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两难
歧崖风寒, 吹不散冥王周身赤焰煞气。
老怪物约莫是点了头,亦或是躲在那团浓雾中暗暗偷笑,总之他没有回答半个字。
“你们可真行。”
谢逢野扯着唇角干巴巴地点了几下头, 继而一言不发地走到尚未醒转过来的俞思化面前,低着下巴看了半天。
他似笑非笑地说:“怪道青岁三番两回下界, 原是为了他呀。”
“好没道理,有人要我同月老反目, 以此降灾于三界,你和青岁就得护着月老,难道我命缘线被砍, 在三界大难面前就如此不值一提?”
“你们逼着我做冥王,逼着我爱护苍生,难道我这么一点小私心就不堪挂嘴?”
他越说越恼火。
“可你们口口声声说有难, 又见事事牵扯于我,到底谁人所为,要如何应对又不告诉我!”
“看我被你们哄得团团转,看我蒙在鼓里无头苍蝇一样找人,你们是不是特开心。”
谢逢野目光锐利如刀,身体绷得笔直, 尽管再加掩饰, 说到”蒙在鼓里”时, 他眼中还是露出受伤和失望。
“月老后台硬实, 他这条命要散了,你和青岁上赶着来护他。”
他嘴角含着讽刺:“我呢, 你们是真不怕我被逼急了亲手送他上路!”
眼看着冥王边说边走向俞少爷。
小安和阿疚失声道:“使不得啊!”
他们惶恐相望, 又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这不就是那个谈笑间抬手凝焰送你上天的冥王吗,果然这般狠辣无情才配得上那些玩世不羁的猖狂。
“行了, 看把两个孩子吓的。”昆仑君淡声道,“你明知自己不会这么做的。”
谢逢野左手掬着一捧焰火,照得他半边身子映泛红光,像开在无边深潭里的莺粟,灿烂又危险。
他薄薄的唇平直成线,锋利似刃:“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面前的就是月老,是他寻仇百年终不得见的月老。
之前稍有怀疑,谢逢野都没往这条道上去想。
如果……再早一些,早到崔木才引倒咒语入幽都,早到他刚刚来到百安城。
那么这捧冥焰必定会直接砸到俞思化魂台里面,将他烧得苦不堪言。
非要。
非要在银立送出那抹灵识之后,非要在同经生死大劫之后,才有人肯出来告诉他:你面前的就是月老啊。
可是唯有你,是最不能伤害他的人。
闷心灼肺的质问在耳边响起:“你下得去手吗?”
不得不说,老怪物实在了解谢逢野。
若是只为他一人,便是这天地翻了去又如何,可如今柴江意何在寻找不到。
谢逢野也不会去用一个破败不堪的天地做相逢的礼物。
更不会,用他人性命做代价去换柴江意回来,否则他早就让小古灰飞烟灭让自己达成心愿了。
何况……
从始至终,他同月老本无死仇,他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要砍断命缘线?
“你如今既为幽冥之主,自该比谁都晓得,轮回之身不晓记忆,何况是神官渡劫。”昆仑君轻声道,“你面前这个,只是那个与世无争的百安城俞氏小少爷。”
“是柴江书爱惜的曾孙,也是银立临走之前托付给你的人,于他而言,你可以是冥王,于你而言。“
昆仑君声音更轻了,像月辉之下的清风:“他只能是俞思化。”
“而你,不会伤害一个凡人。”
俞思化就是月老,却因有人在背后作祟,谢逢野对他无可奈何。
这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也实在是一件极其不公允的真相。
刺目惊心地铺给冥王看,告诉他成神为仙,万事皆以大局为重。
“月老曾说,劫成之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逢野气笑了:“他这一生周围尽是妖妖鬼鬼,如何能安稳历劫,难道还要我护着他?”
昆仑君默了半晌,才说:“那就看你护不护吧。”
谢逢野斩钉截铁地回:“不护。”
“本座今日以幽冥无度在此起誓,成意即便要身死魂销在本座面前,本座也不会加以阻拦,否则便让本座终身难了未尽心愿。”
“如有违背,天道在上,只管降罚于我。”
这是义无反顾的心意。
誓言瞬时铺开成跃动字符,散在歧崖之上。
昆仑君没拦住。
小安和阿疚不敢说话,只觉得冷汗险险地挂在脸侧。
谢逢野忽然动了。
他缓缓收拢掌心,一寸寸压下那些赤红明艳,然后转身去看昆仑君。
“那你们呢,何时能给我一个交代?”
这问的,便是魔族欲逆施倒行损天道规矩祸害乾坤。
“反正不是现在。”昆仑君很快便给出了回答。
“为什么?”
“时机未到。”
“柴江意消失得莫名,他可是魔族?”谢逢野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不是。”
“好。”谢逢野侧身一步迈入虚无,准备从歧崖离开,不忘回头狠狠丢下一句,“话说在前,你和青岁谋划什么,我都不会帮忙的。”
灰雾里那身影一顿,随即炸开惊天狂笑。
谢逢野也不贱,铁着脸就要走,私心里发誓今天不会再和老怪物说一句话。
“小黑龙。”昆仑君喊他。
冥王殿一顿,继续往前。
昆仑君在雾里轻咳两声。
那人就不走了,咬着牙站原地。
谢逢野全身上下都在透露着烦躁:“还有什么话要讲。”
昆仑君全做视而不见,接着问:“你现在还捡叶子吃吗?”
谢逢野之事,不论是青岁还是昆仑君,皆是无所不知,自然晓得如何让一只暴怒的龙回头。
当年冥王遍寻不得惹了众怒,眼见着丹砭殿被砸在即,药仙才怒而挺身,说世间有灵叶,久未得见,食之可见所念之人。
但是又碍于私怨,不肯将全名说出。
从此冥王才多了个嗜好。
谢逢野冷冷地说:“吃啊,不吃怎么能对得起你和天帝骗我这么久。”
说罢,就转身离开,背影上写满愤怒二字。
“这下可难哄了。”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昆仑君才叹念出声。
小安和阿疚眼看着这莫测的老神仙大有要撒手离开的准备,急急出声喊住他:“昆仑君!我们……”
灰雾停下。
“我们也是可以离开的。”
“你们呀。”昆仑君声音重回清润温和,笑语道,“你们戮仙之举此刻怕是已上报到天帝面前了,我给你们建议。”
分明是被昆仑君操控的!
小安和阿疚哪敢说开,含着委屈屏息以待。
便听昆仑君清了清嗓,老气横秋地说:“回不去了,待在幽都好好干吧。”
*
饮恨路上,冥灯高低错落地排开一列,幽光汇聚着,奋力将幽都那些孤寂挡开,照亮这条亡与分离的路。
生魂移步,不见影子。
冥王亲行,百鬼列阵。
前面就是忘川,有千千万万不得善了的遗憾在此流淌千年。
谢逢野扯着柴江书的袖子,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步步引她走向奈何桥。
凡入幽都,皆会化为此身最美好的模样。
她还是谢逢野记忆中的样子。
青袄灰裙,嘴角笑意飒朗,只不过用灵纱蒙了双眼。
原先最是活泼的人,如今只管扬着浅笑,不开口过问,静静地跟着走。
直到孟婆递过碗来,谢逢野又仔细地放到她手里。
她才说:“山蛮子。”
谢逢野僵住,难以置信地去看她。
柴江书从不是会柔言相向的姑娘,她喜欢活得灿烂如朝阳,暖烘烘地照到人心坎里。
可就在此时,在这无边无际的幽都里,在翻恨涛浪的忘川前。
她轻声一语压下无世沉寂。
“姐姐作弊了,隐隐约约瞧见你的发尾,还是不愿细心梳理,总有几缕打着奇怪的结,跟你的性子一样。”
“我很庆幸,我们再相逢,还和曾经一样。”
“如今见你如此,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便替我转告小意,我等不了他了。”
她眉目中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仿佛能隔着软纱直接看到谢逢野。
他心虚得连眨眼都忘了,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我不害怕变老,但会有些害怕老了之后才和你们重逢,这样我们就只有再见可说了。”
他们近在咫尺,隔了一个不生不死,错过一个垂垂老矣,百年太长,世事变迁,只留下这段无疾而终的等待。
年华不再,遍体鳞伤。
“我要走了,所以,不要让你自己后悔在今天没跟我道别,好吗?”
谢逢野只觉口中一片苦涩:“你……你不问我?”
“问你什么呢?”柴江书闻言,嘴角漾起浅笑,载满了当年的旧时光。
饥荒持续了近三个月,大雪从未停过,每天都有不同的传闻从城外递进来。
好似有将军要整队前来救,百安城得知这一消息后惊喜雀跃良久,却迟迟不见兵甲。
医馆中柴家姐弟二人和山蛮子近况也愈发不好,先前被周边邻居抢夺了食物,柴江意在混战中被打伤,山蛮子气不过冲出去乱战了一场。
虽然打得那些人落荒而逃,但他自己也磕破了脑袋。
捂着伤好几天不敢去看柴江意,实在忍不住,悄悄地摸到了墙根下想透过窗户往里面探头。
还没等瞧清什么,声音先从里面出来了。
“偷偷摸摸做什么?”
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山蛮子眉眼瞬间就耷拉了下去,夹着尾巴低着脑袋进屋。
欲盖弥彰地把自己戴的帽子压牢实一些。
柴江意清瘦了许多,靠坐在床边,默着声将他打量个遍,才出声让他靠近些。
山蛮子过去,离草药味越来越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原想此番定是因为私下打架要被责备,却听柴江意说:“嫌我难闻?”
山蛮子愣了片刻,才慌里慌张地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极力否认。
“行了。”柴江意别过头,“我还嫌你几日不洗头,更臭。”
“……哦。”山蛮子有些窘迫,媳妇教过无论境地再苦,也要当爱干净的人。
可是他头上顶着伤口,沾不了水啊。
回到屋里他反省半天,觉得自己真傻。
绕开伤口不就能洗了!
等他哼哧哼哧地烧开雪水打理好自己,再狗狗祟祟地沿路返回,原先还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却关上了。
可惜。
他想。
正要离去时却听见柴江书在屋里:“行了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可看见了,那大傻子着急给自己洗头呢,你可别为难他。”
“你既看见,为何不拦着,你明知……”柴江意欲言又止,化为淡淡一声叹。
柴江书奇怪道;“你既然关心他,直接问不就好了?”
柴江意立时说:“我没有关心他。”
“那你天天开条缝等他来冒头?”柴江书当即打断了他。
山蛮子听得心一紧,屋里却久久没响起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头不知何时漏下名光一抹,清清凉凉地照在医馆檐上。
“你什么事情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问了就要说对不起。”
“既然你不说,我就不问吧。”
*
百安城半月前一场地动,晃散了许多屋宅,如今步在其中,还能听着许多敲敲打打的声音。
却不想那塌得稀碎的烟柳楼却是最快重新起楼的。
修了座三层小楼,从外面看富贵又风雅,只是门户紧闭,不晓得是经营何项。
只有门匾上缀着“认君”二字。
掌柜的倒是露过面,听闻是个俊美昳丽的小郎君,眼角飞扬风情万种,一柄折扇摇去了许多小娘子的心。
这边起高楼,那边大厦倾。
那原本显赫一时的张家,在这次地摇中不幸地塌了三家银庄,白银铜币流水一样乱淌,引人哄抢数日。
既提到张家,难免想到另一户。
俞家。
俞家自地摇忽地默不作声办了场凶礼,白绸挂于檐下屋角,竟不知他们家是谁过世。
就连远在边疆的长子都回来了,阵仗浩大。
俞思化虽是开了丧事铺,可全无经验,想去找冥王,又想实在没什么道理请他来帮忙。
更何况自那日幽都之后,谢逢野一直闭门不出,俞思化几次想问银立之事都开不了口。
没想到他不请自来,却是站在府前做了好大一通来者不善,恍若去了趟幽都就换了个性子。
“我是想请你来指点。”俞思化心中不解,但感觉得到如今冥王并不友善,直接道,“不是让你来指指点点。”
谢逢野扯扯唇,眼里没什么笑意:“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惊慌忙乱的样子。”
俞思化抬眼看他,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神仙。
他心里带火,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谢公子请便吧。”
谢逢野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俞思化:“那俞少爷忙着。”
“少爷”两个字被他特意地嚼了又嚼,带着股莫名的狠意。
俞思化被他丢在原地,看着冥王的背影消失在灰墙白皤之下。
青天在上静渡微风,身侧早已没了柳荫斑斑,却将一切带了回去。
他喃喃道:“我还想问问你看到祖母了吗。”
尾声化进风里,却续上了另一道轻扬语调。
“贵府可是在招管家?”
俞思化循声去看,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高挺男子,手执折扇,眉眼风流。
他只看了一眼,便回绝了:“公子富贵一身,如何能屈尊来做管家。”
“小少爷这是嫌我妖怪之身?”那男子面上没有半分被拒绝的不悦,反而笑得愈发明媚。
“贵府之前的管家不也是妖怪?而且,我能帮你镇下那些他困住的妖怪,不让他们出去为祸人间。”
俞思化思绪飘了一瞬,他察觉到面前这个妖怪身上那股无与伦比的欢欣之意。
他在开心什么?
“你要什么?”
“这便是有戏了。”那漂亮妖怪不急着回答,摇着折扇过来,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冥王离开的方向。
“我呢,曾经只是一只野狐狸,被个粗鄙恶俗浅陋又猥琐的乡野莽夫捉了去,要将我生生剥皮。”
他转回视线,丹凤眼含情脉脉得像要淌出水来。
“当时有位贵人帮我挡了一劫,小少爷给我一个住处就好。”
“我想找他。”
第032章 未言
俞思化重新回丧事铺子的时候。
秋阳暖烘烘地照在屋檐外边, 隔着窗棂能瞧见谢逢野正懒洋洋地窝在里间躺椅上睡午觉。
光尘纷纷扬扬,绘得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用玉也趴在他胸口上,一人一狗昏睡中守着半开门缝的姻缘铺子。
本来, 谢逢野是打定了注意:就算着日子等俞思化这条命走到头。
到时候该打该杀的再说。
毕竟老怪物不爱按照常理出牌,有一点是没说错的:柴江意消失一事, 确实发生在月老砍断姻缘线之前。
仇要报,媳妇要自己找, 隔壁的俞思化也不能搭理。
再有,那月老即便如今下界来历劫,可也留着神识, 光是给谢逢野送药就送了两回。
想来多半出自于心虚。
既说劫成会给个交代。
凡人寿数短,他冥王等得。
如今万般事情告一段落,那魔族之事有青岁和老怪物联手查着。
谢逢野要做的, 就是日复一日地朝着天地间散出神识找人。
此项极其耗费精力,所以他一度睡得不知昼夜。
用玉也搓着小爪爪问过,但不知为什么,冥王就是不肯用它。
所以,俞思化回来三天之后,谢逢野才发现隔壁多了个狐狸精。
彼时晨曦灿灿, 谢逢野早起精神大好, 正准备动用真龙之气, 屋门却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两名衣着讲究的男子走进来, 直言是当地城主家的仆人。
其人说话从容,穿着也讲究。
记得曾经自百安城饥荒之后, 人间的皇帝就将各地老大改了城主, 如此官商一体,倒是能在最快的速度将百安城发展起来。
如今他们寻上门来, 说要办一桩冥婚。
原因也十分简单粗暴,需要一个司仪,却没有人肯接他家的生意。
冥婚到底损人,尤其是损姑娘家。如今太平清明,早不是卖儿卖女的时候了,若真有人愿意把自家活生生的黄花闺女卖给城主行冥婚,十里八乡都得戳着他家脑门骂。
再有,城中没什么姻缘店,寻来找去的,他们来到这间铺子面前。
似乎是料定这么小小一间连门头都没有的店铺定然会接下这单生意,所以说话也直白干脆,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说他家要给少爷操办冥婚。
“没有冥婚的道理。”谢逢野审视着来人,“阴阳两隔,要么活着嫁娶,要么死了殉情,冥婚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他语气不善,实在因为身在幽都时,见过不少妙龄少女受此迫害,无辜丧命。
见得多了,厌恶得很。
到底是高门大府的人,被此断然拒绝,那两名家仆面上没有浮出半分不悦,反而正准备和善将情况细细说明。
“掌柜莫怪,是我家公子一年前定下婚约,同那姑娘两情相悦,不料红颜命薄,我家公子思念成疾,所以才,想要同那位死去的姑娘有个……”
却听门外一声话转着调子传进来。
“他不接,我接!”
便见门后先是扬起一摆烟灰色衣角,而后才现出一张明艳笑脸。
他笑吟吟道:“在下刚来百安城立门户,我愿意接。”
说话间眼波流转,蘸满讽意地上下扫过谢逢野,才说:“谢掌柜还是这样,脾气大,人还懒。”
“既然才来就省着些力气,少招摇到我面前。”谢逢野眯着眼。
“我正经做生意,如何说得上一声‘招摇’?倒不似谢掌柜,没学会做人,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逢野懒洋洋地将手抱起来,但笑不语。
早几年,有人说这句话,定是要换来场腥风血雨。
如今近况不同了,何况说这话的还是那只狐狸。
当年情劫得了柴江意阻拦,山蛮子最后把银狐放了回去,没承想第二天就在柴江意卧房下瞧见了那团熟悉的银灰。
它正扒在窗框边往里面探头看,脚边还放着几茎白色的梨花,从牙印来判断,约莫叼了很长一段路。
听着后面又脚步声,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回头瞥了一眼,圆润透亮的眼里,只有厌恶。
动物也好,妖怪也罢。
骨子里都是极其倔的。
你若救了它的命,那从此之后你便是它的命。
从那天起,这银狐每天都要叼着东西过来。
从野花到浆果,再或者奇形怪状的石头,风雨无阻。
彼时的山蛮子还觉着好玩,拉着媳妇一起猜那狐狸明日会叼什么来报恩。
直到某日天降悍雷于深山,惨烈烈地劈倒数亩林地,狐狸来了最后一次,留下一撮黯淡干枯的灰毛。
之后再见,便是谢逢野情劫之后,冥王正热着脑袋翻天掀地的找柴江意。
狐狸化形归来,得知柴江意失踪,声声质问冥王:“你没护住他。”
当时谢逢野哪听得了这话,也不管自己才历了个半劫,神力都没恢复好,动手就打。
妖怪拦神,两个暴怒的男人打了个昏天地暗。
“东海之滨,放云山,白迎瑕。”
东海妖仙,地位不凡,怪道敢这么猖狂。
报了家门,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只说:“你配不上他。”
如今再见,他还是那般熟悉的狗皮膏药。
只是百年过去,提及柴江意,白迎瑕挑衅的话语依旧显得那么单薄。
谢逢野瞧着他,重复了一遍:“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至少,夫人是我的。”
白迎瑕挑着眉笑道:“这便不好说了。”
又朝两个家仆说:“请二位移步跟我前来吧,我家少爷正好开丧事铺,我同他一道,刚刚好。
“我家少爷。”谢逢野眉头一紧,“谁是你家少爷?”
白迎瑕开怀笑过,摇扇转身:“忘了介绍,在下如今是俞府管家,我家少爷自然说的是思化少爷。”
不知是“我家少爷”几个字听得谢逢野牙痒,还是想起俞思化的身份就让他气闷。
这两重效果再从白迎瑕嘴里说出来,落到谢逢野耳朵里,那就是极其厌烦。
“他呀,同你这般的人勾结,像是他会喜欢做的事,一路货色。”
白迎瑕依旧笑意盈盈:“我这般?是哪般?”
谢逢野漠然地盯着他,唇启唇合:“自私妄为,理所当然,厚皮赖脸。”
白迎瑕闻言,面上却浮现出奇怪的笑意。
他往旁边侧身让开一步,露出在门板后面的俞思化,回头说:“少爷,你可听着了,谢公子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他虽未指明,眼神却往下滑了几寸,落到俞思化手中提着的食盒。
明眼人都瞧得明白。
——总不可能,是提着食盒出门逛街的。
偏偏白迎瑕要死不死地说:“就是可惜了少爷你这番心意,被糟蹋了。”
俞思化垂目而立,唇边带着一抹似有似乎的浅笑,半天才抬起头,朝着屋内的两名家仆礼貌道:“贵公子的事家父曾经说过,你我两家乃至交好友,我家这位管家有些本事,如果能尽绵薄之力,了去城主心愿便好。”
他往身旁扬手,目光平静地滑过姻缘铺,看了花,看了桌椅板凳,看了狗,唯独绕开冥王。
浅笑道:“若不嫌弃,请移步这边。”
待一行人离去,谢逢野都没回过神来。
再想追着背影看去,门外只有行人匆匆。
脚边的用玉还在朝着隔壁屋子呲牙,不住地发出“呜呜”低吼。
“干什么,有仇啊?”
用玉百忙之中回:“他是狐狸,听说狐狸会吃狗,我要凶一些。”
谢逢野听得眼角抽抽,鬼使神差地又朝隔壁看了一眼,隐约还能听见白应瑕的声音。
万千心绪顾不上说明,只剩满腔烦躁。
谈过事情,俞思化约定明日清早便带着白应瑕过去,另说会先让家中府医今夜先去。
虽然城主家的公子如今靠着猛药续命,已是病入膏肓,可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略尽些力。
两名家仆谢过就要离开,俞思化看了眼天色,想留他们一同吃饭。
此话一出,倒惊得两名家仆略愣怔了片刻——要知道俞家也算大户,没想到小少爷能这般亲善待人。
虽是以管事的在府中等着回话婉言拒绝了,但心中对这个俞家的小少爷要更亲近了几分。
走时路过隔壁姻缘铺子,对视一眼,想起先前这谢掌柜的那些说辞,连连摇头。
白应瑕站在丧事铺门前目送他们离开,才旋身进屋,脸上始终带笑:“少爷仁善。”
俞思化摇摇头,笑道:“哪里是仁善,只是大家都一般罢了。”
他先前三番两次被卷入邪怪乱事,还被冥王带下了幽都,一夕之间没了祖母和银立。
当日才在幽都醒转过来,他身边只有一直跟着的两个小仙童,却不见谢逢野的身影。
听他们说冥王此番心力憔悴,深受重创,或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脾气都不会太好。
似乎是天机不可泄露,他们俩说得也遮遮掩掩。
所以俞思化被送回来后,都没去主动找过谢逢野,他想:连神仙都要烦恼的事情,应当事关苍生疾苦,也不好打扰。
却不想。
“自私妄为,理所当然,厚皮赖脸。”
俞思化皱起眉来,他只是想去问一问祖母和银立,落在冥王眼中,竟是这般讨嫌吗?
“少爷饿了吗?”百迎瑕出声拉扯回他的思绪。
俞思化抿唇笑道:“我还好。”而后又问,“看你刚才和他,之前是认识吗?”
“认识。”白迎瑕坦然地说,“冥王嘛,跋扈嚣张猖狂至极,神仙妖鬼都深受其害。”
俞思化听着他这一串不假思索的形容,失笑道 :“难道,你之前所说差点有性命之忧,说的就是冥王?”
“怪不得你会如此讨厌他。”
“如果只是因为取我性命未遂,倒也不至于如此。”百迎瑕敛了笑,正正地盯着俞思化,“只是,我之前和冥王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俞思化被他看得莫名,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还有这事……”
他说得不走心,却想起冥王那成天宣说找不到的夫人。
想到这,他又扫了一眼白迎瑕。
情敌来的啊。
“不过他没有好好珍惜。”白迎瑕重新笑起来,眸中光彩闪耀,“这次让我先找到他,我定然不会放手。”
俞思化并不表示支持,只是错开眼,目光游向门外,“他是讲过自己成家了的。”
白迎瑕又大大方方地笑起来:“下次若有机会,再跟少爷说我们的故事吧。”
他突然正经起来:“可是,我刚才没好意思说。”
俞思化疑惑道:“怎么了?”
白迎瑕歪身用笑脸挡住了他的视线,刚才那个正经就是为了故意逗俞思化:“我饿了,我请少爷吃饭吧。”
俞思化被他这动作惊得退了半步,只觉得这个妖怪真是个鲜活性子。
上一刻还在不共戴天,立马就能软乎乎地说要去吃饭。
那天府门前,俞思化答应留下白迎瑕不是因为他很着急要寻一个管家。
而是银立离开之后,府中妖怪被拘数年,若无压制恐怕会伤及无辜。
再者,白迎瑕像是能瞧清他心里埋得最深的那些孤独。
冷不丁地说了句:“你失去的那些关心和爱护,都会换成另一种方式回来的。”
俞思化很惊诧,这个一面之缘的妖怪能瞧清他心里那些思念。
他好像同其他妖怪不大一样。
俞思化笑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
翌日,他们一行准备出门,俞思化还托人给二哥传话,派了些家仆过来。
此桩为了城主心愿,也是送城主公子一个成全,自要体面一些。
俞思化起了个大早,准备各项物品,正在屋内吩咐着一会该怎么做。
就听屋门外又吵了起来。
是白迎瑕又和谢逢野打了个照面。
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听着像是谢逢野突然推门,撞掉了俞思化准备好的点心和酥糕。
“你就喜欢找事是吗?”
“我说过你这种东西可以走我门口了?”
白迎瑕气得冷笑:“这是他人费心准备的东西。”
谢逢野不以为然:“关我屁事,只能怪你自己没提好。”
劝说的声音没起几声,忽听白迎瑕直呼:“谢逢野。”
“你知道当年他消失之前,做了什么吗?”
俞思化正扶上门框,听了这话,顿住了动作。
谢逢野没有回答。
白迎瑕接着说:“他念着你冬寒带伤曾给你煮了药汤,满满一大锅!结果你呢?你个莽夫打完猎回来只顾着炫耀战果,鲁莽粗暴的撞翻了锅,还不管不顾地踩了几脚,只管嘚瑟你手里那只山鸡!”
“可是他直到最后,都在念着你,想要为你做些什么的!谢逢野,你午夜梦回想起来,想想当年那锅药汤,当真能睡得安稳吗?”
“我当时就想,你也配让他关心你!你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做什么,当年也是现在也是。”
周边还有几个俞府家仆,他们从未见过这位新来的白管家有如此失态的模样。
而且……这是在吵什么啊?
白管家是因为谢公子撞掉了少爷准备的点心而勃然大怒吗?
他们去看谢掌柜,却见他张了张嘴,平日里最是牙尖嘴利的人一句话都没回出来。
白迎瑕见此,冷笑道:“你果然都不记得了,只会怪他人冷心冷肺,你分明才是那块捂不热的石头!”
谢逢野不是不记得,只是当时百安城饥荒才解,叛军得诛,柴江意清瘦了许多,山蛮子一心只想着去猎些山鸡来给他和姐姐补身子。
当时撞翻的那锅汤……他是为自己煮的吗。
那为什么,从那天起就消失不见。
“你不过是个拿深情哄骗世界的无赖,你也配说你专情,你护不住人,你就是个……”
“——迎瑕!”俞思化推开门拦住了白迎瑕要说的话,“别说了。”
谢逢野却因这声呼点起了火头:“你叫他这么亲切干什么!?”
俞思化被这声吼得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白迎瑕怒目挡到俞思化面前:“你吼谁呢!”
这眼看这就要打起来,俞思化扯了扯白迎瑕的袖子,叹气道:“时间还来得及,劳驾你去前面春梧大街口上那家酥饼店重新置办些吧。”
然后回身关了店门,带着几个家仆离开。
就像那天俞府门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只不过这次被丢下的是谢逢野。
俞思化行至一半,气才喘得匀了些。
方才,连他自己都说不上为何要拦着白迎瑕,本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俞思化放缓了些脚步,身后追上一个小厮掀开自己的篮子苦恼道:“少爷……方才走得太急,我没装上管家准备的红烛。”
“无事的。”俞思化安慰他,“本就是我离开的太急。”
“这样,你们先去街口遇一下管家,我回去取吧。”
“啊……”那家仆苦脸,“您回去吗,要不还我去吧。”
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少爷已经匆匆拔腿返回了。
几人面面相觑:要是谢公子还在那发闷气,拿少爷撒气可怎么好?
就听身后有人问:“少爷呢?”
那家仆转身惊喜道:“白管家!”
*
俞思化行近巷口时放缓了脚步,拐进去远远地就看见了谢逢野。
他还低着头站在原地,顶上是尚未明亮的晨光,身边是已现枯意的柳树。
光影轻轻铺在他的鼻梁上,风吹柳枝摇曳,像谁的一声叹息。
百步远的距离,俞思化只觉得有酸涩攀上了自己心肺,同那日在玄冥殿中,谢逢野说起把人弄丢的时候一样。
俞思化无比直观地知道了:谢逢野在难过。
也是这一瞬他才明白,为什么要去拦白迎瑕那句话。
——冥王总是记挂着一件想起来就痛彻心扉的事情。
而他,没有用这件事情伤害过别人。
所以……即便他再混账再口无遮拦,也不该因为这件事情被人羞辱。
俞思化眨了眨干涩的眼,准备过去。
谢逢野忽然蹲了下去。
他捡起一块酥糕慢慢放到自己嘴巴前面,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斯文谨慎得不像话。
好像。
这样就能换回来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第033章 迎笑
谢逢野余光瞧见一影青绿, 转过头去,嘴角还带着酥糕碎末。
青砖之外巷口灰檐下面,那无声而立的不是俞思化又是谁。
谢逢野脑中略空白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蹲在地上检糕点来吃。
然后这幅样子,又被俞思化看见了。
他缓缓收回目光, 尽量平静地起身,接着转身大步向前。
——生怕多停留一刻就压制不住要灭口的冲动。
俞思化见此, 盖下眼帘看着自己脚尖走过去,全程目不斜视。
晨阳带着微微凉意,静伴此巷柳木花草香, 风里还绕着糕点的气味,若即若离。
谢逢野退到门边,却没进屋, 定定地目送人从自己面前过去。
俞思化只觉得那目光有千斤重,像刚烧热的铁,火辣辣地往人身上刮。
他回屋拿上红烛折返出门来,谢逢野竟然换到他这丧事铺门口,抱手不语。
他身量本就高挑,如此立于门前, 盖下寒湛湛的一片阴影。
俞思化默默地打量了他一眼, 当即决定不去招惹, 想往旁边迈一步绕开。
阴影像团乌云一样紧跟不舍。
脚尖对着脚尖, 俞思化没有抬头,他低着下巴问:“我可以当做没看见的, 可以让开吗?”
谢逢野来者不善的声音在他脑门顶响起:“不如你把眼睛挖下来。”
这人本就世上独一份的不讲道理, 从幽都回来更是变本加厉。
俞思化深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压不下心头的火, 倏地抬眼和他对视:“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谢公子,若是瞧我不爽快,大可不用逼着自己到我面前来。”
谢逢野戏谑道:“我对你向来如此,做什么说这么委屈。”
俞思化沉默一会,才说:“好。”
谢逢野品不明白他这个“好”是什么意思,但自己尚未解气,凭什么让他走?
无故砍了命缘线来招惹的人是他,三番两次见到自己不堪模样的还是他。
谢逢野再次拦住准备离开的人。
俞思化压着不悦问:“你到底要干嘛?”
谢逢野想也不想就说:“道歉。”
俞思化猛地转头看他,抿了抿唇,用清澈净透的双眼看着他,眉眼中尽是少年倔强。
“我道什么歉?百安城这么多道,我走了这一条,撞见你,我就该道歉吗?”
他本是温润小公子,白玉一样,刚才来回走动再加上被扯出不少怒意来。
“还是说我要为自己租给你门面做生意道歉!”
俞思化这会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一层汗不说,两颊也染了些红。
幽都乱战之后,他成天挂心祖母和银立的事,可谁知道这谢逢野疯了一般找茬,浑然就不是个能说理的样子。
即便有心哄,都要被他那一身刺扎回来。
现下更是如此蛮不讲理!
他被大力握着手腕,根本不容挣扎。
俞思化抬头瞪谢逢野。
好一个润眸含怒的少年郎。
谢逢野忽地想到,早些年他还混迹在不世天的时候,虽未当面见过月老,但时常听人提起:成意上仙最是清冷,像挂了霜的寒松,又像披了雪的弦月。
三界之内,无有动情,无有染怒。
谢逢野想笑。
——他这不就把人惹生气了?
即便知道面前这个俞思化此刻全然不记得身为月老所做的事,他还是瞬时有了种低劣又混账的快意。
恶劣的胜意占据道德,谢逢野忽地觉得没那么烦闷了,轻轻快快松开手,却见俞思化缓缓底下脑袋。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让你这么讨厌我……”他顿了顿,“对不起。”
风一吹,抖散了许多声音,听起来像是他讲话时喉头在颤。
谢逢野张了张嘴,还是决定任由他委屈着。
坏事干尽是月老,那这份委屈就得俞思化承担。
这没错。
忽地“啪”的一声,俞思化把手里捏着的那个东西拍到谢逢野胸口上。
他本就不喜欢去装什么好性子的小少爷,但这么多年人前人后也都过来了。
这会实在绷不住。
俞思化想不明白谢逢野这是在犯什么疯病,一言不合带他下了幽都,在祖母丧礼时过来冷言嘲笑,这会又再三欺辱。
长扬笑意的脸如今冰凉一派,眼中尽是怒意。
谢逢野顺着他的手臂低头看,那是一包酥糕。
刚才尚且算是酥糕,现在只能说是碎末一团,纸角被压破,稀稀疏疏地滚落下许多渣子,顺着他胸口那些滚云文一路砸到他靴子上,再欢欢快快地在地上几个蹦跳。
同沐一片阳光下,和他嘴角那些残渣交相辉映。
紧跟着,俞思化自我反省起来:”我对不住我自己,吃饱了撑的给你送糕点吃。”
他松开手,任由那包甜糕坠地。
初见时谢逢野喜欢乱说乱做,至少还能当做他不会做人,现今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俞思化才不惯着。
“你敢砸我。”谢逢野脸色阴沉,恰遇风过曳柳,叶片婆娑。
沙沙声也躁动起来。
俞思化气急反笑:“我为何不敢砸你?”
“你预备如何,杀了我?”
谢逢野吭不了声,但还是执着地挡在原处,用这种无理又无力的方式成全他最后的猖狂。
俞思化不跟他都斗这些,先拿出手帕慢斯条理地擦了手。
白迎瑕赶过来,急急唤了声“少爷”,顺带嫌恶地朝冥王送去一发眼刀。
俞思化朝他笑:“无事,我们走吧,快到和城主约定好的时间了。”
有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他心里留根针。
他走之前,最后抬眼看了谢逢野,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待谢逢野回身看去,两人身影已消失于巷口,他抿了抿唇,没有再追上去。
再在原地站了半天,确定俞思化是不会再回来了,他才松了口气。
待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之后,他愣住了。
——俞思化生气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本就是他欠自己。
没什么好不安的。
更没什么好心虚的……
所有,他最后那一笑,果然是在嘲讽自己捡地上的东西吃。
谢逢野强行压下火头,凡人寿数何其短暂,他不跟一介凡人一般见识的。
再说了。
“都讲成意上仙姿容出尘绝伦,有掩星遮月之貌,偶尔惊鸿一瞥都能不枉此生。”
“我眼瞧着,也不过此。”
谢逢野对面,正谨慎地捧着小本本的小安听愣了,他怯生生地问:“可是……尊上,成意上仙长相如何,同我们所说之事它……”
有什么关系呢?
自当日歧崖叛仙崔木被诛,昆仑君再于浓雾中笑语轻言,最后不世天的仙箓送到了幽都。
正式将小安和阿疚归入幽都,不世天难得有了些人情味,宣称此举都是为了平定众怒,只好先委屈两位小仙官。
小安和阿疚在忘川边捧着灵篆欲哭无泪:道君甚至连末尾仙历都懒得改一下。
这诏令分明早已写好,就数着日子等今天呢!
对此,阿疚认为,道君深通玄法心怀众秒,有次安排必定尤其深意,听之便好。
小安则简单粗暴地认为:冥王挺好的呀,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他或许就是好的吧?
彼时奈何桥边热闹,鬼众们正拉着新来的生魂打探人间趣事,听了这话齐齐转头过来,面色皆为一言难尽。
有次一段铺垫,所以到遇上了事,需要找个冤大头去人间寻尊上商量的时候。
小安自然首当其冲。
随他一道同来的,还有一只妖怪。
一只狐妖。
姑娘很了不起,听闻一路从东海之滨到了如今的西川,再顺藤摸瓜找到了百安城。
最后城隍土地皆断不了她这桩冤案,只好无奈提议:“要不您下去问问幽都的各位大人?”
她自是下幽都狠狠热闹过一场,顺便和孟婆一见如故,当场拜了金兰之交,姐妹俩整日醉酒于奈何桥边,好不痛快。
看得梁辰脑瓜子突突,沉着气告诉他:“姑娘这事实在诡谲,不若还是去找我家尊上。”
她醉意之下欢快应了声好。
如此,又被送了回来。
想她千里迢迢东奔西跑,没得个结果不说,如今被带到传说中的幽都冥王面前,还被冷嘲热讽了一回。
要说,也怪她时运不利,谢逢野正是恶心着白迎瑕的关键时候。
早起还和俞思化闹了个天大的不痛快,如今小安又带了个狐妖来。
如此泼天狗血大运,实难令人展颜。
“开口闭口就是月老,你是不是喜欢他啊?”狐妖蹙着眉,头顶上的耳朵一晃一晃的,表示着主人的不耐烦。
她又问了一遍:“你们到底谁能帮我?”
“该找谁找谁,我不信佛。”谢逢野冰凉凉地拒绝。
狐妖反而笑了:“我来之前,你们幽都那个二把手也说过你会拒绝我。”
事关梁辰,谢逢野转眼看向她。
“但他还说了另一个事情。”狐妖一族皆是长眸细眼,但奇也怪哉,她脸上却没有那些优雅魅惑,反而不知是在何处摸爬滚打过,砌了一身侠女气。
“我叫白迎笑。”
谢逢野嗤笑一声:“我管你叫什么。”随即一顿,面上惊愕闪过,“你不会是那倒霉玩意的姐姐吧。”
白迎笑点了头:“我是有这么个弟弟。”
接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和谐起来。
原来,白迎笑自小被族中当做未来仙长栽培,结果剑走偏锋地栽出了一个格格不入。
小时候最喜欢那些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于是长大后就留书一封溜了出来。
本来算得顺风顺水逍遥自在,直到误入皇城。
“我真的能被气死!”即便她如今身形缥缈不明,一身力气却是真材实料的。
她“哐当”一声拍了桌子,惊醒酣睡的用玉。
“那蠢货只看了我一眼,当场就被吓丢了魂!可这能怪我吗?天道却判了我谋害凡人!害我至此!”
谢逢野听到这里,正眼看去,见白迎笑果然身魂损得厉害。
而她口中那个“蠢货”正是如今药石无医的百安城的城主家那个金贵公子。
用玉难得听懂一回,过去用爪子扒拉了几下白迎笑的绣鞋。
白迎笑弯腰去看它。
用玉:“可是他们家的人说他是因痛失所爱抑郁成疾啊。”
“笑话!”白迎笑刚想发表意见,又顿了顿,弯身下去把用玉抱到了桌子上,好让它一同参加讨论。
“痛失所爱就非要殉情而亡?就非要抑郁成疾?”白迎笑挥臂指向谢逢野,“冥王不也活得游手好闲的。”
她实在太敢说了。
这下有耳朵的,长嘴巴的都不吭声了。
谢逢野眼角抽抽,且耐着性子问:“你们如今这些妖怪,真的就,哪怕一点点敬畏之心都装不出来吗?”
白迎笑答得快:“我们装作害怕能让你们当神仙的多长几两脑花?”
小安已然把脑袋埋到了桌子下面。
还未听冥王回应什么,白迎笑接着说:“而且,听闻这城主为了给那个蠢货搞什么冥婚,要拿家中宝物出来相赠。”
“那宝物你总该知道吧,叫“参归”的。”
“不就是你百年前历了场情劫,玩丢的那颗心吗?”
白迎笑歪头问:“你隔壁那俞少爷不是去操办了吗,有什么奖赏他没告诉你?”
这姑娘太会说话了……
谢逢野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是狂风骤雨夹杂风雪霜寒。
好了,现在是个会说话的都晓得这件事了是吧。
“失魂之症好解,届时他的魂一回来,你自然就能清白,我还能把心找回来,确实不错,但……”
白迎笑爽朗道:“我亲自把那孽障白迎瑕绑来让你揍一顿,这个算在我头上,你不算乱用神力欺凌弱小。”
谢逢野满意了:“上道。”
小安仔细地记下了这次神与妖之间坑弟的重要谈话。
用玉则皱着脸问:“命比弟弟重要吗?”
白迎笑一脸莫名的看它:“那不然呢?”
用玉不理解,然后转头去问谢逢野:“可是,你昨天拒绝了城主,今天跟俞少爷吵了架,现在可要怎么插手这件事啊?”
它问得真情流露,它还是很喜欢这个给它吃住的疯子冥王的,它希望他好。
谢逢野闻言,和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得恐怖至极,“我自有办法让他先来找我开口。”
于是当晚,俞思化的屋门被一只狗爪挠开。
用玉眼泪汪汪地问说:“他说我要是劝不动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有饭吃了。”
“求求你,管管狗。”
第034章 乱场
用玉竭力扬着脑袋, 豆豆眼挂着两痕清泪,显然委屈得不得了。
俞思化更是哭笑不得,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从一只狗崽脸上见到如此委屈的神色。
一人一狗对立良久, 用玉看他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泪花泛滥地问:“是因为我们还不是朋友, 所以你不愿意让我进屋吗?”
它抽抽噎噎起来,眼见着就要开嚎。
“可是…用玉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哇。”
“我只是没想到今晚会来客人。”俞思化忍不住笑了, 蹲身下去问它,“你叫用玉?门槛有些高,我抱你进来吧?”
“但是……我这好像也没什么你能吃的, 狗能吃糖吗。”
丧事铺里屋布置得十分素净,白帘上几点墨竹,进去便只有一桌一床, 靠墙摆了柜子,满满当当塞满了书。
“狗不能吃。”用玉不懂这些,它嚼着饴糖囫囵地回:“但我是妖怪,冥王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小古,我不喜欢。”
嘎吱嘎吱。
“唔……如今他既然要同我恩断义绝, 那这个名字也是不能再用了。”
嘎吱嘎吱。
“我们用玉一族都是很讲义气的, 可是没人教过我要……”它打了个奶嗝, 长舒一口气, 莫不在乎地说,“要怎么交朋友, 所以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俞思化眼睁睁地看着桌上那些糖纸逐渐堆成小山, 实在有理由怀疑谢逢野这是派狗崽光明正大地打秋风来了。
他想了想,问道:“他让你过来劝我什么?”
用玉咂咂嘴, 腼腆道:“我给忘了嘿嘿。”
俞思化:“……”
尽管如此,他还是留下了用玉过夜,还贴心地给它准备了一团毛茸茸的小窝。
给用玉看得直呼感动,大有要当场改换契主的意思。
可它兴奋劲没能持续太久,便懊恼地垂下脑袋。
“怎么了?”俞思化背对着它给自己铺床,忽听一直絮絮叨叨有说不完话的狗崽安静了下来。
用玉垂着脑袋胡言乱语:“我已经跟他结契了,这辈子只能嫁鸡随鸡了。”
荧烛熏暖室,狗崽头上举着毛绒绒的失落。
俞思化被它逗笑,好奇道:“为什么?你们这一族不能反悔吗?”
用玉诚恳回答:“可以是可以,但我还是想帮冥王完成心愿。”
“你刚才说,你们这一族若是要帮人达成心愿,是要付出灰飞烟灭的代价。”俞思化不解,他忍不住蹲下去轻柔地抚了几下狗头,“你不害怕吗?”
用玉朝他眨了眨眼,说:“冥王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它随即想到谢逢野那般极度欺负狗的威胁行为,又晃了晃脑袋,然后用爪子撑坐起来,正经不已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可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别人达成心愿呀。”
“至于是活着还是灰飞烟灭,我也没死过呀,我为什么要害怕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呢?”
俞思化怔然片刻。
他之前见过谢逢野揣着这只巴掌大的狗崽出门遛弯,也晓得它只是一个无身无形的妖怪,如今不过是贪食人间几味香甜,才附魂魄于狗身。
可就是这般连附身都只愿意去找身死之物的妖怪,活着的意义却是用命去换一个同它毫不相关的愿望。
他眸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用玉的脑袋,温声道:“你很了不起。”
“用玉是最了不起的!”用玉欢快地露出两排小白牙,连坐姿都变得骄傲起来,似乎得此一句称赞让他重新信心满满。
“我一定能帮冥王完成心愿的!”
俞思化不喜欢背后语人,也不打算去问谢逢野有什么念念不忘的心愿,只是好奇:“他动不动就威胁你,脾气还不好,你为什么还想要帮他呢?”
“唔……”用玉砸吧砸吧嘴,严肃地思考了会,才回答:“因为他总是在难过啊。”
俞思化没料到是这种回答,惊讶道:“可是,世间每个人都会难过啊。”
“不对,他不一样。”用玉考究地摇了摇脑袋,“因为他是神仙呀,神仙的悲伤难过不会被同情,是很不值钱的东西。”
说到这,用玉骄傲地笑了起来,并且蹩手蹩脚地拍了拍自己胸脯:“但是没关系!小古,不对我现在暂时跟他绝交了,用玉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有狗会同情他!”
俞思化因这个活宝笑得合不拢嘴。
但狗崽喜怒转变得极快,还没骄傲多久就垂下耳朵:“可是,他真的很可怜啊。”
“他喜欢笑,所以大家好像都觉得他没有那么孤独。”
“他是我见过最苦的神仙。”用玉回忆着咂咂嘴,“你都不知道,他淌下来的汗都是苦的。”
话题在不知不觉见走向了岔路,俞思化扯出个笑来,无声地替狗崽把小毯子盖上。
忽地想起那个在垂垂柳荫下默声捡东西吃的影子。
阳光铺洒而下,将他那些束手无策的无家可归照得分明。
真的没有人同情吗?
他有些睡不着了。
用玉吃得有些撑,在小窝里滚来滚去地睡不着,它忽地惊喊:“我想起来了!”
俞思化翻身过来看他:“什么?”
“他让我过来劝你最好识些好歹,早点去跟他服软,多求几次,他或许能帮城主家公子治病。”
黑暗中,俞思化默了会,才说:“这确实是他能讲出来的话。”
但今夜没能给他留多少安静的时间,那只叫小古的妖怪一直在跟俞思化讲话,说得好笑逗趣,像是要将他这么些年没能真心发笑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他们一直说笑到了后半夜,翌日被敲门声响起。
俞思化原本以为是谢逢野过来了,也没注意整理头发,匆匆披了件外衫就要去开门。
想他或许是来把狗崽带回去,又将小古揣在怀里。
门外却站着一个始料未及的人。
兵将整齐列队于这条并不宽敞的窄巷,肃静无声,端的是西北大营骠骑将军的威风。
俞思争向来眉目冷冽,此刻也一如往常。
没有什么寒暄,他直接说:“父亲管不住你,兄弟管不住你,非要出来做这生意,是吗?”
同二哥俞思明不一样,这个大哥自小就一门心思跟着武师父,比同龄的孩子多出一大截沉稳。
如今去了战场历练,再回来更是一身威威神肃。
俞思化当年被收留进府时,这个大哥就不爱同他说话,现在也是,见面只有斥责。
只是他一向瞒着俞家自己能见鬼神妖怪之事,所以从府里出来开间丧事铺子实在很难解释。
或许是将军的威严太过冰凉,小古遭了冷风迎面一吹,在俞思化怀里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俞思化立刻捂了它的嘴。
这个动作引得俞思争漠然地去看,冷冷道:“自小便有咳疾,还跟这些畜生如此亲近。”
俞思化想也不想,猛地抬头说:“它不是畜生。”
自从被收养进了俞府,这算得上俞思化最出格的一次。
“玩物丧志,看看你自己如今什么样子,连衣服都穿不好。”
俞思争眼里却是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伸出手臂,上面缠着厚实的臂缚,手上也戴着手衣。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把狗给我,然后跟我回家。”
顶上厚云之外不见太阳,似有暴雨将至,一丝风都没有。
碎尘被重重地压到地上,沉闷不已。
俞思化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不可……”能。
突起一声巨响,将他最不礼貌的一个字盖下。
——隔壁的屋门炸了。
准确来说,是先断成了两截,然后下面那块像是不堪受辱一般委屈飞出来,再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俞思争。
“大哥!”
电光火石之间,俞思化喊了一声。
俞思争却连躲都没躲,抬臂挥甩,把那段木头挥开,却转头过来,眼中诧异忽现一瞬。
俞思化错开他的打量,心念自己实在越界了,俞家的人怎会在乎他这个外来者的关心。
再看旁边,残存的门框边缘还留着一只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掌。
五指娇俏合拢朝外,手腕上还悬着枚铃铛,用七彩丝带缠着。
“你别推我!”便听那只手的主人发出一声痛呼,然后一道纤瘦的身影蹦出来。
谢逢野紧跟其后,刚要张嘴说什么,人却被俞思争身边的副将拦住。
当街要伤骠骑将军,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料责骂的话还没说话,谢逢野就一把按上了他的脸,然后借力把人推开。
巷子里多出来的士兵,形容不整的俞思化,还有他面前那个冷脸男人。
这些谢逢野都看见了,但目前最重要的是:“你今天必须赔门。”
将士们:……
副将:……
真的会有这样的事?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
本以为这男子已是疯魔了,没想到那个一掌劈碎了门板的姑娘更为脱俗。
白迎笑刚想说要不是你没事弄那么多法障,我还赶着出门,这块破木头怎么会破!
接着她转头看到了俞思争,以及他脚下的门板。
然后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她是不是又伤了凡人!
这不是又得挨劈了吗!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看着刚才彪悍无比的姑娘忽地甜美笑起来,一步三挪地走到大将军面前。
“小女子一时手快,没有伤了小公子吧?”
实在是僵硬的娇柔,隐约听得几声刀剑掉落砸地。
九尺“小公子”俞思争避开一步:“我无碍。”
“你昨晚和姑娘同处一室?”俞思化难以置信地问谢逢野。
这就是所谓的深情?这就是所谓的念念不忘?
就是这么感动的小古?
还特意把狗崽赶了出来。
谢逢野质问他:“你看我像是贪恋女色的人?”
俞思化冷笑一声。
白迎笑还在不屈不挠地往俞思争那边靠:“公子你说声原谅我了,行不行嘛。”
她愁云满面地抬头望天,已经能看见雷光了!
天道这次果然也判了她的罚呢……
俞思争正忙着听老幺在说些什么,冷声喝她:“姑娘自重!”
白迎笑匆匆瞥了眼天色,只要赶在降罚之前让这个凡人原谅,可散雷劈。
这是天道唯一的慈悲了,她不能同时受两道罚。
她连忙说:“我也想重啊,您就……”
“——老子喜欢男人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谢逢野笑得火冒三丈,当街怒问。
当年情劫如何,你个姻缘神还不清楚吗?
俞思争挡着白迎笑,惊诧地问俞思化:“为什么你会知道?”
俞思化来不及回答大哥,只是凉薄地看谢逢野:“不过都是你一家之言罢了,若你当真心,也不至于……”
他说不下去,准备抱着小古离开,俞思争摆开白迎笑的纠缠要去拉他:“把狗给我,然后跟我回去!”
谢逢野调转撒气对象:“凭什么给你?”
白迎笑在他们中间艰难地插话:“大哥,你先说原谅我了行吗!”
俞思争侧身让开那个姑娘的手,冷眉去看谢逢野:“凭我能管他。”
“你能管它?”居然敢抢冥王殿的狗,谢逢野好笑道,“你不如问问它,它是谁的东西!”
他还没想到如今有人当街抢狗,方才竟顾着跟白迎笑吵嘴了,都没听面前这位是哪根葱。
俞思争没有回答,统帅三军的将军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已然被他弄糟了。
本来只是答应父亲一定能带弟弟回家吃饭,结果看他穿着单薄恐怕生凉,没能注意语气已是错误开场。
看方才小幺那个神情,跟这男子必有渊源。
他知道这人叫谢逢野,开了个赔本的姻缘铺子。
现在还知道了他喜欢男子,而小幺方才那声质问又是为什么?
父亲和二弟说过,小幺有个心属之人迟迟没有说亲。
难道他们两人……
俞思争缓缓转头,将军眼中杀意迸现,眸光锐利如鹰。
坏事了。
他常年在北疆疏于看顾家事,小幺如今喜欢男子不说,还喜欢了个这般放肆浪荡之徒。
如何了得!
他将佩刀一寸寸地拔了出来,沉声问:“你说,谁是东西?”
俞思化:?
谢逢野面向他挑衅笑道:“怎么,是要打?”
俞思争横刀而立:“那就……”
“——那就都别活了!老娘杀了你啊!”“娇弱”的白迎笑劝说未成,抽出靴中双刃朝俞思争扑了过去。
小古缩在俞思化怀里,叹为观止。
“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大家都好生气哦。”它仰头问俞思化,“他们在吵什么?”
俞思化僵着脸摇头:“不是人间该有的对话。
第035章 暴雨
俞思争没和谢逢野真的打起来。
“大哥!”
俞思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喊一声, 对于这个从不亲近的大哥能有这样的效果。
好在,他赶在事情发展得更为严重之前喊住了几人。
这声炸开时,谢逢野才用着小古熟悉不已的手法揪住了白迎笑。
当场用行动证明了:莫要说贪恋女色, 便是怜香惜玉都是没有的。
俞思化喊停了大哥之后,忽听一声熟悉雷鸣, 抬头去看和当时荒村之中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面前这个姑娘,先前瞧得匆忙没来得及看清, 如今才见她身后正扬着数条尾巴,且其头并进,一同宣示着主人的愤怒。
是妖怪么。
狐妖?又是狐妖?
她刚才在说什么……让俞思争原谅她。
“大哥。”俞思化略略想过, 然后叹了口气,最先做出和解,“今日是我不对。”
谢逢野看俞思化:“大哥?”
俞思化不理他, 接着说:“姑娘苦苦哀求了半天你没听着,便请你费力说声原谅她了吧。”
俞思争闻言,握着长刀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紧。
若是早些,小幺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俞思争肯定是要当场收手的。
可如今才吵过一场,他越是这般平静冷淡, 俞思争就听得愈发痛心。
既已是怒言责问过这个谢逢野, 如今还要护着那个姑娘的体面。
这就是爱屋及乌吗……
小幺何时在家中展示过这么温和的一面, 又何曾对他们如此乖顺过!
如今居然要他为了这种难堪之事低头。
“你还要护着!”
明明是想要借助兄长的身份来给小幺撑腰, 但是俞思争这个话知说一半的毛病注定让他言不由衷。
俞思化被凶得气闷,他抱紧小古冷冷地说, “大哥这般身份, 难道当真要在街头巷尾闹开才罢?”
乌云滚滚炸雷在顶,白迎笑被踢得双脚离地, 急得要回身去咬谢逢野。
谢逢野险险避开,皱眉问:“疯了你!你是狗来的?!”
闹仗一场,巷里随行而来的将士们迈腿准备出来,又回去,又出来,又回去。
如此循环几回才确认了:似乎是将军家事,他们也不好阻拦。
但那黑衣公子怎能如此对姑娘说话!
比他们这些行伍之人都不斯文。
“我接受你的道歉。”俞思争说得生硬,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白迎笑接下来的怒吼。
她顾不得自己还被冥王提在半空,朝着俞思争感恩地挤出几点泪花。
“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凡人了!”
墨云沉沉地压下来,水汽已带着万分迫人之感先至,能见檐角有寒鸦为了避雨振翅而非,略过寂静小巷。
军将们傻眼了,又是几声哐哐当当的武器坠地之声。
谢逢野一眼难尽地盯着自己的手心,费力想确认自己是在揪着个什么东西。
惊雷无缘降于人间,暴雨可以。
雨幕成串连接,灰蒙蒙一片铺天盖地而来,水珠飞溅朝递送着源源不断的尘土气味。
秋雨暴躁如斯,将方才那场热闹浇了个底儿透。
“所以你说的是狗?”
雨帘挂在外边,时不时送进三两水珠碎在青石地上。
俞思争避开脚边水渍,又往里面移了些,好让衣摆尽可能地保持干净。
且顺其自然地离小幺近了些,还能慢慢筹谋该如何叫他乖乖回家吃饭。
暴雨忽至,强大的天地之力不可抗拒,瞬时让他们团结了起来,恰好那连门头都没有的铺子就在面前。
俞思化原以为避雨这件事,至少大哥会选自己这间铺子,没想到他横眉扬首进了谢逢野那间,顺带把自己的兵将也带了进去。
这会白迎笑正抱着小古在角落擦毛,将士们在院子中围着檐角排列。
听俞思争如此发问,俞思化瞧过去。
谢逢野就大咧咧地靠窗而站,任由外间风吹雨打,他兀自岿然不动。
雨水从他脸侧滴落,砸到衣襟上,隐入玄黑衣衫之中。
谢逢野被问得火大:“不然在你看来,这里还有几只狗?”
他让梁辰查过俞思化,自然连带他家这个大哥也一并查了,说是少年英勇出战便勇冠三侯,以骁勇之名震慑外敌,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梁辰说,人间的史册上是这么讲俞思争的。
谢逢野看他,该是马骑多了,顺带把脑花也给摇匀了。
大清早跑来耍了好一通威风,还拦着他出门。
几缕头发被雨水粘在脸侧,谢逢野烦躁地顺着脸抹了一把,转眼珠往旁边去看。
正好撞上俞思化的目光。
闹什么贪恋女色的幺蛾子,吵什么莫名其妙的架,这些都不如正事重要。
这傻子将军在恼什么谢逢野不晓得,但俞玉兰的烦闷他还是能猜出来的。
约莫是小古那个嘴碎的拉着人说了些怪话,现在俞思化定是把自己当成个心猿意马的人了。
天大地大,唯有这个污名,谢逢野不愿背。
他不要让柴江意听见半分不好的话。
于是指向白迎笑:“她,就是俞少爷新招的那个狐媚管家的姐姐,来寻亲的,迷了路才找到我这里。”
俞思争:“狐媚?”
白迎笑:“寻亲?”
“不要再插话了!”
外间雨势不见小,屋里炸开谢逢野和俞思化的这句异口同声。
一个忙着去城主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因为猝然恼怒正暗自羞愧。
总之,两份燥意撞到了一处,震慑效果十分不错。
谢逢野滑眼去看俞思化,他睫毛跟着雨滴砸进窗棂的声音点着:“我不过是因心情不好言语上冒犯过俞少爷,缺不想,你竟然要毁我声名。”
说罢,他便势在必得地牵起嘴角,等个道歉。
俞思化感受到了他这股莫名的骄傲快意,垂下眼去说:“待雨停,一道去城主府上吧。”
给个台阶,要么就一道顺坡下了。
谢逢野眯了眯眼:“谁说我要去了?还有,你辱我清白的事就这么算了?”
他就颔首等着,等俞思化挑拣前些时候受气的话来说。
他面上努力做着受害者的无辜,心中却不尽然。
谢逢野心声道:我看看你当着这一屋子人,还怎么装你的乖巧小少爷?
还玉兰。
分明就是朵黑心兰。
他要是敢说祖母柴江书,谢逢野就问他柴江书身死之时这个乖孙何在?
他要是敢拿昨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来说事,谢逢野就……
就……
就把一屋子人都灭口!
月老也别历劫了,趁早回不世天才是。
俞思化不知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看向谢逢野的眼神也说不上和善。
他避开了所有选择,平淡说:“是我误会了,原来你不想去。”
谢逢野:?
俞思化是明白如何能制住谢逢野的,他就是这样别扭,尤其是越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明明一句话能干脆利落讲完,偏偏要撑着那些面子,弯弯绕绕说许多。
最后反倒让自己那些心思无处可藏。
俞思化虽然不知道冥王这些日子在恼什么,但如今他想要去城主家是事实。
而且让小古过来已算得上他另一种方式的纡尊降贵,那就说明这件事单凭他自己还做不成。
能让谢逢野少发些疯,或许还能帮一帮城主,何乐而不为。
俞思化想到这处,当着俞思争惊诧不已的脸色,轻声细语面含淡笑地问:“你去还是不去?”
雨声燥燥,谢逢野不想说话,手背上青筋浮动。
偏他站在光里,再加上衣服沾水贴身,手臂上起起伏伏的线条把他的情绪传达到位,不悦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俞思化面色平静地迎着谢逢野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说话。”
“……去。”
野欲言又止地紧了紧牙,但想起白迎笑说的城主要拿“参归”来做赠礼,他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要压下去。
本来,他和青岁同出一脉,不该有这般能被压制法力的事情,偏偏他那场情劫弄丢了人不讲,还阴差阳错把心给丢了。
如今他足足失了大半修为,几次打得凶狠亦或是需要如江如海的法力时,谢逢野都察觉到魂台之中干竭之势。
也就是说,每次干架他都在把自己往榨干了逼。
也就是说,不把心取回来,他拿什么等成意历劫回姻缘府之后把他打个腿断?
至于自己那颗心。
他也知道在城主良氏家里,但怪就怪在那府院他进不去。
冥王上天入地,无有不可临身之处——除了姻缘府和百安城的城主家。
实在很难不怀疑此事跟月老有关。
若是前去查明,月老就是困了他取心的人。
那他们之间的这些仇怨可算是海了去了!
素未谋面之人,断你情缘,还封住取心之路。
封心锁爱是吧。
谢逢野似笑非笑地说:“那雨停便一道同去吧,小少爷。”
俞思化嘴角笑意一晃而过:“行啊,我相信城主会很开心的。谢掌柜。”
谢逢野冷冷地瞥了一眼,往俞思化身边行过,擦肩时又快又轻地讽道:“书生狂徒。”
未料俞思化反应极快,面上笑得不露半点纰漏,旋身装作要去看小古,顺带让笑眼划过谢逢野。
“浪子庸才。”
谢逢野顿了脚步,缓缓转身回来:“你是真敢说啊。”
俞思化笑弯了眼:“你敢听我就敢说。”
谢逢野:……
两人在雨声淅沥的屋中相顾而立,笑中自带各式刀枪斧戟,上演着无声的血影刀光。
俞思争对于这种杀气可谓十分熟悉,但这种杀气出现在这里是应当的吗?
“小幺……化,你和他?”俞思争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
未防大哥又开始胡思乱想,俞思化先回答道:“是朋友。”
谢逢野笑开了脸,晃着酒窝讲:“这可不好说。”
俞思化还气着他隐瞒祖母去向之事,心想即便再怎么样,总该说明一声祖母和银立之事,可冥王非但一字不提,反而处处挑衅作妖。
圣人有云:捏人短处做要挟不公道,也不正义。
但用这种方式去对待不快之事。
会很爽。
俞思化整顿好表情:“既然我们非亲非故,我又忽然想起,城主昨日说叫我独自前往便好,要么谢掌柜还是……”
谢逢野倏地面向俞思争做自我介绍:“大哥你好,我是和你素未谋面的,你的宝贝弟弟的,短暂一生中,唯一交到的,以后也不知能不能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真诚,眸含热光,旋即冷了下来,转头对俞思化讲:“不要等雨停了,我有伞,朋友你去换身衣裳,我们这就走。”
俞思化点头同意:“好的,朋友。”
两人各自离开,留下屋里其他人面面相觑。
白迎笑看得开心,终于在谢逢野离开之后捂着肚子笑起来。
俞思争不解地看过去。
她含着泪花解释道:“我以前养了只狗。”又朝小古伸出手去比划了一下。
“嗯……比你还稍微大一些。”
俞思争不解:“那又如何?”
白迎笑哈哈道:“我就是这么训它的,它想跟着我去骑云……马玩,我就威胁它你不乖乖吃饭,哪都别去。”
隔壁那小公子不就是这般?
她昨日才来便知冥王比谁都想去城主家,又放不下恨意,又放不下身段。
如今被制得如此服帖!
水汽触地腾成白雾,无声地淌成各种形状,缭绕奔涌着,氤氤氲氲绕在众人心头。
训狗啊。
是有点像……
第036章 城主(一更)
谢逢野和俞思化各自换好了衣服便走, 去时各撑一把伞,并肩步入雨幕中。
听起来是生意上的事情,俞思争虽然不赞同小幺离家, 但也不会贸然去干涉他做生意。
伟岸挺拔的将军背影在漏风漏雨的丧事铺里显得有些惆怅。
待到雨停,副将上前来询问要去何处。
俞思争便带着一行人原路回府, 他此番回来遇上祖母凶礼,蒙皇恩宽限, 允他带兵进城,亦容他在家乡多待一些时日。
可这样的宽限不是无止境的,他迟早还是要去皇城回禀军情, 再班师返回边疆。
此去之后再返故里,不知是何年月。
光是想到这个,就让他眉眼难展, 更何况,那个行事不俗的姑娘也要跟着自己一道回府。
他看着在身边沉浸于雨后清新风光而雀跃欢欣的人,忽地想起那叫谢逢野的说小幺损他清白。
虽然现下不知为何小幺要那般冷言质问,且两人又这么不说清楚离去。
那么他作为俞思化的长兄,该是替他向姑娘稍作赔罪。
没想到白迎笑听过之后疑惑地转头过来,顺带换了只手抱小古, 好让它避开街巷屋檐上和树枝中随时会砸落下来的水珠。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俞思争偏头看她:“不值得……生气吗?”
难道这姑娘如此大义通透, 可将声名当做俗物?
他悄悄在心中如此惊叹。
“对啊, 不值得。”白迎笑低头避开路上的水坑, “被叫声狐狸精而已,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狐仙一族生来骨子里都带着魅, 皮相上揉了娇艳做妆, 便是再云淡风轻地一眼,被他人瞧去都是含情脉脉。
美貌是恩赐, 也能成为负累。
若是能因是误解而动怒,只怕他们族上都剩不了几只狐狸了吧。
“……姑娘果然和世俗格格不入。”俞思争夸赞道,然后再严谨地说,“我方才听得明白,思化他没有用这般粗俗之话来说你。”
“我说你也是,张口闭口都是弟弟,如今人不在面前就能口舌利落起来,早干嘛去了?”白迎笑眯着眼停下步子来打量他,“看你在那凶神恶煞的似要当场绑了他回家,哪有这么疼爱弟弟的?”
就算白迎笑现在这么一本正经地教训人,也实在难以掩盖她先前砸门拔刀之举,但既然涉及同兄弟相处的事情,俞思争难免也跟着正色肃容起来。
“听姑娘此言,定是精通同辈相处之道。”
他在诚心请教,白迎笑也在诚心回答:“我还好,我弟弟没你家这个听话,反正他要是捣乱我就揍他,不过呢,总归都是兄弟姐妹,拳脚之上自然是要留些力气的,有时候打打闹闹地反而能增添感情。”
俞思争若有所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白迎笑接着说:“我其实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上回掰折了他两只胳膊,他一气之下就跑了。”
说完还安慰地朝俞思争笑笑:“没事,他也做不好管家,我寻找机会就带他走,不会给你们府上添什么麻烦。”
俞思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
百安城整座城市依山而上,城主良氏府衙以及居所都在一处,围建于城顶。
泉涌潺潺分流成数道淌过各横石桥,再汇于最外面的护城河中。
远远看去,此城层层叠叠环曲绕直,下面青松障柳,上面高翠映苔。
中间薄云浮动处,灰雁翔风,鸣声亮了半边天穹。
此时雨后晴光艳艳,古城风物尽数潇洒于秋风,熠熠生辉。
他们一路行过垂柳蘸雨的小巷,东行通过绕城主路,在平定祠前上了青砖阶梯,曲折几绕直上踏入落仙道,最后于一街宽阔闹市前停了步。
不好空手过去,城主府院在得远,此处是最后一条能买得到东西的街道了。
总归良氏家大业大,缺不了什么,如今真是秋雨见寒,不若带一提暖烘烘的糕点过去。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的吗?”俞思化站在糕点摊前,隔着蒸笼烟气去看谢逢野,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热腾腾的糕点不讲话。
俞思化又迟疑地问:“你……要吃吗?”
“真是多谢关心。”谢逢野说,“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在想要不要杀了做灭口。”
俞思化眼角抽抽:“那你慢慢想。”
他本以为,谢逢野不过是方才迫不得已之下才挤出来好声好气的几句话。
但俞思化能察觉到他那些将出未出的怒意,但现在还能有心思拐着弯骂人。
挺好的,俞思化再朝他点点头。
谢逢野脸色还沉着,敷衍地朝他扬扬下巴,压着嘴角不想理他。
俞思化深觉自己过分了些,压低了些声音:“若是此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开口就是了。”
谢逢野扯扯唇,眼里没什么实在笑意:“俞少爷客气了不是?哪有能用得着你的地方。”
“小公子,您的甜糕!”摊主将东西包好了递过来,笑意温暖。
俞思化朝他回笑:“多谢。”
俨然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让谢逢野看得眼睛疼:“装模作样。”
俞思化剜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自个迈腿离开,身后很快便响起了不情不愿的脚步声。
他只管在前面埋头走,小声抱怨:“就你嘴巴最硬,有本事别跟来。”
“我听到了。”谢逢野很快便不爽地提醒他。
他们路上再没耽搁什么,一路来到城主府门前,早有府中管事带着仆从若干在外等候。
还有数步距离,谢逢野一路看着这道自己从没成功进去过的府院,步子逐渐放缓了些。
自他情劫之后,良府外就被罩了层厚实法障,阻挠之意自是不用明说。
就算他细探其中法力源头,也查不着。
百年时间,已经让谢逢野从一开始的隐怒到了无奈。
如今再来,他还是不出意外地被拦住了。
他狠狠地碾过脚下那方无辜砖石,咬着牙停下了步子。
俞思化立时回身问他:“怎么了?”
谢逢野不理会他,回想当日沐风历劫之后,他可以在人间暗放真龙之威。
但不得不说,青岁的禁制下得足够彻底,如今的他想再驱使魂台中那些浩然灵力,相当费劲。
除非怒火使然,气急之境。
气急。
谢逢野凉凉笑着看向俞思化,还有什么能比月老站在面前更让他火大的?
俞思化瞧不明白他这奇怪的目光又准备做什么妖,但身后管事已然带人迎了过来,他又问了一声,谢逢野还是不做回答,就见他抬手伸指朝前一探。
好似面前那空空如也的地上有什么重如千斤的东西,他这根指头抬得费力又……诡异。
不过眨眼时间,不知疾风从何而来,掀着谢逢野衣袖狂摆,隐隐可觉脚下的地在晃动。
俞思化也看清了谢逢野在做什么。
整座良府都被一屏竹青色光面罩得严丝合缝,屏障上似有水波在浅浅晃动,折射光彩,粼粼浮彩跃动于墙面檐上。
而谢逢野指尖一点绛红,正在使劲撑破这道水青波光,相触的地方,一道道波纹正在迅速推叠漾开,再散进巨大的法障中。
这道法障巨大而又难以撼动,谢逢野那点灵光,好似渊渊沉海中一点稍纵即逝的桃花源,寂寂无力地绽着最后那丝残红色。
此刻俞思化在里,如此震撼之景下,他不合时宜地发现这法障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同色。
再抬眼去看,天青色灵动净透,铺在谢逢野面前,让他的脸色瞧起来更添几分青黑。
冥王现在极度不悦,全都写在脸上。
凝万世清韵,沉百世浮念。
谢逢野深深呼吸一口,看向俞思化,沉沉呼吸:“浮念台,果然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劳驾移步过来一下。”寒热本就不能兼容,谢逢野相克便生炎火炙烤之感。
谢逢野收回手来甩起来。
“如你所见,我过不去。”然后再维持着耐心说明,“若是俞少爷不介意,你过来些,我跟着你,就能进去。”
俞思化点了头,方才他是瞧见了冥王有多费力,这下也不想耽搁,直走到脚尖快挨上脚尖,才旋身回去。
“这样够近了吗?”
“很近了。”谢逢野说话像是嚼着冰碴子,张口就往外扬着寒意,“再近些都快捅我心口上了。”
冥王这些日子是喜欢说些这种难以听懂的话,俞思化选择性耳聋过后,朝管事寒暄一二,跟着一道进府去。
“昨日前来,已安排妥当,但我还是想劝良城主莫要放弃医治公子,若是……想他二人虽然在阳间有缘无分,即便有人闲先走,定也会因舍不得而徘徊苦等。”
“想来,那位姑娘也是希望公子能长安康健地活在世上的。”俞思化再三强调,“此来就当冲喜吧。”
昨日俞思化虽然带着家中仆役和白迎瑕一道过来,但也没急着将所谓冥婚真正操办起来,只是将一应物什先放于府中,讲要待一个黄道吉日。
其实他和老城主心知肚明,哪里是要等什么适合的日子,只是因为公子还没断气罢了。
城主自然也是答应了,只说小小地办一场,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但今日前来,便瞧府上众人面上已然不见先前那些沉郁。
俞思化试探地问老管事:“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管事点头笑道:“公子不知,昨天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仙人,说是能救我家公子啊。”
俞思化皱眉问:“仙人?”
“谁说不是呢!”管事是当真开心,笑得眼底尽是笑纹。
“您也知道我家祠堂中一直供着尊石像。”
俞思化点头,这事还是俞思明说给他听的。
说之前百安城曾遭动荡,还闹了场极为厉害的饥荒,彼时城中尚未有城主,良氏也不过是这一代较为有名的世家。
只是后来城中突然是出了个英雄,在外联合将军,在内携手良氏少主,他们在饥荒中抚慰民心,可谓是惺惺相惜。
最终平定的乱局,成就了两位英雄。
俞思明说这位英雄是祖母的弟弟,但他们这一辈也要唤他一声祖父。
——据说他是入赘进的柴家。
后来柴氏改姓,同他也有关系。
良氏自那场乱局后受封当了城主,而祠堂里也始终供着当年那个对自家先辈有过救命之恩的英雄。
据说这石像乃是先城主亲自雕刻,因着饱含感念之心,所以雕得惟妙惟肖。
至今,那尊石像在良家后辈供奉之时,都是受的头香,可见良家对他尊重至极。
听管事的说,昨日便是来了一位公子,自称当年那位英雄的后辈,云游至此。
如今的他潜心修炼,已算得上半步仙人,更是卜卦算得良家有难,所以不请自来相帮。
俞思化是听明白了,但还是觉得不对劲。
想二哥曾说过,当年乱局之后那位人物就消失了,还让祖母等了许多年。
如今从何处凭空冒了个后辈出来?
他维持着笑,点头道:“既如此,还是劳烦管事的代为引路,我也想见见他,就当长长见识了。”
“少年您客气了。”俞良两家本就因为祖上这些交情亲厚非常,如今俞家小少爷还愿意如此和善相助,更是两家缘分的延续。
岂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
“您也是咱们府的贵人啊。”管事的感慨道,“要说起那位公子啊,身段可真是潇洒绰约,颇有大侠之风,举手顿足也可感威风气势。”
“长得……”管事的偏头瞧到一直跟在俞思化身后的那位黑衣公子,当即眼睛一亮。
“长得就跟它似的。”
谢逢野没有半分惊诧之色,毕竟当年如何,他比谁都清楚。
只有一件事他不信:说什么诚心满满饱含感恩雕刻石塑。
当年的良氏少主分明就是一个沉迷于石刻的二愣子,天塌下来都学不会感恩二字如何写的人。
雕石刻纪念他谢逢野?
冥王殿冷冷扬笑不语。
俞思化:?
管事接着还摇了摇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虽然那小公子长得确实有些一言难尽,但身姿是脱俗的呀。”
谢逢野没能反应过来这个一言难尽,才发觉、现管事那根目光是绕过了他,看向他身后那个蟾蜍石雕。
再辅以声情并茂地说明:“这尊蟾蜍也是先家主所刻,可见他对兄弟感怀之情有多么深厚。”
第037章 意来(二更)
管事引着他们进了正厅, 奉好茶便请稍作片刻。
直到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俞思化才对谢逢野说:“时间应该足够,冥王若有要紧事, 便去吧。”
谢逢野正盯着窗边那盆素玉色海棠出神,听了这话嗤笑道:“现在又知道我是冥王了?”
说罢, 还是将魔爪伸向花茎,揪得一窗台瓣叶飘零。
他嗑瓜子似的捧着花瓣, 自顾自嚼起来。
“我没什么事,就想跟你来凑凑热闹,也顺便看看你这小少爷是如何长袖善舞地游走于权贵之间的。”
俞思化抿了抿嘴角:“这好像, 不是个什么很好的词。”
谢逢野挑眉反问他:“难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一记秋风肃杀穿堂而入,吹帘掀帐,厅内再也无人说话。
俞思化转过脸来, 心道:再管这个神仙,自己就是有病。
直到外面脚步声渐近,俞思化率先站起身来,谢逢野就嚼着花瓣坐在原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门边。
见来人不过三五个,在最前面的是个眉目英朗的中年男人, 眼底挂着乌青疲色, 但脸上又隐隐能见红光。可想管事所说那“仙人”的到来, 确实给了这个父亲不少希望。
又瞧他嘴上挂了一排修理齐整的胡子, 显然十分在意仪容整洁。但身穿墨色直坠长袍,打眼瞧去好似道家人, 还用玉腰带收了身, 脖子上还挂着菩提子。
病急乱投医,情急乱拜佛。
看起来信仰有些复杂, 想来也是因为自家公子之事,怕是哪路神仙都求过了。
听俞思化朝他喊了声伯父,谢逢野就晓得这便是如今的百安城城主,良叶。
谢逢野还想接着往良叶身后瞧,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假扮当年的山蛮子后代。
奈何良叶身量太高,谢逢野只能瞧见一团被粗棉布巾裹着的发冠。
“这位是?”
谢逢野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良叶倒也不是个会拿权势压人的,不去强行要求定要对他毕恭毕敬,这点倒和他们族上先家主很像。
见有人坐着打量他,想来应当是跟自己这个小世侄一道过来的,所以朝俞思化和煦发问。
“他是……”
“是城主你请我来的呀,让我来给你家小公子办冥婚。”谢逢野站起身来。
良叶稍稍做愣怔,去看身旁的管事。
这谢掌柜不是拒绝了吗
管事的也是一头雾水。
俞思化也转头看他要怎么说,见谢逢野一改常态地轻松笑起,好似全然不记得当时曾冷脸拒绝城主家仆的事情。
“当日是我糊涂了,才醒过来贸然见着有人上门相谈,还以为是拿我取乐,这不,听到是城主亲自有求,我这不就巴巴地过来了。”
只要他自己不别扭,他就不在乎。
“冥婚呐。”谢逢野边说便绕过几人,看向良叶身后那个人,“我很熟的,帮帮你呀?”
他挑着眼尾往那人身上一通乱扫,再热络地问:“这位如何称呼?”
管事的说得还是太过含蓄了些,此人实在貌丑,像是□□成精之前被按扁脸。
眼睛嘴巴眉毛敷衍地铺在脸上,乍看去好似个年岁已高的砧板。
那人有些本事,但不多,面上约莫觉察出身前这个或许是同行中人,面上和善稍隐去一瞬,才重新笑起来。
“贫道法名光如。”
*
“那是个熊妖。”俞思化平静地说,没有加半分询问的意味。
毕竟那圆耳腥臭实在遮挡不住。
谢逢野说起冥婚,那光如道人立时抢先说需要等午后阳气正好,借姻缘为道,以冥婚之名给公子冲喜。
连着做法三日,定能有大收效。
他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冥婚说做冲喜,然只是在公子身边摆些红绸喜烛,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有过大损害的事情。
且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定能让公子醒转过来,良叶自然同意了。
末了又问俞思化和谢逢野可能一道相助,也得了答应。
之后光如才说还有时辰方位需要去按时定下,当下忙不得闲聊。
全然已经端上了城主祖父的救命恩人后代的姿态。
谢逢野更是大度地向他摆手,“你且去吧,这里不用你陪着了。”
良叶:……
到底谁是家主。
如此定下三日做法,从明日午后开始,良叶询问二人可要在府中休息。
谢逢野只说之后再看,今日想逛逛城主家宅。
又拿出先前在俞府中那套说辞: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没见过这般大的宅院,想切身行走其间。
甚至考虑到城主如今的心态,不忘拉扯了一波感情。
“想来,公子同我该是一般年纪,正是年华尚好的时候……好在有光如道人相助。”
这话说得良叶很受用,自然应允了让他好好逛逛。
俞思化在心中感慨,谢逢野是晓得如何一招吃遍天下的人。
但他还是跟着谢逢野一道出来了。
“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妖怪。”谢逢野背着手在良府上闲庭散步,时不时转头到处看看。
俞思化明白他如今还是不愿意跟自己好好说话。
“他也不是城主的恩人。”
更不是祖母等了多年的那人的后代。
俞思化自认在冥王面前无用,可他听过英雄事迹,怎好眼睁睁看着英魂受辱。
“他是个骗子。”
谢逢野顿了顿脚步,转头去问他:“你用不着这么在背后跟我告状诉委屈,我何时在你心里成了扬善除恶的人?”
“你既然这么清楚,又正直,为什么不自己去跟城主说?”
俞思化明白他这是又开始恼了,尽量将声音放轻:“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你觉得。”谢逢野嗤笑道,“只要你想了,就能说,说过我便要去做?”
就算,老怪物说过,俞思化和成意不能一概而论,但他实在做不到将这两个人分开对待。
每每稍有矛盾,他总是难以自抑地想起当年情劫之后疯魔一般上天入地去寻的时候。
虽然神仙信仰另一个神仙本就是极其嘲讽的事情,但他曾经也虔诚地信过姻缘神。
他也曾狼狈而谨慎地迈上姻缘府的仙阶。
可得到的结局是什么。
“幽都冥王情劫出了纰漏,成意上仙已代为补过,砍断了您的命缘线,此后孽缘可了。”
浮念台上,姻缘府的小仙倌是这么同谢逢野说的。
当日彩云无言缭绕,荡下死寂昏色,轻柔又残忍地拂落谢逢野心头最后一丝希冀。
他像是听不懂了话,明白不了道理。
问了再多遍都是这样的结果。
代为补过。
孽缘。
就记得重复不变的回答如同枯藤垂枝,给天地万物缀上一层灰败。
此后这句回答钝刀割肉一般划了谢逢野多年。
现如今,那人就在面前,还是这般喜欢先入为主。
谢逢野从来都没有过好脾气。
“你不过是俞家收留的一个小乞丐,不过是异于常人能鬼神罢了,不敬神不惧鬼的,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了?”
“你告诉我,凭什么凡事都是你觉得就可以?”
百年怨愤积攒溃堤,尽数发泄于此时,冲破这院凉秋。
待谢逢野意识到时,话已出了口。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怔然一瞬,然后强行压下那些不该出现的悔意。
俞思化只觉得像是被冰水从头到位浇了个透,凉到肺腑里,衣衫鞋袜全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把他所有藏于心底的不堪通通勾勒出来,无处遁形。
风过回廊,卷起片片落叶擦地而去,气氛凝滞。
管事寻了过来,打破这般不悦。
“家主询问二位公子可要留下来用饭?”
俞思化长睫遮住了瞳孔中破碎的情绪,嘴巴不知所措地扬了扬,才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来。
“我就不了。”俞思化轻声道,“劳驾管事同伯父说一声,我明早再来。”
谢逢野却不肯如此让人逃走,他此刻心中满是恶劣的快意。
难受吗?
难受就对了。
可如今你这些不堪,连我当年的万分之一都没有。
“说不了几句就要红眼,既然喜欢上赶着做那主持公道的人,就要受得起这些委屈。”
俞思化缓缓抬脸问他:“我何曾主持过什么公道?”
他略张了张口,缓解了些嘴里的苦涩。
“我只是一个人,有血有肉不懂规矩,会犯错的人,我只是觉得遇见不对的事,若是自己解决不了,就该去找更厉害的人。”
“我没有因为认识你而沾沾自喜,更没有想要让你去做什么来耀武扬威,我甚至都怕说错话,至今不敢问一句祖母和银立。”
“你说的这些,何曾有人问过我可愿意!”俞思化眨了眨眼,压下许多酸意,“如果叫我来选,我宁愿看不见你们,更看不见你。”
管事被他俩吵得愣怔了,无措地在原地问:“两位公子……这是。”
俞思化匆匆朝管事说:“告辞。”
他没顾得上看谢逢野是什么神色,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城中的平定祠前了。
夕阳放着血色,赤红刺目,地平线上一丝云都没有,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他抿着嘴一步步往回走,到了岔路口,心知再往前就是俞府。
里面有大哥二哥,还有父亲,但那是俞家。
还有新来的白迎瑕。
昨日见他同谢逢野吵了一架,俞思化便寻了借口让他在家中整理银立留下的府务。
一则为了让他俩少见面,免得白迎瑕再出什么性命之忧。二则……冥王近来时常透着心里憔悴之感,他好像为了寻找那个爱人什么都能做。
如今行人归家,人潮嚷嚷,剩着他留在原处。
神仙是会唾弃凡人的呀。
那么,被唾弃的那个人该有多糟糕啊。
俞思化抿着嘴巴,不愿再想下去。
小安找到他时,地上的草已经被踢得零碎不堪了。
俞少爷家也不回,就在风口里拿着路边野草泄愤呢。
“小少爷。”小安过去问,“您看到我们尊上了吗,我寻不着他的灵气了。”
“看不见。”俞思化低着下巴,“约莫是死哪条道上了。”
小安听得脸皮一僵——这得是闹了多大的别扭。
又是多么深厚的缘分才能让月老失了记忆还能和冥王如此剑拔弩张。
俞思化忽地转头问:“是不是做神仙的就是很讨厌我这样的凡人?”
小安笑容惨淡:心说冥王他是对您有意见,这事三界都是知道的呀……
而且,他苦于昆仑君下的封口咒,无法当面告诉上仙他的真实身份。
就算能他也不会去做的,这样岂不就破了上仙的劫吗?
上仙若是此劫伤了神魂,他们这些小仙可万死难辞其咎。
但是……上头的人发火,向来是下头的人遭殃。
尊上可不能这么气下去,那就只好先从小少爷入手了……
小安好一番思量,没来得及多说。
俞思化看他艰难地摇摇头,便不再问下去,只说:“反正,冥王是恨我入骨了。”
他说完还自嘲地笑笑:“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小安只觉得面前这个成意上仙十分陌生,想当年不世天灵云深处,他跟着道君去老祖灵殿听禅路上,也曾远远地见过一回成意上仙。
彼时光照玉台,上仙独身步入清云高风之中,一袭青衫流转如寒霜。
他就站在那,融不进热闹天光,像是叫人不忍打扰的短暂朝露。
小安现在当面瞧着,仙人落入红尘,有了嗔痴喜乐。
好像上仙才鲜活了起来。
他之前太冷了,像是万般缘法里最克制清醒的一根钉。
那般活着,该有多孤独呀……
“其实吧……”小安努力地组织语言,“尊上他不是讨厌你 ,是有个叫成意的神仙,尊上可能是把你当做他了。”
小安暗自骄傲:我不能拆破上仙的身份,但我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故事。
连造口业都不算!
聪明!
*
“既然尊上的心就在此处,要不我们硬抢吧。”梁辰靠着墙,止不住地揉额心。
他被匆匆招来不说,还是用的血召。
尊上从未用过如此诏令,以血为祭,向来只发生在生死攸关之时。
谢逢野怀里攒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叶子,不耐烦地嚼着说:“现在就是生死攸关。”
成意的法障稳稳地罩在良府上头,将里外一分为二,谢逢野在外面时,尚且能够动些灵力。
如今人在里面,揉揉指头,烟气都搓不出来一丝。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出不去了这个问题。
“你以为我不想直接抢?”谢逢野说,“他把参归收在密室里,那密室外面还有层法障呢。”
“护得那么严实。”他说得沧桑非常,“我真的不晓得成意是有多恨我。”
可不论谢逢野再如何回忆,他都是没见过这个月老的,更别说结仇了。
梁辰面无表情地听完,总结道,“所以尊上只是在放血玩?而且,您若真想要抢,有什么法障拦得住您?”
谢逢野不回答。
“听闻早些良家同您有缘,您是怕损了他们家宅。”
谢逢野:……
“您是在恼火自己对俞少爷撒气了吗?”
他说的是“俞少爷”并非“成意上仙”,谢逢野认识他多年,自然明白话中道理。
谢逢野忍不住了……
猛地说:“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非要说非要说。”他动作大了些,抖落好多叶子下来,“你怎么不干脆赶一批灵笺出来,发往三界上下?”
梁辰对于挨训这件事早已习惯,默声听完,才接着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要破法障就要拆了良家,不拆良家……俞少爷似乎不太可能回来接您,我要回幽都帮孟婆煮汤。”
“小孟婆,你们现在连理由都不找了是吧。”谢逢野抓起一把叶子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就停了动嘴。
“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会有一个人,明明素未谋面,他恨毒了我,处处针对我,最后……最后我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等他。”
等他历劫归去,等他一个缘由。
都说情劫出了纰漏,谢逢野自然比谁都清楚。
他问过所有能问的人,也尽数撒气回去。
唯独月老,他越是在不世天上针对姻缘府,就越是忐忑。
成意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做了什么,还未现身说明的。
三界都知冥王恨极了月老,可谢逢野明白,柴江意消失之后,月老才砍断的命缘线。
这事说一千道一万,如何都怪不到姻缘府头上。
但好像绝望之境中,还有一个人没有解释,那仅存的希冀就还能有个寄托之处。
只要月老不做解释,冥王就还没到万般无奈那步。
谢逢野怕极了他现身,又怒极了他不说明。
就为了那个提心吊胆的“有可能”。
梁辰默了半晌,突然说:“江意、成意……都有个‘意’字。”
谢逢野正大口大口地嚼着叶子,听了这话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吃痛地捂着脸侧,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是疯了是吗?”
梁辰圆不上来这话,往尊上身后看来了两个良府家奴。
谢逢野循着法障绕了一圈没找到个可以出去的地方,又嫌来来往往打招呼的人麻烦,干脆找了个僻静角门招来梁辰一道同甘共苦。
这两人约莫是来此处守夜的,一般主子不会来这,瞧着是份清闲差事,所以有说有笑地过来。
“哎,昨日来的那个俞家小少爷,今天又带了个俊俏男子过来!你瞧见了吗?”
“瞧见啦瞧见啦!”回话的人压低了些声音,“我可告诉你啊,外面都传着呢,约莫这个俞家老幺是他们家主的私生子。”
“啊?”另一人惊讶非常,“当真?”
“你想啊,哪有金贵少爷被赶出家门来做这种生意的,而且听闻当时那张家人堵在门前说他晦气,这小少爷都没吭声的。”
“你要这么说,我想起另一件事了。”
“什么啊?”
“前面那段时间俞家一直在找儿媳,而且特别着急,甚至不论地位贵重,看那势头便是丫鬟侍女都行的,好像就是要指婚给这个小少爷。”
“哎,看他面上常常带笑的,实际过得也不好啊。”
“可不就是嘛,也不知他那些笑可是真心的,下午出门去还让我遇着了,都不拿眼睛看人的,胡乱就冲出去,没教养得很。”
“嗐,私生子哪来的教养?要我说……哎!怎么那么冷!”
“啊对啊对啊!……啊!俞少爷你……唔。”
俞思化跟着小安指的方向一路寻到这个角门,恰好听着了最后一句话。
他倒是没做什么反应,不想那人竟然噗通一声扑跪到了他面前。
俞思化连忙将人搀起,和善说:“尚未到年关,行此大礼还早了些。”
“哎……少爷说的是。”家奴本就背后嚼舌被逮了个正着,如今自然不敢什么话都得应着。
谢逢野靠着墙看他,嘴角牵起一抹笑,绽在秋夜里,凭添几分颜色。
而梁辰在他身后看着尊上顺手将施法过后还在漏血的手指囫囵往身上一抹。
陷入了沉思。
谢逢野懒洋洋地说:“我是嫌他们吵着我休息了才收拾他们的,你莫要多想。”
几步之外,俞思化立于水青波纹之前,任微风轻轻摆弄他鬓边发梢,含笑道:“我也是忽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城主府上才来的,你也莫要多想。”
爱也好恨也罢,只该各有渡口,遇到归舟。
心事清明,水天自然澄静。
俞思化先说:“我知道你生谁的气。”
“哦?”谢逢野目光往旁边搜罗一圈,逮着藏在墙后的小安,再收回来投到俞思化身上,“所以你可怜我,这是来接我回去?”
俞思化:“嗯。”
谢逢野:“……嗯。”
玉盘高高悬在夜空,不见繁星璀璨,但惊觉秋里长出花树一棵,斑斑驳驳烧起火来,亮堂堂地缀在少年眸光里。
“我听说啊,人间不兴有隔夜仇。”谢逢野一把扬了剩下的叶子,再多此一举地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俞思化摇头笑道:“我可没听说过。”
“那你现在听说了。”谢逢野朝他扬扬下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本座赏脸请你去一回酒楼?不下药,不骗你。”
冥王玄衣泛着清辉,脸侧染了月光,露出明朗酒窝。
没心没肺,一如此夜秋意浩荡。
俞思化微微一笑,掩盖下许多少年孤涩,优雅舒展嘴角:“行啊,暂时吃顿饭吧。”
第038章 旧玉(一更)
因着彼此各让一步, 这顿饭吃得十分和谐。
饭过之后,俞府来人传话老爷等着小少爷回去说话,谢逢野还把人送了回去。
经过一天风吹日晒, 百安城中早已寻不着早上湿冷的水汽,只有一派月光清明。
檐角上, 白迎瑕漫不经心地摇着扇,目光一直跟随着俞思化进了府门, 再隐入连廊之下,他才抬起眼来,看向不远处独自远去的谢逢野。
眸里见不着情丝流转, 借了几两月光,恨意也被封在冰下。
“这就是你说的,他们吵闹不合?”白迎瑕凉凉地说, “结伴吃饭,淑月而归,我瞧着很是要好呢。”
没了平日里那些温和柔情。
他身边无声地立着一道黑影,说明道:“早些时候在良府中确实是闹了场不痛快,后面好似冥王身边那个小鬼吏寻着了俞少爷,说了些什么, 这才……”
白迎瑕闻言低低笑过几声, 响在清凉秋夜里, 没有半点温度。
“你既都知道, 还让他能如此轻易寻着人,再去说那些有的没的?”
黑影虚浮不明的身体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脑袋压得极低:“请主人息怒。”
“我有没有说过, 不要这么叫我?”白迎瑕似笑非笑地回头问他,然后缓声轻语地说, “我不想再瞧见,幽都那些东西离他这么近。”
“是。”
“还有,让那熊妖能拖多久是多久,省得白迎笑躲了罚有那精神来折腾我。”
白迎瑕不再看他,纵身跃下轻稳落地,转瞬便端上了温和笑脸,沐着俞府中层层灯火进去,笑语道:“小少爷回来了。”
*
“我是理解错什么了吗?”谢逢野抱着手,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堆人,朝俞思化打趣道,“莫非是怕你走丢,才这么乌泱泱地来护着?”
到了相约去良府的时间,谢逢野推开门就瞧见俞思争和白迎笑正饶有兴致地对着姻缘铺那个故意写错的“喜”字指指点点。
而白迎瑕则始终稳妥地跟在俞思化身后一两步远,摇着手腕晃扇起风。
“父亲昨夜同我讲,城主如今若能寻得高人相助自是好的,可凡事都需留个心眼子。”俞思化顿了顿,“总之,也是怕良家吃亏。”
他说得温和乖巧,谢逢野一瞧就晓得了。
只怕还在耿耿于怀那个什么光如道人的身份是,又不好之间点明他是个妖怪,干脆借着两家世交的这层关系,妥妥帖帖地传达了疑虑。
至于俞仁,虽然谢逢野只见过一面,但观其相,该当是个心热又不现在面上的人,嘱咐儿子上点心没问题,只是……
“你们哥俩来了便罢,他为什么也跟着来。”谢逢野指向白迎瑕,顺便看向白迎笑,“贵府做工还能带着家眷?”
白迎笑听过这话便不服气了,笑得两只虎牙抵在唇上:“我可是爱热闹得要命啊,自然要去。”
已经托了那么就,再解决不了可不就是要命的事情?
俞思争却很满意“哥俩”二字:“作为子侄,归乡自该去拜见世伯。”
“这便是我们府里自己的事情了。”白迎瑕则朝着谢逢野虚伪地笑笑,着重咬了“自己”二字。
谢逢野不已为然地还以假笑:“那便走吧。”
俞思化还想着才被如此挤兑,他不信谢逢野可以一笑了之。
果然……
“哎呀,那不行。”谢逢野脚已迈出大半,又急匆匆地收回来,像是忽地想起来什么。
“你们这一堆人,不能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你带着白迎瑕,那我便带着它吧。”谢逢野笑眼弯弯抱上了小古。
小古先前被再三威胁过,在俞思争面前绝对半个字都不能说,这会只能含恨忍下这个委屈。
怎么能用小古去和这只狐狸做比较?!
怎么能这么侮辱小古!
俞思化和谢逢野走在最前头,看小古一脸不忿,笑着靠近了些,低声问:“你不喜欢狐狸吗?”
小古点点头。
“可白姑娘抱你的时候,你分明很开心啊。”
小古小心地往谢逢野怀里又缩了些,然后小心作答:“因为……她漂亮。”
念及不能让俞思争听着,再加上小古又说得神秘兮兮故意压低了声音,俞思化只好往那面又弯了些头。
他笑着直起身来。
俞思化本就眸色浅淡若清潭,此时晨曦之下含笑看来,干净又美好。
谢逢野第一次发现这小玉兰还有如此美好的一面——难怪小古喜欢他。
他掂了掂小古说:“它认人一向是可以的。”
白迎笑到底算不算好看,又能不能说成是美人,谢逢野不知道,但当年小古曾经直言自己愿意留在柴家,就是因为柴江意漂亮。
这家伙向来三观跟着五官跑。
俞思化疑惑问:“可他弟弟也……”
“——相貌平平罢了,小古眼界可高着呢。”谢逢野道,话里言间尽是不加掩盖的不屑。
俞思化对他这种饱含个人情绪的话发表不了什么评价,才想起来谢逢野和白迎瑕之间还有层夺爱之恨。
当下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白迎瑕在两步之外听着,将手中折扇握得嘎吱作响,碍于俞思争在身边,只能维持着笑容。
忽地有道灵光从他脖子后面直直压入魂台,像柄利剑一般,定得他不能动弹。
白迎笑给他传音:“我警告你,我要是看见你使坏,你就瞧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别动不动就拿这种话要挟我。”白迎瑕笑容明媚地转过头去瞧自己的姐姐,直接张嘴向她说,“你还有几个弟弟可以让你杀?”
白迎笑闻言手指缩了一下,猝然掀起眼帘去看他,眸里尽是陌生。
俞思争眉头皱起:“你还杀过弟弟?”
“哪能呢。”白迎瑕微微侧身让开那道灵力压制,“我和姐姐说笑呢。”
*
今日再来良家,管事的瞧见他们几人,面上也没什么意外,仍旧笑意盈盈地将人请了进来,之后便是光如道人的表演时间。
看得出来他是个潜心向道的,只是不知如今为何走了歪路要来做这种行骗之事。
谢逢野且看着他,就当瞧个笑话来玩。
开坛行道,光如道人的步法和咒诀都念得极为专业。
只是……不知有意无意,他在念招雨的咒。
谢逢野微微眯了眼,想这个妖怪昨日才见到时尚且还有些提防,今日便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当面撒谎。
怎的一夜过去突然增了这么多的自信?
他目光在身边一行人上滑过,最终停在白迎瑕脸上。
狐狸化人皮肤始终要比常人白些,如今黄香纸烛中,更添许多邪性。
谢逢野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晌,嘴角扯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再收回眼来。
倒是俞思争今日穿了常服,一本正经地与良叶寒暄起来,又威严不已地劝慰几句。
既不失了当朝将军的威严,又顾全了世家的交情。
待那熊妖怪蹦蹦跳跳耍完了杂技,已是日上三竿,依照他的说法,城中公子三日之内必能有所好转。
今日时已过半,应当是不会有什么成效了。
几人被良叶留下来用饭,期间谢逢野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来,声称这是曾经从一位高人手中得来的,有祈福保平安之效,可惜这个效只用有他本人拿着才有用,所以询问能否让他亲自进去给公子戴上,也算尽一份绵薄之力。
良叶点了头,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一顿饭吃下来也算不上宾主尽欢。
之后俞思化问老管事城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管事也是先浅浅叹了一声才说:“今日就算老奴多嘴了,少爷您也知道如今城主本就因身份被众人挤兑,否则……否则也不会需要给公子冲喜都这般无人可求。”
俞思化垂目点了点头:“我晓得,城中最近不满世伯手中握着商贾和官力两条线,许多人眼红不满,坊间传言都不大好。”
商官从来不能连接在一处,否则极易招惹祸患,彼时设立城主一职是因乱局所迫好加以管制,如今四海升平,老规矩也不好适应新局面了。
老管事嘁嘁地说:“老奴从祖上就在良氏里做工,良氏向来推崇诗书礼乐的典雅之风,入官为仕造福一方固然是好的,但如今……便连府里仆人出去采买都要受人冷眼,上下也积了不少薄怨。”
谢逢野很赞同:“你们府上有些碎嘴的确实该管管了。”
老管事讪讪地对他笑了笑,接着说:“本来家主已经准备辞官举家离开,公子却突然这般病倒……”
俞思化笑着止住了管事接下来的话:“我记得云知院子就在前面了吧?”
城主是怕如今尚有这层身份都举步维艰,最后只有借所谓仙人来做寄托。但祈祷向来是个不知结果的东西,若是将希望寄托于求神拜佛,便如孤舟荡海,四面茫茫。
如今有人声称乃故人后代而来,大大方方给了这种惊险的惊喜。
更是叫心悬着了。
“哎。”管事点头,“就是前面了。”
还隔着几树秋木都闻得着浓郁药味,管事领了他们进屋,院外守着几个没什么精神的小厮,见管事过来稍稍做了些样子,待人一走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良云知,有段指腹为婚的姻缘,但姑娘前几年得了重病不治而亡。”
俞思争不知去找城主说什么,如今在屋里的几个人都知彼此身份,这些话也可以大方直白地说。
“问题就是,他和这姑娘,基本没怎么见过,何来相思成疾?”俞思化昨夜听过谢逢野说良云知是因为失魂而导致瞧起来如同重病不治。
但魂好找,心病却难医。
良叶不会凭空给儿子捏造这么一段苦恨愁爱,多半是他清醒时常将思念之情挂在嘴边,落到父亲耳朵里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个有了婚姻的姑娘。
“找魂回来简单,但治标不治本是吧。”谢逢野可算明白了俞思化今日这些温顺乖巧为的什么,原是在这等着呢。
冥王能观业障,自然能看因何所困。
“你是想让我好人做到底。”
被利用不是件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昨夜好言好语地劝。
白迎笑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徘徊,气氛有些不妙,隐隐听得火线被点燃的声音。
“良伯父于父亲有恩,他此番陷入困境,我家一定要帮。”俞思化低声道。
谢逢野看着他的脑门顶:“你们家要帮,关我什么事?”
“我把这个还给你。”俞思化说着,从衣领中掏出一块琉璃玉。
真是当年情劫中山蛮子和柴江意的“定情信物”,那块鸡骨头。
谢逢野寻而不得,如今被俞思化捧在手里。
噗嗤一声。
火线灭了。
第039章 良密(二更)
“怎么会在你这里?”
两道惊呼不加克制地响起, 吓飞门外几只寒鸦。
这是白迎瑕和谢逢野唯一会有的默契。
对于他们这般反应,俞思化却并不惊讶,他眨眨眼, 慢斯条理地把玉收了回去。
“我从小就一直带着。”
“深藏不露啊。”谢逢野对着他止不住地点头,“这件事也是小安告诉你的?”
俞思化用沉默给了他回答。
谢逢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俞思化的表情, 如今他听不着心声,弄不明白这个姻缘仙的转世在想什么。
只能从他面上那些表情里面瞧瞧能不能翻找些什么。
但俞思化尤为喜欢垂眼低声讲话, 就像靠在枝后躲在背风处,只有这般才能藏住最真实的颜色。
从外面去看,只瞧得见边缘那些弯弯绕绕的叶脉。
谢逢野抱着手把人绕了一圈, 试探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也决定了他接下来要如何对待俞思化,要如何处理良府的事情。
俞思化尽量镇定地看着他, 但笑不语。
他自从将琉璃玉重新衣襟之中,就如同往常一般,把双手随意地拢起来——这样就没人能看清他正用力地搓着手指尖尖。
包括他自己。
深深呼吸之后,俞思化才发觉自己紧张了。
这份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半分预兆都没有。
“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是个好问题。
好就好在有许多种答法,但没有一种是能让谢逢野高兴听见的。
但就目前为止, 最稳妥的回答是:“我如今知道的和你差不多。”
他打了个太极推了回去。
再补充道:“本来, 祖母亲手把这块玉给了我, 我该好好护着它的, 可昨天小安同我说过之后,我觉得更应该把这样东西还给你。”
其实小安知道什么, 他压根不了解冥王当年情劫中的细节, 只是在幽都常听鬼众们提起,尊上拥有世上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 只是如今缺了一块。
据说是像鸡腿骨头一样的是玉石。
还是俞思化先问起,若是冥王一再这般喜怒无度,遇见事情该怎么办。
小安才想起来这茬:“尊上向来最在乎的不过就是两样东西,我们的冥君,还有那块鸡骨头。”
“不过呢,冥君如今身在何处大家都不知道,便是尊上如此本事盖天都遍寻不得,但可以试试给他找找骨头。”
谢逢野听了这番解释,没有对此再追问下去,倒是和白迎瑕一起,莫名其妙的齐齐松了口气。
“那你又是怎么确定我一定会管良家的事。”
俞思化默了默,轻声说:“我赌的。”
谢逢野:“……还真是难为你了。”
在此处闲聊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看得出良叶确实很是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即便府内没有什么华贵装饰,但就这间卧房来看,已是布置得极为精美。
从隔柜到摆件装饰,无一例外全是南国的斑竹。
床正上方挂了幅美人刻,打眼瞧去还有些眼熟。
俞思化见谢逢野不再计较,反而愿意环首打量起来,心内稍安,悄悄挪步往一旁让了些空。
谢逢野用余光把他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然后给月老“罪行”再上一笔。
顺便目不斜视地推开碍事白迎瑕,往床榻上去看。
谢逢野忽地一本正经地问:“你方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俞思化:“良云知。”
谢逢野:“什么破名字。”
俞思化:“……”
你开心就好。
屋里药味浓郁,总让谢逢野无可抑制地想起那天才见到江书。
一般的死气沉沉,一般的灰寂暗淡。
除此之外,便是另一种奇特的味道,是向死而开的浮屠花味。
缘尽尘灭,八苦过后,魂归幽都。
不过就目前良云知这个样子,估计魂魄还站在外面逛街遛弯。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宽大绣袍宽宽松松地兆在身上,手腕平置于胸前,露在外面的皮肤如枯纸一般,萎皱着暗黄,不见一点生机。
只有一点,谢逢野实在不解。
“人都这样了,还戴着帏帽,要死不活的人还会害怕见谁?”
谢逢野瞧不懂这个章程,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已然瞧不出呼吸痕迹的青年,问得十分真诚。
良云知分明是躺着,头上还罩着帏帽,像是为了贴合他睡觉的姿势一般,还将竹编帏帽的后半部分切平成半月状,方便他躺在枕席上。
……居然还被改良过。
“岂不知世上还有活活憋死这种丧命之法。”
俞思化看了眼便解释道:“听说他小时候因为容貌问题时常被攻击辱骂,至少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便是这般遮着脸,无论如何都不拿下来。”
谢逢野接着问:“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拿?”
约莫是因为心虚,所以俞思化对于谢逢野所问都认真作答:“什么情况都不拿。”
“嗯,知道了。”谢逢野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地再问,“那洞房花烛的时候呢?”
白迎瑕十分不耐万分嫌恶,艰难地磨牙道:“应当没有人,会抬着洞房花烛说事吧。”
“我就会啊。”谢逢野嗤笑道,然后又大度地安慰他,“看我,还是活得太久记性太差,我都给忘了。”
谢逢野无奈的笑起来:“好像在座所有人里,只有我有过洞房花烛啊。”
旁边还躺着个失魂青年,冥王如此炫耀,何尝不是另一种别开生面呢?
把白迎瑕恶心够了他才接着做正事,且没想到此生还有他跟人约法三章的时候。
“第一,接下来我要做什么,你们一概不许管,但凡有一句废话,我立马收手走人。”
“第二。”谢逢野环顾一圈,绕去桌案前取了支笔来,“第二个暂时还没想好,先赊着。”
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思化的眼皮跳了跳。
果然见他过去一把掀了梁云知的帏帽,然后行云流水地在病人脸上画了只……王八。
并且念念有词道:“给我刻成乌龟是吧。”、
一般来说,谢逢野属于有仇必报的龙,除了对成意。
自昨日管家介绍过后,他还特意绕去良家祠堂看过一圈,果然见里面供着一尊相貌奇丑的男子。
十分眼熟。
毕竟当年山蛮子第一次见到良密时,确实被揍得跟个猪头一般。
且不说雅观不雅观,可谓是几度性命垂危。
起初,百安城外接连声称朝庭已派了兵将前来,但一直等到除夕前夜都不曾听任何号角吹鸣。
某夜霜雪沉沉,一队人马进了城,在如此时候,驾这般招摇香车贵马,无异于小儿抱金过闹市。
彼时叛军巡逻频繁,山蛮子实在难以出城去给柴江意捕猎新鲜野物。
可如今大雪纷飞之时,实在难寻新鲜的肉来炖汤。
自元宵过后,柴江意总是频频起烧,整个人眼睁睁地瞧着瘦了下去,山蛮子心急如焚,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贴挂在他身上。
只好趁夜半昏沉之时,瞒着柴江书出门去,到处去搜罗还有没有活的动物。
难得今夜猎到只兔子,还没等他翻过层层院墙悄默默回医馆去,就被一个从黑巷之中冲出来的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若只是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可恨就可恨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辆疾驰狂奔的马车,惊马不带理智地横冲直撞,马屁股后面惊心刺目地插了好几把大刀,鲜血淋漓一地。
如此闹腾过后,兔子没了。
山蛮子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是谁撞了他,就听巷尾几声怪骂,远远跟来三五个人,他们用粗布蒙了脸,瞧不清长相。
“这他娘的都让马车跑了!你们几个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大哥……那个不是,柴家收留的那个怪胎吗?”
这道声音山蛮子简直不要太熟悉,这波人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流氓混账气,最开始也只敢在城中胡乱撒野,之后吃食衣物越发难寻,他们就变本加厉起来,开始做那些强掳强卖的行当。
今夜本想劫车,倒没想到在这遇上“老朋友”。
当天风雪庙中拦了柴江意的是他们,如今害得辛苦寻来的兔子跑脱,罪魁祸首还是他们。
山蛮子一把推开了扑到身上的男子,怒吼着冲过去同那几个人缠斗到一处。
待归家时,已是三更半。
他被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医馆走,那个人一路上将自己的家门报了百八十遍。
“你你你你,你不会要死吧,你可别死啊,我扶着你回家去!”
“我那什么……我姓良,单名一个密,字什么我就不提了,估摸着你如今这个模样多半也听不进去的。”
“然后啊然后啊,我家特别有钱,你要是……唔!”
山蛮子这平平无奇的人生中,第一回知道当真能有人吵闹至此,他一把捂了这人的脸,猛地用力捏住,像是车夫把控手里那根缰绳,终于稍微安静些到了医馆。
医馆门前亮着灯笼,雪夜朦朦,柴江书等在门前。
她隔着老远就迎了过来,山蛮子这才敢泄下最后一丝力气,听姐姐和那人互相说了什么,可惜他已沉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尤其不安稳,中途恍恍惚惚地醒了好几回。
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人下了狠手,新仇旧怨堆积在一起,拳拳往死里打。
他就记得第一回醒过来时,有人离他极近,正一下一下慢慢地给他擦脸。
山蛮子想挣扎着睁开眼来,却被人按住了眼帘:“闭着眼,好好休息。”
不论是轻声细语,还是浅淡药香,都是能令他安心的东西。
第二回稍微清醒些,从窗外看去,天色依旧昏沉难辨时辰。
山蛮子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他想翻个身,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人。
低头看去,把一声昏沉睡意看了个稀碎。
柴江意裹着另一床被褥,缩成一团,闭眼躺在床边上,本来已是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外面,山蛮子一个转身,就瞧他缓缓地往下坠去。
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圣人有云授受不亲,山蛮子想也不想地把人拥过来,隔着厚实被褥,像卷了个菜包。
便听柴江意闷闷地叹了一声,才说:“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磕到你了吗?”山蛮子想去看他的脸,但柴江意只管把脸深深地埋着,忽而问道,“为什么大晚上出门去?”
“我想去给你找肉吃。”山蛮子无比坦诚,他才说过这话已经做好了准备,下一句听到的定是媳妇说:都讲了我不要吃肉……
然后就是一连串说辞。
但山蛮子爱听,他就喜欢柴江意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不管说的是什么。
像是窗外枝丫坠落积雪,噗嗤一声砸到地里,如此不轻不响的一声之后,屋内两人默了许久。
媳妇没有挣扎着脱离怀抱,山蛮子也理所当然地不松手。
他以为柴江意睡着了,自己也泛起些困乏来,正要接着闭眼,就听怀里忽然闷闷地传来一声。
“你非要对我这么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山蛮子陷入了沉思,迟迟没敢轻易作答,心里翻了个千翻百转,才敢吐出一个“我”字来。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酝酿出来,柴江意先疲惫不已地止住了他:“睡觉。”
睡觉……
山蛮子心里打翻了一盆火。
一张床、两个人。
要了命了。
山蛮子这才反应过来,正可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若是挨一顿打能换来一回同床共枕。
他被打一辈子都是行的!
翌日,山蛮子跟着柴江意一路去了前厅,正好遇上昨晚那个男子正同柴江书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
见救命恩人过来,他又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打招呼,重新自我介绍过一遍,说他原本是听此处有饥荒,想要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谁知才买通了守城的人进来,马就被砍了……
听来听去都是一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富贵公子,但山蛮子瞧着他就想起自己丢了的兔子,脸色很难好看得起来。
他想不明白,连他都知道的事情,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富贵少爷怎么能不知道?
难道他从小吃的米粮是直接往脑袋里塞的吗?
“一个人,一座城,你怎么可能做得了什么。”
良密是才出家门的热血时候,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即便昨夜有了性命之忧,倒是让他的满腔热情愈发水涨船高了起来。
“如何不能?”
“你连几个混混都打不过。”山蛮子看不起他这骄傲模样,“你要是能做到,我就是王八。”
还是闲得慌的那种王八。
“难道你以为世界上的事只能靠武力解决吗!你这个蛮子。”良密被激了斗志正要掏出自己谋划良久的计策出来。
面前却忽地闪来一道清瘦身影,柴江意站在山蛮子面前,如同一扇清雅屏风。
“他因救你而落入险境,公子无论如何都该好好道谢才是,这是其一。其二,既有这般远大抱负,就更不该以身涉险来此城中,外面将军谋士成堆一处,自有他们的原因。”
他说得平静,没表露出太多情绪。
但话里话外护短之意分明。
良密听傻了眼,辩解道:“我瞧得分明,他是自己冲过……”
“他就是为了救你。”柴江意破天荒地不讲理起来。
良密身在他家屋檐下,不再争论:“……彳亍。”
山蛮子胸腔里那颗躁动如野马的心几乎要窜出喉咙口来,只敢紧紧地闭着嘴巴。
直到柴江意领着他回屋去,都不敢多说什么。
但眼看着人就要关门离去,山蛮子顾不上危险,从门缝里急急探出手去抓住门板。
“我这辈子只要你!”
动作太大,带翻了屋里的炭盆,滚烫地砸了一地星火。
映红了玉面郎君的脸。
往事浮现,细腻又温暖。
良密之后当了城主,虽已是后话,可就目前来看,他对于当日初见时,山蛮子和柴江意的双双责问,很是念念不忘了许多年。
谢逢野就这般笑容甜蜜地往良云知脸上去画细致的王八,嘴里念念有辞:“怪道雕那么多蟾蜍,原是记得那天呢,就你会画乌龟是吧。”
画面实在恐怖,小古缩到俞思化脚边,白迎笑看得难受,忍不住问道:“就这个什么良云知的事情,咱们就是能不能或许稍微给他先解决一下?”
“能啊。”谢逢野回道,又意味深长地看向白迎瑕,“这座宅院呢,以前出了个心想正道的傻子,好歹算是为国为民,之后也算修得正果。”
“可见,心有执念是好事,就看所为何事了。”
白迎瑕抿了抿嘴,朝他扬了个笑。
“那便等着吧。”谢逢野直起身来丢开笔,“变天了。”
良府外,原本白昼晴明的天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昏暗无光,浓如稠墨的天上,刺目地挂了轮血月。
赤光直照梁府,猩红一片中,有处楼台尤为显眼,似在于赤玉交相辉映。
那是“参归。”
是冥王的心脏,也是各类幽冥鬼怪最好的补药。
而那道成意上仙亲自设下的竹青法障也不知是何时散去的,空荡荡的砖石地面上不断地涌现出一滩滩黑水,咕咚咕咚地炸开泡。
从里面冒出一个个扭曲奇怪的人形,这些东西叫声凄厉,才现形时像是分不清方向,但很快就齐齐往良府爬去,如同被召唤了一般。
如此诡异画面里,抱着小本本往前艰难行进的小安就显得尤为突出。
他内心是迟疑的:是该要进去像尊上说一声此处有异动,但这般景象,应当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是要出大事了。
“我是个传话的,我是个传话的,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小安忙着给自己打气,他只顾瞧着脚底的路,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团悄无声息的黑影,亦步亦趋地贴他半寸之外。
从那身体里伸出一只手来,五指畸形奇长,恶狠狠地朝他后脑勺挖去!
一声吃痛惨叫响在良府门前,红月瞬时颜色变深,像是交战前的首个征兆。
第040章 成意
夜风缭乱, 小安只听身后响起熟悉又奇怪的“咔嗒”声,便见那个时常冷脸的幽都副使不知何时来的,面色冷峻地瞧着良府大门, 手里捏着团正不断扭曲挣扎的黑烟。
“见……见过副使?”
小安缩着脖子尽量远离面前那只正以诡异弧度挣扎着的爪子,又抬脚让开地上一个努力扭曲爬行的饿鬼。
梁辰睥了他一眼, 略压低些眉头:“好歹是不世天出来的,遇到事情总是畏手畏脚, 这又是跟谁学来的?”
短短一句话俨然成了当年不世天上灵云涌动之中的神仙,小安被前辈训得哑口无言。
梁辰用力一捏,将手中黑烟散去, 眉眼中带了些不常见的烦闷:“又是傀儡。”
“大人,如今我们可怎么办?”小安回头看了眼良府,已有数个黑糊浓稠的身子盘踞在院墙之上, 四周一片腥臭之气。
“尊上还在里面!”
“你这一口一个“尊上”倒是叫得极为顺口,这么快就能转变身份?”梁辰瞧出他面上那些焦急,冷冷问,“难道这般无故被不世天贬下幽都,一点怨恨都没有?”
话未说完,他身后不断有鬼众现形出来, 很快就站成一堆, 密密麻麻似整军列阵。
小安还见着了好几个歧崖之战中眼熟的兄弟, 难免心生热切。
可大家……好像对他并没有太多热情啊。
他惴惴地问:“怎么了?”
尺岩拎着他扎满铁钉的大棍上前, 投下一方来者不善的阴影:“自上次歧崖之后,不世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就应该恨死我们这些幽都鬼, 结果这么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 没见他们报复不说,还留下你们两个小仙官在幽都当差, 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你。”
小安目瞪口呆地总结:“你们莫非……以为我是不世天派来的探子?”
被这么乌泱泱一堆妖鬼围着,要说没有半分不害怕那都是在扯谎。
可是……
别人不清楚,难道副使他还不清楚吗!
小安艰难地歪了些身子,绕过尺岩去看梁辰面色:当日昆仑君亲至幽都,放下蛟龙族遗孤的残魂给他留了条入轮回的后路,又说明俞家小少爷的身份。
最后才说是道君早有安排,将他们特意放来幽都。
尺岩听完,鼻哼:“原来是道君派你来的。”
小安:“……你完全没听到重点。”
“什么重点。”尺岩低下头看他,“你刚说那俞家小少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我不能说!”小安声音大了些,却引得尺岩两条眉毛皱出一道深沟。
“你敢欺瞒我们?”
除他以外,其他的鬼众也面露不满之色,纷纷说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仙官想要在幽都混,居然还有事情瞒着他们。
“我看你是活得相当腻了。”
即便不提幽都尊上和不世天这么些年来的恩怨,就从这些妖鬼中随便寻出一个来,谁还没曾经被神仙打压过。
幽都和不世天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不能化解的历史遗留问题。
而阿疚和小安自歧崖之后被莫名留下,就此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此刻的小安十分不解,如今妖气笼罩,里面是何情况也不清楚,更不知今日之事又是因何而起。
为什么幽都鬼众来趟人间不急着解决问题,更不急着去看尊上情况如何,倒在这一片混乱中拦下不足为道的自己来逼着他表衷心?
小安不停地转着身子,焦急地说:“尊上如今魂台被封了禁制,灵力全无,若是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
鬼众们嘘着声凶了他一通,忽然间,梁辰开口了:“尊上如今确实灵力全无。”
小安点点头,舒了一口气——副使还是很讲道理的!
便听梁辰接着说:“那就算在如今饿鬼扎堆的良府门前,我们护你不当,他也是不会知道的。”
梁辰说起话来,听不出情绪,更没有什么音调起伏,如今更像是用平直无奇的态度,缓缓地宣布了个死刑。
小安听得脸色逐渐青灰,张口问话也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你你你……你们不会打算灭我口吧。”
梁辰默然地看着他,吩咐道:“动手吧。”
此情此景,怎么说呢。
小安可以发誓,这是他见过幽都鬼众最恐怖的时候。
当日歧崖边上天兵来犯时,众鬼声讨乱骂了半天,乃至后面兵刃相向。
当时已算得上打起了杀心,幽都鬼众自然面色憎恶。
可都没如今这些个莽撞大鬼扑向他时如此同仇敌忾。
便听他们恶狠狠地喊了声号,然后齐齐冲了过来,面容扭曲不提,什么刀剑斧戟一道招呼下来,照着小安的脑袋就是一顿乱劈。
他本就不是武仙啊!
一个籍籍无名的不世天小文仙在如此阵仗之前哪里能够招架得住?
能闪身躲开头几回劈砍已算得上运气好,后面几刀剁到了他的衣摆,把小安钉到了地上。
神仙也是会疼的,他被砸得七荤八素,尚未回过神来,就见尺岩那张脸恶狠狠地凑过来:“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俞思化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若肯说实话,我们或许还能放你和你那个小兄弟一条活路。”
小安吼了起来:“你把阿疚怎么了!?”
尺岩恶狠狠地笑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他慢慢地抡起大棍,寒钉泛着死气被他高扬在头顶。
“那,就,去,死,吧。”
烈风狠狠劈下,小安半分退不得,电光火石之间他忽地喊:“我说!我告诉你们!”
木棍停于他额前一寸,尺岩讥讽地歪头来瞧。
小安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闭上眼给自己打气,然后猛地睁眼抬脸。
先看向梁辰:“你以为你这样子很酷是吗?”
梁辰:“……”
尺岩:?
“我告诉你,我曾经也在人间混过的!最讨厌你这种不爱好好说话,一句话只讲半个字的人!还整天冷着脸,生怕别人不晓得你脾气有多臭!就你这样的老闷葫芦多疑还先斩后奏的做幽都二把手!我告诉你,幽都迟早要完蛋!”
尺岩听呆了,手中的大棍轻轻一晃,离小安的脸又近了些,由衷发问:“你是……被附身了吗?”
“还有你!”小安怒目向他,“我在幽都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你看似喜欢热心肠东奔西跑地做事情,实际脑子里空空如也!哎呀,比我的钱袋子还干净!你这般丑恶嘴脸,迟早要被尊上发现!”
“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只会使这些下作不堪的把戏!”
小安一鼓作气将火发了个干净,最后才说:“想知道俞少爷是谁,下辈子吧!快送我投胎去!爷爷我不伺候了!”
然后安静等死。
想他和阿疚一同听法于道君坐下,干不来违背大道的事情。
当日昆仑君已说过,成意上仙的身份事关三界,决不能就此出了什么差错。
就算没有被下封口咒,他也不可能去到处乱说!更不可能因为区区逼迫就全盘拖出!
小安热血沸腾:不就是个死!
为了众生而死!骄傲!
他就这样等了半天,等到梁辰一句:“行了。”
小安再次睁开眼,见梁副使面色依旧,尺岩已经退了回去,但面色好似更加难看了些。
“这些饿鬼沿路清理干净,然后将良府围好等消息。”
“是!”
鬼众们恭敬地退走,尺岩却如同脚下生根,面上隐隐带了些委屈:“他说我长得丑……”
小安:“……”
梁辰朝着小安挥指,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你进去,西边栽满了海棠的院子。”
小安回过神来:“你们在诈我!”
梁辰凝视着他,忽然惊天破地笑了起来!!
“像我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是喜欢使些这样的下作把戏的。”
他说话时面上浮光朦胧,两三个眨眼的时间,五官无声变化,待光影复位之时,还哪里是梁辰。
小安只觉得牙齿有些莫名颤抖:“尊上?”
幻形分影术……
“怎么,我长得这么吓人?”谢逢野问,小安不敢回答。
“你倒是骂得舒心又畅快。”谢逢野朝他轻快笑笑,“刚才指给你的院子,一盏茶的时间,滚进来。”
声音越来越淡,连身形都如烟一般渐渐消散。
只留小安和尺岩在原地面面相觑,尺岩怨妇脸地盯着他看,幽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丑。”
小安僵笑。
尺岩又问:“可是……俞少爷到底是谁啊?”
小安拔腿就跑。
*
良云知房内,窗上薄纱透进暗色,昭示着外间天地骤变。
淡红雾光浅浅地在床幔桌案之下漂浮,已有脏东西进屋来了。
“我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白迎笑气愤地将抱着小古的俞思化往自己那边拉过去些,甩指抖出几丝灵光,触地成了法障将他们圈住。
做完之后才无奈地说:“我只想活下去,怎么会那么难。”
她皱了皱脸,极不情愿地从腰封中掏出一样东西抛给谢逢野。
扬扬下巴说:“愿赌服输,给你。”
待白迎瑕瞧清那东西是什么,瞬时优雅面容也不装了:“你把族牌给他!?”
他们妖仙一族向来有自立门户脱离人仙妖鬼的想法,且白氏向来将白迎笑当做下任族长栽培。
只是白迎瑕在外多年,竟然不知尚未行传承之理,就把族牌给了她!
这可是能调令东海之滨妖仙一族的东西。
白迎笑却像是丢白菜一般丢给了别人,那个人还是冥王……
“为什么不能给?”白迎笑不以为然地说,“我本来就不想当族长,这东西于我而只是一个累赘罢了。”
白迎瑕咬牙问:“你将族人性命当做什么?”
“我好歹比你大些,做什么跟你解释那么多?”白迎笑嘴上虽是这么说,但还是略解释了些,“我寻找冥王当晚就跟他打了赌,赌良家之事能不能于两日之内解决。”
“如今这样的情况。”她看着地上乱爬的饿鬼咂舌摇头,“恐怕是玄。”
说罢还扬起个莫名笑容:“我们还特意把小狗狗支开说了些你那些不能见光的小故事。”
白迎瑕“啪”地一声将折扇合上:“谁问你这个了!”
小古委屈道:“你们是故意赶我走的?”
俞思化转头看谢逢野:“那时你便知良家之事内幕了?”
“不然呢?”谢逢野看他这惊讶的模样又气又笑,“按照你想的那样?”
俞思化又想起当日的误会,一阵热气冲上了脸。
白迎瑕低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全天下谁都不能先了你去,所以我才那么讨厌你。”
“不对。”他顿了顿,纠正道,“是恶心你。”
白迎笑脸上笑容僵了一瞬,然后重新回到无所谓的模样:“没关系,我也很恶心你啊。”
谢逢野听了他们这段姐弟对话,不由想起了青岁,脸色难看一瞬。
此时有道灵光破窗而入,舒展开成了张灵笺落进谢逢野半抬的手里。
是梁辰从幽都发来的:阿疚也不肯说俞思化就是成意。
方才他府门之前亲自试过小安。
当时歧崖之上,他将鬼众和天兵送走,老怪物才承认俞思化就是月老。
也只有这两个不世天的小神官在场。
若他们没说,白迎瑕如此费力接近俞思化,是从别处得知他的身份。
魔族……
终究,谢逢野和白迎瑕没到那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若是白迎瑕如今胆敢和魔族勾结,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谢逢野眸光冷下去。
“啊!”小古忽地尖叫起来,再委屈巴巴地抬起脑袋去看俞思化,“你捏我爪子!”
谢逢野循声看过去。
“抱,抱歉。”俞思化面上还留着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惊色,欲盖弥彰地将长睫盖下,还是漏出几分慌张。
谢逢野狐疑:“做什么?”
俞思化给小古揉着爪子,看了圈地上正怪异扭曲的黑影说:“我只是突然想到……”
他看向冥王探视的目光,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听着白家姐弟吵架,忽地想起白迎瑕说自己要和冥王抢人这回事。
为此难免心中隐隐不安。
但嘴上还是说:“没什么,我就是看到这些东西害怕。”
“幽都都去过了,还有什么没见过?”谢逢野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算算时间,小安也差不多快到了。
门开了。
是“哧啦”一声碎成木渣的开法。
却是俞思争冲了进来,他一路奔过来噗嗤噗嗤地踩碎好几只饿鬼到了俞思化面前。
“探视病人需要那么长时间吗?只一个眨眼就收拾好了惊慌之色,恢复冷漠声调,“没事吧?”
没事吧……
谢逢野也想问他这个问题。
按理来说,如此妖力笼罩,凡人定是禁受不住,更何况谢逢野能感觉得到自己那颗心,那个被封在这座府里百年之久的“参归”正因感受到了危险不断靠近而逐渐……暴躁。
如此两道神妖之力相抗。
从他们进了良云知的房门开始,这座府里应当就多少清醒着的人了。
俞思争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是在闹什么?
俞家到底是群什么人物。
俞思争长刀在手:“跟我回家。”
他实在爱说这句话,以至于俞思化忽地分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瞧见身边这些异状。
“我们可能暂时走不掉,要不兄长稍微过来些?”
俞思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白迎瑕忽地感慨:“赤月投淡影,花气弄红光。”
这声慨叹引去所有人的目光,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眼尾含着戏谑挑向谢逢野。
“听闻不世天上浮念台前,也有赤梅如云,缭绕常伴清冷殿,可惜不曾亲眼瞧见,所以夜里梦中总不能落得个念想。”
“不世天是什么?浮念台又是什么?”俞思争问。
俞思化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所谓半步仙人,撑破天也还是人。所谓妖仙,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妖。”谢逢野气定神闲地伸指在良云知脸上涂涂抹抹,“妖怪凭什么妄想不世天,又凭什么敢奢想浮念台美景。”
“你胆子够大。”
谢逢野指尖捻开残墨,满意地去看良云知的脸。
眼眶和鼻尖都被均匀的涂黑,瞬时从王八成了黑熊。
白迎笑:“……”
这好歹是个病人。
冥王心黑是真的心黑,手闲也是真的手闲。
“可惜你找光如道人这么一个黑熊吸引不了我多大注意力,他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无非就是撒谎来拖些时间,好让你们寻找路子破了成意的法障。”
“成意?”白迎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竟是癫狂地笑了几声才艰难停下,“冥王叫得好生亲近。”
“看来你所谓的和成意不共戴天之话,都是在骗自己。”白迎瑕看过来,眼底尽是讥讽,“局面已定,参归你拿不走。”
谢逢野好笑道:“我若急着拿走,也不会让它在此地百年。”
白迎瑕病态地歪头笑笑,不多分析,接着说:“你报不了的仇,我能报。”
谢逢野第一回听见有人跟他说这句话,笑出一股懒洋洋的意味:“我的仇可多,估计你得辛苦辛苦。”
“不辛苦。”白迎瑕抿唇一笑,“成意今夜必要灰飞烟灭,不然如何对得起我谋划多年的血月之灾。”
俞思争听得莫名,转头去问小幺:“谁是成意?”
无人回答。
谢逢野眉头一紧:“你说什么?”
白迎瑕:“你应当的好奇的是,我怎么有本事破了他的法障。”
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落到谢逢野耳朵里。
腥风疾驰,冥王眉目之间凝了霜雪,他看向白迎瑕。
“你不知成意如今身在何处?”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在哪里?”白迎瑕笑起来,“我可是恨他入骨,若不是他多事,若不是你无能,何至于让我苦寻多年!!”
赤月凝空,寒鸦掠影。
“你既不知。”谢逢野蓦地抬眼,眼底一片深黑危险。
“为什么要如此亲近俞思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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