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晓是在丑时被发现病了的,清醒过来已经是午后未时要结束,早膳和午膳时间都错过去了。
睁开眼时,云清晓还是有些头晕,以至于被人扶起靠床头坐好了,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床边有人。
云清晓本来以为是应津亭——发烧得头疼时睡不着,隐隐约约记得应津亭给他喂药,还一直在他耳边叫魂似的说话来着。
但抬眸一看,云清晓发现眼前是张陌生但温润如玉的脸。
云清晓眨了眨眼,接过了对方端过来的水:“多谢,你……”
“祖母家书中说你撞坏了脑子,人和事都记不得了,眼下亲自确认过了,方知的确是真的。”对方轻叹,“清晓,我是你哥。”
云清晓端着白瓷杯:“……”
稍微有点尴尬。
喝了一口水压下尴尬,云清晓对面前的云清寒卖乖地笑:“哥,你回来啦。”
话音落下,云清晓自己先微微一顿——说来奇怪,他本来以为见到云清寒会不自在,但这声“哥”出口得比他预期要顺嘴,而且简短一句话打完招呼,竟觉得陌生感都消散得差不多了。
“嗯。”云清寒侧身坐在床榻边,伸手摸了摸云清晓的额头,“倒是不烧了……我今日一早回到长陵城,先回了一趟家,才知道你被带进了宫,这之前我在行军回来的路上,祖母便没特意传信与我说这事。之后入宫面圣,陛下说你病了,我特请了来瞧瞧你。”
闻言,云清晓一脸期待:“那哥你有跟陛下说要带我回家吗?”
云清晓睡了太久,头发有些乱,云清寒摸完额头又顺手帮他理了理头发,闻言他一笑:“想回家?那怎么我听秦王说,你在宫里跟陛下挺乐不思蜀的?”
云清晓感到诡异:“……哥,你是不是武官当太久,学识全丢了,怎么用词这么奇怪……”
“没有眼下琅玕殿的谣言奇怪。”云清寒放下手,好整以暇地说,“我对宫里不熟,不确定是琅玕殿的人嘴不严传得阖宫都知道了,还是单是秦王在这里安插了眼线告诉他的,总之我进宫面圣的路上,秦王特意半路拦我,说……”
微微停顿,云清寒轻叹道:“说你自入宫后与陛下形影不离,昨夜更是与陛下在寝卧独处许久,沐浴更衣都未出来,夜里突然高热不退,竟是不知为何偏要在子夜过后到你房间的陛下发现的,之后喂药都未假手于人。”
云清晓越听越瞠目结舌:“不是……等等,是我想歪了,还是哥你说的‘谣言’就是那个意思?”
云清寒眉目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无奈,温和地回看他。
云清晓登时放下白瓷杯,整个人都要从床上跳起来了:“我只是不小心脚滑!摔到那个浴池里面去了!陛下怕我着凉生病才让我就在他那边沐浴的!我沐浴的时候,陛下人在外殿呢!我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
云清寒忍俊不禁,按住云清晓的肩膀把他压回床头靠着:“好了,别这么激动。我猜测着,大概也就是秦王的眼线把琅玕殿的事告诉了他,他故意意有所指地来跟我说说罢了,传不开。”
云清晓这才好受了点。
“你放才说,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浴池?”云清寒又和声问。
云清晓点了点头。
云清寒:“你怎么跟到陛下浴池边上去了?”
云清晓一顿。
“你啊,这么久了,还是这般天真烂漫。”云清寒轻叹,“新帝登基两月,今日是我第一次面圣,便觉得他不似能甘愿做个傀儡、等着秦王老死的……”
云清晓没想到云清寒说话这么“坦率”,一时震惊。
看到他的表情,云清寒笑了笑,接着说:“琅玕殿有秦王的人,这里发生的事会传到秦王耳中,陛下未必会想不到,甚至许是事先就故意设计的,想拿你当障眼法糊弄秦王,方便他自己谋划些别的。秦王特意在我入宫面圣前把此事告诉我,兴许是想我提前对陛下心生抵触,顺便让我想办法把你带出宫,不再让陛下有继续和靖安侯府接触的机会……”
云清晓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哥!你照顾一下我这个病人吧,本来就晕,你说得我更迷糊了……反正我回家就行了吧?”
云清寒屈指往他额头上敲了下:“所以祖母发愁呢,说你不求上进,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还像个孩子,这也不管那也不顾……明天晚上端午宫宴,陛下答应了宫宴之后你随我回家,御前侍卫这差事我已经替你请辞,之后便不用回宫了。”
云清晓捂了捂额头被敲的地方,放心了:“那反正我就这德性了。为什么是明晚回去呢,陛下说的?”
“嗯,我本想借着你生病了、家里府医为你看诊多年的由头,今日出宫时便带上你。但陛下说你还没醒,而且在宫里病的那就至少等病好了再离开,还说若是宫里太医不如侯府府医,那把府医送进宫来也行。我不便争执太过,且你的确需要静养,最终便定了明日宫宴结束后。”云清寒道。
云清晓点点头:“那你和祖母在家里给我留个粽子,我明晚回去当夜宵!”
云清寒失笑:“就你这肠胃,吃不了两口便要喊腻,浪费,不给你留。”
云清晓哼哼两声:“……说到粽子,我这会儿还真饿了。”
玉英房送来了清淡的饭菜,云清寒陪云清晓用了膳,又坐了会儿,等云清晓再度睡下歇息了,云清寒才起身离开偏殿。
应津亭这皇帝在主殿坐着,云清寒离开之前依礼去参见。
都怀疑应津亭是因为靖安侯府的出身盯上了云清晓,但靖安侯本人云清寒与皇帝打了照面后,却发现应津亭似乎对靖安侯府不感兴趣——但凡有丁点兴趣,以应津亭对云清晓的“热络”,没必要再在靖安侯本人面前装模作样,云清寒也没从中感觉到丝毫假装的意思。
而这反倒让云清寒有些不安起来。见到应津亭之前,云清寒本以为秦王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添油加醋、引人误会,但见到应津亭之后,云清寒不禁怀疑难道秦王说的是真的?
比起应津亭觊觎云清晓,云清寒倒宁可这新帝觊觎靖安侯府的兵权。
好在云清晓一无所觉,也没受到实际伤害,没心没肺只惦记着回家自由自在。云清寒觉得,还是就让云清晓以为应津亭只是纯粹为了权势谋划接近他比较好。
“谢陛下恩典,容臣在宫中久滞见了舍弟。舍弟已退了烧热,瞧着精气神很好,想来明晚宫宴后回了家,家中祖母见了不会再为他担忧。外臣不便久留此处,臣便告退了。”云清寒行礼道。
应津亭也没话想跟这靖安侯说,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片刻后,应津亭回了内殿,问方才指使去偷听的影卫:“云清晓他们俩说什么了?”
影卫面露惭愧:“禀主子,那靖安侯武艺高强,属下没找着机会去爬房梁,窗外偷听也不敢离得太近,故而没听着什么……”
应津亭无所谓地点点头:“总归不会是孤的好话。”
“不过属下在偏殿外的树上蹲守时,瞧见了另一件事。”影卫又说,“素琴又悄悄往外传信了,接密信的还是平日里会给玉英房送菜的人。”
应津亭这琅玕殿,除了一个额外的人影他都不想看见的主殿之外,其余的说是漏成筛子都算是拉低了筛子的水准。
琅玕殿上下宫人,不仅有摄政王秦王的眼线——比如大太监书喜等等。
还有上一个登基不足两月就英年早逝,暴毙而亡的怀帝他遗孀们想方设法安插进来的眼线——比如影卫刚提到的宫女素琴等等。
甚至还能往前,毕竟应津亭和怀帝他们兄弟俩的爹平德皇帝也才驾崩几个月,平德皇帝留下来的妃嫔们自然也有想要多得些信息自保、或者尚不甘心朝局的……
平德皇帝曾经的后妃们,还有怀帝在世时的后妃们以及年幼的皇子公主,都在应津亭登基前被安排离宫移居了宫外的皇家别苑景华宫,为了伸手到新帝这里,又怕打草惊蛇了摄政王,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应津亭都不好意思拆穿琅玕殿里哪个宫人是谁谁谁的眼线。
“明日端午宫宴,景华宫那边的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宫一次,是该抓住机会。”应津亭道。
影卫想了想,说:“主子,素琴会不会像书喜那样,信里说些臆测您和云二少爷关系的话?”
应津亭微微一顿。
虽然事初并非他故意设计,但昨晚他让书喜去拿云清晓的衣物时,的确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的后续,不过也没在意罢了。
“随他们胡思乱想去吧。”应津亭道。
胡思乱想得越多,付诸的行动也就越多,应津亭想把水搅浑一些而已,越乱越好,反正这皇位他本也没打算坐到底,等到够乱了,就是他“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应津亭想了想,又起身来到偏殿。
云清晓刚睡下不久,这会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半张退烧后重回苍白的脸露在外面。
应津亭垂眸看着,无端又回想起了昨晚浴池里,有水珠从云清晓睫羽间滴落又滑下脸颊、仿佛是他哭了的模样……要说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虽然没个正型,但属实也真没有多脆弱,都没哭过。
方才云清寒在这里,肯定跟云清晓说过明晚宫宴后带他回靖安侯府的事了。
应津亭弯了下唇,心想届时这少爷的预期落了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郁闷哭。
……
云清晓再度醒来时天色已黑,他起身洗漱,在偏殿里用了书喜送过来的晚膳,然后去主殿找了下应津亭。
明天晚上就要走了,云清晓现在看宫里什么都格外顺眼,何况是他眼里的“救命恩人”以及昨晚及时发现了他生病的应津亭。
于是应津亭收获到了堪称云清晓入宫以来最真诚的行礼和笑容:“参见陛下。”
“免礼。”应津亭忍俊不禁,“生病了还这么高兴?”
“这不是病好得差不多了吗。”云清晓一身轻松道,又想起来个问题,“陛下,听说臣夜里发烧是您发现的,不知您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去臣房间?”
云清晓问得这么坦荡,倒叫应津亭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起来。
他轻咳了声,说:“朕睡不着,寻思着或许你也没睡,你不是喜欢晚膳后在院子里看月亮吗,本是想叫你一块儿看月亮的。”
云清晓:“……”
记承天寺夜游,怀民亦未寝是吧。
这其实还是应津亭“美化”过后的说法,其实当时就是他自己难受,明知道以云清晓那睡神的能耐肯定早就睡了,还是故意去他房间,想把人薅起来陪他不能睡。
没想到云清晓发了烧,又一次锤问了应津亭岌岌可危的良心。
云清晓这会儿没想那么多,也懒得去纠结应津亭话里有几分真假,哑然了一瞬间后马上兴致勃□□来:“那陛下现在还想看月亮吗?”
于是片刻后,应津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和云清晓一起出了琅玕殿,来到了宫内最高的摘星楼,坐在屋顶上——看月亮,和星星。
屋顶是个宽阔的平台,四周有木栏杆围拢,倒不危险。
云清晓白天睡够了,现在时辰也不晚,他精神奕奕,但应津亭其实没什么“生机”——他昨晚一整夜没睡,白日里虽然没朝堂上的正事要做,但不成眠这毒药霸道过分,白天有再多闲暇时间也仍是难以入睡。
现在应津亭明面上瞧不出疲惫感,已经是因为过往多年和不成眠共生出来的熟稔了,让他再像云清晓这样眼睛亮得跟正在默数的星星似的,他做不到。
应津亭仔细打量了云清晓的脸,发现其实细看还是能看出病尚未完全痊愈的恹感,只是那点憔悴被云清晓眉目间流转的神采毫不客气地压了下去,显得他越发活泛。
“你今天晚上还能睡着吗?”应津亭突然悠悠开口,“都睡了一整天了。”
闻言,云清晓莞尔:“当然,陛下可别小看臣。”
应津亭不置可否。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下了摘星楼。
快回到琅玕殿时,应津亭又一次提到:“你今晚若是睡不着,可以来找朕下棋,你会下棋吗?”
云清晓:“……”
会下五子棋。
琴棋书画只无师自通个“画”的云清晓坚定道:“谢陛下挂心,但臣觉得应当不用叨扰陛下,臣待会儿回偏殿就睡了,一定能一夜好梦到明天日上三竿!”
云清晓话音落下,应津亭即刻收到了系统通知,霎时心情愉快许多。
“那朕明早也晚些起,等你一起用早膳。”应津亭说。
云清晓眨了眨眼,看向应津亭,欲言又止。
他好不容易放下了去好奇应津亭到底是不是断袖、有没有觊觎他的美色,可现在应津亭又说这话……
并不知道自己被悄悄当了安眠药的云清晓默默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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