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每个班排队进的礼堂, 由于各班人太多,在礼堂外的入口等着依次进去,旁边有好几队别的班。
认识陆辞的人多, 趁着班主任没注意,好多人跟他说着话, 动静不算大, 但是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力。
认识他以来, 他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这样。
他天生是招摇的,自由的,惹人注目的。
轮到她的班级进去, 轮着空的座位依次坐下去,两轮前后排坐下,陆辞居然正好在她的后座。
起初, 陆辞并没有在意。
虽然各班老师都在巡视着班上的纪律,但不用学习而是看演出这事怎么都是避免不了的兴奋, 气氛一直都很轻松。
男生都是坐在班级队伍的后面, 所以向后就是邻着其他班的人。
有人跟他打着招呼,旁边男生也跟他一直在说话, 从这次元旦节假期玩的游戏到还没写完的作业。
他的朋友很多, 认识的人也很多, 她埋没在他的身边, 并不算是什么特别。
他或许视线扫过时看到她了, 知道他的前面和周围坐了些什么人,只是并没有很在意,他并不是无缘无故也要去招惹别人的那种人。
陆辞在身后坐下时, 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只是,她也没去打扰他。
那已经是到了演出的中后期。
都是一些歌舞, 没多少人是真正爱看,只是相比起学习,更喜欢放松。
所以节目看到后面,其实很多人也不太坐得住。
不少人借着去上厕所出去透透气,或者跟身边的朋友聊天玩小游戏。
只要动静别闹得太大,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像平时上课那么严格的计较。
就是在那个闹哄哄的时刻,四处都是已经散漫下来的氛围。
陆辞勾住她的衣领,在她回头时,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试卷,笑着问:“在学习啊,这么认真?”
她点点头。
陆辞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他说认真就真的是夸她认真。
他笑着,很好看,“好学生。”
她握着笔,侧回头的视线里有他笑的眼睛。
她没有结束这个短暂的对话,而是这样继续问他,“这次元旦的数学作业你写了吗?”
“没,本来打算今晚写。”他也前倾靠得更近一点,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他喉咙间的那声低笑,了然地去看她手里的试卷,“哪题不会?”
把手里在做的试卷递给身后,笔尖指着前面的一个小题,“这个。”
又往后指,“这个,还有这个。”
他拿过她手里的试卷,低眼已经在看试卷上的题。
片刻后,手掌往她面前一摊。
“笔。”
她立马放上去。
这么停顿了一秒,他抬起眼睫,有点好笑,“还有纸。”
耳根突然有点热,她怎么什么都没给人家就让人家帮她算题。
她立即把撕下来带过来的那一页草稿纸也给他。
草稿纸递给他之后,看着他笔尖在草稿纸上落下,后知后觉的尴尬忽然从耳根更热的蔓延下来。
她连张干净的草稿纸都找不出来。
是初中用旧的作业本,背面写满了初中的作业。她的窘迫、难堪,撕下潦草的一页,递到他的手上。
但陆辞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她的试卷上,他仍然前倾着身体,手肘支撑在腿上,低头看着手里的试卷。闹哄哄的礼堂里,灯光也昏暗,他倾着身离她很近。
草稿纸将就拿在他的手掌上,他看完了题目,很快就写下来。
然后下一题。
再下一题。
对于那张草稿纸是怎样的潦草,他好像无所谓,能写题就行。
那点尴尬慢慢冷却下去。
她也侧身趴在自己座位的靠背,安静低头看着他写题。
这时才注意到他身边几个男生的座位空着,应该是嫌无聊,出去透气了。而他没有一起。
他只是给人的感觉很招摇,在人群里一眼就吸引人注意,人缘好,性格好,许多人都喜欢跟他玩,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人。
但很多时候,他并不像那些男生一样很闹腾。即使是在人群中,也是有些松弛的散漫。
只是他气场很强,五官很有侵略性,漫不经心弯个笑都能勾人心魄,注意力自然而然会落在他的身上。
昏暗,礼堂,人群角落。
陆辞在她的身后,低垂着眼睫给她做题。
她忽然看见他的鼻梁上,刺白的皮肤,有一粒很浅的小痣,柔和的咖色。寻常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注意到。
他写好,笔帽按上,连笔带纸递给她。
他抬眸时,好说话地笑,“看看能不能看明白。”
那粒很浅的小痣也随着他抬头而消失了,因为她不能再那样盯着他看。
她拿过来,看着陆辞给她在草稿纸上写好的解题步骤。
他仍然是向前倾着身体,胳膊支在腿上,懒洋洋地撑着脑袋,就这么等着她。
结果。
真的没明白。
他的字,不明白。
她几乎没怎么看过陆辞的字,虽然之前前后座坐过一段时间,但她很少去麻烦他什么,大多时候都是陆辞找她借本子借东西。
偶尔看过几次他的试卷和作业,但她不好意思像其他人那样跟他没脸没皮地玩笑,往往是看一眼分数和正确率就给他。
他有时候会被老师抽上去写题或者默写,那个时候倒是能够光明正大看他的字。
可他的字——
是很好看的字。
但并不规矩。
笔锋有力,棱角利落,横钩穿刺像反叛的筋骨,只是透过字都能想象出得到执笔人的野性不驯。
但是,她很少看这种字。
她隐忍沉默,周围的一切也都是规矩的,接触的人、所见的世界,全都是温良的、无害的,字当然也是方正端秀的,清晰好辨认。
他的字,她要看好一会儿才能从反叛的连笔中辨认出来。
如果是平时,她认真看一会儿也能看出来。
但陆辞坐在她身后,撑着下巴等她反馈,一副有问题可以随时问他的样子,让她忽然就没有了自己慢慢思考的想法。
她侧头,笔尖指着:“你这个写的是什么?”
她侧头递过来时,陆辞就做好了准备给她讲题,结果没想到是问他的字。他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低低的胸腔颤动,他觉得又意外又好笑,撂着眼皮问她:“我的字你看不懂啊?”
“……没太见过这样的字。”
他眼尾浅浅勾着,从她手里把笔拿了过来。
顿了一下。
算了。
干脆直接跟她讲。
他又往前靠了一点,离她更近,压低的声音跟她讲着题。
他这人,生了一副坏学生的叛逆,人却耐心得过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都要以为自己是陈清清。
演出已经到了中后期,有的人还在看着舞台上的歌舞,很多人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这里,到处都是藏在演出的缝隙里闲聊的声音。
而陆辞居然坐在她的身后跟她讲题。
为了不打扰到别人,他压低了声音,低沉好听,有点沙哑,跟他平时总上扬笑意的声调都不一样,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枯涩干净的气味。
几个题很快讲完,他居然嫌有点无聊,坐了一会儿有点坐不住,让她接着往下翻卷子,和她一起看着后面的题。
他的姿势也换了好几个,一开始是胳膊支在腿上撑着下巴,后来这样也嫌累,胳膊搭在她坐的座椅的靠背上。
她的试卷拿得离他近一点,方便他也看。
“早知道我也带个卷子来做了。”他稍微起来一点,问旁边已经回来了的男生,“还有多久结束啊?”
旁边男生回,“快了吧,好像只有几个节目了。”
男生看到了他们在看的卷子,靠了一声,“不是吧,你俩也太卷了吧,看节目还写作业?”
陆辞的脑袋从胳膊里支起来,跟男生说的话是维护她,几分随意的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温雪宁学习本来就认真。”
这一点,男生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她在班上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座位上做自己的题,很少去掺和别人的闲事,交往的圈子也只有前后邻桌,安静又沉稳。
连陆辞这样跟谁说几句话都会惹人多心的存在,跟她的那点交集,别人都不会觉得是她对陆辞有什么心思,只会觉得是陆辞本身性格就这样,跟谁都能聊几句。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多事,学习很认真,很刻苦。
由于她在班上的存在感不强,所以这点片面的印象就是对她的全部印象,是个学习认真的好学生。
但如果单单看成绩的话,其实远远比不上陆辞,他的成绩比她好太多。
几个男生跟陆辞也就闹了几句,又继续说自己的话,陆辞又倾身靠过来,“刚刚那个题做出来没有?”
她点头。
陆辞又安静在身后看着她写题。
他是真的打发时间,她也是真的紧张。
台上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到了尾声,终于不再是歌舞,而是几个人演着话剧,气氛与之前不同,许多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舞台上。
虽然主题无非是好好学习之类的,但是节目还是好看,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被拉回了舞台,不时惹人大笑。
连陆辞的注意力都从试卷离开,抬头看了一会儿舞台上的表演。
他搭在前面她的座位上的胳膊没离开,仍然是这样前倾的姿势,看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陆辞在笑,是在笑舞台上的节目。
礼堂里的气氛一时热闹许多,有旁边的男生跟他说话,他也会侧头聊起来。
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她手里的试卷上。
四周都是笑声,她的试卷也写不下去了。
但是演出也快要结束了,她也干脆没有再写,抬头跟着一起看那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表演。
演出结束,各班从观众席依次离开,离下晚自习还有一节课,所以依然要回教室上晚自习。
才放了短假回来,又看了一晚上的节目,回到教室后仍然吵吵嚷嚷,半天都没有平息下来,闹哄哄的一片。
班主任随后跟进教室,听到还在闹,又是一顿雷霆震怒,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然后老师指着她说,“你们就不能向温雪宁学习,人家温雪宁一进教室就在学习了,每天来得最早,进了教室就在学,你们呜呜泱泱的时候,人家也在安安静静学。”
一时间,她的身上投来无数视线。
她背脊挺直,但是如芒刺背。
拿她做完典型,班主任火气还没下去,把这段时间班上的情况都点名了个遍,课间吃零食的、上课照小镜子的、涂口红上学的、课间和男生在教室里打闹的,全都没逃过,被老师全都点了一遍,几个出挑闹得厉害的,还被罚了写检讨。
等这一番整顿结束,离下晚自习不远了,班主任干脆就镇在教室里,守着大家上完晚自习。
下课铃声响,全班都没几个人敢说话,课代表收作业都轻声地收,怕有人没写完被老师听见,又是一顿批评。
直到走出教室,下了楼梯,才敢憋着的气吐出来。
她走在放学下楼的人群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
“真无语,刘老头又骂我们一顿,把我的小说给收了,还说下次就叫家长,吓唬谁啊,我爸妈才舍不得管我。”
“就是,那么严格干嘛,大不了出国留学呗,我们又不需要靠着高考改变命运,要不是某人在一中,我高一就出国了。”
说到“某人”,女生们脸上的怒色消下去一下,交换一个暧昧模糊的笑,娇嗔着拧了一下对方。
“刘老头把班上的人骂了个遍,让我们向温雪宁学习,谁要学习她啊,身上来回就两件衣服,又土又旧,我给她根口红她会涂吗,我上学化妆怎么了,又没有很浓,不就涂个口红,至于当着全班的面骂我一顿吗。”
“而且她成绩也就一般啊,又不是年级第一,不就是在教室里装样子吗,那么装模作样也就考十几名,哪像我们的某人,也没她那么装模作样,两次月考都是班上第一,这不比温雪宁厉害多了?”
两个女生吐槽着慢慢走远。
或者说,是她的脚步在慢慢放慢,所以显得她们很快就走远。
直到身边的同班同学都渐渐走远了,灯下的影子没剩几个,她的脚步才恢复如常,从人群里走下教学楼,走出校门,打算等到那一班回家的公交车。
然后——
“温雪宁。”
她怔了一下,低着一路的脖子有点僵硬,她迟缓的身体转动,回头看到了陆辞。
刚刚出现在女生们口中的某人,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路灯下。
他拎着书包,身边是陆陆续续放学的人来人往。
他的眉眼在灯下好看,身后是寂寥的夜色,他分明是最亮的那颗星体。怎么会暗淡。
她不知道陆辞什么时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他这一次叫她的原由。
但是那一秒风吹过,又停。
路边的小书店放着音乐,是首她听过的英文歌,她听得懂翻译——
“你是我感谢的天堂
我的痛苦得到安放
谢谢你允许
我在你的身边
感受你的光芒”
第15章.
陆辞应该是听到了那几个同学说的话了吧。
在陆辞向她走过来的时候, 她的脑子里,有过那么一刻是这样想。
可是到了她的面前,他没有说这件事。
他个子很高, 近距离的时候,总要仰头才能真正看到他的眼睛。头顶的路灯是炽白色, 他轮廓利落, 零星的笑意却很浅, 很自然的口吻,好像随口叫住了她。
“占用你几分钟?”
他随手拎着书包,松松垮垮地挂到肩上。
高高站在她的面前, 要不是那副笑眼的模样,真的很像个惹麻烦的坏学生,惹人上瘾的那种坏。
她还没有立即回答的这一会儿, 视线的余光看到不远处前方即将开过来的公交车。
是她回家的那一趟公交车,要到站了。
陆辞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往身侧看了一眼。夜色中, 公交车的灯正在缓缓靠近。
他收回视线时,微抬的眉带着笑, “不会让你回不了家, 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
她连瞳孔都有一瞬间的放大。
陆辞好像注意到了, 当她同意了。他眼尾弯了点笑, 下巴朝旁边的店抬了抬, “右转。”
他说完,已经从她身边往她身后走过。
她转过身,他的背影正在走向右边身侧的那家书店。
高三的晚自习还要上一节, 所以小书店这个时候还在营业。已经过去了放学的高峰,校门出来的路上只有陆陆续续的人从面前经过。
里面亮着炽白的灯, 映在瓷白的地面,有几分冷清。
这个时候的书店里没有什么人,大多急着回家,远远比不上周围的奶茶和小吃来得热闹,偶尔几个来这里也是买参考书,匆匆买完就结账离开,不会有人太久的逗留。
她还有点摸不清陆辞叫她的原因,只拽着书包在后面跟上。
他已经进了里面的书架,身侧两排高高大大的书架,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各科参考书。
她在后面跟上时,陆辞已经转了弯,消失在书架的尽头。
她怕跟丢。
立即加快脚下的脚步。
转弯。
陆辞就站在拐角转弯的这里,她差点撞上。
她反应及时,脚步紧急刹车,但是距离太近,脑袋还是撞到了陆辞的胳膊上。她下意识感到抱歉,心情都因此变得紧张。
但是还没抬头,先听到陆辞很轻的一声笑。
他手里拿着一本刚从书架抽出来的书,低眼看着她,炽白的灯光下,他密长的眼睫都清晰分明,掩着他眼底的半点笑意。
书店里没人,不担心打扰到别人,他说话也随意,“急什么。”
“对不……”
“拿着。”
“……?”她被打断的道歉就这么停在嘴边。
因为陆辞把刚刚手里的那本书往她手上一放,她立即下意识去接。
接到手了,才低头去仔细地看,是一本数学参考书。
学校里很多人都买了这本,有的人甚至从高一到高二,每一科,都会买这个系列的参考书,放在教室的书箱里整整齐齐一厚摞,有时候连老师都会挑选上面的经典题目给大家做。
但是她没有。
她买不起。
温国川给她的零花钱不多,连晚饭吃食堂都只能打一份素菜,再打一份免费提供的咸菜,这样才能够用一个月。
只有一种情况下,温国川给钱很大方。
那就是赵阿姨不愿意看到她的时候,温国川会给她几十块钱,让她自己在外面吃点东西,晚点回家。
那些几十块钱就会成为她攒下来的钱,精挑细选才能买下一本参考书。
她的数学成绩不够好,所有科目里,数学给她拉低了很多分。
她也知道自己需要多做题,不会做的题目看会以后,没法做更多同类型的题目来巩固思考,但是她买不了太多参考书,省吃俭用买的一本书只能翻来覆去反复做,所以分数不算太差,但也没法提高太多。
她低头翻着手里的参考书,都没有顾得上去看陆辞接下来在做什么。
然后,没翻几页。
头上又丢下来一本书,正正好放在她的手上。
又是一本数学参考书。
再然后,一套试卷。
一套专项习题。
她的注意力这才从手里的参考书抬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陆辞,他还在书架上挑挑拣拣。
抽出来一本,翻一翻,又抽出来一本,翻一翻。
看中的就扔给她,其他的又放回去。
大概四五本后,陆辞的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然后直接迈步朝另一边走过去。
她抱着四五本书,在身后立即跟上他。
这边是其他科目的参考书了,他也是如出一辙的举动,挑挑拣拣,一些放回去,另一些放到她手上。
好重。她试探着开口,“你要买这么多吗?”
陆辞这才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已经厚厚一沓的书,又看向她,露出一点好笑的表情,“好像是有点多。”
“那今天就先买这些吧。”他把手里已经抽出来的几本看了看,挑拣了两本,放到她手上已经厚厚的书上,剩下的放回去。
书已经快要遮住她的下巴,真的好多。
还没明白陆辞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参考书,陆辞把她手里的一厚摞书都拿了过去,她的手上立即放空,轻松下来。
他已经提起脚步,“跟上。”
一厚摞的书拿在他手上好轻松,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她在后面还是要抓紧脚步才能跟上他。
然后看着他结账。
光是结账就要花不少时间,一本接一本的扫码,最后一敲,好几百块。
看着上面那个夸张的数字,她有一瞬的懵。
那种懵是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和陆辞的差距,那个数字可以维持她一个月的生活费,而陆辞随手就可以拿出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那点金额连让他皱下眉都不能。
一瞬间,晃过眼前的有很多东西。
反复使用的草稿纸,一笔又一笔都是她窘迫的痕迹,这一刻有了最直观的对比。
她的出身不算好,但出身反而是次要的。
温国川的经济条件并没有差到潦倒的地步,他可以给赵阿姨买名牌包,也可以给赵阿姨买一根几百块的口红,赵阿姨可以在牌桌子上挥霍一整晚。
这些,温国川都负担得起。
但是被排挤被嫌弃的女孩子,生存下去的难度远远高于经济带来的困难。
大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掉的学费,小到不敢在姑姑家晾晒的内衣裤,每一步的小心谨慎,还没有人教她怎么保护自己,她就先天警觉地树立起羔羊的生存法则。
她这样温顺的、警惕的,一步步相安无事长大到这一天,靠的从来不是温国川的庇护。
她连父母的庇护都没有,更遑论得到爱。
连有口饭吃、有个睡个觉的屋檐都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一个作业本翻来覆去的写,写完了正面写背面,生怕哪天就不再给她生活费,连学习的文具都买不了。
她清楚知道菜市场的菜是多少钱,什么样的菜最新鲜,也清楚知道水管怎么拧,下水道怎么通,电灯泡怎么换。
但是一杯奶茶多少钱,去咖啡店该怎么点单,当下最热播的电视剧、最火的明星、最流行的裙子,这些同龄女生之间聊得最常见的东西,她却不了解。
第一次和同学去奶茶店,是初二某一个学期,刚换了座位,同桌的女生热衷于交朋友,手挽着手一起上课、一起去体育课,以及,约好放学请大家喝奶茶。
她不知道什么好喝,不知道它们的口味,那些好听的名字每一个都新奇,超出她能想象的范围。
糖度、热度、大杯小杯,这些纷繁的选项,每一个都会露出她没有见识过的窘迫。
她站在她们旁边,只能说一句,“和她们一样。”
以此来遮掩自己和她们的不同,窘迫的不同。
她生活在这座城市,从她记事起就在这座城市生活,但是好像只是一条生在阴烂的泥沟里的幼虫,在低劣的环境里挣扎长大。
把她放到宽阔的马路上之后,四面朝天,她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跟不上同龄女生们常聊的话题,不知道她们熬夜花几百块钱只为了买一张薄薄的卡片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张薄薄的卡片就可以抵上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的衣服永远是两套换洗,藏在空荡荡肥大的校服里,风一吹,灌进她因营养不良而枯瘦的身体。
所以她总是低头。
不需要别人霸凌或者瞧不起,她天然就难以融入,哪怕是做朋友,也永远会隔着一层沟壑,而那道沟壑如果要跨过,要靠对方的理解和施舍。
她能跟很多人做同学,友好相处,但始终没法做同频的朋友。
喜欢陆辞吗。
喜欢。
想得到他吗。
是想的。
喜欢一个人,哪怕再清醒、再理智,头脑也抵不过心脏的跳动。
她的心脏的确一次又一次无法控制的,因为他而跳动。
可是看过一个又一个喜欢他的女孩有多光彩动人,她们会跳舞,会弹钢琴,会画画,永远穿着一件又一件崭新的漂亮的裙子,一身花香从他身边走过。
所以她连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都没有资格。
没有人分三六九等,但人和人当然要有共同的频调才能相处,而大多数苦难都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没有人能懂她的窘迫。
她就这样呆呆望着书店老板在结算上敲下的高昂数字,那一瞬的恍惚,是前所未有的直观感觉到和他的不同。
她好像,连喜欢他都没有资格。
“等一下。”陆辞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他已经从她身后走过。
她怔怔转头,看到他走向了旁边比较近的文具货架。
一、二、三、……七、八?
他拿得太快,根本就没怎么计较到底要买几本,总之厚厚一沓就拿了下来。
然后拿给老板,一起结账。
厚厚的一沓本子也放到了那一摞参考书和试题上。
结完账,老板打出小票给他。
他把一摞东西整理了一下,单手抱在臂弯里,侧头是看她。他仍然是那副好说话的笑眼,伸手勾住她的书包,提起来,掂了掂,这句话是问她:“能不能装得下?”
“啊、啊?”这一次她是真的反应迟钝了。
在她还没应声的这一秒,陆辞已经拉开了她的书包拉链,然后把那厚厚一沓书往她书包里放。
他微微俯身的动作,让人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清淡,枯涩,距离感很强的冷感。
她的视线往上,竟然又能看到他的鼻梁上那粒很浅很浅的小痣。
但也只是一晃而过,陆辞又站直回来,手里还抱着那一摞书。
他的视线还在她背在身后的书包,他啧了一声,语气有点难办,“书包也给你换一个吧,有点小,装不下。”
这家店里就有卖书包,文体用具一应俱全。
他这么说着,就已经抬起眼睛往店里面看,似乎真的是已经帮她物色书包了。
她立即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陆辞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低眼看着她的这几秒,她居然感到心虚。莫名其妙,明明拒绝是正确的做法,为什么反而是自己心虚。
就在她快要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打算硬着头皮认真说一遍拒绝的理由。
陆辞笑了一声,很轻,“算了。”
他抱着那一摞没法往她书包里塞的书,转身往书店外面走,叫她,“走吧,送你回家。”
从亮堂的书店里出来,又回到了夜色中。
她在身后跟上他的身影出来,但头一次觉得,他的背影好像不用追。
他在路灯炽亮里微微侧身,看她有没有跟上。
也同时看到了不远处即将到站的公交车,是她回家的那一趟。
她也看到了。
所以她拒绝道:“不用麻烦你了,车刚好到了,我自己回家吧。”
陆辞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在她要小跑过去的时候,伸手拽住她的书包,而后把那一沓书都塞到了她手上。
她匆匆跑到站牌下,拿出公交卡。
由于已经不是高峰期,车上的人不多,她到后面找到空的座位坐下。望向车窗外时,她连气都还在喘,方才那片炽白的路灯下,已经没有了陆辞的背影。
再往前一点,陆辞的背影正要渐渐消失在路口。
夜色浓重,树影婆娑,他消失不见。
他好像就是顺手做了件事,没对她有什么特别,所以连道别都没多么好特别。
公交车开始往前行驶。
夜色里的灯光缓缓流淌进来,她的腿上抱着那厚厚一摞书。直到陆辞给她之前,她都没有想到,陆辞是给她买参考书。
现在静下来,她的大脑好像才开始去细究这件事。可是心跳好快,是因为刚才追公交车的时候,跑太快了吗,连呼吸都停不下来。
她回到家里,温国川和赵阿姨都不在。
还是好安静。
一切都好安静。
安静到,她没法在吵闹的心跳和脉搏里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这样的惴惴里,拿起自己那个卡顿老旧的手机。
那是她加上陆辞的好友后,第一次跟他聊天。
她连斟酌用词都没有太纠结,想要知道答案本身,“为什么给我买这些?”
等待回答的那几分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总之,吵闹的心跳和脉搏一直都没有停下来。
那种心情是喜悦吗,是期待吗,好像都不属于,这种心情的来源好像并不因为他是陆辞,而是这个举动本身,从他在身后叫住她的名字开始。
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她也干脆去做点别的事。
手机设置了震动。
刚放下,震动声就从桌面传来。
她几乎是马上就拿起手机。
划开屏幕,卡顿的反应,每一秒里都是她紧绷的心跳,想知道他的原因。
然后弹出来。
陆辞真的回了她的信息。
但——
一张图片。
复活倒计时,5秒。
“你要不明天问?”
“在打游戏,有点忙。”
第16章.
陆辞说明天再问,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能有这个机会。
他早上迟到了,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是早自习, 班主任就站在教室的后门,一眼望着全班的早读情况。
他从教室后门进来, 神色还有些困倦。
班主任跟他说了几句。
座位隔得很远, 教室里又是闹哄哄的早读声, 连从口型分辨在说什么内容都模糊。
课间下楼做操的时候,他和男生们一起下楼。
在下去的楼梯间,听到几个男生跟他说话, 问他早上班主任跟他说什么了。
他神色有点倦,哄闹的楼梯里,听他低声笑了句:“早上不是来晚了?班主任让我晚上少熬夜打点游戏。”
楼道里都是下楼的脚步声, 各班评比到楼下操场的时间,所以一下课就匆匆下楼, 往操场赶, 脚步都很匆忙。
他们几个男生个高腿长,更是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间。
只依稀听到他们啧啧道:“得亏你成绩好啊, 不然早自习来这么晚, 刘老头不得骂死你。”
然后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她其实很少有能和陆辞说话的机会, 他身边总是来来往往很多人, 他们可以跟他没什么顾忌地开很多玩笑, 还没走近就能听到他身边的很多笑声。
有时候陆辞看到她走过,抽空抬抬眉笑一下,算作跟她打招呼。
但很多时候, 其实陆辞也注意不到她,她就那么从他的身边走过。
她和大多数人都不熟, 也融入不了他们的聊天内容。
倒是她的座位上,陆陆续续会多出来崭新的参考书。
各科的都有。
她买不起太多参考书,能刷的题只有学校发的几本练习册,她又不算是很聪明的那类学生,学会的知识要通过做题巩固,所以理科的成绩都比较弱。
除了那天陆辞已经给她买的几本,其他的几科,都陆陆续续出现在她的课桌上。
最后,所有的科目都买齐。
书本压住的最后,有一张便利贴,字迹熟悉,筋骨叛逆——
“期末考试加油,祝你有个好成绩。”
那个时候距离期末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她几次小测验都提高不上去的分数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苦恼。
但是窘迫的条件,只能把老师发的试卷和习题册做了一遍又一遍。
她是被放弃的女孩子,连学费都随时可能被停掉,没人真的在意她是否能好好读书。
看着便利贴上的字迹,眼眶竟然有些热。
那时是中午。
因为赵阿姨不喜欢她,而温国川又更讨好着赵阿姨,她连家都尽量少回。
中午都是在学校食堂吃个饭,然后回教室趴一会儿当做午觉。
她吃完饭回到教室,座位上已经摆放着崭新的参考书。
靠窗的午后,纱窗卷着冬日的寒冷,日光却澄澈动人。
纱窗飞起,又飘落。
在书皮上落下的影子浮动,很浅,心跳却很重。
那时的中午教室里没人,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她的呼吸声。她握着那张便利贴,看着陆辞写的加油,好像问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能辜负这份祝福。
后来,她的课桌里陆陆续续还有别的东西,一些知识点速记本,一些作文素材本,一些专项题型速记本。
偶尔从教室后门走过,路过他的座位,会看到他的课桌上也有这些书。
市面上的参考书种类繁多,大概是他看到有用的书,顺便就给她也买一本。
她不想辜负陆辞的善意,所以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月,她几乎每天都在昏天黑地的学习。
回教室的路,也基本上都是小跑回去,因为一旦赶上人潮拥挤的大队伍,就要挤上很久才能回到教室。
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为了那么几眼能多看一会儿陆辞的背影。
也不再跟着他去小卖部的背影,假装和他偶遇。
只有一页又一页做不完的题。
汲取到养分的树,开始发了疯似的生长。
有时候没有注意到他在身后,低着头在人群里行色匆匆。
忽然被人从身后拎住衣领。
她怔怔地回头,陆辞就倚在走廊,懒洋洋地靠着身后。
他身边仍然很多人,和走廊一样闹哄哄,正在吵着上节课的小测验最后一个选择题选A还是D。
只是这一秒,他的注意力分给了她一点。
他的手松开了,搭回旁边的围栏。轻笑着的语气,“你呢,选的A还是D。”
她回想了一会儿,忐忑地说出口:“……C。”
两个都不是。
有点没底气,因为直到这次小测验之前,她的数学成绩都算不上特别好,这类的题也是这一个月才开始抓紧练习。
虽然能算出来了,但是有没有算对并没有什么底。
身边还是吵吵闹闹的声音,争执的两个人都振振有词。
陆辞的数学很好众所周知。
他们揪住陆辞,“陆辞你说,你选的是A还是D。”
他偏头,回答那个男生,带着点笑,言简意赅,“C。”
两个男生都骂了句脏,开始揪着他问做题的思路。
他又回到了人群的哄闹中,注意力不再属于她。
这样零星的对话很短暂,所以下一次真正能和陆辞好好说话的时候,已经是寒假过半了。
除了过年的几天,她几乎不在家里。
赵阿姨不想要她这个前妻的女儿,几番想让温国川把她送到乡下,温国川虽然对女儿不怎么重视,但一直没有心狠到这个程度,始终让她留在城里上学。
赵阿姨因此看她很不顺眼,在生活上的其他方面都对她很是苛待,温国川也只是让她忍让。
但在寒假开始没多久,朝夕相处几天,赵阿姨又因此跟温国川大吵一架,威胁着如果继续要养着她就分手。
这是温国川的命门,他不想分手,每次一拿这个威胁都会妥协。
她关着房间的门,听着外面的争吵和哄劝,窗外是寒冬灰蒙蒙的天气,仿佛是在看自己即将被放弃的命运。
无论怎样顺从和沉默,都还是会被放弃的命运。
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一年半。
课桌上,还放着厚厚一摞陆辞给她买的参考书,祝福语是希望她有个好成绩。
她在房间里,安静地听着每一句都可能把她推下地狱的争吵。
随着赵阿姨收拾好东西摔门离开,争吵终于停了,临走前发着狠话:“反正这个家有她没我,你要是留着她,那就我走,你自己想清楚吧。”
随着一声沉闷的摔门声,客厅里的温国川也寂静下来。
她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不知道温国川是挣扎更多还是妥协更多,家里的气氛像死寂,她的前途也死寂。
几分钟后,温国川打通了姑姑的电话,商量着可不可以让她在姑姑家住一个寒假。
客厅的隔音并不好,能听到温国川哀求的语气说着让人心软的话,但姑姑始终为难,最后惊动了姑姑的婆婆,电话里传来老太太破口大骂的嗓门,温国川才赔着不是挂断了电话。
客厅陷入了窒息般的死寂,而这样的死寂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面前那一摞崭新的参考书上,还写着祝她考个好成绩的字迹,也似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看到。
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出门上街买菜。
灰蒙蒙的冬天,空气和天色都没有温度。
路过一家餐馆时,看到玻璃窗上贴着招聘,包吃包住。她的脚步竟然就那样硬生生地停住了,她将招聘信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走了进去。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我们不招临时工,也不要兼职。”
这样走了好几家店后,都是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了。
所以在走进最后一家店时,她没说自己是高二的学生。
十七岁,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出来打工。
她静着一张脸,谎话说得没有一丝波动,老板娘没什么怀疑,因为店里多得是初中上完就打工的小妹,看她细胳膊细腿,只担心她做不好,拿了一大盆的碗给她洗。
她从小就被使唤来使唤去,洗碗擦盘子这种活几乎不用什么练习,店里的洗碗小妹教了她一会儿怎么洗刷就让她自己做了。
她洗碗到天黑,手脚麻利,老板娘还算满意,到了晚饭时间,店里的客人多起来,又让她去帮忙点菜上菜。
她在这家餐馆里忙得脚不沾地,手脚酸痛,老板娘对她的干活很是满意,让她再试用两天就正式签合同。
她回家跟温国川说了这件事。
那时候,其实软弱的内心也是有过一刻的期望吧,希望那点尚未泯灭的父爱对她有怜惜,让她安心住在家里读书到开学。
可是温国川听了她的话,尤其是“包吃包住”这句话说出来时,温国川的脸上划过狂喜,一副难题被解决了的狂喜。
那时候他一定是喜悦着,终于可以去把赵阿姨接回来了。
她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太多,她冬天只有两件外套,旧到不能再旧的棉衣。
书本也不能拿,因为她为了能留下这个工作,谎称自己是初中读完就出来找工作的打工妹,高中的书本会暴露她的谎言。
她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拎着小书包,只装走了一只陆辞给她抓的娃娃小猫,还有陆辞给她买的速记便利小册,只有巴掌大小。
带着不多的行李,签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一个餐厅里的服务员。
她先是在后厨洗了两个星期的碗,干活利索,手脚麻利,手掌都泡起了褶皱的死皮,老板娘挺喜欢她。
年后让她转到前台来,给客人点单和上菜。
她就是在那样一个狼狈的冬夜,见到了陆辞。
过年的喜气洋洋都还没有撤下来,大红灯笼寄托着岁岁平安,那时候已经临近打烊了,除了几桌快要到尾声的客人,店里很冷清。
这个时候她也可以稍微放松一点,活动一下站了一天酸痛的脚。
听到门口的“欢迎光临”,她立即条件发射地站好,打起精神望向门口,挂上的笑容开口说着熟练地词句:“您好请问一共几位……”
她的话音在看到随后进来的人时,戛然而止。
笑容也僵停在那里。
他个子很高,少年宽阔的肩背上还沾着外面的冬夜寒意。
懒洋洋的抬起眼望过来,漆黑的眼毛,眸光也静。
然后,视线看清是她,神色也明显地有一瞬停滞。
跟他一块儿的男生,她没有在他身边见到过,手指指了指身后的陆辞:“就我们两个。”
她被拉回的意识,立即熟练地做出请的动作,引领着对方去找座位,“坐这边可以吗,扫码点餐。”
“这儿吧。”男生回头叫陆辞,“陆辞,就这儿吧?靠窗,能看到外面。”
他说,“都行。”
和她印象里总是肆意自由,一身松弛感的少年,一模一样,没有一点不同。
他高高的个头从她的身边走过,能闻到他经过时枯涩清淡的气味。
但是这次擦肩而过,她只能低着头。
第17章.
整个过程, 陆辞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客人,没跟她打招呼,没问她怎么在这里, 注意力只在一起来的朋友,坐下后开始点单。
她给两个人倒好水, 从桌位离开时, 仿佛仍在高度缺氧中, 脸颊是火辣辣的热。
她很怕陆辞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也很怕他同行的朋友问起她是谁的时候,陆辞说是他的同班同学,或者, 他的朋友。
然后看到对方眼底的不可置信——
你的朋友怎么在餐厅里当服务员。
你的同班同学怎么在当服务员。
那样的表情,只是在脑内设想,都会感到窒息, 缺氧般的难堪。
她没有想过在打工的时候会碰到认识的人,更没有想过, 这个人还是陆辞。
这个时间点, 没有几桌客人,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了。
但她已经放松不下来, 背脊紧绷。
陆辞的身影就在几米外, 但那是她第一次, 一次也不敢看他, 哪怕是余光都会被烫到。
直到时间临近打烊, 陆辞他们是最后一桌,吃完饭过来结账。
是陆辞。
他拿出手机,调出付款码, 手机屏幕对向她。
漆黑的眼睫抬起来,望向她的那一眼, 像滚烫的火种,会钻心刺骨的那种痛。
她只能低着头,保持着自己的平静和陌生,操作好收款。
然后熟练地说着慢走。
他和朋友一起走出了店门,她缺氧般的窒息才得到拯救,闷重的长长的呼吸。高度紧张下的身体,在紧绷解除后,呈现出一种脱力的虚弱,整个人像从深水里捞出来,连呼吸都虚弱无力。
餐厅关门打烊,但员工还没到下班时间。
要开会,要总结,要打扫卫生。
等她忙完,去柜子里拿了手机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凌晨的城市已经陷入寂静,五光十色的灯光照亮着沉默的路面,鲜少再有行人。
她垮着酸痛的腰背,拿出手机,摁开锁屏。
上面有一条未读的微信信息。
她的手机已经老旧,卡顿很久的反应才解锁屏幕。
她的呼吸也在这漫长的几秒钟里,像是停止了。
卡顿的界面终于显示出来的那一刻——
陆辞:“几点下班?”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没催问,也没有第二句。
像是随口一问,也像是耐心十足,只要她回答,多晚都等。
缺氧的感觉又出现了,血液翻滚沸腾,嗡嗡响着冲上大脑,只有沸水不断高涨的声音。
感官有一瞬的消失,是一同过来收拾东西的同事叫她,“雪宁,怎么还在那儿啊?快点回去休息吧,今天店里生意好,忙得累死了。”
她的意识回神,但也只是含糊地嗯一声。
走出休息间的脚步仍然是虚浮不定。
但是走的方向不是回住宿的房间,而是店门外。
她回的是,“现在。”
消息发出去后,等到陆辞的回复用了多久——
好像,只是几秒钟而已。
“我在这儿。”
他发了张照片过来。
就在餐厅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夜色已经深了,繁华的商业区早已经没有了白天那副热闹的景象。
灯光雪白,凄惨地照着宽阔的马路,偶尔几辆车飞驰而过,行色匆匆,几乎没有人会在这样深的夜色里滞留。
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着招牌,在凄冷的冬夜里,被浓稠的黑夜包裹着,宛如孤岛上唯一的灯魂。
孱弱,但只要你陷入黑夜,他就是唯一的光源。
她在这里,见到了陆辞。
他坐在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手边放了杯热牛奶,低头在看手机。冬天的深夜没有温度,他坐在那里,好像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仍然像坐在松弛的教室里,看到她时,会对她笑一下打个招呼。
便利店的招牌在他身侧,光线从上方落下来,柔和的灯光只照亮他的半个轮廓,另一半隐在黑夜中。
听到她走过来,他抬起头,那一半的灯便落在了他的瞳孔中。
他的漆黑被照亮,在同时弯了个弧度,很浅地笑着,看着她走到了面前。
“坐下说?”
他很随意地语气,仿佛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不想面对的难堪和忐忑,他轻描淡写地略过。
即使是在学校,她也没有这样近地跟他坐在一起。
所以当下的处境,让她更没法就这样自然地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条单独的长椅,只能坐在他身边。
陆辞不催她,也不强硬她非要怎么样,只是低头划了划手机打发一下时间,仿佛仍然是在周末放学一起玩的晚上,他不是专门一心陪她,但还是会给足她耐心,等着她慢慢回应。
冬天的深夜很冷,只有偶尔从马路穿过的车。
她还是这样站在他的面前。
陆辞的视线看了一眼她僵硬握着的手,很轻地笑了一下,抬起的眼睫慢慢望着她,“温雪宁。”
听到名字,她僵冷的指节才颤动一下。
“……嗯。”
她仍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脑内晃过很多个可能性,他会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打工,会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会问她一切将她粉饰太平的窘境都暴露出来的问题。
她的紧张不难察觉,连耳根都绷得很紧。陆辞很轻的笑,像从喉咙间挤出的气音,他的声音在冬夜里听起来很低,“冷不冷?”
她怔了一下,没料到陆辞开口是先问这个。她摇了摇头。
陆辞看着她空荡荡的领口,外套也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问她:“真不冷还是假不冷?这是穿的几件,有毛衣吗?”
“……”
“温雪宁。”
“……嗯。”
“你有没有乳糖不耐受?”
“……”
这次沉默,是她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陆辞换了个问法,“喝牛奶会拉肚子吗?”
她想了会儿,摇头。
陆辞把手边那杯热牛奶给她,“便利店里只有这个了,除此以外就是咖啡,不爱喝的话就拿着暖暖手吧。”
她接过来,闻到里面很香的奶味,冬夜枯涩的空气填充进了一丝香甜。
她握着热牛奶,慢慢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夜色一同静了下来。
然后,是她先开口,“你为什么在这里?”
陆辞看向她,仍是轻笑的口吻,“不是显而易见吗,等你。”
“……对不起,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等。”
“为什么在这里上班。”
“……”
话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滑进了正轨。
指节被热牛奶的温度贴着,慢慢不再那么僵冷。
她低头的视线看着手里的那杯牛奶。而后,慢吞吞说:“……打工。”
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回答,一问一答都是废话。
陆辞又问,“是寒假暂时在这里打工,还是以后都打工?开学还回学校吗?”
一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陆辞侧头望向她,“温雪宁。”
“我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不由自主带上一点苦涩的颤抖,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平静一点,“目前只是暂时在这里打工,但我不知道开学的时候,家里还会不会继续让我在这里上学,可能还是会让我转学回老家。”
“我可以问是什么原因吗?”陆辞的声音很耐心,静静地看着她,“是缺钱吗?”
她摇摇头,“缺,但最缺的不是。”
“我没有住处。”她握着热牛奶,吸了吸鼻子,告诉他:“我爸爸的女朋友不想让我在这里,想让我回老家的乡下,其实你周末看到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家里吵架才不回家,是我爸爸的女朋友不想看到我,我只能等她睡下了才回家,或者住到姑姑家里,但是,姑姑的处境也不太好,姑父和她的婆婆都不太欢迎我,我爸如果嫌我麻烦的话,最终还是会把我送回老家。”
飘零的冬夜,陆辞坐在身边,柔和的灯光只照亮他半个轮廓,那一半柔和的眼静静望着她。
似乎在尽力理解她满是疮痍的人生处境。
他们面前的公路上,车辆飞驰而过,一晃而过的灯光如虹。
然后又暗下来。
“住校呢?”陆辞问,“如果住校,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吗?”
她摇头。
陆辞解释:“住校的话,你可以一直住在学校里,不用回家。”
握着热牛奶的指节已经不再僵冷,她仍然低着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达自己的处境。
她沉默着,陆辞也不逼问,就这么静静等着她。
很久后,她艰难地开口:“陆辞。”
那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最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的一次。
话音停滞下来,还是很难说出口。可她知道陆辞在听。
她抿了抿唇,很悲哀的语气,有一种认命地无措,“我是女生。”
死寂的冬夜里,陆辞静静望着她,似乎,的确不太能懂这句话的意义。
“我爸爸家里,不喜欢女孩子,就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妈妈才被他们欺负得离开了。我家里不缺钱,只有我缺钱,因为他们不愿意在一个女孩身上花钱,我连学费都随时会被停掉,他们不会愿意花钱让我住校的,他们宁愿把我送回老家的乡下,所以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让我住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热牛奶的手指却越来越紧。
要抓住唯一的支点,才能有把话说完的勇气。
她说完后,陆辞安静了下去。
南城的冬夜只有无尽的冷,枯涩的温度里,连片雪花都没有。只有一年又一年的冷。
即使手心握着的温度是热的,也无法抵抗这隆冬的冷。她又快要僵硬下去,停掉的大脑甚至没有去思考陆辞此时的心情。
是可怜?
同情?
又或者,其实他并不能明白,此时在尽力地理解她的困境?
然后,说点宽慰的话,让她别想太多,父母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这样不痛不痒的安慰,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说,似乎,父母爱子女天经地义,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任何的质疑都是吃里扒外白眼狼。
毕竟,一个女孩子还让你读书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又没饿着你把你养这么大。
她早已经在冷漠的闲言碎语里绝望,苦难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没有人会真正去认同别人的苦。
只会质疑,找到漏洞,然后云淡风轻地反过来教育你——
你看,你也不是完全没错嘛。你看,你家也不是完全不爱你嘛。有什么好难受的。
更何况以他的出身,恐怕更是难以理解。
很久后,陆辞说:“我可以帮你。”
她无动于衷,仍是低头坐在那里的姿势,“怎么帮。”
“我帮你申请学校的宿舍,住宿费我帮你交,如果以后学费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交。”
他每说一句,她由原本的无动于衷,到愈发不可置信。
最后,猛地转头看向他。
便利店的招牌亮着灯,在他的身侧。
他坐在这个枯涩寒冷的冬夜,比她高的个头,看他要总要仰视。但他低垂的眼,安安稳稳落在她身上,“你安安稳稳地学习,明年的高考,要考个好成绩。”
她睁大的眼,嘴巴微张,震惊地看着他,很久都没能回神。
他已经转开了视线,看向马路对面,她打工的那家餐厅。
他仿佛只是说一件很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很自然地就像是她已经答应了,在跟她商量着接下来的事:“你这个工作还要继续吗,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方便回家,但又没有住处的话,可以去给清清当家教,反正清清也不用你真的教什么,小姑娘一个人在家无聊,陪她写写作业就行,吃住都在他们家里,工资照样给,到了开学就搬进学校宿舍。”
许久听不到她的反应,他侧头,看到她还是那副睁大眼睛傻掉的样子。
他笑了一下,“温雪宁,说句话。”
漫长的沉默过去,她几次张开嘴,但都说不出合适的话,她已经连面部五官都僵硬,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陆辞很轻地笑,了然似的问:“想知道我为什么帮你?”
她僵硬的脖子点了一下头,然后再一次,很用力地点头。
这是第二次问他为什么,也是真正的在他面前,无法回避地听他的回答。
他仍然坐在那里,身侧的上方是便利店招牌,柔和的灯光,他的侧脸轮廓也如同镀上了一层光。
如果那天有一场雪,或许那一幕真的该一生难忘。
但是即使只是一个枯涩的冬夜,潦草而过的车灯,头顶光线孱弱的招牌,毫无准备的见面。
这一夜的陆辞,也永永远远,无法剔除的,成为了无法忘记的画面。
他坐在那里,本身就是救世的神明。
他侧头看着她,“我以前不太清楚你的事,只是觉得你学习很拼命,比刻苦更多的狠劲儿。如果高考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希望你如愿。”
第18章.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陈清清家做家教。
她也知道, 只是辅导小孩子写作业而已,吃住都在管还发工资,这并不是寻常的工作, 这是陆辞给她的人情。
他给的人情太多了。
所以她还是把餐厅这份工做到了月底,反正到月底也就开学了, 时间也不长了。
更何况老板娘人不错, 看她瘦得细胳膊细腿, 店里提供的伙食很丰盛,每顿饭都能有肉吃到很饱。她来回两件旧到压薄的外套,老板娘还拿了自己的旧衣服给她穿。
月底, 老板娘给她结算了工资,她也向老板娘辞了职,她谎称家里的厂子给她介绍了新的工作, 离家里近点。
许老板娘见多了这样来来去去的打工妹,倒是没多怀疑, 给她结算了工资, 又重新招人。
她暂时回家住了一天,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 赵阿姨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 视线似有若无往她身上瞟。
带着冷和不欢迎。
似乎一旦她有住下的打算就要想办法把她撵走。
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一边捡着一些零碎的东西, 一边向温国川说住校的事。
果然, 提到住校,温国川并没有露出赞同的神情,又要摆出那副希望她懂事点的愁容, “雪宁,这个月爸爸的生意没挣多少钱, 住宿费可能拿不出来。”
她很平静的点头。
乖顺,沉默,依然是那个温顺懂事的女孩,“没关系,我寒假打工挣了一点儿,住宿费我自己交吧。”
温国川的神情并没有放松,这样几秒的沉默后,那副希望她懂事的愁容,用为难的语气开口:“可是雪宁,爸爸真的没有多少钱了,这几个月生意都不太好,我原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怕你分心,你愿意去打工,爸爸很高兴你长大了,因为你的学费可以自己挣到了,但是如果你拿来交住宿费的话,学费恐怕……”
一副为难的口吻,将扒皮吸髓的话说得像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打工挣的钱,在温国川的眼里,其实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早就已经被打算好了上交给家里,无非是原因的不同,不是学费也会是其他。
只不过,大人真的很懂怎么拿捏小孩子的恐惧,她想读书,想高考,所以挑了让她最恐惧失去的学费。
女孩子是不值得花钱的,哪怕挣了钱,也是属于家里的。
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
更不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的十七岁该怎么度过呢,那时候好像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不过她表现得懂事,所以表面上没跟她撕破脸,一句你要懂事,再加一句你要听话,就可以笃定了她会被摆布。
她一直以来都表现得乖顺,所以都认为她是乖顺的人,没有人真正去了解她到底是怎么样的性格,明明是亲人,但是对她完全不了解。
但乖顺只是她为了能在这个家活下去罢了,这个家不喜欢她,她当然也不喜欢这个家。
她低着眼,继续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即使是低着头也能够感觉到像利刃似的视线,直直地刺在她的背上,等待着她自己乖乖把钱交出来。
行李收拾好了。
其实也没多少,几件衣服、洗漱用品都在打工带回来的行李里,加上开学后入春的衣服,一共也没几件。
这次回来,主要是拿书的。
昨晚也已经装好了。
拉上行李箱,她站了起来,迎上温国川的视线。
她平静地笑了一下,好像还是那个乖顺的、懂事的、没有任何依靠,所以可以随意摆布的前妻弃女。
“没关系的爸爸,我跟学校申请了贫困生补助,这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够,下学期的钱我也会在暑假的时候想办法,爸爸赚钱也不容易,我理解,但我也在慢慢长大,我会想办法不给爸爸添麻烦。”
她平静地微笑着,握着行李的拉杆,走出了家门。
走到玄关处,看着门边的衣帽杆上挂着赵阿姨的包,是新的,寒假离家打工之前还没见过,应该是她打工这段时间才买的新款。
虽然不知道价格,但她认识那个Logo。
温国川给赵阿姨买的包都是这个标志,动辄就是五位数,只高不低。
生意真的差到交不起她一千出头的学费吗,也许吧。
门在身后合上了。
她像每一个寻常的早晨,离开家,上学。
温顺又沉默,然后等待可以离开这个家的那天到来。
会来吗。
过完年,天气就已经在渐渐回暖了。
小区门口的树已经抽出了新芽,在尚且有些寒冷的低温里,迎着寒风迎接着春天。
从树下走过时,已经有晨际苏醒的光线穿透而过,落在她走过的脚印上。
陆辞已经帮她申请好了宿舍,她提着行李到了学校的宿舍楼,很顺利就办理好了入住。
由于是半学期中途申请,只能哪间宿舍有空位就挤到哪间,同宿舍的都不是同班同学,但即使是同班同学也不是很熟。今天还不是正式开学,学校里只有提前开学的高三,宿舍也没有别的人提前来,她把自己不多的行李放好,把宿舍打扫了一遍。
又去校门外的商店买了生活用品,一点一点把空荡荡的单人床布置得能住人,这才歇下来。
仰头看着这一块只有床铺大小的空间,身下坐着的床单、床上摆放着的娃娃,全都是属于她的,竟然有一种,以后终于有地方能让自己住下来的感觉。
不用担心随时就被赶走,被安置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明明有家有亲人,但随时都可以无家可归。
她给陆辞发了信息,“谢谢你,今天搬进来了,刚刚收拾好宿舍。”
陆辞一时没有回。
手机放在桌面上,她忙了一个上午,也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然后等到中午的时候,去食堂吃个饭。
由于还没到正式的开学时间,只有提前开学的高三,食堂的菜也比平时少,但她不挑食,她从小就是有口饭吃就长大。
她下意识就想要打两个素菜。
那时候忽然想到了陆辞的话,她刷了荤菜的钱,多打了一个荤菜。
打完饭找到餐桌坐下,手机已经有了新的未读信息。
她放下筷子,立即去打开。
但是老旧的手机越来越卡顿,越是急着想看到新信息,手机卡顿的反应越慢。
等了很久都没能弹出消息,她又点了几遍打开。
然后,直接死机。
重新开机又等了很久。
当她终于打开微信,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而且闪退的微信把刚刚收到的新消息卡丢了,只在最上方显示着陆辞的名字,最新消息是陆辞发过来的。
她有些抱歉,“手机刚刚卡了,你发的是什么?”
这次陆辞倒是回得很快。
刚发过去,对话框就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他回过来的是语音。
她拿起手机,把听筒放到耳边。
陆辞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他那边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困倦中刚睡醒。
低哑的笑声,说道:“你那手机也干脆换一个得了。”
卡顿的手机只使用一会儿就会过载变热,碰到耳尖,烫得像火种。
她放下手机,聊天窗里已经有了一个转账。
她连忙拒绝道:“不用了,我将就用这个就可以。”
这次他没发语音,回的是文字:“我回来买好给你?”
她点了收款。
“……我自己买吧,不麻烦你了。”
他这才将话题回到了开始,她被手机卡掉的那条消息。他说,“我刚刚是问你宿舍收拾得怎么样,拍个照给我看看,学校宿舍什么样儿啊。”
她没拍照。她如实说,“我现在在食堂吃饭,等会儿回去给你拍。”
“吃的什么?”
这。
怎么形容呢。
她老老实实两个字,“食堂。”
陆辞,“我不知道是食堂?我认识字吧温雪宁。”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在笑了。
但他也没非得刨根问底,无非是一句顺口的关心,把见面那天的话,又跟她说了一遍:“学习本来就累,多吃点饭,长点肉。”
食堂没什么人,空旷的空间将人声隔得很远。
她缓慢摁下一个字,“好。”
话题好像结束了。
按在输入法上的手,又迟疑着,慢慢打字问他:“你还在国外吗?”
这次轮到他只回一个字,“嗯。”
他好像不愿多说。
他的善意是一回事,对她怜悯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接纳她走近他的世界。他的好心,并不是她接近他的台阶。
她感觉到陆辞的界限后,不再多问,“我先吃饭了,回去发给你看。”
他这次没有只回一个字了,“行,你吃吧。”
话题就这样暂时结束了。
聊天记录往上翻翻,对话并不多,上一次聊天就是在打工的餐厅见到他的那天。
陆辞说要帮她的那天。
起初,她并不敢接受他的帮助,哪怕知道陆辞的为人,明白他的善意,但她一路长大靠着自己的谨小慎微,连血缘至亲都不敢信赖,更何况是一个连朋友都不算是很熟稔的同学。
可是他说的话,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真的很动容。
所以她竟然没有立即就说出拒绝,而是任由触动的感觉,一点一点把她谨慎的理智融化。
她长久的沉默着。
陆辞也安静坐在她的身边,他不说劝解的话,也不为她分析利弊权衡。身侧的便利店招牌光线柔和,他坐在身边的空气也柔和。
他好像只是陪在这儿一起等,等她想好了就告诉他。
她握着手里的热牛奶,那点谨慎的理智,终于还是抵不过渴望。她拼命才考上的一中,想在这里读完高三,想高考,想离开这里。
她低着头,说:“以后,我赚了钱还给你。”
他很低的一声笑了。
然后就看见他拿出手机,划开屏幕。
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做什么,回别人消息吗,还是在看什么信息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分神,是有人给他发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吗。
他已经放下了手机,看向她,唇角弯着笑:“这学期的住宿费和生活费转给你了,收一下款。”
她怔得连反应都顿了。
然后,迅速去拿自己的手机,锁屏上有新的未读信息。
等待卡顿的手机反应出来的功夫,陆辞在身边继续说道:“宿舍我帮你申请,申请好了会告诉你。不过住宿费要你搬过去的时候自己交,我明天要去趟国外,开学才会回来。”
卡顿的手机终于反应出来了。
看着陆辞聊天框里显示的转账,她的瞳孔迅速睁大。
五位数。
陆辞直接给她转了五位数。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金额的钱,而且,只是一个学期,她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的钱。
她急着把钱退回去,但是手机很卡,她急得不行,陆辞伸手把她的手机拿了过来,点了接收。
手机又放回她手里。
已经过载发热的机身滚烫,又像是带着一部分他的体温,在这样一个死寂的冬夜,落在手掌心里,像一颗炽热滚烫的心脏。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系统,“你……你不用给我转这么多。”
陆辞只是侧头看着她,好说话的笑,好看的眉眼勾着弧度,“住校不只是住宿费,水电费生活费都要钱,你不够用应该不好意思一次次来找我要,我既然说要帮你,当然不是随手丢个硬币就走人,我没住过校,也不太清楚住校要多少钱,总之先转你这些用着吧,如果真的太多了花不完,剩下的,等你还钱的时候一起还给我吧。”
说到还钱,她这才安心了一点。
但……几万块,是不是,还是太夸张了。学校并不是私立贵族学校,物价并不贵,她也没有什么很高的花销,这一次的转账就可以直接用到明年高考完毕业。
她还是有点不安,迟疑着,又想转一半还给他。
手机太卡了,只是打开聊天框而已——
“温雪宁。”
他的声音在身边。
她操作转账的手停顿,嗯了一声,被再次制止了,有点愁眉苦脸。数额太大了,就算要还也会觉得亏欠。
她愁眉苦脸地低垂着头。
听着陆辞在身边的声音,在冬夜里低缓慢慢地说:“我说了帮你就是帮你,我不用你还钱,不够用就跟我说,不用省钱,多买点爱吃的,高三会很辛苦,多吃点饭,身体养好一点,不然会生病。”
“……可是,”她抿了抿唇,看着那个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的转账,不安道:“太多了。”
陆辞轻笑一声,“说得直接点儿,怕你伤自尊。但是太委婉,你好像又过意不去。”
“……?”她缓缓抬头看向他,“那你直接点儿吧。”
陆辞瞥向她,“我少买双鞋而已。”
“…………”
“谢谢你,我会好好学习的。”
陆辞嗤的一声没忍住笑了起来,他弯着唇角,算是结束了,他这才站起来,手机联系着司机来接他。
手机放下,他又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抱怨她:“冷死了温雪宁,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她看向旁边的便利店,“你怎么不在里面等,里面有空调。”
陆辞啧了一声。
“……?”
“怎么有你这种老实人啊温雪宁。”
“……”
她吃完饭回宿舍,把宿舍拍了照片发给陆辞。
不过他也只是回了一句“还行”,没再继续更多的聊天。他的朋友圈空荡荡,背景图依然是一个寂寥的星体,对他的了解仅止于此。
宿舍的另外几个室友陆陆续续地来了,和她们简单认识了一下。
然后等到了正式开学,上交寒假作业、打扫教室、调整座位,晚自习的时间开了个班会,新学期又开始了。
但是陆辞还没有回来。
他的座位空着,显然班主任那边请了假,所以班主任并没有疑问陆辞为什么没来。
他没来,在年级上是大新闻,许多人都来打听。
他的好友就躺在手机里,但是她没有那个界限去问他的事。
她和别人一样,对他一无所知。
倒是某一天课间操回教室的路上,碰到陈叙从旁边走过,和几个男生聊天,说到陆辞。
陈叙很了然:“他去他妈妈那边了,今天刚回国,我问他啥时候来学校,他说是就这两天。你担心他干啥,他就是再晚来俩星期,月考也是稳稳的第一好吗?你担心担心自己得了。”
第19章.
陆辞回学校的消息比他人先一步到。
他的座位还空着没影, 但是一早就有人说他今天要回学校。课间沿路走过,哪怕是去个厕所,也到处能听到有人在说这件事, 问着是不是真的。
教室门口也因此比平时更热闹,一到了课间, 来来往往经过很多人。
然后又失望地离开, “不是说他今天要回学校上课吗, 怎么还是没来?”
一个上午过去,到了下午还是没人影。
来教室门口看他的人这才渐渐散了,但比起平时, 仍然算是热闹,仍然有陆陆续续的人在课间过来。
看到依然是空空荡荡的座位,抱怨着不知道从哪儿传起来的谣言。
又一次有人从教室后门失望离开, 听着她们一边走一边失落说着:“又没来啊,今天应该不来了吧?”
“不知道啊, 开学都一个星期了, 陆辞没来,上学都没意思了。”
“不是说他这两天就回学校上课了嘛, 今天又没来, 我还化了妆, 冒着早上被年级主任抓到的风险, 化了很久才化得自然不明显, 又白化了。”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上课吗?那几个男生也不知道?”
“不知道吧,陆辞家里的事,好像他们知道得也不多, 只知道他家境很好。”
那时教室正热闹,因为有节体育课, 对于这难得可以放松的课,大多数人都很有激情,吵吵闹闹着往楼下走。
她放下在做的试卷,收拾着桌上的纸笔,正好就听见她们失落着离开。
试卷放进课桌里,碰到了放在里面的手机。
失落的声音消失在教室哄闹的门口,她划开了手机。
她看着手机里那颗寂寥的星体,在宇宙里孤单转动。但也只是看一眼,因为对话就停在了她搬进宿舍的那天,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他什么都不懂。
她把手机放回里面,收拾好课桌就下楼。
不过体育课对她来说跟自习差不多,平时没有体测的话,往往是一起做完活动就解散,自由活动的时候,她回教室继续做题。
因为除了几个爱打球的男生,没多少人真的会去运动,大多数是当做娱乐时间,跟关系好的朋友一块儿买点小零食聊会儿天,而那天传闻要回学校的陆辞,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每个话题都必然会提到的中心。
她在身边听她们讲了很久的陆辞,安静地跟着体育老师做着活动,然后一声令下解散。
她沿着校道回了教室,打算把没做完的试卷做完。
由于是上课时间,教学楼里很安静,只有各班老师上课的声音,偶尔从教室的门窗泄露出来。
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打开教室的门。
回身关上的那一瞬,声音也被封闭了,于是听觉像被瞬间放大。她忽然就听清楚,教室里有熟悉的声音说着:“除了陈叙还能有谁,我不用问都知道是他传出去的。”
她猛地回头。
隔着一整个教室的距离,真的看到了陆辞。
教室的最后面,他就站在他的座位那里。
桌子上堆着一大堆的书,他站在那儿在一摞一摞地整理。教室里有几个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没下去的同学,他是在跟他们说话。
前后门都紧闭的教室,像一个封闭的玻璃器皿,泡着低度酒精的橘子果酒,纱窗偶尔浮动着光点,他站在那里像一道幻影。
他好说话,人缘也好,开学这么久了也没来上学,班上的人正好奇问他。
传闻特别多,还有人说他是办了转学。
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那里,几分懒散,听着班上几个同学叽叽喳喳说着他没来的这段时间的传闻。
他听着,低眼收拾着书,几分笑意。
听到他们说转学,他笑了声,“哪儿有那么离谱,我中途转什么学。”
说这话时,他正把一摞整理好的书放下去,抬眼去拿另一摞。
余光看到了什么,他视线再往上,缓慢抬起的视线,和她站在门口呆愣看他的视线正好相撞。
隔着前门到后门一整个教室的距离,她冷不丁像被烫了一下,回过神,把手上的门扶手推过去,关上了教室门。
而后低着头,穿过一排排桌椅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刚开学那天调整过座位,在靠后的几排。虽然没有挨着陆辞,但是距离离他很近。
是目前在教室里的几个人之中,离他最近的一个。
教室里的几个人还在叽叽喳喳跟他说话,问着他开学没来的事。
他声音也懒洋洋,但是脾气很好的,问什么都搭话,一边整理着书,问着哪科的课上到了哪儿,几个同学立即热心地告诉他。
关于他的事,就这样被他状似无意地略过了。
他的书收拾好了,出去了一趟,教室里叽叽喳喳问他的话题也暂时中断了。
他出去的这几分钟,比他在这里还热闹,几个留在教室里没去上体育课的都是生理期不舒服的女生,正兴奋说着没想到陆辞今天真的来了。
“他刚刚进教室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一个假期没见,他好像更帅了,他刚刚进教室真的好帅,就是那种,有点颓,有点痞,但是又特别帅的感觉!”
“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笔尖顿在草稿纸上,洇了一团墨。
然后又继续往下计算。
但是思绪有点乱,算了几次都没法算下去,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她只能从第一步开始检查,到底是哪儿没算对。
教室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她的思绪再次被打断。
抬头,是陆辞推开教室门再次进来了,她们又揪着陆辞问他开学怎么没来的事,他好脾气地笑着,并不会高傲得爱答不理,因此话一直没断。
一直到还有十分钟左右下课,自由活动要集合了。她没有请假,是悄悄回的教室,所以还得回一趟运动场。
她把试卷收好,拉开椅子站起来,脚步却迟疑了。
由于座位靠近后门,从后门出去更近一点,开学调整座位以来,她基本上都是从后门进出。
但是现在陆辞在那里,反倒连寻常都变得像居心叵测。
教室里还热闹着,她们一直在找他说话,他有礼貌地都搭着话,虽然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关于他的事说了半天也是一无所知。
她从教室的前门出去了,低着头拉上了教室的门,连余光都没敢向后触碰一眼。
门关上的一瞬。
也将她满腔快要溢出的心跳声藏在了里面。
然后她像逃似的,小步快跑朝着楼下的运动场跑去。再慢一点,会被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追上。
等到了运动场,刚好赶上体育老师喊集合。
四处回到运动场的同学站好队伍,老师喊了解散,她混在人群里慢慢朝着教室走。人群里依然此起彼伏都是陆辞的名字,他们还不知道陆辞已经在教室里了,但很快也就会知道了。
她脚步走得很慢,几乎是最后几个才回到教室的人。
当她再一次走到教室门口时,教室里已经热闹得像炸了锅,除了自己班的人,到了下课时间,惊动了不少其他班的人过来。
他已经被人群包围,毫无意外的,成为了所有声色的中心。
面对这样的哄闹,他仍自若地笑着,几分懒散,几分灿烂,习惯又平常。他好像不会属于任何人。
他已经回教室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从那节课间考试,教室后门就没有清净过。放学时更是铃声一打就被一堆人拉了出去,直到还有几分钟要上晚自习了才回来。
晚自习放学后,他也是被一堆人叫着一起离开了教室。
她现在住校,连走出教室的方向都背道而驰,下了楼梯后,就连注视他背影的资格都失去。
她在夜色中回头望向他的最后一眼,他正从校道的路灯下走过,高高的个子偏侧着头听旁边的人说话,半个轮廓勾着笑。
光线一晃而过,他是闪烁转动的星球。
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多。
很多很多。
多到要绕过宇宙几圈,才能轮到她站在他的面前。
和陆辞说话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回学校的动静太大,连年级主任都到他们班教室门口逮人,专门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往这里凑,这场热闹才算收场,他的身边才总算是清净下来。
他开学晚来一个星期,虽然刚开学的进度也没有很紧,但也得补一补才跟得上老师上课的内容。
所以那段时间,他在教室的时间偏多。
放学时间去吃个饭,回来就在教室。
那个时间段的教室里没有多少人,刚开学,许多人都没怎么收心,总要放学时间过了大半才回教室。
陆辞和她之间隔了好几个座位,但是相对于空旷的教室,她是离他最近的一个。
所以他理所当然就叫她,“温雪宁。”
她回头,陆辞就在她身后隔着几排的座位,朝她伸着手,微抬的眉扬着笑,“英语课本借我一下?”
她立即就回过身去翻找。
找到课本,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陆辞就这么坐在他的座位上,看着她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的视线由远到近,站到他的面前时,他的视线微仰着看她。
手还朝着她的方向摊开着,等她放到他手上的意思。
她把课本放到了他摊开的手上。
他反手转到自己面前,随手翻了两页,叫住她已经挪动脚步准备回去的动作。
“温雪宁。”
她挪动的脚步停下,站在他面前,握着的双手有些拘谨。
陆辞低头翻了两页她的课本,先说了句:“笔记记得挺好的。”
他合上,“等会儿抄完还给你。”
然后他抬头,那点玩笑似的弧度淡了些,看她的视线花了一秒打量一下,再看向她,带上点笑,“衣服新买的?”
她忽然就更拘谨了,连脚下站直的小腿都紧绷。
她下意识解释道:“以前的衣服……”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不用跟我说明每笔开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轻笑着,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语气很耐心,“挺好看的,多买几件,旧的就扔了,不够用跟我要。手机呢?给我看看。
脚步迟疑了一下,一时没动。
陆辞抬了下眉,缓和的语气说得像欺负人,“怎么了,给我看看都不行啊?”
她立即回身去了自己的座位,从课桌里找出手机,又两步飞快回到他面前递给他。
他拿过去看了一眼,表情不太满意,“你这买的什么手机,我都没听过,早知道我买个给你带过来。”
“……”
她拿回来,“没关系,反正平时也不怎么用,手机太好玩了容易分心,不卡能用就行了。”
她这理由也不知道是说服他了还是怎么,陆辞竟然笑了一声。很轻,像从喉咙间挤出的气声,因此带着几分微低的沙哑。
“行——”他拖着懒懒的调子,带笑的语气,“不能让手机耽误了我们学霸的学习。”
这调侃的话由他说出来,感觉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笑意里是几分随便她的纵容,仿佛她是还在上小学的陈清清。
然后他话音一转,又叫她,“温雪宁。”
“这是第几天了,怎么天天都见着我,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啊。”
“温雪宁。”他懒洋洋撑着脑袋,支在桌子上看着她,又问:“什么意思啊。”
“……”
第20章.
她能有什么意思。
是和他说句话都没机会的意思。
从他回来的那天开始, 他身边的人就没有少过,连从他身边经过都拥挤,从前还能有从他身边不经意走过的机会, 可是这几天里连这样的缝隙都没有。
他的身边,总是很多很多人。
他的朋友很多很多, 跟他熟稔的人很多很多, 那么多的热情蜂拥, 他习惯又平常。
他不会注意到她,或者说就算看到她了,余光穿过缝隙, 但也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她是连顾及都无暇的那一个。
知道他此时这样问,只是不让她那么拘谨。
他人缘好,因为总能周全顾及到别人的感受, 哪怕是再内敛不善交际的人跟他说话都不会感到别扭。
这是他本身的好,并不是对她好。
她觉得, 自己应该很清楚很清楚。
可是每一次看着他众星捧月地走过, 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人,她好像也在赌气似的渴望着, 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的视线停留。
终于, 在他回学校的第三天。
在被年级主任拦在教室门口抓那些往班上扑的人的第二天。
他的身边清净了。
教室里只有几个人, 她是离他最近的一个。
才得到了一个, 被他叫住名字的机会。
要绕过这么多宇宙, 才能登上他的星球。和他的关系,一直都很普通。
可即使只是这么普通的关系,陆辞还是会对她伸出手帮她, 她好像更不能再贪图更多。不能因为他本身就好,而自以为是的以为, 这是他的示好。
她都分得清楚。
所以,当下,面对陆辞逗着玩似的语气,她也只是很寻常地说一句,“你好忙,我也没什么机会跟你打招呼,正好我也忙。”
陆辞撑着脑袋,懒洋洋坐在那儿抬头看着她,眼尾微弯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啧。”还是那副笑的语气,“温雪宁,怎么有你这么老实的人。”
“……”
不出所料。
他总说这句,陈叙也说。
她知道自己无趣。相比起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鲜活的笑容和性格,她的确谨慎得无趣。她平静地点了一下头,没再回应他的玩笑,“你抄完再还给——”
“老实点儿挺好的。”他把她的英语书往旁边一放,低着眼在找他自己的书,没注意到她在这句话之后微怔的脸,他无关紧要地说着下一句,“我抄完还给你。”
她回过神时,只嗯了一声。
这次从他的座位走开,陆辞没再叫她的名字。短暂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仍在出神地想着他的那一句。
老实很好吗。
陆辞是在晚自习的课间还给她书。
从她的座位旁边走过,把书顺手似的往她课桌上一放,她抬起头时,他已经和在门口等他的男生说着话,一起走出了教室。
一个短暂又平常的举动,连教室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没能掀起一点小的波澜。
她把书收起来,继续写着自己的题。
听着他在快要上课的时候才回来,班上有女生叫他,他倒是很有礼貌会回头应一声,问怎么了。
陆辞找她借了另一科的笔记,女生是那科的课代表。陆辞找她借书时,她受宠若惊,好不容易跟他有了点交集,因此想借着这个交集跟他多说点话,冲他很甜地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用完还给我呀,我下节课还想写作业呢。”
但其实也不过是上一节课的课间才借,显然这点时间并不能抄完。年轻的笑脸总是藏不住心意,带着甜的语气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连陆辞身边那几个玩得好的男生都秒懂,瞬间闻到了不寻常的味儿,开始怪叫着起哄。
陆辞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的事在他身边那么多。
但他没去理会别人的怪叫,也没理会女生在起哄下的脸红和期待,他是这局哄闹的中心,但态度淡漠得更像事不关己。
他神情依旧寻常,连眼尾那点上扬的弧度都没有一丝改变,只当做是一个寻常的对话。说话仍然礼貌,不让别人当众难堪,“没事儿,你要用就先用吧,我换个人借。”
但也不再有牵连。
他回了座位,把女生的课本找出来。
女生没有想到陆辞会干脆把书还回来,她只是想借此和他说话。在他身后无措喊着:“没关系我不是催你,我只是问问。”
陆辞已经回来了,把书放到女生的桌子上。
高高的个子,看他要仰视,即使仍是带笑的眉眼,也无形中带着距离感很强的压迫,只有落下的影子像是把人笼罩在里面,而他本人很遥远。
他笑着,依旧是那副好说话的模样,把拒绝说得好像是在替她考虑,替她留着众目睽睽的台阶,“没事儿,不耽误你,我换个人借就行,班上人这么多。”
然后转头拎出旁边揶揄怪叫的其中一个男生,“学霸,借借你的呗。”
闹哄哄的教室课间,女生黯然的失落,其他看热闹的女生露出庆幸,男生们起完哄就抛之脑后。
一个短暂的,像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是他的界线写得清清楚楚,只要接近就能感觉到,只要碰到就会被拒绝。
就像,曾经坐在他的前座,清楚地听见那些暗涌的心意,刻意从他身边走过,在他回来的时候刻意聊起他感兴趣的话题,绕两排桌子也要从他旁边走过的接近,但是她们的接近只能得到他的回避。
一旦感觉到,就会回避,他从来不给别人进一步亲近他的机会。
可是偏偏爱看他的双眼那么多,吸引着前赴后继的飞蛾,所以他的身边,明明认识他的人那么多,真正能跟他走得近的反倒没几个。
她这个老实得无趣的人,竟然能成为其中一个。
也许就是因为她老实,才能相安无事地在他的身边吧。她曾经很多次这样想过。
几个月的座位轮换,总有那么一次,又一次坐在了他的身边。
时间好像回到了起点,她和陆辞熟稔起来的那段时间。
他在身后叫她名字。
笔。
橡皮。
笔记。
帮他交作业。
帮他递东西。
还有。
“温雪宁。”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看着她回头,他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歪着身体,眼底带着几分笑,“这么闹你也写得进去啊。”
学校又在搞教育讲座。
晚自习的时间,班上开着投影屏,门窗都关着,灯也关上了,暗下来的光线只有投屏的亮度。
他伸手勾着她的帽子,在她回头就放下。
他懒洋洋撑着脑袋,他似乎不知道,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有多亮。
她嗯了一声,听着自己的胸腔跳动。
神情却是平静,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儿无聊。”
“……”她问,“无聊就烦我吗?”
“是啊。”
他灿烂笑着,很理直气壮。
再或者说——
实验课。
老师演示完就让各组开始做,她动手能力好,成绩也好,所以她的这一组往往很快就能做出来。
老师过来看过后,大加赞赏,还对着班上其他组说着:“温雪宁这组已经做完第一个实验了,做得非常好,非常标准的结果。你们其他组的加把劲儿啊。”
其他组有些还在焦头烂额,于是过来求教。
她对谁都耐心,谁来问都回答,有些人听不懂,干脆把她请到自己组,让她帮帮忙指导一下,一时间成为实验室里的大忙人。
帮完同学,她回自己的组,继续做着第二组的实验。
没多一会儿,感觉到身边静了不少。
还有一点,匀称的呼吸。
她茫然地回头,陆辞就站在自己身侧,低着头在看她手里的实验。
见她被吓一跳后盯着他的怔愣,他理直气壮地笑,“怎么不继续了,继续做啊,我看看。”
她顿了顿,问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一会儿了吧。”
“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还是有的,不然我不是成鬼了?”
“……”
再比如说。
课代表突然回教室传消息,老师要检查练习册多少页到多少页的做题情况。大多数人都没写,一个劲儿哀嚎着往教室里赶,到处问谁写了,抓紧借来抄。
陆辞也没写。
他成绩好,但并不是她这种古板规矩的学生,他有自己的学习方式和节奏,有时候学校发的东西他嫌没用就懒得做。
他匆忙赶回教室,坐下就直接叫她,“温雪宁,你的书借我一下。”
她找出来,回头递给他的时候,小声顶撞道:“你都不问我写没写……”
话还没说完。
手上忽然丢过来一块手机。
热热的,机身本身的温度,还有他的体温。
她猝不及防,差点没有接稳。刚刚拿稳在手中,就听到他说:“帮我把这局打了。”
“……?”
没人问问她会不会打游戏吗。
这真的很为难她。她握着陆辞的手机,看着屏幕一头雾水。
但是陆辞拿过她的练习册,已经飞速地翻开要检查的那一页,显然没有要教她怎么玩的意思。
随便丢给她一句教学,“左边的轮盘操控走路,右边的是攻击技能,哪个亮了按哪个,别挂机就行。”
“……”
挂机又是什么。
这样一头雾水地玩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来了个救星。
陆辞是在校外碰到同班同学的时候,班上的人跟他报的信,说晚自习要检查练习册,所以他直接丢下陈叙他们往教室赶。
陈叙就是随后过来看热闹的,还有另外几个男生一起,都是平常周末一起玩的几个外班的男生。
他们一进后门就左右搭着他,看热闹似的说:“呦,看看我们陆辞哥哥也有抄作业的一天啊。”
陆辞忙着抄,把他们的手撂开,“别烦。”
这样几句调侃后,陈叙看到她,很新鲜地啊了一声,“雪宁同学你在玩什么啊?”
凑过去一看。
陈叙眼睛都亮了,“你也玩这个……游戏啊……”
声音越到后面越不对劲,看清楚了她在玩的角色ID,骂出声:“靠,你在帮陆辞玩?”
她只顾得上嗯一声,正玩得满头大汗。
陈叙也看出来她完全不会玩,看着都觉得残忍,看不过去了,伸手把她手里的手机接过来,“算了算了我来吧,你说这陆辞是不是人啊,你这明显根本没玩过,这种需要操作的英雄他居然让你玩。”
陈叙接手过去了,她总算松了口气。
聊天框里,同局的队友正在骂骂咧咧。
陈叙立即回了句话安抚队友,“别骂了别骂了,换人了,刚刚突然拉肚子,让妹妹帮忙玩的。兄弟们好好玩啊,还有机会。”
整个过程,陆辞头也没抬,根本不在意他的手机,一页又一页往后抄着。
陈叙接手后,游戏倒是没多久就顺利结束了。陆辞还没抄完,所以陈叙也没去烦他,在旁边跟温雪宁说话,问她:“雪宁同学,你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啊,清清都问好几次了,但是每次问你你都说很忙。”
她一脸懵,“你什么时候问的我?”
陈叙抬抬下巴,指陆辞,“他啊。我让这家伙帮我问你。”
“?”她茫然,“他没问过我。”
“啊?”陈叙恍然悟了,拍桌道:“我就说啊,雪宁同学怎么忍心每次都拒绝我,忙什么能忙到每周都没空,合着是你小子帮她拒绝的!”
“轻点儿。”他低头忙着抄,眼皮不抬一下,“别碍着我。”
陈叙刚准备拍桌说下一句。
陆辞下一句又说,“也别碍着我们雪宁同学学习,人家要考第一的。”
陈叙拍桌的手一顿,迟疑了,转头问她:“真的啊?你要考第一?”
“……”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考第一。
她看了一眼陆辞。
他仍然低着头奋笔疾书。她鬼使神差点了个头,“……嗯。”
陈叙放下了手,“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学啊,加油。”
陆辞忙着抄作业,没空搭理他,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她回过身,翻开自己的书。
陆辞抄完后,有些累地甩了甩手,叫她:“温雪宁。”
她转过身去拿自己的书,陆辞正把笔合上,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忽然笑着说了句:“我说考第一你还真的点头啊,怎么这么老实啊温雪宁。”
他知道他这样笑很好看吗。他好像不知道。
是因为不知道她也会为他心脏跳动吗。
每一次看他,她的心脏都跳得很快很快,但是她瞒过了所有人,包括陆辞。所以,他好像对她没什么顾忌。
他眼尾还上扬着,锋利的五官,笑着几分随意,“既然你都答应了,那好好加油啊。”
她嗯了一声,安静地拿回自己的书,放回自己的课桌里。
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写着后面的题。
笔尖落下,眼前却晃过很多话语。
“雪宁姐姐,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怪不得陆辞哥哥愿意让你一起玩。你不会一直盯着陆辞哥哥看,一直缠着他,你和那些姐姐都不一样。”
“你拉倒,人家温雪宁对你一点想法都没有,都懒得看你。”
“老实点儿挺好的。”
想长长久久在他身边。
就不要对他动心。
她曾经很多次这样想过,也许就是因为她老实,才能相安无事地在他的身边,得到他越来越没有顾忌的笑容,偶尔也会护短为她考虑。此时她终于证实了,原来这就是他的心。
喜欢陆辞,要永远是秘密。
否则,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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