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俞思化应道:“祖母,我是小俞啊。”
他跪坐到祖母膝前,努力地想要抬头看看这个鬓发霜白的老人,却碍于自己一眶热泪,瞧得模糊。
柴江书不知听进去几分,闭着眼低低笑了,只说:“你来啦。”
她像是瞧不清东西,只能依照着轮廓探手去寻俞思化侧脸,指尖略带些抖意,颤巍巍地描幕了遍他的眉眼。
才问:“怎么哭了?”
她说得太轻,没什么力气,却像鸣啸之箭,穿云破月而来,彻底击碎俞思化最后一分神志。
木梁静静撑着琉璃金顶,伴着沉夜听小公子伏膝而泣。
俞思化这辈子,如此忘乎所以地哭,也只有两回,都在祖母面前。
外间对于他的生母是何人传言纷纷,却没人知道,他是祖母捡来的。
俞家多年来当他是个宝,也是因为祖母神志不清多年,只在他来的时候忽地清醒许多。
否则,凭他一个流浪在外的小乞丐如何能做这金贵的俞小公子。
那段时间,祖母很爱笑,也喜欢拉着他讲故事,像是要将孩童在外流浪时缺了的所有遗憾都尽数补上。
后来祖母又陷入沉睡,久久不醒。
俞家兄父待他一如从前,言语里却总会提及让他得空去看看祖母。
即便从未当面直言,但意思却已足够明显。
对于这个家来说,俞思化这个外来的孩子,似乎只是老祖母醒转的一个吉祥象征。
他还是没有家人,也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孩童心性,得了就不愿失去。
所以对于这个家,他没有再越矩,也不敢再多求什么。
那就留着,那就少说些话,那就不要犯错。
俞思化唤银立去把父兄叫来,因着老祖母猝然醒转,宅院灯火通明到半宵。
外间有家仆们不顾规矩森严地奔走相告,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用不了多久,这处本来空寂的寝屋外会围满祈福祝好的小厮和丫鬟,俞仁和俞思明也会在此含泪而跪。
但好在,现下,尚且只有俞思化一人在此。
所以他才敢自私又贪心些,悄悄握住祖母的手。
“思化很想您。”他眷恋地靠在祖母膝头,有些孩子气,“不让他们听见,只说给您听。”
“思化不想做小少爷,思化只想要祖母长安健康。”
俞仁是最先到的,俞思明紧跟其后,嘴里还不住地说:“咱们小幺真是祖母的小吉祥!真是太好了!”
没承想过来只见老祖宗坐在塌上,一言不发,眸中尽是温和笑意,桌案上热茶还在冒着白气,旁有去了皮,削得坑坑洼洼的梨块。
上面缀着几块冰糖。
“思化少爷呢?”俞仁问管家。
“少爷说还有事要忙,请老爷和思明少爷多陪陪老祖宗。”
俞仁闻言,又看向那碟明知没有人会吃的梨块,
“这孩子……”他叹了口气,“玲珑心思。”
管家恭敬低首:“思化少爷是太过沉稳了些。”
俞仁看他,银立便告罪:“是老奴多话了。”
“你哪有多话。”俞仁道,“是我对他说的太少了。”
“玉兰这个孩子,说话最是稳重,确实没有少年气性。他心里有道墙,我身为父亲如何都瞧不清。”
*
“敢问冥王何在?”俞思化迈进姻缘铺,却没瞧见冥王身影,只有那个被唤作“梁辰”的男子守在堂内。
瞧起来并不是个爱说话的,是以,俞思化便开门见山了。
梁辰不语。
这个高深莫测的男子面若含霜,眼里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他冷冷开口:“你同我说没用。”
末了又补充道:“我不会吵架。”
全幽都的吵嘴重任都是尊上一人独自承担的。
俞思化:“……我不是来吵架的。”
梁辰干脆道:“那我也不会聊天。”
“看得出来。”俞思化抿起一丝苦笑,“好,那告诉我你家尊上在哪总能做到吧。”
“有些话我需要当面问他。”
既然让冥王瞧见祖母,那俞思化也要为自己隐瞒多年的事付出代价了。
他是同妖怪结了死契,只有那样才能借妖力为自己所用。
——然后用自己的阳寿给祖母续命。
所以俞思化才如此瞒着冥王,但既然事情被挑破了,还不如坦荡些。
“那是一个你不会想去的地方。”梁辰回,“但尊上吩咐我在此等你。”
“这些是他的原话。”梁辰抬手幻出灵笺。
“俞思化,你胆大妄为,你狗胆包天!”
“你最好乖乖跟着梁辰过来,否则明天就让俞家人来给你收尸吧,正好你那破丧事铺子里,多的是纸钱。”
最后一句,让梁辰来念实在是为难,他神色艰难地讲:“快点滚过来!”
终于说完了这一通不知是在威胁,还是在打趣逗弄的话。
当真有谢逢野的风格。
俞思化闭眼深深呼吸,认命一般地说:“他要我去何处。”
梁辰也认命一般地说:“他要你去烟柳楼。”
俞思化以为自己听错了。
烟柳楼,那是花月之地,红尘富贵之所。
“你确定?”
“很确定。”
“……”
直到被梁辰领到门前,瞧着红袖招摇舞动,闻见胭脂流香。
小少爷如此感慨:“冥王,难道还是个留恋风尘之辈?”
梁辰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
俞思化低头避开四周投来的暧昧视线,转头诚心发问:“我觉得,我在门外等他也是一样的吧?”
未料在梁辰脸上看见了别的表情,竟是视死如归。
“不,尊上说我一定要把你带进去。”
“……”
谢逢野不难找,出尘的长像,出手又那般阔绰,稍一打听便有人带着他们上了楼上雅间,只讲那位公子在里面。
结果推门进去,倒是酒肉饭菜准备齐整妥当,又听歌女轻吟软词细调。
就是没有谢逢野。
此情此景,俞思化竟然觉得习惯起来——那个凡事无规无矩的冥王,是爱如此捉弄人的。
他们被迎着进去坐下,俞思化抬着掌心推开了递过来的酒樽,转头要了壶热茶。
“他没在这,没想到,他连你都骗。”
梁辰直白地说:“他谁都骗。”
大概只有那位传说中的冥君没被骗过了吧。
“只是。”梁辰略加思忖,还是问了出来,“凡人寿数短暂,你也舍得?”
俞思化垂眸低笑:“都是我自作自受罢了,也没想到还能有机会结识冥王。”
不然这个秘密至死都不该有人知道的。
既然他逆转命数之事已被撞破,那也没什么好再遮遮掩掩的。
梁辰闻言,关于此事不再多言,只讲:“尊上今日正在火头上,你……你多保重吧。”
尊上性子上来,掀天翻地都能做,得知俞少爷被蒙骗,恐怕要带着他杀上不世天。
也不是凡人之身可受得住上天入地的折腾。
俞思化点头:“我明白了。”
他想,冥王果然是要找自己算账。
又坐了一会,还是不见谢逢野身影,门外似有异动,梁辰去看,没多会就回来了。
他挨着俞思化坐下,继而推开面前还没动过一口的茶盏,拎了酒樽过来。
未见唇启,便听话语声。
“跑花楼里头喝清茶,你可真出息。”
……
这话里话外饱含冥王做派。
不知谢逢野这是为何,要特意换了梁辰的模样过来。
俞思化将他这些言行敛在眼底,盖下长睫抿了口茶,轻声说:“冥王好兴致。”
“兴致好不好我不知道。”谢逢野转头看他,“但你应该趁我还没发火的时候,乖乖坐着就行。”
他是有些火气。
一则,江书姐姐的命簿显然被人动过,将她从生死簿上抹去,可知凡人命簿动不得,此举无异于让她今后被出名于三界,神志渐消,灵窍永生永世被困于身体中。
若无俞家精心照料,谢逢野都不愿去想如今的江书姐姐是何情况。
柴江书虽为女流之辈,却朗若旭日明星,即便结仇也只是因教训市井流氓。
如此害她,只会因为冥王情劫中,她是个很重要的存在罢了。
二则,若俞家是江书姐姐的后代,那面前这个俞玉兰就也得唤他谢逢野一声曾祖。
毛头小子瞧着冰冷冷的,面上从不显山露水,却敢做这偷换命数的疯事。
换就换了,再大的锅,他冥王都能兜底。
可既然柴江书被从命簿上抹了名,那俞思化如今续命,便是续给了别人!
打狗还要问主人,敢动他曾孙的命,也不往上看看祖宗是谁!
他之前就好奇,之前沐风阿净一事,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借那听夏花妖之手弄得他冥王都措手不及。
连捉人都去晚了一步。
幸而背后之人贼心不死,依旧留在百安城,否则也查不到这来。
他今天就是为了带着俞思化先把自己的命数取回来,回家再关上门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曾孙。
对方似乎是半点情没领啊
谢逢野闷了口酒,转头剜了人一眼:“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
俞思化:“你在冲我发火?”
他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然从方才那匆匆一瞥中,看出些威严地长辈之情……
谢逢野已然把自个儿放到了爷爷这个辈分上,此刻正气这娃娃胡闹,又一激灵想起另一件事。
当日诘问一过,这俞思化在仙树下偷亲人的画面总会冷不丁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先前谢逢野只觉得这事不过是俞少爷少年情动,如今既然当了人家祖宗,那自该为孩子操心一二。
“我问你,那人是谁?”
听冥王画风陡然一转,俞思化没明白:“你说谁?”
谢逢野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还跟我装,你亲的那人是谁?”
又提这茬。
俞思化:“……”
这冥王不知发哪门子疯,狗一样,见人就要信誓旦旦地说他俞思化有什么钟情之人,还说他偷亲人家。
实在心烦!
可如今祖母为重,俞思化无论如何得捧着冥王,骂是骂不得,笑也勉强。
只能正儿八经陈述清白。
“我从未对哪位姑娘有过逾矩。”
谢逢野又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你亲的是个男的。”
“我……”俞思化只觉得自己额头在突突乱跳,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谢逢野。
怎么还越说越离谱了?
“我不知你为何要叫我来此处,但你若要罚我,我都认。”
他今夜出门就做好了准备,想着冥王指定要作妖,但也不能如此侮辱他。
“你以为我想来?”谢逢野难以置信地看他,“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末了,又讲,“你就嘴硬吧,你咬死不说,我想帮你都没处帮去。”
俞思化听去了这句,莫名其妙道:“我真的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包厢里歌声未歇,桌边两人对视出八百个心思,默默盖下这个话题。
最后,谢逢野问:“小玉兰,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俞思化逼自己忽略过这个称呼才答:“我多少识些字。”
“我是不是还要夸夸你?”谢逢野咬牙切齿地问,“你可知……”
“——我也看得出来此处都是妖怪。”俞思化接着说,“我不瞎的。”
谢逢野操心道:“我没有问你这个。”
“凡人改了命数,定要受严厉惩罚。”俞思化平静道,“即便我不知你们规矩,也知你不会放过我的。”
他说得乖巧。
“我知道你若要报复,手段必定非同凡响。”
谢逢野觉得不对劲起来。
“但是你要是敢让祖母她知道我命丧于柳烟楼。”俞思化凶狠地瞪着他,“那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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