是会起雾的时间段佯装偷袭敌方军营,以此吸引一批敌军兵力。
至于还有一部分……
“豕寻到多少头了?”霍霆山问。
李穷奇:“只有两头,其中一头还是小豕。”
霍霆山看着港口方向,“也足矣。”
“大将军,您有何计策?”李穷奇好奇道。
霍霆山给他说了火豕之策,这方法甚是简单,但胜在有奇效,用于开路再适合不过:“今夜你用豕开路,再领二十五人从西南侧袭击他们军营,此番袭击重在放火闹事,将他们的营帐点燃,动静能闹多大就闹多大,中途可劫些马匹为己用,后续便于撤退。”
他们从水中爬上岸,许多幽州兵都和霍霆山一样,除了刀以外的其他负重都丢了。
士卒上了战场不丢兵器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更别说他们配的刀还是百炼钢,可稀罕了,根本不舍得丢。
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
李穷奇那柄铁脊蛇矛没了,随着楼船沉进了江底。
他的蛇矛长丈八,没办法别在腰上,当时他为了救霍霆山根本顾不上拿自己的兵器。不过他倒不至于没兵器用,霍霆山派了二人驾舟,那两个士卒的刀是用不上了,暂且可借他一用。
“剩余三个兵卒,在你们后方抖动林叶,制造后方有援军至的假象。需谨记,此行你们只是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莫要以命相拼。”霍霆山继续道。
他们就那么点人,加上李穷奇也不足三十个,真打那是白给,人数都不够旁人一个零头。
李穷奇先是颔首,而后问:“大将军,您呢?”
方才安排了驾船的兵卒,安排了他领军偷袭地方西南侧军营,这里所有士卒加起来,刚好就是他们仅存的人数。
所有人都有任务了,唯独剩下大将军,那他呢?
李穷奇可不认为对方会什么也不做,只在此处待他归,若真如此,之前何必说重在放火闹事。毕竟只放火完全是不痛不痒,甚至还有丢了性命的可能。
“我已大概知晓他们的主帐在何处,今夜我直取他们的将营。”霍霆山沉声道。
这并非他鲁莽之下做的决定,其中成与败他仔细斟酌过。与豫州开战打的是水战,既是水战,大部分兵力会留在船只里,以随时应对江上突发情况。
若是之前,元兖州等人肯定会在船上,但出了他“阵亡”的消息,他们一定会从船上转移回陆上。毕竟明眼人都看出,如今幽州军已乱成一团,豫州与幽州的联盟摇摇欲坠。
短期之内应该无战事发生,既然如此,何不选个更舒服,也更便捷之地?
对方的兵力大部分在江上,陆上囤兵数量不如平时多。江上船只是第一层迷雾,李穷奇领人袭击他们的西南侧是第二层迷雾,两层迷雾都能吸引掉对方一批兵力。
声东击西,待对方兵力被引走,他便于混乱中摸入敌营。
但此话一出,李穷奇大惊,“大将军,您身上还有伤,不可如此!”
霍霆山身上的伤他是知晓的,挨了数刀,加上后面也没好好养伤,领着人一路急行军摸到对方敌营边。
这伤口不养如何能好?说不准还恶化了。
霍霆山却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此番能胜,后续一切将迎刃而解,兖州、徐州等皆成为我的地盘,纵然雷成双那时当真中了小人毒计,后续联盟依旧,他也没脸和我争兖州等地。”
本来此番出征,是以豫州为主、幽州为辅。攻下兖州后,分地盘的时候自然也是按出力顺序分,那时必定是豫州拿的大头。
“可是您的身体……”李穷奇相当担忧。
他觉得风险还是太大了,一个不慎这局便满盘皆输。
霍霆山知晓他在忧虑什么,笑了下,虽是面色苍白,但气势不减当初,“我年少时是斥候出身,你安心好了。我意已决,成则得兖州一带,云归无需再劝。”
*
暗夜浓郁如稠,今夜的天与沉船的那晚一样,既无繁星也无明月。
时间缓缓流过,深秋的天逐渐转冷。后半夜气温更低,江上起了雾,在雾气最浓郁之时,有个守夜的兖州兵眼尖的发现不远处有船只的影子。
那船只在雾气之后,只看了个轮廓,但单是这个轮廓,便让守夜的兖州兵惊骇不已。
对面的船上有许多人。
“百夫长!”他速去报告。
港湾内的兖州船舟仿佛是苏醒的长龙,火把相继亮起,将这一方天地映亮小片。
在港口有异动的同时,兖州军西南侧陡然掀起一片喧哗,原是不远处的林中忽然冲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火团。
烈焰汹涌,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军营冲去。
守夜的士卒乍一看,那宛若是林中爬出了从地狱而来的鬼魅,鬼魅周身带火,爆发着刺耳的尖叫,仿佛凿在人的心神上,令人心头大骇。
“有、有鬼怪!”
火豕冲出去后,李穷奇领着二十几个幽州兵紧随其后,左手持火把,右手持长刀,呐喊的杀杀声混在尖锐的叫声里,似为其笼上了一层森寒的杀气。
他们后方林业疯狂摇曳,仿佛后续还有无穷无尽的兵卒
“有敌袭,有敌袭!”
“救火,快去打水来。”
“该死的,这些人到底从何处冒出来的。”
……
西南侧的军营乱成一团,而这份离乱火烧似的迅速蔓延到军营各处,大批的兵力朝西南侧涌去。
极少人发现,东南方有一道身影趁着乱摸进了军营中。
霍霆山躲在营帐后,在一支队伍匆忙往西南侧去时,他利落将队末一人捋过。
那兖州兵最初还懵懵的,有些不明白为何营中出现了个无披甲、且是孤身一人的男人,直到一只大手迅速掐上他的颈脖,凭蛮力将他的颈骨掐得咯哒作响,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是个斥候!
但他已没机会通风报信了,颈脖被掐住让他呼吸不能,半个气音都吐不出来。
霍霆山以蛮力将这兵卒的颈骨掐断后,迅速将人拖到暗处,脱了他的胄甲换上。
也亏得如今营中有两处地方生了乱,巡逻远不如先前紧密,不然此番行动不会如此顺利。
换上衣服后,霍霆山更是如鱼入水,“名正言顺”的一路往里走。
中途但凡遇到阻拦询问,他直接报名头。
军中职位是统一的,兼之霍霆山本身就知晓兖州军某些身居高职的人的名字,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他长驱直入,一路摸到主帐附近。
“站住,你是何人!”临近主帐,有人厉喝道。
霍霆山停下脚步,“我有紧急军情汇报,请问元兖州此时是否在内?”
那人先嗯了声,再问他:“什么紧急军情?”
这话刚落,却见那人嘴角勾起,竟是露出一个颇为畅快的笑容。
问话之人心里发了个突,一股异常强烈的不祥预感席卷而来,还不待弄明白为何,只见面前人径直上前,而后猛地拔刀。
火色映出刀光剑影,对方的刀太快,那人只觉视野陡然颠间倒。
原本他是正视对方,此时视觉突然被拉到地上,他只能看到对方的靴子,然后是再翻转到漆黑的天空。
为何如此……
那人后知后觉,是他的脑袋被这个男人砍下来了。
*
帐中的元修听到外面的动静,知晓是有夜袭,他迅速起身穿衣。才刚刚穿戴好,帐帘“哗”的一声被掀起。
元修一惊,闻声转头。
帐内昏暗,帐外的光从帐口斜斜映入其中,他看不清帐口之人的面孔,但见来者身形魁梧,手中提刀,刀尖斜斜朝下,刀刃上血迹蜿蜒朝下,在地上迅速积出一湾小血泊。
“你是何人?!”元修大惊。
霍霆山背光而站,面容不甚清晰。但元修可不是,他对光站立,那张脸被霍霆山看得清清楚楚。
早年霍霆山去长安,曾见过元修一面,不过当时的元修还未至兖州牧一职。时过经年,元修变化不算大。
是他了。
每一刻钟都异常宝贵,霍霆山完全不和他废话,提刀入帐朝着元修直砍去。
元修惊骇不已,连忙闪躲,闪躲时位置变幻,他逐渐看清了霍霆山的脸。
霍霆山认得他,他自然也认得对方。
元修眼瞳猛地收紧,不可置信,“你是霍霆山……”
然而就是这一怔然,对方的环首刀削上他的脖子,轻而易举将他项上首级砍了去。
“咕噜噜。”有重物滚落地。
要事完成,霍霆山利落收了刀离开。结果刚走出主帐,便看到一人匆忙而来,那人身形瘦削,虽披了甲,但仍像个文人装扮。
看着那人的脸,即将离开的男人眯起眸子。霍霆山是没有见过赵立群的,但他见过赵天子。
赵天子和老江王是兄弟,两人模样有几分相似。赵立群作为老江王的儿子,子肖父,弟与兄又颇为相似。
仅是一眼,霍霆山就知晓此人身份了。
赵立群如今坐拥徐、青二州,他解决了元修后本打算去寻赵立群,没想到这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思索了下对方的称呼,霍霆山重新掀开一点帐帘:“小江王,元兖州已在帐中等候多时,请。”
赵立群看了眼霍霆山,只觉此人陌生,但瞅着英挺伟岸,看着并非普通人,也不知晓元修从何处寻来的能人干将。
赵立群进了帐中,一进来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帐内无点灯,但借着后方被掀开的帐帘少许光亮,他看到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黑影。
他心里漏了一拍,心道不好,然而此刻利刃已伸过。
……
片刻之后,霍霆山掀帐出来,他还气定神闲地吩咐随赵立群来的卫兵,“元兖州和小江王在内议事,若无宣召,任何人不得打扰。”
卫兵:“唯。”
霍霆山随手牵来一匹良驹,迅速策马离开,在离开军营后,他回首看了眼身后。
后方的离乱还未平息,被点燃的军帐连绵燃烧,映亮了小方天地。天上的月此时慢慢从云层后探出头,浅浅的月华洒落大地。
霍霆山看向另一个方向,肃冷的眉眼柔和下来。
他该回去见她了。
第183章
幽州阵营。
“……暂且这般安排吧。”裴莺坐在上首, 采纳多方建议后,再次做出决策。
今天是霍霆山战死的第五个白日,她是第二个白日派人快马去洛阳城传信的, 短短三日尚不足一来一回。
在霍明霁未至前, 大局依旧由裴莺来把持, 现在局势莫测, 战局一触即发,她没有轻举妄动。
与幽州船队汇合后, 裴莺命全军暂且与船队一并囤兵于大江西侧, 做防守态, 同时派出多个探马, 一方朝东,前去探查豫州军动向;另一方顺江而下,监察兖州和徐州联军。
下首, 沙英和陈渊等人拱手作揖, 恭敬道:“唯。”
因着沙英、陈渊和熊茂几人绝对服从裴莺安排, 军中最后一点质疑的声音彻底湮没。
最高指挥权被裴莺牢牢抓在掌中。
今日事毕, 按寻常营中众人该离开了。
陈渊落后于众人一步, 等他们出去后,他转过身来:“主母,我听闻小娘子近日偶感不适,缠绵病榻一直未好。在大公子来到之前, 军中会一切如常, 还请主母转告她,让她宽心, 万事以身体为重。”
裴莺稍愣,对方虽说着“小娘子”, 但她觉得陈渊或许知道了些什么。但应该不可能才对,冯玉竹为她看诊之事乃是绝密,且每日和武将与谋士们会面,她都会上妆。
一直带着的珠粉和口脂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照过铜镜,也让女儿看过,如今气色与平日无异。
心中疑惑不露分毫,裴莺笑着颔首:“陈使君有心了,我会转告她的。”
陈渊拱手退出。
待陈渊离开后,裴莺才软了下来,她浑身都觉得冷,寒意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虫子,从肌理缝隙里钻进去啃食她的血肉。
裴莺拢了拢衣襟,她已经穿了许多,然而可能是还在发烧的缘故,仍然冷极了。
她对自己说,再坚持两日,等明霁来了她就能放手了。此地距离洛阳城不算远,日夜兼程策马回去,想来如今明霁已在路上,最迟后日应该能到。
有人掀帘入帐。
“娘亲。”孟灵儿听到水苏说那边散会了,立马过来。
裴莺惊讶道:“囡囡怎的来了?我此处无事,你回去自己帐中吧,莫要露馅了。”
“我问过冯医官,他说适当的走动有利于病愈。”孟灵儿上前探了探裴莺的额头,担忧道:“娘亲,您这高热一直不退如何是好?”
药喝了,但效果只是一阵一阵,高热退不完全。
孟灵儿忧虑不已,这般下去不用一个月,娘亲的身体肯定会熬不住,却也知晓这很大可能是心病,得心药来医。
可是父亲已经……
孟灵儿眨掉眼中的涩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娘亲,我让火头军煮了些肉粥,您上午没吃什么东西,如今多少喝点粥。”
裴莺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让女儿担心,还是笑着点头。
待喝完粥,等半个时辰后裴莺又饮了一碗药,日薄西山,她回帐里休息。
夜明珠被装进了黑纱袋中,帐中被黑暗浸没,裴莺蜷缩在锦被里,睡在了霍霆山以往会躺的榻外侧。
帐中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此时她不是主母,无需在武将和谋士面前故作冷静;女儿不在这里,她这一刻也不是母亲,不需要佯装从容。
裴莺想起了曾听到的消息。
得知兖州在下游寻到了霍霆山的尸首后,沙英一刻也没耽误的带着人前去交涉,让对方将尸首还回来。
但兖州那边拒绝了,只肯远远让沙英看尸首一眼。
沙英回来说,虽说看不见尸首的脸,但尸首的体型很像霍霆山,身上的胄甲也确实是他的胄甲。
裴莺承认那人在陆上很能打,可是水里与陆上哪会是一回事。他之前还晕船,游泳也刚学会不久,水里那般多伏兵……
黑夜里,一滴泪自裴莺眼角滑下,没入锦枕中消失不见。
这几日她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心思杂乱,事情一件一件地想,夜里难以安眠。裴莺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知半夜忽然被外面的喧闹吵醒。
她刚醒来,意识还不甚清明,有点分不清梦里梦外、今夕何夕。
“大将军归!”
从远及近的高亢声音海浪似的堆叠,层层从帐外飘进来,但经过帐帘后,变得模糊不少。
裴莺愣住。
回来了?
难道沙英带着人夜袭兖州军营,偷偷将霍霆山带回来了?
她得出去看看。
裴莺从榻上撑坐起身,起身动作艰难又缓慢,她还在发热,且休息不足,此时骨头和肌肉都酸痛得很。
裴莺甚至有种错觉,每动一下,她便听肌理宛若齿轮运转时的咯哒声。
她像一台老式的机械般启动。
待她抱着锦被坐起,忽闻一声清晰的掀帘声。
美妇人下意识抬眸看,眼瞳不住收紧。
帘帐被掀开,一道伟岸的身影站在帐口,外面的月光斜斜地照了进来,先落在那人的身上,再往内映亮一片。
对方背着光,裴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道身影却是她无比熟悉的。
她不住红了眼眶。
霍霆山站在帐口,借着月光看清了内里榻上人的面容。她穿着杏色的里衣,云发披肩,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更映得那双水眸红得过分。
红彤彤的,更像兔儿的眼睛了。
霍霆山见她目光怔然,只一个劲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似还未清醒,男人勾起嘴角:“才几日未见,夫人不认得我了?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可是自觉与夫人感情深厚。”
话毕,他信步入内,顺手将几颗夜明珠倒出来。
光芒霎时点亮了营帐内里,裴莺看清了来者的脸,也看到了他脚下的影子。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真不认得了?夫人……”
怀里忽然多了一团柔软,霍霆山后面的话顿在喉间,他能感觉到她紧紧地抱着他。
心情陡然舒朗了许多,连夜赶路的疲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精神再次亢奋起来,霍霆山抬手拥着人,语气轻了许多,“吓着了?”
怀中人抬眸,原本通红的眼落下泪来,那晶莹的泪跟断线珠子似的,止不住的滚落,落在了他的外袍上,也落在她的衣襟上。
霍霆山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间变得很快,这辈子都没这般快过,急速跳动得甚至让他心口生疼,先前在水下被人砍了数刀都未有如今这般难受。
但他知晓,心疼的同时,却又有止不住的雀跃。
那种感觉烈酒难言,胜仗难抒,怎一个畅快开怀得了?
“我之前说过,未得夫人一句‘好丈夫’,哪怕已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我也得转身回来。”霍霆山闷声笑道。
“什么进不进阎王殿的,不许胡说。”裴莺斥他。
“行,都听夫人的。”霍霆山无有不应。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她抱着他的手臂慢慢松开,不仅手臂软了,人也往下滑。
霍霆山稍怔,一把将人捞上来,也是这时他才碰到了裴莺裸露在外的肌肤。
烫得过分,根本不是寻常的温度。
男人心里一惊,迅速把人抱起,几步走到软榻上,见到榻上只有外侧有睡过的痕迹,眸光又柔了几分。
将人放下后,霍霆山本想去把冯玉竹喊过来,结果要起身时,却发觉她的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霍霆山嘴角弧度深了些,他低头亲了亲裴莺的手背,而后将她揪着他外袍的手解开,低声道:“夫人,我去去就回。”
冯玉竹其实已待命,只不过霍霆山回到军中后,第一时间先回了主帐,他只能暂且在外面候着。
霍霆山确实去去就回,再回来时身后跟着背着药匣的冯玉竹。
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发现榻上人蜷了起来,怕冷、也似没甚安全感般将自己蜷成一团,看得霍霆山忙将裴莺压着的锦被抽出来给她盖上:“文丞,快给夫人瞧瞧。”
冯玉竹知他性子,不敢不从,但是说:“主公,我先给主母看诊,在这期间烦请您做些除衣的预备工作,让卫兵先用生理盐水为您清洗伤口。”
“行。”他应下。
霍霆山在帐口处理伤口,帐帘卷起,能畅通无阻地看到里面。他看着帐内的冯玉竹先探脉,然后熟练地拿出一方锦帕垫在裴莺手下,再从盒子里拿出银针。
赫然是要放血。
霍霆山面色变了,顾不上卫兵仍在解伤口上的布带,几近赤着上身上前,“怎的要放血?”
这血岂是寻常能放,每放一次血,定然伤一次身。
冯玉竹无奈道:“主公,自您战死的消息传来,主母便起了高热,且一直高热难退。某试过许多法子给主母退热,但皆以失败告终,着实是黔驴技穷了。若不放血,晚间高热退不了。”
霍霆山皱着长眉沉默,片刻后才说:“那你看着来,莫要放多了。”
冯玉竹:“……主公,心病还须心药医,既然您已归,想来主母的病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霍霆山这才展了眉。
冯玉竹利落给裴莺放完血后,转而处理霍霆山的伤口,也是这时,他才有心思仔细看对方身上的伤。
而这一看,冯玉竹心下大惊,不住痛心疾首道:“主公,您真是太胡来了。”
霍霆山已除了外袍,之前用于包扎的布带也除了,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一道刀伤从肩胛横到半腰,第二道长伤口从另一侧自上往下砍,几乎将他的脊背切出个斜的“十”字刀花来,更不提他腰上细密的、像是短刀砍出来的口子。
他之前泡过水、出过汗,也不晓得衣服和用于包扎的布条多少日没换过,也或许换了,但是因着没有认真治疗的缘故,伤口边缘外翻得厉害,甚至还隐隐生出一股腐臭味来。
“主公,某需为您先将腐肉切掉。”冯玉竹凝重道。
“你做就是。”
*
裴莺做了个梦,梦见霍霆山从战场上回来了。
这个梦结束以后,她堕入了厚实的云团里,被密不透风的包裹着。秋夜的寒气似乎被隔绝在外,一派的暖融融。
翌日裴莺醒来,只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帐中窗口位置的帐帘被卷起少许,风和日光溜了进来,在帐中投出一道斜斜的光柱,将漂浮在半空中细小颗粒映得分明。
裴莺看了片刻,察觉鼻间萦绕着一股药味,她下意识想起身查看源头。
结果第一下没能起来,腰上缠着的长臂没松开她,他以一种并不勒紧、却也并非松弛之态箍着她,将她嵌在他怀里。
裴莺一怔,猛地侧头看。
此时仍阖着眼的男人圈着她的腰,下颌贴在她颈窝处,呼出的鼻息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几分后知后觉的痒。
她侧头的动作让霍霆山缓缓睁开眼,不过他只看了一眼,而后闭着眼伸手探了探裴莺的额头,喃喃道:“总算退了热,夫人再歇会儿。”
裴莺彻底清醒了。
原来不是梦。
是他真的回来了……
“霍霆山,你先放开,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裴莺拍了拍腰上的长臂。
那人没动,“都好了,不要紧。”
“霍霆山!”她这话多少有点火气了。
男人睁开眼,眼里带笑,“夫人关心我至此,为夫甚是开心。”
裴莺见他赤着上身,但身上裹着不少布条,缠得密密麻麻的,几乎都可以当上衣来穿了,有些布条里隐隐渗出些血色,扎得她眼睛生疼,“你在外面伤了怎的不立马回来大本营?”
这些伤一看就是沉船那日弄的,那时距今已有六日,他竟拖了那么久。
“有事忙,忙完就回来了。”霍霆山侧躺在榻上,握着裴莺的一只手,捏了捏她指尖:“我前些天在夜里潜入兖州军营,暗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主帅双双阵亡,夫人,此战可结。”
裴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勾起的笑,然后红了眼眶。
霍霆山本意是解释自己的行程,说个好消息给裴莺听,让她高兴高兴,顺带炫耀一下自己的战绩,结果没想到把人弄得红了眼。
他本来是躺在榻上的,如今迅速起身,想说些话安抚,但来不及了,面前人涨红的眼眶迅速积攒起泪水,泪珠再次从她的眼角滚落。
有一滴泪珠落在了霍霆山的手背上,明明只是轻轻滴落,与鹅羽的重量相去不远,却让霍霆山扎了手似的下意识往回收。
他罕见的如临大敌,忙将人拥到怀中,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睑,“夫人莫哭。当时事态紧急,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那般机会一旦逝去往后不再有,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我可舍不得让夫人当寡妇。”
这话刚说完,他就被瞪了眼。
霍霆山见她眼泪总算是止住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开怀不已,“夫人心悦我,是也不是?”
他目光灼灼,炽烈得过分,仿佛将人笼入一团烈焰中。
裴莺被他看得不自在的移开眼。
“我知晓是。”
“嗯。”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过一道低沉浑厚,音量如常;另一道很轻,像是微风拂过,也像是雪花施施然地飘下。
霍霆山有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像是被定住了般停下所有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怀里人,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夫人……”
“大将军,大公子至。”外面忽然有卫兵汇报。
霍霆山额上青筋微微绷起,毫无愧疚的将风尘仆仆赶过来的长子抓去奴役,“他双亲要养伤,现在不便见他,让他先代我处理军中事务。”
只一句就将卫兵打发了。
卫兵应声,很快走远。
帐中重回方才的寂静,又似比方才多了其他些什么。
“夫人,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可好。”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诱哄。
那道目光里的灼热不减半分,被注视着的裴莺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是喜欢你。”
这一瞬的绚烂,“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尚不足以概括,霍霆山只觉周围都亮堂了。
他开始亲吻她的光洁额头,而后顺着往下,在那张红唇上用力亲了亲:“我也心悦夫人。”
这话说完,他大掌绕到她后颈,搂着人结结实实地亲了顿。
帐中多了几分春意暖,裴莺忽然用力将人推开,看着目光如狼如虎的男人,她镇定从榻上起来。
中途被他勾了下,但裴莺坚定地拍开他的手,“将军身上有伤,这些时日还是好好养伤吧,莫要做其他事。”
霍霆山:“……”
得,她没气完呢。
第184章
两人醒来已经是未时, 过了中午饭点了,裴莺早上已退了热,现在在帐中待不住:“我去拿些膳食过来, 你吃完再睡一觉。”
霍霆山皱起长眉:“膳食由火头军去拿便可, 何须劳烦夫人走一趟。”
裴莺没管他, 径自往外走:“将军放着五万兵卒不用, 亲自夜袭兖州军营,我身为将军之妻, 也应当以身作则, 怎好麻烦火头军。”
霍霆山:“……”
帘帐扬起又落下, 主帐中就剩下他一人。男人按了按眉心, 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霍明霁一收到父亲阵亡的消息,立马命人传讯给石向松石太守,让对方暂时管理洛阳, 他则乘快马直奔司、豫边界。
披星戴月, 日夜不休的赶路, 中途在驿站换了两次马, 霍明霁一路急行过来, 煎熬的情绪在胸腔里拉扯,让他坐立不安。
在他幼时至今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大忙人,他先忙着随先生授课, 忙着帮祖父收整幽州的豪强, 也忙着扛过霍家大旗后继续南征北战。
父亲闲暇的次数屈指可数,与他相处时也多是过问他的课业, 考核功课,不时再指点一二。
威严, 庄重,忙碌,不可超越。这几乎是霍明霁对父亲的所有印象。
而实际上,父亲确实也如巍峨高山一样镇在霍家的后面,霍家的所有荣耀和家中子弟的前程都压在他一人的肩上,他是霍家每个人的倚靠,为家中人挡去全部风雨,
然而如今却告诉他,这座山岳崩塌了。
*
洛阳城,太守府。
当初石成磊写的那封家书先行送到洛阳的州牧府,经霍明霁看过后,再由传令之人一同捎去太守府。
石太守刚得到接管洛阳城的指令,不由喜上眉梢。虽说不知为何霍大公子忽然奔赴前线,但是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个顶好的消息。
头上无人压着了,以他在洛阳积攒多年的根基,霍大公子留下的那些人在洛阳时日甚短,多半压不了他。
他在洛阳城里可以恢复昔日荣光。
然而高兴还不过几瞬,石向松只见面前传讯的卫兵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石太守,这是令郎的家书。”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石向松喜出望外,他激动地接过信,连声道好,“好好好,这小子总算写信回来了。”
急着回去看家书,石向松拿了信养回走。他最是疼爱石成垒这个幺儿,方才在卫兵前的沉稳老练荡漾无存,石向松甚至等不及回到书房,直接在途中将书信拆了看。
结果这一看……
这个将近花甲之年的洛阳太守身躯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上那句“霍幽州阵亡”。
霍霆山死了?
这般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位悬刀立于堂中、曾经冠冕堂皇威胁他造船的枭雄,竟然说没就没了。
那一瞬间,石向松脑中掠过百种念头。
他想到了洛阳城,想到了司州的主权,也迅速联想到了司州周围的势力,以及让霍霆山折戟沉沙的对象……
但这些纷繁的想法在脑中一一掠过后,石向松被野心洗得雪亮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继续在信纸上往下滑。
他看到了幺子恳切的话,句句肺腑,哪怕未见其人,石向松也仿佛看到小儿子在他面前情真意切地求他。
野心褪去,石向松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来,挺直的脊背重新弯了,“罢了,一把年纪了,不折腾喽。”
在石向松长吁短叹的这几日,霍明霁已经迅速跨越上百里,来到了两州边界。
从洛阳城至边陲,情绪在时间的拉长和疲惫的堆积中稍稍冷却,霍明霁来到军营中已不如初时那般失态了。
不过……
他很快发现了异样。
军营中一派其乐融融,军中兵卒哼着歌儿,还有心思回味今日午膳加餐,有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一个念头不住冒出,霍明霁顿时心头狂跳。
一直候在西侧的陈渊看到霍明霁了,拱手作揖后开门见山:“大将军阵亡的消息乃兖州军故意放出,昨夜大将军已归,还请大公子安心。”
霍明霁长呼出一口浊气,精神高度紧张后陡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手脚发抖,下马时他不住踉跄了下,被陈渊及时搀了把。
陈渊继续说起之前,说霍霆山带着李穷奇夜袭兖州军营,先后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又说霍霆山不在的这些时日,军中由裴莺主持,也说裴莺此前已病了数日云云。
霍明霁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我先不打扰父亲和母亲,你让冯医官来一趟。”
冯玉竹来时意外碰到了取膳食的裴莺,他打量裴莺的面色,眉间舒展:“观主母面色,想来高热已退,某这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前些时日劳烦冯医官。”裴莺笑道。
冯玉竹忙拱手:“某既为医官,为主母排忧解难乃职责所在。”
裴莺想起长子来了军中,又联想到霍霆山负伤,于是问,“可是明霁唤你过去?”
冯玉竹:“正是。”
“我与你同往吧。”裴莺让辛锦先将膳食捎回去给霍霆山,她则随冯玉竹一起过去。
于是在营帐里闭目养神的霍霆山,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掀帘声,他勾起嘴角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旁的女音。
“大将军,夫人在回来的途中偶遇冯医官,与他一并去见大公子了,稍后再回,您请先用膳。”辛锦实话实说。
霍霆山睁开眼,方才勾起的嘴角已拉平,他没说什么,只任由辛锦摆膳。
因着他负伤的缘故,火头军是下足了心思弄膳食。既有糜粥,也有麦饭,此外还有羊肉和红烧小豕块,素菜也没落下,煮了一小锅加了参片的野菜汤。野菜捞起来单吃也行,当羹汤饮用亦可。
光是膳食都装了两大个盒子,辛锦一人还拿不了,得喊多一个兵卒配合送过来。
膳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火头军那边恨不得一日将霍霆山喂回以前的模样,流失的血色通通补回来。
膳食很丰盛,但用餐者面无表情。
霍霆山沉默地用完了这一顿进补餐食。
辛锦候在一旁,等他用完膳后迅速收拾器具,刚将盒子盖上,她便见帐中的男人起身,随手抄了件外袍披上,将满身的扎带盖住。
辛锦惊疑不定。
大将军这是要出去?
可他有伤在身,医官之前让他好好养身,莫要随心所欲。但她只是一个奴仆,不能过问主子事。
*
裴莺正在和霍明霁说些话,她得知他连夜赶来,已许久不眠不休,想让他回去休息。
如今是申时了,将近日落,小睡一觉再起来用膳,或者干脆睡到明日也可。反正元兖州和小江王已死,对面已是一盘散沙,晚几个时辰行动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霍明霁拒绝了:“还请母亲莫要担忧,儿子能坚持得住。父亲历尽千辛才攒成如今的大好局面,此时不趁胜追击,着实遗憾。”
裴莺看着他眼下的青影,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动他了,想着让卫兵传膳,先让霍明霁吃点东西再忙。
结果此时有人大咧咧地掀帘入内。
裴莺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甚是熟悉,她眼皮子一跳,转头看果真是他。
霍明霁拱手作揖:“见过父亲。”
秋日渐寒,裴莺见这人身上只披了件袍子,那簇没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霍霆山你不在帐里待着,四处跑是要作甚?”
这语气真真算不上轻柔,其中的火气也露了端倪。霍明霁自打记时起,就从未听过除了祖父祖母以外的人这般和他父亲说话。
青年忙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开始预判。
“方才用完膳食,如今饱腹撑肠,因此出来走走。”霍霆山笑道。
霍明霁耳观鼻鼻观心,却是心道了声果然。
裴莺皱眉,正想把人赶回去休息,这人却仿佛才看到了霍明霁,和长子说起话来,“洛阳那边安排得如何?”
霍明霁:“儿子已叮嘱顾潭近日多留意洛阳内各方动向,且离开前派人给石太守送了石小郎君亲手写的家书。”
说到这里,霍明霁看向裴莺:“还是母亲考虑周道,命人传讯时一并捎回了石小郎君的书信,有了书信协助,石太守短期之内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长期,也无忧心的必要,因为父亲根本没阵亡。反倒是他们可以用此事来试探,看这个石太守是否真如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这般老实。
霍霆山忽然说起另一事:“前些日兖州军四处传我阵亡,我听闻那时军中有些人不甚安分,不欲听从你母亲的安排,这些人你看着处理。”
看着处理,这其中的度让霍明霁自行掌控,也算是给他派了个任务。
霍明霁心知此事或许比领军打仗更难。这些人处理轻了,父亲易对他心生不满;处理重了,又可能会寒了一部分将士的心。
然而任务已交代,霍明霁只能利落应下。
霍霆山吩咐完长子后,伸手握住裴莺的手腕,“夫人高热方退,不宜见风,不如随我回帐中歇息。”
“大将军,雷豫州求见。”外面卫兵忽然来报。
霍霆山勾起的嘴角再度落下。
一盏茶后,裴莺再次看到了这位雷豫州。她上次见雷成双,对方虽已过不惑,但仍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不过数日未见,他竟变得肉眼可见的憔悴,眼角处的皱纹更了许多。
“姻翁,我听闻你平安归来的消息后,不由浩气长舒,如释重负。你能回来着实太好了,否则我真是负屈衔冤,雷家一世英名说不准得毁在我手里。”雷成双感慨万分。
霍明霁与裴莺都没说话,两人在默默观察雷成双,看他神色变化。
当初撞沉霍霆山所乘的战船,乃至后面一批朝水中放箭之人皆出自豫州军,这是铁的事实。
驾船的姜鸿斌失踪,后续也未寻到死人,死无对证一样。
事发至今时间不长,因此直至现在,裴莺和许多武将其实都没弄明白,这个雷豫州是真的不知情、是不经意被陷害了一把,还是装的,如今只是见势不妙苦肉计上门。
霍霆山毫不意外对方登门。
昨夜他回来后,吩咐下去的其中一项就是让人将消息透露给豫州军。算算时间,雷成双是得到消息后,纠结了一两个时辰后决定过来。
霍霆山以掌做请,“别站着说话,坐。来人,看茶。”
雷成双入了座,他见霍霆山面色苍白,猜他定然负了伤,于是道:“此番我带了些药材来,沉香、人参和丹皮等皆有,还请姻翁莫要推辞。”
“有心了,我先行谢过。说起来我离军数日,姻翁不妨猜猜我去了何处?”霍霆山抛出一个话题。
雷成双顺着猜测说:“姻翁落水,为一户好心人家所救,而后再回军中?”
霍霆山笑道:“非也。我先寻了其他落水的幽州兵卒,带着他们夜袭兖州军,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他是笑着说的,谈天说地般的随意说起,落在雷成双耳中却宛若有惊雷炸响。
什、什么?
霍霆山反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这、这岂非代表兖州联军败局已定?
此战可结啊!
霍霆山看着他震惊的脸,笑着继续:“我杀了他们以后,在他们帐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封元兖州新写完、但还未送出的书信。”
雷成双好奇道:“此信有异?元修欲送予何人?”
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雷成双的脸,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也不错过他眼中的神色。
他没立马说话,雷成双后面反应过来了,不由苦笑道:“真不是我害你如此。有道良禽择木,断杼择邻。你如今坐拥四州,兵精粮足,背后又有裴夫人的裴氏商行源源不断输送钱财,正是如日当空之时,我作甚要选与元修他们为伍?且这等出尔反尔之事,有违我雷家堂堂正正处事原则。”
霍霆山笑容真实了许多:“姻翁,我并无怀疑你。”
书信一事完全是假的,是他编造出来的。夜袭时间紧迫,李穷奇带领的不过二十余人,哪能为他争得让他翻箱倒柜的时间。
他不过是诈一诈雷成双。
这结果么,霍霆山相当满意。
“书信是写往长安的。”霍霆山随口就来:“他们向纪羡白汇报情况,商议事成后如何瓜分豫州和司州等地。”
雷成双信了,怒道:“竖子心比天高,不知所谓。”
又和雷成双聊了两句后,霍霆山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打算将雷成双交给长子招待,他则与裴莺一同回去养病,说些私房话。
但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报告大将军,棉衣送到!”卫兵激动道。
霍霆山:“……”
“姻翁,可是有烦心事?”雷成双疑惑道。
“并无,好事倒有一桩。”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让卫兵去取一件棉衣过来:“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我知晓姻翁几番前来我幽州军营,皆是为了消除不虞之隙。豫州军的赤诚我看在眼里,我这人素来是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此番姻翁来看望我、赠我许多药材,我怎好让你空手而归。”
去取棉衣的卫兵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那抹白纯净如雪,看着也相当蓬松暖和,看得雷成双甚是惊奇:“姻翁,这是衣裳是用什么做成?”
绫罗绸缎,这几样织物原料他熟悉得很,但无一是这件貌似柔软的衣裳原料。
粗糙的麻布更加不可能。
方才对方说,这是……棉衣?
“棉花。”霍霆山回答了他的问题:“此物柔软、轻便且极为暖和,于冬日时用于保暖再适合不过,姻翁不如试试。”
雷成双早就眼馋了,如今听霍霆山邀约,自然不会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此行他是披甲而来的,这会儿雷成双主动卸了甲,然后拿了棉衣穿上,只穿上还不够,他走到帐外去。
因着军中有近百战船,幽州军屯兵于江岸旁,江岸风大,秋风呼呼的刮过来,在这将近日落的时间点携来几分秋凉。
雷成双裹着棉衣,揣着手,只觉半分秋凉也感受不到,甚至还颇热,当下震惊难言:“姻翁,这、这……”
轻便又保暖,着此衣于冬夜中急行,岂非是如有神助?
“此物乃我夫人命人新制,数量不多,暂时只能赠姻翁你百件。”霍霆山说。
雷成双忙声道:“百件足矣,百件足矣。”
不仅是赠衣,这更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幽、豫联盟紧密如初。
霍霆山轻咳了两声,再次将长子推出来:“姻翁,我这些日甚是疲惫,接下来的作战你与我儿商量便可,他如今暂代我管理幽州军,可决定军中任何事,我与夫人先行回去修养。”
如今将近饭点,按理说有客来,且来的还是盟友,霍霆山应该设宴招待,提前离席既是失礼,也是对对方的轻视。
但豫州军出了岔子、连累他负伤在先,霍霆山带人夜袭且成功斩首元修和小江王在后,谁都看得出,这场结盟的主次已彻底颠倒。
原先以豫州军为主,现在是以幽州军为主了。
主次分明,客随主便。
雷成双笑着点头,“你宽心静养,只待后面的好消息便是,我与女婿商议即可。”
霍霆山带着裴莺离场。
离开营帐后,裴莺不住回头看营帐。
霍霆山牵着她的手:“夫人在看什么?”
“明霁都累成熊猫了。”裴莺叹气。
“熊猫?这是何物?”霍霆山长眉挑起。
裴莺想了想这个时代熊猫的称呼,“貘,也有人叫它们食铁兽。”
幽州没有熊猫,霍霆山没见过这种只出现在蜀中的生物,因此好奇道:“夫人口中的熊猫是何等模样,为何说明霁似它?”
裴莺用手比划了下眼眶,“熊猫的眼眶下有这般大的黑影,明霁也有。”
霍霆山听明白了,勾着唇笑道:“年轻人精力旺盛,少睡一两觉不碍事,我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领兵去北地,时常日夜不休,三天基本未阖眼亦是常有之事。”
裴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回到帐中。
之前霍霆山已用过膳,而裴莺的饭点很标准,提前用向来吃不了多少,故而等后面日落时,她才用了一碗鱼丸面。
她吃面条时,霍霆山坐在旁边和她说起前几日,感叹李穷奇此人不负凶兽之名,又说待战事落幕,再和她约一场垂钓。
裴莺偶尔应一两句。
岁月静好。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到了就寝之时。
霍霆山以为有过晚膳时的其乐融融,某些事该翻篇了,却见裴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小软榻,放在了帐中另一角,与另一张软榻隔空相望。
裴莺淡淡道:“将军先前连中数刀,如今身负重伤,而我睡相不好,还是不叨扰将军了。”
霍霆山:“……夫人,不至如此。”
第185章
裴莺侧眸, 语气平淡得像公事公办:“自然至于。虽说明霁如今已到军中,但将军在武将们心中的地位无可取代,若出了什么差池, 往后如何是好?所以为了安全起见, 未来一段时间我歇在旁的榻上。”
霍霆山听到后面直皱眉。
未来一段时间?
她竟还想后面也继续分床睡?
“夫人, 我的伤口已由冯文丞包扎好, 他的医术你是知晓的,掐尖儿的好, 我如今已经无恙, 夫人不必顾及至此。”霍霆山走到裴莺那张小榻前。
裴莺不住冷呵:“伤口都生腐了, 还无恙?”
最初冯玉竹为他包扎时, 她因高热陷入了昏睡,并未瞧见他伤口如何。但后来偶遇冯玉竹,兼之霍明霁问起父亲的伤情, 冯医官便知无不言。
于是裴莺知道了。
这人不仅中了数刀, 从水里起来后还肆意妄为, 多半只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后续最多寻了山里些草药敷着, 草草了事。
以至于等冯玉竹给他处理时,他的伤口都臭了。
裴莺轻哼了声,“如若再拖多些时日,说不准将军会招来一批小鸟儿, 追着你讨虫儿吃。”
霍霆山:“……”
“站这作甚?回去那边自个睡去。”裴莺开始赶人, 见他不动,她径自躺下, 还拉好小被子盖上:“我要歇息了,你也赶紧去歇息。”
行军在外, 哪怕是主帐也不甚宽敞,两张软榻相距不远,约莫是霍霆山三步左右的距离。
霍霆山看了裴莺半晌,见她真不理会他,只得慢吞吞转身回去。然而人躺软榻上了,他却毫无睡意。
前几宿有任务在身,是形势所迫,如今一切已经了结,夫妻聚首,分榻睡像什么样?
黑暗里,他低声说话,“夫人,你入睡否?”
裴莺不咸不淡说:“我睡着了。”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他独自躺在榻上,软榻她不久前睡过,此时还能闻到浅浅的幽香,阖上眼后淡香缭绕在鼻间,宛若她近在咫尺。
但伸手一捞,却是空的。
身旁空荡荡,榻上唯独他一人罢了。
霍霆山翻了两个身,没睡着了,直接道:“夫人,我孤枕难眠。”
不远处飘来一道声音,“你我未成婚之前,你也一个人睡,难不成日日孤枕难眠?”
霍霆山:“……”
她这气性怎还有越来越大的征兆?
“夫人你高热方退,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霍霆山叹了声,“我为主将,幽州万千士卒性命皆在我手中,他们不仅是我幽州男儿,也是旁人的儿子、丈夫或父亲,是无数家庭的顶梁柱。倘若只是付出些小代价,便能减少大伤亡,我何乐而不为?”
良机转瞬即逝,他阵亡的消息新出时,兖州联军一定得意洋洋,说不准还在做着大胜的美梦。
没有比那时更适合夜袭的了。
裴莺听他前半句,还以为认识到错误,结果听完后半程,才惊觉他根本不知悔改。
她胸腔里本就闷了一团气,如今小火团在他的话中节节高升。理智告诉裴莺,他说的话没错,确实机会难得。
但有时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
“他们是谁的丈夫或父亲,你难道就不是吗?”裴莺那把火烧起来了。
古代没有抗生素,此番也亏得霍霆山的体格足够强健,外加他懂些药理,才能撑到回营里。且当时他坠江,后来寻到的兵卒绝对不多,虽然霍霆山没和她具体说找到几人,但裴莺猜测绝不会超过五十个。
带着那么点儿人他就敢去夜袭,出意外的几率太大了。
“霍霆山,你有没想过当初若是不成,不仅是你,整个幽州军都会被重创?那时死的人,你以为会比寻常作战时少吗?”裴莺嘲弄道。
裴莺听他沉默,抱着被子将自己闷起来,“罢了,我说再多你也不会听。反正等你死了,我改嫁,嫁到南边去,此生都不踏入幽州一步,免得勾起伤心……”
话还未说完,她闷着脑袋的被子陡然被掀开,黑影投了下来,将下方的裴莺笼罩。
旁侧的窗帘未完全放下,有浅淡的月光从外映了进来。借着那几缕月华,她看到了他怒到极致微微猩红的眼。
“改嫁?你想嫁给谁?!”
裴莺试着扯回被子,结果没扯动,还被他扣住了手腕,“我那时看谁顺眼就嫁谁,反正你都去见阎王、要投胎转世了,你管不着。而且我不止改嫁,我还要带着你当初给的聘礼一起嫁,通通给别人花。”
霍霆山只觉被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那张嘴此时真真令他不痛快。
既然不痛快,那就别说了。
有些粗暴的吻落了下来,裴莺被他扣住手腕时已有预料,被他摁着亲了一会儿,逮着机会咬了他一口。
有细微的血腥味蔓开,被咬的男人哼都不哼一下,只是握着她双腕的手用力了些。
帐中温度似层层攀升,纵然窗帘子掀开少许,外面的秋凉亦入不来半分,帐内尽被缭绕不散的春意占据。
帕腹的细带被绕在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随着手指牵动,细带被拉开。
他游鱼似的探入其中,肆无忌惮地探寻那一片丰腴柔润。爱极了似的摸索、丈量,转而又带了些怒意地往下。
被困在榻上的女人鬓发微乱,两颊酡红,她试着挣了挣手腕,依旧没能挣开。触电似的感觉从心口处火烧似朝下,攀过腰侧,又跨过胯骨转而朝内。
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被用于垫睡,此刻那张垫睡的软被被一双白皙的脚蹬得起了皱。
“改嫁?你夫君我能活到一百一,你想改嫁给谁?”
蹬在锦被上双足绷起细小的青色筋络,圆润的脚趾也蜷缩起来,微微发着抖。
“反……反正你死了,我就改嫁,之前你不让我守寡,后面我也守不了了。”
霍霆山额上的青筋又跳了两下,“看来是我之过错,近些时日冷落了夫人。”
没有人再说话,只许两道沉重交错的呼吸,还有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泽声。
蹭在软被上的雪白双足狠狠颤了下,原来蜷缩的脚趾绷到极致后,像小猫爪开花一样张开,又无力地往没收合少许。
霍霆山收回手,随意在锦被上拭了拭,借着浅淡的光看了看。
红得过分,沁着水色,可怜又可爱。
裴莺还在想着对策,忽然间那处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触感,有热气洒落在周围,紧接着是一点柔软的触碰。
裴莺不由一震,霎时惊愕抬头,恰好见霍霆山仰首,这人对上她的眼,还问她舒坦否。
这没皮没脸的话叫她如何回答。
裴莺移开眼,察觉到他想挤上她的榻,顿时皱了眉:“霍霆山,你回去那边睡。”
“夫人竟翻脸不认人?”男人挑眉。
“谁翻脸不认人了,我本就没打算给你好面色看。霍霆山你总是这样,我说的话你从未认真听,这回是,之前也是,总是我行我素,根本不想旁人如何……”
说到后面,霍霆山听到了她的哭腔。
他顿时大惊,想起那夜她落的泪。泪水滴在他手上,仿佛铁炉里飞溅出来的火星子,烫得慌,好似要灼掉他一块皮肉。
霍霆山心神大乱,方才那股气早就像被刺破的气囊,嗖嗖嗖地漏得一点也不剩。
他不敢上裴莺的榻了,只蹲在榻旁握着她的手,用拇指揉搓方才他握住的地方,让那抹微红快些消退。
裴莺收回手,不要他握。
这回霍霆山不敢强来,只能松了手:“夫人莫哭,你说的话我没有不听,今晚我到那边睡就是。”
“只是这样?”裴莺闷声道。
她此时侧身背对着他,霍霆山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她的腔调,总觉得她已偷偷哭湿了枕巾,只能低声道:“像先前那般的事,我保证以后不再有。往后有要事,我定慎之又慎,也会与夫人好生商量。夫人你看行否?”
这话落下,她无甚反应,霍霆山竟有几分紧张。
“夫人……”他又唤了声。
她终于有了应答,“嗯,那你别忘了。”
霍霆山如获大赦,这回他没干其他了,老实回到自己榻上。
男人并不知晓,被他以为此时已哭湿枕头的人,别说流泪了,连眼眶都没红。
裴莺仍侧背对着他,听着背后的动静,知晓他是回去了。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脸颊,若有所思。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制服霍霆山的办法。
*
最近形势相当不错,元兖州和小江王被杀后,兖州联军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况,乱成一盘散沙。
幽州和豫州军趁势而上,江中行舟和陆上行兵双管齐下,轻松击溃了对面号称二十万的兖徐联军。
如此形势,着实让霍明霁酣痛淋漓。
但就是这般一片大好的局面,霍明霁却发现父亲无动于衷,似乎还不甚欢喜。
他仔细观察了番,最后确认自己的猜测无错。
不管击溃兖州军几何,还是拿下河东坡又或是哪个地方,父亲皆是神色淡淡,不见多少欢喜。
霍明霁在用膳时迅速瞄了母亲一眼,只见她神色依旧,但鲜少与身侧男人交流,对方给她夹菜时,她也仅看了眼,并未如先前般抿出点笑容。
青年恍然大悟。
父亲和母亲吵架了,或者该说父亲似乎单方面惹母亲生气了。
真是稀奇……
膳罢,霍明霁寻到了孟灵儿,向妹妹旁敲侧击,主要询问他来到军中以前双亲间发生的事。
孟灵儿也察觉到父母近来的气氛有异,如今长兄问起,知无不言。而在最后,小姑娘说出自己的猜测:“长兄,我觉得应该是母亲不满父亲以身犯险,因此在和他置气。”
她还未有夫君,但意中人已有了。若是换个角度设想,她想她也会很生气。
霍明霁转了转扳指,片刻后忽然笑了。青年一袭黑袍,墨发高束,他的肤色比寻常武将白皙少许,日光露在他身上,金冠折射着淡光,端是君子积石如玉。
孟灵儿看着长兄的笑容,却莫名品出了点旁的味道。
长兄他,似乎十分乐于见成。
孟灵儿:“长兄?”
霍明霁收敛了几分笑,只余嘴角掀起的一点弧度,“父亲早年甚是激进,此类作战方式固然勇猛,能将敌方杀得落花流水,但代价与风险许多时候都不小。而如今咱们幽州势大,亦坐拥多州,囊中也不像往昔那般羞涩,我认为可以将步伐放慢一点,走稳一点。”
孟灵儿闻言也抿出一点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真希望娘亲多生气几日。”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仍在帐内的霍霆山忽然打了个喷嚏。
*
洛阳城,太守府。
石向松与一众好友在家中后花园品茶。秋高气爽,这般天气再舒朗惬意不过,煮上一壶茶,呼朋唤友来谈天说地,岂不快哉?
与石太守相交的,在洛阳中的官宦。年纪最小的也过不惑,皆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可谈的话题着实太多了。
“……还是令郎有出息,都能接你的班喽。”
“还早还早,他去年娶了妻,如今妻子将将临盆,近来可腾不出时间来。”
话题很自然的转到石太守的长子身上,众人先是好一顿夸,而后有人试探着说:“我听闻霍幽州阵亡了,如今洛阳大有可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石贤兄你若是想休息,尽管歇一歇,但不让孩子以此来练手岂不可惜?”
本来其乐融融的茶会静了。
霍霆山阵亡的消息他们都收到了,说不心情澎湃完全是假的。
然而此事非同小可,非一人之力可为,他们需要合作,需要仔细筹谋,更需要有威望的人出来牵头。
而这个“有威望的人”,非已在洛阳城为官二十余载的石向松不可。
一道道目光看过来,石太守摆手:“罢了,折腾那些作甚,乱世求稳才是王道。”
有人点头同意,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则偷偷与密友对了个眼色。
“石贤兄,我认为此事倒可以……”
“恩主,有急报传来。”此时奴仆急步走入花园,他手中拿着一份封了火漆的信件。
“何人来信?”石向松惊讶。
奴仆道:“东边来的。”
石向松眉心一跳,忙拿了信撕开。那当触及信上所书,一股巨大的庆幸感从心口炸开,竟轰得他有一瞬头晕目眩,坐都坐不稳。
“石贤兄!”身旁人大惊,连忙撑住他:“这是发生了何事?”
石太守拿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霍、霍霆山没死,他阵亡的消息是假的。”
一语惊四座,众人哗然不已。
方才提议让孩子练手的那人面色煞白,喃喃道:“坏事了,差点坏事了。”
廖平威廖督邮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地位只在石向松之下,那时他多风光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一朝站错队,别说他廖平威,整个廖家都从洛阳消失了。
幸好,幸好石贤兄之前连番拒绝了他们。
*
大败兖徐联军后,幽州军与豫州军继续一路往东。
豫州东临徐州、北面与兖州接壤,想要将兖、徐这一块彻底吃入腹中,自然少不了打到对方大本营中,再将己方的势力植入该地,从上往下清洗本土势力。
元修和小江王共占三州,这场于望长坝打响的战役大局已定。
既是胜利在望,有些事也该说清楚。
巨大的羊皮地图铺开,霍霆山站在地图前,对旁边的雷成双说:“兖州给你,青州、徐州归我,姻翁你觉得如何?”
雷成双看着地图,陷入沉思。
兖州和徐州都与他的豫州接壤,选领地,自然是选相邻的,一来方便管理,二来隔壁出事,营救也便捷。
兖州水源丰富,地势平坦又兼土地肥沃,此地非常适合发展农业,可成粮仓。
徐州周边属于黄淮丘陵地区,从地域上而言,这边是海拔比较低的、视野较为开阔的丘陵。
但视野开阔,也意味着防守较为艰难。
再者便是,徐州的地理位置较为巧妙。它东临黄海,南接江淮,西靠中原,交通可谓四通八达,而在这异常便利的交通中,豫州孕育出丰盛的物产。
雷成双想要徐州。
兖州在豫州之上,地域不及徐州宽广,两州相连宛若豫州头上带了顶小帽子。
若是徐州给了霍霆山,以对方目前的领地,司州、冀州、青州、徐州彼此相连,俨然是将豫兖二地以倒“U”之形包围起来。
就,怪难受的。
像是一根肉骨头吊在狼口上,对方若是想,随时可以来咬一口。
雷成双挂起笑容,“姻翁,这兖州虽说不错,但是我……”
“好,既然你觉得不错,那就这般定了。”霍霆山哈哈大笑,还用力拍了拍雷成双的肩膀。
后者瞪直了眼睛,似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无赖,片刻后才憋出一句:“不是,我是想……”
“兖州挺好,粮食充足,其他的你别想了。”霍霆山笑眯眯。
雷成双:“……”
他心道了声果然,果然这厮没给他选择权。
心里骂骂咧咧,但面上还得挤出笑容来,雷成双很无奈,主动权已失,明面上也不占理,只能听从安排。
*
这个冬天,裴莺是在徐州和青州两地度过的,霍霆山带着她奔走两地,先后去了青州和徐州的州牧府。
每到一个地方他便占了旁人的府邸,再命人地毯式搜索,将各类他们来不及带走的珍宝,和当地献上来的宝物一并整理收合,收入幽州军囊中。
裴莺还注意到,霍霆山命人搜刮了一批黄金,好似还寻了个手艺极佳的工匠,也不知晓要打造什么。
可能是用于交际赠予他人的礼物吧。裴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这个冬季,他们停留在徐州的时间更多些。
徐州在淮河,属于北方,冬日时大雪纷纷扬的飘下,裴莺去了一两回赏雪后,任凭霍霆山如何喊,她都不愿意外出了。
外面冷得慌,还是窝在屋子里舒服。
这个冬季忙得很,时间在忙碌中迅速逝去,好似只是眨眼的时间便已大地回春,百花争相怒放。
而在新的一年的初春里,一封来自西边的急报被迅速送入曾经的江王府。
“大将军,荆州急报。”卫兵呈上密报。
霍霆山将之展开,阅后冷笑了声:“这个纪羡白倒有几分本事,竟将荆州拿下了。”
在他们朝东边进军时,朝廷军也没闲着,集中火力讨伐荆州。
益州已归朝廷,雍州本身就是朝廷的地方,南边的交州实行羁縻之治,当地的宗族本就归顺朝廷。
东西南北几个方向,除了东面,荆州都遭受袭击,且无援兵肯救他,自然沦陷了。
第一个称帝的丛六奇已成历史。
“让柯权水他们来一趟。”霍霆山吩咐道。
卫兵领命后又很快回来再报,不过这回并非禀报战事,“大将军,陶工匠说那套金饰打造好了。”
霍霆山周身的冷意消散了不少,他笑道,“甚好,重赏。”
第186章
洛阳城, 州牧府。
霍明霁站在窗牗前,透过明净剔透的玻璃窗,看院外的景色。
随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积雪消融, 春来百花开, 院角长出了喜人的嫩绿小芽儿, 随着微风拂过轻轻摇曳。柔和的日光穿过玻璃映入室内,映出一室明净。
望长坝之战获得胜利后, 霍明霁从州的交界返回了洛阳城。
父亲伤情逐步好转, 军中已不需要他, 而洛阳城里事务堆积甚多, 除了更换洛阳城的本土势力以外,裴氏商行新出的商品也即将上架售卖。
青年抬手,指尖触上面前的玻璃。
触感微凉, 平整且坚硬, 与墙壁有几分相似, 唯独不似墙壁那般能遮蔽视野。它能遮住呼啸的风, 也能挡住瓢泼而下的雨, 却没有挡住明亮的光。
“大公子,一切安排妥当,午时便开始售卖玻璃。”卫兵道。
霍明霁笑道:“甚好,一切按母亲的计划行事。”
*
午时。
“铛铛铛——!”
裴氏商行大门前有铜锣敲响, 引得路过的行人注目。
“让让, 快让让。”
“别挤,明明是我先来的。啊哈?你居然还挤, 知晓我家恩主是何人吗?识趣的赶紧退一边去。”
围观的不仅有布衣,更有各家豪奴。权贵们此前收到消息, 今日裴氏商行有新奇物售卖,于是各家纷纷派出奴仆。
裴氏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氏,从来都只有他家东西脱销,而非卖不出去
香皂知晓不?白糖与红糖知晓不?
什么,都不知晓?那你万万别自称上流人士,否则着实是贻笑大方。
而在今日之前,裴氏商行便放出风声,有一奇物要上新。此物晶莹剔透,可凭主人心意做大做小,若是镶嵌于阁院的窗牗上,可遮风挡雨的同时,还可将日光无遮拦的引入室内。
听到后面,众人不由疑云重生。
这又是遮风又是挡雨的,说明定然有遮挡,可若是遮挡了,怎的还能引入日光呢?
许多人下意识觉得荒唐,然而裴氏商行此前有过太多的“荒唐”,样样都险些惊掉人的眼珠子,再来一回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此时,裴氏商行里走出一个青衣男人,这人生了双纯良鹿眼,气质很是亲和,他站在商行门口扬声道:“鄙人慕容庶,现任洛阳裴氏分行的掌柜,感谢众位今日来捧场。”
此时有人等不及了:“慕容掌柜,今日上新的究竟是什么奇物,能否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
“掌柜的,求您别卖关子了,让我速速看看宝贝。”
“我也想开眼,看看此物是否能持续‘裴氏’一贯的稀奇作风。”
裴氏商行向来不缺买家,因此慕容庶不像旁的店铺那般吊足胃口再揭秘,他笑着拍拍手,“来人,卷帘迎客。”
随着他话音落下,“哗啦”几声同时响起,原来是裴氏商行临街的几处窗牗同时收了竹帘。而随着竹帘上卷收起,众人看到了站在窗后的小佣,每窗一个,立于窗后。
围观群众起先不明所以,却见这些小佣此时齐齐露出笑容,而后展臂往两边伸,扣住了什么,再手臂收拢往回。
“看,有金色的字漂浮在上面!”有人哗然。
这人口中的金色的字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裴”,金灿灿的,霸道又富贵。
有人站位较为巧妙,恰好是玻璃的折光点,旁人猛地一看只觉是透明,他则清楚并非如此,“不是漂浮,是黏在上面。先在纸张上写了字,再将纸糊在窗上,那窗牗上镶嵌了东西。”
有了他的提醒,众人定睛细瞧,顿时大呼惊奇。
“这是何物?好生奇怪啊,我看着与琉璃有几分相似。”
“才不似琉璃,琉璃未有这般巨大,更未有这般剔透。”
“确实剔透无比,那小佣站于窗后,我竟也能清楚看到他的神情,无怪乎之前‘裴氏’公然说能将日光引入室内。有宝贝如此,引光并不难。”
“掌柜,此物售价几何?若是今日预定,几时能送至府上?我恩主是王家人,他要预定此物,还请速速登记上。”
“我也要预定。”
……
商行前骤然炸开了锅。预约的,询问的,赞叹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声声入耳。
此时裴氏商行对面的茶馆二楼,包厢的窗户被推开,从此处可见临街之景和对面裴氏商行的盛况。
霍明霁看着如火如荼的局面,满意地勾起嘴角。
一如所有人所料,玻璃的出世震惊了整个洛阳城的上流圈子。
玻璃的订单如雪花似的纷纷扬扬飘入裴氏商行中,同等大小,一块玻璃的售价比之黄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
徐州,江王府。
“……如今益、雍、荆等地被朝廷拿下,加之纪羡白挟幼帝,可号令各州,做许多事都名正言顺。”柯左严肃道。
陈世昌颔首:“他们出师有名啊。”
就如现今实行羁縻之治的交州,因其势弱,只能依附于强者。朝廷虽已经名存实亡,但好歹还有个“名”不是?
交州会选朝廷,他们毫不意外。
霍霆山坐于上首:“依权水所言,有何高见?”
柯左捻了捻自己的小羊胡子,沉默许久,而后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幼帝今年不过十岁,正是懵懂之年,难辨是非,易受蛊惑。有纪羡白这等奸佞在侧,着实影响幼帝的成长,主公为大楚忠义之臣,合该逐君侧之恶人。”
这番话翻译下来,其实就简单的三个字:清君侧。
你挟天子以令诸侯,用天子当幌子;那我就以天子年幼为由,需为其锄奸逐恶。
霍霆山仔细思量了番,大喜道:“权水之良策令我甚是安心。”
“报——!”门外陡然有急报。
话毕,那卫兵竟不等传唤,径直阔步入内:“大将军,扬州牧薛洪兴于春分时日称帝。”
春分时日,距今已有五六日了。这赫然是扬州的暗桩刚得到消息,立马快马传回。
书房内一静,众人无不惊愕。
霍霆山眉梢高高扬起。
柯左将自己的小羊胡子捻了又捻:“这是等不及了啊……”
徐、青二州现如今被主公收入囊中,而幽豫二州即将联姻的事也没捏着藏着,只要有心打听都知晓。
上方的并、冀、幽等几州连成一片,毫不夸张地说,如今整个北方都是霍霆山的天下。
所谓“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而扬州的广陵城则是个粮仓地,它位于淮河以南、长江以北,该地气候适宜,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用于囤粮再适合不过。
其实也仅是囤粮,扬州的地势不似荆州多山,也注定了并非险地。
“想来薛扬州也知晓,若是再不称帝,他便永远没有机会喽。”柯左摇头感叹。
以纪羡白为首的朝廷势力已在中西部盘踞,剩下的基本皆是他主公的势力,两方并立的局面初现雏形。
这时候冒出来一个扬州,柯左只觉得那位想要名留青史的薛扬州疯了,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或者……
他还有别的小心思?
好吧,暂且不知,但柯左不认为他如今跳出来能落得好。
霍霆山已有决策:“扬州那边暂时不必理会,我稍后传信给雷成双,此地交给他处理。”
“咯吱。”书房门打开,议事完毕的谋士们依次从书房中走出。
柯左走出书房后,站在书房门口侧方,回首看窗牗上镶嵌的玻璃,小羊胡子欢喜地翘了翘。
此物甚好,又是一笔大进账。
兵精粮足,哪怕再将战线拖长些,也不惧断粮之危。
金乌西坠,绚烂的橙色铺满整个苍穹,城中各家相继有炊烟袅袅升起,吆喝的小贩陆续收摊,一脸满足地带着今日赚得的银钱归家。
霍霆山亲自去陶姓工匠那处取了个盒子,而后才改道回主院,中途遇到匆忙入府的卫兵,接过对方从荆州捎来的厚厚的一包家书。
一手拎着一样东西,男人踏进主屋。
裴莺听到脚步声,从一堆账本中抬首:“囡囡和陈渊去城中游肆,不在府中用晚膳,晚间我们在房中吃。”
“行,夫人说了算。”霍霆山将信件给她:“霍二写信来,呵,这小子的家书一次比一次厚。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这般粘人成何体统。”
这个冬季,霍知章一共往这边寄过三回家书。初时是他们忧心有人打时间差,利用“霍霆山阵亡”的消息作妖,故而主动给沉猿道那边传了信。
信是裴莺和孟灵儿一并写的,除了说要事之外,信中还有裴莺的一些日常叮嘱,和孟灵儿给二兄分享的趣事。
结果这封信一去,本来就喜欢给家里写信的霍知章备受鼓舞,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送过来,且一次比一次大包。
裴莺将信件的包裹打开,哗啦啦地滑出近十封信件,每一封都鼓囊囊的,一看就不止两三页。信封上有标注具体日期,裴莺从远及近的开始看。
霍知章什么都写,有时候在外看到美景,也会写下来和家人分享,洋洋洒洒一页纸。
不过看到日期较近的一封信时,裴莺细眉微挑,转头去看不远处的男人:“霍霆山,知章说前些日救了个女郎,对方后来自称交州士家女……”
话说到一半,裴莺发现这人似乎没认真听,他在捣鼓那个他拎回来的木盒子。
那木盒甚是大,与餐盒一样分了数层,每一层有一到三个格子不等,五层算下来,足有是十来个格子。
裴莺:“?”
这人在做什么,她给他说正事呢,怎的没反应。
或许是裴莺停顿的时间较长,那边的男人终于侧头看过来,“交州士家女,然后如何?”
裴莺展眉。
哦,原来他有在听。
于是她继续道:“知章说他是领兵出巡时遇到那个小娘子的。那时对方正被一伙人追杀,他当时只以为是山贼作妖,便救她于危难中。而后来才知晓那伙人似乎并非山贼,小娘子也似乎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再后来,士姓的小娘子主动坦白,说自己是交州士家女,是为了逃婚才从家族里逃出来。不过对于对方的话,知章表示存疑,想问问你如何是好?”
荆州南北甚是辽阔,兼之荆州并非霍霆山的地盘,跨越整个荆州去交州取证,只为了核实一个无关的小女郎的身份,这未免太费人力物力,霍知章觉得没必要如此。
“霍霆山,交州的士家在当地很出名吗?”裴莺好奇。
“南方以宗室为首,尊威无上。这士姓宗族便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若她父亲是族长,夫人可将之对标雷家三娘子的身份。”霍霆山笑道:“不过我猜多半不可能。”
裴莺:“为何?”
“哪有放着好日子不过,不惜远走千里亦要背井离乡的道理?”他如此说。
从交州到荆州北部,那可不止是千山万水,还有路上的重重危机。如今世道乱,壮汉结伴上路说不准也会丢了性命,更罔论是小娘子。
除非是,她活不下去了。
但族长之女,怎么可能在当地活不下去?
裴莺若有所思,径自发了一会儿呆,等她回神,想问霍霆山如何是好,让他给点意见,结果发现这人又去捣鼓他那木盒去了。
那木盒放在柜子上,霍霆山站在侧。受视觉角度限制,此时坐着的裴莺看不见木盒里装了什么,哪怕霍霆山将盒子一层抽出来也瞧不见。
“你那盒子里装了什么?”裴莺很少见他这般稀罕一样东西。
霍霆山稍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木盒阖上,“一些小东西,晚些再给夫人过目。”
他语气平淡,于是裴莺的好奇心落了下去。
现今已是饭点了,裴莺让人摆膳,其余的事在饭桌上聊。
霍霆山主动提起:“夫人,再过五六日,我们启程回荆州。”
徐、青二州已入囊中,且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清洗,局面基本稳定下来,而在扬州称帝的薛扬州交给雷成双,无需他理会。
如今重心在中部。
裴莺则想到了其他,“也好,知章今年二十了,是该及冠了。”
及冠这种要事,做父母的哪能不在身侧。
听裴莺说起及冠,霍霆山不由笑了:“还是夫人记得清楚,我都险些忘了。”
裴莺无语:“……你还好意思说。”
“此番去荆州,顺道将那小子的及冠礼办了。”霍霆山将事情提上日程。
寻常来说,及冠礼会请有声望的名士。此类人并不好找,需各种托关系、约日程,不过这对于现今的霍霆山完全没难度,他军中就有一批顶尖的名士。
裴莺应了声,又问他士家女的事:“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霍霆山给她夹了一筷子河虾,春日河虾鲜美可口,用铁锅炒一炒能香掉舌头:“她既是逃婚来,定然还未成婚。若是军中有将士喜欢,娶了也无妨,成婚后让她暂且在旁边小镇住下,又或者回幽州。”
军中有些男儿尚且年轻,人生大事还未办,来个年轻的小娘子给他们当妻子也好。
裴莺听他这和挑小白菜无二的口吻,嘴角抽了抽。
又开始了。
他那点大男子主义又冒出来了。
什么叫若是军中有将士喜欢,娶了也无妨?他问过人家小娘子的意见吗?
但裴莺懒得很他争论,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说不准等他们回到荆州北部,那位小娘子已经离开了。退一步而言,就算没离开,到时再阻止也不迟。
一顿饭用完,裴莺让辛锦撤了器具,一转头又看见霍霆山在捣鼓他那个多层的木盒子。
“你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这回裴莺的好奇心止不住了。
霍霆山招手让她来,“夫人来看看喜欢否?”
裴莺疑惑地靠近,而后便见他拉开了一层的小抽屉。
黄昏的余晖斜斜地映入房中,落在盒子内,将其内之物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是那一条异常漂亮的金项链。
项链主圈嵌有各色的宝石,每颗宝石下缀有细长的流苏,扭金丝的流苏与隔壁相连,形成镂空的小网。而因着工艺精致,兼之除了主圈项链外其余并不粗壮,这条项链谈不上笨重,甚至流苏如水,非常柔顺。
它静静地躺在盒中,网住一小片灿烂的夕阳。
“好看否?”他问。
裴莺没多想,点头说好看。确实好看得紧,古代虽无机械,却亦有卓绝的手艺人。
他笑了,随即再度拉开其他层,裴莺看到了许多金饰。
织金的发带,镶了珍珠的金手镯,细长的、不知晓该用于何处装饰的金链子,还有两个多圈金臂钏……
裴莺眉心一跳,下意识转头看他。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浸入男人的眸中,与他眼底的暗色交融,形成一片烈焰燎原的赤金色。
第187章
对上他灼热的眼, 裴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人是想了,不仅想,他还想玩点花里胡哨的。
裴莺知晓他一旦疯起来肯定没完, 于是佯装没懂他的意思, “挺好看的, 明霁今年立秋娶妻了, 这是聘礼中的一样吗?”
现代结婚讲究三金或五金,其实古代富贵人家结亲, 金饰等物也不少。
当初霍霆山给她下聘, 除了三牲、玉壁鲍参和各类华丽皮子等物之外, 光是金器首饰就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不过如今想起来, 那时候的金器与现在的有别。
下聘时的金器厚沉,戴着都压身,面前这木盒里的更为精致繁复, 看着多, 但有那么点化整为零的轻巧。
“明霁的聘礼已准备好, 无需再为他操心, 这一盒子的金饰皆是夫人的。”霍霆山哪能看不出她装傻, 当下握住她的手,先将一枚细圈带卷草纹的戒指推入她指中,还别有深意地捏了捏她的指尖:“去岁秋季,我和夫人闲来无事垂钓, 当时以一事做赌注, 夫人还记得否?”
裴莺:“……”
裴莺想起来了,但嘴上不认, “有这种事吗?”
霍霆山忽然道:“是我记岔了,并非以一事做赌注, 而是以两事……”
“就一件!”裴莺赶紧打住。
如今看来一件就不得了了,哪能由他再偷偷再加一件。
“夫人记得便好,我所求不多,只望今夜夫人能如我愿,让我的礼物有用武之地。”霍霆山还拿起其他的金饰,俨然是想给裴莺现在就穿上。
“等等。”裴莺忙止住他,硬着头皮道:“我先去沐浴。”
他欣然同意,“夫人速去。”
“速”是不可能“速”的。裴莺在耳房里慢悠悠的待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面有人敲门。
“水凉了就起,莫要多泡,当心着凉。”他在外面说。
其实耳房里的裴莺此时也准备起了,江王府内没有热汤泉,虽说徐州比幽州暖和多了,但初春仍有些凉意。
裴莺应了声。
“咯吱。”耳房的门忽然打开。
刚披上衣裳的裴莺回首,只见门口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那处的光线稍弱些,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自高挺鼻梁和眉骨投出的暗影微微拉出少许,半落在他的另一侧狭长眼眸上,映得他眸光愈发幽深。
深潭下似有烈焰燃起,经久不息。
裴莺全当没看到,在经过霍霆山时、见他伸手过来捞她,还把他的手拍开:“你要在这里洗?水有些凉,且我都用过了。”
“无妨。”他毫不在意。
于是裴莺由他去了。
她通过小门从耳房回到主房里,刚进房中便觉一股融融的暖意扑到身上,赫然是屋里数角被分放了炭盆。
房中光芒明亮,所有的夜明珠都被霍霆山倒了出来,不仅如此,灯盏火烛也通通点上了。
裴莺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方才没仔细看,如今趁霍霆山不在,她好奇地将这大盒子一层层打开。
从最底层开始,底层做了均分的两格,她先开了左边,只见铺着红布的小格内放着两个金镯子,裴莺拿出来瞅了瞅。
两个金镯子皆是开口镯,尺寸比寻常的手镯要大些,面上花纹不一,一个镶了一圈的绿宝石,另一个倒无嵌宝石,但镯下缀了一小圈金铃铛。
裴莺将镯子穿进手里,发现太大了,有些空空荡荡的晃感,她又取出来,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裴莺:“……”
一言不发地将两个开口镯放回去,裴莺拉开底层右侧的小格子。
这格里装着是两条蕾丝款的长链,每条有两寸宽,一个巴掌有余的长度,两端带有细小的宝石玄扣。
这两条长链不仅款式精巧,工艺更是绝伦,也不晓得工匠用时几何才打造出如何精细之物。
她把蕾丝长链放回去,又拉开了上一层的格子。里面依旧是红布做底,上头金灿灿的,瞧着好像也是链子,又似全不然如此。
然而还未等裴莺拿出来看,一条长臂从后方环过,揽住她腰身的同时,她的肩胛处多了一道沉甸甸的触感,他的鼻息从侧方出现,洒落在她脸颊上。
“看来夫人甚是喜欢。”他低声笑道。
裴莺被他压得险些一踉跄,“你起来,沉。”
霍霆山闻言说了声行,但却不是立马直起身。他环着她腰的手往下,手臂从裴莺的大腿下抄过,在她的惊呼声中,只凭臂力单手将她托了起来。
裴莺忙用手圈住霍霆山的颈脖,刚喊了他一声,便见他用另一只手提了木盒,而后往床榻那边走去。
她被仰面放在榻上,稍转头就见榻的四根床柱上皆悬了夜明珠,柔和的珠光将榻内映得宛若白日。
“霍霆山……”裴莺拢了拢外衣,哪怕里面还有一件帕腹,依旧不太自在。
周围太亮了,亮到什么都瞧得见,也亮到金饰闪耀、熠熠生辉。
男人应了声,但同时掌中有“哒”的轻响响起。
裴莺后知后觉脚腕处贴上了一抹细密的冰凉,她想看去,但此时她仰面躺在榻上,一条腿曲起,脚腕被霍霆山握着,榻上的锦被堆叠成云,第一眼望去没看见什么。
另一只脚腕也被他拿住,同样的微凉触感贴上,玄扣轻合后,裴莺动了动脚,而后听到了细碎的铃铛声。
“叮铃铃”的,甚是清脆,介于铃铛造得很小,声音很小,只有二人能听清。
裴莺再次挪了挪腿,这回她看真切了。
之前在木盒见过的开口镯和金蕾丝,如今都到了她脚腕上。金脚镯的大小正好,丈量过的蕾丝链不松不紧地贴着她的肌肤,分外合适。
“霍霆山,过几日要回荆州了,明日得早起收拾行囊。”裴莺暗示他。
他嗯了声,就在裴莺以为这人听进去时,他后面还有一句:“夫人房中的女婢已跟在身侧伺候多年,想来能当些事,盯着奴仆收拾行囊之事交给她便可。”
裴莺哑然。
而后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棵任人装饰的圣诞树,那木盒里的所有金饰都被霍霆山依次取了出来,从下到上开始装点她。
有些东西裴莺认得,比如连着戒指的金手链,也比如之前被她以旁人戴过为借口拒绝的臂钏,这回又看到了它了。
金臂钏依旧是多圈的款式,被设计成了弯曲藤枝的形状,两端以金叶子裹贴的形状收尾。
臂钏穿过皓腕,被粗糙的手指一路往上推,最后卡在了她的上臂处。丰美的肌肤被臂钏收拢,边缘溢出少许泛着粉调的皮肉。
也有些东西裴莺不认识,但这完全没关系,她不识得,自有人知晓。
霍霆山兴致盎然地一样样给她穿上,每穿上一件,他眸底的小火簇就拔高一层。
裴莺披着的外裳彻底铺开,帕腹的细带也逐渐松散。
在亮堂堂的珠光下,他与她交颈,将那坠有包边圆宝石的金链绕过她纤细的颈脖。
于是绚烂的金线如藤蔓铺展,先攀上那拥雪成峰的白,连着细链的珠宝藏入丰美中,被彻底遮挡起来。
那抹金折射着宛若流动的璀璨,好似变成了河流,由主干引出许多旁支,成扇形般落在她的两边腰侧。
盈香满榻,白与金二色相互衬托,华美如画,化成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霍霆山眼中。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番,真切的遗憾道:“夫人如今很像一只金蝶,可惜我不会作画,否则定然将此时此景画下来。”
“别想了,就算你会作画我也不给你画。”裴莺整个人像被蒸熟般晕开桃色。
霍霆山哼笑了声,扯过一条金织长带,跟蜘蛛织网似的,悄悄穿过榻前的镂空雕花孔。
周围亮堂极了,一切纤毫毕现。裴莺不太习惯,于是偷偷把帕腹拢过来,当细带绕过后颈时,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这不像霍霆山的作风。
裴莺转眸看他,恰好见他也转头。那人手持两缕金织长带,笑得像只准备开餐的野狐狸:“网已织好,还请夫人附身过来。”
……
春季万物复苏,幽幽的花香吸引了扑腾着翅膀的白蝶。在靠近花儿的前一瞬,白蝶猝不及防落入早已编织好的蛛网中。
蝶翼被缠住,再努力扑腾也无济于事。
雪白的双腕被金织长带束在身后,裴莺背靠着雕花榻栏,面前是男人敞开着外裳的结实身躯。
她被困于犄角处,通身的莹白在珠光下莹润生泽。若非肌肤带着温热,真叫人怀疑探到的是滑手的绸缎又或是无瑕的白璧。
吻终于自红唇移开,沿着她颈脖上垂落的金色细链一路往下。
藏于丰美中的宝石被衔出,裹得温热后,又被放回原处。
宝石连着细链往下牵动,裴莺不住弓腰躲避,她腰侧有金铃轻摇,叮铃铃的声声入耳。
“霍霆山,你退后一点,那个挤到里面去了。”裴莺面红耳赤。
男人扬眉,低头往下一看顿时便笑了,他用手指勾起那条细链,恶劣的轻轻一拽。
裴莺眼瞳猛地收紧,连带着人也抖了抖。见他还想去拉那条细链,她一口咬在他结实的肩胛上,而后含糊不清地骂他,“霍霆山你这个大混蛋……”
他低声笑道:“时候尚早,我劝夫人还是留些力气。”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今晚,他抓住了一只金色的蝴蝶。
*
翌日。
辛锦估摸着时辰,一如既往地进屋伺候主子起榻,结果发现裴莺不见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
有过云绣楼和孟灵儿失踪之事在前,辛锦当即有了不好的料想,当即惊得面色剧变。
“在府中不该出事才对。”辛锦喃喃道。府中若是都能出事,那就没安生的地方了。
随即想到什么,辛锦快步上来,果真见里面的床榻凌乱得很,被子在床尾堆积成团,用于垫睡的锦被颜色深浅不一,像是某种颜料不慎打翻。
伺候主子已有数载,辛锦并非不知事,瞬间明白昨夜定然有一场激烈的云雨。
不过许多地方与以往不同,帐内夜明珠高悬,竟未被收入黑纱袋中。光芒施施然落下间,榻上一抹金色闪着亮光。
辛锦伸手拾起,那原是一条细长的金链。此物并非完整,瞧着像不堪某种重负、又似被蛮力扯断。
辛锦沉思片刻,没想明白东西如何来。据她了解,夫人身上除了一只黄玉镯和一条水晶手串,旁的饰物皆是歇息时就除。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辛锦转身去了侧边的厢房。而毫不意外,她在那里寻到了睡得正香的主母。
辛锦呼出一口气,心头大石落下。
裴莺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时,睡醒后骨头都好像要酥掉了,她抬手想将鬓发捋到耳后,结果被手腕处的金手链晃了下眼睛。
昨夜的记忆涨潮似的涌现,裴莺将手背搭在眼上,挡住自己的眼睛:“赌狗果然没有好下场。”
“夫人?”听见声音的辛锦忙上前。
裴莺拢了拢被子,将身上有些还未摘下的金灿灿遮住,“无事,不用伺候,我自己能起。”
*
日转星移,筹备行囊的几日转眼便过去了。当初来徐州等地时,裴莺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如今回去亦然。
乘船西行,再改坐马车行陆路,经过大一个月的舟车劳顿,裴莺终于看到了远方巍峨的关卡。
高山雄伟,陡峭的山脉如龙蜿蜒,似有几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出彩风姿。
沉猿道,他们回来了。
在这一路,裴莺也知晓了不少关于荆州的新消息。
比如,纪羡白的朝廷军之所以能如此快占据荆州,皆因丛六奇底下的一个已封丞相的核心幕僚带着两个武将倒戈,打了丛六奇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和朝廷军里应外合,这才一举令荆州易主。
也比如,她和霍霆山离开沉猿道的这半年时间内,霍知章一共发动了六次战役。
但可惜,六次中唯有两次占了点小便宜,拿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城,而后再未有如霍霆山那般拿下像沉猿道这般大的突破。
荆州这块地的人口,对比雍州徐州或司州等地,是万万比不过的。
对方的兵马其实没有霍知章的多,后来幽州这边炼出百炼钢,武器方面更是占优势,但荆州也有一个其他州拍马难及的长处。
荆州地势好啊!
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
若非如此,当初朝廷军也不必用釜底抽薪之计,直接把丛六奇的班子掀了,才拿到这块地。
裴莺听了战报倒不觉失望,胜负乃兵家常事,地形难打耗时自然会久些。知章暂且拿不下,交给霍霆山处理便是。
不远处。
守城的士卒已看到迎风招展的黑色军纛了,不由精神一震,“大军归!”
仿佛沉睡的猛虎被唤醒,沉重的关门“咯滋”一声的打开。早早等到消息听说双亲归来的霍知章忙从城关上下来。
马蹄隆隆,黑云压城。
霍霆山老远就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小儿子了,半年未见,这小子又长高了些,好像也结实了点,不过没黑多少。此刻眼巴巴地往这边看,跟个狗儿似的。
啧,就这点出息。
“儿子恭迎父亲、母亲入关。”霍知章拱手作揖。
霍霆山随意应了声:“最近一个月有要事否?”
霍知章脸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不住停顿了两三息。
霍霆山见状扬眉,“有何事?”
“没有,并无要事发生。”霍知章忙道。
霍霆山眯了下眸子,但大军在后只待进关,他便没说什么,先行领军入内。
沉猿道的假节府主院每日都有人打理,干净到纤尘不染。
裴莺和霍霆山是午时到沉猿道的,恰好是饭点时分,霍知章命人开了宴,给亲族和陈渊等武将们接风洗尘。
午膳是大宴,好酒好肉通通端上案,武将开怀畅饮,沙英和秦洋等人许久未见,如今勾肩搭背斗酒,一时之间气氛好不快活。
晚膳是私宴,除开远在洛阳的霍明霁,家里人都齐了。
四人围桌而坐,霍霆山慢悠悠道:“霍二,早上因何事迟疑?”
孟灵儿分明看到,随着父亲这话落下,二兄拿着玉箸的手抖了一下。
“父亲,我……”霍知章有些迟疑。
霍霆山甚是不喜他这般作态,语气淡了几分:“有事说事,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裴莺见桌上气氛要冻住了,便打圆场说道,“知章不妨直说,你父亲最近心情甚好,不会生气的。”
霍霆山看向裴莺,然后在桌底下被她轻踩了一下。
霍霆山:“……是挺好,你说吧。”
霍知章深吸了一口,“父亲,我想娶一小娘子为妻。”
裴莺目露诧异。
孟灵儿也一脸惊讶地看着霍知章,“二兄,你有心上人了?”
霍知章苦恼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晓。”
裴莺&孟灵儿:“?”
这事还能不知晓吗?
第188章
“二兄, 喜欢与否怎会不知晓呢?”孟灵儿难以理解。
霍知章欲言又止,苦恼地用玉箸的另一端敲自己额头。
他着实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从未与家人谈过这方面的话题。在父母成婚以前, 父与子之间的交流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
学业情况, 历练成果, 领兵战绩……
谈的都是“要事”, 事关他的成长和家族兴衰。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父亲他是大忙人, 不会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关要紧的地方。
而双亲成婚后, 家里多了许多过往不曾有的闲聊, 在饭桌上可以谈天说地,天南地北的话题都可,大到朝廷中事、小到在街巷角买了个美味胡饼皆可和家里人说。
霍知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真的, 爱极了现今的家里氛围!
若是以前此事他绝对不会提, 半句都不能说, 只会自己闷头想办法, 可现在不一样了……
小儿子吞吞吐吐, 按以往霍霆山直接就训人了,但现在训不了,对方在此事上寻了个祖宗当庇护,他只好压下火气道:“总有个缘由, 你为何想娶那女郎为妻?”
霍知章垂头, 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冒犯了人家。”
裴莺眼睛微微睁大。
冒犯,若是寻常冒犯, 根本不至于要娶了对方,除非是那种……
小姑娘和母亲一个表情。
一道道目光明显发生些变化, 霍知章燥得不仅耳朵红了,脸也红成了猴儿屁股。
一桌四人,唯有霍霆山神情相当镇定,“只是如此,纳为妾便可。”
“可是父亲,她说她父亲是士家宗主,纳为妾恐怕不合适。”霍知章小声道。
其实不仅是身份问题,还有另一点霍知章没敢说。他觉得后院一个女郎就够了,就像如今的父亲和母亲一样,相处和睦,彼此依靠,清净又温馨。
霍霆山长眉微皱,“她和你说的话,核实否?”
霍知章:“儿子已派陈威前去交州,但他尚未归。”
那事发生不久,而交州地远,一来一回又兼核查,时间得久些。
霍霆山额上青筋绷起:“所以你在还未弄明白实际如何的情况下,就和我说你想娶妻,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郎?霍二,你的脑子呢?莫不是前几日和朝廷军交战,被人将脑子劫了去?”
他怎的养出这么一个蠢儿子?
霍霆山每说一句,霍知章就缩一点脖子,到最后他几近被骂得埋进碗里。
裴莺看着霍霆山不赞同地摇头,后者轻啧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知章,前些日发生了何事,不妨慢慢说来,你父亲方才答应我了,在未听你说清楚之前,他不会再发表任何意见。”裴莺缓声道。
霍霆山:“……”
霍霆山莫名想到一个词,慈母多败儿,而他如今偏偏拿这个慈母毫无办法。
听了裴莺安抚的话,霍知章紧绷的肩膀松弛了少许,他像是被猛兽撵回洞穴的小狼崽,熬过最初那阵恐惧后,又探头探脑往外看,想瞧瞧外面情况如何。
少年郎缓缓抬起头来,眼珠子往旁边斜,先飞快瞄了眼父亲。
霍霆山看到小儿子试探的眼神,眉心跳了跳,那股嫌弃又涌上来了。但骂不得,他干脆移开眼,拿着筷子继续吃菜。
眼不见为净,省得看得头昏。
霍知章见父亲当真不做声以后,彻底松了一口气。
“二兄,你将那小娘子救下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何事?”孟灵儿也看过他送来的家书,很清楚霍知章此前行的好人好事。
不过后来她随双亲从徐州回来,可能是因着归途、不久后就能聚首,也可能是旁的原因,那一路他们再没收过霍知章送的信。
霍知章:“我救下她后,她报上家门,自称交州士家女。交州士家声名在外,且后续父亲肯定会与交州接触的,我便想着帮一帮也无妨,遂将负伤的她带回军中,让军医给她医治。后来她伤渐好,才和我说她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恳求我莫要将她送回交州,否则她定然活不成。”
孟灵儿若有所思。
母亲与父亲成婚近三载,她与霍知章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她很清楚自家二兄为人。
他虽领兵在沙场上杀敌,不少匈奴和他州士卒皆为其刀下亡魂,但还是心善得很,因此猜测那小娘子说回交州活不成,二兄绝不会强人所难。
果然,孟灵儿后面听他说:“她既有难处,我也不能勉强,且她与她的三个奴仆皆手脚麻利,是能干活的,我当时想着让她留一留也无妨,待日后她想到去处再送她离开。”
霍霆山给裴莺夹了一筷子菜,示意她别顾着这混小子的事,先将肚子填饱再说。
但可惜,裴莺注意力已不在美食上了。
霍知章低声继续道:“士小娘子看着娇柔,但其实很坚韧,人也很是勤快,她伤愈后主动去军医营料理伤员,做了许多力所能及之事,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都我是不好,那日我夺了泗黑城后,想着好不容易有些进展,便在军中开宴,饮了许多酒……”
后面似乎不好意思再说下去,霍知章的脑袋又垂了下来。
霍霆山面无表情道:“此事待陈威回来再议。”
今日晚膳也上了酒水,霍霆山爱烈酒,因此上的是佳酿,也就是高度的白酒。裴莺看着他手旁的酒杯,不住微微出神。
有个词叫做酒后乱性。
但有点阅历的人都知晓,真正喝醉了是不能行房的,硬件罢工,没办法行事。那些成了事的,其实都没喝醉,他们只不过借酒精之名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而已。
她这个继子平日是循规蹈矩的,应该不像他爹那样热衷男女之事,毕竟在幽州那会儿她也没听说他后院中有姬妾。
然而裴莺同样也知晓,男人都多少有劣根性,更罔论这个时代对他们着实宽容。
所以她真不确定这“冒犯”之下的真相是哪种,是顺水推舟,还有被人设计了?
“夫人?”
裴莺回神,“什么?”
霍霆山笑了下,“没什么,只让你寻个机会去见一见那士家小娘子。”
裴莺欣然应下。
膳罢,经过一日舟车劳顿的裴莺看了看天色,决定把去见士家小娘子的事安排在明日。
今日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她转头看了眼霍霆山,却见这人往书房去,感叹了番他好精力的同时,也知晓他是不和她一同回主院了。
双亲离席后,霍知章还坐着,看着有些呆。
孟灵儿眸光微闪:“如今时间晚了,娘亲可能明日才去寻士家小娘子。”
霍知章骤地从座上起来,“妹妹,我忽然想起有些事没忙完,先行回去了。”
小姑娘笑眯眯道:“嗯,二兄去忙吧。”
对方步伐不小,转眼就没了人影,孟灵儿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摸了摸下巴:“这还不知晓?我瞧着是多少有点心动吧。”
并不知晓自己被妹妹悄悄试探了番,霍知章离开正厅后拐入西边的长廊,行过一段后来到某处阁院。
阁院清幽,从院门口往里看,能看见其内灯火如昼。
她还未就寝。
人已来到她院门口了,霍知章却不由迟疑。
那事发生后,他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霍郎?”
里面忽然传出一道女音,那声音柔软极了,像参了蜜,只是两个字而已,却也浸出一股甜味。
哪怕听过不少次,霍知章后颈仍触电似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依旧不习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士小娘子说交州那边许多小娘子都是这副嗓音与语调,天生如此,改不了的。
霍明霁脚下生根,木头似的站在门口。
很快,里面出来一道娇小的身影。
月华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少女行到少年郎面前,仰首看他,她生了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眼尾有些微扬,跟猫儿的眼瞳似的,水光粼粼,情意绵绵,映着面前人的身影,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
霍知章和她对了一下目光后迅速移开,他正欲说话,却先听面前人开口:
“霍郎,你这几日都未来寻我,我也总寻不到你,你是否生我气了?对不住,都怪我那日犹豫了,最后还是遵从了心里那道‘喜欢霍郎’的声音,没有推开你。但倘若我知晓你懊恼至此,我便是后面再伤心、再后悔,也一定会离开……”
声音又轻又甜,像泡在蜜罐里。
霍知章脑中似有火花炸开,后背酥了一片。
以前听士小娘子说话,虽有些不适应,却也勉强还好,但他冒犯了小娘子后,如今再听她开口,尤其对方还如此敞开了向他表明心迹,霍知章有种慌乱感,叫他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
“你、你别多想,我未生气。”霍知章无奈地将视线转回。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打转的泪光,有些话不由多说了一句:“我今日在饭桌上向父母说了你我之事,想来明日或者后日,我母亲会寻你聊天。”
士诗眼里划过一缕错愕,忙垂下眸子挡住眼中情绪。
霍知章以为她害怕,安慰道:“你莫要恐慌,我母亲是很好相处的人,且这事错在我,她不会为难你的。”
士诗仍垂着头,搅着自己细白的手指:“裴夫人美名在外,自然是好相处之人。但我一想到她是霍郎你的母亲,便不住紧张,忧心表现不佳,累了你在裴夫人那处的印象。”
霍幽州大前年再娶之事天下皆知。而众所周知,继母与已长成的继子女之间向来不亲厚,甚至有时候会是竞争关系。
霍知章笑了笑:“母亲不是重规矩之人,你就当寻常闲谈。
士诗忽然间松下来,她重新仰首,眸子迎着月色弯成月牙儿:“好,我听霍郎的。”
霍知章再次移开眼,干巴巴道:“我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放下这话,霍知章飞快离开。他是习武之人,耳目机敏,转身后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还站在那里?
前方有侧廊,借着拐入侧廊的那一刻,霍知章眼珠子迅速往旁边瞄了下,只见不远处那道娇小的身影仍然站在院门口。
她还在望着他这个方向。
心情有一瞬间复杂难言,霍知章也分不清具体是什么感觉,只觉心里有一块地方好像酥酥麻麻的。
待霍知章彻底走远后,士诗才慢悠悠转身回房间。
房中,奴仆红丹在收拾用餐器具,见主子回来,终于松了口气:“小娘子,北方的春夜寒凉,您莫要一直待在外面,若是着凉了如何是好?”
今日和前几日一样,小娘子匆匆用完膳就去了院中,却也不出去,只在院中待着,一直注意着院门方向。
红丹知晓,小娘子这是在等霍二郎,却又不明白,若是想找霍二郎为何不去他的院子门口,而要在自己院中等呢?
万一对方一直不来,那小娘子岂非一直见不着人?
“无事,我身体好着呢。”士诗笑眯眯道。
她确实天生声线软糯,声音甜甜的。但如果霍知章在这里,他会发现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方才和他说话是十分的甜度,如今大概是十分之七。
士诗坐在窗牗旁的软榻上,吹着微凉的风,心情舒朗地回忆着方才。
他说,他今日在饭桌上向父母提了他们之事。
这当真超乎她的意料,不过也愈发证明她先前的选择无错,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担当些,也不枉她费尽心思凸造对他“一见钟情”的过往,和一连多日都往军医营里钻,步步为营至今。
当初偶遇幽州军,一个复仇计划顷刻间占据了她的脑海。
双亲和长兄之死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但单凭她和被她藏起来的弟弟,断是无法对付此时已杀兄上位、牢牢握住士家大权的亲叔叔。
幽州军是一把刀,碰上幽州军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过令她意外,领军的头目分外年轻,竟是个英姿勃发少年郎。后来她才知晓,此人居然是霍幽州的次子。
她偷偷打听过,这位霍二公子尚未成婚,此番是奉父命驻兵沉猿道。
他背景雄厚,正妻之位空悬,身材挺拔兼模样隽秀,又有古道热肠,除了偶尔迷糊些,无任何陋习,傻子才会放过这个男人呢。
她要嫁给他。
这样的男人当她未来孩子的父亲再适合不过了。
霍幽州往后肯定会进军交州,她可以为其提供交州某些要地的地图,甚至为他引荐父亲曾经的下属。而作为回报,那歹毒杀害胞兄的士启荣必须死、后续霍幽州还需扶持她弟弟上位,成为新一任的士家族长。
士诗自认为这笔买卖还算公平。
“小娘子,何事这般高兴?”红丹见士诗嘴角一直翘着,不住问。自从族长他们被害后,她已许久未见小娘子真正的欢颜了。
士诗眉眼弯弯:“真好,小狗很耿直,也很好骗。”
红丹没明白她话的意思。
士诗却不打算多说了:“去准备吧,我要沐浴。”
霍郎对那位裴夫人似特别敬重,她得尽量让裴夫人不抵触她。明后天有场硬仗要打,她需养精蓄锐,绝不能在关键时刻出状况。
*
裴莺还不知有人想讨好她,她睡了很安稳的一觉,早上用完膳后,开始琢磨与士诗见面的事。
不管如何,知章冒犯了人家小娘子是事实,因此裴莺左思右想,命辛锦去了趟库房,取了一套首饰过来,然后再给士诗传话,邀请她来一趟。
不久后,裴莺便看见这位交州的士家女了。
少女约莫十六七的年纪,身形娇小,面容甜美,一双眼睛跟猫儿似的水灵灵。她上身着浅蓝色圆领衫,下面一条淡粉色长裙,一头长发仅以一根木簪挽起,发上除了木簪外并无旁的饰物。
当时对霍知章说的那句“裴夫人美名在外”,并非士诗捧人说的诳语,她是真的听过这位夫人的名声。
据说裴夫人容貌绝艳,裴氏商行乃她一手建立,才情皆备,深得霍幽州爱重。
未见到本人前,士诗有那么一丝疑虑,毕竟算算年纪,对方起码三十有五了。
但现在……
少女愣在原地,罕见地露出了些真实情绪,她怔怔看着不远处云发丰艳的美妇人,岁月在她周身沉淀出缱绻的温柔,明媚的日光从窗外溜入,落在她身上仿佛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裴莺露出笑容,“士家小娘子来了,坐吧。”
士家是个大家族,士诗的父亲光是胞弟就有六个,祖父亦有相当多的兄弟,故而她从小都在人堆里长大。论起看人的阅历,士诗自认为比同岁的小娘子胜出太多。
面前人的和善是真的和善,士诗心神松了少许,却并不依裴莺的话立马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一礼,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没那么甜:“交州士家女,士诗,见过裴夫人。方才初见您,恍然间以为窥见天上仙子入凡,不由晃了神,还请您勿怪罪。”
裴莺:“不必多礼。”
士诗直起身,对裴莺羞涩一笑,然后才迈着小步子入座。
“我听知章说,前些日你帮了军医营颇多忙,难为你来军中做客,还不得空闲。”裴莺笑道。
士诗忙道:“夫人此话折煞我矣。若非霍二郎君当初救我于水火之中,我与几个奴仆定然早早投胎转世去了,哪还能像如今这般安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军中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可太高兴了。”
裴莺佯装不知她为何离开交州,“交州人杰地灵,小娘子为何背井离乡?”
士诗搅了搅手指,似纠结,但很快又下了某种决心,“若有选择,大概没有谁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养育自己的故土。不瞒夫人,我父亲曾是士家的族长,撑起士族一脉的荣耀,但前两年我父亲染病,当时他便想着让我长兄逐步接替他的位置。但我叔叔起了二心,窥视族长之位,后面他计杀了我的双亲和长兄,还要将我嫁给有不良嗜好的五旬老翁当续弦。我、我在交州活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
他们肯定会去查她的身份,与其被查个彻底再坦白,不如现在将之前未说完的话补全。
她告诉霍知章,她父亲是族长,和他说逃婚至此地。那些话并非虚言,只不过当时未说完而已。
裴莺没想到对方如此诚实,她问,这小姑娘便说了个彻底。
有句话叫做“真诚是必杀技”。
现在裴莺看着眼眶有些红的士诗,对方不过十六七,与女儿年岁相去不远,她叹了口气:“能活着总归是好的,说不准往后有否极泰来之日。”
话毕,裴莺拿起旁边的锦盒,“有年轻女客登门,我历来会赠些小礼物,不过如今行军在外一切从简,可能比不得平时细致,你瞧瞧喜欢否?”
长者赐不可辞。士诗连翻道谢,诚惶诚恐接过,而后当着裴莺的面打开。
是一套珍珠头面,大小共计九件饰品,每颗珍珠都又大又圆,在阳光下珠光熠熠。
士诗稍怔。
对方只说女客登门,并没有提及霍二郎半句,这套首饰不是用来打发她的。
小狗的家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第189章
晚间霍霆山回来, 听闻裴莺说和士家小娘子见了一面,于是问她:“人见到了?夫人觉得如何?”
裴莺将士诗先前对她说的话告诉他,最后道:“……怪可怜的。”
双亲和长兄一起没了, 族中的叔父对她赶尽杀绝, 小小年纪迫不得已背井离乡。
裴莺不觉得对方会说假话, 因为发生那事以后, 大概士诗也猜得到他们会遣人去交州查她的底细。
霍霆山不置一词,他见过的可怜人着实太多, 这士家小娘子在他这里还算不上一句可怜。
不过……
“她说她对交州丽丹、从和塔与布挞这几个郡都很熟悉?”霍霆山挑了一下眉。
裴莺颔首:“她外祖家就是丽丹的, 说是儿时在那边生活过一段时间。”
汉朝的交州包括大半个越南, 这个时代估计也差不多, 南北气候差异大,以前裴莺也是秦岭淮河以南的人。
霍霆山几步走到放门口,对外面的辛锦说:“去把霍二叫过来。”
辛锦应声。
“怎的忽然把孩子喊过来?”裴莺惊讶。
“确认些事。当初那小子写信来徐州, 说救了个从家中逃婚出来的士家小娘子。”他说过往。
裴莺顿时笑了, 重点在旁的地方, “原来你不仅当时认真听, 后来也记清楚了。”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你夫君如今才刚至不惑之年, 还未到前几个月发生的事,转眼就能不记得的程度。”
“好吧,所以你方才那话是何意?”裴莺问他。
霍霆山卖起关子来:“夫人待会儿便知晓。”
裴莺:“行吧。”
霍知章来得很快,似乎还是跑着来的, 裴莺看到他时, 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屋内有茶水, 知章喝茶否?”
少年郎说了声谢过母亲,然后自个去倒水喝。
霍霆山按了按眉心, 移开目光才说话:“霍二,当初你从‘山贼’手中救下士家小娘子,过后是你自己发现山贼非山贼,还是她说予你听的?”
虽然不解父亲的意图,但霍知章还是老实说:“是她说的。我将她救下后,本想派卫兵去周围转转,把隐藏的贼窝翻出来一并解决了。当时士小娘子喊住我,说不必如此,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并非真正的贼人。”
“她当场向你坦白士家女的身份?”霍霆山问。
霍知章摇头说:“她当时负了伤,且精神已紧绷多时,危难解后昏了过去,坦白时后面回了军营才与我说的。”
事发时将近天黑,她们一行全部负伤,周围也无邻近郡县,他逼于无奈只能将人先领回军中。
那时打算等她能行动自如了,再送她离去,未想到对方却告知他她是交州士家女。
士家乃南方大宗族,她是大宗族之后。随意处理不妥,他也就没勉强她去留。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你何时得知她父亲是族长?”
霍知章回忆了下,“大概是她将将伤愈时,那时她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拎着一些在周围收集来的草药感谢我。后来与她闲谈说起,我才知晓她父亲是士家族长。”
“她父亲确实是族长,只不过是曾经,她叔父杀兄上位,如今的族长已不是她父亲。”霍霆山淡淡道。
霍知章脸色剧变,显然不知此事,他眼中流露出些怜惜,“怪不得她从家里逃出来,原是家族不容她。”
霍霆山懒得看儿子神情,挥手让他回去,“你回吧,我与你母亲要安寝了。”
少年郎脚下没动,他弄不清楚此番父亲唤他来的目的,但却知晓或者他可以趁着这个时机问一问旁的,“父亲,您对我的婚事有安排否?”
如今成婚皆是父母之命,霍知章也知晓,以他如今的身份,多半会联姻,就如长兄那般,父亲让他娶雷豫州的女儿,他就得娶。
但是放眼观天下,需要他们幽州军以联姻拉拢的对象没了。
豫州已是盟友,其余的东部各州去岁冬季被父亲收入囊中;扬州牧称帝,他们断不会与之有联姻;再看中西部,荆、益已归纪羡白,凭那纪大司马想掳掠他母亲之事,父亲便绝不可能对此人和颜悦色。
和中西联姻,也不可能。
剩下南边,交州。
她是交州大宗族出身,只是如今双亲已亡故……
见小儿子眼巴巴候着答案,霍霆山冷呵了声,“怎的,还管起你爹的安排来?”
“儿子不敢。”霍知章忙道,他一张白皙的脸微微涨红,“我只是问一问。”
霍霆山还想挤兑他两句,却见裴莺掩唇打了个哈欠,于是改口道:“不该问的别问,别在这儿杵着,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少年郎灰溜溜地走了。
等小儿子离开后,裴莺看向身旁男人,“你问了知章不少,想知道的都知晓了,觉得如何?”
“这士家女倒不是个蠢的。”霍霆山笑了下。
并非一上来将全部信息和盘托出,而是层层披露,且到最后,这傻小子还不知晓她那族长父亲没了呢。
裴莺看着他勾起的嘴角,“你这是挺满意?”
霍霆山将人揽过,拥着她到床榻那边去,“儿子都求到跟前来,我如何能不点头?”
裴莺狐疑,“我不信只是如此。”
她认识的霍霆山可不是这种慈父,当初定下与豫州联姻,他看中的便是这场联姻带来的利益。
利益……
士诗来自交州。
恍然间,她脑中似有电光掠过。
这人之前问交州丽丹那几个地方,莫不成那些皆是交州的要地?所以霍霆山看上的,其实是士诗对交州要地的熟悉程度,甚至是她外家在那边的势力?
裴莺:“……”
霍霆山看她神情,知晓她是明白几分,顿时笑道:“有几分如夫人所想,却也不全然如此。”
裴莺哼出一声疑惑的上扬鼻音。
“这士家女甚是机敏,日后霍二身旁有个聪明些的人也好,省得将来等你我放下俗务去游山玩水,夫人还得挂心家中的蠢小子。”霍霆山顺手拾过夜明珠,将之收入黑纱袋中。
其实有些话他未说完,再看远些,等他和夫人离开人世了,兄弟俩定然会分家。
妇人的战场在后宅,有时却也在外边,比如贵妇们的茶会,很难说聪明人不会通过这种聚会牵桥搭线。
手足之情难以割舍,明霁在时保霍二这个傻子几十年不成问题。但下一代或是下下代呢,待明霁退了,他的子嗣上位,因着不是一母同胞,只是堂兄弟罢了,情分定然不如当初。
每个朝代的开端都是一次重新洗牌,新朝延续几十载后,多多少少会出现点问题。而那时候会涉及到很多东西,比如权力的让渡,扯大旗为己谋私,狐假虎威等等。
呆子娶个糊涂蛋,再生下一窝小傻子,那真是令人两眼一黑,说不准霍二那一脉传不了多久就被发配到偏远地域去。
至于那士家女是否会因足智多妖反而误事,霍霆山完全不担心。
嫁夫随夫,她双亲已亡故,故土又远在交州,到时嫁了身旁也只有寥寥几个交州奴仆,根本无人可用。她只能紧紧依附着霍二,竭尽全力让她这个不甚聪明、也不怎么敏锐的夫君安稳渡过下辈子,再把下一代教养好。
裴莺轻笑了声,顺着他的话想到一些他未言尽的后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君是个慈父。”
霍霆山是不认的,“我当不得慈父,不过是见不得以后他跟个傻子似的被人当枪使罢了。”
*
这个春夏,霍知章迎来了他的两件人生大事。
春末之时,他及冠了。
男子二十及冠而字,加冠礼中通常包含祭祖。然而现在征战在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祭祖的环节从简,霍知章只朝幽州方向祭拜。
他获得了他的字:九渊
九渊是神话中的九个神泉,后衍伸为深潭之意。霍霆山希望这个咋呼的小儿子能如深潭般沉稳。
霍知章喜欢极了他的字,及冠的当夜高兴得没睡着,干脆挑灯夜战,自己给自己刻了个“九渊”的私章。
及冠礼落幕没多久,时间从春末走进了夏季。
荆州的夏季比幽州的炎热不少,烈日炎炎,热气从地表蒸腾,钻进人的毛孔里,似也血液也要跟着煮沸。
在首夏堪堪结束时,霍知章迎来了第二件人生大事。
“……父亲,您真让我娶士小娘子?”霍知章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父亲。
霍霆山睨了他一眼,“你先前求到我跟前来,几番打听自己的婚事,如今又不想娶了?”
“不是。”霍知章摇头:“我只是有些惊讶。”惊讶于父亲居然松口了。
难不成真如他想,如今已无要联姻之地,所以他的婚事可以适当松一松?还是说,其实是母亲在其中为他周旋,这才令父亲点了头。
霍知章陷入沉思。
儿子面上的疑惑和探究欲毫不遮掩,霍霆山看见了,却不打算给他解释:“她还有个弟弟,此事你知晓否?”
霍知章点头说知晓。
那日士诗去见完母亲,回来后便和他说她其实还有个亲人。
她胞弟今年十四,在往北边逃亡的途中因不习水土,而生了疾病,无法与她一同北上。她思来想去决定先将胞弟藏起来,既是让他好生疗养,也为了躲避后面紧随而来的追兵。
霍霆山:“她的胞弟我会派人将他接去司州洛阳,先寻个宅子给他住,往后下聘和结亲等事,都在洛阳城举行,不再与交州那边的人接触。你长兄于立秋在洛阳成婚,你婚事的纳彩之礼安排在立秋后。”
长子从豫州望长坝离开后,霍霆山让他回洛阳城监管玻璃销售之事,后来思及洛阳去幽州路途遥远,来回奔波时间不够。
明霁大婚时,他与夫人定然要出席。
然而如今小战不断、大战在即,此时千里迢迢回幽州不妥。司州已是他的地盘,洛阳自然也是自己家,在洛阳成婚挺好。
“谢过父亲。”霍知章拱手作揖。
*
小院。
坐在树下秋千的士诗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晃着秋千。她是交州人,比北方人耐热,这般的室外温度不至于令她避回屋中。
日光透过层层绿叶洒下一地的斑驳,士诗的脚尖轻点着斑块,她倚在秋千另一侧的藤绳上,神情木楞地在发呆。
此时有脚步声传来,秋千上的少女被惊扰,点地的脚尖骤然停住。秋千不再晃动,日影的光斑露在她的裙摆上,衬得衣上的暗纹明显了几分。
“士小娘子。”
“霍郎。”士诗扬起笑容。
霍知章距她三步之地停下,目光触及那双弯起的猫瞳时下意识侧开头,但站得更板直了些,“我父亲方才和我说,他同意我们成婚。”
士诗愣住。
一直未得到回复,霍知章又将目光转回,见她面有惊讶,皱眉道:“我冒犯了你,合该负起责任……”
后面的话,士诗听不清了,只怔怔地看着面前人。
他及冠了,一头墨发高高束起,象征着已从少年迈入成年男人的行列。
此时他先是皱眉,而后又露出笑容。
他笑起来真好看,折射的日光将他的眼珠子洗得非常明亮,他面上的棱角柔和了些,却仍有少年意气风发的张扬,像天上自由翱翔的鹰,也像明媚的骄阳,士诗被他的笑脸晃了一下眼睛。
她耳旁有几瞬被过分剧烈的心跳声占据。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与之伴随的,还有淡淡的愧疚。
愧疚这种情绪于她而言很陌生,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做许多事都理直气壮,也很明白在大宗族里勾心斗角少不了。
她不算计旁人,自有旁人算计她。
“对不住啊……”士诗喃喃道。
霍知章没听清:“什么?”
士诗重新扬起笑容,“没有,往后我会对你好的。”
霍知章知晓她向来直接,如今再听她说话已不像初次般无措,但仍转移话题:“父亲说会将你的胞弟接去洛阳安置,等立秋我长兄成婚后,再办置我们的纳彩礼。对了,你的胞弟具体在何处?”
士诗说了个地址。
霍知章:“好,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好,你莫要忧心。”
有风拂过,树影摇曳,地上的斑驳随之起舞,在风拂过之间,夹杂着一声轻轻的少女应答声。
*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立秋将近,裴莺也愈发忙碌了。长子大婚在即,他们要往洛阳去了一趟。
许是纪羡白也知晓这个秋季他们必定前去洛阳,故而在夏季之时,已将荆州占领的雍州军联合被吸收转化的荆州本土军队,多番朝被霍知章占领的小城发起进攻,企图将城镇夺回。
霍霆山派了李穷奇和沙英出战,命两人各自带一批人,分别前往沉猿道的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的城镇支援。
双方兵马相当,兼之对面有险地加持,战局胶着住了,谁都没讨得便宜,似达成了一种勉强的平衡。
将沉猿道交给陈渊后,霍霆山与裴莺拖家带口前往洛阳。
战事在即,时间卡得很紧,他们此番去洛阳急行军,有点速去速回的意思。
秋在水清山暮蝉,洛阳树色鸣皋烟。秋季的洛阳别有一番美感,去年裴莺也是秋季来到洛阳城,今年又是将将秋季回来,甚是怀念。
洛阳城的州牧府早已经收拾妥当,而和上回一样,霍明霁亲自在府前候双亲归,与父母一同来洛阳的,除了妹妹之外,他还看到了弟弟。
他后日大婚,弟弟前来出席也寻常,不寻常的是……
霍明霁将目光投向走在妹妹身旁的陌生小娘子,两人挺亲近的,且这小娘子方才还与妹妹同乘一车。
青年看了眼,又将目光移回妹妹身上。
孟灵儿会意,笑着向霍明霁介绍:“长兄,这位是交州士家的小娘子,此番随我们来洛阳是为了等长兄你大婚后,在此地与二兄过纳彩礼。”
霍明霁眼底掠过一缕惊讶。
纳彩礼?
知章的成婚提上日程了?
惊愕的思绪转瞬已隐藏好,霍明霁对士诗礼貌笑了笑,然后吩咐旁边的奴仆将士诗的院子安排在孟灵儿隔壁。
“夫人,今晚的晚膳如何安排?”辛锦问裴莺。
裴莺沉默了会儿。
按理说未成婚,士诗和他们还算不得一家人,不宜同进同出、一起用膳。然而如今情况特殊,将她独自安排更加不妥。
于是裴莺:“今晚夕食采取分餐形式,告知士小娘子晚间在正厅用膳。”
辛锦:“唯。”
夕阳西下,灿烂的余晖铺满大地,也将苍穹染成一副漂亮的油画。
等裴莺和霍霆山结伴来到正厅,小辈们都已经在候着了,一个个都坐得很板正,见他们来,齐齐起身见礼。
霍霆山:“自家人不必多礼,坐吧。”
今日分餐而食,裴莺和霍霆山坐在上首,右侧是霍家俩兄弟,左边是孟灵儿和士诗,男女分开。
虽说分了案,看着比同桌用膳严肃些,但过往的松弛气氛几乎刻在霍知章的骨子里,所以坐下用膳没多久后,他就开始说话了。
霍知章和旁边的长兄聊天,“长兄,后日你大婚,紧张否?”
霍明霁气定神闲:“还行。”
“还行是如何,究竟是紧张还是不紧张?”霍知章追问。
上首的裴莺听着他们俩聊天,思绪不住飘走,飘到了女儿身上。
以囡囡和陈渊如今的发展架势,成亲也是迟早之事。古代的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好像都要将一些小黄图塞到女儿手里。
裴莺:“……”
第190章
膳罢, 裴莺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州牧府书房的前主人是李司州,后来他们杀李啸天占领洛阳城,李啸天的家人闻讯而逃, 逃离前匆忙收拾了不少金银细软, 以续后面生计。
而笨重的书籍, 显然不在他们的携带计划中, 因此书房保持得相当完好。
这个时代的书有用竹简和木简制,也有用丝帛和纸制, 前者造价沉笨低廉, 后者轻便昂贵。
书房偌大, 几款书籍皆有之。
裴莺慢慢走过一排排书架, 书房她来过不少次,也在此地寻过一些游记看,不过像如今这般仔细翻阅, 倒未曾试过。
一本不错的翻看得仔细, 速度自然就慢, , 裴莺翻了五个大书架,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已过去。
然而一无所获。
裴莺看着还未翻阅的一排排书架,陷入沉思。
关心则乱,她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就算书房里有小黄图,也不可能放在这种显眼的、随手可取的地方。
或许是角落位置……
就当裴莺想去角落搜一搜时, 身后忽然传来“咯吱”的一声开门声。
裴莺闻声回首, 是霍霆山。
“你要用书房?”说这话时,裴莺将手中摊开了一页的书阖上, 重新塞回书架里。
“我不用书房。找你半天了,原来夫人躲到此处。”霍霆山信步进来, 目光落在她面前的书架上,“怎的大晚上忽然发愤图强?”
裴莺随口道:“没发愤图强,只是来书房寻些东西。”
“寻什么?”他很自然接着问。
裴莺:“……”
霍霆山见她面有异色,顿时意识到她要寻的这样东西绝非一般。
书房是要地,其内有很多机密信件,寻常人不得轻易靠近。不管理由是什么,倘若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此地的是他麾下的任何一个武将或幕僚,霍霆山定然会审视此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但现在是裴莺,不是旁的人。他只会觉得她是饭后闲暇,想来寻本游记看看。
不过那是之前了,如今看着裴莺面上不住浮现的尴尬,他长眉挑起:“看来夫人所寻之物颇为特殊。”
“唉,你先回主院,我这边忙完了就回去。”裴莺受不了他,走过去想将这人推出书房。
霍霆山比她高一个头,身强体壮,站定不想动时,裴莺还真推不动他。如今这人非但不退,还抬手将她捞进怀里,手箍着她的腰,“小贼为何擅闯书房禁地?本将劝你速速招来,坦白从宽,否则有大苦头等你吃。”
说完,他的手还捏了捏。
裴莺腰上有一圈痒痒肉,哪怕不想笑,也控制不住自己,“霍霆山,你别捏……”
“说吧,来书房想寻何物?”他问。
裴莺赧然,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结果这么一犹豫,腰上那只大掌又动了,裴莺一边弯起眼睛一拍掰他的手,“你松开,我告诉你就是。”
霍霆山不挠她痒痒肉了,但手没挪开:“愿闻其详。”
裴莺没直接说,而是先指了指那几个她还未翻看的书架,“霍霆山,那几个书架的书,你全看过否?”
“未曾。”他实话实说:“我们在洛阳待的时间尚短,且并非所有书籍于我而言都有用处。”
像一些游记和前朝所谓名士的自传,霍霆山就不会在上面浪费时间。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一次性问完,而后回答我方才的问题。”男人笑道。
裴莺噎了下,但还真问了,“你有没有在书房里看到过一些特殊的书籍?”
霍霆山反问:“有多特殊?”
裴莺移开眼不看他:“关于造人方面。”
这两个字用得挺精妙,霍霆山琢磨了会儿,再联想到她最开始时别扭的神情,这才恍然大悟。
想明白后,他不禁笑出声,“夫人若想探寻那方面,何须来此地寻书籍看,直接去找你夫君一同摸索,岂非更快触类旁通?”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勾起她腰间的细带。
“不是我用。”裴莺赶紧止住他:“我晚间听明霁和知章说起成婚紧张与否,不由想到往后囡囡的婚事。你们男儿有机会混迹秦楼楚馆,军中更有兵油子彼此唠嗑,肯定有涉及那方面,多少懂些。然而小女郎不一样,平日多半在家,家人肯定不会在她们面前谈及,根本无从得知。”
霍霆山听她嘀咕出一大段,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虽说他没去过秦楼楚馆,但这个话题仍容易引火烧身。
静默一瞬后,男人决定顺着说下去:“还是夫人想得周到,不如我同夫人一同在书房里找找看。能翻出来固然好,若是此地没有,明日我派人去城中书坊买一批回来。”
裴莺:“甚好。”
于是夫妻俩分开行动,一个搜左边,一个搜右边,皆是从角落搜起。
还别说,裴莺先前的思路无错,最后她在角落处的书架底层翻出一个盒子。
盒子以锦布包裹,若放在外面单独看,挺引人注目,但书房内像这般的盒子不少,它混迹在其中平平无奇。
然而打开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裴莺看着手中的丝帛画,还翻了几下。她是个成年人,男人前后都有过三个了,独自看时倒不至于害羞。
不得不说,有些古人的画工还是十分了得,栩栩如生,十分传神。
不过看着看着,裴莺陡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不像霍霆山的作风。
她若有所感回头往后看,果不其然见这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目光从高到低自她肩上越过,精准地落在她手上的丝帛画上。
裴莺:“……”
见被她发现了,霍霆山干脆开始点评,“这个画师甚是无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怪不得画作被放在角落里蒙尘。”
裴莺一言难尽,“房中画放在角落很寻常,而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
后面跟着的那个词说得小声,但霍霆山离得近,听清楚了,他笑道:“从夫人的反馈来看,我觉得你应该甚是喜欢才是。”
裴莺转回头,不搭理他了,继续翻那画作,打算把这本开头中规中矩的看完,看它是否头尾如一。
她在翻画的时候,霍霆山也没闲着。
那锦盒里除了被裴莺拿走的那一本外,还装了别的。男人随手取过盒中的另一本开始翻看,而后眉梢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
等裴莺确认完手中的丝帛画合适,要将之收入囊中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男人施施然也将一卷画收入袖中,再瞧他面上神色,似还有些满意。
裴莺:“?”
不过介于某种说不明的预感,裴莺佯装没看见他的举动。
*
日升日落,转眼过了一天。当金乌再次从东方升起,这一日于不少人而言皆意义非凡。
如今洛阳城易主,掌权人之子大婚,城中热闹异常,虽说不至于像当初霍霆山娶妻时那般提前数日接连不断的给城中布衣派发红鸡蛋,但大婚的今日,确有一些惠民的措施。
城中设了数个定点施派粮食,走街串巷的孩提若是说些讨喜的话,还可从卫兵那处获得一些粔籹零嘴。
昨日雷惊鹊已由豫州军队护送来洛阳城,不过她到洛阳时时间不早了,遂先行入住霍家这边安排好的住宅,翌日再从此地出嫁进州牧府。
今日的吉时在午时末,相比起嫁人那日后半夜就起床更衣上妆,这回裴莺是辰时正才醒。
辰时正,换到现代就是早上八点。
睡饱了。
睡醒后用早膳,待膳罢再梳发上妆也不迟,等裴莺这边一切就绪,时间来到了巳时末。
这个时间点,恰好是州牧府迎宾的时间,宾客开始入场。
作为府中主人,招待宾客自是少不了,客人男女皆有,女客是随丈夫来赴宴的贵妇。
男女分席,裴莺带着女儿招待女宾,霍霆山领着小儿子招待男客。
霍霆山得司州后,没赴过洛阳城的任何一场宴席,各家拜帖雪花似的飘进来,却一封都没有被主人接过。
各家最初以为对方只是沉得住气,猜测霍霆山想熬一熬他们,煞他们这些本土权贵的锐气,结果人家根本没将他们当回事,造好战船后直奔东边,将兖州那一片拿下了。
消息传回时,惊得洛阳权贵哗然不止。
他的领地居然还在扩张,如今对比以往,又是更上一层楼了。
不过一切与他们无关,因为霍幽州本人不在洛阳,他们无从结交。
直至今日,他长子大婚,他宴请洛阳一众权贵观礼。
今天是大喜日子,兼之洛阳那群权贵盼星星、盼月亮总算见着霍霆山了,场面别提有多热闹了。
祝贺的,恭维的,搭话的,表忠心的……
一圈人将霍霆山和霍知章圈圈围住,你一言我一语,霍知章接触这般的应酬场面不多,快被围懵了。
相比起明显不适的小儿子,霍霆山从始至终都挂着笑容,与东家交谈、西家搭话,有时还拍拍来客的肩膀放声大笑,和善得仿佛此前连一家拜帖都不接的人不是他。
时间缓缓流过,在临近午时的尾巴时,裴莺陡然听到锣鼓声。
“哎呦,这是接亲队伍回来了。”她身旁的贵妇掩唇轻笑。
“听闻霍大公子相貌堂堂,雷小娘子娇俏可人,两人成婚是天作之合呢。”
裴莺辞别身旁一众贵妇,带着女儿回了正厅。她从东边侧廊进来,霍霆山从西侧过来。
夫妻俩相携走入正厅,入座上首高位。
“还是看旁人成婚来得轻松些。”裴莺偷偷感叹。
今日她不算早起,如今还能坐着等候,比起自己成婚,着实不要轻松太多。
霍霆山听见她的嘟囔,意味深长道:“往后夫人就是想辛苦,也没得辛苦。”
锣鼓声渐近,此时却有一人急步从外廊进来,再快步走到霍霆山身侧。
裴莺定睛看,原是秦洋。
秦洋今日也穿得特别精神,他生了双桃花眼,且面相在一众武将中是少有的柔和,属于儒将那一挂。
只是此刻秦洋罕见的神情凝重,似遇到了极为棘手的难题。他低声对霍霆山耳语了数句,后者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但转瞬又松开。
霍霆山道:“传话给各位先生,莫要喝太多,晚间有要事商议。”
秦洋闻言退了下去。
一对新人此时从外面进来。
霍明霁和雷惊鹊皆是身着红黑二色的喜服。
青年以玉冠将一头墨发束起,他身形提拔,此时嘴角微勾着,比平日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他身侧的女郎身着交领大袖衫,头顶红罗盖头,随他一同踩着一众惊叹声缓步而来。
裴莺坐于上首,看着底下的新人,心里颇为感叹。
当初她嫁给霍霆山不久,明霁二十及冠。两年眨眼似的过去,仿佛昨日才及冠的人,今日便成婚了。
随着司仪一声声落下,新人开始行拜堂礼。
拜天地,拜尊长,夫妻对拜。
霍明霁侧了个身,对着面前的女郎深深拜下。
“礼成!”
礼成后,新人夫妻先行回房间,在房中还有旁的礼要执,而宾客这边则开席了。
霍明霁低眸,见身旁人的素手似紧张的握着,他伸手过去,用自己的手掌裹住她的。
少女僵了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牵着她一同回房。
早已备好的美味佳肴终于等到宾客们临幸,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通通摆上案桌。
宾客和上首主人家齐齐开动,觥筹交错,讨喜吉祥话层出不穷,宴间其乐融融,气氛好不欢快。
这一场宴会从午时末一直持续到日落,包中午和晚间两顿膳食,府中留客几乎留了半个白日。
洛阳权贵对此乐于见成,平日见不着霍霆山,今日不仅见到了,还是以客人身份会面。更重要的是,他长子大婚,哪怕有些事谈不成,霍幽州不可能拉下脸。
裴莺陪着宴客,有些女客嗜酒,她闻着果酒的香气被勾起了兴致,也陪着喝了不少。
待到晚宴落幕,观礼的宾客兴尽而归,裴莺也生出了几分醉意。
霍霆山将身旁女人拥过,凑到她颈侧嗅了嗅,一阵酒气扑鼻而来,“我竟不知夫人还有当小醉鬼的潜质。”
裴莺推他,“我没醉。”
“我送你回屋。”霍霆山转而牵她手。
裴莺不给他牵,并且开始赶人,“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不是说晚间有要事商议吗,你去忙吧。”
霍霆山低声笑道:“看来确实没醉,午时的话还记得。”
“那自然。”裴莺转身就走,结果没看到台阶,不慎一脚踩空,在摔倒前被一条长臂捞了回来。
“还是为夫送你回去,省得等我忙完,夫人还未回到屋里。”霍霆山说是送,实则手臂抄过裴莺的腿弯,直接将她抱起。
抱了人后,男人大步往主院方向去。
裴莺缓缓地眨了眨眼,“霍霆山,是否有大事发生?”
她能感觉到他赶时间的,若不赶时间,为何不和她一同慢慢走回房中?
“一时半刻说不完,晚些再说给你听。”他如此说。
将人送回主院,又命辛锦照看好裴莺后,霍霆山才改道去了书房。
待他来到,除了留守沉猿道的陈渊、李穷奇等人,其他随霍霆山从荆州来洛阳的人都到了。
今日一连两场宴会,宴中少不了饮酒。霍霆山一眼掠过,谋士这边还好些,但武将那边个个喝得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有些目光都发飘,明显不甚清醒。
霍霆山让人开了窗,而后才淡淡道:“长安来信,幼帝于一年前已驾崩,之前尚在皇座上的那个,是纪羡白寻来的替身。”
惊雷落下,房中那些将醉的、半醉的,和只小酌少许的武将和谋士通通身躯一震。
一个个顿时无比清醒,被吓醒的。
“主公?这、这消息属实?”
“一年前已驾崩?纪羡白竟寻了个替身回来,他好大的胆子!不对,大将军,您为何说‘之前’,难不成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替身已经……”
“主公,如今长安那边情况如何?”
书房里瞬间炸开了锅,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说到着急之处,还有武将抓耳挠腮。
霍霆山静听他们说了一刻钟,才抬手下压让他们安静些,但并无立马说起长安,而是将话题移到东边:“继丛荆州之后,薛扬州第二个称帝,众位还记得此人几时称帝否?”
众人不明所以,但仍颔首:“记得,去岁冬天。”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薛扬州称帝后,扬州那一块交给了雷成双应付,从去年冬季至今年秋,将近一年时间,扬州竟还未攻下。”
扬州不同于荆州,扬州地势平坦,并非什么易守难攻之地。
雷成双用了将近一年都没拿下此地,霍霆山早觉得此事有蹊跷,然而他那时只以为是雷成双心里弯弯绕绕多,不乐意那般快解决薛扬州,进而掺和到他和朝廷军的战局中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
霍霆山:“扬州与荆州接壤,薛扬州一直在暗中接受朝廷军的兵力支援,他背后站着纪羡白。”
众人大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合该如此。
若非有朝廷兵力支援,他何以能和豫州军对抗至今;若非背后有人授意,他薛扬州怎么敢在如今两大巨头并起的局面跳出来?
“调包幼帝之事纪羡白做得隐晦,暗桩也是查了许久才查到蛛丝马迹,后续确认又用了不少时间,本想快马传回,却恰好碰上纪羡白动手。”霍霆山继续道。
柯左神色沉重,“主公,纪羡白除了杀替身以外,还做了什么?”
霍霆山面无表情:“他向天下发了檄文,声称我暗中派人鸠杀了幼帝。”
檄文,那是声讨逆贼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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