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黄泉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逢野被这句不讲道理的鲁莽给引出了好心情。
幽都是什么地方, 抬头不见天,低头无尽头。
扫眼望去皆是幽魂鬼怪的地方,谢逢野执掌幽都那么长时间, 什么鬼没见过?
倒真没见过如此嘴硬的小鬼。
谢逢野推开面前的酒盏好笑地问:“你觉得呢?”
“若不是为此,冥王何必劳动大架带我来这出胭脂妖怪地。”俞思化借着茶碗遮掩嘴形, “总不能,是带我来见见世面?”
“你能见妖鬼神魔, 自然早该知道此处。”谢逢野反问道,“何以一直当做瞧不着?”
“难道因为有这本事,就要一力抗下降妖伏魔?”俞思化叹道, “要让我有这本事,也没人同我商量过。”
有所能并非都是好事,更别提他这么多年因为这本事受了多少冷眼排斥, 如今重重“异类”二字扣在他头上,想起来就令人烦。
谢逢野转过脸去,第一回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单薄孤傲的少年人。
——倒也是个倔的。
初见只觉他心怀冷清,不喜欢同人言笑谈欢,后知他能见鬼神亦能悠然自处,再到沐风一事, 天雷命劫如巨山震天而坠, 凡人若是置身其中想要改变什么, 犹如螳臂当车。
可俞思化半点没过问, 不论是替沐风藏身,乃至亲自帮他们操办婚仪, 似乎, 他在这寥寥俗世,只活自己心中所向。
而今, 分明是自己冒大不韪犯了错,被无端带来这虎狼窝也能淡然处之。
言里话间,在乎的也没有自己一人性命。
每次遇到事,小少爷都能让谢逢野刮目相看。
而今,一语“难道因我有这本事就该我去做吗,也没人问我过我愿不愿意。”
尤为让冥王殿顺耳。
想当年,他被诓去昆仑虚山收纳那些万古幽怨,身承这冥王之职,也无人过问那只小龙可曾愿意。
听了这话,倒叫谢逢野感同身受起来。
他好心情地漾开脸侧酒窝,低笑时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温和阴影。
玉兰,绽于春寒料峭,迎着残冬之未尽寒凉,独放净透于自身。
如此,骨子里是该带着些傲的。
“我现在有些喜欢你这脾气了。”
俞思化琢磨不透谢逢野此时究竟要做什么,也不好顺着他的话讲,只说:“也不知被冥王欣赏,可能算作一种福气。”
“算。”谢逢野牵着嘴角说,“怎么不算,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说过了这个,谢逢野闲适地喝酒听曲。
虽然心里已经做实了俞思化得叫他一声祖宗这件事,可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带着小辈到风月场是为老不尊这件事。
听得尽兴时,还能跟着调打拍子。
俞思化见过冥王不羁猖狂,也见过他谈笑中顶于乱流之前,倒从未见过他如此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喜欢听曲吗?”
或许,他们神仙就是这样的?
凡人找乐子,无非吃喝玩。
那么,神仙找些妖怪来唱曲子或许都是这样的?
“曲调婉转牵动心弦,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谢逢野回道,“只是美好的东西若只是一层精美外皮,披附在可怖骨架之上,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俞思化明白他在说什么,放目望去,一屋子的美娇娘皆是白骨森森,或是尾带蛇鳞,或者高扬蝎刺。
如此心态,似乎……当日食肆中,也有过几蝎子精怪。
俞思化侧目去瞧谢逢野,见他仍是那幅闲适之态。
难道,冥王此来,是为降妖伏魔?
那特意带着自己来又是为何。
谢逢野察觉到有个小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自己半晌,问他:“我鲜少得见人间志怪,不知对于我这么个执掌阴司的神仙,凡世都是如何说我的?”
对于这个问题,俞思化没有半分迟疑,如实道:“世人皆畏惧于你,传言见得冥王一面,可止小儿夜啼。”
谢逢野闻言,酒窝愈发深了,好似盛着无涯无际的好心情:“那岂不是也要说我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打趣,倒是带着俞思化也漾起轻笑一抹:“却非因你外貌,只因你掌管死境。”
他笑过,又去看谢逢野:“世人怕死,也怕你。”
世人只是神鬼无情,幽司阴寒,应该……很少有人能知道,那个执掌阴司的冥王,是如此一位人物吧。
是个很爱笑的冥王。
谢逢野听不着这些心声,只当俞思化看自己还是为了猜测为何要带他来这地方,又问:“你从小能见这些,既知妖鬼凶狠无度,为何还愿意帮助他们?”
俞思化默了片刻,才回:“人心尚且分着善恶,又遑论妖怪?”
他自是见过凶狠取人性命的,但也见过奔走世间小心谨慎,只为能活命的。
或许,不是每一种妖怪都该被杀的吧。
“好。”谢逢野对这个说法不多评价。
这边聊过几回,那面歌女也唱过几曲,她搁下琵琶摇着柳腰绕了过来,请“梁辰”喝过一杯才问:“郎君可还有想听的曲子,只管告诉奴家。”
她的声音似是刻意练过,一句话说下来咬字轻重得当,如同吟唱一般。
美人倩影在旁,烛光明暗间好不悠然。
若没有看到她身后那条招摇的尾巴就好了……
画面带着些破碎的美感。
“有啊。”谢逢野朝她和煦一笑,从精致的果盘里捻出一朵花来嚼,其色赤红鲜亮如血。
他明朗地说:“但不想听你唱,想叫一个熟悉的姑娘来。”
歌女闻言挑起红唇娇笑:“哦?原来郎君已有中意的姑娘,竟不知是谁有如此好运。”
她应承得自然,俞思化在旁默默喝茶,不知该如何点评。
被冥王亲自上门来寻事,能算是好运当头吗。
谢逢野:“中意说不上,只是见过几面,有些缘分,你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欢乐场里,酒过三巡之后,常有这般迷蒙眼神里回忆过往的,或是夸大自己功绩,或是抬出某段露水姻缘来做炫耀。
不管如何,应承着他往下说便是。
歌女见他如此,表示愿听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逢野把花嚼碎咽下,“就是之前有个姑娘,喜欢穿红色衣裳,跑到我家闹了一通,最后……”
他刻意地压着语调:“最后被弄得魂飞魄散,那灰飞烟灭的场面真是我见尤怜。”
歌女听到此时眸光中已然没了暧/昧色彩,瞬时冷了下来。
谢逢野全然当做瞧不见,继续说:“好像是个小花妖,我倒是知道罪魁祸首,却不知你们是否有那姐妹情深,想要来替她报仇的。”
说话的时间不过片刻,室内暖香已然消散,连暖橘色的烛光都化作凄厉冷青。
慢腾腾地悬浮起来,在屋子里升升浮浮。
之前沐风阿净一事,凭那小小一个听夏花妖,自然不能干涉偌大一个百安城的命盘,即便晓得他有一个被称作“主人”的,幽都鬼众去时,只捉到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
之后,不世天没查出什么踪迹,听闻是派过几名神官下界来探查,几日过去都未见踪迹。
但这一摊子事,连昆仑君这种不插手世事的老神仙都现身了。
即便此事干系昆仑虚,也不至于他亲临。
再有青岁那种态度,想来这桩桩件件勾扯牵连着,背后那件秘密不会小。
此桩事过后,百安城算得一处烂摊子,谢逢野本不想管,他是个不怕事的,但绝不是乐于给自己找麻烦的。
若非撞破俞思化,若非……临走之前查到了柴江书还活着。
谢逢野也寻不到这处来。
世间多的是妖怪混迹其中,扮做普通商贩走卒盈盈利利参与红尘。
而妖鬼尤善蛊惑心神,那经营此类风月场所自然说得过去。
隐匿于妖气纵横之处,行那阴诡伤人之事,真真好手段。
“别愣着了,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快些叫你主子出来。”。
那女妖冷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也配!?”
戾喝才落,阴风骤起,杂乱乱吹得满室艳色纱帘纷飞,伴着幽青烛火,怖人蛇蝎。
将方才那声色动人之所,瞬时化为地狱一角。
没法深聊,这是要打。
妖风中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席卷而来,自是伤不了冥王半分,可俞思化也安稳坐着。
“你倒是坐得住。”谢逢野问他,“不害怕吗?”
俞思化受不了这味道,他蹙眉说:“讲的像我能跑得了一样。”
奇了怪了,他想。
若是为了过来把人惹火,那么大可直接说明。
谢逢野倒好,他先是装作恩客一掷千金,又唤了她们来吹拉弹唱地热闹了半天,最后才直白地讲:我是来闹事的。
如此,才好让怒意在今夜彻底盛放。
女妖呼着怪叫捻风化刃刺过来,直指命门,不料在那朗笑男子面前一寸时撞上了什么,竟全数将她所下力道返还回来,震得手臂酸痛发麻。
她不甘心又出一击,还是同样的结果。
事情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外面有个面目狰狞的妖怪正不遗余力地想要破开法障,动静过大,一直于在楼上都能听见下面众人慌乱惊呼的声音。
不消片刻,几乎整个柳烟楼的妖怪都冲杀过来,放目望去全是五彩缤纷的奇形怪状。
他们个个都使出看家本领,却破不开这法障分毫。
暴怒而向里面两人看去,俨然还在闲聊!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阳寿去给她续命?”谢逢野问。
身后是高高低低好几排狰狞的妖怪脸。
俞思化瞧得分明:“现在确实是聊天的好时候。”
“问你话就答话。”
俞思化:因为祖母说 ……”
说。
说了什么?
谢逢野虽然问得轻松随意,心里可是另一番狂风骤雨。
百年不归,心中那些愧疚不安自然如海般壮阔。
如今再问出口,隐隐作痛。
他是心虚的。
只是,俞思化未说完的后话被头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给压下了。
不世天那些特有的仙灵之光泼洒入室,状如条条白绫贯穿而来,紧紧牵制住在场所有妖怪。
仙妖两道自是不两立,如今晃目仙气不遗余力地压制着腥黑妖气。
活脱脱一幅精致的鸡飞蛋打。
最后,按照不世天那个传统的、在众人寂静中闪亮登场的作风。
神官临世。
来了三位,谢逢野眼熟的确实为首那个。
崔木,这位在不世天算得籍籍无名,仙位也只高土地一头,乃掌管地仙,的仙。
不世天行事,本轮不着让他来出动,奈何此地福运影响,他手下土地受害,自然要被责难之后来亲查此事。
谢逢野认得他还有另一个原因——老熟人了。
崔木出身道君座下,虽无实际掌殿权利,但也勉强算得上个有头有脸,便是进出四方天门值守天兵都要低首行礼的那种。
只是后来同冥王闹了个很大的不愉快,愤恨之下闯了祸,祸不及诛仙,便贬他下来做这鸡肋神仙。
如今相见,自该仇人眼红。
但他好像没认出冥王,反而怒斥道:“梁辰!”
经他这么一声喊,谢逢野才想起来自己还顶着梁辰的脸。
他还念着俞思化未说完的理由,这会正是满腔被打断事情的火气。
“你倒是好大的排场,再晚来一些,怕是都用不上你了。”
谢逢野隐了法障过去,崔木神色如旧。
“此处分明是人间地界,却有连通上下界之门路,上可直达不世天篡改命盘,下可直入幽都窃换命数。”
“土地发现不了,那是他仙力微薄,你也发现不了,这又是为什么?”
崔木冷哼道:“我职责之内并非只有百安城一处地方,若不是你们那幽都冥王非要来此,何以带来这么多祸端。”
这是在直白明了地说冥王晦气了,可瞧着神色,比起对谢逢野的恨意,他似乎更厌恶梁辰。
崔木直言:“来他一个还不够,便是你们幽都上下都要过来才罢。”
“做鬼就好好当你的鬼,没事总爱上人间来,晦气。”
此间剑拔弩张,身边那些被束缚住的妖怪也不甘心就此被捉住,有几个正蠢蠢欲动地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仙君。”崔木身后一个瞧着年纪尚浅的小仙官建议道,“要不先把这些妖怪收了再做闲聊吧。”
他们也是得了仙箓之后第一回出来当差,被拨给地仙司崔木上仙,说去细查一下人间百安城异动。
只说细查,那么若是查出什么,定是要回传到不世天的。
却不想上仙捆了妖怪,然后转头开始……寻仇?
对于这个建议连回答都没给,两个小仙官面面相觑,便不再多话。
毕竟,不世天和幽都互相看不惯这件事情,似乎是常识来的。
那么,看不顺眼见面撞点火花应该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们悄悄垫脚越过崔木上仙去看,只见那个被称作“梁辰”的幽都鬼吏身后那位小郎君他,似乎是个凡人啊。
所以,当着凡人之面说此处怪异,上可达不世天,下可通幽都。
这也是正常流程吗?
等等……
下通幽都。
小仙官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这才反应过来!!
“上仙,来时令仙司吩咐过,百安城若是查出什么,定要及时回禀的。”小仙官不管不顾地说,收获的依旧是个背影。
“看看,连小仙官都知道此事不简单,你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谢逢野道,“我也觉得,这么大的事,及时回禀给不世天才是应当的。”
三界上下各有秩序,没有胡乱越界的道理,更没有在人间有扇门,可以肆意妄为地去幽都或是不世天的道理。
谢逢野想,能让青岁这么做贼心虚又畏首畏尾的,就得是三界有难。
他又想,青岁之所以不愿深谈,多半是觉得他这个弟弟帮不了丁点。
但有人通过这扇门,逆换百安城命盘不说,还在冥王眼皮子底下去幽都篡改阳寿。
好巧不巧,改到了柴江书头上。
谢逢野是管定了,不世天亦然。
面前的崔木,就不好说了。
身后小仙两次建议,他自然是听着了,当下却是在这间屋子里闲庭信步起来。
“我来此处,只见妖怪成群,并无其他。”他停下步来盯着“梁辰”说,“更没瞧见你胡编乱造的,所谓连通两界的门。”
“是吗?”谢逢野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玄牝之门,万道归一,若是有心何意只有这一扇,难道不世天这是信不过幽都?”
“还是当日数万人瞬息湮灭只是幻想。”他不徐不疾地说,“据我所知,即便当时命盘被改不久后,阵眼就被破了。”
“可是,那阳寿似乎没有还回去。”
没有还回去。
这几个字重重地捶上俞思化心头。
谢逢野接着说:“凡人虽然寿数不长,可这百安城上下累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世天叫你来查,你就是这么查的?”
崔木好面无表情地听完,忽地笑了:“不过是你们这群见不得天日之辈的妄想罢了,若无实据,怎好上报不世天。”
小仙官慌了。
他们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就是毁天灭地的东西,为何崔木上仙还能如此云淡风轻!?
“若是哪个上古妖邪要借此数万人阳寿续命,就因你今日不报而延误了最好的机会,此等罪过,你担待得起吗?”
小仙官附和道:“上仙,要么我们还是……”
“梁辰,有件事你或许还是不够清楚。”崔木忽而说,“就算你是幽都副使,说破天也不过只是那冥王的一条狗。而我,即便如今身在地仙司,我也是不世天登册记名的神仙,若你不知何为天壤之别,我倒也愿意教教你。”
他虽然说得傲然如许,可字句不掩心事。
自卑衍生的虚荣心让他面目全非。
“原来,幽都副使在你们不世天眼中,不过一条狗?”谢逢野冷冷开口,他扫眼过去。
感受到这道凌冽目扫过自己的脑袋,两个小仙官连连摆头,竭力想要撇清关系。
他们第一天当值啊,却不是第一天当神仙呐,这幽都在三界中是什么地位,冥王又是什么地位!他们也不晓得这个崔木上仙在说什么挑衅的东西啊!
当真可笑。
若非今日另有安排,让梁辰去了别处,谢逢野还不会听到这句话。
他想了想,若今日是自己亲至,崔木会如何,恐怕都不会露面吧。
此时场面简直滑稽至极,他却稍微理解了些,青岁如今好像遇着的问题还不小啊。
频频出事不提,仙官变动、遇事私瞒不报。
如今还有人恨不得利用谢逢野百年前那场劫做挑拨,好让他们兄弟俩斗个你死我活。
却不知青岁算到了哪一步?
谢逢野仰面,越过残破的屋顶朝天穹望了一眼。
然后说:“你们俩,还不写灵笺吗?”
他有法子可以直接联系到青岁,但是那个法子估计到他身销魂灭那日都不会用。
两个小仙官当即会意,可还是踌躇着将目光投向崔木上仙。
又听那边的幽都鬼吏催促道:“还不动!”
……这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他们匆匆“哦”了一声,刚抬起手来,灵笺就被按灭了。
崔木手指维持着施法的模样,眯着眼问:“你不是梁辰,你是谁?”
“我是你亲爱的父……”谢逢野没能自我介绍完。
一声怪喊先在屋里炸开。
“夜钟载道!”
是屋里众多妖怪的其中一个。
他唤得急,再加上声音尖锐难辨,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念了哪几个字。
却听他喊完之后痛苦万分地凄惨乱嚎起来,竟是生生碎了自己的妖丹!
瞬时万物归静,而后地面以及墙壁都止不住地震颤起来,身在其中只觉得似有不可见之丝进牵骨扯肉,叫人行走困难。
四面八方响起咏颂唱咒之声,似同时汇聚天地间万物万灵齐齐张口,层叠如浪,直要催人心智!
倒咏大道,逆天违命。
有光若斧剑般锋利,直直劈来,斩断深厚封印。
柳烟楼自是承不住这一下劈砍,木梁粉碎乱弹,凡有触及剑气之物,瞬时化烟成灰。
剑痕在地面上撕开了道裂口,露出一截长阶,一人宽,却深不见底,直直连同浓黑的最深处。
那里是幽都。
倒诵经文的声音仍在继续,此逆行若是一人所为,便是胆大妄为,可当下千万人之声奔涌而来,便是神官在此也难以承受!
成神为仙顺应天道,反心凝聚,多听几句实在损害道心。
看来,那妖怪是用自己的性命强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阵法,连着一干同伴齐齐死于方才那巨剑劈砍之下。
谢逢野出自幽都,尚且能抗下,他还能游刃有余地在护住俞思化的同时,接住差点被罡风吹进幽都的两个小仙官。
至于崔木,在倒诵才起,风势尚弱之时,他已经率先被吹进幽都了。
两个小仙官战战兢兢地抱成一团,恨不得自己的手脚长在彼此身上。
他们抵挡不住倒颂经文的威力,只觉自己从里到外被放在直损魂台的离火中反复翻炒。
快要熟了……
谢逢野把他们扯进法障里,两个小团子青着脸感恩戴德,趁他们恢复的间隙回头去看俞思化。
——那真是一派,悠闲自得。
“不是,你现在这幅表情,这个反应。”谢逢野十分不理解,“看戏啊。”
法障之外依旧响着令人胃痛牙酸的凄厉之声,乱石飞叶毫无章法地四处横飞。
发障之内平静得格格不入,俞思化笑道:“我觉得,只要有你在,应当伤不着我。”
“能有这般机会见识,也不枉此生吧。”
从灵光如瀑泄下那会,他就晓得今日之事大不是要因为自己如何了,再到阳寿一说。
即便他只是凡人一个,也不难联想到自己身上。
绕来绕去,冥王似是要带他来寻回自己枉失的寿数。
何况,风起之时,他也往自己面前先迈了一步。
安心也成了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这不是伤着了。”谢逢野探指按住俞思化白皙脸侧上那痕擦伤,挥手而过,指下皮肤恢复如初。
“这是幽都吧。”
小仙官终于缓过劲来,趴在地上探头朝里面去瞧。
“这是,焰涧阶……这是亡魂入幽都要走的那条路。”
“是啊。”谢逢野对他们笑道,“你们很识货嘛。”
俩小孩被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不论前世如何,这辈子两个小仙官是直接飞升成仙的,哪里死过……
此阶东面流挂着寒天瀑布,水汽沾身尽数断去天地往来,为的濯魂。
寒意直冲魂台,生生撕扯断一切红尘过往。
传闻幽都名刀“不见月”便是化自寒天瀑。
既名“焰涧”二字,西面便是那离火长燃,为的炽灵。
这条石阶足有万级,十成十的折磨,绝不是给人走的。
他们犯了难,如今法障之外,反心倒经挡着,灵笺定是穿不过去。
面前焰涧阶深入幽冥。
好像,除了天帝之外,不世天已经数万年没有神仙去过幽都了。
难道,要让他们这两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小仙官做这万年第一仙吗?!
他们退缩了……
谢逢野正要撤了法障,就见这俩趴在阶前交头接耳,面上很是为难。
“不敢去幽都?”
“非也……”
“还是崔木不在你们不敢乱来?”
“也不是……”
“那是在做什么,赏景啊?”
“您是很好相处的,我也很感激您出手相助。”其中一个小仙官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决然道,“可是我听说,冥王他最喜欢吃误入幽都的小神仙。”
谢逢野磨了磨牙。
不世天现在为了教育小神仙远离幽都,已经开始传这么离谱的故事了吗?
还真的会有这种憨货信的?
虽然这种当着副使说自家老大的行为不太好,但他们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啊。
小仙官说完抬起脸,倒是未见鬼吏大人有何反应,倒是他身后那位小公子摇头轻笑。
小仙官,路走窄了。
谢逢野带着俞思化一跃而下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在焰涧阶上哭嚎。
“这回总该怕了。”谢逢野低头看看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心情大好。
俞思化埋着脸,瞧不清神色如何,只剩头发间能稍稍看出些倔强。
“我不怕。”
“不怕?不怕你就把手撒开。”
“那我不撒……”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这一天,冥王重回幽都,焰涧阶长响他的朗笑和神官哀嚎。
彻底稳住了流言蜚语:冥王好像又在吃神仙了。
*
“你……”俞思化实在受不了他一直放肆嘲笑,“你要不还是把他们接下来吧。”
也不知两个小仙官如今下来到了哪一阶,只能凭他们惨兮兮的叫声判断似乎还离得有些距离。
“奇怪。”谢逢野问他,“他们一行三个,你有这般慈悲心肠,怎么不去关心一下被吹进来的那个。”
“我看见了。”俞思化说,“我看见他来回两次路过那个挑起事端的妖怪,似在指使什么。”
他笃定道:“他是故意的,你也是故意的。”
“只好让我这个凡人跟着冥王来幽都走一遭了。”
俞思化嘴角噙着笑,说得极为风轻云淡。
“不怕自己回不去?”
他还有那打趣玩笑的心思,谢逢野却笑不起来了。
——这孩子心眼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可以不回去。”俞思化正色说,毕竟人间也没什么好的,“可是,若是正如你所说,祖母还有被偷走的阳寿,你能替我带回去还她吗?”
“这倒怪了。”谢逢野侧耳朵听听那两个小仙官离得还很远,于是旧话重提,“你当真很在乎你祖母,就算是隔代亲,也不至如此吧。”
此刻身在幽都,青岁封了谢逢野法力的禁制到不了这处。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幽都都听不着俞思化心声这件事。
而后尽量问得高深莫测,将双手威严地抱起。
“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一会就拖他去灌真言水。”
俞思化没有半分迟疑:“我说。”
说还不行吗。
俞思化环首看看,觉得自己在这里隐瞒冥王当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年他尚能明白大人们说话都是什么意思,却不知细究其深意。
三四岁的小娃娃,看世界都是一个模样,如何分得清什么人鬼妖魔。
凡是有和颜悦色来同他说话的,那都是好人。
只是偶尔会听一些长得很奇怪叔叔婶婶路过时惊呼几句。
“这小孩,他好像看得见我?”
“不要胡说八道!吓不吓鬼!”
……
自他有记忆以来,吃得最好的一次,就是有妖怪来主动同他说话的那一天。
他小小破破的碗里砸进一只鸡腿。
“小孩,看见那户人家没有?”那男人脸白如墙,嘴巴却红彤彤的,眼珠子也像不会动一般。
若要看什么东西,就只能转动脖子带着脑袋一起。
他指着一处有好多楼台亭阁的地方,说:“我见你有次被地痞追打跑得挺快,你去那里面取样东西出来。”
说着转过脸来,艳红的嘴角如同被撕裂般扯出笑。
“我带你去酒楼吃饭。”
“等等。”谢逢野打断道,“他最后带你去吃了没有?”
冥王先在正处于一种莫名的护犊子心态,他原先没料到自己同俞思化会有这层缘分,于是先入为主地百般看不顺眼。
如今见过江书姐姐,再回头瞧俞思化。
那是少年稳重,再加上他长得如玉如琢,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再说,面对如此光怪陆离之事还能面上不动声色。
将来必是可塑之才。
所以这会听着他受了委屈,就算是几年之前都不行。
冥王如此一顿夸,俞思化听着有些难理解。
自烟柳楼再见,谢逢野对他的态度全然像变了个人一般……
不知为何,先按下不提。
他好笑道:“大人骗小孩子的话,有几回是能做到的?”
他说罢回想了阵,慢慢地说。
“府中饮食自有规矩,我自小就没在酒楼食肆吃过。”
“这第二回有人带我去……”
“——好了。”谢逢野严肃地说,“让你说祖母,你跟我扯什么饭馆。”
俞思化轻笑。
这第二回,可不就是你带我去吃了蒙汗药。
还闹得我好一阵不痛快。
“后来,后来我可不就去了。”他接着说。
那男人说高宅大院里面有个秘密,让小乞丐替他去看一眼秘密,然后偷一根秘密的头发出来。
小乞丐不解,仰头问:“秘密可以是个人吗?”
那男人说:“秘密可以是任何东西。”
当夜他就趁着更夫绕过街角翻了院墙进去,直直地奔向那院有着金色屋顶的地方。
他虽然身影极小,却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远远瞧见几人身影,细细观望才发现他们竟是都睡着了。
奇怪,怎么会有人睡在路中间的。
他一直往前,这一趟顺利得不像话。
也取到了头发,那是一截银色的,略带枯意的头发。
老奶奶睡得很熟,小乞丐也尽可能地少剪一些。
可是回去的路上,那些原本无人的走廊里,开始有瞧不清楚的人影从墙壁里探出身子来。
他们都在说让小乞丐不要交出去。
“我至今都很庆幸,没有把祖母的头发交给那个妖怪。”俞思化轻声说,面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神色。
“之后祖母就收留了我,时常与我讲故事。”
听他这意思,是想要跳过如何被收留了的,谢逢野不强迫他,静静听着。
又嫌弃头顶那两个小仙官实在叫得厉害又难听,干脆再起个法障把他们的声音隔开。
俞思化瞧他听得这么认真,心中虽疑为何冥王对于祖母之时如此挂怀,依旧说:“祖母时常同我说故事。”
老人家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在那墙夕照花前面,一遍又一遍地说。
有很重要的人还没回家。
她如果走了,怕那个人回来会难过。
她不想让他难过。
俞思化说完这句,面上有些神伤:“我这条命都是祖母给的,那么用来为祖母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的。”
人总是会忘记什么,好像再重要的事多年之后提起,也能做风情云淡。
若残烛暮年,还能铭记于心的,该是何等刻骨铭心。
祖母很好,她不该带着遗憾离开。
谢逢野比谁都清楚江书姐姐在等谁。
他当年没能把江意带回去,自己也……
“如果,你替祖母找到了那个要等的人。“谢逢野郑重地问,“你会如何?”
“我会……”俞思化认真思考的模样让谢逢野看得有些紧张。
他说:“我会杀了他。”
那些谢逢野以为会听到的祖孙情深没有出现,反而是这么斩钉截铁一句。
他有些无奈:“那可是你祖母等的人……”
“我知道,正是因为祖母在等。”俞思化说,“可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一个人等到垂垂老矣都没个说法。”
“人若在等,那就是晓得还能等到。”
“那人还在,却不来,白白叫人等去一辈子,从青丝华容等到垂垂老矣。”
“他就该死。”
俞思化把自己说生气了,他猛地抬脸问谢逢野:“你连我偷换阳寿给祖母续命之事都能一眼看出来,那能不能查一查那人是谁?”
谢逢野错开对视的目光,迅速解了法障,伸手朝半空虚虚一握,就将两个小仙官扯到了身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没听着这句话。
留下俞思化呆在原地。
太过刻意了些。
还没等那两个小仙官表达完感谢,谢逢野先把他们推到一处石台前面。
比起对付那边怨恨难解的曾孙子,还是这边两个小仙官比较好欺负。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小仙官僵笑着问:“什么?”
“坏消息是。”谢逢野指了指正对着焰涧阶的一道灵光。
“你们的崔木上仙多半是反了,这道灵光熟悉吧?”
“……熟悉。”
“这是他先一步进来设下的法阵,只等冥王身入幽都,就会触发某些很了不得的东西。”
小仙官牙齿打颤:“会,怎么样呢?”
谢逢野学他:“会怎么样呢?”然后一把抢过小仙官手里的拂尘,掂了掂约莫是上等灵兽毛,还有神木制成。
冥王殿稍加用力,那拂尘便水灵灵地化作了焦尘。
轻盈,顺滑,焦气都带着淡香。
谢逢野看着那缕快要散去的焦烟说:“会这样,大概当场灰飞烟灭吧,就是不知是谁,或许是我,或许是你们,看运气吧。”
还以为好歹是不世天的东西,多少能撑个一时半刻。
不过如此。
小仙官:“……”
……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你们确实不太走运,头回出来吧?”谢逢野打趣地问。
小仙官已经不太能回答问题了。
“崔木这个东西呢,向来是心有反骨。”谢逢野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他们那伙阵仗可不小啊。”
两个小仙官急得挠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其实一个忽地问:“可是,大人您的额头上,为什么会有莲花?幽都……大家头上都有莲花的对吧?”
谢逢野和善笑笑:“这就是第二个坏消息了。”
然后又大发好心地欣喜道:“好在,此法能解。”他往身旁让开一步。
就在崔木设下的灵光法阵旁边,有竖白玉法杖静静停在地面三尺之上。
有赤色灵线浮动缠绕于杖身,繁复的纹路在明明暗暗的红光中曲折向上,古老的符咒将九龙木衬得越发神秘莫测,仙灵之气笼着最上面坠着的泊缘珠。
两个小仙官看呆了,谢逢野一个弹指惊醒他们。
“浮念杖,你们不世天那位成意上仙的东西。”
小仙官:“……这个我们知道。”
“谁能取了这杖,术法自然可解。”谢逢野笑着化出本身,朝着那俩小仙官阴恻恻地笑说,“你们猜我瞧见成意可能心平气和呢?”
他还能如此轻松,两个小仙官内心已然在狂叫了。
“天杀的!这冥王和月老那段恩怨谁不晓得!”
“天杀的啊!他们是无辜的呀!”
谢逢野如今灵力充裕,听得耳朵吵,干脆威胁他们再叫就吃神仙了!
看他如此打趣玩闹,俞思化也晓得他早有解决之法,只是目光再落到那样浮于半空的法器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为何不能动这样东西?
为何冥王说过之后,那两位小神仙要面色青灰?
那位被唤作成意的仙君,怎么了?
谢逢野正说得开怀,只当面前两个小仙官惊恐的脸是因为害怕自己。
“我告诉你们,我幽都里有口大锅,专门油炸你们这样……”
风乍起。
八方天光应召而来,铺天盖地洒进幽都,照得千万里浮屠花瞬时齐开,赤云奔涌着散遍幽都的大小角落,疯长成无边野火,一直烧到饮恨路的尽头。
若不见光,浮屠长寂。
大大小小的冥灯悬浮在条条光柱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幽都十方殿宇在浮屠花海里发亮,忘川鬼众齐齐回头,再也不肯过桥,奈何之上,祈福声不绝。
谢逢野被吹得直直撞上两个小仙官,匆匆回头,发尾还挂在自己脸侧。
缓缓顺着眉眼而下,如同黑色的纱帘层层揭开,直到看清那个握着浮念杖的少年郎。
他立于风起之处,踏着怒放金莲花。
第025章 浮念
浮念杖。
俞思化才听谢逢野说过, 这竖通体闪烁灵光的木杖是叫这个名字。
他还说于此处遇上了麻烦,取下这浮念杖便可化解。
可是……为什么面前三个人,看过来的目光像是见了鬼。
尤其是谢逢野, 向来喜欢高扬带笑的眸中,压下最初那些惊愕错乱, 倏地冷了下去。
直直盯着这截法杖,眼睛眨也不眨, 像是恨不得立时将它粉碎泄愤。
俞思化试着动了动手臂,也引着他的目光一路追随。
依旧无人说话,俞思化看过他们一圈, 试探地说:“这个不能碰吗?”
谢逢野身后两个小仙官齐齐深呼吸,然后拂尘被抢了的那个谨慎地说:“……也不是不能碰,就是吧。”
就是碰了或许要出事。
现在的情况, 即便崔木上仙行踪不明,尚且不知其在此设下法障所为何事。
单凭冥王和月老这百年来那些传得沸沸扬扬且腥风血雨的故事。
今日只怕是……真的要的出事。
他们没补充完下面的话,颇有默契地转头瞧向前面的冥王。
谢逢野早已换回原先的衣服,额上黑莲似有意同俞思化脚下那朵金光莲花对峙一般,此时尤其暴戾。
“你倒是拿得顺手。”
俞思化听这含恨嚼怨的语气,又轻恼于那两个小仙官遮遮掩掩的态度。
“我初到贵地, 不识规矩, 怪我自作主张。”他思量道, “要不我放回去?”
小仙官内心尖叫:这还带放回去的!!!
药馆里送来青获草, 那抹来自姻缘府的灵气如同诅咒一般烙在谢逢野每一弦理智上。
月老私砍命缘线不做解释,已是十成足的不讲道理, 此事尚且未得个说法。
司命和沐风不能扯谎, 既说百安城会有男子现身额带红痕,那月老一定会来。
只知道成意而今于人界历劫, 却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俞思化是月老。
这个想法才冒出头,谢逢野周身那些缭绕不歇的幽冥之气就陡然狂跃起来,有个节点眼看着就要被冲破,像是即将沸腾的水。
谢逢野眸中幽光如冰,一字一停地说:“你最好不是他。”
冥王化龙眨眼只需一瞬,龙鸣于长野,墨色鳞片浮闪幽光,趾踏旋风而去。
他把俞思化衔在嘴里,冲天而去。
疾风过后,只留下两个小仙官还在原地,身后是才让他们受尽折磨的焰涧长阶,前面是黑寂的幽都。
电光火石之间,听见冥王让他们去玄光殿。
玄光殿好认,放目望去千万叠檐之中,最高的那座楼就是。
冥王他分明狂怒至此,还记得给他们指出一条路来。
好有礼貌哦,跟传说中那个暴戾无性的冥王比起来,好像稍微是讲些道理的。
“只是……冥王先前一直将那个凡人护在身后的吧,动了怒也是说叼走就叼走的。”那个被夺了拂尘的小仙官认命地往前迈步,没听见身后那个跟上,急急回头道,“快走呀小安,如今跟丢了崔木上仙,还未能及时将消息送回不世天,我们只能看看能做些什么将功赎罪了!”
被唤作小安的经此提醒倒也跟了过来,只是依旧疑惑地说:“阿疚,我忽地想起一件事。”
“什么。”阿疚头也不回地往前。
“被派来跟着崔木上仙的时候,道君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半天。”小安努力地皱着眉回想,“他看着看着就说‘此去一路顺遂’这种话,他为什么要祝我们一路顺遂?”
“或许因为我们首次在不世天当差吧。”阿疚耸耸肩,还是嫌弃小安走得太慢了些,“哎呀”一声回头去拽上他的袖子快步往前,“总不可能让我们就此留在幽都就不回去了。”
“也是。”小安点点头,又往冥王离开的方向看去,将话题引回刚才的事情上,“你说,那个小公子会是月老化身吗?”
“你若问出这话,定是先前没有好好听学。”阿疚反驳道,“成意上仙是没有化身的。”
“成意上仙如何跟我有没有好好听学什么关系?”小安有些不满,“我知道他是来人间历劫啊,凡是神仙临世,大家都要有个化身的呀。”
“难道你不知成意上仙此来就是为了重新修炼一幅身体吗?”阿疚问他,“整个不世天都知道上仙他五炽有损,五感不全。道君说过的,若是违逆道心便会这样。”
“可……成意上仙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吗?”小安仍是不解,“无情道如何能破了道心?”
“不知道呀。”阿疚这会就答不上来了,“我只听道君讲学时说过,这类情况若能重新修炼好身体,那还有救。”
“若是不能呢?”
“那就没得救咯。”
在幽都里谈起身死魂销,让他们俩默了一阵,最后小安先问:“那就是说,成意上仙不管如今身在何处,此等关键劫数,重新修炼的身体都是查不出前缘的。”
“是这样的。”阿疚点头。
“那……不论刚才那个小公子是不是上仙,都是瞧不出来的?”
“道君说过,幽都只能靠之前的业障或是命簿寻人,若是重新修炼的身子,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阿疚急急止步,严肃道,“道君还说过,成意上仙如今这劫要紧万分,而且此时牵连冥王,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多说。”
“哦。”小安更疑惑了,“可是,道君为什么要同你说那么多幽都和冥王的事情呢?”
阿疚:“谁知道呢。”
“这回也不知道崔木上仙要做什么,而且……”小安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刚才那屋子里的倒念经文,实在让我害怕,也不知冥王能应付得了吗?”
“傻子,你没见冥王对付得游刃有余!”阿疚瞪他,然后叹了口气,“只是我觉得冥王现在应该也不着急崔木上仙的事了,毕竟那可是月老才能驱使的浮念杖啊。”
他感慨道:“不过……看冥王刚才这架势,那位小公子恐怕在劫难逃了。”
小安对此表示赞同:“嗯,哪有这样不商量一声就把人叼走的。”
也不知道龙嘴臭不臭。
这个问题没几个人知道答案,可自玄龙在扬首怒喝过第一声之后,幽都就炸开了锅。
老大回来了。
老大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老大还故意化出威风龙身飞回来的!
鬼众们欣喜狂欢——这回十拿九稳,自要恭迎幽都冥君!
时间紧张,来不及做什么精细条幅,刚好够写上“欢迎冥君”四个大字,接着燃灵力炸些大大小小的烟花,顺便拢一拢玄光殿前那些红灿灿的浮屠花。
完美。
尺岩昂首带鬼众恭迎于殿前,他才滚回来受了罚,将冥君名讳“柴江意”三个字在心中默念千百遍,刚要回人间寻尊上,就得了如此消息,自要好好表现一番。
他信心满满地一顿操作,确定这回必让尊上喜笑颜开!
不出片刻,尊上便在浓云簇拥下落地,化回人身之后,手里果然搂着一个小公子!
尺岩大喜!
接着,尊上就把小公子抛给了离得最近的一只鬼:“去查!他是谁!”
尺岩疑惑,这是什么霸道行为。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小公子怀里还拢着一杖法木。
幽都上下谁不认识这劳什子,浮念杖嘛。
俗话说爱屋及乌,那么反过来尊上的敌人就是整个幽都的敌人。
鬼众们遍寻那月老不得,又查到他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众,只好寻了浮念杖的画像来……胡劈乱砍,以作泄愤。
脚边浮屠花开得正盛,火一般,尺岩搞不好是带头欢迎了一波月老。
他觉得自己凉了。
尊上的脸色简直不要太难看。
*
俞思化只是一个普通凡人。
尺岩的惨叫在玄光殿里回荡,他在阶下受罚,一旁是各司鬼吏来往翻着自家命簿。
册子堆成小山,直要查到俞思化的祖宗起源才罢。
还是什么都查不出。
台阶上,俞思化闭目躺于侧塌,浮念杖还被握在他手里。
他瞧不明白谢逢野这是在做什么,但大抵明白了一件事。
这截法杖的主人,或许同冥王有杀父之仇,而且,冥王好像认错人了。
他当真只是一个普通人。
想到这个关节,连俞思化自己都怀疑起来,他当真只是一个普通人吗?
自小能见妖鬼神魔,而今……而今还漂浮在谢逢野脑袋顶上。
周围全是鬼,大家往来移动都做飘着走,却看不见他。
连鬼都瞧不见,那该是什么?
真的普通吗?
俞思化快要习惯谢逢野这般高兴起来唤他几声“玉兰”取笑,不高兴起来当个玩意一样,随手便抛给别人。
毕竟不熟,毕竟人家有自己的私怨。
毕竟……
俞思化圆不下去了,一同帮过沐风,算是不熟吗?
他那次晕倒了还是自己抱他去医馆的吧,神仙就能以德报怨吗?
神仙也不能!
冥王自己有陈年往事,凭什么泄愤到旁人身上!
俞思化有些生气。
哪怕只是问一声呢?
他都没有,只是冷声警告过后,忽地变成一只大龙就把人卷走。
龙牙尖得要命,迎面而来的时候,俞思化就毫无知觉地晕了过去。
身体突然空得像是没有重量,脱离出来。
他耳边响起沉鸣,似万古伊始,天地初现般浑厚。
似在念祷。
却和先前在烟柳楼中听到不同,这是严肃至极,遥远又清晰。
“此言极作,众法玄听。”
浩荡山川深阔湖海自他眼前掠过,瞬息而来,须臾即去。
无数个匆忙掠影中,他瞧见了一只金灿如琥珀的眼睛,灵光浮动于长毛之间,上面盯着同样闪亮刺目的金黄色长角。
那是龙。
跟冥王变出来的黑龙不一样,那只龙是金色的。
比谢逢野好看。
然后他就一路跟着谢逢野到了这处,也曾试探地靠近自己身体,稍微近些,就要被大力拉扯进去。
他还不想回去。
高殿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谢逢野面若寒霜地坐在主位上,听了半晌,传回来的消息都一样。
“禀尊上,这位小公子,当真只是一介凡人。”
他缓缓地摩挲着掌心那块琉璃玉,一遍遍抚过上面那些按不下去的纹路,如同自己那些消散不去的疑怒和思念。
“下去吧。”
“都下去。”
鬼众闻言而动,尺岩也因此逃过一难。
玄光殿瞬时恢复寂静。
谢逢野想也不想地拎过酒樽,灌了自己满喉酸苦,才偏头道:“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早就醒了吧。”
你管不着。
俞思化想。
可是忽地有股寒意从他四肢百骸深处蔓延开来,最后汇聚于胸口处,变成苦涩郁闷。
难捱得很。
他宁愿谢逢野此刻跟他打一架,哪怕接着查问祖母之事呢,也不愿这冥王是现在这样低声叹着,好似别人如何开口都不对。
至少气头上说些话,反而能越过皮相喜笑怒骂,穿过血肉真诚,直直触到最深处的喜怒哀乐。
谢逢野在伤感,是无法宣之于口却又经年累月烧着魂魄的伤感。
“我没法反应不大,我也晓得你头回来幽都,就被这么折腾,心下肯定不痛快。”
除此之外,还有歉疚,毕竟才见了江书姐姐,得了这么个便宜外孙。
“我曾经遇到一个很重要的人,后来不小心把他弄丢了。”谢逢野沉沉开口,声音带着哑意。
俞思化闭着眼竖起耳朵听。
“后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寻到他,但被另一个人一刀斩断了所有机会。”
“我刚才是把你认错了,所以……”谢逢野不知该如何说,自从晓得月老私自斩了他的命缘线开始,只要涉及当年情劫。
他总要像得了失魂症一般暴怒。
就像被下了诅咒。
如此狠戾对待俞思化已不是第一回,便连梁辰乃至幽都鬼众,都没少受他怒火牵连。
今日他怒意灼天地赶回来,瞧见鬼众正欢欣结队。
他晓得自己暴怒之下要辜负这些忠诚。
也知道俞思化凡躯受不住自己这暴怒一摔。
这样是不对的。
可他还是做了同往日一般的选择。
谢逢野又灌了一口酒,也不知说与谁听:“……我好像是病了。”
“道歉。”侧塌上忽地传来声音,冷清清的。
谢逢野没听清,他用手背抹去唇角酒痕,循声望去:“在讲什么?”
俞思化闭着眼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说得直白清晰。
“你给我道歉,我就能醒。”
第026章 唤世
“人不大, 脾气倒是不小。”
谢逢野自嘲地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越发堕落,竟要和一介凡人来闹情绪, 拉扯脾气。”
他好声好气地哄起孩子来:“我向你道歉。”
俞思化:“具体些。”
谢逢野挑了眉:“道歉让你这般不懂情爱的小公子听去些痴爱情怨,我很是难为情啊。”
酸涩如同潮水, 起伏无定数,像是夕阳暖暖铺在细沙之上, 迎来送往潮涨潮落。
好心情总是在最后出现。
冥王这是……开心了。
怎的像个孩子一样。
“一介凡人又如何?”俞思化坐起来,先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颇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传说中生人不得入, 统御天下万鬼的幽冥司。
他闲适地问:“你现在不怀疑我了?”
“命簿查不出,自然是我错了。”谢逢野放下酒,招手唤来一杯清茶, 权当漱口。
“冥王如此身份,只是道歉怕是不够。”俞思化思索着说,“不如,不伤纲常不损道德,允我一诺?”
他绽开一笑:“神仙应当,都喜欢有人求愿吧。”
谢逢野应了。
至于冥王方才那酒意驱使之下掀开的故事一角, 俞思化没有再深问下去。
他只关心百安城如今该怎么办, 亦或是方才听到的阳寿没还回去。
“既然说先前那位仙官有意引你入幽都, 如今见你如此, 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俞思化逛了一圈又回到谢逢野身边。
这处殿宇凄寒得紧,他不喜欢。
“我说与你听。“谢逢野往后仰着脖子歪头看他。
俞思化点头:“嗯。”
谢逢野毫不留情:“你也敢听。”
像是刚才那些瞬时伤怀不过只是条细不可看的烈风, 匆匆展露过一角就要被收回去。
俞思化放松地露出微笑:“你既然不远千里带我从人间来这处走一趟, 不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谢逢野笑了两声,为他的聪慧。
“俞玉兰, 干脆剖了你瞧瞧腹中肝胆倒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能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才想起来恐吓威胁,怕是没用了。”俞思化抬起脑袋想去看看这玄光殿倒底有多高。
瞧他下颌线柔柔和和一笔,延伸下去,更显得脖子白皙秀颀。
若含风傲枝,在此间无尽幽黑中,净美得格格不入。
他注意到谢逢野正看着自己,还以为他又要如往常一般打趣自己东瞧西看上不得台面,故而牵动嘴角笑笑:“没见过世面。”
这般人物,蕙质兰心傲雪凌寒如柴江意。
分明,俞思化虽有清冷傲物之气,可血肉里仍带着少年心性,活泼许多。
同江意那般端方律己出尘无双之人,没有半点相似。
一个是韧质美玉,一个是亭亭玉兰。
如何能像。
这个念头才出,倒是吓着了谢逢野——自己已经疯魔到连曾孙子都开始乱作比较了吗。
他略显狼狈地收回目光,顺着话讲:“我就是在瞧你没见过世面。”
俞思化不回这句,目光落到谢逢野面前的案台上,瞧着封皮上写着“百安城”二字的那册。
“其实,你不急着去解决对你有祸害的人,是为了告诉我别的事情。”他在谢逢野略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将那册子拾起。
“若要从头来细说,你应该还是想告诉我莫要同妖怪太过亲近。”
“对吧。”
他抬起头来,星眸染墨,似要直直看进谢逢野心里。
有个无需开口就能读懂你想法的人,还能在不损害彼此颜面的情况下将问题说明,这种感觉很奇特,十分容易引起共鸣。
可惜,谢逢野胸腔处,空了一块。
“尊上!你还没死呀!”
谢逢野刚要说话,就被这声亲切的问候打断。
俞思化回身,瞧见殿外欢欣地滑入一抹倩影,云青釉色衫裙,额心用细链缀了颗俏色红紫碧玺,衬得少女模样灵动无比。
她也瞧见了俞思化,灿笑中眼睛一亮,压下许多惊艳才问:“这位哥哥瞧着眼熟,我像是见过的。”
一句话,婉婉转转地说了十八个调子。
俞思化却听出些别的,他和煦道:“姑娘也喜欢看人间书。”
“哎哟。”经他这声,孟婆害羞地捂了脸,“好久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差不多行了。”谢逢野打断她,“姑娘芳龄啊,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了吧。”
孟婆“哼”了声,故意朝俞思化挤眼睛小声说:“不解风情。”
俞思化被她逗笑了。
谢逢野:“……本座听见了。”
“尊上又没有聋,你定然是听得见的。”孟婆道,“刚才我查过,许是先前月老附身于小公子,残留些灵力,是以如今能驱使浮念杖……吧。”
她说得不是很确定,但就目前来看,这已然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了。
俞思化偏头去寻谢逢野:“……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吗?”
他被附身过。
还是月老。
谢逢野朝他笑笑,没有半点想解释的意思。
孟婆静静看过他们这些眉来眼去:“属下是来禀告您,那个到处横冲乱撞的仙官找见了,不过,您要是再去晚些,他可能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孟婆意味不明地看了俞思化一眼,笑说:“有个很护短,本事又大的妖怪杀过来了。”
“就是那个,遍寻不获的蛟龙族遗孤。”
“银立。”
谢逢野和俞思化齐齐出声。
孟婆合掌惊叹:“好有默契!!”
她见缝插针地补充道:“尊上!属下觉得这小公子就不错,您要不改嫁吧!”
孟婆端了架子,摇头晃脑地念:“有道是天涯何处无……”
“——你的嘴若是不要,可以尽早告诉我的。”
“你就是吓我!你敢动我,梁辰定要反了你!”
“现在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
俞思化就在一旁挂着浅笑看,原来,那个在人间被说得阴狠无比的冥司,是这般的吗?
如此上不威,下不尊的场面实在另类,却瞬时让这漆黑幽寒的玄光殿亮堂了几分。
或许之前他们尊上郁思不得解的时候,身后有他们在想尽办法地欢笑逗弄。
怪道,谢逢野性子如此活泼。
说来说去都是被惯的。
直到谢逢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面,俞思化还没收回眼睛来。
“喂。”孟婆到他面前招了招手,“他已经飞远啦!”
俞思化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瞥见殿门处露出两个脑袋,正是一路奔赴过来的小仙官。
孟婆熟络地招呼起来,她拈指做翻花摇掌,风从袖出,吹向满殿狼藉,不出片刻就将杂乱的玄光殿收拾整齐。
还不忘回头朝俞思化自夸道:“厉害吧!”
两个小仙官十分捧场地热烈回应,让孟婆好心情地笑起来。
“幽都没多少姑娘,这可累坏了我,收拾整理那些个糙鬼粗怪的都不成。”
她絮絮叨叨地逛了一圈,确定玄光殿此时当真干净如初,才满意地晃回俞思化面前,好奇道:“你就不着急那个叫银立的妖怪吗?”
小安惊呼:“是那个银立吗!”
阿疚:“天上地下还有几个蛟龙族遗孤。”
比起他俩的惊诧,俞思化反而面色平静地说:“冥王方才约莫正要同我说此事。”
谢逢野虽然性情直白喜怒随心,但只有一件事情上总要说些忽讥讽冷言,多念几回,听者自然有心。
想他此去特意留下孟婆在此,也是要说明一二。
“或许这话不该由我问出口,可事关相伴多年的朋友,还有祖母,只好冒昧问了。”
孟婆闻言,眸中燃上些奇异的色彩,欣赏地看了面前的小公子半天:“之前听梁辰说,你为了保一只花妖,竟然愿意用身做承托,彼时我们还打赌呢,这般故事,定是他被尊上诓骗了。”
“如今见你,或许真是如此。”
孟婆退开几步,挥臂画圆,灵光飞舞堆砌于她和俞思化之间,幻成层层叠叠数栏符文。
俞思化瞧不明白:“这是……”
“这是为了让我接下来说的话能有些氛围。”孟婆说。
她讲,鸿蒙时,天地灵气充沛。
孟婆声音染上故事感,悠悠远远地讲:“当年啊……”
“什么阿猫阿狗阿鸟的都能成神为仙,所以现在不世天才有那么多废物玩意。”
俞思化:“……”
阿疚、小安:“……”
好像被暗戳戳的骂了呢。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孟婆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安抚道,“不是现在。”
后有道生,修而稳固本心。
“但总是有些愣头异类不走寻常道路另辟蹊径,邪魔就这么来的。”
自此阴阳对立而乾坤郎朗,善恶成形,罪当该赎。
“但是呢,即便天理昭昭,还是有不服气的,所以怨气经年累月而存。”
“赎罪就简单啦,轮回嘛,神仙之下为人,人下为畜生道,之后是妖。”
“总之呢,你上辈子越坏,下辈子就越狼狈,只有及时醒悟心向正道才能重新拥有修道的资格。”
“自己才能救自己。”
俞思化听明白了些,他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字符,说:“所以,妖怪人人得而诛之。”
“是了!”孟婆合掌道,“搞不好你现在心疼可怜的某个小妖怪,上辈子是吃人喝血的大魔头哦!”
俞思化直接问:“那银立呢?”
“唔,他呀。”孟婆歪头说,“他们那族比较特殊,就是造孽造得比较早,好似在不世天。”她贴心地停下来做讲解,“不世天你知道的吧,是上面那些。”
“蛟龙这一族,早在不世天还没存在的时候就造了孽,估计还是翻海闹天的大孽,至于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有很老很老的老神仙才能知道了。”
“总之呢!妖怪是没有资格活得有尊严的,更没资格去同人或仙攀情谈爱。”
孟婆声音清脆,用最无邪的模样说着残酷字眼。
不知何时,俞思化袖里的手握紧,他缓缓摇头:“可是,既入轮回,就没了前世记忆,这般叫人赎罪,实在不公平。”
“人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不记得的罪而受苦?”
“缘分是很不讲理的东西。”孟婆撇撇嘴,“这个就是天道规定的了。”
“天寿无极,或许这样的规矩,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改变不了吧。”
生来就要去赎自己不记得的罪孽。
这样的真相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展颜的故事。
“所以呢,还请小公子你呀,要时常记得,妖怪都是不值得被可怜和同情的。”
“虽然不知银立为何要如此护你,但你也不要可怜他。”
俞思化说,“或许,我做不到。”
“你若这样说,倒叫我好奇起来你和他的故事了。”孟婆歪头打量他,“可是,妖怪就是不值得同情的。”
倒是两个小仙官听得眉头紧拢,他们是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幽都孟婆,可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了些。
“岂不知天道慈爱,哪能这么说!”阿疚还是没忍住。
孟婆笑容凝了一瞬,念道:“慈爱吗?我不觉得。”
“那是你身在幽都看遍生死!自然不觉得!”
阿疚情绪激动,小安想拦已来不及。
“你都不知道妖有多可怜!”
孟婆轻松笑笑,歪头道:“可是,我是妖啊。”
“诺大幽都,魂来自要过忘川奈何入轮回,所谓鬼众,不过都是尊上千万年见收留的无处可去的妖怪罢了。”
“或许,收留妖怪是当年昆仑君教得好,我们老大也就学了来。”
孟婆笑得灿烂明艳,恍若局外人:“但尽管这般,歪头不也还是会说幽都不近人情吗?”
这里每天上演死别,这里万物哀怨。
但这里也是,三界之内,最讲情意的地方。
何其可笑,被残害得没有退路的妖怪能在死亡之地寻得归处。
“不世天也该明白,为何幽都鬼众如此忠心于尊上。”孟婆想了想,又嫌弃地说,“算了,就不世天那些榆木脑袋,下辈子吧。”
她忽地想起什么,不满道,“银立好歹还有名有姓的,我可是连名字都没有。”
俞思化笑道:“孟婆二字,也很好听,世间只有你叫这个,还不能算名字吗?”
孟婆嘴角笑意稍敛了些,化成更为明艳的快乐:“正是这样的!”
俞思化才想点头,忽听她高声道,“人和神是可以相爱的呀!”
俞思化:?
孟婆热络地扯住他的袖子:“你看!我们尊上这么些年,可就交过你这一个朋友!他虽然是不着调了些,但好歹脸生得极好,你收了去也不亏!”
“虽然呢!他心里是还有别人,但看看把他折磨成什么鬼样了!不如……”
“没有不如。”俞思化艰难地抽出袖子,“你,你还是少看些人间话本吧。”
*
不知是何处响起轰鸣,似是有人在大打出手,冥王派鬼众前来取浮念杖,听说这回闹得不世天也知道了。
俞思化跟随鬼吏一同过去,小安和阿疚一路无话。
遥遥看见谢逢野立于崔木身前,原先那个容貌整肃的仙官被捆于高台。
周围明晃晃站了许多身着银甲手持光戟的天兵,个个身上都散着晃目的光。
他们踏着灵云分出高低层次排列,雷电搅弄着黑云,浩浩荡荡地徘徊在此间顶端,看起来像随时都要劈下来。
冥王转着鞭柄,用着随性的腔调:“他今日不说出百安城阳寿下落,我看你们谁能从我这把他带走。”
小安和阿疚看得叹为观止,果然!冥王遇上不世天就要打架!
俞思化放眼瞧了一圈,没有见到银立所在,倒是众人目光皆汇于他,和他手中的浮念杖。
崔木见他过来,忽地咬破唇舌做血咒,红光如游蛇一般直直飞向俞思化!
他似是为此特意准备许久,瞬时而发,连谢逢野都来不及拦!
再看去,俞思化被这倒灵光冲撞得退身后倒。
诸多天兵皆不为所动,他们只是来捉拿叛仙的。
崔木瞧见自己“唤世”击中了俞思化,立时咧着嘴笑起来,银牙之上血痕可怖。
他恨极了冥王,更是恨极了成意。
如今,成意只要想起往事,冥王便能知道,青岁才是骗他最深的那个。
他为了今天,算了千百年,偏偏冥王和天帝命数关联不能下手,除非他们背道而驰。
如今用这百安城数万阳寿做咒,定要叫月老记起来!
既然,全天下都在瞒着冥王,不若让月老亲自说出口!
什么真龙连命,他要这对兄弟背道而驰!
他要月老和冥王尽丧于此!
阿疚和小安急急扶住俞思化,然后彼此眼中瞧见了惊怖。
——他们都看见俞思化后脖颈匆匆亮过一道咒光,竟是生生抗住了这道悍烈血咒。
那是天帝特有的君尊之力。
在场所有人都瞧得分明,崔木上仙此术名为唤世,可解前世记忆。
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凡人用这等术法。
还被天帝拦下了,这俞少爷居然还见过天帝!
天帝居然还未卜先知护住了俞少爷!
阿疚和小安面面相觑,然后一同低头去看自己扶住的人。
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台上的崔木笑声碎在雷鸣中,他朝俞思化问:“你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逢野见两个仙官呆若木鸡地扶着人,正要飞身过来,却见俞思化站起来,越过层层天兵目向崔木。
“我管你是谁。”莫名挨打的俞思化愤愤地将浮念杖掼到地上,气闷道,“反正不是我妈。”
还是那个有脾气的小玉兰。
第027章 昔年
浮念杖晃着光圈, 赤色灵光如水面涟漪一般,荡漾出圈圈沉寂。
在此天兵踏云而立的时候,颇有摔杯为号的那个气势。
俞思化这一摔, 倒是很给幽都长面子。
想那些神啊仙啊,谁的法器不是熬了心头血得来的, 平日里自己使都要加倍爱护,遑论弄丢, 如今还被凡人之躯当作垃圾一般脱手泄愤。
解气啊!!
“谁敢在幽都放肆!”
尺岩带头亮过一嗓子,众鬼一呼而百应。
天兵先行召出法障,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场别开生面的狂欢里, 只有御长风于高处的谢逢野和被牢牢困住的崔木无声而立。
谢逢野若有所思地转折着灵鞭回霜,在自己脸侧划出一道又一道黑色风刃。
先前受灵光普照,即便这处奇石嶙峋, 环抱而成的石质囚笼中,鬼气吵嚷喧嚣地盘旋围绕着石壁而上。
如此,雷云滚滚之下赤色花瓣红得危险丛生,各色灵光于此间互不相让,热闹得很。
他视线由上而下地锁在被包围住的俞思化,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不适。
方才他在旁边可是瞧得分明, 崔木这一击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用了十成的劲儿, 也只是将人打了个趔趄。
就算崔木是个废物, 但也是不世天的仙君。
谁都想不到不世天的仙官猝然对凡人出手,连谢逢野都没反应过来。
倒是他身后那道加了层层禁止令的法障中, 被困着的银立先是闷哼一声, 随后捂着胸腹跪坐下去,嘴边慢慢滑下一抹血色。
谢逢野探手去, 送出一缕灵力触上银立的额头,直入进去到达魂台。
探得,他原本就面临龟裂的魂台境界中,铺满了树根一般杂乱无章的枝桠,散着灰暗的光芒,只能隐隐瞧见那些枯死枝节中,偶尔滑过一丝银色魂光。
这是收纳银立三魂七魄的聚念树,本该从精气神元中获得养分,如同银立这般的大妖怪,早该叶冠盖天。
如今看来,他是拿自己的命,去给别人养根了。
谢逢野在银立脸上来回看过好几遍,才收回手来:“我在幽都这么多年,还是读不懂你们这些妖怪。”
银立只是抹了血,笑道:“我看你如今分明懂了许多。”
谢逢野连连摆手:“可别这么说。”他往银立魂海中注了些灵力暂时稳住他这条残命,“等会再说你的事。”
接着他转头去问一旁仍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崔木,“崔仙官懂不懂?”
话才停,他就自问自答地讲:“只怕你是更不懂了。”
奋力一击却没半分效用,还先自信满满地放下狂言。
崔木是该惊疑一阵的。
也就这句话能将他神思拉回来,冥王这句话,无异于生生撕开了他的旧伤疤!
崔木转头过来,眸中燃着疯狂难辨的怒意。
本来,谢逢野好奇心是不重的,今见他如此,倒是很想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高见。
于是故作说教姿态,对银立讲:“你不晓得,曾经也有个妖怪甘愿舍弃一切去爱一个凡人,可是后来呐,那凡人撞了仙运,得到飞升在前,哪里还能让不世天知道自己还有过这么一段’龌龊‘的感情,他倒是收手得干脆。”
“后来呢,那痴情女妖受了诅咒几次差点灰飞烟灭。”谢逢野声音逐渐冷下来,唇角笑意只剩下装饰性的效用,“难道你们不世天专收这样的负心汉做仙君?”
“你难道没看出那凡人有何不同吗?”崔木恨得咬牙,冷冷道,“你倒是还能有闲情逸致,也耐得下性子不去问我。”
谢逢野乐了:“问了你就会说吗?”
崔木反问他:“难道冥王没见方才那凡人身上闪过只有天帝的灵气?还是说冥王不在乎,你兄长为什么手要伸得那么长,去护你身边的人?”
谢逢野这才收了声,默然地看了他半晌。
崔木以为自己这番说辞达到了目的,尚未来得及想冥王如今法力深厚如此,如何能瞧不着刚才那一抹灵光,只是气愤恼怒之下让他愈发想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起来。
“冥王啊冥王,可知你那受万人敬仰的兄长到底瞒骗了你多少事情,却不知你们兄弟之间竟然情厚至此,就连亲眼撞破他在你身边设下此类术令,还能忍着怒意叫他蹬鼻子上脸。”
崔木心知如今被青岁这么横杆子拦下坏了事,前路安排已然全功尽弃,可还是不肯死心。
见谢逢野不为所动,他决定说些狠货。
“可知,你百年前那场情劫,全是青岁一手安排的,否则整个三界上下,还能有谁如此玩弄你于鼓掌?”
好在,冥王闻言,面上终于浮出些不悦。
他神色倏地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叫你如今受害至此,全是你那兄长一手安排的。”冥王的反应让崔木很满意,心中全是扳回一城的快感,“从你入世,再到遍寻所爱不得,全是天帝安排的。”
“都知道冥王痴情至深,为得情劫,天上地下没有你不敢惹的。”
“冥王不如亲自去问问天帝,月老是谁吧。”崔木狞笑着露出马牙尖血痕,“你知道,神仙是不能撒谎的。”
谢逢野面色愈发凝重,手用力地握紧回霜,骨节嘎吱作响。
他吐字如冰,话里言间尽是戾气:“这么说,他这么些年,都是在看我着急之态用以取乐?”
崔木抬头,笑道:“此处离不世天最近,冥王召来风起,不出片刻就能见到天帝了吧。”
“是啊。”谢逢野背对着他,却顺着话讲,“说起来,此地名为歧崖,还是本座初成冥王之时,天帝亲取灵剑来此劈山凿地而成,意在提醒我莫忘本心,歧路之外,步步险崖。”
崔木冷笑道:“真是嘲讽。”
“此情此景,当真嘲讽。”谢逢野看向他,柔声道,“你挑在这里挑拨离间,可不就是个笑话?”
“你!”崔木吸了一口气,却没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连眼皮都在因为用力而颤抖。
“所以,你们如今虽然声势浩大,却只是表面功夫,实际还是难成大气。”谢逢野乐得看他如今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只怕,今日我一离开幽都,你们阵法便成了吧。”
崔木呼吸不畅地说:“你不可能找到阵法所在。”
“我不找啊。”谢逢野欠嘻嘻地笑,“我不出去不就完了?查案审罪,那是不世天的事情。”
“先是百安城挪了命数,让不世天注意起来,又坚持不懈地努力作妖,终于吸引了幽都的注意,你们这步棋算得好啊。”
昆仑虚,不世天,幽都。
这三处地方掌殿主神权责不同,各行其事。
但有一点是谢逢野可以确定的,这三处地方就像三根钉子,狠狠扎住了三界的稳固。
前面已有不昆仑君千里迢迢出山,后又费心把冥王带回幽都,如今这崔木死到临头,还要在这上赶着给冥王灌迷魂汤,让他去不世天。
“所以,你们今日是要一举伤了我和青岁?”谢逢野故作惊讶姿态,誓要将崔木恨意拉满,“你们好大的胆子!但我怕事,只会躲在哥哥背后。”
崔木恨恨地说:“你方才是在骗我。”
谢逢野:“那不然呢?还指望我跟你叙旧?”
为什么会这样?
谢逢野稍微做反思:“一定是刚才我对你太过和颜悦色了,所以让你有了可以劝说我的勇气。”
崔木已然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谢逢野却闲适地往旁边让出一步,好让一道从顶上划过的幽蓝灵光降到他的身边。
“怎么这么慢。”
梁辰面无表情地回:“已经很快了。”
“行吧。”谢逢野这才收了回霜,问道,“青岁怎么说,他们不世天的渣滓都闹到幽都来了,他这回得管吧。”
“君上说会管,吩咐让天兵将崔木带回,他亲自审魂。”梁辰抬眼看崔木,“然后堕仙。”
他似是很厌恶这个仙官,一刻也不想多待,临走又被谢逢野拦下来。
“这个,小孟婆走不开,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谢逢野指向崔木,“只说让你来损毁,先前你没来时我给他这脸皮下了咒,砸着疼,砸不坏,你玩一个尽兴。”
他说完便颇有兴致地去银立旁边,有几个天兵注意到这边动静,谢逢野暗自翻指念诀,把他们的脑袋转了回去。
“旧事重提,说那女妖几次险要丧命,为了一个背信弃义还倒打一耙的男仙,可知事有两立,有人会因贪恋修道仙缘而忍心引灾于你,也有人会愿意舍弃仙体替你挡劫,化作鬼身陪你长久。”
谢逢野感慨道,“所以说,我们幽独里的故事还是很精彩的。”
连冥王自己都说不明白,当年这个追杀女妖的仙官,是经历了什么甘愿在此不见天日处做幽都副使。
他话锋一转,“有些情意,恩也好仇也罢,若是他不知道,可算是白费了。”
银立目光一直在寻鬼众中那个小公子,半晌才说:“所以你从未怀疑过天帝,也是因为这般命契?”
“差不多吧。”谢逢野敷衍地回答,要不是当年青岁也用同样的命契替他扛了大半天劫,谢逢野如今也瞧不出来银立魂台里这是什么。
“你骗他用阳寿给祖母续命,其实,是用你的命去续他的吧。”谢逢野问他,“俞思化小时候有过命劫?……他不会是你儿子吧?”
“不是……至于他的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崔木还在旁未得发落,冥王眼里已经没有这么号人物了,梁辰也不客气,有气他是真撒,拳拳到肉。
银立瞧不明白这个幽都,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若是没有他,我才早就该死了。”
“生活很丰富嘛!”谢逢野拍拍他肩膀,“如今有这法障在,小玉兰瞧不见你,待会我送些灵药给你,回去补补,就这么匀着命过吧。”
银立:……
谢逢野看梁辰下手不够狠,又帮忙着出了几拳,才招呼下面的天兵上来接人。
崔木吃痛,但嘴角还挂着冷笑,手脚都被铐上了捆仙索,他忽地转头过来问:“银立换寿数你不管,那百安城阳寿呢?”
谢逢野眉头压下去:“你要说什么?”
崔木哈哈笑过几声,却是转头朝身边几个天兵讲话,他指着下面的俞思化:“方才我用灵力包裹,将那数万人阳寿打进他身子里了,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要么,待外间灵力渐渐消融,没了护障,俞思化还能安然无恙?
可是按照不世天的做法,他们是要拉了俞思化去融身取阳寿的。
一人,一城,他们向来选得快。
崔木终于讲出条件:“我能救他,拿孟婆来换。”
冥王最晓得这些规矩。
“小孟婆。”谢逢野含笑看他,“你是别想了。”
天兵不管他们这些私人情怨,已有三两个下了仙云往俞思化那边过去。
只觉身后烈风悍戾直劈而来,生生将他们劈得退数步才停。
那仙官惊怒抬头:“冥王是要反吗?!”
谢逢野立于半空,傲然而视:“你说笑了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曾起过誓,不让神官再进幽都。”
“如今你破了我的誓,我要是不打你,今日道心难稳。”
幽都鬼众发愣,然后呐喊喧天!!
老大反了!
第028章 银立
“这是要做什么?”
俞思化凝眉去看于半空中纵风撒野的谢逢野, 朝身边两个小神官发问。
阿疚脸上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平静,小安不敛惊色,十分不确定地说:“冥王他……应当是准备反天。”
且不说今日前来的诸位都是武仙, 若是真要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更别提歧念崖上便是不世天。
阿疚喃喃道:“不应该,冥王为何要在此处动手。”毕竟此处是幽都距离不世天最近的地方, 若不世天想要增援,那不瞬息之事?
还以为他们在上面是在审罪,如今为何像是谈判没谈妥一般。
天兵们自是不甘弱, 纷纷祭出自家法器迎战,鬼众各显本事,轰鸣震天的对击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小安拉住一个拔下手臂做大刀的妖怪:“为什么要打?”
那妖怪咬着牙给自己止血, 用另一只手将大刀抡起:“不知道!”
小安叹为观止:“……不知道就打啊。”
乱战之中,谢逢野才偏头去朝梁辰吩咐了句话,后者领命散于一阵青烟而去。
崔木没能听清,只说:“冥王才是好算计,甘愿化作下属的样子来骗我。”
谢逢野催动法诀击开了离的最近的几个神官,冷冷道:“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或许你还是分不清事态。”
“我这个人当真很不喜欢麻烦, 你也知道俞思化是我带来的人, 我不可能让他在幽都出事, 此为一。至于孟婆,当年她因你一句‘此妖费尽心思勾引误我入道’逃至幽都之时, 可是几乎被打得骨碎魂散, 你怎么还敢腆着脸来要她?”
谢逢野面上做着闲聊之态,手上挥鞭的速度却是没慢下半分, 硬是生生在自己身前画出界限一条,没有神官可以进来。
对于不世天这些仙家天兵,他向来只给不加收敛的厌恶,这会能得当面操兵戈马一次,自是要狠狠地上足嘴脸。
偏他挥鞭不停,面上还能气定神闲地跟崔木做闲聊。
“拖你的福,也让我幽都今日热闹了一回。”
谢逢野不用回头都能知道崔木是何神色,且出于私心安排,他当下也不是很想去赏赐眼神。
毕竟,世间最是真心难骗。
尤其是真心且极端地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单是他还活着这一点,都是罪大恶极。
想起小孟婆受的那些苦。
谢逢野生怕自己父爱作祟,当下一个回头就控制不住当场把崔木撕了。
“冥王此刻应该担心的是,如今将篓子捅大,你今后可要如何是好?”崔木讥笑着说。
“怪了。”谢逢野反问道,“方才你也听见了,青岁可是亲自赏你审魂,那必定是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不会放过的,你还能有这慈悲心肠来担心我?”
若说堕仙二字已然有足够的分量,毕竟那绝对是不世天里最极致的折磨,但审魂就不一样了。
即便谢逢野没有亲身体会过,也略有耳闻,引天地极寒之力灌入魂台,先把精神推到随时要被冻死的无望境地,再以此为基石层层累加刑罚,只要让那些罪仙后悔──后悔自己层活了这一遭。
幽都里那些剜肉割舌在审魂面前都显得过于小儿科了。
施法和受罚的人都很受罪。
一个累得要死,一个疼得要死。
换做别人来听见这个还能维持住面上的云淡风轻,谢逢野或许能信,但能有那般坚韧心性的,绝对不会让自己走到审魂这一步。
更不可能是崔木。
目前只晓得他们或许有个庞大且稍有本事的组织,有意在百安城大动干戈,引冥王回幽都。能有如此思量,带头之人未必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谢逢野才身过焰涧阶,就感觉到因他入身幽都,便有什么强大且悍烈的东西如风雪一般涌了进来。
那是他有生之年都没认识过的阵法,直散而去,其势之迅,连十司阎殿都不曾察觉。
再特意放了月老的浮念杖,那起子人是拿定了主意,冥王定不会任由这劳什子留在他幽都地界。
至于……俞思化能取下浮念杖,此事不在谢逢野的预想之内,却未必不在崔木他们的预想之内。
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针对凡人。
若他们一早知道,那今日之局面定是算计已久。
可惜,还是没能算对。
谢逢野是不乐意当冥王,但若要撒开手做混不理,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谢逢野是恨月老,却不至于因恨意而罔顾整个幽都存亡。
他是可以舍弃一切闹个天翻地覆就为将柴江意寻回来,但绝不会以满腔情意为由,破了天道规矩,最后让柴江意成为众矢之的。
说到底,他们都知道冥王有疯劲,却低估了他的情意。
若为一己之情陷他人于地狱,那说出来的爱意该有多么廉价。
自以为百般挑拨,知道些往日故事久就算拿住了谢逢野命门。
最先,听夏花妖怨恨于神官无情,再有自身心怀嫉妒意难平,才被人捏住这一点,叫她来亲身设局。
显然,故事的最后她没能得偿所愿,甚至连命都没有留下。
可之后谢逢野细细想来,要说她这荒唐哀怨的一生是场上不了台面的闹剧,倒不如说她是用命来送了封宣战书。
以此花妖一闹场,接连引得昆仑君和天帝现身。
这两位亲自动手,三界多半有难。
但谢逢野自问,他实在算不得乐意豁了命去护住三界,他从来就不是那样高洁的神仙。
他就想赶紧找到柴江意,拉着人在幽都好好过日子。
他一向心无大志。
说到底,冥王确实心系三界苍生,但不多。
如今尚且不明崔木在幽都之中布下何种阵法,谢逢野本想探得几句虚实便送他离开。
想来,青岁审魂必定此事关系不小,那就让他审去,未料临了崔木才开口要孟婆。
他敢在这种全盘皆输之境提出条件,除非确认自己今日定能安然无恙。
那他就更不能走了。
至于那阳寿,谢逢野全当他在慌,崔木有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万万不可能驱使得了那么大的生业。
即便他后面的主子有掀天之力,崔木这点子修为却决然做不到这一步。
倒施天道,祸引幽都,逆转命盘。
随意挑出一条来,都足够他永世不得翻身。
先前奋力怂恿谢逢野离开幽都,又兴奋地看着天兵和鬼众相斗。
──这是下了禁制,未得解决,冥王和天帝不能离位。
崔木虽然形容狼狈,可眼中依旧闪烁着精光:“让孟婆来,我便告诉你化解之术,冥王也知此地阵法你解决不了吧。”
他慢声怪调,如在诅咒:“不如还是认了,叫你那无所不能的哥哥来?”
谢逢野久久不语,抿唇俯视着下面鬼众和天兵搏斗,只留一面线条锋利的侧脸,叫人分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一生万物,凡是施法行诀,必有承载,这是创世神来了也改变不了的规则。
下面两方还在缠斗,眼见着原先小打小闹的互相谩骂,逐渐演变为杀红了眼。
留给谢逢野的时间不多了。
方才那汹涌灵力遍散幽都,连个字符都捕捉不到,驱阵之力,定是附在了其他东西上。
突如其来且猝不及防的……花,花海。
呐喊声环绕身边,俞思化险险地被两个小神官护到边缘。
小安和阿疚来不及商量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这位小公子得护住了,究其原因,约莫是出于求生欲吧。
总感觉……要是天帝在护,冥王也在护的人要是今日在他们身边出个万一二三四,那他们也得出事。
俞思化道了几声谢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搀扶,他于乱风呐喊中艰难地回头去看。
那幽都之主正持鞭立于长风之顶,似在放目搜寻什么。
鲜少见他如此正经神色,只是……在冥王身边那片空无之中,好似有道目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
怪这幽都阴冷黑暗,实在瞧不清那是否有什么模糊之物。
俞思化想眯眼去看个分明,不料身边忽起骤风,余光见是一柄大板斧横劈而来,他只好全力扑身出去才躲过这击。
小安和阿疚急呼着去扶他。
“小公子!”
“没……没事。”俞思化撞到了脑袋,只觉刺痛一阵,扶额摊开手看,留得一团赤红。
“你!”小安心有余悸地指着他的脑袋,“你撞了头!”
俞思化:“……我知道。”
没承想连原本稍显沉稳的阿疚心有余悸地学着小安说了一遍。
俞思化没能明白,用眼神向他们发问。
小安往身侧让开一角,露出身后那朵残缺的浮屠花。
又考虑到凡人不通神仙事,贴心地在喊打喊杀声中解释道:“浮屠受灵光而盛放,无叶单茎而生八片花瓣,以示八苦之难,借此苦禅之心于幽冥渡化阴怨之气。”
“小公子你看,这枝少了一瓣。”阿疚回忆着说:“道君时常提及,浮屠花海盛开之日,便是渡化众生之时,若是浮屠花少去一瓣,便是有人在此历劫之日。”
小安当真不能理解:“为何道君总与你说幽都的事啊?连这几千几万年都不开花的浮屠都要说这么仔细?”
“不知道啊,他就很喜欢拉着我说幽都的事情。”
“那为何都不曾跟我说!”
“或许,你我之间有一个晓得就够了吧,反正我会告诉你的呀!”
……
俞思化打断他们:“七瓣浮屠,很少见吗?”
阿疚和小安齐齐回答:“原先只在传说里,如今这株约莫是第一枝。”
“那……少了的那瓣是哪一劫?”
小安抢答:“是‘老’劫,上面用特殊仙符标记了的!”
阿疚则补充道:“若是老劫,或许今日此处历劫之人要散尽寿数。”
“可是,现在即便是打了起来,也不至于到散尽寿数这一步吧?”
毕竟……幽都和不世天老打架来着。
俞思化忽低胸腹一阵闷痛,电光火石之间,他急急回身去喊高处的谢逢野。
他只是觉得会有什么将要以汹涌之势灼烧自己的血肉,却忽低想起冥王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谢逢野自是主意到了这处,正要定睛去看,身边的银立忽地说:“最开始遇见他,他才五岁。那时我已在人间游历了太久,数万年的追杀躲藏,稍有放松就会等到铺天盖地的雷劫和诘问。”
“我已经很累了,累到开始想自己还活着到底是不是有罪的,累到……”他顿了顿,身上开始发出细密又有力的灵光,幽蓝刺目,“那是最绝望的时候,我舍弃了所有生的念想,准备坦然迎下那一击。”
银立现出原形,原本苍老颓败的皮相之下,是幽蓝龙纹的青年男子,本该是英俊神朗的脸,却迅速生出不少皱纹,盘曲着扎根。
“谁能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只身挡下雷劫?”银立声音也嘶哑起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仰着稚嫩的脸告诉我……”
那天,远山残照不肯退场,夕阳生生烫伤了黄昏,万事万物瞧起来都是那么绝望。
一个孤独无望的妖怪正闭上眼,坦然等待死亡来临。
人潮依旧嚷嚷,他却没等到想象中的疼痛。
睁开眼。
面前站着一个稚子,他弱小的身躯之后,是灼目狰狞的万顷雷电,却不能伤及他分毫。
他睁着清澈纯净的眸子说:“你要把角收起来呀。”
银立沐在滚烫的夕阳里,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银立的灵光已然撑破了谢逢野所设法障,他吐着血,却要像赎罪一样将话说得分明,“他不知道,有个妖怪从此跟着他,只是为了当年那个苟活之念,想要将他的身子夺过来。”
“怎么会这般呢……”
“分明是想害他性命,到头来,竟成了拿命相互护。”
“终究,是我害他进了俞家。”
“他不知道我有多对不起他,就像我不知道身为妖,想活下去究竟错在了哪里。”
那年的妖怪没能经住活下去的诱惑,同那邪魔一处诓骗他去取来一缕柴江书的头发,竟害得他惨遭饿鬼蚕食。
银立那一天强行立死契,只是为了赎罪。
汹涌澎湃的乱咒在经脉中奔涌,百安城数万人阳寿反噬,将他炸得都来不及灰飞烟灭。
最后的时候,他掌心凝了灵光送到谢逢野手中,好让他看清那天之事。
至于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歉意,成了支离破碎的流光,盛放在千里浮屠花海上空。
第029章 戮仙
银立就这么生生消散在谢逢野面前。
早一刻, 谢逢野还当场卖了个人情,热络地拍着这个有龙族血统的妖怪肩膀,让他事了回去跟俞思化匀着命过吧。
他知道昆仑虚那老怪物手里有银立残魂一抹, 是以正准备寻回卖个顺水人情,毕竟护着俞家就是护着柴家。
他和银立, 若非来这百安城,估计都没机会打照面。
此时的冥王也不是很想帮青岁把人带回去。
他和银立实在说不上熟悉, 连话都来不及说几句。
就知道他是一个五官肃敛的锯嘴葫芦,约莫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地做了多年俞府管家;一声不吭地拿自己的命去换着玩;最后再一声不吭地扛了数万人阳寿反噬。
谢逢野瞧着身边那处空荡荡的地方,莫名失落起来。
他真的该死吗?
冥王殿实在想不明白。
崔木就不一样了, 今日幽都殁一个他就能开心一分,此时更是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
吵得谢逢野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腔中像是有什么情绪快要土崩瓦解, 非要将他的理智推到暴怒边缘。
手指中还有团灵力,银立身销之前将它送了过来,它领着传递回忆的职责,孤寂又倔强地散着银色光辉,照亮一方黑境。
灵球尚且残留着温度,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歧崖之上, 死魂长明未熄。
谢逢野收回目光低着下巴, 隔着鬼众和天兵同俞思化对视。
银立既然和俞思化结了生死契, 就算此番他散尽寿数抗住反噬, 在这契约的另一边,俞思化也不可能全然不觉。
果然, 目光的尽头得到了迎接。
方才风驰电掣一瞬, 狂风卷山掀海而来,推开了旁边两个小小仙官, 急冲冲扯碎了他头上的木簪。
墨发瞬时散如瀑布,鬓边几缕烦恼丝竭力地朝着起风的方向探身。
方才骤亮一瞬,狂风大作之时。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酸涩感不断地冲击喉口,眸里含悲。
须臾之间,他命里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挽留不得。
崔木在狂笑:“哈哈哈哈!真是可悲呐!我……”
“——噗。”
谢逢野拢指催风而去,将崔木嘴巴炸得血肉模糊。
掌心那团灵光仍在鲜活地跃动,却像是长风万里之上挣断了线的风筝,忽高忽低地带着记忆飞回那一天。
当年之事,银立只来得及说完半截,他们蛟龙一族受龙族之祸牵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穹暗淡,阴郁之气常笼大地。
龙族所在的万阳府境内,赤地千里,仪水之滨草枯木尽,赤流淌了近千年没有变浅。
万阳遭戮,遑论蛟龙族。
银立自然也在其中,突蒙大祸时,他已能记事,双眼还带着烂漫天真,却见证了族人们的凄惨下场。
在那段年月里,不世天从未停止追杀。
他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从此开始无止境的流浪。
东躲西藏露宿荒野已是常态,更别提灵力残缺偶有掩盖不住真身的时候,他进了人世就会被当做怪物驱赶。
追杀、冷眼、嫌恶,唾弃。
这样的日子不仅是银立在过,也是青岁带着谢逢野熬过来的。
实在太久了,久到谢逢野都忘了那段时光里,他们兄弟俩是怎么度日的,但他始终能记得,青岁堪堪能化形是不过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那个孩子常常无言仰头,他眼里的天空并非湛蓝清澈,而是一片血海汪洋。
这段血腥而残酷的历史一直延续到青岁修为大成飞上不世天那日。
万阳府重得光明之日,青龙破空之时。
那天青色罡风以不容拒绝之态席卷了麻木多年的不世天,灵光刺目难以直视,青龙势不可挡地蹬云而上,再携泼天怒火从万里长空俯冲下来,撞开那座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多年的集英殿。
众仙才看见那个千年来不曾开启的高耸宝殿中,先天帝已然生枯于其中,魂归于天地。
不世天这么许多年里,竟不知是在听谁的命令。
青岁撞破这桩泼天丑闻,却没有众仙意料之中的发作报复,而是继续用决心和毅力投入修炼。
他实在太过安静,好似那带着血海深仇撞进不世天的巨龙不是他。
青岁如何成为三界首尊,这事他从不愿提及,谢逢野也不多过问。
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年里,不世天就下了诏令,停下一切屠戮追杀。
这项所为何人,不世天里那些神官们心知肚明。
换种说法来讲:“苍天厚土之内,还能剩几只龙。
青岁在上,下有弟弟养在昆仑君座下,而不世天众仙不得擅入昆仑虚这是铁律。
是以,传至四海八荒的诏令只可能是为了救那个蛟龙族的遗孤。
青岁也从未放弃寻找银立。
但就目前来看,银立显然不知道。
疲于奔命让他没有旁的精力去关心不世天发生了怎样的巨变,但凡稍作停留,那些穿着天兵光甲的追杀之人转眼就到。
更别提总是紧跟身后的雷劫。
他就是在这般无望境地下遇着了俞思化,最开始,他羡慕这具小小的身体可以挡住雷劫。
既然动过想要将他身子夺过来的想法,那定然也做过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这个小乞丐的身子虽然瞧着瘦弱,却似有深厚法障在外加以保护,无论如何都拆破不了。
时间久了,小乞丐也习惯身边总是跟着他这么一个长角的妖怪。
一人一妖这段来路不明但殊途同归的流浪也算和谐过一段时间,小乞丐会贴心地将妖怪头上的角捂住,两人结伴并行于百安城的街头巷尾。
银立借他避灾,小乞丐也得了个朋友。
直到……
“喂喂大妖怪!我们今晚可以去酒楼吃饭了!”
小乞丐欢欣地来跟他说,银立手里还捏着契。
那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族,言说今夜要从俞府取一样东西,但需要银立破了俞府外面的法障。
本来,在人间不该有这般密布真龙之气的法障,银立也不知是何人设下,如此护着俞家。
但作为半个同族,他去解开确实要省力得多。
只要小乞丐拿了柴江书的头发,那魔族便会引饿鬼前去分食他的灵魂。
“待他魂销神灭,你自然能寄身其躯壳。”
那魔族用了易容幻术,将自己打扮得丑陋可怖,粉白的脸坠着血红的裂嘴,双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片空白。
他看过来时,嘴角总是扬着诡异的笑,声音哑如在磨砂石上滚过,低似诅咒。
银立想,他同这小乞丐不过数日之缘,只要狠心过这一次,便能一直太平安乐下去。
这是笔划算买卖。
可是那如血夕阳下远远招手的幼小身影,像是无形细线一般扯住了银立的心。
动之生疼。
可他还是去做了。
那法障虽是真龙布下,但似乎许多年不曾回来用灵力加持,是以寻着漏洞往里反推蛟龙灵力就能很容易地破开。
即便如此,银立还是疲累得几乎难以行走。
远远地瞧见孩子从风雨连廊奔过来,离那道提早设好能夺去他性命的陷阱越来越近。
三步。
两步。
最后一步,他停了下来。
那白面魔族负手于他身前催促道:“怎么还不过来?”
小乞丐捏紧了手心,低头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如果有很多人都阻止你对不认识的人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是不对的。”
孩童这般言之凿凿要拒绝,要毁约,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停在了最后一步。
银立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想鬼神魔都要坚守承诺,既是约定好亲自递来头发才会杀了小乞丐。
如今这局面……他该是无事了。
银立身子越来越虚弱,隐匿多日的疲累潮水般涌上来,他忽地什么也不想要了,松开手抛去和魔族立下的契约。
他退身一步:“我不参与了。”
正要离去,却听得那沙哑之声提醒道:“他不过凡人一个,违背契约我是奈何不了,至于你……”
银立本以为是要报复回来自己头上,却不曾想他伸手朝前一捏,将小乞丐的身子腾空召来握紧,不顾孩子无力痛苦的挣扎,生生捏出咯吱的响声!
随后左手舞着宽袖指尖蘸灵光画符,瞬时周围阴风大作,从墙壁檐角还有树干乃至假山石中,钻出了一滩滩黑色泥浆,歪歪扭扭地化成人形像小乞丐扑了过去。
黑泥淹没孩童的脸最后一刻,那魔族扭着小乞丐的脸转向银立,桀桀笑道:“你可要记住他的脸,痛吗?都是他的贪心才害得你这般!”
“若他肯多想一些,你都不至于这般!”
再后来……银立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催动全身上下每一处残留的余力。
打过。
抢过。
没保住那缕头发。
也没完整地保下小乞丐的魂魄。
那魔族分明能让他们俩都毙命当场,却如玩弄猎物一般匆匆离场。
银立就这般抱着小乞丐枯坐许久。
直到命契成约,光轮照亮了半个百安城。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也重新用自己的灵力补了俞府法障。看着小乞丐被俞家收留,有了名字。看着他长大成人。
看他……少了一魄而变得越来越清冷淡漠。
中途还是会有妖怪前来,或是好奇,或是想要利用俞思化这能见鬼神妖怪的能力,都被银立困在了府中,翻不起水花,也不能再离开。
在此期间,俞思化从未开口过问,全做浑不知晓,就像当夜没有发生过那血腥痛苦的一幕。
银立就这般终日在歉疚和悔意中度日,连续耗尽魂台之力让他迅速变得衰老,更别提还拿魂树养着俞思化的命。
许多时候,他都想问出口。
可他没切身体会过饿鬼噬魂夺魄,怎敢去奢求一声原谅。
妖怪,或许自来就是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原谅的东西。
但好在他这低贱的身子里,有半份龙族血脉。
好在,他能散尽寿数保得百安城中人。
好在,他也保住了那个小乞丐……
有些妖怪做事,愣头愣脑,从来不顾自己。
谢逢野迟钝地眨了眨眼,张开手掌时,指尖带了些细细密密的颤。
有怒意在四肢百骸内疾奔,熊熊烈火熬成地狱烫着肝胆。
俞家的法障是他当年情劫之后鲜少能清醒理智做下的,可之后奔走于寻人,多年不曾回去过。
若他回去过……
银立回忆里那魔头的笑语:“若他能多想些,你都不会这般。”
若谢逢野今日不以玩笑态度相待崔木,若他肯先去看一下百万人寿数……
还有,自始至终,那魔头就在踩着谢逢野情劫的步子陷他人于地狱。
细细算来,已在暗处纠缠了他百年。
桩桩件件,实在难以说明为得什么而发怒。
谢逢野怒振五指重重往下压去。
瞬时降临的幽冥之气将正在缠打不歇的鬼众和天兵死死控制住,身在其中,只觉得眨眼都困难。
“闹得差不多了。”
歧崖一片死寂,唯有长风催动冥王衣袂发梢。
他催动回霜啸雷而立,冷冷地瞧着崔木。
崔木因这凝视心头惊凉,却很快调整过来:“我如今还未行堕仙之罚,你也不能让幽都担上戮仙的名声吧。”
他似乎对于自己今日能全身而退十分有把握,且心头还浮着亲眼见到银立身死魂销,傲意冲撞之下,他压低声音说:“今日我身离幽都之时,便是法阵启动之时,可惜,冥王拦不住我。
谢逢野闻言,唇角却缓缓攀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以为我会担心天道罚我?”
崔木反问:“你若不担心,那你等什么?”
冥王半晌没有动作,直到梁辰去而复返。
“尊上,未寻得昆仑君身在何处。”
“再去找。”谢逢野说,“找多久我都能等。”
崔木发出声怪笑:“我说呢,原是在等着昆仑君用那抹蛟龙残魂来救场啊,可惜,那老头最近似乎也在自顾不暇啊,听闻如今可是连露面出浓雾稍得喘息都费劲。”
昆仑君私心之下帮了冥王多年,三界皆知。如今在崔木看来,只要谢逢野这边能折损一人,他此行就是赚了。
如何能不开心?
谢逢野漠然地看着他,不回话,只让梁辰接着去找。
“是。”未等梁辰重新离开,他身后未来得及合上的幽冥门内忽地跃出一名青衫身影。
快若雷电,倩影似风。
孟婆不能离开忘川,否则便要受噬心之苦。
这是要命的。
但她此来阵仗,为的也是要了崔木的命。
“幽都不能戮仙,我一介妖鬼便来破戒了!”
竭力一击,灵光化剑从天而降!削了半壁歧崖,直砍崔木而去!
将他生生从半空石台砸到入地几尺深!
小安和阿疚看得心惊胆战——原来先前在烟柳楼中那道惊心动魄的剑气,正是孟婆在劈渣男!
可孟婆立过死誓,若得幽都救命,至此不越饮恨。
如今跨了半疆幽都来到歧崖已是竭尽全力,剑意隐约现出灯枯油尽之态!
梁辰哪里能见这般,本就为这一人身入幽都,当即再也顾不上去寻昆仑君,低喊一声就冲到孟婆前面。
未料没能碰到崔木,反而被一道法障弹了回来。
崔木正在坑里闷咳吐血,周围天兵还被压制在冥王法诀之下不能动弹。
在这必死之局里,没有人能救他。
崔木挣扎着坐起来,却忽地眼睛一亮,用着血肉模糊的嘴哈哈大笑起来,猖狂道:“冥王!睁开你的眼好好看他是谁!!”
他所欣喜而喊的方向,哪里有什么其他人,正是那个抱着浮念杖前来的凡人!
俞思化却行为怪异,双眸失神,众天兵尚未看清,只觉脑袋顶扫下一股疾风,冥王竟是奋身而下直冲过来!
回霜在他手中闪着雷光,狠狠甩向俞思化头顶!
谢逢野回腕一勾,竟从俞思化头顶上生生扯出一道白色人影!
天兵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冥王就已甩臂将那白影砸进了崖壁之中!
谢逢野掌凝灵光正要追击而上,忽听一声惊呼!
“小公子!莫造杀业啊!”
小安急急喊道,他看见那附身之物被冥王抽出来后,俞思化不仅没停下动作,反而捏稳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手掌在刀刃上狠狠一抹,留下刺目惊心的血痕,接着抬臂就要往惊诧的崔木脸上劈下去!
不论这个小公子有谁护着,但凡人戮仙必定当场身销魂灭!
谢逢野回身及时,甩出回霜裹住俞思化的腰,持鞭的手心却因此一阵烧烫之感。
定睛看去才瞧见真正的白影还附在俞思化身上,此力之怪绝,连谢逢野都拉不住!
他急声喊道:“醒醒!他今日要死也轮不着……”谢逢野竭力拉着人,“你来抢!”
这般几人抢着去杀崔木,小安和阿疚在旁急得跺脚,忽地感觉周身所有声音画面都变慢了。
不知何时起,身后石壁之中显出浓雾一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看热闹似的低笑道:“大家都在抢着杀他。”
小安和阿疚手掌被拉扯着牵到一起,手心中是一柄冰凉锥子。
他们本能地想要回头,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好似要花费千万年。
尚未看清身后是谁,就觉得自己身体忽地飞跃出去,整齐不已。
在场列位就看着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官飞身而出,稳稳地将戮仙锥刺入崔木额心……
再听温声笑语不急不缓地响起。
“你们都看到了吧。”灰雾中风轻云淡一指,“这两个小坏蛋杀了崔木。”
第030章 定世
谢逢野腾不出精力同那老神仙打交道, 凌空咬牙猛力扯了回霜,继而俯身下去破指做符,按到了俞思化额头, 好让他清醒过来。
或许是昆仑君忽然降临让他没有来的安心几分,他鬼使神差地想:这都第几次在俞思化头上抹血痕了。
那道白色魔影甫一接触冥王之血就纵身离开, 急速向上而去,大有准备冲破歧崖顶端的架势。
被谢逢野扬臂拈指做阵牢牢困住, 眼见着赤色阵符光圈越缩越小,直把那人影挤得扭曲不堪,隐约还能听着骨头被压得咔咔作响。
要说方才谢逢野还顾念着这东西附在俞思化身上, 那如今下手就无需再收力了。
好在,诸般失控的事态中,谢逢野的血依旧能在万境混乱中将俞思化安抚下来。
他先从身旁虚无之中凭空扯出一道门来, 让良辰把小孟婆送回忘川,再把俞思化安置到花海里卧着,并转头给尺岩递去一个眼神,吩咐他照看好俞思化。
也不忙着去处理头顶那个魔族,先放视线穿过一片混乱去寻昆仑君。
他定定地看着那团诡异莫测的浓雾,问话的语气平静地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还能救吗?”
谢逢野问的自然是银立, 当年祸事起因过程他都无门得知, 青岁和昆仑君的嘴巴严实得要命。
只晓得昆仑君当年受了牵连, 自此经年缠身于浓雾之中, 无论行至何处,皆有此障随身。
但可以确认一点, 他如今神力大不如从前, 皆因当年力保龙族,若非如此, 何来当今天帝和冥王,更不会收了缕蛟龙族遗孤的残魂。
“生而为妖本就是赎罪。”昆仑君的声音自雾后响起,悲剧延续至今,听起来带着无边苍凉。
“银立如今散尽命数护住了百安城被逆转的命盘,已是功德圆满。”他顿了顿,“可入轮回。”
谢逢野微微一怔:“……入轮回。”
也就是说,银立此劫不会灰飞烟灭,可他用残魂冲入轮回,不论进了哪一道,世间都再无蛟龙了。
此后的他也同“银立”这个名字没有半分关系。
“你该知道。”昆仑君提醒他,“既是之前有过,今后也会有,不过是因缘循环重头再来。”
“没有哪一族会就此结束,兴衰都要更替。”
谢逢野没耐心听他念经,道:“算了,能救就行。”
他摆摆手,回身去收拾那个白影魔族,目不斜视地路过崔木那具渐渐消散的身子朝半空去看。
若是常人之身,被如此挤压只怕早该筋骨寸断,而后血肉压作一堆淋漓而下。
如今看他抖抖索索掉了许多木屑下来。
“傀儡。”
谢逢野弹指甩出两道黑烟而上,绕过那具身子,片刻后说:“体内已经没了灵识。”
同百安城那被绑来的男子一般,邪性入体,触则夺魂,哪怕面前只是傀儡一具,光是送神识进去探看,都觉得灼热难耐。
谢逢野握紧掌心,将那句傀儡于半空捏碎成齑粉,才回头来:“他有本事倒颂天道逆施乾坤,也能有门路知道小小一个花妖同掌罚的神仙有什么恨爱情仇。”
“究竟是什么来路……”
“冥王……”旁边一个天兵整顿好精神要打断谢逢野说话,没承想才唤了个名字就被隔空一掌推得和身后其余仙官滚做一团。
谢逢野垂下手臂继续说:“沐风掌罚多年不曾有过偏颇,除了我,大概没得罪过谁,此番不是找他寻私仇。”
“至于崔木,他同我幽都梦魔那些仇恨千年前我打断他一条腿也算就此结束,如今还能被翻找出来送到我面前。”
“若是寻仇,找我一个便是,怎的次次都要牵扯上天帝?”
他步步向前,听着是在叙说实事,目光凌厉不已,恨不得穿透那迷雾,瞧瞧后面那人究竟是何表情。
“如今借着私仇闹到我幽都,起那法阵我可是见都没见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是不能这么频繁的出入昆仑虚。”
“还有,为何每次都有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怪物含笑反问:“你居然怀疑到我头上?”
谢逢野呲牙:“我可还记得你不久前才大大方方跟我说你杀了妖怪。”
万阳府龙族之祸,百安城命劫,岐崖叛仙。
谢逢野问出口的时候,至少是忐忑的。
天上地下,论起相识年月长久,除了青岁就是老怪物。
在人间,这种羁绊叫做亲情。
可他这回隐藏得很好,没有再像之前,是把情绪都写在脸上叫老怪物看去。
于是在旁人听来,就是不一样的味道。
冥王字字清冷,即便再不明白事态也该听懂了:如今幽都现未名之阵,意欲谋害冥王乃至天帝。
且设阵之人知晓各项细节。
可以说,几乎每个点都挑着冥王最难忍受的地方。
浮念杖也好,情劫也罢。
鬼众纷纷吸气:老大至今还能保持理智,果然是老大!
如此,某种隐秘大事眼见着就要狂舞着露出一角,在场诸位都看向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昆仑君。
昆仑君不受五行束缚,没有规矩压制,逆施天道也不是不可以。
这位有什么本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知这般身份的异神若要做出解释,会是何种场面。
他没有解释。
就见那团原本涌动不些的灰雾忽地静了一瞬,然后岐崖顶上炸开一声前所未有的雷鸣。
白光惨烈地劈亮此间玄色深渊,雷声震得幽都万千叠檐齐齐晃动!在场众人皆露出痛苦之色,只觉得似有天力要在腹中炸开!悍烈之气狠狠碾过每一寸经络,嚣张又跋扈地宣示着它的不可抗拒。
谢逢野守当其冲,尚在光现而雷声未到之时,他已疼得手掌细细密密地颤抖,没得半分喘息的机会,又是第二声雷!
痛意烧着神志翻山倒海而来,他身形一颤,却制止住了本能地逃避,执着地面向老怪物。
第三声雷鸣没有响起。
昆仑君收手了。
他先说:“你长大了。”
听起来颇为欣慰。
又问:“知道了吗?”
谢逢野迟疑片刻,低声回答道:“不世明净安宁咒。”
“我是问你知道了吗?我若想要宰了你这白眼狼,很容易。”短短几息,昆仑君的声音已经恢复至最初那般,清朗、明净、浅含笑意。
“这只是不世天那些法咒中寻常的一条,无非修炼入定时念来清心,倒施此咒便能有如此功效。”
“所以明白了吗小黑龙?我能做到,但我不会做。即便,真到了那天该我毁天灭地的时候,我也会大大方方的毁给你们看。”
他忽地话锋一转,感慨道:“看来青岁送你来此果然没错,倒叫你很是明白了些道理。”
谢逢野紧着眉:“别做这些长辈模样,你费这功夫,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疼一次吧。”
昆仑君笑起来:“是,也不是。”
灰雾重新开始流淌,轻快地往前移动,隐隐约约能见着一双滚了银纹的靴子在下。
不论是天兵和鬼众对于方才那两声惊雷都是心有余悸,此刻见他朝前,个个都颇有默契地齐齐靠后。
昆仑君被他们这幅模样弄得畅快笑过好几声:“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怕我了。”
谢逢野:“谦虚了,你还是声名在外的。”
灰雾里那人轻笑两声,忽地从里面伸出了只手,飞快地在谢逢野头上按了一下。
“吓到你了?”
谢逢野抿着嘴不做回答。
这种诡异的慈睦气氛,让在场诸位目瞪口呆,又听昆仑君说:“好了,接下来这些话,你们就不方便听了。”
尚未等他们心中那股不安的苗头长起来,已被一道法咒传去了玄冥殿外……
歧崖瞬时空荡荡一片,只留着昆仑君、冥王、昏睡不醒的俞思化,以及崔木尚未消散完的仙身。
还有……被戮仙杵牢牢吸住不能动弹的小安和阿疚。
他们俩简直欲哭无泪小声抗议:“……我们也可以不听的。”
昆仑君只安抚他们说稍后再讲,继而走到正烦躁乱拨头发的谢逢野面前。
“行了,越大越不成气候。难道忘了你小时候我还时常用法术斩了你的头下来吓唬你?”
小安和阿疚瞬间失去了一切语言能力。
……这么带孩子的吗。
谢逢野不跟他争辩:“你有话快说。”
自从百安城命盘一事,他甚至已开始坦然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不论何时,只要青岁和老怪物站他面前,总会抖落几个大秘密。
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昆仑君轻声回道:“有啊,有很多。”
谢逢野:“比如?”
昆仑君:“你不能杀月老。”
谢逢野:“……”
说那天地初成,分了阴阳相生相克,具体到神仙各家便是寒热两力。
龙族自来都是那极阳之体,有此血脉镇天,必有那极阴之血脉镇地。
虽说事无绝对,但谢逢野和青岁都是那镇天的极阳血脉。
“此为阳,所以当年冥王也好,天帝也罢,注定是你们来做。”昆仑君尽量说得直白,“与其说你们执掌一方,倒不如说你们生来的宿命就是用命魂做那定世针。”
“本来,尚有蛟龙一族遗孤,若他肯回来,冥王之位也无需你来。”
“可他不是跑了吗。”昆仑君似是摊开了手,引得最上面的灰雾动了动,“你哥他也是努力找过银立的,未料被别人一直干预至今。”
谢逢野心说人都要投胎了你才告诉我这个?
他问:“那同如今之事有什么关系?”
“有啊,可世针不止你们,还有那极阴之血,能明白吗,他跟你一般重要。”
谢逢野道:“是,他重要,这个东西你自小就跟我说,所以呢?”
“所以,从龙族之祸更早之前,就有人想要让你们龙族和月老争斗,更是不惜用你情劫做文章,好在你也是个脑袋一热就要喊打喊杀的,就这么不偏不倚着了人家的道。”
谢逢野:“……”
“你也知道,有怨有恨最容易生出裂隙,今日他们道行法阵,若你和青岁见面,或者崔木得你灵气离开去了不世天。”昆仑君说,“那么你和青岁此时受到的反噬,会比先前那几声雷鸣更为厉害。”
“而且。”说到这里,昆仑君声音冷了几分,“若是今日阵成,你们这两颗龙族残蛋或许尚能残喘,但月老就不能够了,他此番下界,本就是来固命的。”
谢逢野眯了眯眼:“不论有什么阵法,须得身在其中才能遭殃吧。”
昆仑君回以沉默。
但谢逢野已经听懂了这个回答。
也就是说,今日这道阵法之内,那月老也在。
谢逢野不由自主地握了拳:“还不忘替当年青岁骗我说明一下,你到底想讲什么?”
昆仑君舒了一口气:“所以我当时只是行神仙的本职,为了三界安宁,救你龙族。”他甚至还抽空朝旁边的小安和阿疚说,“你们今日也是,你们救了苍生啊!”
小安和阿疚纷纷用脸上的苦笑表示“你们继续,不用管我们。”
谢逢野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从不需你们因为当年龙族之祸而感激我,但之后养你长大,教你识理,我也很快乐,相信你也如此。”
谢逢野笑了。
他向来都说不明白,玩心大起就割头断手给小龙看的;时常带他幻了身形去殴打挑衅不世天的神官……等等等等。
这些到底教了什么道理。
昆仑君说:“我曾对你说,希望将来遇到事了,你要记得原谅我,今日就是。”
“你也知那魔族附体伤魂食魄,凡人怎可能安然无恙。”
谢逢野不说话了,瞧着老怪物的眼神复杂不已。
终于,昆仑君说:“月老不能出事,为了三界,也为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莫明沉了几分。
谢逢野牵强地笑起来:“所以……所以,青岁百般维护,不世天将他捧得高高在上。”
询问的人带着答案,下赌的人猜到结局,赢了也和输了没差。
“俞思化就是月老转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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