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皇后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颔首温声:“不必多礼了。”
卫湘谢了恩,拎裙起身,稍一侧首,琼芳便已上前,卫湘稳稳托起茶盏,欠身奉上:“恭请娘娘用茶。”
卫湘端着茶盏,神情恭肃,心下却紧张。
皇后之于嫔妃一如寻常人家的主母之于妾室,像她这样得封的,又与民间爬了家主床榻的侍婢别无二致。因而皇后若有意给她个下马威,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眼下六宫尽在,又无疑是最合适的时机。
卫湘在心下对自己说:撑过去便罢了。皇后再严厉,往后的日子也总比做宫人时要强,她没什么可委屈的。
然而手里的茶盏却很快就被接去,卫湘一怔,不由抬眸,皇后正自和颜悦色地吹茶,因觉察她的目光,便也睇了她一眼,继而抿了口茶,笑道:“你是御前出来的,一应规矩不必本宫提点。日后便都是自家姐妹,临照宫里又无主位照应,你若缺什么,便着人来长秋宫回话。”
卫湘连忙福身,口中轻言:“谢娘娘。”
皇后指指右首一位遍身珠翠的娇柔美人:“这是敏宸妃。”
卫湘行上前两步,深福:“敏宸妃娘娘万安。”
语毕,她没盼着能得什么好脸。
因这位敏宸妃虽位在从一品的高位上,却生性善妒,宫人间素有传闻。加之又与太后、谆太妃沾亲带故,为人也傲气些,想是不会将她这样出身的小嫔妃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敏宸妃瞟开眼睛,看都没看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皇后又说左侧的两位:“这是清妃、恭妃。”
卫湘不由呼吸一凝,转身施礼:“清妃娘娘万安,恭妃娘娘万安。”
她一边福下身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在宫中故事极多的清妃。
比起姿容秾丽的敏宸妃,清妃论样貌实在算不得出挑,最多只称得上清秀,倒很合她的封号。且她又是宠辱不惊的恬淡性子,这个清字放在她身上更是合宜。
清妃与恭妃受了卫湘的礼,恭妃只点了点头,清妃笑道:“卫淑女礼数很周全,无怪陛下喜欢,与本宫说起时赞不绝口。”
卫湘垂眸,再度福身:“谢娘娘夸赞,臣妾愧不敢当。”
清妃一哂:“淑女日后当尽心侍奉陛下,方不负圣恩。”
卫湘心里微滞,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应了声“诺,臣妾谨记”。
清妃又言:“本宫备了见面礼给你。”
语毕她睇了眼身边的掌事宫女,宫女会意,即刻从后头的小桌上捧来一方木匣,奉与卫湘。
琼芳上前代卫湘接了,清妃复又道:“只是些寻常首饰,淑女自己用也好、赏人也罢,莫要嫌弃。”
“娘娘哪里的话。”卫湘笑道,语毕又福身道,“臣妾谢娘娘赏。”
皇后始终一语不发地微笑着,眉眼间俱是对六宫和睦相处的欣慰。待卫湘谢完了恩,她才再度启唇:“宫中姐妹众多,今儿便是一一说了,淑女只怕也记不住,日后相处一阵便都熟了。”说着目光扫过众人,口吻里多了两分严厉:“新来的妹妹你们都见着了,日后当好生相处才是。若有谁非要打些不该打的算盘,就莫怪本宫摆出六宫之主的身份整肃宫规了。”
满殿嫔妃闻言都忙离席跪地,卫湘亦跪下去,与众人齐应:“诺,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皇后不欲再多说什么,便命众人散了。众人皆守着礼数垂首往殿外退,退出这方正殿,卫湘就觉万千目光又朝她聚过来,但不及有人说话,便见一女官跟了出来,笑吟吟地一福:“诸位娘娘、娘子慢走。”又朝卫湘道,“恭贺淑女娘子晋封。皇后娘娘为娘子备了些赏,请娘子随奴婢来吧。”
卫湘已从琼芳口中知晓长秋宫的掌事女官名唤仪景,方才见这位始终侍立皇后身侧,便猜她就是。因而不由多了几分谨慎,尽力显得礼数周全。
仪景带她出了外殿,沿回廊西行至厢房,道:“请娘子稍坐。”
卫湘依言落座,仪景端了茶来,却是等了小半刻的工夫赏赐才端进来。
这一下进来八名宦官,前头四位各捧一托盘,盘中或是金银、或是首饰;后头四位分作两人一组,各抬一只木箱,一只装满绫罗绸缎,一只里是些竹雕、漆器。
卫湘忙站起来,眉目之间诚惶诚恐:“臣妾才刚得封,怎承得住这样厚的赏……”
仪景脸上得体的笑容一成不变:“赏赐颁下来,可没有推拒的道理,娘子安心带回去用便是了。”
卫湘低下头:“那便劳烦女官通禀,容我好生向皇后娘娘谢恩。”
仪景垂眸,笑喟:“皇后娘娘昨日受了风,今日晨起便有些恹恹的,此时已歇下了。娘子一会儿在殿外磕个头便好,奴婢也会为娘子将心意带到。”
“有劳女官……”卫湘哑了哑,“愿娘娘好生养病,凤体安康。”
仪景欠了欠身:“自然。奴婢们也会尽心侍奉。”语毕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外头,见嫔妃们皆已离开,便送卫湘出门,先带卫湘去椒房殿外磕头谢恩,再一路亲自送到长秋宫门口。
卫湘离开前不免再与她客套几句,而后又目送她先回长秋宫中,才终于转身离开。
因卫湘身边人手不多,仪景差那八名宦官为卫湘将赏赐送回。卫湘便将心事按捺了一路没说,等回到瑶池苑,待那些宦官告了退,她坐在卧房的茶榻上静静歇了一会儿,才问琼芳:“清妃……时时与皇后这样较量么?”
琼芳原正在妆台前与积霖一道收拾卫湘新得的首饰,闻言相视一望,走向卫湘,笑道:“娘子觉察了。”
卫湘不由轻笑:“我才得封两日,就瞧见两出了,想不察觉都难。且说昨日赏的银钱——清妃反应那样快,想来陛下该是与她共用早膳时做的吩咐,那开私库、不算赏赐的话她便没有不知情的道理,却偏偏还要也跟着赏一笔下来。而且不仅在时间上只比陛下晚了片刻,数量上又只比陛下的少了一等,这岂不是有意让皇后难堪?”
琼芳听了她的话,静静垂眸不言。卫湘啜了口茶,继续说:“再说今日,我这新晋妃嫔去向皇后娘娘问安,皇后才不过关照了两句,清妃倒一句句更像当家主母一般,更还备了见面礼。”
——那“见面礼”倘是敏宸妃、恭妃也备了,就是不成文的规矩。可敏宸妃没有,恭妃也没有,那清妃的举动就值得细细品味了。
这般再想下去,就无怪仪景说皇后给她备了赏,却是等了半晌才见赏赐颁来——说白了,这是和昨日赏银一样的事,皇后原本没这个打算,却被清妃架了上去,不得不为。
只是不得不说,皇后虽被摆了一道,做得却漂亮。清妃赏的是首饰,皇后便将首饰、银钱、衣料、器物都赏了些,关照到起居各处,自是更显正室尽职。
卫湘直言问琼芳:“清妃这是放不下旧事,是不是?”
琼芳长叹一声,缓缓摇头:“清妃与陛下有青梅竹马之宜,连先帝都早已准允了这桩婚事。孰料张老丞相溘然长逝,清妃不得不回乡守孝,先帝又恰好病重,日日忧心国祚,心烦意乱之下便为陛下另择了正妃……对清妃而言,这真真儿是到了眼前的太子正妃之位飞了。自此屈居妾室,谁又能甘心呢?”
“倘若是我,要么当真将那位子争来,要么便算了。”卫湘淡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再计较也是无用。”说着忽而想起从前听到的种种,不由好笑,“宫里还都说清妃‘宠辱不惊’,可真是笑话了。”
琼芳听她这样讲,神情却肃穆起来:“娘子听奴婢一句劝——您便是不喜清妃,也莫要太先入为主了。”
卫湘浅怔:“怎么讲?”
琼芳敛目道:“一则,宫里没有几个傻的,清妃数年来能立稳这‘宠辱不惊’的名头,要么是真的,要么也是她有本事;二则是,从前那些旧怨她不甘心原是人之常情,眼下她人前人后对皇后实则也不缺礼数,暗地里争一口气,旁人说不得什么,就连皇后娘娘也不曾计较。”
她说着执起炉上暖着水的铜壶,将卫湘喝了半盏的茶又添了水,语重心长地续道:“再退一步讲,皇后与清妃再如何,也是与娘子不相干的事,娘子切莫因年轻气盛就将自己搅进不相干的乱局、招惹不相干的是非。倘能两不得罪,与她们都结个善缘,方是上上之策。”
这话令卫湘的心迅速沉了下来,仔细想想,琼芳所言不错。
过往种种与她皆无干系,便是清妃与皇后借着她的缘故争高低,她也没掉块肉,只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她又何苦看清妃不痛快、何苦为皇后抱不平呢?
这可真是因年轻气盛才有的义愤填膺。若无人提点,她只怕真要顺着这份义愤平白站了队、平白搅进本不相干的乱局里去了。
卫湘望向琼芳,流露感激:“多谢。”
而后片刻无话,积霖自顾收拾好妆台便出了屋,将各样赏赐一一记档。
过了约莫两刻,积霖再回房中,手里多了一沓纸笺,各色皆有,瞧制式倒像请帖。
卫湘见状不解这是什么帖,心生好奇,琼芳倒一眼扫过便已了然,边迎上前边笑问:“是各宫送来的?”
积霖点点头:“是。”
琼芳便向卫湘笑道:“该是宫中各处雅集的帖子了,娘子可挑几处喜欢的去玩一玩,只当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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