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风见缝就钻,直要凉到骨子里才罢。


    破庙土墙留不住热,寒气从破洞的地方灌进来,不停地传递着冷意。


    山蛮子拘谨地坐在墙边,只觉得自己手脚怎么摆都不对,趁着柴江意低头挑薪拨火才看偷偷去看他。


    少年郎君玉面映暖,眉目如墨染,并不挑破这些小心翼翼的打量。


    只问:就算用身子挡住那一个洞口,难道上面那些你也能挡了?”


    “好歹我是做了些什么。”山蛮子被戳破了也不惊慌,他就是故意坐在这里挡着墙角那个破洞。


    反正他皮实。


    他把手掌轻轻按在伤口上,那里有一截净白衣物,细致地绕圈打了结。


    柴江意见他如此,只说:“我临行前同你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进去了。”山蛮子收拢手指,指腹轻轻抚过那截布巾,似能借此得些勇气。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习字看书学理,我也没有再去做你说的坏事。”


    我一直都很听话……


    柴江意望着他,也读懂了他没说的那些,为什么会被朝夕相处之人赶下山的理由。


    那场初见轰烈又荒唐,猝不及防地接住片失路花瓣,扰出层层潋滟湖波。


    话语声声,字字句句都在说着什么,那不是朝生暮死的露水相逢,好像越来越烈,烧成了别的东西。


    每逢想起,总有温热萦绕。


    “你这么对我,是不对的。”


    良久,柴江意只说了这句。


    “可是我好像改不了。”山蛮子有些无助。


    他能改掉那些粗鄙行径,他能学着做一个讲道理的人,他也能先把自己生死放到最后。


    一见钟情说起来确实俗气,日久生情又过于肤浅,只恨那惊鸿一瞥,见过群星失色之景,如何能克制得了不去迈脚追随。


    他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那么,他爱这个人,倾慕这个人,何错之有呢?


    他没错,山蛮子如此笃定。


    “你也不用劝我。”山蛮子憨笑起来,拿过自己的包裹去媳妇身边,慢慢地蹲下去。


    “我逗你玩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去顶天立地,怎们能跟着你回家去游手好闲。”


    他蹩脚又卖弄地讲着成语,意图装作不经意间显示出自己突飞猛进的文化水准。


    但热着脑袋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句夸。


    媳妇看起来没有因此而开心。


    山蛮子“嘿嘿”干笑道:“你不要因为我为难。”他把手里的东西送过去。


    柴江意垂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粗布包裹问:“这是做什么?”


    他原以为,山蛮子或许又要像之前一样,突然拿出什么精心制作的小玩意,总归不过是竹蜻蜓、扎草玩具,或是偷偷下山买来的拨浪鼓。


    他总喜欢变着法地弄些新奇又古怪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山蛮子行李中,全是他临走之前留下的书。


    彼时,柴江意只当山蛮子分不清是非,明不了爱恨,匆匆见了新奇的人物,就告诉自己离不开也放不下。


    好歹骨子里尚有善念,非无可挽留之辈,只是不通变故或许可以从旁稍加指点。


    柴家世代行医,柴江意自小浸沐此间氛围,亦通医理。


    也就想着力所能及地给山蛮子做些什么,便替他分门别类地划分草药,再留些书册。


    毕竟……这人也算挡了他一场命劫,终究也没让他真的替嫁过去闹出血光之灾来。


    除了喜欢嘴上停不住地喊“媳妇”,扪心而言,山蛮子从没伤害过他。


    他既不明是非,柴江意就要更为讲理些。


    只是,算上这回。


    他唇边浮出一抹苦笑,轻声说:“倒是让你救了我两回。”


    “什么两回?”山蛮子凑近了些脑袋,看媳妇闷闷不乐地又缩回脖子,将手中书卷往人怀里一塞,“我就是来将这些还给你的,那山头我呆不了,总要护住你的东西,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那我也可以不让你看到我的呀。”


    “我也要出去闯一番事业!”


    如今百姓如蝼蚁,天下疮漏夷夷,建功立业听起来似乎过于遥远。


    柴江意不晓得山蛮子明白几分,也不点明,翻出烤好的食物给他,只说了句“小心烫。”


    吃东西时两人都没看对方,好似手里那块焦黑的土豆诱人得很。


    吃过之后柴江意也只是静静地烤火,偶尔捡起棍子翻下火堆,此间无话。


    山蛮子呆不了这样安静的氛围,他问:“你姓柴?”又自问自答道,“我刚才都听见了。”


    虽然通过这么着闹一场终于知道了媳妇的姓,可想起连那些东西都知道他叫什么,何方人士。


    他作为拜了天地的正夫,却什么也不知道。


    难免有些胸闷。


    柴江意看他这模样,笑了:“又在撒什么闷气。”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山蛮子直接说,“如果明天我们就见不着了,你会在今晚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万一……


    他没说的万一,要是以后功成名就可保你安居乐业。


    我还要回来找你。


    只是现下不敢说,怕又把人说生气,还要掉头来劝。


    火星“噼啪”炸了几声,跃出几点橘色光芒,砸地后融进风雪泥尘。


    “柴江意。”


    “柴火的柴,江河胡海的江。”他顿了顿,不自觉地看向火光之中那个笨拙问话的脑袋,轻声说,“意料之外的意。”


    山蛮子半天没回应。


    半晌才回过神,愣了吧唧感叹道:“……你真讲啊。”


    柴江意:“那不然呢。”


    “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山蛮子仔细在心中记下,才说,“毕竟你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讲,难道是因为……”


    激动的心情就像猝然的烟花,绚烂轰动之后被凉风一吹,遍地凄凉。


    山蛮子看着自己脚尖,没留意柴江意握着火棍的手指倏地收紧了许多。


    鬼迷心窍吧。


    这个人蛮横地闯了来,就让他觉得:告诉一个豁命而来的……朋友自己姓甚名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


    柴江意好奇起来,面前这个人,当真能想到这点吗?


    他在失望什么?


    山蛮子作风稳定,略带怨气地问:“是因为今夜得了我给你土豆果腹,所以你才说的吗?可是不应该啊,之前我哪舍得让你饿过?”


    柴江意笑起来:“是我高估了你。”


    这份自嘲并不能高稍微散去些山蛮子的心头那层浅寒,借着风雪老庙,他又开始念叨:“如果是为了吃的,你也应当知道,便是我有一口你就能吃十口,难道我还能饿了你?再说,我也晓得如今城中不好过,可你……”


    “——因为你救了我,算是恩人。”柴江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只是因为这个。”


    跟山蛮子讲道理也实在好笑,他摆摆头:“只是因为这个。”


    “可是,这个有什么好记挂的。”山蛮子依旧不解,“我为你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


    火光亮堂堂的,将他面上每一分真挚都照得清晰不已。


    柴江意或是鬼迷心窍,亦是不由自主,总之,他问:“我要你为我去死你也去?


    山蛮子利索应当:“不然呢?”


    此夜癫风狂雪,拉扯着悸动野蛮生长,非要让那颗心躁动起来,不得安宁。


    柴江意语噎片刻,不再看那蠢货,只说睡觉。


    两人之间隔着火,就这么仰面休息。


    到了后半夜,火堆渐渐微弱,陋室之中冰冷不已。


    山蛮子忍了又忍,一直确认那头当真没了声音,才敢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他小心仔细地过去,解了自己里面那身夹着绒的衣衫,盖到柴江意身上。


    又借着夜色昏昏,胆大妄为起来。


    探手去隔着衣料轻轻将脖颈之间的缝隙压上些,也就趁机触了下脸。


    却因收手的动作太快,什么都来不及感觉到……


    “我知道你爱干净,所以特意寻了木盆来,每夜回来都烧了雪水洗衣服。”山蛮子轻声细语地也不知说给谁听,


    “我每天都是穿着干净衣裳去寻你的,你早起可别嫌脏。”


    他本想壮志凌云地说完这些,再心一狠破雪而去。


    ……风雪实在太大了。


    他要是敢今夜踏出去,明天就能让柴江意捡到他这根人棍。


    于是他又退了回来,躺回原处,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独留你一人我也不放心。”


    他说得又浅又轻,和柴江意此时唇角的那抹笑一般。


    只有误入的飞雪,瞥见此幕温柔。


    柴江意说得没错,山蛮子确实高估了自己。


    不说他进城以来没吃过几顿好饭,再加上昨夜受伤流血,还薄衣席地。


    不出意外的,大清早便起热了。


    天未亮时柴江意就发觉了他不对劲,本是被一直重复的呓语闹醒的,过去一听,山蛮子紧着眉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


    像是生怕自己忘了。


    柴江意给他施了针,又等风雪稍歇,寻了庙后那张破烂的板车,把山蛮子安置上去。


    挪人的时候他才发觉,山蛮子平日里瞧着壮实,其实身子上真没几两肉,全仗着骨架子大,最多算个匀称。


    看来这半年,他在那破山头也没过什么油润日子。


    百安城闹饥荒,正是冬寒厉害的时候,那没落的柴家少爷,捡了个人回去。


    山蛮子睁开眼,四周哪里还是破庙,最重要的,他上衣也不翼而飞,正躺在干燥温暖的褥子里。


    还好,裤子还在。


    他的贞操还在!


    接着,他十分之合常理地害怕了。


    柴江意不见了。


    顾不得那许多,他匆匆掀了被褥下床,蹬蹬蹬几步冲到门边,不防门板先迎面开了,撞他一个猝不及防。


    山蛮子没站稳,晕眩着往后去扶桌子。


    有人进来了,先瞧见一双粗锦绒花布鞋,上面是灰裙青袄,衬着女子素簪净面干净爽朗。


    她抬着木盆进来,先笑道:“醒啦!还说让我大发善心来替你洗个头呢!”


    山蛮子一时灵智外出,分不清状况。


    那姑娘自顾自地去把木盆架上,挂了布巾,回头扬了扬下巴:“过来自己动手吧。”


    又感慨道:“哎呀,你们这些个少年郎身体就是硬朗,风雪天也能这么打赤膊啊!”


    “姐。”


    声音从门外而来,来人是柴江意,他手里端着药碗,唤的人正是这位姑娘。


    打了照面,山蛮子这才猝然回神,慌忙不已地冲回去抱起被褥护好身子。


    “见我都没遮呢。”那姑娘上下扫了他一眼,指指自己先介绍道,“我,柴江书,他姐姐。”


    她有和柴江意相似的名字和长相,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山蛮子宽肩窄腰如此捂着被褥倒像是在……欺负被子。


    他把视线转向柴江意,下意识地喊:“媳……”


    “你再胡说!”柴江意难得声音高了起来,“喝药!”


    “哦。”


    柴江书也跟着学:“哦。”


    她挑眉不明所有地扫视两人一圈,又不明所以地感慨:“这么~听话啊。”


    柴江意一阵气短,却又无可辩驳。


    ——这傻狗确实只听他的话。


    带回山蛮子时,他同姐姐说过此人来历。


    就连早先被绑,本是借此机会挡了那富贵乡绅的逼亲,没想到山匪劫道劫走了花轿的事很快走露风声。


    后为了姐姐的名节,柴江意才站出来说明原委。


    他本就是男子,去过趟匪窝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只因柴江意实在生得太好,白白又净净。


    把他往大街一撂,男女都能为之生情,是以开始有人说他被捉去土匪窝做兔子了。


    柴江书没少为这话动手打人。


    那乡绅得知原委还想过来报复,又被战乱拦在城外。


    至于在山寨中的事,柴江意掐头去尾地说了个大概,自然没讲被绑入洞房一事。


    只说和那山蛮子颇合得来,所以安然无恙。


    柴江书本就不知弟弟替嫁的这个安排,后来晓得他被山匪截走几乎要提刀上山,好不容易被拦下,等到弟弟平安归来。


    再听了他这些说辞,只觉得……弟弟是受了大委屈。


    直到前个早上,柴江意拉了个人回来,说他就是山蛮子。


    之前那些说辞,就更不可信了。


    这叫合得来?


    合得来就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合得来就不顾城危来寻你?


    什么时候合得来就要拿命相护?


    柴江书万般不信。


    柴江意见掩盖不过去,无奈之下好又硬着头皮添补了些能讲的细节。


    末了补充道:“他……他不懂那些男女之情,他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人傻。”


    说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再次补充:“他人不坏。”


    这话落地,柴江书深深地看了弟弟一样,再没多说什么,权当此事没发生过,尽了医者的本分,细心配了几幅药,山蛮子果然就醒了。


    她皱着脸看了一圈两人,思索半晌,才释怀一般地安排说了几句一会喝粗粥,记得去厨房帮忙,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当晚,山蛮子郑重道谢告辞,柴江意只说请便。


    柴江书却笑而不语,砸了碗熬了肉皮的粥给他。


    问他:“吃还是走?”


    那会莫要说肉,就是米面都难见。


    山蛮子恨不得把碗都吃进肚里去。


    一碗粥,山蛮子有个半个家。


    他发现,柴江书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是骨子里带着股勇劲,也从不过问山蛮子的来历,如何对弟弟,就如何对待他。


    这一待就是又一个月,两军预备如何迟迟没有准信,城里更乱了。


    也喜欢在有蛮横之人上门来找不痛快时,带着山蛮子一起出门干架。


    因她们姐弟守着医馆,也接无处医病的人。


    有人说他们假慈悲,有人讲他们定是有屯粮。


    柴江书从来都觉得他们在放屁,她时常教育山蛮子:能忍就忍,不能忍就动手。”


    不要在饿着肚子的时候讲道理,没人听,也没人信。


    柴江意本就有些功夫,所以那起子寻衅找事的,故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找麻烦,吵嚷着就说他们屋里定是囤了米粮!


    说着就要冲闯进去。


    柴江书拎着木棍一人当先,山蛮子也不能放她单打独斗。


    直到双方都挂了彩,柴江书当胸一脚,踹了离自己最近的人。


    昂首道:“下次想挨打再来啊!药管够!”


    她说这话时,实在是骄傲又不逊,很容易感染旁人。


    山蛮子也跟着灿笑起来,正好被柴江书看见,她拍拍山蛮子的肩膀:“对嘛,少年郎!就该这么骄傲,要有傲!”


    山蛮子想点头,可又想柴江意不喜欢粗暴野蛮的自己。


    为此,他悻悻地收了脑袋。


    却听柴江书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在乎你的人,会永远喜欢你骄傲的模样。”


    她说话时难得正经,眸中尽是坚定,可还没瞧得分明,就瞬时变狠。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抡起圆凳就砸了出去,把外面还逗留着不肯散去的人砸开。


    再大步流星地迈出房门:“可给我记好了,谁再来医馆闹事!谁再欺负我两个弟弟!我今天砸凳子,明个就敢砸刀!”


    众人散如鸟兽,柴江书回头来见山蛮子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好笑道:“做什么?看傻了?”


    “你,你刚才说两个弟弟。”山蛮子吞吞吐吐地说。


    “是啊。”柴江书开始收拾自己砸乱的东西,问,“你不是喜欢说要拿命护着我弟弟?”


    山蛮子点头。


    柴江书低着头整理药筐:“时局纷纭杂乱,或许今晚,或许明天,乱军就会进城屠戮。”


    她抬起眼,眸中再无凌厉光芒,只剩清澈如许的坚毅,她郑重发问:“若到那时,我叫你不顾一切带着江意走,护住他性命,你能做到吗?”


    “我能!我不会让他有事的!“山蛮子无比坚定。


    “那就对了!”才起的威严瞬时不见,柴江书过来弹了山蛮子脑门,“叫声姐姐来听!”


    正好让得了消息赶回家的柴江意看见:“又在逗弄他。”


    “他傻的嘛,好欺负!”柴江书做了个鬼脸,又不放弃地朝山蛮子喊,“快点!叫声姐姐来听!”


    那年云风雨月都年轻,朱颜灿烂如花,人间尚有琢玉郎。


    “姐姐。”谢逢野唤她,只觉得轻轻两字,讲得吃力极了。


    风起百年,吹散了许多人。


    “江书姐姐。”


    你已经这么老了吗……


    *


    得知冥王闯入,俞思化先叫银立于祖母房前设阵,以防惊动父兄。


    可那连银立都强推不开的门,他赶来后,掌心才扶上就打开了。


    俞思化不管不顾地冲进去:“祖母!”


    里间亮着如昼灯火,早已不见谢逢野身影,深睡了数年不见醒的祖母,正坐在床边,朝俞思化和蔼笑着。


    她好像还是很困,双眸微张,一头雪白霜发在烛光下慢放光彩。


    她唤俞思化:“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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