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天净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 外间血月愈发深黑起来,遥遥投来一方暗影。
“你为什么亲近俞思化。”
外面饿鬼云集,腥风传递凉意。
谢逢野这句话却让屋子里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沉默。
白迎瑕却像早有准备一般:“你倒不如问我为何要亲近俞家, 难道你还不知道理由?”
东海之滨白氏能有如今这般地位,族中绝对养不出脑袋空空之物。
从冥王对月老的态度有变开始, 白迎瑕就心生怀疑了。
他说得一派自然平静,全然没有半分紧张, 他和冥王之间由此蔓延开无声的试探。
俞家是当年柴家之后,是江书姐姐的血亲,谢逢野自然晓得这些。
白迎瑕从未遮掩自己对于柴江意的心思, 过去是,如今更甚。
但他堂堂妖仙一族,三界上下逍遥自在, 当真会因为面前的小少爷是故人之后而身入俞府?
实在难以信服。
俞思争冷眉凝着那边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他这会一人挡住了身后的小幺和白姑娘,转头问:“亲近你?”
“只是在说来做管家的事情,是他们的个人恩怨。”比起那边的剑拔弩张,俞思化更担心大哥如今在这场景之中会如何看,又会如何想他。
今日这架势, 看来无论如何是要闹大了。
他小声地问:“哥, 你身上可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俞思争紧着眉摇头, 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终究还是将话咽了下去,把侧着的目光转回去, 只是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背, 像座小山一般挡住了许多妖风鬼气。
俞思化看着大哥的背影,如今这般情形, 已经无需再问他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且就在谢逢野和白迎瑕这短短的对峙时间里,屋里已然浓雾尽泛,有几只饿鬼爬过来围着白迎笑的法障撕咬。
“你到底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强做镇定?”白迎瑕气定神闲地在屋内踱步,甚至摆起了闲聊之态。
谢逢野挑眉:“强做镇定?”
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册来翻:“不过是破了成意的障,不过是召集了帮魑魅魍魉来抢参归。”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治世之道,实在不该出现在良云知这种纨绔少爷的房中。
读起来生硬无趣,谢逢野一把丢开:“不过尔尔。”
“你还是这么自信。”白迎瑕好笑道,“青山难变。”
“你最讨厌我这个模样,我当然要好好地摆给你看。”谢逢野,才接着回忆说,“你刚才,说要害月老,应该不是为了单纯的泄愤吧。”
白迎瑕眯起细长的狐狸眼,露出两点精光,似要将面前这个冥王瞧清楚:“若我说只是为了泄愤呢?”
“好笑,你凭什么生愤,你算他的什么呢?”谢逢野懒洋洋地摇了摇脑袋,“小古好歹是他捡回来的狗,耐心细致地养着,是生活在一起的。”
“你算什么?你不过只是他当年因为气我才放走的一条贱命。”谢逢野实在知道该如何惹怒这只狐狸。
血月可不是召出来为了好看的东西,他们白氏红障落下之时,已代表此地落入迷阵。
谢逢野一指挑起腰间的白氏族牌,当个玩意儿一般转起来:“你可太不懂事了。”
方才白迎笑抛过来时在背后隐了抹灵识,相触传音入耳。
“莫要伤我弟弟。”
好歹是一窝生的狐狸,自家小的那个能有什么心思,她难道瞧不明白?
如今便是瞧明白了,更是知道谢逢野如今无论如何不可能轻易收手。
只好先行交出自己能给的所有东西。
那夜赶走小古,白迎笑哪里是在跟谢逢野说什么荒唐赌局。
原本侠女气满身的妖仙忽地跪了下去,竟是行了个幽都最大的触额礼。
她说:“我这辈子没跪过谁,连我父君母神都没跪过。”
谢逢野稳稳坐定,坦然地受下她这一礼:“我也没准备跟你客气。”
白迎笑不多废话,那良云知瞧过她一眼被吓丢了魂是真,如今她因天道责罚危在旦夕也是真,良府中有冥王丢了的心也是真。
最重要的是良云知的身份……
白迎笑同谢逢野保证,事后她会逼着白迎瑕离开俞家,离开百安城。
但希望谢逢野能网开一面,在责罪定罚的时候,留她弟弟一命。
“我如今被贬下界来,灵力都使不了,还放他一命?”谢逢野端着茶杯讽刺地说,“不如你替我去向你弟弟求个情,让他网开一面,不要动参归才是。”
寒鸦嘁嘁,渡来几声秋凉。
白迎笑额头贴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脸。
见她脊背起伏,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才说:“我知冥王使了“净天”咒。”
谢逢野下颌线瞬时绷紧,又缓缓松开:“你倒是消息灵验。”
他不是甘心听命而行的,若非有这一身倔骨,也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
更不是能安心被青岁庇佑于羽翼下。
幽都冥王从不是、也不能是见不得风浪的娇花。
沐风一事,那魔族借他们苦命鸳鸯宣示本领,扯下了浮屠八苦的第一瓣花。
再到崔木引逆咒下幽都,招招式式都在将谢逢野和青岁往死路上逼,最后还要揭开俞思化的身份让他来瞧。
只要想起这些,就恍若有张尖利嚼血的嘴巴附在耳边对他说:“你看,你就是一个敢说不敢做的懦夫。”
桩桩件件,似有把利剑迎面刺过来,上面还蘸着往日恩怨情仇为毒,非要去挑他那几根最痛的筋。
他们就是要将谢逢野往绝路上逼,架着杆子,杆子上挂着他最在乎的事,然后逼他逆心而为。
一开始用琉璃玉镇阵,是叫他在柴江意和百安城数万人命数之中选,这是他神性里最禁不住考验,最为脆弱的一面。
后果自然也不堪设想——天道容不下心无苍生的神。
他们是认定谢逢野过不了这道考验,毕竟不过百年而已,在他漫长一生中,只亮起过柴江意这么一道璀璨烟火。
那是他伤口最疼的时候。
即便当日青岁插手,可至今也没有现身说明。
后来歧崖上崔木要叫俞思化恢复记忆,好叫谢逢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又叫他在柴江意和月老之间选。
若要选柴江意,就等同于他放弃了整个三界,可神仙又不能躲到三界之后。
这也是天道。
有趣得紧,谢逢野混账百来年,沐风就同他结怨百来年,姑且算得上含仇带怨。
至于崔木更不用说,谢逢野可是亲自断了他和小孟婆的缘分。
如今又把白迎瑕送到面前。
该说不说,那个至今从不露面的魔族,是很了解谢逢野的恩怨情仇的,也很会利用这些仇,化作毒箭,暗中伤人。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
谢逢野绝无可能让他们蹬鼻子上脸第三回,天道不罚的,他来罚。
不世天捉不住的,冥王捉。
在歧崖之后,谢逢野丢下老怪物和俞思化独自离开,却不是去做那神伤,亦或是泄愤。
他却有怒气,如同身子里炸开滚烫炎火,一路顺着脊背烧起来,然后和他的理智交织缠绕,非要生生扯断那些考量,叫他不顾一切去寻回道理来。
只是,当日那片灿烂孤独的浮屠花海里,有只黑龙孤零零蜷在角落里很久,碾落浮屠成泥,圈出一圆巨大泥坑。
再回玄冥殿时,他已然面色如常。
众生也好,三界也罢。
他不选。
柴江意从来都不是用来选择的。
“他们可不是有耐心的人,不日便要有所动作。”谢逢野招了梁辰过来,“第一个异动出现之时,我要你们看紧天上地下每一处洞府,传本座令,幽都要下‘净天’。”
若说谢逢野是天道那个力排众议也要好好爱护的神仙,那么“天净”就是天道给幽都这个地界唯一的恩意。
行此咒,定千万洞府神仙善恶,诛异心之辈。
万世往来,只可行此一回。
为了三界,不冤。
为了柴江意,更是值得。
谢逢野下令时没有丝毫犹豫。
而白迎瑕现身百安城,开了认君楼,做了俞府管家。
简直异动得不要太明显。
“说起来,你们东海之滨白氏也在净天咒波及之中。”烛光噼啪炸开几声,映得谢逢野失了往日玩笑颜色,“你族出此异类,恐怕难以保全。”
“生死不由己,求冥王念在我弟弟只是鬼迷心窍误入歧途,尚且还能挽留。”
“若能救他,我族愿今后诚心追随冥王殿。”
一个姐姐毫不体面地跪地而求。
“我记得你们姐弟见面就该往死里打。”谢逢野问她,“你这么替他求我,他未必领你的情呢。”
白迎笑只说:“既是年长些,那自该为弟弟多考量的。”
如今白迎瑕作妖在前,白迎笑又当着这个节骨眼抛出族牌来,无非就是让谢逢野记得当天晚上的约定。
可白迎瑕这倒霉孩子居然还要将此事牵扯到月老身上。
那真的要下些狠手了。
谢逢野拿出那根饭席上同良叶说要给他儿子绑的红绳,把梁云知的袖子往外面扯带了些,将红绳搭到他手腕上。
未能有人瞧见处,上面一抹血色稍纵即逝。
谢逢野做完这些,抱怨了句良云知久病在床,肯定臭死。
说完搓着手指头喊:“小玉兰,过来。”
俞思争听得瞳孔乱颤,面上那些冷毅也绷不住了,急声喊:“你叫我弟弟什么?”
“谢公子只是爱开玩笑。”俞思化僵着脸走过去,路过白迎瑕时手腕被拽住,他才低头看去,余光却瞥见谢逢野弹指送来血珠弹到白迎瑕的手背上,烫出一片乌黑。
白迎瑕吃痛,却只是正正地看着俞思化,不肯松开手:“……不要去。”
眸中尽是俞思化看不懂的执着,可他如今即便没有多说话,也听了个大概。
他是不懂面前这只狐狸和谢逢野的恩怨,可他明白白迎瑕在用自己的恩怨,行不义之事。
俞思化不喜欢。
他想把手抽出来,却不料白迎瑕力气大得惊人,就算没有死死把人捏住,也叫他半分都动不得。
“放开!”俞思争的刀已经劈了过来。
却劈了个空。
谢逢野本就不满这自作多情的狐狸总爱折腾胡闹。
如今看他捉着俞思化不放,更是瞧得牙紧。
索性借着血指,轻松一弯就将俞思化凭空拉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人身上那股草木香入鼻,本该是清幽静心的味道,却勾起谢逢野许多恶劣心思。
他扬开手臂让俞思化正正撞进自己怀里,再振袖落臂,玄袍静下之时,他一掌就搂住了少年的腰,身形宽宽地罩下,
所有人都瞧不清俞思化是何表情,却看得见谢逢野的。
他扬着下巴,宽阔的胸膛接住了少年,玄袍青衫交错在一处,像浓稠夜色裹住了纤瘦玉竹。
目光如炬。
恶狼在炫耀只属于自己的猎物。
白迎瑕在乎俞思化,这样自然能狠狠地恶心他一回。
俞思争……俞思争被白迎笑拉住了。
最重要的是,怀里这个人是月老,是那个孤傲不可一世的成意上仙。
是不置一言就砍断了他命缘线的可恶角色。
是那个修了无情道的冷心神仙。
如今还不是被他这个幽都来的混账抱在怀里。
谢逢野本该因此获得极大的痛快,可他忽地脑袋空白一阵,凭空出来一句话:他怎么这么瘦……
“疼。”俞思化闷闷地说。
谢逢野顿时像抱了块热碳一般脱手,低头去看少年撞了鼻子,眼圈红起来,像是被欺负得狠了。
可惜没掉出泪来。
可惜……
个屁啊!
谢逢野被自己接二连三地这些想法吓到,默念了几声正事要紧。
又怪白迎瑕定是使了惑心之咒,否则如何叫他至此。
“一会捏好这根红线,我今日姑且保你小命。”谢逢野指着良云知手腕上那根红线,“还有刚才我看的那本书,若有性命之忧,只管拿起来。”
俞思化不明白:“你要干嘛?”
“我要。”谢逢野微微一笑,“杀狗。”
屋内突起疾风一阵,龙吟震天,忽听屋梁破碎,再等烟平雾散,已不见谢逢野和白迎瑕的身影。
猎猎长风灌进衣襟,谢逢野正捏着白迎瑕的脖颈踏云而去,因着私心,手中力气不减,掐得白迎瑕额头泛露青筋。
“我和他,洞房……花烛!”
谢逢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笑道:“你连这个都敢肖想?”
白迎瑕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弯爪凝气,按上了谢逢野额头。
瞬时画面闪现,喜烛泛着赤色光,照亮堂前一树合欢花。
推开雕花木门,层帘喜幔之后,红衫玉面郎。
“江意……”
谢逢野失神一瞬,白迎瑕借此扣指狠狠按上了他的命门!
长风拖不住这身黑衣,他似片枯叶坠空而下,砸进了百安城。
白迎瑕找到谢逢野没花多长时间,他还有些喘不过气,微微咳着,手掌不住地给自己顺气。
谢逢野闭目躺在一片砖石尘灰中,没有动静。
黑烟凝于白迎瑕身后:“你再用力一些,他或许能死的。”
“我本就不想杀他。”白迎瑕手还带着颤,理了理自己的鬓角,“他现在半生不死也够了,幻境由我亲设,里面定是茫茫无光一片虚无难以辨向,就算能找到出来的路……”
也要花他不少时间。
黑烟仍然追问道:“你不杀他?”
“我是想要独占柴江意。”白迎瑕深深呼吸静下气,“但绝不用除掉冥王这一个法子。”
“我不要……他恨我。”
“送他过去吧。”白迎瑕朝黑烟吩咐道,自己转身向良府而去。
谢逢野没听到这些,只觉得瞬时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将谢逢野层层包裹,他只觉身子忽地一轻,随后是从未有过的天旋地转。
待再睁开眼,他已脚踩实地。
红烛晃目,柴江意和他一样穿着赤色男子喜服,只有头上一根玉簪清冷。
谢逢野半天不动作,最后才低头嗤笑,掌心凝着灵光,冷风卷得纱幔狂舞。
他冷冷道:“你敢扮做他。”
曾几何时,他以为魔族好歹有些本事,所以也该有些下限。
不料真有这般不要命的,敢当着他的面来扮做柴江意!
喜服怒摆送出致命一击,眼看着千钧之力即将撞过去,却忽地消散开来。
像一阵初生的烟云,不晓世事,飞蛾扑了火。
隔着良夜烛花,柴江意抬眼望过来,任由红光粼粼铺在脸上,眼底绕着淡薄赤色。
“胡闹。”
第042章 岁现
霞色合欢如雪莹莹绕院而来, 落成良夜美景,衬得银汉温柔。
继而全数被一道悍烈灵光震成齑粉……
冥王向来不懂风月。
那句“胡闹”算是直接砸碎了谢逢野的理智,他见一击不成立时又凝力而去, 结果又被挡了。
成意垂于身侧的手握了握,他看着暴怒的男人, 在心里叹过口气。
他原本想,此劫不过人寿百年, 须臾而已,待万般齐全,再去同冥王说明原委就好。
他原本想, 冥王性情直来直去,恐因百年前的情劫遭奸邪算计,所以才起了那誓:冥王若因情劫而有性命之忧, 他会回来。
他原本想,这誓是多余了,有昆仑君和天帝庇护,冥王何至于到生死危难之时。
先前拿命换琉璃玉,已叫成意百般不解,如今又是为什么……
只因为看了眼柴江意穿喜服, 就失了神, 白白让出空子。
成意收在袖里的手越握越紧, 隐隐察觉有种不该出现的情绪在体内纵横奔涌, 无情道叫他不能心声嗔痴爱怨。
可俞思化此身又教会他喜怒哀乐,所以他细细想来, 此刻的心境约莫是愤怒。
亦或……
胸口剧痛袭来, 成意逼着自己不再想下去,他不能有感情, 也用不着感情。
即便借俞思化一劫重修身体,再回不世天的时候,也要将这些多余的东西剃掉。
成意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不算同情可怜,更没有别的。
他如今护着冥王,只是为了阴阳定世钉,是为了三界。
是了,他是为了三界才起的誓。
那么就不能放任他今夜在幻境中如此撒泼。
如今最难的一步,就是压下谢逢野的怒气。
“冥王莫怪。”
谢逢野嗤笑一声,话中含着浓浓的嘲讽之意:“你有如此本事,我怎敢怪罪。”
他虽是笑着讲,但手已凭空一握,抓稳了回霜,黑雷炸着刺,没有准备听道理的模样。
无奈成意做不来委屈模样,只好将眼帘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叫人瞧不清神色如何。
他说:“我想说冥王莫要怪我胡闹,若非贪玩离家,怎会被恶徒抓来这处。”
柴江意躲也不躲,面上浮起无奈,就在灵光即将触面时,他说:“我实在不知为何会身在此处。”
然后努力地说:“我害怕。”
只是此话实在违心,听起来便有些含糊不清。
谢逢野不耐烦道:“你叽叽歪歪说什么!”
成意:“……”
他被吼得讲不出话,不是因为被吓的,只是尚未能习惯谢逢野用着这张脸,这般语气说话。
他差点忘了,柴江意和山蛮子,原本就是不该有的,而如今这个冥王,也早就不是他了……
月老和冥王,毫无交集才是他们应该有的关系。
他坦然了些,又重复一遍。
“我害怕。”
这声害怕听不出半分诚意,谢逢野冷冷睥他一眼,不愿多废话,只管扬臂甩出回霜。
成意抿了抿嘴,将声音放大了些。
“我是被抓来的,但我知道怎么出去这个幻境。”他眼睛彻底闭上,借着幻境脱离天道,借着此夜花静,说了句真话。
“我不会害你。”
谢逢野回手收指,眯眼问他:“你知道怎么出去?”
柴江意点头:“我知道。”
谢逢野低笑起来:“你居然以为我会信?”
柴江意淡淡点头,那就不劝了。
“动手吧。”
此后的半个时辰,这方寸小屋被劈得砖散石碎,压得外间合欢花树截腰而断,落了一地花雨。
废墟顶着凉凉星夜,清辉淡月照着狼狈残瓦。
成意无声而立,看着谢逢野劈到几近力竭,才问:“撒完气了吗?”
谢逢野没有回答。
他握着回霜的手有些微颤,低头去瞧一地碎花,只觉得此景刺目惊心非常。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将他包围住,胸腔那里本来就空无一物,向来没什么感觉,却在此时送来迟了百年的空洞感,像是今夜才被生生扯住一个大洞,把他的心捏碎在面前让他瞧个清楚。
悲伤可以始料未及,却有个难以承受的界限。
他可以忍受别人拿他情劫用来笑话,也受得住百年相思。
可如今琉璃玉散,参归离身,甚至柴江意的样子,也被别人当成威胁和伤害他的工具。
面对此,他做不到一笑而过,更做不到像从前一般装作浑不在意。
神仙不能说谎,否则便要受百蚁钻心之痛的反噬。
可冥王就在面前,无言而沐风,垂首淑月,几息之间,恍若已过千年。
他对于柴江意,对于百年前那场荒唐的在乎,远远超出了成意的预期。
多看一刻如今的冥王,道心便多崩塌一刻。
然而成意却觉得那些疼都被放小了许多,原本创痕累累的魂台中,不知何时灌进的风霜雨雪,寒湛湛地砌成酸涩高墙,挡住了心之所想。
初心所在皆是迷蒙一片。
再忍忍……忍到劫成就好了。
成意受着反噬,继续圆谎:“他们绑了我来这处,用很厉害的法宝套在我身上,就是知道你定要勃然大怒,是为了……故意气你。”
“冥王若是中计,我们都出不去了。”
谢逢野掀起眼皮看面前的人——这人是在安慰自己?
他旋腕时收了回霜,抬起眼来眸光重回冷淡。
“你是什么东西?”
“你眼睛红了,伤到眼了?”
两声问齐齐响起。
谢逢野额头青筋微鼓,恶狠狠地拔高音量绕开这声问:“本座问你是什么东西!”
凶得不讲道理。
成意眨了眨眼,果然是伤到眼了,不好意思讲。
“说话!哑了吗?”
“我是……一个树妖。”
谢逢野半信半疑:“什么树?”
成意道:“我不想告诉你。”
“随你。”谢逢野紧了紧牙,“怎么出去?”
“用脚走出去。”成意如实指着院门。
他知道冥王此行下了“天净”咒,自能料理一帮异心之徒,且原本白迎瑕也只是将他投进一方虚无幻境,若非成意下过那个性命之忧来护的誓言,他也不会被丢到这个地方。
思及此,成意又带气悄悄剜了一眼冥王。
胡闹玩意。
“劫起百安城,而百安城本该覆灭于当年之灾,他们要乱了时序,毁了往日的百安城,所以从此门出去,便是当年劫难之时。”
成意说得太过清楚,感受到谢逢野打量的目光后,又找补道:“他们绑了我时,是这么说的,我记性好。”
没有过去,如何会有现在。
此番魔族接连针对百安城,或是想于过去将身在劫中的冥王和月老杀死。
只是成意自入世历劫,少了许多探听,不能当即理出魔族具体要做什么,只能将自己的想法说个大概。
而如今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让当年之事,重演一遍罢了。
以防万一,自然还是借他还带着记忆,冥王也不是山蛮子,行事最为妥当。
“你为什么要保百安城?”谢逢野问。
“同冥王一样。”成意答得模棱两可,又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谢逢野不置可否,朝院门那边动了动眼珠,示意他先走。
幻境不是能强行破掉的东西,若寻不着路,时间久了化成魇,再镇着魂,无论神鬼都无法可解。
若真如这个树妖所言,让百安城同从前一样重走一遍历史,既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就此破了什么。
那倒可以一试。
幻境而已,出不出得去只是时间问题。
冥王已下“净天”咒,且外面诸多事宜都已交代过梁辰,谢逢野可以放心,且青岁不会放任冥王被困幻境,倒定然不是因为什么兄弟情深,只是三界离不了冥王。
要解幻境,最好的方法便是叫别人来,不过是利用执念做牢,困于世外一隅,向来都是旁观者清。
他已然可以开始想出去之后要怎么收拾白迎瑕了。
当下还有件最重要的事。
谢逢野喊住正要推开院门的树妖:“你,转过身来,不要讲话。”
成意只当他是要说什么,便安静回身。
谢逢野什么都没说,只是按下那些贪心,尽量平淡地看了看,活像一个渴死的人那样眼泛红光地盯着泉眼看。
把成意瞧得寒意丛生,哪哪都不自在。
然后冥王又是一派浑不在意的样子,指挥道:“出去。”
成意:?
确如树妖所言,以门廊为界,院里是风平浪静,院外便是风雪寒寒。
他们踏出来的瞬间,身上的喜服也跟着变换,成了记忆里山蛮子和柴江意常穿的衣服。
四周地里歪七扭八地躺了几个人,个个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谢逢野记得今晚。
那是山蛮子糊里糊涂救了良密之后,又过了半个月。
山蛮子养好伤,良密也因柴江意一句激而出城去,言称定要带着救兵回来。
他确实也做到了,不过几日之后。
而今晚是柴江意忽地找上山蛮子,说要带他去处地方,然后两人偷偷翻出了屋门,找到了那几个混混藏身的地方,蒙黑把人打了一回。
彼时的山蛮子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完蛋,他把媳妇教坏了。
柴江意却只说:“你莫要多想,我只是因为他们……他们之前侮辱于我,所以才来收拾他们的。”
山蛮子信了。
如今的谢逢野看着熟悉的画面,胸中莫名熨帖——江意哪里是因为当日风雪庙的折辱,分明是因这起子歹人伤了他两回。
可惜山蛮子粗笨憨傻,听不出当年那些口是心非。
谢逢野喉咙发苦,无奈干笑一声。
他想,如果江意现下在身边就好了……
忽听身边那个小树妖问:“笑什么?”
谢逢野瞬时收敛了神色,恶狠狠地威胁那个树妖:“你少看我脸色如何,你少打听。”
成意:“……好的。”
他说罢又抬脚朝最近的人脸上踹去,撒了气才往药馆走,如今既回当年,那么江书姐姐应当也在家中。
百年后的俞宅,现在还是柴氏药馆。
待站到面前时,他才想起。
当夜柴江意为了骗过姐姐,谎称有些不舒服,而那段时间他一直小病缠身。
却不想当晚和山蛮子折返回来时,江书姐姐屋里一直亮着灯,他们偷偷在廊下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歇息。
柴江意怕闹出动静,便没回去卧房。
那晚他是睡在山蛮子屋里的。
“什么都不能改?”谢逢野捏拳问,脸色森森。
成意不明所以,仍回答道:“什么都不能改。”
谢逢野熟门熟路地回了山蛮子卧房,点起一豆暗烛。
成意站在门边,他记得当年今夜两人都困乏不已,悄悄洗漱之后便歇息了。
就算如今他们恢复仙身可免去洗漱,但也不能耽误太久。
“点了灯会被发现的,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休息?”谢逢野看向他,“就一张床,你要怎么休息?”
成意动了动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他记得当夜山蛮子就是不肯一同上床睡觉,怕被褥不够冷到柴江意,非要在桌边干坐一夜。
是要按当年的历史走,但成意如今也不能提醒太多。
他只说:“就是……休息吧。”
“你少做这些扭捏之举。”谢逢野冷冷道,“凭你也想跟我同眠?”
他指着墙角那处空地,“你离我远些,不准把脸转过来。”
一会叫转过来,一会又不能露脸。
成意默着声看冥王,想不明白这又是在闹什么别扭,还是答应了。
他转身要往那个角落去。
谢逢野放余光去瞧,那是和柴江意一模一样的背影,清瘦单薄,脊梁却始终挺直,墨发半束,木簪横于发顶。
平日里,有谁像江意三分,冥王殿都要把视线烙印在人身上半天。
更何况,这个哪哪都像的背影。
他怎么舍得这个背影去睡墙角?
谢逢野深深呼吸,然后低声吼道:“滚回来!”
“滚床上睡去!”
成意转过来面向他:“……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反复无常。
“不能,闭嘴。“谢逢野恶狠狠地威胁道,“这个秘境里的事,你最好让他烂在肚子里,你要是出去之后乱说,毁我清白名声,我要你死。”
光说还不够,他还非要这个小树妖表个态度,大有立军令状的架势。
成意犹豫了一下,才人命般点了头:“我一定不毁你清白,真的。”
谢逢野盯他看了半晌,认真评定这话里的真实意味,随后才一身正气地吹熄了蜡烛。
翌日清晨,天没见亮,谢逢野就要出去。
成意倏地从床上坐起,昨夜他们俩都没睡,只是盯着屋梁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他记得山蛮子从冬末之后,每天清早都要摸黑出去,然后早饭之前赶回来。
柴江意原本问过,但山蛮子似有意隐瞒,之后便随他去了。
可如今不一样,既是身在幻境,那成意就不能离冥王太远。
“我要跟着你。”
谢逢野低着头看他,用阴翳的表情问一个回答。
成意道:“留我一个,我害怕。”
谢逢野面无表情:“你怕个屁。”
成意还是跟着去了,原来山蛮子那处秘密并不远,就在柴氏药馆后面,那有一小间院子,久无人住荒废了。
鉴于冥王实在暴躁,他没有再问是要来做什么。
便见他推开残破院门进去,蹲到院角里,顺手从砖墙下面摸出一片瓦来,把那个角落的雪清理掉,露出土来。
“你在做什么。”
不知怎地,谢逢野又在此时耐心好了起来,虽然声音还是不耐烦,但好歹解释了。
“挖雪。”
成意当然知道他在挖雪,待再去细看,才发现那处露出来的泥中,有一枝嫩芽。
虽然枯黄一派,但也在倔强地活着。
“这是……桃树的树苗?”成意有些难以置信。
当年山蛮子经常追着柴江意问他喜欢什么,偶尔被缠得烦了,柴江意会说一两样来,后来为了让他在冬日里安分些,故意说:“我喜欢看桃花,可惜春天才有。”
却不想没过几天,山蛮子就神秘兮兮地同他说:“一定早些让你看花。”
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要你每日摸黑过来翻土,你明知……树苗会冻死的。
谢逢野依旧蹲着,垂目看着那棵苗。
成意忽地鬼使神差地问:“能开吗?”
“开了。”谢逢野低声说,晨阳微微露出一角来,只肯施舍给人间很少很少的光,却一寸寸地攀上他的脸。
抚过发顶,摩挲着额头,又去探触他的眉眼。
化去许多霜雪寒冷,带出一片融融暖色。
他说:“可惜,他没看到,连这棵苗都没看到。”
谢逢野苦笑起来,自己看了两回花开,算不算也替了江意一回。
成意喉结动了动,没有再说话。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投去那处地方。
他看到了,即便不是花开。
他也看见了。
原来这棵倔强的苗,也挺过了那天的冬啊。
成意脸上带着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嘴角何时扬起了弧度。
“你。”谢逢野突然张口喊他。
成意这回过神来,暗惊自己失误,不留痕迹地挪开视线,去看屋墙檐角。
“你笑什么?”谢逢野压着眉站起身来,一步步从晨光中走过来,直到阴影尽数将他盖住。
“不要用他的脸这样笑,你不配。”
第043章 入魅
他们没在树苗这边待太久, 临走时谢逢野想要给树苗护一圈木板,却想想曾经山蛮子没这么做,而如今人已不在, 他护着这树花也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掉头走了,忽地觉得自己像个遗弃了孩子的父亲。
其实本就不该来的, 只要保住百安城,这些细节不重要。
可他就是忍不住, 就是想来看看,好像真的能沿着过去的痕迹倒退,就能重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谢逢野在前,成意跟在他身后两三步远,一步步踩着冥王的脚印。
谢逢野忽地想起一会若是要回柴氏药馆, 必要同江书姐姐见面,旁的都可以不管,但这树妖可千万不能露馅。
“你记得……”
然后没能将话说完。
他后背处撞过来一个人。
成意茫然抬头,正瞧见谢逢野咬着牙回身来。
“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冥王含着怒,不过尚未发出,只是脸色难看。
成意不解, 走个路都能走生气吗?
谢逢野压着火低头看他, 面前这张夜夜入梦而来的脸, 是他倾心的模样, 眉目如画,静静地瞧过来, 其间只有山湖静色。
但只要想想, 里面是个树妖的芯子,谢逢野就很难压得住火, 更何况……
他问:“你故意的是吗?”
成意微微抬着下巴去看冥王,他面上带着绝不会出现在山蛮子脸上的怒意,眼里蘸着火,像个脾气火爆的烟花筒子,稍遇着不快就要噼里啪啦地炸得大家都别安生。
冥王脾气如此?
从前不是这样。
好怪。
成意凝了半晌谢逢野,又低下头去细细想了遍自己改了这道幻境的时候,可有何处纰漏,是不是没把这只龙的魂全收进来。
可千万不能漏下什么,让他缺斤少两的回去,到时候变得神志不清。
想过之后,不论从法诀还是设阵,都是没问题的。
他……
成意再抬眼,冥王的脸更臭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牙警告:“你别碰我。”
谢逢野如今碍于青岁禁制,灵力被压了一半,也听不见心声,虽然得了些意料之外的安静日子,但再也不能如同从前一般听着那些口不对心去揭开虚伪面皮。
所以如今略显肤浅地从皮相入手,他很是瞧不清面前这个树妖。
既说被魔族绑来做个拖延时间的替死鬼,但全然没有怕死的意思,更是坦坦荡荡地顶着江意的身份。
何况,这种怯弱打量的目光,本就不该出现在江意脸上。
只能说这个树妖当真是个无用之物。
谢逢野想起良云知的帏帽,此时也恨不得拿块布把这树妖的脸给挡上。
可他又舍不得 ……
如此这般,许多情绪在他肺腑中揉合发酵,殊途同归地成了怒气。
天已见鱼肚白,谢逢野压下火气,利落干脆地说了几声规矩。
“既然晓得万事要按从前那般,那你在江书姐姐面前,就莫要学这些扭捏作态。”
“扭捏”成意刚想过冥王安危,这会听他这么先入为主地给自己强加定义,一时有些愣怔。
想冥王虽是猖狂了些,虽然纡尊降贵地下界来,再被这么个不明来路的树妖困住,有些火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于形容这一方面,还是稍有欠缺。
他记得先前冥王那场情劫,是为了凝合他的魂魄,弥补没有先前的残缺。
怎的如今回去,学了些这般暴怒待人。
学会了不讲道理。
成意默默在心中将定义还了回去。
谢逢野听不见,嘴巴已开开合合说了许多。
“他们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之前也过得安稳顺遂,尤其是成意,自小就喜欢看书,满肚子都是文化,那举手投足都是气度你懂吗?”
成意抿着嘴角:“……懂。”
“还有。”谢逢野接着说,“他和姐姐感情一向很好,你就按照寻常兄弟姐妹的相处方式说话就好。”
他瞧着树妖不说话,皱眉问:“哥哥姐姐,没有吗?”
成意如实答:“我只是一棵树。”
谢逢野气结:“那你少说话,不要随便做决定,更不要弄这些姿态来引人生疑。”
他已然算得上十分有耐心了,可惜这树妖似乎没有半点眼力见,还敢开口发问:“我做什么姿态了?”
“他不会像你这样腆着脸来碰我,更不会做这些亲近姿态,而且,你既知我是冥王,就该心里有数些。”
成意懂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听你的。”
顺着话说就行。
怎么样都可以。
谢逢野听得脸皮一紧,竟没能接着教训下去,只是神色奇怪地凝着人。
成意试图去理解他目光里的的深意,没能弄明白。
他说话时习惯地去看冥王眼睛,却不知自己如今这般样子,从下而上仰视,便是清潭晃着水光,投去一方清澈。
唇红齿白的模样乖巧不已。
魂牵梦绕的脸就在面前,正乖乖地抬头看他,能感受到呼吸浅浅拂面而来,甚至眼一低就能看见下巴和嘴。
谢逢野毫无出息地僵住了。
他下颌绷紧到极致,送出浅浅的磨牙声。
只觉得眼前一黑,见到深渊中一棵桃树疯长,花叶繁茂映光,绚丽得脑袋晕乎。
谢逢野面色奇怪,成意瞧得莫名,正要出声发问,忽地眉目凝霜,眸光瞬时凉了下来。
他看见冥王身上溢出缕缕细烟,再轻柔不过地绕着他的身子舞动。
这是妖仙白氏的魅术。
怕是进幻境之前就种下了,却不是现下因何事被引出来的。
不知冥王神魂被拉扯到了何处,他不好轻易动手。
成意指尖已凝着灵光,轻声喊:“冥王?”
谢逢野正被遥遥扯入一渊深崖之中,隔水相望,桃花灼灼。
许多声音在他身畔响起。
“柴江意不就在你面前吗?你看看他,他的嘴巴,他的脸,他的身体,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吗?”
“他敢离你这么近,你还做什么虚伪的克制?”
“都找到了人,为什么不和他在这里长长久久下去?”
“他那么脆弱,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身后有别的动静,漫无边际的黑崖稠水之上,一抹身影泛光踏水而来。
是柴江意,是谢逢野从未见过的柴江意。
他轻衫单薄,散发如墨,眼角却带着勾人的绯色。
白皙的脚带出步步水声,黏黏腻腻地踏着谢逢野的理智,他轻轻抬眸看过来,递送动情春潮。
手指从袖中探出头来,轻轻绕上腰间的带子,缓缓拉扯,像雪融时浓白渐消,要露出下面脆弱细软的花枝。
已然看得见一横锁骨,弯若玉勾。
他唤:“逢野,谢逢野。”
唇启唇合,口中一点红舌带着无边诱惑。
谢逢野的额头鼓出了青筋,表情也逐渐可怕起来。
周身的水也变得滚烫,像是要沸腾起来,生生熬干他所有克制。
话音嘈杂,各式荤话入耳,他听出了一身热汗。
这是很要命的,他哪里有过经验,甚至连手都没好好牵过。
谢逢野口感舌燥起来,喉结滚动着,只觉得有股烫意顺着脊背蔓延,再从脑门顶烧到胸腔,酥酥痒痒地又滚到了腰下,叫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就在他快要迷失时,一声清响闯了进来,带着清幽凉意,像是禅意钟声。
“谢逢野,醒过来!”
谢逢野猛地睁开眼,却不防瞧见面前的树妖,他根本抵挡不住江意的脸。
这会见了,难免联想到方才那画面,险险地又要怔然起来。
好在树妖不会做那……做那诱人姿态,而且眼见他眉心皱起几痕淡纹,目光停在了一处不可言说的地方。
“你……”
谢逢野低头去看,自己两股之间正突兀地支起一块,带着些倔强的威风凛凛。
“……”
几片雪花欢快路过,甚是喧嚣。
白氏魅术了得非常,若是提前察觉还好,可既已中咒,冥王就再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了。
他看起来很痛苦。
成意瞧得眉紧,细细探过之后没再见到魅术的影子,心中还是不确定可有残余,他刚微微朝前一步,就激得谢逢野猛地吼了出来。
他脖子上炸出骇人青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说了,别碰我!””我不是……“成意碍于不能在他面前大施法术,他本该没有多余情绪,却在此时不知为何,隐隐生起烦躁来。
成意在生气,气那只狐狸。
他压着火气舔了舔嘴,要做解释。
这个动作彻底点着了谢逢野。
他高高扬臂,在成意脸上迅速地投下一道阴影,随后重重地响了声。
“啪!”地一耳光炸开在这个清晨。
谢逢野打得自己嘴里翻腾咸腥,才将满腔失落同嫌恶打下去。
他在厌恶这样的自己。
天光彻底亮了,照在他身上,像是在照一块裂缝纵横木板,专门往那些伤痕里头钻,叫那满腔心酸无处遁形。
连人都找不到,他还敢想这些,他还敢有反应。
他真是……太糟糕了。
成意看呆了。
他垂眸,长睫盖下眸光,再默默退后了几步:“我不碰你,别打自己。”
*
“脸怎么了?”
饭厅里,柴江书凑到谢逢野脸前,两横柳眉皱得厉害,“又去打架了?”
刚消散不久的记忆重新回来,谢逢野只僵硬地回:“没有……”
柴江书心疼地轻轻抚上那块红肿,温柔地说:“不要把姐姐当瞎子,好吗?”
真是……好长时间都没能听到柴江书这么鲜活地在面前说话。
谢逢野低头去笑,忽然觉得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他看着面前的江书姐姐,又止不住地想当时忘川旁,她温和地说:“不怪。”
竟想得嘴里泛起苦涩。
如今哪里还能吃上什么热饭,能寻找几颗米煮些汤水已很不容易,柴江书每回都要细致地漏了米分给山蛮子和柴江意。
自己碗里什么都没有,同喝水无异。
她脸都饿瘦了,每日还忙着做开朗样子,欢快地在药馆里转悠。
谢逢野目光投向她面前那碗寡淡米汤,说:“我没什么胃口,你和……和江意把我的分了吧。”
“疼到不想吃饭了?”柴江书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凶声道“都这样了还瞒着我,像话吗!”说罢又重新俯身过来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谢逢野捂着肩膀,待反应过来,却觉得好像有些开心过了头。
——江书姐姐就是这样的啊。
这一下真实无比地告诉他:即便是幻境,即便是百年之前,江书姐姐还在,他还……还能有机会弥补遗憾。
他无奈笑道:“现在肩膀也有些痛了。”
柴江书愣了一瞬,忽然凝神仔仔细细地将人瞧了一遍:“你今天,怎么……”
她“嘶”着声歪头,却想不出描述,又疑惑地转头去看旁边的亲弟弟,问道:“对吧?”
成意点头,言简意赅道:“很肿。”
柴江书不说话了,面上那些欢快一点点沉了下去:“你们……”
谢逢野这才想起来,山蛮子哪会这么弯弯绕绕地开玩笑打趣!
便听她接着说:“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还是两个人对掉了那种。”
柴江书叉腰问:“有什么瞒着我?”
谢逢野脱口而出:“没有。”
柴江书闻言,只是又看了他一会,随后无声去柜子里翻出盒药膏,叹气道:“就算有心事不跟我说,饭也要好好吃,受了伤也要好好治。”
谢逢野听得鼻酸,想伸手去接药膏。
柴江书却手腕一转,递去了那个树妖面前。
冥王的目光跟着那盒药膏一处,投了过来,成意搭在桌上手指蜷了蜷:“让他自己来吧。”
谁知柴江书重重地将药膏砸到桌上:“大冷天的别给我找不痛快,什么时日你们俩闹别扭!还嫌日子太好过了是吗?”
长姐的威严如海灌来。
成意当然记得柴江意从不忤逆姐姐,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山蛮子受伤而置之不理。
他只好拿起药膏去到谢逢野面前,郑重地宣布:“我现在要碰你了。”
第044章 族长
自从那日迫于无奈被碰了脸, 冥王两天都没跟成意说话。
天天言说要出去找肉吃离开家,柴江书不在,两人就一前一后地顶着风雪往前走, 若非柴家族长闹上门来,估计他们能一直沉默到良密回来。
掐指头算算, 虽然百安城距今为止,受叛军封城之祸, 又遭雪寒饥荒,已有数月。
虽不至于到饿殍遍地人间炼狱那一步,可天灾人祸面前, 最强大的是人心,最为脆弱的还是人心。
莫说邻里反目妯娌成怨,半斗米粮都能叫血亲成仇。
其实, 此处劫难已然快到尽头,良密回来之日,带回来清缴叛乱的将军。
只剩不到短短三天。
但没人有那通天的本事知晓命数,身在其中人人皆若蝼蚁。
柴氏族人挑了个风雪夜上门来,待谢逢野在外闲逛一天回家时,他们已将柴江意逼在祠堂里对峙了快一个时辰。
这是山蛮子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今夜不在家, 临着天亮才回来, 趁着那会街上无人, 生生扛了大半只鹿回来。
进门却见家里一片狼藉, 姐弟俩低头收拾,只说有饿极了的人冲闯上门抢掠, 多得再不肯讲。
之后没过几天, 城里变故迭起,山蛮子也顾不上追究今日的事情。
今日他们上门, 说是为了讨要个说法,其实打心里觉得如今这姐弟俩就是拖油瓶,瞧着碍事,又不好寻借口去把他们从在族中赶走。
“老二家的,不是大伯说你什么,你们也该看看如今这世道,叛军把城围住,便是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但好日子坏日子都是一样的,总有个到头的时候,如今尚未好转开,你们不收敛些救了个闲人回来养着便罢,还时不时开馆放药……”
说话的男人带头正坐于首位,即便如今风声鹤唳,世道苍凉,他也稳稳地端住族长的架子,杵着根拐杖,坐得笔挺。
灰色狸毛绒帽扣在脑门顶,在眉目之上深深地投下一片阴影。
“这药馆也不是你们姐弟两人的,这可是柴家的。”
柴江书就站在堂中,面对四面围坐的柴氏长辈,面上也是不卑不亢。
“悬壶济世乃医家该当恪守的本心,何论我们药馆?”
族长威严地抻拐杖去杵地,砸出几声闷响,他竭力地在面上表现出些长者姿态。
“你还记得我们是药馆,可还记得我们是商人?我们柴氏自世祖开始便行这医药生意,绵延几代,断断没有开馆送药的先例,如今你破了这个茬,来日有人寻上我族门下别家药馆可怎么办?”
“就是啊大侄女。”坐在族长身侧的人搭腔,“行善积德也不是拿着祖辈积累的底子亏空呐。”
柴江书听得想笑,她柳眉一横,连最后的恭敬都不愿装了:“各位世伯,祖上积累了几辈子的底,我实在没那个本事耗光。”
“且说如今我和弟弟守着这间药馆里已没有什么名贵药材,便是有的,不也被各位叔叔伯伯们在劫起初时就说要代为保管领走了去?只剩些寻常做用于清热镇痛的药,如何能担得起耗光家底之名?”
她已说得足够留面子,只讲“代为保管”这个字眼,实际知道的都晓得,当日同抢也没什么两样。
柴江书有理有据地接着说:“我和弟弟也不是傻子,没事做那大开家门白白送东西的傻事,纵有送药之举,也是在这大争之世,行些无可奈何之举,难道有眼睁睁看着人送命的道理?”
“祖上几辈能安稳,是因不曾投身乱世,遇祸也能远离,如今大灾临顶,已是避无可避,人人都往后退,人人都指望别人来挡,迟早也有刀子落自己脑袋上那天!”
“有什么可躲!”
她声音清亮,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懦夫。
被这么一个小辈指着鼻子责骂,族长哪里能忍,倒没料到今日过来还听了一顿训。
“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可看看你们如今这间药馆,被打理成了什么样子?”
柴江书半点不让:“便是饥荒在前,大雪盖地,也不敢耽误懒惰了洒扫之工!自然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干净整洁?”族长低低笑道,“便是有那三两闲药都送了出去,自然干净了!”
柴江书默了阵,这才算听明白他们所为何事,又怕在外担着趁难欺负晚辈的名声,所以不好直说。
那有什么给这些老东西好脸色的必要?
“我就送了!我不但如今送药!药送完了我还送米送面,待日后城中乱场解无可解,我就把门头卸了做义庄!”
“你!”族长怒得花白路子乱飞,“你这样对得起世伯们的良苦用心吗?啊!你对得起你爹娘吗?”
柴江书“哼”了一声:“如何对不起,你们还知道我爹我娘?”
“要不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今日非要把你们给打出去!”
堂内一片哗然,怒气冲天之下,没人瞧见门后何时站定了两人。
成意问谢逢野:“你不进去吗?”
“现在进去干嘛?”谢逢野说完,转头悄声在身边寻寻找找起来。
这些所谓的世伯族长,灾荒年里放着两个小辈在外独自生存不管不顾,如今稍有危及他们利益的时候才肯急匆匆冒头出来。
江书姐姐正骂得酣畅,让她好好撒个气也是不错的。
“好啊,我们如今是管教不了你们了!看看这牙尖嘴利的模样,老二在天之灵看着得有多难受啊。”
“别提我爹!”柴江意声音高了许多,“我只知,今时今日若我不这么做,恐怕日后下面相见之时爹娘都不肯认我们这一双儿女!”
她冷笑起来:“说到在天之灵,世伯们也不想想,若是我爹看到你们如今这般逼迫,可会在你们午夜梦回之时亲寻上门讨要个说法呢!”
族长气得手抖,颤得翡翠扳指晃出道道碎光:“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已故之人如何能被你这般说!”
“他是我爹!不向着我,向谁!”柴江书懒得忍了,干脆说,“你们也别做这些强装慈睦的恶心模样,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不如直白说出来。”
“可不要在我这浪费许多精神,回去饿起来又没口饭吃!”
谢逢野找到了趁手的家伙什绕回来,成意正凝神注意着堂里的动静,匆匆回头看了一眼。
“……你拿砖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谢逢野掂了掂,“以德服人。”
厅里本就是些长辈,在家里装大拿乔了大半辈子,如今怎可忍受被一个晚辈指着鼻子数落。
“还有你姑娘家家,本该待字闺中,在外抛头露面不说,如今还捡了个男人回来,你要做什么!”
在未嫁姑娘面前说这般话,十成的混账。
这种人居然还是自家长辈。
“我要做什么?”柴江书旋身去看说这话的人,“我刚都告诉你了!我要开义庄,待各位叔伯百年之后好给你们敛尸!”
现下他们人多势众,眼看着话里话外就要说起柴江书婚嫁之事,更不难想之后要说什么。
无非又要牵扯出柴江意替姐嫁人被山匪劫道。
原来当日山蛮子不在,他们是受了这般委屈。
什么都不讲。
成意难以置信地听着谢逢野骂了句粗话,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块砖砸平了族长的脸,鲜血不要钱的乱飙,喷洒一地。
原先还气势嚣张的人顿时乱做一团,指责声惊呼冲天震响。
柴江书僵硬地回头,正瞧见山蛮子和江意不知何时回来的。
她愣了愣,随即喊道:“柴江意!动手也轮不着你!”
成意是手还扬在身前,他只是想稍微拦一拦……
毕竟,冥王身为鬼神,不得伤害凡人的。
谢逢野被吼得一抖,才要解释:“是我……”
柴江书更急了,如今这些人上门来找茬,本就想牵扯到山蛮子身上,这个憨货还想替江意说话!
“有你什么事,边上凉快去!”
谢逢野:“……”
他还要说,那树妖忽地拦到他面前。
成意低眉垂目,且礼貌至极。
“是我把你打成了这样,用的是板砖,为的以德服人,要是你觉得不服气,可以起来我们再打过。”
厅里默了半晌……
“疯子,疯了!”
当年也是这般,说不称心了姐弟俩联手把这些糟老头打了一顿,气得他们当场宣布把他们两人剔出族谱。
如今柴江书这么一吼,随即将怒火引到了柴江意头上。
成意:“……”
行吧,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之后连着两三个时辰都看不见冥王身影,柴江书拉着弟弟语重心长地说了半天道理。
最后才问:“当日我让你好好想想,山蛮子一直想要个名字,如今他露了头,叫那起子人见过脸,难保以后要被报复回去。”
“木已成舟,以后得要我们三个人搭伙过日子了。”
柴江书说得嘴干,又忍不住教训一声:“你也是,太冲动了,今后若要科考留了罪名可怎么办。”
成意低着头:“……不是。”我。
但忽然没由来地心里一紧,酸涩渐现。
柴江书是这样的吗,都这般境地不知未来如何,还要想方设法把他和山蛮子送出去,仍旧念念不忘着弟弟还要科考。
成意抿了抿嘴,商人之家,入仕科考难如登天呀。
“伤到手没有?”柴江书看着弟弟一直在低头,不有分说地要去拉他的手来看。
成意不着痕迹地避开:“鱼。”
“什么?”
“山蛮子说他喜欢吃鱼,不若就取俞姓,屋梁之下明月利刃。”成意低声说,“正好百安城中人多为南迁过来的,没有这个姓氏,我们是独一份。”
“至于山蛮子的名字,还是姐姐来取吧。”
柴江书想了会,觉得甚是不错:“那一会就去告诉他?”
“不急,让他自己想个名字,我们再用同一个姓氏。”
成意没有再去看柴江书的脸。
故人在前,可他才从结局处回来,之后会如何,他十分清楚。
当年换姓是在族长闹事的这天,可之后柴江意忽地病倒,忙手忙脚的就给忘了。
到最后他们都欠着山蛮子一个名字。
再看后世,江书姐姐成家生子,换姓改名,自成一番事业。
如今的柴家,在劫后也因为今天之事害怕报复,匆匆改姓。
姓了什么……好像姓张。
门廊下有动静,成意算着冥王也该回来了,又跟柴江书说了几句,起身去迎。
谢逢野脸色不是太好,拳头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你明明可以用法力去收拾他们。”成意跟着他回屋。
“拳拳到肉才痛快。”谢逢野从腰间取下一壶酒来,浇了半壶,又灌了几口。
瞥见那树妖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自己。
“喝点?”
成意摇头:“我不会。”
“不会就学。”谢逢野捞过杯子给他倒,“一会跟我去趟地方,你先前说良密回来之时,便是我们脱离困境之日,对吧?”
成意接过酒杯,看着水光轻晃,抿着嘴点了头。
“那我们一会去旧巷里给他们把路清一清,也让他们顺利些进来。”谢逢野收拾了下自己,“你最好别骗我。”
成意道:“我不骗你。”
他仰着脑袋把酒一饮而尽,跟着谢逢野踏着月色一路往巷外走。
酒杯太浅,喝不出来日方长,白雪巷陌又实在太短,留不住白发苍苍。
他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呀。
三天,还是两天。
成意盯着冥王的背影,只感觉眼眶模糊起来。
他愣怔着停下,抚了一手温热。
第045章 夜月
百安城大寒数月, 城民缺粮短食,求神祈福无用,等一救世之人。
良密来的前夜, 谢逢野被柴江书叫了过去。
百年之前可没有过这次谈话。
三两点昏黄烛光轻摇,柴江书傍晚时分沉着脸过来, 唤了声山蛮子把人叫过去,泥炉上煮着水, 水滚了三转,她还是没讲话。
平日骄傲灿烂的脸在暗影中,被镀了层温和。
“其实, 我先前挺恨你的。”
她终于开了口,虽是在说不太中听的话,但柴江书看起来比谢逢野紧张许多。
“你都不知道, 我才晓得弟弟被山匪劫走,急得要命,偏偏他当时自作主张,一声不吭地就穿了嫁衣要替我。”
谢逢野看着桌上的粗布花纹,一声不吭地听着。
柴江书直接道:“我真是做梦都想杀了你。”
谢逢野点点头:“……嗯。”
谁不厌恶土匪呢?
山蛮子当年那种流氓行径无法辩解,劫人抢道, 放到什么时候都只能乖乖挨骂, 如今柴江书愿意提起, 倒叫谢逢野稍微松了口气。
不论是之前, 还是如今的幻境,她向来都避开山蛮子的身份问题, 说要把他当成弟弟对待, 此后就再没有偏颇什么。
如今提起,这是愿意交心了。
这算是一道心病, 横在山蛮子心里,也哽在柴江书喉头。
他低头笑起来,脸侧梨涡温和。
“嗯什么嗯?”她倏地大声起来,“我在这骂你,你在那给我笑,合适吗?”
谢逢野笑得更开了,咧着牙说:“姐姐骂人,特别好听。”
这句话像什么灵丹妙药一般,瞬时将柴江书心里那些别扭冲散干净,她不由跟着一起笑,摇着头无奈地说:“我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这些,一是因为不晓得你心性如何,二是也不知该要如何跟你开口。可如今,你也知道这个世道。”
她脸上的笑意本就不够热烈,没亮起半晌就浅浅淡淡看不着了。
“我知道,家国乱火引灾难平,你们时常出去走动也看得出来,百安城如今各项已到强弩之末,你……”
谢逢野微微转头,他笑得有些牵强,以此来压下心中那些不确定:“你不会是要赶我走吧?”
“你在想什么!”柴江书弹了山蛮子脑门一下,拍桌子说,“我就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谢逢野:“要走?”
“要是寻找机会那一定要离开啊。”柴江书道,“也不知你家中可还有别人,更不知你祖上何人。”
烛花暖暖一层铺在她的脸上,生动得像幅画。
“我已经在家里了,自然你们去哪,我就去哪。”谢逢野抬起眼来瞧她,总觉得瞧不够,当年也是,解决完此城战乱,在那之后柴江意就消失了,山蛮子出走寻人,半年后郁郁而终才魂归幽都。
都没能好好说声再见。
但如今晓得了江书姐姐不肯放弃他,在这般误入的幻境中,实在温暖得有些残酷。
“我会护住你们的。”
他正正地盯着柴江意,笑得发自内心。
柴江意回笑:“我也是,我们三个呀,要一直呆在一起。”
门外风雪大了些,凉风倏地从门缝窗棂中钻进来,冻得谢逢野一个激灵。
他嘴里泛着苦,回不了这句话,只好不着痕迹地转移:“不止我们三个,江书姐姐今后一定能有成器的子孙,疼爱你的丈夫。”
不论是山蛮子还是谢逢野,都没能亲眼瞧见柴江书成家。
但自他去了百安城,亲眼见过俞家父子几人性情如何,又看他们无论如何都好好对待沉眠不醒的柴江书。
孝道已显,而子孙如何为人,父辈都是最好的镜子。
谢逢野没有去打听过江书姐姐丈夫为何人,但若能让她看中,想来是个极好的。
俞仁面严心善,长子俞思争弱冠之年就名动三军,次子俞思明看似不着调,实际也是个圆滑书生,将来若是入仕,有这玲珑心也吃不了苦。
小幺俞思化嘛……
他只讲自己是被祖母收养的,如今江书姐姐在前,谢逢野忽地明白了些。
他那面冷似寒玉的模样,实在像极了柴江意,何况这一脉相传的牙尖嘴利。
谢逢野低头极浅地笑了声,柴江书看得奇怪,拧眉问:“难不成,光是想想能把我嫁出去,就让你们这么开心!?”
“没有没有!”谢逢野哈哈笑着摆手否认,“我只是在想,江书姐姐你这么好,如意郎君定是那上天入地都寻不着的!”
“好啊你,数落我是不是!”柴江书如今到底还是个姑娘,听着婚姻还是会害羞,两人又再说了几句,只是没有再提山蛮子和柴江意,也没有再提明天会如何。
好像,柴江书已然默认了自己这两个弟弟,应当不会有后代了,她说着说着自己红了眼眶,莫名其妙地讲:“若我不在,你们也要好好的。”
谢逢野顿了顿,没由来的愧疚泉奔海涌而来,他眨了眨眼,回:“你一定长命百岁的。”
柴江书闻言,静静地凝了他半晌,忽地抚上了他的脸,眼里含着泪光说:“本该欣慰你懂事,也会讲话,但见你如此,又心疼。”
虽然山蛮子没说,她也不曾问过。
即便素未谋面,确如她所言,江意被绑,她是恨毒了那些山头匪徒,可这份忧思和愤怒,在弟弟毫发无损地回家来时,已消了大半,剩下只有疑惑,即便柴江意再如何说明,她也听得出话中有所隐瞒,何况,既是劫道山匪,如何肯这般轻易把人放走。
知道那天风雪茫茫,她瞧见柴江意独自扛着天地寒冻拉了个人回来。
他说:“这是山蛮子,就是绑了我的那个土匪头子,他……”
柴江意叹了气:“他下山来寻我。”
那会城中刚起暴乱,便是一家人都有反目的,何况普通朋友。
最后,柴江意才无奈之下和盘托出,当夜被山蛮子绑了拜过天地,可是之后再无逾矩之行。
即便知道放了他回家或许不会再见,山蛮子也放了。
如今更是得知百安城有难,想法设法进城来寻他。
连命都不要的感情。
不叫普通友人。
柴江意声音越来越小,他没提在庙中被羞辱之事,只讲:“他似是不懂欢喜为何物,总是说非我不可。”
“姐姐,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连字都不识,很多道理都不知道,他可能……他可能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他就来了。”
凭一腔孤勇踏破风雪而来,乱了另一个人的心思。
柴江意从小便是个不爱笑的性子,对什么事情都冷冷的,但作为一同长大的姐姐,柴江书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最是个心细之人,只是不愿往外说。
从小到大闲聊都没过几回,连替嫁这等大事怒极心窝也不愿多说,一言不发地就自己上了花轿。
他长这么大,从未说过自己的心事,却在此时垂着睫毛,低声向相依为命的姐姐说有个男人倾心于自己。
雪天里,凉风吹着许多未言的情愫。
这份喜欢,好似不是只有那山蛮子一人在担着。
柴江书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她还不了解山蛮子为人,但依旧豪爽地拍了拍弟弟肩膀。
“那我们就先留下他,之后再做打算吧!”
没想到这一留,倒让山蛮子为他们姐弟俩打了许多场架,饥荒雪寒苦,族中欺压苦,乃至邻里恶言,也苦。
可柴江书苦着苦着又觉得,是很冷,也常常饿得难受,但总是觉着能抗下去。
她也发现,山蛮子就是个大孩子,但心是干净的,对江意也是真的。
世俗不接受男人和男人,那她柴江书还一大把年纪待嫁闺中呢。
什么都听世俗的,那不是就比规矩册子多条命么?
天塌下来做姐姐先抗,若有骂声,也要先骂她这个迟迟不嫁的。
人呐,一辈子就活那么几个瞬间,喜怒哀乐都该尽兴。
而那些大大小小足以让柴江书铭记一生的瞬间,大半都被这两个弟弟占了去。好像只要他们三个在一处,总能凑出些活头可以期盼着。
他们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不越界地付出。
柴江书几乎坚定,天下地下,除了生死之别,应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分开的。
没想到……
她强忍着痛笑道:“你和江意能好好的,我什么都开心。”
这已算是同意了,同意他们在一起,百年之前可未有机会听着。
即便晚了些,谢逢野依旧欣喜地收下:“你得先好好的,我和江意才能好。”
“尽学些油嘴滑舌。”
谢逢野大笑起来,开怀非常。
今天烛光暖暖,心病得了良药。
若是在临别前,柴江书没有吐那口血,一切应当会很好。
*
哐当——
柴江意屋里,桌椅板凳横尸一地,歪倒两枝红烛洒了满桌斑驳赤痕似血泪,映着清冷月光,凄惨得不成样子。
成意被冥王逼到墙边。
谢逢野回霜在手,横在玉面旁,黑雷噼里啪啦烦躁不已地炸着。
他盯着面前乖巧垂眸的树妖,要笑不笑地说:“小妖怪,你总得给我个说法。”
屋角床碎砖断,残渣中横躺着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正险险撑着身子坐起来,浑身灵光极其不平稳地忽闪着。
还没等他先坐起来,先“哇”地一声吐了口血。
谢逢野脸看都没看,挥臂又是一鞭,彻底把他打得没了动静。
“还有,这狐狸又是怎么回事?”
柴江书忽然染病,虽不至于猝然要了性命,却也不该这么严重。
百年前柴江书这回是病了,也有药,只是没有发作得这么急,等到良密回来,带了他兄长一道,药自然也来了。
他们自小同药材打交道,便是不做医师也通医理,怎会不知自己有异?
这便是早就知道,只是压着不提罢了。
怪道今夜说着说着先红了眼眶。
谢逢野出门来寻那树妖,却遥遥瞧见柴江意房中,白迎瑕居然追到了幻境里,拉着人劝着走。
动怒就是一瞬间的事。
灵光炸进屋里,把他们拉扯的手掀开。
成意背上渐渐泛起钝痛,冥王这一下使得力猛,他脖颈砸到了柜角,几个呼吸就泛起青红一片。
他正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逢野。
却不是在震惊他居然如此暴戾出手,而是——冥王对于柴江书,是这般护着的吗?
天道叫成意去做掌姻缘的神仙,他也只需按照命盘轮转来牵控各条缘线而已。
这些情意,这些羁绊,这些痴缠怨恨,他不能懂,他也不该懂。
缘线分门别类,他只需不出差错就好。
即便百年前情劫突遭算计,行步踏错进了冥王劫难。
他也早早抽身了。
冥王呢,冥王历此劫本该为了看清命缘换得神格圆满。
对此,成意于冥王,有着难言愧疚。
若非被算计进来,让他月老填了这个空。
想来谢逢野也能和他的柴江意安稳走完这一程,而不是因为自己半道而废……
只是他没料到,冥王执念如此深。
他在劫后,对柴江意念念不忘便罢了,如今还为柴江书大发雷霆。
他不该如此的。
冥王是神仙,神仙要心系苍生不是吗?
神仙不该……心放一人生死。
“又哑巴了?”
成意慌了起来,匆匆回神,说话的模样有些心惊:“如你所见,他冒出来要拉我走,我是正准备打他的。”
“你打他?”谢逢野上下打量着这个树妖,倒是难得在他面上见了讶异之色。
似是真的怕了。
“你打得过他?”
“打不过也不能跟着走。”成意心如乱麻——白迎瑕既然能从现世追过来。
那魔族自然也一道来了。
历史被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冥王的神格,他真的慌了。
成意转头去看角落里的白迎瑕,微微皱眉:“江书姐姐的病跟他追过来有关系。”
谢逢野听他如此称呼紧了紧眉,语气不善:“这还用得着你说?”
成意不管他熊凶自己,接着说:“那魔族。”
谢逢野盯着他一动不动:“这也不用你提醒,外面现在满天冥灯乱飘。”
他都知道。
那在气什么……
成意理了理心绪,才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若是同谋,何至于被送来此地。”
外面忽地噼里啪啦想起急促的敲门声,再传进几声呼。
良密也提前回来了。
时间大乱,事件大变。
谢逢野指了指树妖:“魔族来了正好,现世收拾着藏污纳垢的不世天,若我出不去,魔族定要覆灭在此。”
这同归于尽的轰烈做派,确实符合冥王性子。
他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
那这个节骨眼上,他在气什么?
成意抬脸看他,昏光之下,冥王眸光蘸雪,语气泛霜:“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同谋,百安城我护定了,至于你……”
外面拍门拍得越来越急,成意愣愣点头,做好准备听冥王指示。
谢逢野一字一停地说:“既然你现在容身在这副躯体里,就不准让他们碰到你。”
说着指向角落的白迎瑕,眼瞧着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又是一鞭子。
“尤其是这只狐狸。”
——他是在气白迎瑕拉扯柴江意。
成意不明觉厉深深呼吸:“……你,开门去吧。”
谢逢野最后冷冷瞥了眼他们两个,这才离开。
成意想要移步追上去,不防白迎瑕忽地扑过来,死死扯住他的衣袖。
痴傻了一般重复道:“你是成意……你是月老!”
“你就是月老。”
此债不完,纠葛不歇。
成意稳住身子,却未低头看他:“我是。”
白迎瑕咳着血怪笑:“你既然是,你还如此护着他!”
“护不护冥王,同我是不是柴江意,没有半分关系。”成意道,“此生之情,前世之债,还个干净,缘起缘灭,重入人海,世人无可出此缘法者,你的心结,早了早干净。”
白迎瑕竭力仰头看他,短短几字,他已瞧见了那个在不世天浮念台上,红梅赤云之下,风宿广袖的出尘仙君。
他还是不愿相信:“你怎么会是月老。”
“你可知……你可知这回百安城良家,这个幻境,都是冲着你来的么!”
成意道:“我知道。”
“若无牵扯,如何生爱结恨?若你不怨,何有此劫。你恨我藏了柴江意,要置月老于死地,我都知道。”
成意字字清冷,冻得白迎瑕肺腑生寒。
他语不成调地问:“你可知今夜,今夜,你要灰飞烟灭?”
成意风轻云淡地说:“我知道。”
“灰飞烟灭之后,世间再无你了!”白迎瑕几乎是绝望地吼起来。
成意却面色平淡:“你该知道,世上早就没有柴江意了。”
“你更该知道,你对柴江意那份心思不该花在我身上。”
“我不是他。”
“那你还!”白迎瑕越攥越紧,在他袖上留下几道狰狞血痕:“都说成意上仙无情无恨,心静云天,今见你,正是这样。”
成意抿嘴不语。
白迎瑕:“你该对众生如此,何意偏偏对冥王例外!”
他含血质问,字字哑如砂砾磨过。
成意说:“我没有。”
白迎瑕却笑出了眼泪:“我是痴人说梦,我念当年救命恩情想要亲近,是我狂妄,可你对冥王。”
“你都知道,还要来,你也瞧见了,这般冥王,如何配你护着?”
成意这才低头看他:“如何不配?”
“冥王执掌幽都,三神之首,如何不配我护着他?三界皆知他有求而不得,可他也愿和魔族同归于尽,如何不配我护着他?他把心之所愿放在众生之后,如何不配我护着他!”
“十方业火,他能舍命身往,我也可以舍命护他。”
成意说完,深吸一口气,压下燥意:“请你放手。”
“上古魔族!浩天劫难,冥王凭什么挡!”白迎瑕不肯放开。
成意掌凝灵光而去,将狐狸狠狠弹开。
“凭他有我。”
第046章 风起
幻境既改, 乱世恶罪成果,十方业火荡天而来,大有要将百安城烧成乾枯之境。
原先天头上只能瞧见数盏冥灯遥遥悬挂, 如今几句话的功夫,谢逢野再出来, 青光冥灯辉映着连成银汉流动,更远处苍色业火烧成碧紫一派。
大乱降临, 只有世人不知,浩大繁盛的光影流动之下,百安城寂寂一片。
城民只感风雪侵人难捱, 饥寒之下,再顾不上其他,
正因如此, 良密在雪夜中那些丧心病狂的喊叫声听起来尤其突出。
“山蛮子!你个蠢货开门呐!干什么吃的,脚跛了?手断了?啊!”
谢逢野:“……”
从柴江意屋里到前院门去,不过短短几步,倒叫他说了段单口相声来。
“不是,人呢!”良密把药馆木门拍得噼啪乱响,佐以暴躁怒号, “你良大爷回来了!快开门来!好哇, 我辛辛苦苦千里奔袭寻军找人, 就为了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废物!如今回来还要在风雪天里苦等着开门是吗!”
“我知道你们在家!开门!”
谢逢野在门后冷着脸, 唯有顶上一盏风灯在他身上乱晃碎光。
他被吵得心烦,又生奇异之感——良密这厮, 先前有这么暴躁吗?
百年前, 山蛮子同良密算得一句生死之交,雪夜里撒手了只干瘦野兔, 换来个热心肠的天真氏族子弟。
虽常爱说些管中窥豹的憨傻之语,但于家国之事上也放得开格局。
况且救民扶难本就算得山蛮子心之所向,两人在互相了解之后一拍即合,连通良密偷溜出城去寻到的将军一同彻底解决了叛军围乱。
良家至此立下大功,之后才有城主一位。
至于山蛮子经此一战,见了生死残酷,决定退出一步,受赏便好,拿了金银回家找姐姐和媳妇过日子。
良密是挺聒噪一人,但目前这会,他才和山蛮子认识不久,且之前在药馆住的几天两人也算不上愉快,怎的如今叫起来这般……放肆猖狂?
“别叫了!”谢逢野扯下门闩,一把将门推开。
良密差点撞得扑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门前石鼓险险避开一跪。
尚未稳住身子,问候之语已然出口:“山蛮子你大爷的!”
“会不会干点人事啊!”良密像吃了火药一般,窜步过来,背着远方业火,头顶数万冥灯,暴躁非常。
言行中全然是不明所以的着急。
谢逢野全程紧着眉,低头瞧他。
良密见状更是炸得无法无天,急急燥燥骂了几声差点要上手。
忽听他身后有人叫住:“阿生,正事要紧。”
谢逢野顺着声音看去,是良密的兄长,记着是个爱读医术的,身上总爱装些奇珍药物。
百年前柴江书也是得他赠药治好了病,他和弟弟良密相比,虽容貌近似,但眉眼要显得更为温和。
谢逢野身为山蛮子时就甚少和这个敦厚寡言的男人沟通,这会把目光收回来放到面前的良密身上,却见他暴躁之余,仍然不忘抬头乱瞟,视线总没个定处。
“阿生是谁?”谢逢野身量高,挡着门不让他进,“而且,你在看什么。”
“你管小爷在看什么!”良密想一把推开面前碍事的人,谁知两臂横过去,对方岿然不动。
他恨恨地“啧”了一声,猛地抬起脸来。
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不晓得此地已过百年变迁,只知自己才离开几天,回来再见山蛮子却觉得陌生非常。
“柴江意!”良密忽地朝谢逢野身后喊,接着寻了个空钻进药馆,急哄哄地说,“我可算是见到你了,我跟你说啊,今晚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听我的!”
“还好有你在啊。”良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可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
话里话外的,都是对山蛮子的抱怨。
成意被他甩得一阵乱晃,默着声瞧了人半晌,忽而说:“江书姐姐晕过去了。”
谢逢野听着他们讲话,抱着手默声靠近,却见良密闻言顿了顿,低头喃喃道:“不应该啊。”又用余光看见冥王面色不佳,添补了句,“所以我们可能走不了。”
“什么不应该?”谢逢野逼到他身后,冷冷问,“你从进门就在说什么东西?”
良密被吓得跳起来,怪骂一句,“居然牵连到她身上了,哎!”他说完猛力推开谢逢野,“你给我起开!”然后拉着他哥就往后院赶。
莫说男女有别,便是外客擅入后院都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但良密此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做了,谢逢野在旁也不加阻拦,成意更是寸步没挪,
在场所有人里,觉得不合理且推脱不了的,只有良密他哥。
良密一边赶,一边嘴碎:“西方无世祖啊,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人来管呐……”
成意踱步过来:“你不拦他?”
谢逢野歪头去看这个树妖,“你不是也故意告诉他的吗?”
“怎么着,认识啊?”
原先以为良密不过是个傻小子,如今谢逢野再来,就这性子,就这幅德性,化成灰他都认识。
这不是那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司命吗!
好得很,光是写段痴爱情怨还不够,还给自己弄个少爷身份下来逞英雄。
难怪,当时沐风堕仙之时,司命还遭人报复,若非后来被谢逢野误打误撞绑了去,只怕是九死一生。
原来是百年之前就把魔族给得罪了。
成意心说哪有这么明显,嘴上还圆着话:“我并不认识他。”
“不认识?”谢逢野淡淡重复道,如今面对这个树妖他已不知能信几分,直到瞧见他衣袖上刺目地沾了几痕血迹。
“你打那狐狸了?”
“嗯?”成意看他,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原来冥王说的是自己手袖,“……这不是你打的吗。”
“哦。”谢逢野捏了个诀请去那些痕迹,也顾不上才说不准这个树妖让白迎瑕去碰自己身体,若有所思抬头瞧了会冥灯和业火,才心中念诀,单手起卦。
略得结果后才睁开眼。
成意倒是很意外,顺口问了出来:“你还会占卦?”
“会,怎么不会。”谢逢野凉凉地睥他一眼,“我还会吃妖怪。”
没承想这一眼又看见他脖子上有片青紫。
谢逢野皱眉:“他打你了?”
成意摸了摸红肿之处:“……这也是你打的。”
谢逢野:“?”
“不是……是你打他的时候误伤的。”成意放下手,不想再同他闲聊,直接问,“如今这般,冥王打算如何?”
话才问完,就感觉脖颈那片倏起清凉,眨眼间痛感全无。
谢逢野指尖还留着未消散的灵光,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树妖看,或者说,盯着柴江意看。
此去,此劫。
或是最后一面了。
可不就应了当年的誓,能见一回,死也甘愿。
成意被他盯得莫名,明明对于冥王他已算得上熟悉,可现今在这业火焚天之下,却无一物抵得过冥王此时目光滚烫。
百年相思,尽于此刻水到渠成倾泻而出,酿了百年的烈酒,灼心,灼肺。
叫人不忍相看。
成意告诉自己,他如今只是一个匆匆而现的树妖,冥王面对面这个眼神,瞧的不是他,是百年前的柴江意。
他逼着自己不逃开,要看,要无所忌讳地收下。
要替柴江意收下。
掌心被掐出四个月牙,冥王才终于开口:“去看着刚才那个人,看着柴江书。”
随后眨了眨眼,抖碎双眸挂怀恢复成冥王之态,转身去寻白迎瑕。
“怎么着,突然改性,上赶着来弥补过错?”
谢逢野驱着回霜把白迎瑕绑在面前,心里想方才那卦的结果。
卦说:无妄而得,顺天应人。
忧去喜来,大凶又大吉。
什么鬼东西。
谢逢野有些烦躁——他会占卦不假,可他只跟老怪物学了一半,没学解卦……
此难祸及百安城,若能屠了百年前的山蛮子,再在现世伤了月老,魔族想要逆转天道自然就能轻而易举。
先前孤身相对白迎瑕时,谢逢野半字没问,他们准备对月老做什么。
毕竟不世天那般护短,定能护住那成意上仙,无论如何都用不着他这个自身难管的冥王来。
“你怎么追到这来了?”谢逢野问,“你们把月老收拾了?”
虽然谢逢野不喜欢所谓阴阳钉世之说,更不喜欢被如此方式把他和月老牵连在一处。
但如今既知俞思化便是月老,现世还有梁辰护着,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只狐狸追到幻境里来。
半天没听回答,谢逢野极不耐烦地收紧回霜,挤得白迎瑕闷哼一声。
却不知那树妖跟他说了什么,叫他如今这般低迷。
白迎瑕咳出几口血,心如死灰地抬起头来:“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你如今会这么惨?”谢逢野心头忽起白迎笑之前磕头跪地的模样,紧了紧牙,松开些回霜,说,“我之前呢,也很是分不明白正邪两派,直到后面老怪物告诉我,这是很好区分的东西。”
昆仑虚广寒万里,彼时老怪物身边只淡淡地围着一圈清雾,更添几分仙气。
他喜欢带小龙去最高的峰上,在天光晴霁处说道理。
“好人坏人都会生气,都要报仇回去,遇到不忿之事,遇到不愿之事,都要去算账的。”
小龙听不明白,追问道:“那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有啊。”昆仑君低笑,“好人不会伤及无辜,坏蛋嘛,总爱用他人性命成全一身怒火。”
清风荡过谢逢野心头,千万年不散,他至今也学不会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称职且三界都喜欢的冥王,但他始终记得。
“莫要牵连无辜。”他对白迎瑕说,“魔族我不管,但你尚能回头,今日就算本座要魂销于此,你与我之间,只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他值得人倾心,我自然没错,你也没错。”
“趁如今尚未背负杀业,回头是岸。”
雪夜凄凉,像是带着昆仑虚的残风,小龙问过:“那遇事不愿不憎也不报复,叫什么?”
“叫圣人,有圣心,结禅因,得佛缘。”
昆仑虚揉揉他的脑袋:“这样很苦,你不要学,也不要做。”
谢逢野如今感慨道:“不想学那圣人模样,但仔细算算,我真的找不出一个杀你的理由。”
“连同魔族定要降罪,但罪不至死,你只是一个没有仙篆的妖仙,还能犯错。”谢逢野道,“把此处法阵交由我,然后回家去找你姐。”
他每说一句,白迎瑕的头就抬起来一分,直到最后便是扛着身上剧痛,也要直挺挺地盯着谢逢野。
“看什么,你对我嘴贱那么多回,我也就打了你这一顿,白家狐狸,我一向想告诉你,像个男人一样解决问题,你先前有怨有气都是打过,如今……”谢逢野不想再同他说曾经,“今夜若我能活着出去,再找你算账。”
白迎瑕闻言,忽地摇头笑起来,眼里不知何时蓄满苦泪。
他是真的很想笑。
冥王,那恶名昭彰的神仙,若非当年虚妄一场,白迎瑕如今也听不着月老说谢逢野不一样。
今夜哪里是冲着山蛮子。
今夜只为了他循私仇了断月老而已。
白迎瑕嘴里腥咸一片,竟不知细细算来什么事情最为绝望。
是柴江意倾心山蛮子吗,还是当他惊心布下死阵之后寻浮念台灵气而来,发现月老便是柴江意。
还是,冥王当面说要放他一条生路。
抑或是……
“千万年前。”白迎瑕忽地开口。
谢逢野拳一紧:“我让你说法阵,我没让你往前倒那么多年给我说故事。”
白迎瑕却不理会他,接着说:“有个神仙他犯了大错,就得受罚,天道罚他永永远远停在出错的地方,不能走,也不能动,罚他做一棵无悲无喜的树。”
谢逢野凑近了看他,用回霜鞭柄去摇白迎瑕的脑袋:“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说些我听不懂的故事吗?”
白迎瑕被他晃得摆了摆头,嘴却不停:“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那棵树快要失了本心,却忽然得了一只龙的心头血续命。”
“冥王,我记得你们龙族,心头血这么珍贵的东西,只能凝出一滴吧。”白迎瑕说着说着,吃吃地笑了,自言自语道,“所以,即便没有情劫……”
“难怪,原来你和他的缘分是从那里开始的。”
救命之恩,即便没有情劫,那棵树也会义无反顾地拿命护着冥王啊。
他笑得猛咳了好几声,才气喘地问:“你可知,可知月老真身,是什么?你的心,那颗存于良家的心,当真是完整的吗?”
谢逢野猛地停了手,正正地盯着白迎瑕。
怒而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冥王可还记得自己幼时之事吗?”白迎瑕自问自答地说,“三界都知你幼时失了千年记忆,堪堪在昆仑虚才养好命。”
他摆着头,“救不救的,父神时常说与我和姐姐听这个故事,意欲告诉我们不要犯错。”
“可我只记得,那个罪仙呐,被一只龙救了。”
他精神不济,说话断断续续的,“我是妖,我就喜欢过那一个人,我喜欢柴江意。”他泪痕混着血迹,横在脸上,心碎不已,“世上没有柴江意了……”
“我第一回见到你们,我,法力都没了,真是谁要我的命都可以,偏偏,偏偏叫他救了我。”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们会有这么深的……我还以为,喜欢这件事,谁都可以的。”
“我给过他一朵花,他也对我笑过的,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白迎瑕心中念诀,背在身后的手招出此境阵心。
这或许会要了他的命,却能撤了今夜针对月老的法阵。
他捏得毫不犹豫。
疾风皱起之时,谢逢野见他说了句什么,却被狂雷盖下。
轰鸣声响彻百安城,后院处成意从柴江书屋子里出来,待良密前后脚迈出房门,就回身在屋门上落了法障。
天穹之上出现一道巨大缺口,寒寂死气冲涌而出,再后面魔族列阵而入。
大乱将起。
良密急匆匆地跟着成意的步伐,几步路便换了五官,急急地说:“此番百安城有难,实在感谢上仙相助!”
“小仙万万没想到啊,此番能是上仙您来相帮。”
成意:“我为何不能来。”
司命一面急匆匆看着天边冥灯,一面又压制不住内心的八卦之魂。
趁机问:“所以,传说中您同冥王的故事,那都是真的吗?”
成意在前,伸手朝半空一握,抓住浮念杖:“没有什么故事。”
良密还要追问,不防前面的人忽地停了步,成意转过去问他:“这是你第几次历劫?土生仙君。”
司命被这么称呼心中一痛,但面前可是成意上仙啊,他只得乖乖回答:“禀上仙,这是我第一次历劫。”
“不是,上仙呐。”土生艰难地看了看天上这番景象,深觉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
讲故事,赶着路也能讲啊。
成意却不理会他,低声说:“你自百年前而来,乱阵破法,却因我抽身而出毁了情劫失了记忆……”
所以百年之后,土生再见冥王,还当自己没有入世历过红尘,却又受冥王影响,选择入世历劫。
成意又问:“你把自己写进冥王劫里了?”
土生急得搓手,又不能不答:“那什么……就给自己圆一个英雄梦。”
百年前百年后,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啊。
成意看向他:“都是你们的缘法。”
土生:“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是说这些老牌神仙都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只是,这种时候莫名其妙真的是合理的吗?
“若我挡不住,你就去找冥王,我今夜或许无法保全,拖你代我向冥王道个歉。”成意旋身过去,张开手掌送出浮念杖,灰青灵光映绕赤色瞬时绽开。“他记得你,知道你,现在请稍微退开些。”
如今,百年前旧事重现,揭开不少秘密。
白迎瑕知道了月老就是柴江意。
月老知道了良密就是土生,以及这个司命当年贪图新鲜把自己写进冥王劫里想当英雄,又不肯吃苦,愣是没抹掉为仙的记忆。
最后误打误撞因为月老提早出局,害得山蛮子再也找不到柴江意,也害得土生失了这段劫里的记忆。
这些个恩恩怨怨,如何才能说清呢。
成意屏去杂念,闭目施术,光耀寒夜。
亮得土生目痛,他却顾不上眼睛,震惊得难以复加。
成意上仙居然……一次性同他说了这么多个字!
还有,若是连上仙都无法自保,他司命又凭什么逃啊!
本来他此时在劫中,不该恢复记忆,今时却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在百安城作妖,他还身为良密正赶着去找援军,匆匆回神,再赶回来还吃了个闭门羹不说。
如今月老在前,告诉他山蛮子也恢复了冥王记忆。
还说什么:他知道你,记得你……
那可不得记得嘛……他这番爱来恨去的劫还是自己写的。
业火已快到脸上,只有成意上仙独力扛着天劫还要挡下魔族,成意觉得稍显玄幻。
如今也顾不上个人生死问题,他急急地说:“上仙呐,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但我既然身为神仙,自然是不能跑的,死也会跟你死一起的!”
“你不会死。”成意仰头看着漫天灿烂恢弘,淡声道:“冥王在,他会护着你。”
“不不不……上仙,你可能不大了解冥王性子,他千万年不出幽都的神仙,脾气怪得很呐。”土生闹不明白为何月老今日一直帮冥王说话,记得先前他写命数时,几次下幽都核查命数,冥王都给了闭门羹。
他才稍有积怨,全数发挥在这个劫难里。
如今见此大难,哪里还管得上那些小仇小怨。
他搓搓手摇摇身子准备迎战,认真地说:“我觉得冥王那个性子绝对不可能管这种事!”
脸是用来被打的。
才吼完这句,他就被罡风掀翻了。
巨响震天,方圆千里的地面狠狠颤了几抖,土生被惊得趔趄扑地,跪得稳稳当当,光跪还不算,想他堂堂一个仙官竟被承受不住如此神力,吐出口血来。
然后他回头,见到了毕生难忘之景。
屋宇上骤现一双猛然睁开的巨眼,含赤闪橘,鎏光回转之间,外放无边神威,刹那间波连出数层灵光,将靠近的魔族震得碎成细烟随疾风散去!
与此同时,戾鸣震天,天上原先飘舞不定的冥灯瞬时受召,竟齐齐绽放明光,连接笼罩了天地,如同一张无边巨网。
相较之下,十方业火尽显逊色。
最后才瞧清龙身。
怒雷之中巨龙搅弄风云,升则飞腾宇宙之间,鳞间浮光不歇,遇风则燃,煌煌天雷,循其神威。
土生忘了站起来,且跪得心服口服,而后惊声道:“不是,冥王不是条黑龙吗?!”
人道渺,仙道莽。
谁不晓得冥王本体是黑龙,但此时现出的灵相,分明是金龙映天。
成意笑起来,像是提前放出未至的春风,他抬头去看那金龙,净水寒潭般的眸里一同燃着金色的火。
“他会管。”
第047章 反骨
雷声在耳边鼓噪不歇, 震天巨响中想要说什么东西,都需费劲扯着嗓子才能做到。
可是成意上仙没有用传音术法,只是仰头轻叹, 带着超脱于世的欣慰和骄傲,一字一停地落到司命耳朵里。
“他会管。”
冥王管是管了, 可是……
成意上仙还会笑的吗?
这是很恐怖的事情。
成意上仙,那可是不世天浮念台里, 遥遥不可撼动的存在。
司命成日混迹不世天,也曾当面见过月老,对于这个神秘仙君, 众仙都晓得,莫要说笑,便是连讲话那都是没有过的。
他是镇界之树, 叶冠承托万界因果,枝桠挑着来往恩仇。
他要做天地间最公平的界点,不得嗔痴,不可爱怨。
堪称行走的天道,三界驰名无情道标杆。
如今浮光掠影中为了冥王悄然绽笑,土生看得十分之心惊胆战。
他头顶是冥神灵相救世, 身旁是月老破戒扬笑。
至今未见不世天一神一仙。
场面震撼他三万年, 叫他一时分不清先去看谁。
土生想:三界或许要完了。
虽然成神为仙烧着魂台寿数去救苍生扶大道, 这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即便冥王名声不佳, 他如今能做到这般的确很让土生刮目相看。
但……也不至于让月老发笑吧。
巨龙掀空而上,卷出罡风袭来, 土生艰难地撑着法障以做阻挡, 只见顶上金龙踏长风而去,路过他们时, 似是有意一般荡尾而来,彻底把土生掀翻倒地。
他呲牙咧嘴地爬坐起来,这才发现另一件更恐怖的事:就这顽劣脾气果真是冥王不假,但……他的灵相是条金龙吗?
成意朝着司命轻挥浮念杖,把滚了一身尘灰的土生拉到身边,又稳稳停于两三步外——保持了足够礼貌的社交距离。
而后蹬地而上,追金龙直去。
猎猎疾风灌进耳里,土生才听他说:“他若旭日,金辉璀璨,向来如此。”
话里话外,尽是不加掩盖的与有荣焉。
好一个“向来如此”。
土生心知如今架势容不得他多问,可他好奇心作祟,诚心发问:“冥王真身不是条黑龙吗……”
成意没有再回答,目光一直追随着谢逢野,眼看着金龙逐渐变大,遮天盘踞,竟是用自己的身体彻底围住了百安城。
与此同时,天头那道裂隙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漏着滚雷。
银白闪电游若利齿毒蛇,呼啸着前仆后继而来,争相撕咬着近在咫尺的金色巨龙,却无法撼动其半分。
金龙怒睁赤目紧盯裂隙,不再动作,仿佛极有耐心地等着什么。
骤风疾雪中,成意把司命带到了百安城上方,轻轻踏稳了云,也不再动作。
苍茫金辉中,龙腾荒野,赤月悬顶。
风声怒号,卷得成意衣摆翩然振起又落下。
此景,他见过。
可无论瞧几回都挪不开眼。
许多年前,百安城还没有那条落仙道,也不叫这个名字。
当时天地之间还没有仙魔之分,第一次有人站出来想要制定规则,成道立法。
那时,也有一位龙神。
彼时人间纷乱不歇,战火连绵,邻里易子而食,城道之间灾疫不绝,生灵涂炭。
神明心软过后,欲求终结之法。
可一次次推演算卦,只得万象轮回之道。
即便显了神恩抚平天地疮痍,灾害永远都会卷土重来。
后来有了魔,龙神因镇魔而陨灭。
后来啊……
成意想着想着,心口止不住地泛着酸涩。
可是,苦难存在,并不能成为剥夺生灵存在的缘由。
活着是天地见所有东西生来就有的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力。
于是正邪对立,阴阳才现,封神印魔。
有人成魔,有人受咒,有人受罚,有人入了轮回。
那天也如今日,赤月如血,金龙以身封魔。
成意当时只是一个小小树精,选不出正道,做不了邪恶。
若非他一念悬误,龙神也无需至身死魂销。
大战初了,金龙坠地,树妖扑身而上,却无论如何都捂不热那些冷若含霜的冰鳞。
他体泛灵光,世人以为仙人显迹。
用“落仙”二字来歌颂他最为心碎的一天。
后来不世天有了道法,封神排仙过后,寻了成意,罚他永世无悲无喜矗立天边。
以此身性命,祭当时金辉一瞬。
好像是给了他一次生的机会,又像是夺去他生的权利。
浮念台经年花开花败,赤梅之顶,灵云之巅,浮光簇拥着一棵遮天巨树,翠叶托着玉色的花。
天道要成意永生永世记得,曾因他一念之差,害死了一只龙。
叫他成为一尊花叶繁茂的无字灵位。
后来沧海变迁,不世天里仙君们雨后春笋一般冒茬而出。
新面孔越来越多,他们会在天地太平事载歌载舞诵经论道,也会在风雷难平时齐聚定世。
他们来来去去,云衫烟群,荣光焕发。
偶尔路过浮念台,也会抬头望望那棵无悲无喜的老树,赞一番他永远洁白净透的玉兰花瓣。
如此循环往复千万年,成意已心若磐石。
直到那天来了个迷路小仙童,冒冒失失地乱冲乱撞,结果理所当然地迷了路。
就看他咧着小尖牙边嚎边走,泪花落了一地,最后哭到力竭,又懒洋洋地窝在树根里阖目休息,睡得恬静非常。
他身上的鳞片还没长成坚硬铠甲,软乎乎地随着他呼吸起伏,一下又一下擦过树身,带出许多微痒,让那天的霞暮平添许多暖意。
成意已记不清自己一动不动地看了云天多少年,回过神来只觉怅然若失,像是天都被他看老了。
再察觉脚旁有什么,他低头去看。
看见那个小仙童额头上有两只金灿灿的角,正睁开一双睡眼。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浮念台霞光霁月美景如初,云天将晚。
有人在暮里看花,有人在花下重逢。
这小金龙醒转过来也不哭不闹,他还礼貌地仰起头,笑得眼睛弯弯。
“谢谢你给我盖被子呀,你是一棵好树。”
他伸出小手仔细地把成意盖到他身上的叶片收拾到旁边放好,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没有神仙会跟这棵树说话,他却问得利索应当,好像所有失路的小龙都能被温柔得盖上叶片。
成意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怎么能连名字都不记得?你实在太粗心了。”小龙摇头晃脑地教训起来,他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仰脖子都看不到这棵漂亮的树脑袋在哪里,遂不满地说,“你能幻形吗,可不可以变出来,我看不到你的脸。”
他一本正经又稚声稚气:“说话的时候不能看着眼睛,很不礼貌的。”
风过云巅轻扯雾痕,像是渡来一声轻笑。
“我也没有身体,抱歉。”
小龙听得正义感爆棚,他叉腰责备:“那定是你没有好好修炼,否则早就跟我一样可以化形了!”
成意不反驳他:“就是这样的。”
小金龙闻言摇摇脑袋,没想到天地之间还能有比他更懒,更加不思进取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朋友。
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助的啊,于是他开始每日往浮念台跑,孜孜不倦地向他唯一的朋友重复那些拗口难懂的缘法大道。
但是毫无成效。
年轻的孩子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寻找捷径,可他翻了许多古法灵书,上面都是小龙看不懂的字符。
所以他开始向更为年长的神仙求助,哥哥总是好学的,平日里压根见不着身影,不世天上的各位神仙虽然看起来都很有礼貌,但并不爱真心实意地跟小龙说话。
直到他寻到了青云台,那里有个很爱讲故事的神仙,神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轴,记载的全是爱恨情仇。
小龙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棵树啊。”这衣着繁复的神仙眯了眯眼,又咂了咂嘴,“啧,我来之前他就在那被罚站了,好像已经罚了很多年了。”
“被罚?”小龙不理解,那棵树说话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亲和,谁会忍心罚他?
“原因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啊,晓得当年内情的神仙,如今不是魂归天地,就是犯错入劫。”
小龙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什么叫……魂归,什么叫入劫。”
“你是傻子吗?”举止风流的神仙口诉真言,然后及时清嗓以作掩盖,“反正……我听说吧,他好像是因为一只龙被罚的。”
“不可能!”小龙跳起来,“我们做龙的,才没有那么小心眼!”
“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是因为你被罚的。”那神仙蹲下来,饶有兴趣地亮了眼,“我最近在看一册人间趣闻,里面就有妙法,你要不要听听?”
小龙也跟着眼睛亮了起来:“要!”
“说是有个书生,被施了诅咒……诅咒就是罚,然后心爱之人痛不欲生……就是很难过。”
小龙打断他:“跟我一样难过吗?不能帮到好朋友我也很难过。”
那神仙眨眨眼,继续讲故事显然比给小龙讲常识更为有趣,所以他敷衍地给出回答,然后继续说:“总之呢,他很难过,所以吐了血,那书生的身体才沾了血,就活啦!”
说罢还感慨道:“我看了许多故事,血可是个好东西。”
小龙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离开,然后直奔浮念台。
成意见到他忧心忡忡,还没开口发问,就听他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讲谢谢哦!”
说罢就将手掌按到树根上,咬着牙往下使力,借几寸粗粝划破掌心。
鲜血如泉涌,痛得小金龙面色惨白。
真龙给出谅解。
犯错作恶从来都是无需付出的事情,善良和谅解却不是。
立神排仙伊始便有的恩怨,怎会是他如今小小一只龙能解决的东西,他差点把命交代出来,成意却拦不住。
云天乱颤,浮念飞花。
此后小金龙无踪无影,浮念台多了个月老。
“即便他不知晓,但缘去缘来,这亦是他的选择,如今前尘既了,不世天尚有姻缘神一位空缺。”
天道冰冷无情:“切记,莫要回望前尘。”
再见到他,又是千年光阴。
小金龙已然不记得当时痛心惨嚎,像是干干净净地被还了回来,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依旧喜欢在灵云间打滚玩闹,偶尔也去青云台听故事,更多的时候喜欢还是喜欢到处疯跑。
又是误入红梅间。
他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遂撒着欢地跑过去:“土生!你在这看什么?”
“说了几次别这么叫我!”司命回头凶他,见没起半点作用,只好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我在想啊,你不会真把那棵树救了吧。”
小龙仰头去跟着司命一起看空荡荡的天,不解道:“什么树?”
司命惊诧地问:“就!就那棵一直在这里的树啊!很高很高的那棵!不是你朋友吗?”
小龙被他吼得吓一跳:“我从小在昆仑虚长大!哪有什么朋友!”
“你……”土生目瞪口呆,“你不知道自从那棵树没了,不世天就多了一个成意上仙吗?”
小龙点点头:“现在知道啦,他是谁啊?”
“就是一个。”土生不知如何说才算好,“一个年纪很大,然后不爱说话,据说是修无情道的神仙?不对啊……你不是很喜欢那。”棵树吗?
“——我才不喜欢。”小龙老神在在地抱起手来。
年纪很大他不喜欢,不爱说话他也不喜欢。
无情道,老怪物也教过他的,修无情道的都是不能深交的人。
成意是谁,小龙不喜欢。
他咧开嘴巴,露着小尖牙对司命说:“那他一定是个老头,和天地一般岁数,谁会上赶着喜欢他。”
他们一大一小倚靠着浮念的白玉栏杆,花影纷纭,没留意后面悄然路过一道青灰身影。
只余梅香如旧。
从那时起,或是更早一些。
在这只小金龙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成意就开始用命护着他了。
“可是我还是没护住。”
不知为何,成意突然很想回答司命的问题。
“昆仑虚收纳万界幽怨已至强撑之境,若放任不管,则生灵涂炭,若引其入体,则烧魂灼魄。”
“冥王如今玄色真身,是因当年受了这幽怨入体。”
他拿命领了这冥王,实在不欠苍生什么。
谁也不配指责他。
当年小金龙懵懂不知,难道如今冥王还不晓得吗?
“天地间可曾有人听他抱怨过半句?”成意驱浮念杖在前,缓缓挥圆双臂掌凝八卦,无数灵光字符从他袖中飞跃而出,绕着他疾驰成竹青色灵光。
“啊……”土生半晌没回神,待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啊?!”
“小仙斗胆试问,您为何对冥王如此……了解啊?”
土生隐约觉得知道了答案,问得颇为心虚。
却见灵光飞跃袭来,他下意识想抬手做挡,却正正接住了一样东西。
浮念杖。
古木红石,灵光赤色。
“百年后此城大乱,冥王重新入世,魔族卷土重来。”成意的背影在金光璀璨下单薄得不像话,字句却坚定无比,“令尔于今时起誓,以命相帮。”
话毕,落一抹灵光入了司命额头,强逼他立誓。
才放轻语气:“替我把浮念杖还他,上面缀着他半颗心。”
土生捧着浮念杖不敢说话,也不明白这种托孤的语气是什么情况。
成意想了想,又从脖子取下琉璃玉。
“这个,也还他。”
天穹之上,裂隙猝然放大,一抹白影现于尽头处。
那白影瞧着有几分熟悉,袖上靴角,花纹华贵。
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不过此时此刻,他是谁都不重要了,若能在这里将他镇下,倒也……死得其所?
这个念头才蹦出来时,谢逢野只想笑,毕竟冥王救世,听起来就如个笑话。
这回放出灵相,几乎要烧干他的魂台法池,所以他除了碎些小魔小妖,一直都静静等着最后这个人出现。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终于来了。”
“三界骂你,众生惧你,天藏你爱,地埋你身。”那白影带着无相面具,闲庭信步地停于赤月前面,“这样的天地,有什么好救的?”
谢逢野仰头笑过几声,龙须飞扬:“你可真会说话,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问你一声名字不过分吧?”
白影不做回答,反问:“你知道镇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谢逢野想也不想:“不就是死吗?”
“死算什么呢。”白影低叹,“你不晓得代价。”
谢逢野刚要嘲讽回去,只见那白影微微抬手朝他拂来,掌心一按,便有不可抗拒之力重重压来,使他没有半分反抗之力,眼见着浩大金龙要就此砸地而下。
谢逢野抗住了,他笑着抬起头来,每动一分,便听骨头咯吱作响。
再艰难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我是晓得你厉害,却不知道这么厉害啊。”
白影遥遥地说:“我们本不该对立的。”
“老子,乐意!”谢逢野心中剧念法诀,心法运转之时冲破桎梏,重新腾云而上!
他心想,还有什么代价他承受不了呢。
做冥主四肢百骸皆痛苦不堪,这么一痛,便是千万年。
入凡尘遇情,情止虚无。
到最后还要想也不想地用命去换这三界众生。
哪有这么不知活着干嘛的神仙,哪有这么废物的龙。
谢逢野懒洋洋地嗤笑:“懒得跟你废话,打吧。”
魂台已现枯竭,灼热烧得他脑子都不清楚起来,恍惚间想了许多。
人间烂透了。
可那又怎么样。
有人活着等死,有人向死而生;有人挨饿,有人丢命;有人究其一生为了碎银几两,有人荣华富贵挥金如土;有人漠视公理,有人关心谬论。
但人间总有枝头递来几分光,暖过檐下寂寒霜。
或许,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明亮,为之献出生命。
这便是成神为仙的责任吧。
天赋是本事,善良是选择,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弱小呀。
白影见他催动灵光,声音低沉:“你还是要护着这人间。”
金龙之后团出一圆巨大火球,生生撕开这混沌夜月,白昼降临。
“关你屁事。”谢逢野咬忍痛,笑道,“就是不知,你被我镇下,还能这么坦然吗?”
神嘛,拿命镇压魔族,自阴阳生乾坤立。
邪不压正,魔不可挡。
只是很少有能把神仙逼得用命相换的魔。
白影默了声。
“装模作样。”谢逢野趾碎雷云,甩尾昂首,正要凝力一击,却在半途中被另一道悍烈之力扯住了。
这回来得更为汹涌。
怪力把他拉拽得往急速坠落,甚至连龙身都维持不住,无可阻挡的,除了这道灵力,还有冷梅香气。
匆匆瞥见一团毛绒略过,那是化为了狐狸身的白迎瑕,眼瞧他就要砸进地里,坠地之处却忽地张开一道光门将他吸了进去!
光门浮着青灰灵光,一旁跪着目瞪口呆的良密。
或者说,土生。
谢逢野大半个身子被吸入光门,堪堪用手才稳住没掉进去,他青筋暴起地吼土生:“傻了吗!拉我!”
土生却面如枯槁,连转头都慢得叫人火大,低头看见冥王,还有功夫愣怔片刻。
好像花了许多神志,才看清眼前是谁。
他低低骂了一声,连忙伸手来抓谢逢野手腕,身子拼命地向后仰,试图把人拉回来,却是半点用都没有。
“你用,两只,手啊!”谢逢野额头突突直跳,这才瞧清司命另一手捏着什么,“浮念杖怎么在你这里!?”
谁知土生闻言,像是才反应过来,硬是将浮念杖塞进谢逢野手里,成功让他又陷进去了许多……
却听土生喊道:“他是月老!”
“什么!”
土生再也拉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喊:“柴江意!就是!月老!”
彻底没入光门的瞬间,谢逢野在视线尽头瞧见一影竹青光亮。
正头也不回地冲向赤月白影,两两相遇,赤月瞬裂,天地尽数被刺目灵光盖住。
悍力铺天盖地乱泼,彻底把谢逢野推了进去。
成意唇角始终带笑。
命投我入清欢渡,我偏要浑身反骨,成全这场浮念赤梅不归路。
认什么命。
他记得谢逢野说过。
认个狗屁。
第048章 战前
烈光一瞬, 白昼侵人。
土生仍旧跪坐在原地,没法子睁眼同那些强光对视,只好逼着眼捱过。
直到直到风停光灭, 再看过去只剩如往常一般的风雪悬顶,淡月朦胧。
哪里还有什么救世镇魔的神仙, 哪里还有苦撑着不肯离去的冥王。
疾风呜咽里,他独自跪坐在院中, 膝下捂出一片湿凉冻住了衣摆,才惊觉腿旁积雪已有巴掌高。
像是只有他在此孤身迎雪,大梦初醒。
便听院门吱呀一声, 风灯晃着照出两道身影,将他们拉到土生面前。
“良密?干嘛跪这?什么时候回来的?”
*
近来媳妇总是在说,若能有城外的消息, 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要及时留意。
城中已至强弩之境,官兵连天地围着城墙巡视,再路过各户人家,哪里还听得着昔日那些欢声笑语,便是听可有人说话都是极难的。
无论白天黑夜, 街头巷陌都空荡荡一片如同鬼城。
自从无意中“捡回来”个良密, 那个氏族子弟又要闹着出城去寻救兵。
他就像万千静默中猝然升起的一簇火, 于万丈寒渊中放着微光。
虽然不自量力, 但异常勇敢。
由此,山蛮子和柴江意也嗅到了些改变的味道。、
久困饥寒定然无法长久, 即便消息闭塞不知城外如何, 更不晓得皇城可是起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到了现在都没来一兵一卒管过。
此时尚在冬时, 冰雪封地若有人饿死或是病死,尽快处理之后也不会导致什么疫病。
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到开了春,雪融日暖之时,定要带出许多疫病来。
所以在良密离开的这些日子,山蛮子和柴江意做了几手准备。
他们先是避着那些趁乱起祸的流氓乱党,去走街访巷地拜访尚且留在城中、且还能说得上话的府衙。
试图寻求一个解决之法,但早在叛军堵城之时,这些地方官就生生抗下了百姓们无处发泄的怒火,家中被砸被抢,更是有人丧命。
如今再叫他们出来相帮,如何都是劝不动了。
除乱和治病很相似,需要一味良药。
治人病在身上,治城病在心里。
连着数月不见希望,百安城中人眼里快失了光。
“你会不会后悔,不顾一切进城来寻我。”柴江意也这么问过山蛮子,“不然也不会这么着跟我忍冻挨饿。”
山蛮子没有回答,只是趁他转身时,把两碗米粥对调,让媳妇吃米多的那个。
柴江书就在旁边朝他挤挤眼睛,只装作没瞧见。
但他们连日在外面奔走,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时至今日,城中地形如何已被他们记录详细,只要外间有人配合,那么攻下叛军稳住城池也是迟早的事。
却没想在今夜推开门瞧见良密跪在院里,丢了魂一样。
喊过好几声他才失魂落魄地抬起脸。
“谢了。”山蛮子单独把良密叫去屋里,大大方方地道谢。
柴江意在姐姐屋子里多留了一阵,也好让山蛮子同良密说一下可有对策。
“之后要是还有空我们再跟你哥哥道谢,也是怪我们天天在外面跑,都没能及时发现江书姐姐生病了。”
山蛮子在屋里绕来绕去喋喋不休,但就是没开口问一个结果。
良密此番出城究竟结果如何,只有等他自己说来,
更别替还瞧见他那幅模样跪坐在地上。
所有关于希望的、可能破灭的可能性都是很残忍的。
土生就呆坐在桌旁,心如乱麻。
冥王去了哪里,成意又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但手心里那块温凉的琉璃玉却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想。
他也曾试图送出灵笺去联系不世天。
可半分法力都使不了,好似冥王和月老来这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去时也走得干干净净。
土生自己都说不上来如今的他是什么心情,甚至还带了些怪罪——为什么要让最没本事的人还记得这些。
“问你呢!”山蛮子忍不住了,拐了一下发呆的良密,“你找到救兵没?朝庭还管不管这里?还有,你是怎么回来的,可还出得去?”
土生差点被山蛮子撞倒,这才回过神来:他还在冥王的劫里,也就是说,良密此身还活着,他司命就回不去不世天。
“当然是找到了,也是我运气好。”土生虽然因百安城突起变故提前恢复了作为神仙的记忆,但也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要来冥王这场劫里。
——即便这小破龙幼时恼人得很,常说些没头没脑的气话。
但他司命和谢逢野,还是有段如同父爱的友情的。
更何况,就算天道要冥王此劫轰轰烈烈且痛心断肠,土生也想在谢逢野即将面临的灾难里帮扶一二,顺便……了却一下私心,圆自己一个英雄梦。
那么,独身出去寻找救兵回来,救万民于饥寒境地中的良密就是他给自己独家打造的。
这个节骨眼,他自然该好好说明今后该如何配合援军改变百安城现况。
可脑子总是忍不住想起成意上仙所说:亲去昆仑虚受下那万古幽怨,冥气入体……
于是他想着想着,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该有多疼啊?”
都给疼变色了。
在许多许多两人一大一小混迹不世天的日子里,谢逢野是没甚机会幻出本体来的。
而且这只龙长得很快,疯了一般窜个子,短短数年就比司命还要高了,像是要将之前消失的那一两千年光景都给一次性补回来。
毕竟交朋友这件事,看看风景聊聊天,实在也用不着动用什么真把式。
直到青岁忽然冒头成了三界之主,谢逢野就被接了回去,土生再也没机会跟他说什么。
之后不世天一切如常,再听着,谢逢野已经成了冥王,却不肯再上天界,一直窝在幽都里头。
不是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要吃苦,但司命万万没想到谢逢野吃了这么多苦。
“也没听你说一句。”
山蛮子闻言,神色奇异地把良密看了又看:“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再说吧。”
土生按照自己写的剧本,把良密出城之后的遭遇给山蛮子说了一遍。
要说亲自写的命运就是不一般,即便这个时候大雪封路难行,良密奔走在外也没受什么伤,走出去不远就遇着一队军将。
情况说明得也十分顺利,他们已在城外山旁驻扎,就等时机到了攻过来,良密是进来通风报信的。
“都这么久了,难道都不知道城里出事了吗?”山蛮子问得诚心实意。
“这支军队是从南面过来的,本该路过百安城之后再径直向皇城去,却不知为何,皇城的消息已于数月前断了。”
站在良密的角度,他只能跟山蛮子说这么多。
“这几日我们做好准备,约莫三五天就要打进来,乱世出英雄,你这两天切记养精蓄锐。”
山蛮子皱眉看他:“英雄关我什么事,我只想早点国泰民安,我要跟媳妇过安生日子的。”
“出息。”土生听得牙酸,忽而想到:明明当时他在青云台排演名册劫数时,没有让成意上仙来当这柴江意啊。
还有那个白影……
可恨现在回不去,良密只能赶紧盼望这劫快些结束,随即又绝望地想到:他还给自己写了个寿终正寝。
这要等到哪年去。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晓得战争会胜利、灾难会消散,但他不能在现在跟谢逢野讲,否则便是乱了他的情劫。
比起这些,司命更记得月老之前逼他起了誓,还提过什么百年之后。
虽然说得模棱两可,但土生还是尽职尽责地说:“我觉得,我跟你特别有缘,相见恨晚的那种,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今后需要帮助,我和我的后人,都会来帮你的。”
他不能说得再明显,但有些话不说又会昧良心。
干脆硬着头皮说:“你也知道我喜欢石刻。”
山蛮子脸色越来越诡异:“我什么时候知道了?”
“这不重要。”土生打断他,“如果我们能一起度过这场灾,我就为你雕刻尊石像,放在你能找得到的地方,如果你需要我,就去找那个石像。”
他顿了顿,严肃地说:“我与你同在。”
土生本想着如此交代完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只需要他把月老临走前给的琉璃玉交出去。
然后有他在,稳稳当当地护住冥王和月老,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但没等他说完,山蛮子已如吃了苍蝇一般青灰着脸冲了出去。
土生:……
“是真的,他一直在跟我说些听不懂的话,他好像出问题了!”
柴江意屋里,山蛮子不住地绕着桌,把方才从良密那听着的话一字不漏地给媳妇又说了一遍。
“亲娘嘞,我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转念一想,“我好像都不知道自己亲娘是谁。”
柴江意神色复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别转了,喝点水,我们出去跑了一天,你都没吃喝过。”
“哦。”山蛮子乖乖地去拿杯子,提起壶来又顿住,“江书姐姐真的没事吗,我也不懂药,良密那个哥哥真的有药能治好他?”
“嗯,我仔细看过。”柴江意用木簪把头发全部拢起来,烧了雪水沾湿毛巾,准备褪去衣裳擦洗一下,余光却见山蛮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一会你也擦擦,若真如良公子所言,近来便能有军队来助,我们或许有场乱要经历了。”柴江意想了想,还是先把帕子递给了山蛮子,先把你的脸擦了,一脸的灰。”
顺手把他手里的壶接过来给他倒热水放杯里凉着。
山蛮子珍重地捧过媳妇的帕子,然后小心避开自己的口鼻擦起来。
“可是良密还说,要我今后有什么问题去寻他的后代。”
柴江意道:“良公子也是真性情。”
“不是。”山蛮子摇头,“我是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自信自己能有媳妇?”
柴江意顺口道:“你都能有,他为什么不能有。”
一语掷地,满室静默。
柴江意他立于火炉旁,橘色碳火烤的他脸色微红。
山蛮子难以置信,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在烧一锅粥,热乎乎地滚着浓稠,搅得他乱七八糟。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嫁给我了?”
“如果,这回百安城能幸免于难,你我都还活着。”柴江意轻轻将壶放回火炉上。
“我们再拜一次天地吧。”
山蛮子紧紧地捏着帕子,挤得一地淋漓。
他回答不上来。
却听见水开了。
第049章 定意
战起无声。
一场饥寒耗尽了城内城外两方人的耐心和体力。
翌日, 柴江意把良密和山蛮子叫到自己屋里。
“算起来此城起难至今已有四月有余,我那日翻上城墙去看,见外面那些守城之人都没什么精神气, 约莫他们自己也出了问题。”
他顶着山蛮子咬牙切齿的表情给良密面前的杯子倒满,虽然只有淡水, 权当聊表心意了,“如今也没有茶叶, 良公子凑合些吧。”
“哎,哎。”土生悻悻地端起来,顶着冥王火辣辣的视线, 他只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手软脚软。
不是……现如今这家国大难在前,山蛮子也确实是个愿意出力的,但若是战火纷起, 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都这种节骨眼上了。
还盯着柴江意往哪个人身边靠得近了些这种问题。
是合理正确的吗?!!
脑子里都是什么,抖干净情爱之后,一滴水都剩不了吗?
土生开始自省:当年安排谢逢野进来历这情劫的时候,也只安排过他一见钟情,却没让他这一条命都只为情爱活吧。
“良公子?”柴江意喊他,土生这才回过神, 连忙道, “已然同那位将军约定好了, 就是不知可是一定会进城相助, 所以我无法向你们打保票。”
土生今日再见柴江意,说法依旧同昨夜山蛮子所说无异。
只是在考虑山蛮子和柴江意理解差异的基础之上, 给出了足够的建议。
“那位将军姓红, 别的似是军中机密不肯多说,但瞧他领兵布策颇有一手, 应当不是混饭吃的武官,听他说朝庭数月不得消息,恐怕有大变,他们此行本该直接绕过百安城直入皇城。”
柴江意略加思索,才说:“若是皇城有难,百姓岂能安定,既是如此,我们就不能把性命全数交给他。”
土生点头,虽然他晓得今后的走向,然站在柴江意的立场上,如此行事才是正确的。
“那柴公子可有想法?”
“有。”柴江意让山蛮子取出画轴铺开,上面有他这些时日所标注的各条路线以及关卡,“至多三天,趁着叛军力竭去刺杀他们薄弱之处,这是我们能做到的策应之法。”
“若是三日之后,见不到将军,恨意已成,我们只好自己正面迎战了,如此或有一线生机,今日来窜巷走访,我们已召集了数名有志之士,堪为一战。”
“百安城已不能再拖下去了。”
土生明白了,柴江意这是准备鱼死网破了。
若是不做铺垫直接让那些所谓招募来的民兵投身战役,估计也没多少人会愿意,但若是先说或有援军来救,届时成与不成,经过三日的巷斗,也算热了身,不若趁着热血直杀到底。
土生撼然,又不禁想若是自己不知今日之后,只是良密一身,恐怕所做选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即一拍即合。
只是出房门时深深地回望一眼柴江意和山蛮子,之后默默离去。
“不论何事,若要他人因我们之号召站出来,我们就要做出表率。”柴江意纤瘦单薄,融在薄曦里,被淡淡地镀了一层辉光。
他问:“山蛮子,你杀过人吗?”
山蛮子摇头:“没有,就连劫道抢掠,我都只做过一回……”
两人都心知肚明是哪一回。
柴江意见他如此,眸光微闪,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今拉着山蛮子为曾经痛骂过他的那些城民奋身而出,可是应该的。
世人痛恨山匪,山匪杀敌救城。
炉上热壶滚水,咕咚一声炸了个泡,递送了些烫意。
“但如果他们该死,那么让我来杀,我觉得这没什么。”山蛮子抬起头来,正正地看着媳妇。
“要是没有心的,杀人和杀畜生一样,就像他们明知围城会带来何种困境,一样也做了。”
柴江意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袖中手心紧握。
山蛮子被看出了几分心虚,但还是说完了心中所想:“若是杀害无辜,定是有罪,若是为了拯救无辜而杀人,那就是应当的。我知道……我土匪出身,大字不识,我……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我也想要为了无辜做唔!”
山蛮子话未说完,喉头漏出一声低呼。
冷梅香袭来,带着寒冬那抹暖暖的旭日,扑进的他的怀里。
山蛮子身子瞬时僵住,愣怔着低头去看。
柴江意身上带着他闻一辈子都不会腻的药气,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瞧不清是何表情,但牢牢箍住他的双臂带着未言的坚毅。
绝境之下的选择,最能表达真心。
“谢谢你。”
声音摇着衣襟,越过野兔毛领痒痒地扫过心口,带起无名悸动,像是一息之间蛮不讲理地送进了整个春天,把山蛮子浑身上下暖了个透,酥到牙深处。
“有……有什么好谢谢的呢。”
他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能不能把手臂抽出来还去一个拥抱。
柴江意却只做没听见他这些无措,轻声说:“男子相合,世做无伦无德,自此皆是歧途,或许会很苦,比我们在饥寒之境中吃不上饭更苦,比我们于战火中刀斧加身更苦,如果要选择跟你一道走,我最后问你一次,为什么要我,为什么是我?”
他问过之后,头顶默了许久,两人之间只剩下呼吸在浅浅往来,撩拨起阵阵心慌。
“世人就喜欢乱说。”山蛮子选择抽出手臂来,轻轻地把人拥住,又止不住地心疼起隔着棉服都能触到的骨头。
“我一直都痴痴傻傻的不懂道理,读不成书种不了地,空有一身力气,他们总爱说我生来就该这样,没有人疼没有人爱,得了病,坏了脑袋,治不好了。”
“我也想过,或许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好像让他们说着说着,我已经在他们嘴里过完了一辈子。”
他顿了顿,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后来你来了,我就知道,他们都是在放屁。”
柴江意低低笑了一声,又听山蛮子接着说:“我是烂泥一滩,你是明月无暇。”
柴江意好笑着问:“怎么,你想说你把我拉下来了?”
“不是。”山蛮子认真地摇头,“烂泥也可以让自己变得干净,再变轻些,想办法搭上风,一路飞到月亮身边去。”
“你看,我现在就轻了很多。”
山蛮子饿瘦了一大圈,现今还有心情拿这个打趣,柴江意却只能心疼地拽着他苦笑。
“那天早上昏昏沉沉,我躺在板车上看见你正拼命地拉着我回家,最干净的风雪都落在你身上,好像他们本来就该在那里,没人这般对过我,美得不真实,像梦。”
“梦里我就想啊,如果能为你而死就好了。”
他说罢又急哄哄地警告:“反正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的命是你的,那你的也是我。”
风起曳帘,柴江意心口一酸,不由自主地扯住了山蛮子后背的衣服,哑声说:“土匪。”
“当真愿意同我这个土匪拜堂吗?”山蛮子只管紧紧把人搂住,“不嫌弃我?”
柴江意动弹不得,低笑道:“我好像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山蛮子踌躇再三,还是问了出来:“那我们洞房……”
柴江意一把挣开了他,耳垂红得要滴血,紧眉瞪着人:“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
“我……”山蛮子语噎,眨了眨眼,“想这个还要分时间吗?可是我每次碰到你,我的小兄弟都好……”
“出去!”
“……哦。”
*
时年元月,百安困,粮尽,城民冻馁,人近相食,疫将起。前朝将军红破城,救困。
这是人间史册上记载的短短一行,司命那本册子里就更短了。
冥王化身受困于城中,后渡难。
这三两行,概括了多少人的苦恨辛酸。
自良密带回消息起,山蛮子和柴江意连着两天带领所召民兵游走街巷,端了几个薄弱点,手起刀落,杀得越来越顺手。
叛军约莫也嗅到了反扑的气味,逐渐警惕地打起精神来,不断地分派城外士兵进来,想要将这么点零星火头按进尘灰里。
到了第二天晚上,山蛮子带领的一行几人在巷口遭遇埋伏,被追杀了小半个时辰,已至精疲力竭汗流浃背之境。
可他们仍然不敢有半分松懈,每一次挥臂反击都用尽全力。
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正义必胜,他们只是把每一刀都劈到造化上。
人在绝境中,求生的欲望会占据所有理智,再借几分运道,燃着不甘。
这才有了化险为夷。
良密说那个红将军提过,因怕夜雪难行,是以定在第三天午后攻城。
匆匆地说起来略带几分敷衍之意,司命也只听了个结果去。
所以柴江意定了几路队伍于夜半相会平定祠,晨曦之后该要如何,再议。
但是到山蛮子破关斩兵而来时,只见几盏残破灯笼高悬,祠中石像无面,砖台之下靠坐数人,皆是气喘吁吁死里逃生之状。
他仔细寻过两转,没有看见柴江意的身影。
“他去哪了?”山蛮子血涌上头,“人呢!”
只有一个人捂着脑袋来看他,愧疚地回答:“我们遇到截杀,柴公子他。”
柴江意被叛军抓了。
雪天月地,城门上不知何时起了竖木,拴了他的手腕,吊住一影清瘦。
寒辉白凉铺天盖地刺目非常,山蛮子只是遥遥一眼,看得肝肠寸断。
他扬臂甩飞大刀,朝着城楼上那个叛军头子喊:“是我带人杀你们,用我换他。”
“换他?”城楼上的人怪笑起来,带着许多绝境之下不管不顾,“你可知这人杀了我们多少弟兄?今日老子就要让他血债血偿!”
“你敢!”山蛮子喝道。
那些人显然听不进去,扬起长枪做棍,狠狠地甩到柴江意身上,打出一声闷响。
打过之后正冷嘲热讽时,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砸中,痛呼过后定睛看去——正是自己弟兄的首籍!
还没等缓过心中大骇那股劲,只觉身侧凉风一凛,余光见着黑影掠过,未能细瞧,人头落地,血涌狂喷。
那叛军首领笑意凝在唇边,越过身前那具无头尸身,瞧见一人眸似寒铁,杀意迸现。
这城墙足有数十丈!此人竟是眨眼间就蹬地上来了!
恍若当面同阎罗对视,像是再多呆一个呼吸就要被生生剥皮。
“拦住他!”
趁着剩下数人围攻上去,他匆忙慌张之下抖着手掏出火引抛到城下,吼道:“撞门!屠城!”
城下的人对此一呼而百应,却不知他们的首领正狼狈地圆了腿逃命。
就听身后一声怒吼:“良密!”
除此之外再未听见什么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又怕又惊,投身纵入拐角石梯匆匆回头望去。
仅剩的几个兄弟都被打倒在地,此后便是一声巨响,彻底炸醒了今夜的百安城。
那叛军首领脚下一滑,后仰倒去,于震颤中直起身,接着绝望地发现下去的石阶都被炸碎,已是无路可走。
与此同时,城门砖石碎落一地,外墙惨兮兮脱落,砸到城下整军列队的叛军身上。
呛人尘灰在雪中肆虐,土生在城楼下急得跺脚,他手里还捏着引线的另一端。
这些炸药是他们安排好的,可当时谁能想到这两个疯子会都在城楼上!
不知怎的,方才山蛮子吼那一嗓子,良密居然下意识地就听了!
待震颤过后,他眯眼去看,那竖木棍上已然不见柴江意的身影。
“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砖砾雪冰混作一堆,山蛮子把柴江意护在角落里,头顶上不断有木段碎砖掉下来,他一概都不管。
只是眼神慌乱地将柴江意看了一遍又一遍,跪坐着不知道手要放哪里才好。
“我没事。”柴江意忍着喉咙腥甜想做安慰,不料见着寒芒一闪,急喊,“山蛮子!”
声还未落,原本在身前无措的男人已然弓背纵出,像是猎狼终于寻着发泄的出口。
山蛮子三两步扑杀过去,一刀钉入偷袭之人的心脏。
借月光雪色,两边的人都瞧清了。
被钉在地上那人只颤巍巍抬了抬手臂没能说出话来,倒是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正目泛惊悚地说:“是……是你。”
山蛮子冷冷地偏头去看,认出这是当日放他进城的守门官兵。
接着故技重施,干脆利落地斩下他的人头,溅出一弯赤色血痕。
山蛮子浑不在意地胡抹一把,然后将目光锁在不远处那个手脚并行的男人身上。
那叛军首领没爬出多远,只觉后脖领一紧,接着整个人被怪力扯起,惊呼还未出口,只听噗嗤一声,左臂已被斩下!
痛呼划破天际,山蛮子取来他的长枪,按住他锁骨之下薄弱处狠狠刺进去,竟是将他生生钉到了原先吊着柴江意的地方。
他寒笑着凑过去:“不然把你的皮扒了,抽了筋,再敲断骨头。”
声声沥寒。
山蛮子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狠戾在血脉中奔涌,搅得他心生无限杀意,恨不得立时将面前这人剁成肉酱。
耳边听得一片模糊,隐约寻找声呼。
“山蛮子!留他性命,受审!”
有人起罪,就要有人担罪。
几声刺耳鸣金自不远处响起,随后地平线上现出一面面旌旗,上面的“赤”字引人注目。
那将军果然说话不算数,半夜来了。
下方人头攒动乱了阵脚,上面叛军首领疯妄一派,在见到这面战旗之后,所有理智瞬时土崩瓦解。
“红将军朱柳……”
他仰天大笑:“好笑,你们竟然求助一个刚刚屠过城的人来解困境!好笑!”
山蛮子狠狠望他半晌,随后一拳碎了这人唇齿,再头也不回地朝柴江意走去。
他小心地落手,把人背到肩上,沿着一路碎砖向下面去。
柴江意就随他抱着,山蛮子忽地问:“我刚才……你怕不怕?”
柴江意换了个更好的回答:“我也喜欢你。”
山蛮子手一紧:“没听清。”
“只能这么小声。”柴江意忍着痛,把头埋到山蛮子背上,“不然天上的神仙听见了,会嫉妒的。”
山蛮子道:“那是他们小心眼。”
二人情如蜜甜,完全没瞧见破败城墙边上的良密。
司命抽搐着嘴角目送他们路过:“神了。”
只是在看二人背影时,眼中多了几分莫名触动。
不知是对着眼前人,还是记忆中的冥王和月老。
回想不世天煌煌数万年,月老向来避世不闻诸般苦难,而冥王才是那个大开大合张狂不羁的,司命从未在任何一个场合同时见过他们。
却没想,都是这般出格的……
“两个疯子。”
他低低叹过一声,迈步追上去。
*
百安城,良府内。
浓雾弥漫,妖鬼肆虐横行。
血月伴着硝烟,乱风四起,碎瓦遍地。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梁辰言简意赅,灵剑闪着杀意。
小安瑟缩在角落,身后是负了重伤的俞家大哥还有那白姓女妖,良云知躺在榻上不知生死,俞思化晕坐在旁。
只剩一只还能动的不知名狗子。
他得冥王令找到了这院子,却没见到尊上,倒是这些难缠魔族来了一波又一波。
几番缠斗,他们已渐渐落到下风,然这些魔族伴着饿鬼,像是无穷无尽一般,根本杀不完!
他瞧着梁辰大人虎口的裂痕,心一横,咬破指尖在地上溅出一道血痕,把一直不肯后退的狗子推了进去。
最后再破釜沉舟地大喊:“我跟你们拼了啊!”
没承想才气势汹汹地蹬了几步,身后骤亮,青灰泛着荧光。
先有玄色灵鞭飞横在他之前拦住路,再掉下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小安定睛看去,是只嘴角带着血痕的狐狸。
玄衣身影自光门中踏出,衣摆上蘸着余亮,渡了一层竹青。
“很有骨气。”谢逢野夸他,“你往后些,帮本座看好人和狗。”
第050章 投情
冥王现身, 含怒龙气震碎屋内饿鬼,薄烟渐消。
谢逢野匆匆环顾一圈,见原本整洁风雅的屋内, 已然狼狈得不成样子。
“尊上。”梁辰微微侧头朝旁边唤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如今什么情况了?”谢逢野才从幻境中出来, 满脑子全是司命在他临走时喊的话。
成意就是柴江意。
那俞思化……
他回头去看,小安正遵令把人扶坐起来, 俞思化双目紧闭,眉间隐约能见几痕皱褶。
梁辰顺着尊上的目光看过去,说明:“最开始外面倒是相安无事, 幽都遣往良府周围的鬼众清缴了几队魔族,但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
谢逢野目光不曾离开俞思化,面上凝着未言的情绪, 瞧不出来是悲是喜,闻言点了头,示意梁辰接着说。
“之后便是血月忽地消散,随后魔族同饿鬼齐齐暴动起来,疯了一般要往屋里冲,偶有几只绕过我的, 都是奔着俞少爷去的。”
“属下未能护住他们。”梁辰合掌于眉心, “还请尊上责罚。”
小安本分地扶好俞少爷, 再去看尊上, 隐约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
“过去多久了。”谢逢野问。
梁辰:“一个时辰。”
谢逢野低声重复了遍:“一个时辰。”
这么点时间,却叫他大梦难醒。
“好得很。”他说, 眨眼间额生龙角, 黑莲绽现,“他们今夜就是为了俞思化来的。”
只是以“参归”在良府为缘由, 好召集那些饿鬼聚合一处为他们所用。
谢逢野深深吐纳,强逼自己不去想方才幻境中的种种。
眼下魔族临世,算得上打了个照面,却隐隐有许多熟悉之感,谢逢野定是在哪见过那个无相面具。
可他无论如何都记不起。
但如白迎瑕所说,他只知道小时候曾连着昏睡了数年之久,即便之后醒过来,也对当时那段记忆毫无印象。
老怪物只说他是从云端坠下磕坏了脑袋。
昆仑君和青岁,当真是瞒了他好多年。
三界有难是真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句真话。
如今他再不冷静,只怕更是着了魔族的道。
用良云知失魂一事,在白迎瑕初到百安城之际,将他姐姐白迎笑也牵连进来,若是今夜赤月红到了尽头,焚了浮念月老不说,白氏这辈唯一两个活着的也要损在这处。
幽都已然牵连进来,定是不能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
妖仙不满天道管辖已久,如今这是仙魔争纷还不算,硬是要把各方都挑拨起来。
“从沐风开始,到如今的白迎瑕。”谢逢野唇角扯着冷笑,“倒是辛苦他们搜罗出这许多我的仇家来,见从我下手难以为法,干脆又把心思转移到青岁和俞思化头上。”
“杀阵被破,所以他们狗急跳墙。”
梁辰明白尊上说的狗急跳墙是指魔族忽地暴怒反扑,可杀阵又是从何说起?
谢逢野稍凝眉头,便听一声低唤,再循声望去,是那白迎笑悠悠转转地醒过来了。
或是因为谢逢野身至此处,神力铺洒之下,才让她醒转。但此时再看她已少了许多曾经那些荣光华彩,瞧起来病恹恹的。
想她此来因良云知一事受天罚,原先的妖力早已被压制得所剩无几,如今更是奋力同饿鬼和魔族相斗,虚虚抬眼看过来,美艳依旧,只是凭添病意。
只是她这热烈性子实在不适合病态加面,这份柔弱没能维持太久,待她转眼瞧见口齿含血的狐狸,惊得双眸怒颤。
她立时回望冥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奈何这道注视中问询之意昭昭,谢逢野当然记得他拿了白氏族牌,以此后东海之滨妖仙皆为他冥王所用做条件,答应了白迎笑护住她这个蠢货弟弟。
他确实徇私动了手,但也算护住了白迎瑕的命。
按照以往谢逢野那个性子,即便骂名加声,即便死到临头,要他讲出一句解释来,那都是绝不可能的。
可这狐狸给了他场幻境,重走一遍柴家风雪。
如今白迎笑这般,总叫他想起百年前那豆昏烛之下,也有个性子热烈的姐姐,温言慢劝。
大概,为姐为母之心,天下与共。
由衷情意,总叫人动容。
走这一遭幻境,倒是把冥王殿一腹心肠给走软了许多。
总之,谢逢野用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好脾气开了口:“我是打了他,却没下死手,他如今救了苍生,救了月老,彻底同魔族决裂,功过相抵,狗命可保。”
白迎笑松了口气,把弟弟抱拢于怀中,倒是小古听见“狗命”二字不爽快起来,小声嘟囔:“我们小狗狗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夸人的词。”
谢逢野低眉去看它:“你如今倒不怕了,我才回来瞧你,可是怕得夹尾巴。”
一起靠着的那团毛绒绒被人抱走,小古没个窝着的舒服地方,便蹬着小短腿往俞思化怀里钻:“你都回来了,我还怕什么。”
谢逢野听得哑言失笑。
不曾想他这臭名昭著的冥王还能有安心效用,最先讲出这句话的,还是一只狗崽。
白迎笑这才反应过来:“救了月老?什么意思?”
她当然相信白家出来的妖仙不乏救世之心,但她也晓得些白迎瑕有多恨月老,而且不止他,还有面前这个冥王。
对于那位传说中的成意上仙,都是恨之入骨吧。
不寻仇便罢了,如何言“救”?
“救了就是救了。”谢逢野回她,一直看着小古舒舒服服地窝到俞思化膝盖上,他才慢慢过去,把拇指递到嘴边。
这些日子以来,俞思化多次被牵连进各种事情,也数次因为妖神怪力晕倒。
这不是谢逢野第一次在他额头抹血痕把人叫醒,本该做得熟练些。
可他指尖却带了些莫名的颤,这份怯弱出自于此时正怒放龙威的身体,实在格格不入。
像是不忍拂过一场要醒的梦,怕稍稍用力,就会将一切美好破坏,还于昔日残花枯雪。
谢逢野怕了。
他不知道成意为什么要入他劫来风月一场,也不知道成意为什么要拼死相护。
山蛮子和柴江意自是情爱共欢,那冥王和月老呢?
他们又算什么。
上一世未完的情分,这一世再相见就如陌路。
那他又过俞思化一身,重回不世天之时,他们之间又该如何?
谢逢野胸口不住地泛着酸楚,那处地方没了“参归”,已经许久没有过心跳,更不该有如此悲痛。
可是爱了就是爱了,不论身份如何。
爱了就是爱了。
心动一瞬,缘起璀璨不灭。
谢逢野郑重不已地按下手指。
指腹贴上额头,幻境中白迎瑕破诀前的那番对话重现脑海。
“浮念飞花,世人都以为月老无情无念,恐怕是个什么极为厉害的大神仙。”
白迎瑕咳血泣言,说着说着,倒给自己说出两眸酸泪。
“但他于姻缘府中留了方木牌,那是他的真身,更是他的弱点,得之,毁之,即便这个神仙再法力滔天,也逃不过灰飞烟灭。”
“赤月照亮天穹之时,浮念台法障尽毁,魔族可直通那里取了木牌。”
谢逢野只是冷眉听着,尚且明白不了他所言何意。
白迎瑕也是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月老为了护住你那颗破心,在良府设下的法障丝毫不比姻缘府差。”
谢逢野嗤笑道:“可不是吗,能拦我本尊百年,但你作为一个妖仙,会不会知道得太多了。”
他眯起眼问:“是那魔族告诉你的,还是听谁说的?”
白迎瑕依旧不回答,脑袋越垂越低:“你知道我为何今夜要过来吗?”
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见他手臂微动之后便带了些清光莹身,谢逢野只当他是要临死一搏,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惧怕的事情。
“我怎么会知道,按理说……你钻了空一掌把我魂魄拍来这个幻境里面,已然足够你抬着出去吹嘘一辈子,何至于还要大老远奔赴而来。”
“总归不会是为了救我。”
如今两人对面而视,一个神采奕奕,一个血肉模糊。
谢逢野当然晓得魂魄离体危险有多大,但他也知道梁辰不会放任他不管,况且他和青岁之间还有牵连的死契。
顶多让肉身落到白迎瑕手里,缺条胳膊少根腿。
但谢逢野也愿意拿这份危险去换幻境见柴江意一回。
人也好妖也罢,总是会在某个时刻,凭着心热去做一些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但谢逢野很是瞧不明白这个一厢情愿地和他争抢柴江意长达百年的狐妖。
“因为我们已经破了姻缘府法障,想要再进一步破云而上时,浮念台上灵灯亮了。”
所谓灵灯,便是各家主神的象征,不论是洞府或是仙殿神堂,孤盏长明昭示本家仙君如今现状,或是耀眼灿灿,或是清辉萦绕。
只有两种情况灵灯会灭,一是代表此仙身销魂灭,有如彼时土生冤假错案,那次谢逢野做得替身太过逼真,以至于骗过了天道,替身遭难,则灵灯寂灭。
二是一殿主仙长时间不在,例如成意渡劫,亦或是冥王被贬,那么主神回归之时,灵灯重燃。
魔族这回闹得轰烈,誓要直入姻缘府,成意即便在外渡劫,家里遭贼回去看看,实在应该。
谢逢野听得好笑:“你们都打到人家门前了,还不许人家回去看看?”
那时候,他依旧没明白这狐妖到底要说什么。
白迎瑕弯着脖子摇头轻讽:“你就笑吧。”
外间风雪大作,冥灯映天,倒显得他们二人这般相对而聊,过于云淡风轻了些。
“我不晓得是因为我们撼动了姻缘府仙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就是突然回来了。”
谢逢野有些不耐烦了:“我听得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因为什么回来的,很重要吗?”
“很重要。”白迎瑕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他灵灯重燃之时,姻缘府法障尽消,那些深厚法力尽数下界来护住了良府,去护你的那颗破心。”
他惨淡淡地抬起脸:“他连自己死活都不管,就是要护住你那颗破心,我也只好死皮赖脸地寻了过来。”
白迎瑕身后灵光的范围逐渐扩大,谢逢野这才看清他做了什么:“你自己破了法诀?”
而后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你为什么过来?”
白迎瑕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我向来只为了他。”
“我毁了赤月,他们也去不了姻缘府。”白迎瑕身边烟尘飞舞,他的身子也随之变小,“良府阵眼,寻回良云知的魂,可解。”
“而你。”他在化回原身前卖力扬笑,“你也被骗的很惨。”
狐狸眼重新寻回些狼狈的风流:“我比你好。”
谢逢野还记得他招出灵相冲天而上,飞快掠过院中的柴江意和土生,满脑子都想着月老以命相护于他这种荒诞之言。
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个演了许多天战战兢兢的树妖柴江意,猝然抬眸。
十方业火在顶,冥灯悬浮,那人眼含鎏光,映转了百年雪月。
冥王怔然,龙尾先慌了神,一个没留意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可魔族在前,容不得他停下多问。
直到青光掠身而上,把所有传说坐实。
他就是在用命护着谢逢野,未曾说过半句,未曾错过一回。
如今再瞧着面前的俞思化,谢逢野心声道:“你不愿同我讲,可要我怎么是好。”
还好,还在。
冥王殿没能避开相思疾苦,念了数遍要冷静相待,没有半点作用,早在意识到之前就一脚陷进去了。
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尊上,外间饿鬼似是又要打过来了,我们……”梁辰说着说着歇了音。
谢逢野:“去寻良云知的魂。”
“已……已经。”梁辰难得磕绊。
谢逢野回头看他:“已经什么?”
“寻到了。”梁辰低下脸做鼻观心,“他不肯回来。”
“管他肯不肯,就拖过来给他按进身子里去,外界不都爱传言幽都流氓吗,那就流氓给他们看。”谢逢野瞧不懂他在做什么,边说边回头。
然后对上了俞思化睁圆的眼睛。
顺便瞧见了自己的拇指不知何时滑到了俞思化的唇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
这般温柔举措,在此时此地实在恐怖。
屋里静得能听见冥王血液流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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