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陆辞是个对朋友很好的人。
和他做朋友, 能得到很多他的好。
不会做的题找他,他总会很耐心地讲。
没来得及听清楚的通知,只要问他就都会知道。
不小心从桌子掉下去的笔, 滚到了身后,她正要蹲下去伸长胳膊去捡, 陆辞已经俯身捡起来递给她。
有时候班上要领东西, 陆辞去一趟, 会把她的那份也领回来递给她,不用她再跑一趟。
分配到不知道在哪里的考场,原本自己一层楼一层楼上去找也能找得到, 但是只要问他就能很快得到答案。
他要是心情好,还能亲自陪着她去认一趟路,走到路口, 指着前面的楼梯说,“上去走到尽头, 右拐的第一间就是了。”
她出于谨慎, 想走过去亲眼看见考场在哪儿。
但是陆辞既然只指到这里,估计没有再浪费时间的想法, 于是她道了谢, 让他先回去, “我自己过去看看吧。”
“行啊。”
他很好说话地笑着。
她点点头, 脚步上了楼梯。
只走了两级台阶, 她回头。
因为陆辞的脚步也跟了上来,在她的身后上着楼梯,高高的个子跟她回头的视线刚好持平。
跟她回头的目光撞上, 她一瞬间僵滞在那里,陆辞微微抬了下眉, 弯着点儿笑。
她硬生生顿了好一会儿才张口喉咙,怔怔地问他:“你不是先回去吗?”
他把他们之间的两级台阶走完,上来到了她的身边,但他的视线在看楼梯上面的走廊,他继续往上走,“你想看看就看看再回去呗,反正都到这儿了,再说了,我也没什么事儿。”
回头,见她还停在那级台阶上,笑道:“走啊,站着干什么。”
她立即跨上台阶跟上他。
因为他没有等她一起的意思,脚步在往前走,不是为了陪她同行,仅仅是带她找个考场而已。所以他个高腿长走在前面,她只能加快脚步跟上。
果然很近,很快就到了。
他指了指教室上面的门牌,回头问她:“看清楚了?就是这儿。”
她四周看了看,认一下附近的环境,转头跟他道谢:“嗯,谢谢你。”
陆辞笑她,“明年都要毕业了,连学校都还没认熟,以后回母校看看都找不着地儿。”
回母校。
那得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而且,母校也不是那么好回的,她成绩虽然还好,但没有拔尖到出挑,性格也静,在班上是并不惹事,让老师放心的那一类学生,但也因此是印象不深的那一类学生。
像她这样的学生,恐怕以后没有什么机会回母校,老师都不一定记得她。大门又不能随便进。
她没想过以后有机会回母校看看,倒是陆辞说起这个,让她想问:“你以后毕业会回来看看吗?”
结果,陆辞好像也没想过。
听到她问,他的神情也是怔一下,而后才草率的思考一下,笑道:“这谁知道,也许有空就回来看看呗。”
她也笑了一下,“也是,说不定哪天从学校门口过就顺便来看看了,反正家在这个城市,人总是要回家的。”
陆辞却没搭这句话,但在下一秒,教室里出来个人。
是认识陆辞的,立即跟陆辞打招呼:“陆辞?你怎么在这儿啊,来我们班找谁啊?”
他的弧度回到脸上,跟朋友说话时那副散漫随性的样子,“没找谁,不是明天考试了吗,过来看看考场在哪儿。”
那朋友特惊讶,“你看考场,你看什么考场,这里哪条路哪条道还有你不熟的?”
“帮一朋友。”
他说得很自然。
坦荡,没多的意思。
于是那朋友也很寻常地哦一声,视线只在她身上堪堪扫过一眼,没多当回事,连多一丝旖旎的揶揄都没必要,顺其自然就跟陆辞说着他们的事。
她不认识那个人,站在一旁好像有些多余。
她仔细斟酌着他们的对话,如果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的话,她就先回去。
只是才几句,陆辞已经跟那人说等会儿放学见,“我先回去了,班主任还等着我搬桌子布置考场。”
走下楼梯,头也没回地催她,“温雪宁,快点儿啊,班主任有多凶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高高的个子在层层级级向下的楼梯很快就要没影,她只能在身后加快脚步追上他。
下了楼梯,他却在楼梯口站着等她。
听到她匆匆赶上的脚步声靠近,他回头。初夏的傍晚,夕阳很美,像低度酒精的橘子果酒,让人迷醉。
到了他的身后,下意识就会把脚步放慢,害怕急促的呼吸声会打破他身边的宁静。
可他没在意。
他身边的孤独,他不怎么在意。看到她跟上来了,他回头继续往前走,脚步也放回正常的速度,不再是刚才跟朋友告别时那副急着要回去的样子。
她好像知道,他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学校安排过很多次考试,有时候不是用作本校的考试,当地的考公考证也会在他们学校开设考场,同样的,要把教室里的东西全都腾挪出去,把教室布置成考场的规格。
每每这种时候,她都是很苦恼的那种人。
因为她的书很多很多,她买了很多的参考书。
陆辞转给她的钱,她仍然不太舍得在吃穿上用太多,但在买书上很舍得,像是荒漠里救下来的树,一旦可以吸收到养分就疯狂生长,她恨不得做遍市面上所有的题。
她的书很多,陆辞看到了就会帮她的忙,把她厚厚的书搬到教室外面去。
被别的人看见。
她在他的身边,交集普通到了连勾人耐人寻味都谈不上,即使被人看见也理所当然地觉得是陆辞人好,帮个同学的忙而已。
于是就有人喊他,“陆辞,你帮我也搬一下啊,好重。”
陆辞应了声,低头看她时,眼底勾着几分没事找事的笑,“温雪宁,怎么办啊,帮你搬书惹上事儿了。”
她一时闷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少有应付别人的调侃,认识陆辞以来,几乎所有的玩笑都是在他身上见识。
大概是她的沉闷老实,陆辞跟她说话也很少像跟别人说话那样放纵随意,大多时候都是收敛着,有事说事。
但也有没那么多耐心去收敛的时候。
于是这句调侃到了她面前。
她很努力地学着别人接他的话,“那……我给你想想办法?”
她学别人的开朗幽默也学得没什么滋味,语气温吞,说得仍像是真心实意,惹得陆辞嗤的一声低笑出来。
没几步就到了教室外,陆辞把她的书放下,朝着她笑:“行啊,那就请我吃顿饭?”
“……可能请不起。”
“怎么请不起,学校附近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她微低着头,老实说,“没什么钱。”
“花完了啊?”他说着就要去拿手机,但手机不在身上,“等会儿给你转点儿。”
她慌忙摆手,“没有没有,还有很多。”
“那怎么说没钱?”他放好了书就站起来。
高高的个子,即使他跟她说话时微低着头,看他也要变回仰视。
她抿了抿唇,开口仍然是一字一句的实诚,“我的钱都是你给的,用你的钱不能叫请你。”
闹哄哄的走廊。
好像有一瞬的寂静。
到处都是各班在搬书搬桌子的嘈杂,像是混迹在无能为力的人群。
这样的无能为力里,竟然听到他的喉咙间一丝很轻的笑。
很轻很轻。
如果云朵飘过晴朗的天际,大概就是这么轻。
“给你了就是你的,说了帮你就是帮你,你要这样跟我斤斤计较会让我很难办。”他说话仍然是笑着。尽管很浅,浅到感觉不到夏天的温度。
他从她的身边走过,进了教室。
教室里面,能听到他扬声问刚刚让他帮忙的人,“搬完了没?还需要我帮忙不?”
那人哀嚎着,“需要啊!快点来真的重死了!”
他不喜欢麻烦,也不喜欢牵扯。哪怕是他应得的。
她在很多次点开那个聊天次数寥寥无几的对话框,小心翼翼地点开他的头像,小心翼翼地看着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的背景。
寂寥的夜空,暗淡的星体。
慢慢的,与很多个侧影重合。
去体育馆的那条路,他走在人群后面,缓慢的脚步,安静的影子。
所有人都觉得他非常喜欢篮球,可他说,还好,打发时间而已。
他的轮廓一半在浓重的夜色,另一半却在灯光照亮的光明里,他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眼角在笑,影子却在下坠。
橘色弥漫的楼梯,他回头的轮廓却安静,眼底是弥望的边界,让人不敢再近一步的宁静。
她在只言片语里东拼西凑般的了解着他。
东拼西凑般的,去捡起这些偶尔才会在她身边的陆辞。可还是对他很少了解,对他的了解,很少很少。
少到,和别人一样贫瘠。
能和他有交集,也随时能失去,他不在她能预料的轨迹里。
那年的夏天过去就升入高三,正式成为了即将高考的那一届,那个夏天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也是最后一个能在这个教室里和他度过的夏天。
学校对高三抓得很紧,暑假有一半的时间在学校里度过,比别人提前一个月就返校上课。
通知下来时,哀嚎一片。
班主任在讲台上吼道:“暑假过完就要高三了,还想着放假放假,心思还在放假,一点紧迫感都没有,等高考完了有得是时间给你们玩。”
班主任吼起来凶神恶煞,教室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她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陆辞,他仍是那副有些懒怠的样子,低垂着眼,似乎没什么注意力在听,班主任的雷霆震怒,也向来很少能让他恐惧,偶尔有心情才会装装样子做个规矩的好学生。可他此时显然没这个心情。
放假班会开完,大家收拾东西回家放暑假,班主任走了,压抑的哀嚎才陆陆续续又灌满教室。
她还是住在学校里,所以东西也没怎么收拾,反正她也无处可去,即使放假也是每天都来教室学习。
放假前,陆辞给她又转了几万块钱。
他发的消息也言简意赅,“下学期。”
这次她连感激的话都没太纠缠,尽管很过意不去,但还是也言简意赅地只回了句谢谢。
然后,结束了这个夏天和他的所有信息。
他的朋友圈背景是寂寥的宇宙,他的头像是一颗暗淡的星体,他的名字是Cicadidae。
开学前的那一个月,她每天看过无数遍。
但是返校的那天,教室又坐满了没多久就见面的同学,热气快要把大地晒干的烈日,班主任还没来,都在小声哀嚎着暑假结束太快了。
可是陆辞的座位空着。
直到班主任来了,提前一个月开学的课程已经开始,他的座位依然没有人影。
窗外是一阵阵嘶哑的蝉鸣,暴烈的仲夏写在了烂尾的诗集。
第22章.
“陆辞?怎么你也来问我啊。”
陈叙从一桌子的纸牌里抬起头。
看向她的笑, 其实还算友好。但那一瞬间,仿佛是看穿了她真实的心,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无意识地就握紧。
牌桌子上的其他人也向她瞟了一眼, 短暂的打量,又收回, 只一眼就能分辨出和陆辞的可能性, 所以只堪堪一眼, 连探究都没有什么欲望。
她语气平静得似无意,“碰巧见到你了,顺便问一下。”
陈叙倒是没多的功夫去细想她这话的真假, 他扔着牌,继续和那帮朋友玩着桌上的纸牌,抽空应付着跟她的对话:“这几个月天天都有人问我陆辞去哪儿了, 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但是真不是我瞒着不想说, 而是这回我是真不知道。”
他这么说着的同时, 继续往牌桌子上扔牌,看到别人出的牌, 还骂了句手气真差。
他正在玩得的兴头上, 无暇顾及她。
他和陆辞不一样, 虽然和陆辞一样处在人堆中心, 自然熟起来跟谁都能玩上几句。但并不像陆辞那样, 对人情世故运筹于心,谁的心情都能照顾到,周全得不经意间就能讨好到所有人。
她站在旁边, 有些无措的尴尬感。
牌桌子上热热闹闹。
她佯装平静,只是无聊顺便看看他们玩牌。
到了这局输了, 陈叙叫嚷着再来再来,洗牌的功夫,这才有了空搭理她,跟她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冷得很,他的事儿不怎么跟别人讲,我跟他也就初中才认识,哪儿能什么都告诉我。”
他洗着牌,还算良心地提提醒一句:“你呢,也别去找他问,省得触霉头,反正人是活着的,而且肯定活得滋润,他就算什么都不做都能滋润过一辈子,说不定跳过高考这一步直接出国,哪像我们,非得挤这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晚自习上到十点,早上八点就要上课,每天困得像条狗,这高考谁爱考谁考,我要是他这条件,我早就跑了。”
奶茶排号到了,她说了句谢谢,去取了奶茶,从奶茶店出来。
回教室的路不远,这一趟却走得很慢。
天气已经是深秋了,萧瑟的风一吹过,遍地都是走向枯黄的落叶。
由夏转秋,好像只是一瞬间,几个月很快就过去。
高三以来,她每天争分夺秒似的用尽时间,去食堂去厕所都是一路小跑。
奶茶对她的条件来说,也是几乎不碰的高奢品,她几乎不去奶茶店这些地方。
但在这个秋天都快要过去的季节,窗外的银杏叶一片又一片凋落,她转头望着教学楼下那大片大片的金黄,眼前的金黄仿佛是曾经的深秋。
她终于,迈出了教室。
在放学时间,状似不经意地走进了那家,陈叙经常和朋友坐着玩儿的奶茶店。
她点了一杯奶茶,在等奶茶排号的时候,假装是看到了他,跟他打着招呼,顺便似的问一句陆辞怎么没来。
可回答跟听过很多次的一样,陈叙说他不知道。
只是这次是她亲耳听到。
陆辞的桌子已经被搬开了,挪到了教室的最后面,靠着后黑板,放着黑板擦和马克笔。
他的书本在放假前没有拿走,还塞在他的课桌里,那原本是最后一点还能见到他的证据,但也在某一天被班主任收拾走了。
收拾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只是自此,在这个教室里,属于陆辞的痕迹彻底被抹去了,像是干干净净的告别。
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她很多次这样想,他的头像点开过无数次,可是出了一张空空荡荡的背景图,他的朋友圈一无所有。
不知道是从来不发东西,还是她不在可以看他朋友圈的范围内。
她好像,是连接近他的世界都不被允许的那种人,毫无痕迹的尘埃。
她尝试过很多次给他发信息,但是打下的字,最终都没有点下发送。
正如陈叙所说,不会知道答案的,他不会说的。
他在上一次开学晚来的那会儿,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几乎是围追堵截似的问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这样面对面的追问也能被他轻描淡写地跳过。
隔着屏幕。
又不是关系多么亲近的人。
结果几乎不用预料。
连陈叙都不知道,她去问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她无数次的沉闷着呼吸,最终删掉了对话框打上去的字。
然后想过很多个借口。
比如说。
还有多少天就要高考了。
马上就要全省一模了。
但是这些话,他的朋友那么多,追着想问他怎么没来学校的人那么多,这些话肯定早就已经有无数人给他发过。
他估计早都应付到厌烦,就算回复她也只能得到一个敷衍了事。
最后只能把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删掉。
能和他有一丝牵连的,值得发条信息让他看到的,似乎只有一个——
“这次模考我考到全班第一了。”
点下发送。
那一刻,心跳快要盖过窗外的钟声。
狭窄的楼梯口,她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楼梯间的那一方窗。
她像是困在鱼缸里的游鱼,呼吸着仅有的氧气,封闭的鱼缸里只有她大口大口求生般的呼吸。
外面是冬日寒冷,已经降温的天气。
从仲夏到寒冬,熬过很多个日夜,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争取到的一个,可以给他发条信息的理由。
在下午公布成绩以后,她连等到晚上下晚自习回宿舍都等不及,放学后,趁着大家去吃饭没回教室的时候,躲在楼梯间,迫不及待地给他发信息。
消息发出了。
但是没有回音。
那个冬天枯燥寒冷,坐一会儿就冷得手脚麻痹,她跺了跺脚,让自己暖和一点儿。这似乎是她没日没夜苦熬的高三里,唯一给自己的一点喘息。
可是这样直到等到了快要上晚自习,仍然没有一丝他的回信。
那条信息很久以后都没有回信。
他像是消失了,又或者,的确无关紧要到了连回复都没必要。她又无数次地返回他的朋友圈,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背景图,为什么是寂寥的宇宙、暗淡的星体。
为什么消失。
为什么没有再来学校。
为什么没有回信。
为什么,连问他为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即使很多次的告诉过自己,无论有多少个处心积虑的相遇也不会有真正的开始,她没有想过和他能有什么开始,可是突然结束的时候,疼痛的感觉还是盖过了所有的理智。
有过那么一个瞬间。
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留下他,哪怕明知结果是头破血流,也要成为撞在南墙的一粒灰烬。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的话。
要成为那粒灰烬。
她的睡眠很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学习,压力和作息不调的作用下,她的额头冒了几颗很痛的痘痘。
每天困得靠着咖啡续命,像喝药似的一杯又一杯的灌下去。
笔芯买了一把又一把,一根又一根地写完。
她的成绩进步稳定,老师对她很看好,得知她家里的情况,对她也颇为照顾。
春节她没法留校,宿管阿姨也要回家过年,但她无处可去,温国川一早就打过电话问她学校住宿的时间安排,一听说春节期间果然不能住校,温国川又开始摆起为难的脸色。
赵阿姨已经怀了孕,温国川更是哄得小心再小心,所以这次连只是过年在家住上几天都容不下了。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半年,每天的学校门口都有拎着饭桶过来送饭的家长,可她没人在意。
于是班主任把她带回了家,这个春节里在班主任的家里度过。
班主任在年级上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但是在家里却脾气很好,反倒师娘一副暴脾气,拎着班主任的耳朵。
惹得班主任小声求饶,“在我学生面前留点儿面子。”
师娘这才松开,对她却笑眯眯很和蔼,端着水果给她吃,她很惶恐,接得都颤颤巍巍。
她从小寄人篱下惯了,拼命地干活做家务才能换来少一些指着鼻梁骂的闲言碎语,所以住在班主任家里,也下意识在班主任家里扫地拖地,被师娘看见,好一顿劝着她回屋休息。
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善意,住得也坐立难安。
师娘看出她的不自在,于是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都会叫上她一起,算是给了她一点活做,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一边挑选着菜,师娘一边安抚着她,让她安心住着,安心读书。
“别看你们老师在学校里很凶,那是为了镇得住学生,不然那些调皮捣蛋的根本就不听,你们老师是个软肠子,学生有事他比谁都着急,天天光给学生擦屁股了。你平时懂事,可能不知道,你们班上那些调皮的猴崽子,闯了祸的时候一个个都来找你们老师,当个班主任真是操碎了心。”
师娘对她温柔地笑着,“所以呢,你也别觉得打扰,你只管安心住着,安心读书,你家里不重视你,但是老师重视你。”
她遇到过两个好人,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陆辞。
她的余额里还有大笔大笔金额的钱,可以够她很久的支出,连去年陆辞第一次给她转的钱都还没有花完。原来都已经过去一年了。
可是陆辞已经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她已经在日渐沉寂的日夜里,接受了别离,反正,迟早也会到来的别离,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他有开始。
但也没想过,会是这样潦草的结束。
很多次想到他,都会觉得他的出现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光的梦境,火光消失,他也消失,她的世界还是冰天雪地。
零点的时候。
烟花在南城的夜空升起。
她摸着手机,手指已经呈现习惯性的动作,直截了当地就点开陆辞的头像。
没有后续的聊天对话。
空空荡荡的朋友圈背景。
然后关掉。
她斟酌着要不要发一句新年快乐,可是好像也没意义。无非是淹没在给他发新年快乐的无数信息里,他恐怕连一一回应都没精力,就算得到一个敷衍了事的回应,好像也没意义。
“你这臭小子!大过年的,嫌我过得太舒坦了是不是!”
班主任接到电话,没几秒就火冒三丈,把她和师娘都吓了一跳。
然后气冲冲又无奈地说道:“在那儿等着,我去接你。臭小子,大过年的也不让我安生。”
挂了电话,师娘问:“怎么了?”
班主任一边去拿外套,穿鞋,拿了钥匙就要出门了,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又急又无奈:“我去接个学生,大过年的闹离家出走,这会儿太晚了,怕他出事,我先去把他接过来。”
“行你快去吧。”
客厅里还放着电视,班主任走后,忽然安静了许多。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着。
是个热闹的夜,意味着团聚。
师娘跟她聊了会儿,接到班主任电话,人已经接到了,在往家里来,让她做点饭,等会儿学生接到了方便有口饭吃。
于是师娘去了厨房,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着电视里热闹的春晚。
厨房里热气腾腾,锅碗瓢盆的声音。
窗外万家烟火。
她安静坐着,仿佛一个寻常人家,幸福的、即将高考的女孩。童话般的梦里,她自己坐着有点静,疲惫的身体很快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客厅的门什么时候开了,班主任带了什么人回来,换鞋的声音,师娘招呼吃饭的声音,一切都模糊而遥远。
她还在她的梦里,有个人坐在冬夜的长椅上,在她的身侧,头顶是便利店微弱的灯,他低声说得又轻又随意。
他说,温雪宁,我可以帮你。
灯光一晃,她转头望向他的侧脸,可他站在很远的星球上对着他微笑,少年的轮廓锋利却赤诚,一双漆黑的眼里,一半光明,一半孤寂。
她是被忙完出来的师娘叫醒,一边给她搭着外套一边说着:“你这孩子,困了就回屋睡吧,不用在客厅陪着等我们,小心冻感冒了。你们这个时间段儿可生不起病,马上都要返校上课了,到时候病着学习多难受啊。”
一番絮叨,外套给她穿上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着谢谢,不经意的视线一晃,灯光如昼,定格般的,整个人都禁锢在了那里。
长方饭桌上,坐在灯下的人夹着面前盘子里的菜。
视线却在看她。
见她呆愣愣地望过来,他挑着笑说了句,“醒了啊?”
语气熟稔,仿佛这里不是班主任的家,他自然得像在学校,也像在自己家里,他好像在哪儿都一样,一身自由散漫的松弛。
班主任坐在他对面陪着他吃饭,脸色还没下去,见他打招呼,正好拿她做文章,“臭小子,你什么时候能有温雪宁省心,人家又懂事又踏实,现在可是我们班的第一。”
他笑着应声,“是是是,我哪能跟我们班第一比,那麻烦老师,再收留我几天?”
班主任作势要揍他,黑着脸道:“都要高考了还不让我省心。”
窗外的烟花一簇一簇。
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来着——
如果还能再见到陆辞的话。
要成为那粒灰烬。
撞在南墙的一粒灰烬。
第23章.
饭桌上, 班主任一边数落着他大过年的不安生,一边看着他吃饭,又忍不住叹气, 替他发愁,问他的打算。
但面对班主任, 他的态度也是那副四两拨千斤的随意, 只说住几天, 没多说别的东西。
班主任倒是没多问,时间也太晚了,先安顿了再说。
窗外的烟花停了, 夜色又归于寂静。
电视里的春晚节目也到了尾声。
她跟师娘说着想回屋睡了,披着外套从沙发起来。
余光擦过长方的饭桌,他低头吃着饭, 连余光都没有一丝偏移,注意力并没有在她。
她的一举一动, 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里。
和他的交集界限分明,问什么似乎都会过界, 哪怕找尽千百个借口, 斟酌得再合理的理由, 发送的消息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而他们的交集, 也会随着毕业结束, 只是他灿烂人生里的一粒尘埃。
她回了房间睡觉,早上醒来很早。
常年习惯早起,生物钟到了点就没法再睡着。
这个时间点, 班主任和师娘都已经起来了,煮着早饭, 收拾着东西。
见她出来,班主任跟她嘱咐道:“我和你师娘今天要回趟老家,给家里的老人和亲戚拜个年,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楼底下那些餐馆今天估计也没开门儿,你要是能点着外卖就点外卖,我让你师娘做了饭放在冰箱里,点不着外卖的话就热一热吃。”
“至于陆辞——”
现在家里不只是她,还有陆辞。
大概在班主任的印象里,她只顾着闷头学习,文静又老实,跟陆辞这种不着调的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就算在一个班上,陆辞也是她不爱接触的那类人。
班主任还怕她不自在,跟她说道:“那小子你不用管他,他一睡就是一天,要是饿了让他自个儿想办法,他也不会来招惹你。”
她点了点头。
班主任交代完,继续收拾着要回老家的东西。
她的视线转向了闭着眼还在睡的陆辞。
陆辞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房间没有多余,空的那间已经被她睡了,无论是让老师分房睡还是她让出来,似乎都不是那么方便,所以他昨晚吃完饭就直接去搬了被子到沙发,熟练得像常来,班主任也没劝,很了解他的脾性。
他出身很好,但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少爷脾气。
他一身上下都是昂贵,上学有司机车接车送,一双球鞋就能抵她的生活费,随手转几万块钱像给块糖一样眼皮都不眨,但一个老旧的沙发搭个被子,他也睡得半点不挑剔,好像生来就是过着寻常的日子。
班主任和师娘收拾好就走了。
她吃完早饭,把碗轻手轻脚的洗完,从厨房出来,陆辞在沙发上静静睡着。
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冬天的低温笼罩在窗外,不透亮的光线呈现着灰蒙蒙的晦暗,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如同静止。
客厅里有些旧的家具,只剩下她和陆辞沉静的呼吸,整个空间都忽然之间很安静。
她慢慢走到陆辞的面前。
他睡得似乎很沉,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这沙发相对于他的身量来说有点挤,冬天早晨雾蒙蒙的晦暗,他裹着被子,蜷缩着,呼吸沉稳。
他睡着的时候,浑身的棱角防备都像被卸下,那一身到哪儿都随意懒散的松弛也被剥离了。
像是剖开幼虫坚硬的壳,躯壳里只有柔软稚嫩的肉,连脊梁都没有,轻而易举就能捏碎的脆弱。
陌生,但是轻轻一碰就是柔软。
陆辞是被刺眼的光叫醒,窗帘一拉,大亮的光线满满当当地将客厅照了个大亮。
光线刺在他的眼皮上,他睁开迷蒙的眼,依稀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个细瘦的身影站在窗边,拉开了窗帘,朝着他走过来。
他以为是师娘。
虽然不知道时间是几点了,但也知道自己这一觉恐怕睡得有点久。
他撑着疲倦沉重的身体慢慢坐起来,额头睡得有点痛,眼睛也还没适应光线。
拉开窗帘的人只静静站在那里,没跟他说话,没过来帮他,只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等着他的适应。
等他撑着额头睁开眼,视线慢慢看清。
是温雪宁。
他只用了几秒,手放下来时,疲倦已经换掉了,不再是那副轻轻一碰就能捏碎的软弱。
好看的眉眼只要有一点笑意就鲜活,他这样勾着点笑,随意又懒散的语气,问她:“怎么是你啊,老师他们呢?”
她站在原地没动,和他之间隔着沙发的距离,静静地回答:“回乡下了,今天要回去给老家里的长辈拜年。”
他的精神还没醒透,所以还带着点空白的迟钝。
听着她的回答,揉着眉心。
空气就这样安静着,尘埃在空气中如静止般的浮动。
他的手再次放下,抬眸的视线看着她,很轻地笑了下,“你站那儿干什么。”
她没说话,只安静看着他的那抹笑。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的腕骨劲瘦雪白。
冬日低温的空气,光线氤氲,身边的家具都蒙着灰调,他坐在那儿像清颓的竹,一节一节的傲骨枯瘦。从前不会这样形容他,他总是张扬赤诚,浑身上下的松弛懒散,肆意得让人羡慕。
她挪开视线,方向却是从他身边经过,去了厨房,跟他说:“老师留了饭,我给你热一下。”
“不用。”他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她的脚步停下。
顿了一下。
还是转身看向他,“已经过了中午了,你不饿吗?”
他没回头,窗户逆光的光线,勾着他身形颓瘦。他坐着没动,语气仍然平淡,“你不用管我。”
光线氤氲模糊,下午炽白的光,像摇晃不清的电影废片。
老旧的家具,温情的客厅,窗户外的防盗窗和晾晒的衣服,他向来一身奢侈昂贵,分明的边界,本该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他的背影坐在那儿,仿佛连空气都能渗透进他的皮肤。
她还是进了厨房。
她煮了碗清淡的粥,挑了点不油腻的菜热一热,从厨房出来,他已经没有躺在沙发上了,但身体仍然坐在那里,侧身靠着沙发的靠背。
是背对着她。
听到她从厨房走过来的声音,他回头。
看到她端着餐盘走过来,他的目光微怔,显然连刚才她去了厨房都没有注意,他的注意力也不在这儿,所以连她在做什么都没注意听。
他的视线随着她走过来,到了面前,他微微仰着头,难得的,能看到他有一点懵懵的样子。
他开口的喉咙还有着沙哑,“我不是说不用管我吗?”
到了沙发旁边的茶几前,她把手里的餐盘放下。
很轻,落下时只有细微的瓷盘的声音,空气中静止的尘埃却仿佛有一瞬的浮动。
她没抬头,摆着勺子和碗,语气仍然平静,“我本来也管不了你。”
把饭菜摆好,她拿起餐盘,站直身体时,迎上陆辞看着她的视线。
和他之间,只隔着一道不宽的茶几,冬日的冷气里浮动着碎屑般的尘埃。
而后,陆辞彻底嗤地的笑出了声。
他把腿上的被子推开,低头去穿拖鞋时,胸腔闷着呼吸,笑意像是好笑,还有点没办法的无奈。
拖鞋穿上,他的视线微抬,停在面前茶几上的热粥。
再往上,看着她,锋利的五官勾着熟悉的笑,语气也是熟悉的戏谑:“温雪宁,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有脾气的。”
她手里握着餐盘,迎着他的目光一丝不动,“我一直都有。”
陆辞抬了抬眉。
显然。
意思是说,感觉不到。
她不再遮掩自己的窘迫和难堪,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摊开跟他讲,“你不了解,像我这样的人生,如果不是脾气顽固到了执拗的程度,是熬不到这一步的,只要有一点软弱,早就被压垮了。温顺和沉默只是我的生存法则,因为我除了逆来顺受,没有别的路,但只要是在意的东西,我都很顽固。”
陆辞看着她,视线扫向面前的热粥,又回到她的脸上:“这也是你的顽固?”
她没回避,“很难理解吗?”
空气好像静了下来。
陆辞看她的目光也没动。
窗外飞过一只鸟,惊起一片浮光尘埃,摇晃的震动。光线落在他的身边,还是安静的凝固,可是除了安静,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触动,没有警惕,没有抗拒,坦然又习惯,带着点淡漠的无所谓。
依稀记得陈叙说,他这个人其实冷得很。
但也无所谓,她也没想告诉他什么。
五个春夏秋冬的窥探,比起他的好,更熟悉的是他的边界。
知道有些话一旦说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她也没有想过要告诉他。
她早就想好,更合理的理由。
“可能你理解不了吧,或者说,你不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连想都没想过,你说如果我要跟你斤斤计较的话,会让你很难办。我听得懂你的意思,所以没有再跟你提过回报和感激,但是,这不难理解吧?”
“你也知道高考对我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我人生最大的转折,所以你对我的帮助,或许对你来说,就像给两块糖一样,只是顺手的事而已,因此无所谓我回不回报,甚至如果我为了这两块糖一直跟你提感激,会让你觉得被缠上很烦,但是,你那么聪明懂人情世故的人,应该不难理解你的帮助对我的意义吧?说是救命稻草也不为过,我现在还能站在班主任的家里,全靠着你给我的救命稻草。”
“我不会缠着你烦你,对你的感激我自己记在心里,或许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你早就忘了你曾经顺手帮过一个人,但你在我的人生里永远有着深刻的一笔,这很难理解吗?”
不算宽敞的客厅,隔着一条不宽的茶几,和他面对面的距离。
她少有在人前说很多话的时候,她沉默,谨慎,小心,如履薄冰般地走着自己没有任何容错率的人生轨道。
一长串话说完,连陆辞都沉默了很久,目光像空气中静止的尘埃,不再浮动。
他的五官轮廓锋利冷硬,眸色深黑泛冷。
偏偏笑起来时,脸颊有很浅的梨涡。
鼻梁上,很浅的一粒小痣。
氤氲的空气中,泛着浮动的尘埃。
而后,他低下眼睫,很轻地笑一声。
微弯的弧度又回到他的脸上,锋利好看的五官,随便一点笑就鲜活,跟她说话的语气像在教室里,问她,温雪宁,哪个题不会做。
“就这样?”他又笑一声,那副懒怠随意的语气,“我还以为什么,气势像是要跟我吵架。”
他伸手去碰碗里的瓷勺。
想到什么,又笑着叫她,“温雪宁。”
他说,“要是真的吵架,我是不是吵不过你啊。”
她的语气又回到老实,“我不知道。”
陆辞听着她这熟悉的温吞和平淡,啧了一声,“以前是真没看出来。”
她,“嗯。”
“还挺凶的。”
“嗯。”
他把勺子放下了,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抬头看着他,已经回到温吞老实的样子,所以没多事的问他要去哪,为什么不吃。
反倒是陆辞自己向她交代了,“刷个牙。”
第24章.
她没再继续跟着陆辞, 把餐盘放下就回了自己住的房间。
已经是下午。没有过去太久,老师和师娘回来了。
房子里的隔音没有那么好,她在房间里面, 能听到陆辞和老师说话的每一个声音。她翻着手里的书,一页一页的做题, 仍然是从前在他的面前那副平淡和不在意。
晚上出来吃晚饭, 也只是安静吃饭, 连视线的余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沉默,老实,对他没有过多关注, 淹没在他身边的人山人海里,最不起眼的那么一个人。
她给人的印象向来如此,一切都没人觉得她这样不对。
除了陆辞。
饭桌上, 老师问着陆辞的打算。
他还是那副笑着不着调的语气,什么都无所谓的松弛, “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又没退学,接着上课呗。对了老师, 我回去坐哪儿啊, 我桌子没给我扔了吧?”
老师道:“桌子还不好说, 去搬一张就是了, 反正你位置一直都是后面, 也不用跟别人调换,把桌子搬过去就是了。”
“可是老师。”他的腔调在这儿停一下,引得别人注意力跟着他过去, 他才噙着笑说:“我这半个学期没来,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我现在半途上课,可能跟上有点儿麻烦。”
老师也嘶了一声,这确实是个事儿。
“不如这样。”陆辞笑着,“你给我安排个同桌呗,课上到哪儿了我方便问人家。”
她安静吃着饭,从始至终没有抬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听到这里,似有预感地,缓缓抬起头。
陆辞坐在她的对面。
灯光明亮。
他笑起来眼尾上扬,只要一点弧度就张扬生动。
见她看过来,他眉梢微动,微弯的弧度,漆黑的眼睛映着灯光。
然后他就这样,用那副懒洋洋的,随便商量的语气,跟班主任继续讲着:“成绩好点儿,人文静点儿的,不然,您也知道我这德行,一说话就停不下来。”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筷子继续扒拉碗里的饭。
才动一下,又忍不住的,微微抬头。
这一次,陆辞眼尾的弧度更明显了,懒洋洋的语气带着点找事似的诚恳,“我记得老师你昨天说,温雪宁现在是我们班第一?”
他好看地笑着:“要不就温雪宁吧,老师您开学安排安排?”
“这个……”老师还真的考虑上了。
这说得挺有道理。
那几秒的安静,她握着筷子,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虽然明知道,最后的结果,老师估计不会同意。
陆辞也知道老师不会同意才故意这么提,逗她玩罢了。
可是不得不承认,那几秒里,她无可救药地期望过结局。
在老师的考虑结束之前,她先一步从鬼迷心窍里清醒出来,握着手里的筷子,继续安静地吃饭。
然后听着老师尘埃落定地回复:“是得给你安排个同桌,温雪宁就算了,人家那么文静一小姑娘,跟你坐一块儿指不定嫌你多烦,快要高考了,可别影响了人家,我回头给你想个合适的。”
陆辞勾着笑,好说话极了,“行啊,那麻烦老师了。”
这话题就到这儿了。
她继续低头吃着饭,饭桌上基本上都是老师在跟陆辞说话,偶尔师娘劝上几句。她沉默又温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攻击性。
吃完饭,她帮着一起收拾进厨房,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期间师娘洗了水果,叫她出来吃。
陆辞坐在沙发上,班主任在旁边跟他低声交代着开学后的学习,他懒洋洋的姿态,看起来倒像是在听。
她才出来,陆辞的眼睫微抬,撂了点儿余光在看她,等着她慌乱不稳撞上来似的。
不明显,除了她没有人能注意到。
她顶着他的目光慢慢走过来,从桌上捡了个橘子,平静得不跟他有交集。好像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不惹他,不烦他,不缠着他不放。
然后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除了和他说话的这天,陆辞觉得新鲜似的,故意惹她看看她的脾气,一时兴起的兴趣很快就三分钟热度似的散了,没再逗她。
高三的寒假总共也没有多少天,年关过完,没几天就要提前返校上课。
在这几天里,也算相安无事。
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不仅不招惹她,好像连自己都不怎么在意。
老师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提起点儿精神应付着,懒散随意的笑,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但他自己的时候,连思绪都是放空的。
他没拿着手机打发时间,也没有做别的,眼睛随便定在某个地方出神。叫他的话,他在应声时又会弯起笑意,像是切换自如的面具。
这么多天,漫长的白日,在这个手机不离手的时代,连一次都没有见过他用手机。或许,如果不是他刚好在班主任的家里,她和别人一样,他仍然是消失的。
她从房间出来。
老师和师娘在午睡。
午后的宁静,万物都在沉睡中,空气呈现出一种连呼吸都是罪过的轻薄。
他靠在沙发上,过高的身量在狭小的沙发上蜷缩着,裹着被子。
空气中浮动着老旧的尘埃。
少年总是高昂肆意的头颅,无力地抵在那儿,几分厌倦的颓感。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凝固成尘埃。
他在想什么呢。陆辞。
直到她倒完水回房间,陆辞都没有挪动一下,目光是出神的放空。
冬日低度的空气如凝固般。
脚步在快要消失的下一秒停顿。
然后回到他的面前。
陆辞的眼皮微颤了下,缓慢朝着去而复返的她看过来。
午后的死寂,阳光薄而透地漂浮着。
看着她回到面前,是奔着他来的。他的五官才牵动起来,露出那副懒怠熟悉的笑,若无其事问她:“找我?”
她站在陆辞的面前,和他之间隔着狭窄的茶几。
好像又回到了,和他见面的第二天。
她安静地看着他的表情,试图穿过他在笑的皮肤看清楚他的血肉。
陆辞就这么安静笑着,迎着她显而易见的探究,坦然得像没有看穿她的意图,任由她把视线深刻地落在自己身上,连回避和不自在都没有。
而他那副笑容也一丝没有改变。
几秒钟过去,他这样笑着,语气都戏谑得没有一丝异样,“怎么还不理人呢温雪宁。”
她静静望着他,看着他上扬的笑容。
陆辞把腿上的被子推开一点,斜靠着沙发的姿势转动过来,面朝着她,还是笑着。
“谁惹你了。”
她不说话,他还是笑,“总不能是我吧?”
她朝他伸手,“你的手机呢?”
陆辞怔了一下,随即有些笑,“怎么。”
“我帮你充个电。”
“哦。我密码,是我指纹,左手食指。”他笃定她的温顺不会冒犯他似的,所以这么故意说的像是欺负她,“趁我睡觉的时候拿我手指摁一下就开了,怎么样,很方便吧?”
手机在他身上,随手一摸,连看都没看,直截了当扔给她。
那双眼尾上扬的笑眼,如果不细看,好像真的只会注意到他的鲜活明亮。他笑起来好看,能骗过所有人。
可是察言观色是她的生存法则,无数次寄人篱下,她早就已经熟练得像本能一样,去读懂别人的心情。
她低头摁了一下开机键。
冰凉的机身,真的早就已经关机了。
陆辞又丢给她一个东西,是充电器。
沙发旁边就有插座,她过来俯身插上充电器,跟他说着:“你也不问我想做什么。”
他笑着,“不是帮我充电吗?”
“你就这么随便给我。”
“你要是喜欢拿走都行,不用还我,正好把你那手机换了,这是才出的新款。”
她没再应声,等了一会儿,手机的电量充上来一点。
她开了机。
有锁屏密码,她又转头看向他,“手。”
他很顺便似的就伸手过来,摁开了指纹解锁。然后,懒洋洋的身体,又无所谓地靠在沙发上。冬日的窗外,是冉冉袅袅的空气,薄而透。
他的睫毛密长,垂下落成一片扇子,遮住了明星耀目。
手机屏幕解锁后就亮了起来,桌面是系统默认的图片,陆续运行的软件向外弹着信息。但都是各个软件的通知,而社交工具,一个信息都没有。
她反倒没有犹豫地点开了微信。
果然,账号没有登录。
估计其他也一样,所以接收不到任何人的信息。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她这样毫无礼貌可言的行为,他仍然无动于衷,连个眼皮的波动都没有。好像真的如他所说,要是喜欢拿走都行。
这样静了好一会儿,她问他:“陆辞,现在是怎么冒犯你都无所谓吗?”
他靠在沙发上的头向后仰着,闻言轻轻侧过来看着她。闪耀明亮的眼,仍然是那样平淡地静着。
脸上那点无声的轻笑,浅得缥缈,好像是说,对,无所谓。他好像已经不在乎什么,关于他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她有很多事想问他。
今年就要高考了,为什么高三半年都没有来上课。
去了哪里。
在做什么。
发生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不开心。陆辞,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很想知道,很想很想知道。
可是她没有问,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她曾经很多次面对他退却,是因为知道他的边界感,问的问题一定不会得到回答,反而会让他觉得被纠缠很烦。
但是这一次却无关边界。
她的眼前闪过很多个瞬间。
比如说去抓娃娃的那天,陈叙问她初中三年就在隔壁,为什么没有见过她的时候,陆辞察觉到她说不出口的为难,轻而易举地把话题带开。
比如说,给她买辅导书的那天,他一定听得到周围的同学说她的那些话,可他没有提,而是直接带着她去买书,让她考得好一点。
他知道有些话问出来会让人难堪,所以他选择不问。
而现在,她也要一样。
他人很好,跟谁都能礼貌客气,一身察言观色的细心,教养好到挑不出他讨厌的地方。
敏感、察言观色,是她这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的生存法则,是经年累月的伤害练就的本领。
陆辞。
你呢。
这些察言观色的敏感,是你的天赋吗。
他的心脏,是天生就如此吗?
她把陆辞的手机放下。
窗外的冬日,在低温的氤氲里浸泡着,光线淡得如同虚无。
他的侧影在这样低淡的光线里,靠在老旧沙发上,如同旧巷里抽出几根枯瘦清颓的竹,低昂地垂着头,枝节却仍然挺直。
“陆辞。”她提了口气,在他视线望过来时,能够语气平静地说:“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第25章.
陆辞静静望着她, 眼眸平淡得没有一丝波动。
从前连跟他对视都害怕泄露自己的秘密,因为他总能敏感察觉到别人的触动,哪怕只是平淡一眼也会被他轻易看透。
可是现在感觉不到被他凝视的慌张。
因为他连维持自己都不再用心, 坦露地摊开一身的血肉,不再在意别人看他时是抱有怎样的心情。
可是这样对视了片刻, 他收回视线, 把被子拉过去, 说的是拒绝:“我有点困了,你等老师他们午睡醒来吧。”
静了一会儿,她没再强求第二次。
她只是说, “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陆辞没再回应,抵在沙发上, 又回到了那副倦懒厌世的沉默,身边是温度低淡的光线, 空气中浮动着尘埃, 他也失去生机。
像清颓地竹,沉默枯瘦地挨在尘埃里。
她自己出了趟门。
回来时, 老师和师娘已经醒了。但是临近开学了, 老师匆匆吃完饭就要去趟学校。
她陪着师娘在厨房里收拾, 水龙头流淌的水声遮住了声音, 她问师娘:“师娘, 你知道陆辞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跟他虽然不熟,但他平时好像不是这样。”
师娘叹了口气,语气也有些担忧:“你老师倒是问过他, 但是没跟我说太多。我只知道他本来是要出国的,不知道为什么又没去了, 现在回来时间也紧凑,还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他高考。”
水声在洗碗池里跌落,不断清脆的声音。
她听着师娘叹气道:“那孩子看起来真让人担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天就开学了,希望他早点调整过来吧,好在他成绩本来就好,底子不错,剩下几个月抓抓紧,应该还是能有个不错的成绩。”
从厨房出来,陆辞在阳台上,在给老师养的花草浇水。
窗外的暮色深黑,一眼望去是冰凉的夜色和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站在室内,在光下,背影依旧挺直宽阔。
他浇着花,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松弛,带着点细心和散漫。
除了自己独处的时候,他并不会把自己衰颓的一面露出来,让自己在别人面前看起来一如既往。
是怕别人担心吗。
有时候觉得,善良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反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累赘。明明自己已经活得很痛苦,还要照顾别人的感受。
她站得有点久,陆辞浇完花,转过身时看到她。
只是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推开阳台的玻璃推拉门,走进来,把浇花的水壶放回去,从她的身边经过。
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只是他交集不多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对她没有过多的在意,她也不该不合时宜地关心。
但是在凌晨两点的夜深时刻。
她没有睡着,听到隔音不算好的客厅里,有很轻的一声开门的声音。
她本不该好奇。
那时已经过完年关,早春的玉兰花已经开了。
向上昂着花枝,纯白错落,暗淡的路灯在花枝间浅浅地落下来。风里摇曳,落在他的侧影上。
他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侧头看着她。
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她跟在身后似的,神色一点都不意外,也没有警惕和抗拒。目光和夜色一样淡,风里是洁白真挚的玉兰。
她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迎着他的视线,慢慢走到他面前。
似乎是一年以前,也是一个冬夜。
陆辞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到了他的面前,他轻笑着问她,坐下说?
他此时也是这样,仰着视线看着她,只是,神情不再有肆意好看的笑意,声音也很淡。
“坐?”
他说。
风吹过,浅淡的风雪味,好像和去年的冬天一样冷。还掺着似有若无的苦涩,花开在尚未回暖的冬夜,泛着清苦的气味。
她再一次坐在了他的身边,还是有些无措地低着头。
而这一次,陆辞也没有心力去顾及她,于是坐下后是漫长的沉默。
他没问她为什么在后面跟着,也没问她是想做什么,他好像还是一个人,并没有在意谁在他的身侧。
这样长久的安静过后,他总算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像跟班主任说话的时候一样,提起点精神来应对。
只是,大概是因为知道她察觉到了他的疲惫,所以干脆少了伪装,语气很淡,说道:“这半年,你给我发过信息?”
她没有想到陆辞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在回答时,她有些迟疑。
但最终还是如实点了下头,“发过一次。”
果然。
承认的后果,是陆辞向她解释,“手机丢过一次,后来买的新手机,数据没有原机转过去,那段时间别人给我发的信息都没收到。”
这一刻,她有些难过地想着,陆辞和她是一样的人。
总是下意识去捕捉别人的情绪,考虑别人感受的那种人。
可能在她拿他手机的时候,他就已经敏锐地猜到了,怕她不舒服,所以向她解释原因。
她是无数次寄人篱下,没有依靠,缺乏安全感造就的敏感和讨好。
陆辞呢。
这也是他教养的一部分吗。
她更希望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而不是后天的磋磨。她摇头,“没关系,我猜你大概有事,可能看过就忘了,所以没有介意。”
他笑了下,很浅。估计,也没有信她的说辞。
不过语气已经轻松了一点,带着零星的笑,问她:“给我发的什么?”
“考到第一了,跟你说一声。毕竟是靠着你的资助,考第一名也是你说的,总觉得达到目标了应该要告诉你一下。”
“挺厉害的温雪宁。”
“嗯。”
“不过,要跟你说个对不起了。”
“……?”
陆辞浅浅的笑着,语气带着点熟悉的戏谑,“这次回来,我的目标也是拿第一。”
夜色深重,灯光暗淡,可是有的人只是很浅的笑着,也能让整个夜色都鲜活。
明明上一秒还在为他担忧,可是这一刻,眼里只有他微微上扬的眼尾。
他不是暗淡的星体,他是耀眼星火。
她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唇角抿起弧度,“那你要加油了,半年没学,也不知道记得多少。”
“沙发上那些书是你买的?”
“嗯。”
“下午出去那趟?”
“嗯。”
他微哂,“叫我陪你出去,就为了给我买书啊?”
“还能是为了什么,明天就要开学了,你什么都没有。”
“用我的钱给我买?”
这话听着,像记仇。和他最后见面的那次暑假放假前,他说她这样斤斤计较会让他很难办。
她不紧不慢嗯一声,把他的话也奉还,“你给我了就是我的。”
果然,听到陆辞轻声笑了起来。说着,他想起来了这回事,下意识去拿手机的动作一停,想起来自己出门没有带着手机,于是跟她说道:“等会儿回去再给你转。”
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连你去年给我转的第一笔钱都还没用完。”
“这么节省?”
“是你给得太多了。”
他眨了下眼,似乎是在琢磨,“不多吧。”
这短暂的平和,让人不忍心打破。可随着她不再应声,这短暂的,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的轻松对话,也随之沉寂下去。
夜风静静吹过,带着冬日的冷。她在沉寂过后,打破宁静,问道:“老师说,你本来打算出国?”
他回答了,“嗯,本来是这样打算。”
“手机是怎么丢的?”
“掉进海里,被海浪卷走了。”
“你没有出国,也没回来上课,……你去了哪里?”
“说起来你信吗。”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我追着拍一颗星星,跑了大半个地球。”
“……”
他笑着,侧过来看着她,上扬的眼尾更生动了,“是不是挺难理解的?马上就要高考了,居然花半年的时间去做一件冒险的事。”
那样的笑,专门等着她嗤之以鼻否认似的。
可她能懂那样的心情,因为她也是那样活着,通过自嘲或者自我贬低来表达自己,等待别人的否认,这样就会降低自己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但真实的本心,是希望有人认可的。
“我是理解不了,我连周一升旗都带着背诵小册,整个高三争分夺秒地学习。”她望着陆辞的眼睛,继续说下去,“但你也理解不了我不是吗,去年这个时候,你坐在我旁边听我说我的苦难,虽然你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但你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吧,我们的成长环境天差地别,要说感同身受本来就天方夜谭。可你选择了理解,并对我伸出援手。现在我也该一样。”
夜风吹过头顶盛开的玉兰,暗淡的灯光穿过枝桠,在他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光线暗淡,他的身影也暗淡。
几秒后,他很淡地笑一下,“是吗。”
而后又寂静下去。头顶是迎着灯光盛开的玉兰灼灼。
他不再说话,靠在身后长椅的靠背上,微仰的头颅望着树桠外的夜色,而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睫毛纤长,遮住的光偏淡地融进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呈现温润的色泽。
她陪着他沉默着。
直到过去了很久。
陆辞仍然望着树桠外的夜色,缓慢开口:“我对你很重要?”
她的眼睫颤了一下,应声道:“嗯。”
“因为我帮你?”
她没否认,但也没说更多,“等于救我。”
“温雪宁。”他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语气很轻,可是问得很认真。以至于,她思索得格外郑重。他心思细腻,多一分都会被他察觉到不同。
她几番慎重,才慢慢说道:“让人羡慕的人,性格好,人缘好,成绩好,每一样都是我要努力才能做到的。”
说完,她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悄悄捏紧的指尖很忐忑。
可他还是那个向后靠着长椅的姿势,望着头顶那片灼灼盛开的玉兰,灯光蒙胧,夜色清风。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被灯光染得清晰分明,那双漆黑的眼,也澄静得仿若望着明月清风。
然后,他这样静静地望着夜色,很轻地说:“可是温雪宁,我什么都不是。”
“没有我的父母,我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她下意识就反驳,“当然不是。”
陆辞仍然静静望着夜色,连睫毛都没有一下颤动。
她的反驳没有一点用,无法改变他心底认同的什么。可是那时候,她竟然也想不出来,更多的、更深刻的话来反驳。
夜风吹过,树影晃动,他眼底映着的光影也触动。
而后他低下头,朝她看过来。
落在他脸上的光线也随着他低头而暗淡了,他的轮廓又回到了夜色中。他微微弯起一个笑,“有点冷,再让你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回去了。”
第26章.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有关于他的事,想要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可是很多问题即使问了也不会有回答,还会带来被他看穿的后果, 然后连现在的这点距离都失去。
她宁可做朋友,因为能够在他身边长长久久。
安静了一会儿后, 她问道:“你说的考第一, 应该不是只考个全班第一吧?”
陆辞神色微动, 似乎是感到有些意外。
他笑着,“这都猜得到。”
她看着陆辞问,“为什么?”
夜风浅浅地吹过, 玉兰花在灯光中安静摇曳。
他的眼睛里,映着灼灼花影。
他的面孔有片刻的暗淡,风吹起的时候, 拨开头顶的暗影,光线又将他重新照亮, 他的眼底已经换上笑意, 语气很轻松地说:“我爸当年是高考状元来着,总不能给他丢脸。”
只是这样而已吗。他的语气和笑容都很轻松, 可她脑子里还是他的那句, 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她还有很多想问。
比如说, 为什么头像是暗淡的星体。
再比如说, 为什么名字是蝉。
在地下几年、甚至十几年暗无天日的蛰伏, 寒来暑往,不见天日,忍受千百个日夜的孤独, 只为了一个夏天就死去。
他明明生在昂扬热烈的光里,可为什么是蝉。
可是和他的界限, 只能到这里。陆辞笑着对她说,“问完了,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站起来,看向他:“你呢?”
“我?”他说着懒洋洋的语调,“开学兴奋症,睡不着,坐会儿再回去。”
这理由,是连找个像样的谎话都懒得了。
那她就当真吧。
她说了个好,转身往楼道的方向走。
走上了楼梯,在转角处,她从转交的楼梯往外看过去,树影遮挡,已经看不到陆辞,只能看到暗淡的灯光映照着一簇簇盛开的玉兰。风里泛着寒冷,平静地弥漫在空气里。
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谁也没有惊动的夜晚。
开学是从晚上的晚自习开始,只有高三在这个时候提前开学,去学校的路上不算热闹,甚至有几分冷清。
班主任要提前到学校,年级上要开会,还有很多工作要提前去安排,她也要提前去宿舍收拾一下,所以跟着班主任的车一起回学校。
中午吃完饭,午休一会儿就要出发。
说这些的时候,那时候陆辞已经不在班主任的家里了。
确切来说,她并不知道陆辞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他昨晚是几点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几点才睡。她早上从房间里出来,沙发上空空荡荡,没有熟悉的背影躺在那里。
看着空荡的沙发,忽然很不习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陆辞居然不在。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不只是他不在。
沙发上,茶几上,周围都没有了陆辞的痕迹。
冬日早晨灰蒙蒙的雾气,只浮动着静止般的尘埃。
她没问班主任陆辞为什么不在,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人提,陆辞应该是跟班主任说过了吧,所以班主任才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没有告诉她。
不过好像,也的确没必要跟她说什么。
下午到了宿舍,她把床铺被褥都搬出来晒了晒,把宿舍打扫了一遍,然后抱着书去了教室。
由于整个寒假都不长,加上过年也就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这短暂的假期几乎没有什么实感,到教室的时候还觉得只是过了一个周末而已。
推开教室的门,看到灯是开着的。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是班主任过来开的吗,还是班上已经有谁比她还早到了吗。
随着门逐渐推开,她的视野逐渐被教室里的灯照亮。
教室是空旷的,只有一个人。
在教室的最后面。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他一个人翻书的声音就是全部。
他换了衣服,脚下一双鞋就是她几年的生活费,肩背宽阔,染着灯光,肆意又明亮。
那个位置的桌子已经空旷很久了。
他没来后没多久,班主任就把那张桌子拖开了,放到了教室的最后,靠着后背板,方便放一些抹布和粉笔盒。
而现在,那张桌子又回到了最后一排的位置,桌上放满了书和试卷,他慢慢地整理着。
就好像一年以前,他晚来的那个假期。
在某一天体育课回到教室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他出现在那里。只是那个时候,有关他要回学校的传闻很早就传遍了每个教室,这一次好像没有人知道。
那次他从书本里抬头,看到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只是没放在心上地挪开了视线,继续回应着班上其他人喋喋不休的追问。
而这一次。
陆辞视线微抬时,看到了她。好看的五官随即弯起个笑,和记忆里一样,明亮,好看,少年赤诚。
“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呗。”他笑着说。
她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朝他走过来,“什么?”
“刚刚老师让我去办公室领了些书,你看看有没有哪些漏了。”
“好。”
陆辞立即拉过自己的凳子给她,“坐着慢慢看,站着多累。”
懒散的笑,随意的语气,一身在哪都游刃有余的松弛感,微微上扬的眼尾带着几分赤诚的少年气。
已经不是那个,躺在狭窄的沙发上,任由尘埃在他眼睫浮动的衰颓和沉默。
她没多问,只是安静地帮他整理着书,然后跟他说,“都齐了……还有一些专题的试卷,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去找各科老师要,虽然那些卷子老师都已经讲过了,但我每个题都做了笔记,知识点写得很详细。你本来成绩就好,只看答案解析应该能懂。我觉得……那些专题试卷,还挺有用的。”
陆辞笑着,一边把整理好的书放好,“我们班第一觉得有用的那当然有用啊,等会儿老师来了我去找他们要。”
她回了自己的座位。
教室里只有她和陆辞,但是没过一会儿,陆辞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她。
他再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
虽然这个假期并不长,大家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十七八岁的年龄,似乎什么都新鲜生动,即使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教室里也还是一片闹哄哄。
随着陆辞进来,眼尖的人率先发现了他。
一阵陆续静下来的暂停,而后爆发出争先恐后的惊叫声,教室霎那间被声浪包围,他也很快就被人群包围。
这样的动静没多久就蔓延到了其他班,教室后门越来越多的人围堆过来,吵闹不断的声音,不断问着他的情况。
他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
面对这拥挤的热情,无尽的哄闹,被淹没在声浪的中心,还是几分自若的笑,几分懒散,几分灿烂,习惯又平常。
他笑起来眼尾会微微上扬,脸颊有很浅的梨涡。面对再多夸张过头的话,也是懒洋洋地笑着,应付得好像天生就该在人群中央。不会属于任何人。
那几个沉默躺在沙发上衰颓的侧影,仿佛只是她做了一场梦,梦里有灼灼玉兰盛放。
直到这阵哄闹招来了年级主任,班主任也是一起到的,几声厉吼,大家在立即散了。
班主任进来开班会。
可是这回即使是班主任的威严下,也抵挡不过那阵泛滥的热情,教室里的人仍然陆陆续续回头偷偷看着陆辞。
他像没事人一样,几分懒散地坐着,听班主任讲话,仿佛那个半学期没来上课的人不是他。
重要的事情讲完,班主任看着教室里的座位,“调整几个座位,等会儿课间,你们几个把座位换一下。”
几乎每个学期刚开始,班上都会调整几个座位,有时候学期过半,老师对班上一些同学的关系不太满意也会调整,基本上都是说话太多被拆开。
所以都只当是惯例的事,看热闹的回头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要被老师拆散了。
每念一个名字,都会有人偷笑,被拆开的人苦着脸看着自己的同桌。
几乎都是预料之中的调整,班上咋咋呼呼的基本上就是那么几个人。
“李晨,你坐温雪宁那个位置,跟赵青同桌。”班主任念了最后一个调整的安排。
这话说出来,偷笑着看热闹的人都怔了一下。
一方面,是大家跟温雪宁不太熟,玩笑起来没那么自然,另一方面是,没人想到班主任会给温雪宁换座位,她安安静静地学习,也不打扰谁。
等着班主任说下半句的停顿,许多人都挺好奇的,互相交换着眼神,都挺不解。
连陆辞都有些诧异,好奇地等着下半句。
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温雪宁,你搬到后面去,跟陆辞坐一块儿。陆辞半学期没来,你现在是班上第一名,学习上的事多带带他。”
说完,班主任把本子一合,“就这样了,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们也收收心,抓抓紧,别惦记着这寒假了,等六月份考完,三个月的暑假等着你们。”
这场班会开得有点久,才说完,下课铃就响了,班主任招呼着大家换座位。
一部分人哀嚎着跟坐了半学期的同桌告别,旁边的朋友们偷笑着,而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温雪宁身上,视线全都有意无意向后看着。
刚下课,班主任还没走,所有的交谈都是压低声音的。即使如此,也压抑不住的嘈杂,整个教室像一个巨型堡垒,所有轰鸣的声音都被封闭在里面。也包括她的呼吸和脉搏。
她搬着一整张桌子,从过道出来,向后小心走着。
而下一秒,面前的影子暗下来。
面前的人接过她手里的桌子,“我来吧,你把书拿着。”
她抬起头,陆辞已经搬着她的桌子掉了个方向,给她的只有背影,朝着教室的最后面走去。
她蹲下去拿地上放书的箱子时,耳边是热度上涌的轰鸣,还有四周没有断过的嘈杂。
直到降下去了很多,她才佯装收拾好地重新站起来,朝着后面的座位走过去。陆辞已经把桌子放好了,又过来一趟把她的凳子拎过去,给她放好。
她抱着书,在陆辞身边坐下。
呼吸中,隐隐约约的仿佛又闻到,玉兰灼灼的花香。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清风微凉。
第27章.
换座位的时候是课间。
陆辞回学校的事早就传遍了, 教室后面陆陆续续蹿过来很多人。见到他们班主任还在,只能在后门外面的走廊里,还算收敛。
班主任眼看着座位换得差不多, 从教室出去了。
那些蜂拥在后门的人立即原形毕露地挤过来,其中当然少不了陈叙。
刚刚陆辞帮她搬桌子的时候, 陈叙就已经看傻了眼。等班主任一走, 陈叙立即蹿过来, 问道:“啥意思啊,你们老班这是给你安排了个同桌?”
陆辞向后靠着椅子的靠背,后仰的视线跟陈叙说话, 弯着笑,“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陈叙还没缓过神来似的,指指她, “给你安排雪宁同学?”
“啊,我们班第一, 照顾一下我学习。”说这话的时候, 陆辞微弯的笑意是转向她,朝着她说, “对吧, 雪宁同学。”
“……”
她握着试卷的手顿了一下。
老实地点了个头。
继续整理着刚搬过来的试卷。
但是这件小事很快就被他们忽略而过。
相比起陆辞本身, 换同桌只能算件小事, 陆辞半学期没来, 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老师挑个学习好的同学再正常不过了。
她在学校里温吞,大多数人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打量了几眼, 也顶多觉得她安静内敛,大概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所以很快就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一堆的人围着陆辞,七嘴八舌问着许多有关他的事。
他还是那副习惯在人群中心的样子,问什么都好脾气的笑,几分玩笑,几分真心。
哄闹声像倒灌进来的海水,能把中心的人彻头彻尾的淹没,连她在旁边都感到有几分不适,但他还是耐心又礼貌地应付着,没让任何人感觉到不舒服。
因此她时常会想,陆辞是跟她一样的人吗。讨好型的,优先照顾别人的感受大于自己的那种人。
直到下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一窝蜂的人望着不远处老师过来的身影,不情不愿地散了。
关于为什么班主任把她安排成了他的同桌,他也没有再提。
像是没觉得老师的安排多么不合理,兴许老师后来考虑考虑又觉得合适。
又或者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一件普通的小事而已,所以并不会花多少精力去探究原因。
而她坐在陆辞的身边,从人群蜂拥到冷清下来,晚自习的教室只剩下头顶的白炽灯接触不良的嗡嗡声。
她握着笔尖,总能闻到陆辞身上很淡的、枯涩的味道。
耳边只有很静的,写字沙沙的声音,或者翻过书页,零星的纸页的声音。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在很多年很多年后都还记得。
那是离他最近的时候。
但是这段离他最近的时间里,她和陆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是很少说话的。
他听课很认真,学习的时候很专注,有时候教室外的走廊跑过一阵嘻嘻哈哈的哄闹,吸引很多人转头去看是什么情况,他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纹丝不乱做着自己的题。
更遑论她在旁边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注意的举动。
身边多一个同桌少一个同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当初在班主任的家里,他说需要个同桌,完全是说来逗她玩的,有没有同桌对他来说其实区别并不大。
区别,大概就是有时候找她借试卷借题更方便,但就算没有同桌,他的人缘随便找谁也能借到。
陆辞跟她的对话,基本上都是有事说事、言归正传,礼貌和谢谢倒是滴水不漏挂在嘴边。
他也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有心情玩笑的逗她,很多对话都是这样简练地结束。
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花在了学习上。
下课、放学,从前很少能够在教室里看到他的身影,而现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座位上低头认真地做着题。
他半学期没有来,即使原本的成绩就很好,但也要熟悉一段时间知识点。
他投入的时候,其实整个人都很收敛,连表情和语气都是淡的。
只是他五官生得张扬好看,稍微弯点弧度就能勾人心魄,所以在别人看来,他好像还是那个几分不着调,看着像个叛逆不听话的坏学生。
有时候教室里闹哄哄的,他才注意力被抽出来一点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闹哄哄的情况。
然后问她,“温雪宁。”
他指了指身后,“班上有什么事吗?”
她依旧是那副沉默老实的面孔,不打扰他,也不烦他,凡是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回答,“班主任让大家填目标院校,没有目标院校的就填目标分数,要在后黑板做个梦想墙。”
他侧头看了一会儿,几秒就看清楚了情况,然后回头问她,“你目标院校是什么,我帮你一块儿填了。”
她握着笔的手指就那么忽然有些窘迫的僵硬了一下。
然后才能够语气平静地,如实说道:“我没有想考的大学,等考完后,再根据分数看看学校和专业。……我等会儿自己去填吧。”
陆辞没注意她的窘迫似的,只笑了声,“行。”
然后转身混进了他们的人堆里,他把目标一填,周围的人都起哄起来。
他本来就瞩目,做什么都有大把的人注意。
所以她连等会儿偷偷去看都不需要,立即就从起哄声中听到了他的目标院校。
等她去填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基本上填完了,但还有很多人在旁边凑热闹,挨个看大家填的目标都是什么。
她这一眼看过去,才发现蛮多人填得都挺离谱的。
别的太小众的她不太知道,虽然看起来也不太正经就是了,但是这个——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很有名,她还是知道的。
由此可以推测其他五花八门的名字都是多么离谱。
她一时间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给吸引住了,越往后看越睁大眼睛。
陆辞什么时候在她身后的都没有注意。
还是听到他低笑一声,她才回神,回头看到他正站在她的旁边,低头在看她手里的名单。
他伸手翻了两页,扫了一眼,有些好笑地说:“真亏这些人想得出来。”
他笑着抬头,正好逮着一个名单上乱填的人在教室,“李昂,你目标是去艾欧尼亚当ADC啊?”
这话一说,教室里在的人都跟着笑。
李昂摸摸后脑勺,没脸没皮嬉笑着:“反正班主任又看不懂,你就说这名号听起来高不高级吧?”
“就你那稀烂的补兵,当ADC我看着都头疼。”
“所以我没你不行啊辞哥,等考完了你可千万要带我。”
陆辞低回头继续看她手里的名单。
她这个时候没忍住好奇地问了句:“那个,艾欧尼亚,ADC是什么,是……要出国吗?”
陆辞笑着,很有耐心跟她说明:“一个游戏,艾欧尼亚是里面一个大区的名字,ADC是游戏里的一个位置。”
“……”
他往下挨个指着,每个都跟她说,“这个,是一个小说里的学校,现代背景,玄学修真,这是个修真学校。这个,是日漫里的,觉醒了异能的人都会被选到这所学校来,表面上是所普通高校的学生,实际上肩负着维持和平稳定的责任,挺中二的。”
他挨个往下跟她讲,语气几分好笑,说得倒是耐心。
那些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通过他几分耐心的介绍,慢慢有了了解。
她从前很少有机会听同龄人说这些。
她连电视都没有什么机会看,只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同龄人常聊的话题她全都一头雾水,所以很难融入到别人的话题里,只是听听都摸不着头脑。
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有义务去照顾到所有人的感受,所以即使她不懂,也很少有人会详细跟她说太多。
能够面面俱到照顾到身边每个人感受的人,在十几岁这个成熟快慢参差不齐的年龄,好像只有陆辞一个人。
只是,从前觉得这是他的好。
现在却觉得,这是否有着他的伤痛。她更希望敏感和细心是他的天赋。
那天算是陆辞回学校以来,从严密的学习中,难得的允许自己喘口气。
那时候是下午放学,离上晚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班委在后黑板抄着大家写的目标,她和陆辞的座位在最后一排,他就这么在她的旁边,没学习,没看书,望着后黑板,班委写一个,他就跟她说一个这些五花八门的由来。
在陆辞的面前,她好像不用遮掩自己穷短的见识,可以很坦然地说,这些她都没看过。
陆辞的神情里没有嘲讽,他笑起来,脸颊有很浅的梨涡,“没关系,等到了大学,这些你慢慢看,都挺好看的。”
然后想起来了什么,转头问她:“你写的什么,我刚刚还没注意看。”
“只写了个分数。”她不再窘迫,坦然地说着自己和他的天差地别,由家境的不同,带来的见识的不同,“我家的人、身边的亲戚朋友都不懂这些,没人读过大学,所以国内有什么好的学校,有什么好的专业,大家都不怎么了解,我连手机都是我爸爸用旧以后才给我的,所以……我了解的信息也有限,等高考完看吧,到时候报志愿有得是时间研究,现在先尽量把分数考高一点,到时候选择也好做一点。”
她转头看向他,“你呢?北城大学,是你一开始就定好的目标吗?”
陆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很安静,没有回避地告诉她:“我爸在北城大学,我的目标一直是他。”
放学时间闹哄哄的教室,仿佛回到了某一个夜色微凉的晚上,他们不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是树影摇曳的长椅上。
她在陆辞安静的眸光中,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问出口。
他的微信名,为什么是蝉。
为什么是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蛰伏的蝉,三年、五年,甚至可能十几年,才能换来一个夏天,然后在暴烈的枝头死去。
为什么。
但她最终没有问,或许她和陆辞在某些方面可以有着共同,可是如果真的有着溃烂的伤口,还没有达到可以毫无遮拦让对方看到的程度。
想在他身边长长久久,要做有边界感的朋友。
班主任到教室里来巡视大家的学习情况,进来先看到了满后黑板的目标,扫了几眼后,头发丝都开始颤抖。
班主任挨个念着那些填得五花八门的人的名字,捡起桌上的书朝男生后背敲过去,“以为我看不懂是吧,啊?想去艾欧尼亚当ADC,你以为老师年轻的时候不玩游戏啊,老师当年在大学宿舍五杀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
班上都没忍住回头看热闹偷笑。
李昂一边抱头挨揍,一边不忘回头两眼亮晶晶地问:“真的啊?老师你现在还玩不玩啊,等考完了一起开黑啊。”
班主任都被气笑了,恨铁不成钢地又敲下去,“开黑,还想着开黑,自己抬头看看黑板上的倒计时,还有多少天高考。”
这下班上全都彻底笑开,笑得前仰后合。
几个男生都起哄着,“就是啊老师,狠狠揍他!”
班主任捡起书指着后黑板,“你们也别以为跟自己没关系,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去霍格沃兹学什么,骑扫帚啊?”
班主任回头挨个念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答案,念一个,班上嘻嘻哈哈笑上一阵。
但班主任没有擦掉它们,把彼时叛逆又幼稚的它们都留在了黑板上。在回头时,看到了窗外燃烧绯红的夕阳。
有人顺着班主任的视线看向了窗外,忽然被那片燃烧的绯红吸引,叫着身边的人去看。
吵吵闹闹成片的教室,陆陆续续全都看向了窗外,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着照,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拍完立即放回书包。班主任站在教室中央的桌椅间,一同望着窗外的夕阳,眼底无声地藏着笑容。
她坐在陆辞的身边,看着他望向窗外的侧脸。
夕阳在暮色里绯红成焰,燃烧着离别前的最后一页。
她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上陆辞的名字,默念了一遍北城大学。
第28章.
高中的最后几个月是怎么度过, 其实她并没有太多实感。
只觉得自己像个睁开眼就学习的机器,在教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反复穿梭,拧上发条就运转。
天气下过几场小雨。
又晴了几场。
温度一点一点攀升, 早春的玉兰花已经凋谢。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学校给高三放了假。所有人都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大合唱, 只是可惜, 很多歌她都没有听过, 或者说只是听过但是并不会唱,只能站在人群里混个气氛。
倒是陆辞,这样的热闹像天生就是他的主场。
许多目光再也不遮掩, 人群中交织着无数投向他的目光。
她在那一刻也能够感同身受地想着,见他的次数是不是也在一天一天的进入倒计时。
她站在歌声混杂的人群里,只能烘托气氛的拍着手掌。这一幕像是三年前, 中考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隔壁班的走廊, 看着他在人群中央。
在结果尘埃落定前, 珍惜着最后一个能看着他的夜晚,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只能靠运气了。
只是, 那时候隔着重重人影, 她连一丝缝隙都不能进入他的视野里。
她只是一个连分走一点注意力都没有的路人甲。
而这个三年的终点——
“温雪宁。”
一首歌唱完的间隙。
陆辞低下头叫她。
夜色憧憧, 灯光明亮, 一晃而过映进他的眼睛。
吵吵闹闹的落幕里。
陆辞跟她说话要稍微提高一点音量,微微俯身离她近些,微勾着笑, 问她:“你怎么不唱?”
她拍着的手停了一下,望向他时干笑了一下, 很坦然地说:“我不会。”
“没听过?”
“听过,但是都只是听过,所以不太会唱。”
“噢那没事,以后多唱唱就会了,高考完出来唱歌叫你。”
“……啊?”
她慢半拍举着手,下一首歌已经又开始了,陆辞已经又回到了热闹里,而她还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慢半拍的手掌合上,继续做着打节拍的气氛组。
低下头时,唇角却止不住地扬。
后来有人开始向楼下扔着纸飞机,大声念着:“高考加油!!我一定要考上!”
有人起了头,这场哄闹里陆陆续续有了更多的声音。
不断向下飞着的纸飞机从空中划过,带过一条一条看不见的线,彼岸是希望可以抵达的终点。
起初还有老师试图制止,后来年级主任和校长都站在楼梯口,朝着老师摆了摆手。
越来越多的纸飞机不断从高楼飞下,大家见老师们不制止,越来越多的人回教室拿纸和笔,写下愿望后一鼓作气地放飞。
有人飞得远,有人飞得高,烟花一般地从夜空中飞过。
有人只飞出去一点距离就坠落,不死心地又折了一只重新放飞,在看到纸飞机远远飞出去后,和身边的朋友兴高采烈地摇着肩膀。
她仰头看着空中不断起飞的纸飞机,广播里放着的歌还在一首接一首不间断地播放着,尽管所有人都已经没再唱歌,加入了这场将梦想放飞的狂欢中。
身边的吵吵闹闹中,有人叫着陆辞,问他:“陆辞你放了没啊,你来飞一个,看看你能飞多远。”
她转过头。
陆辞就站在他的身边,因为教室的座位坐在一起,所以从教室出来后就自然而然站在一起。
整栋教学楼都是鼎沸的声音,他转过头跟男生说的话没法听见。
但是没多一会儿,来找他的男生跟他说了几句就走开了,又去搭着别人的肩闹成一团。他的笑意和松弛也在他们走开后就慢慢收敛下去。
这场落幕的狂欢一刻未停,他靠在走廊的围墙上,仰头望着无数纸飞机划过的夜空,风吹过很浅的温度,拂开他额前的发丝。
那双眼睛映着夜色浓郁。
还有她读不懂的遥远。
拥挤的人群,她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安静,吹着同一夜的风。
高考前最后一次见到陆辞,是将教室清空布置为考场的那个下午。
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打扫教室,她还住在学校,离校手续要等高考后才办,所以一趟趟的书都是往宿舍里搬。
她的书太多了,每次需要清空教室布置考场,她都很麻烦。
但那也是最后一次搬书清空考场了。
也是陆辞最后一次帮她。
他蹲在她的面前,收拾她的书像收拾自己的一样熟练利落。
哪些书大概率不会再用得上,放进箱底里,哪些书是这两天复习还要再翻出来看几眼,给她单独地放在小箱子的最上面,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同桌半年,虽然这半年里除了成绩和题目几乎少有交流,但对彼此的学习习惯和进度很熟悉。
甚至,他的收纳整理,比她还熟练利落。并不像是她的刻板印象里,家境好的人,往往衣来张手。
整理好,最后一本书撂下,陆辞抬头问她:“你要不坐着玩会儿?我还要帮老师搬桌子布置考场,等会儿结束了,我帮你搬到你们宿舍。”
她感谢道:“那我也帮帮忙吧,不是还要打扫卫生吗,我可以帮忙拖拖地倒倒垃圾。”
“行。”他笑着。
想起来什么似的,叫她名字,“温雪宁。”
“……什么?”
陆辞蹲在她面前,眼尾勾着笑,看着她说:“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的。”
“……”
“帮你个忙,你非得要自己来。”
“……”她小声嘴硬道:“其实我自己搬也可以,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
“是是是,现在就不怕给我添麻烦。”
陆辞尾音拖着长腔,懒洋洋的语气,赞同她的话说得更让人不好意思。
她低着头,没敢去看他笑起来时浅浅的梨涡。
这样才能用平淡的语气,像朋友似的跟他玩笑,“你也跟我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
“是吗。”
“嗯。”
但他没再问,没有那副懒洋洋的语调问她,哪儿不一样啊。
他没问。
只是把书摞好后就站了起来,把她身后的椅子一拉,“行,你坐这儿吧,顺便帮我看着东西,等会儿帮帮忙。”
说是帮他看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放在走廊里又不会丢。
教室里的东西都清空了,在班主任的指挥下,她帮着忙一起打扫干净教室,把教室里的桌椅都摆放好。
教室里已经彻底没有了这两年的痕迹。
她和大家一起去洗了手回来,陈叙在门口等着,追问他好了没。
他这才正儿八经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应着陈叙:“你来得正好,跟我一块儿,帮温雪宁把书搬宿舍去。”
陈叙倒是没什么意见,“行啊,等会儿去哪儿吃?哎雪宁同学要不要一起啊——我靠,这都什么,这么多东西?”
随着陆辞一拉课桌,哗啦啦掉下来一大堆东西,陈叙的话头猛然止住,张大嘴巴望着还在不断往外掉着东西的课桌。
有糖,有卡片,有书。
拥堵得不成样子,随着一个动作牵动,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外掉。
等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陆续消停了,陈叙率先好奇地蹲下去,随手捡了个卡片,左看右看,一翻开,扫了两眼,很夸张地笑了起来:“不是吧,给你告白的,这些不会全都是给你告白的吧?”
堆积如山的东西,陈叙东捡一个西捡一个,看了好一会儿,笑出声:“还真是给你告白的,你看这个写的——”
陈叙捏着嗓子,开始念:“或许你不认识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暗恋你三年,我做的最大胆的事,只能是在最后偷偷看你一眼,正式向你告别。”
念完,陈叙好笑地说:“这年头家家户户都通网了吧,还用手写情书告白,真土。”
陈叙笑完,往旁边一丢,又捡起那几颗糖,捏在手中左看右看:“写情书我还能理解,往你课桌里放巧克力又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我不了解的告白方式吗,告白也走点心吧,我们辞哥不爱吃甜食,每次巧克力都是分给别人的,自己从来不吃,给他送这玩意儿连看两眼都不会看。”
陈叙还想看,被陆辞收走,和地上那些堆积成山的东西一起,往她手里倒垃圾提回来的垃圾桶里一扔。
他很淡地两个字,“帮忙。”
陈叙一边帮忙把这些东西往垃圾桶里放,一边不忘揶揄他:“这么多人给你告白,你不拆开看看啊,就这么直接丢了?”
陆辞语气很淡,“明天试坐,后天高考,我现在花时间看这些?”
陈叙没有放过他,继续嬉笑道:“考完试看咯。”
陆辞面色不变,依旧很淡的语气:“嫌搬回家的书不够重?”
陈叙也就笑了几句,手上倒是没停下帮陆辞收拾进垃圾桶,也不解说道:“你说这些人真没眼力劲,高中三年那么多机会,挑个高考前,这谁有心思搭理啊。”
察觉到她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的,怕她觉得冷场,陈叙把话头往她身上一带,问她:“你说是吧雪宁同学,哎雪宁同学你也是女生,你分析分析,她们是图啥。”
她始终沉默低着头,帮着陆辞把那些堆积如山的情书放进垃圾桶。
听到问自己,她的手停了一下,用平静的语气给出一个他们不会理解的正确答案,“因为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见到他。”
“哦……你这说得挺有道理的。”陈叙被说服了,停止了喋喋不休。
忽然的一瞬间安静。
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陆辞用很淡的语气说:“没意义。”
她的手停顿一下,慢慢朝他看过去。
他轮廓冷淡,眼睫乌黑,没有表情地将那些告白的情书放进垃圾桶。
陈叙也察觉到有点冷,大概是觉得她同为女生,可能会觉得这样太冷漠无情,于是干笑了一下后,帮陆辞说道:“确实挺没意义的,高中三年都没能留下印象,最后一天告个白能有什么用,为了给自己的青春告个别?自己倒是挺感动的,但是后天就高考哎,自己倒是告个别心无旁骛高考去了,我们辞哥也要高考啊,这喜欢跟添麻烦似的。”
她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那些告白的东西彻底全都被放进了垃圾桶,陆辞站了起来,从她手里把垃圾桶拿过去。
他说道:“我去倒,你们在这儿等我。”
陆辞走了,陈叙还帮着陆辞收拾着书包,见她在旁边安安静静,问道:“雪宁同学,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样很冷漠?”
她看了一眼陆辞下楼后消失的楼梯口。
她没说话,胸腔里还有着钝钝地跳动。
陈叙当她默认,慢慢说道:“你跟他接触不多,可能不怎么了解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他这个人其实冷得很。这些告白和喜欢,对他来说一直都很累赘,可能换个男生,能收到这么多情书早就乐开花了吧,不管喜不喜欢的,反正有人追总归是开心的,但他不是,他一直都嫌烦。”
“我倒是问过他,有人喜欢怎么还不乐意,你猜他说什么——”
陈叙停顿一下,学着陆辞的语气,很淡的语气说着:“她们喜欢的不是我。”
说完,陈叙把书包拉链拉上,往课桌上一放,转头跟她继续说道:“不过说真的,那些送糖送巧克力的我是真的想不通,既然喜欢他三年了,这三年什么时候见过他吃糖。也就那样。”
陆辞回来了,把垃圾桶放好。
走过来,很自然地把她的书抱起来,下巴抬了抬,给陈叙指了个方向:“你抱那箱。”
“这个啊?”陈叙帮忙抱起来,叫上她,“走吧雪宁同学,带个路,你宿舍在哪儿。”
本来是陆辞帮她搬书,但多了陈叙分担以后,她反而成了两手空空的那个人。
陆辞回头看向她。
风很轻。
他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方才那副冰冷的模样。对待朋友和对待追求者,是这样截然相反的不同。
他个子很高,长相好,人缘也好,他笑起来眼尾上扬,脸颊却有很浅的梨涡。
他的成绩优异,是学校光荣榜上的常客。
喜欢他的人很多,多到连交集都没有还是会喜欢他。
他笑起来坏得惹人上瘾,人却很好。
可是他的好只对朋友,对同学,甚至可以是不熟悉的陌生人。
是对任何没有触碰到他边界的人。
他的边界感很强烈,三年又三年,她终于明确地确认了,那不是边界感——
是防备感。
他的心脏内或许和她一样敏感易碎,所以有一道坚固的高壁,防备着任何人的靠近,一旦探测到就会警钟作响。
要走近他很容易,可是要触碰到他却很难很难,他没留任何一个缺口给别人。
他把她当做朋友,所以对她笑着,“走啊温雪宁,把我书包拿着,手机丢了没事,里面准考证丢了我可要找你算账。”
他说完就转回了头,抱着她的书朝着走廊的前方慢慢走。
身侧是落下帷幕的夕阳。
她在他的身后跟着他的背影,目光一如既往地追逐着他轮廓上映着的光芒。
三年又三年,数不清多少个日夜。
她躲过了他的警钟防备,走到了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可是暗恋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能是秘密。
她有一个喜欢的人,他叫陆辞。
第29章.
高考的最后一天下着小雨, 湿漉漉的街道,沿街挤满了人,接连成片的伞替代了天空。
雨水顺着伞骨向下坠, 每走几步都会被滴落的雨水浸湿衣袖,风一吹, 瑟瑟的冷。
但是此时的冷已经没有人在意, 考场外挤满了等待考生的家长, 全都翘首望着校门,焦急又期待地接着终于高考完的孩子。
风里飘着雨水,只有她冷得抱紧自己的胳膊。她穿过这重重拥挤的人群, 一口气跑到了回学校的公交车站下。
在重重拥挤的人群中,等到了回学校的公交车,她找到角落空着的座位坐下。
结束得像每一个回学校的下午, 孤身一人,隐忍沉默。
高考结束明明意味着自由的开始, 在这一天后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染发、美甲、网吧、影院,一趟趟旅游和演唱会, 许多人都可以把十八岁这年的开始发挥到最尽兴。
但她平静的日子现在才刚刚到头。
她不能再住校了, 要回家了。
第二天, 宿舍里的室友开始办离校手续, 交了钥匙寄了行李, 在电话里跟爸妈讲着回家后的事,收拾着行李的同时,脸上都是眉飞色舞, 说着放假回家后要吃什么菜,要去哪里玩, 眉眼间都是归心似箭的喜悦。
她在一旁收拾着搬回来的书。
这些书太重了,她一个人没法搬回家,而且,家里也已经没有了她的房间,自从赵阿姨怀孕后,她的房间也已经被清空出来给赵阿姨休息。
她没有地方可以留住它们,她只能把它们全都卖掉,正好能换了一笔钱。
把陪伴自己整个高三的所有书都交给收废品的大爷时,有几分舍不得,看着它们被一筐扔上车,从自己的视线里像自己的高中三年一样,渐行渐远。
可是能留给她伤春悲秋的机会并不多。
把书本卖掉后,她开始收拾行李,但是刨除掉那些书本以后,属于她的东西就根本没有多少。
没用完的牙膏、沐浴露、洗衣液,她全都舍不得丢掉,放进行李箱里打算一起带回家。
回家后的处境可能并不好,伸手要生活费的日子并不好过,能省就要省,因为下一次要到生活费不知道又要看多少脸色,又要挨到什么时候。
这样满满当当地收拾好后,依旧没有多少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几床薄薄的被褥,一个行李箱,两个大口袋就装满。
她办好了退宿手续,交了钥匙,打了个车回家。
只是,那里已经不能称为她的家。
在高考前放飞的那个夜晚,陆辞随口说的考完试唱歌的时候叫她,他真的兑现了。
陆辞给她打的微信语音,但是她没有接到电话。
她做完饭,把饭菜端出来,在饭桌上摆好。
赵阿姨夹了一口,随即把碗打翻,尖锐地朝她骂道:“你想烫死我是不是啊,这么烫就拿给我,想害死我是不是!”
只打翻一个碗还不够解气,赵阿姨怀孕后本就情绪不定,正好借此朝她撒气,因此在胸腔起伏几次后,用力将面桌上的饭菜全都用力挥了下去。
连带着盘子碗碟,全都挥向地上。
滚烫的汤全都泼到了她的胳膊上,连带着瓷盆的重量,滚烫又沉重地砸到她的胳膊上,她顿时痛得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痛觉中,没有注意到赵阿姨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喊着温国川,呻.吟示弱的声音与刚才的尖锐截然相反,“我的儿子,温国川,我们的儿子,我的肚子好痛。”
于是那一个迎头扇过来的巴掌,她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捂着烫到发痛的胳膊就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歪到旁边的墙上,脑袋重重的磕上去,嗡的一声响。
下一秒,她的头发被揪起来,扯着头皮,密密麻麻的疼。
头被迫地仰起来,痛觉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从来都用一副懦弱央求的语气让她退让的生父,此时竟然脸色恐怖如厉鬼,手青筋颤抖:“温雪宁,我好吃好喝把你养到十八岁,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半点我的优点都没遗传到,全随了你那狼心狗肺的妈!你非但不报答我的养育之恩,现在还想害死我的儿子,要是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看老子不打死你!”
她营养不良细瘦的身体被拎起来像小猫崽,耳边的谩骂像崩坏的电波,在她的脑内嗡嗡直响。
还有几分难以想象地颤抖,原来她那一向懦弱的爸爸也会动手,为了他终于能得到的儿子。
温国川来不及收拾她,把她丢开,急忙搀着赵阿姨回房间休息。
等头没有那么晕了,她才摇晃着扶着墙壁,走到厨房,打开冷水,冲洗着自己烫到发红的手臂。
一遍又一遍。
直到温度冷却,痛觉冰冷。
她拧上了水龙头,水流停止了,只有滴滴答答的水滴落下。
听到房间里出来的脚步声,那一刻心跳忽然停止,眼前晃过的是温国川刚才恐怖扭曲的脸,如果不是要先扶着赵阿姨休息,恐怕下一秒拳打脚踢真的会砸到她的身上。
温国川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厨房的玻璃窗上映着他的身影时,她的胳膊上也本能地爬满了恐惧的鸡皮疙瘩。
手臂上被汤盆砸中的痛觉还没有消失,冷水不能缓解颤抖,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胳膊往下流。
脚步声靠近了。
她下意识地从挂钩上取下来搟面杖,用另一只力量能够使用的手握住,偷偷藏在身后,转头看着温国川靠近的影子。
七八月的南城被暴晒在高温下,在全国各大城市的高温排名居高不下,人站在马路上仿佛会随时融化成泥。
在这样的高温里,为生活困苦奔波的人仍然抹把汗水就拼着命。
“373号单。”
外卖骑手一身汗水热气地冲进来,说着自己的单号。
温雪宁从桌上找到外卖递给他,骑手看了一眼没错就匆匆冲出门口,骑着车就赶着送去外卖。
而店里的单子还忙碌不停。
在这样的高温酷暑天,冷饮店的下午正是生意最忙碌的时候。
单子爆满,外卖一单接着一单,到店的客人也几乎挤满了不大的奶茶店。
一杯又一杯的奶茶,连去看每杯的配料都来不及,只能靠着烂熟于心,茶底、加料、封口,每一步都熟练得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手肘和关节因为无数次机械地摇晃而疼痛。
蹲下去拿奶茶杯时,膝盖痛到差点没法站起来。
缓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继续一杯又一杯的做着奶茶。
店里休息三班倒,这样机械地忙碌了两天后,终于得来了一个下午和晚上的休息。
她收拾好东西,打扫完奶茶店,换了衣服从打工的奶茶店里出来。
夏日的高温还没有下去。
即使已经是深夜十点,热气缭绕也能把街上的游人蒸干。
她这个时候才有空拿出手机。
一边往家走的路上,一边翻开微信,翻看一遍断断续续的聊天记录。
她加上的联系人不多,她整个高中都在埋头苦学,跟班上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同学的交集,因此毕业后连联系人都没加多少,只有几个班上人缘好喜欢交际的人礼貌性地跟她加了个好友。
会联系她的人,只有陆辞。
但是和陆辞的联系,也少之又少。
在高考完没多久,陆辞给她打电话的那天,她没有接到。
等结束后,她才回陆辞信息,那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她佯装冷静地问他什么事。
陆辞倒是没介意她怎么没接电话,直接有事说事,“出来唱歌。”
他发了个定位,是个歌厅。
他接着又说,“都是班上的人,还有陈叙,你都认识。”
她坐在社区居委会的调解室里,涂着身上的淤青和伤口,只能回他一句去不了。
陆辞没多问她原因,她无比庆幸着,陆辞并不是个刨根问底要探究隐私的人,如果她的难言之隐说不出口,他就不会再问下去。
于是整个暑假过去了,陆辞都不知道她的的暑假是怎么度过。
她在和温国川打到惊扰邻居报警,在社区居委会调解的那天,收拾好了自己的证件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陆辞曾经给她抓的娃娃,只这么一件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这个不能再回去的家。
她先是住在几十块一晚的廉价宾馆,花了两天找遍了价格合适的房子。
大多数房东都不愿意短租,最后是租到了一间和两对情侣合租的房间,因为许多人都不愿意和两对情侣合租,房东一直没有找到房客,所以短租也同意了。
然后她又开始了应聘和打工,赚着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早起,打工。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唯一被陆辞大概察觉到端倪,是高考结束后唯一和陆辞见面的那天。
回学校拍毕业照的那天,许多人都已经染成了各式各样的发色,穿着与高考前截然不同的漂亮裙子,浑身上下都是得以自由后快乐的象征。
她穿着一件旧的衣服,甚至穿了件长袖长裤,在一众漂亮短裙的女同学中,把自己裹得又土又严实。
身上的淤青和红肿还没好,长袖长裤才能够全都遮住。
带着有生以来最狼狈的身体,站在一群光彩朝气的同班同学里,那天是她最希望自己灰尘仆仆、毫无存在感,拍完毕业照,拿了毕业证就匆匆离开。
那天灰蒙蒙的细雨,她从班主任手里拿了毕业证,从拍合照的台阶下来,就打算这样从人群里无声无息地离开。
但是在跳下台阶的时候,陆辞叫住她。
还是那个熟悉的,带着几分笑意的语调,很自然地叫着:“温雪宁。”
她的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
像蛾虫望向光,想见他只是一个本能。
四周到处都是欢快的声音,兴高采烈说着高考完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玩,买了新手机新电脑,性能怎么样,上了什么段位,漂亮的裙子,新染的头发,过段时间要去哪里玩。
闹哄哄,朝气蓬勃。
他就站在那片最明亮的光和热里。
可是身上伤口肿痛,在阴郁湿热的天气里,闷在长袖长裤里痛得发痒。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回头去看陆辞,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脚步只在一瞬停顿后就继续往前走下去。
背对着身后的光和热,撑着伞挡着头顶的细雨,从人群中离开。
公交车站没有人,这个时间高一高二还在上课,而返校的高三都还在校内。
细雨稀疏,丝丝落下。
打了一会儿伞,感觉到外面的雨似乎并不大,她试着把伞挪开,然后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陆辞。
细雨蒙蒙的天空是灰色,他站在对面的奶茶店。
他侧身倚在点餐前台。
隔着马路和雨丝,她依稀记得,陆辞不喜欢甜食。
在陆辞要转过身的那一秒,她慌忙地把伞挪回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她握着伞柄等了很久,一切静得仿佛时间会因此静止,只有伞沿外飘着几缕轻飘飘的雨丝。
没多久,伞沿外出现少年白色的球鞋,再往上,小腿肌肉线条劲健。
递过来的手上,是刚刚对面那家奶茶店里的奶茶。
伞沿外,陆辞的声音:“热的。”
雨丝轻飘飘地划落,陆辞在下一秒把奶茶塞到她的手里,随之是他带着几分很轻地笑,说道:“这次不理人是因为什么。”
“温雪宁。”
她的手死死握着伞柄,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但还是没法把伞从自己面前挪动半分,没法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面前。
雨丝丝飘落,他还是站在她的面前。
隔着伞面,她不知道陆辞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直到公交车来之前,这么漫长的十多分钟,陆辞哪里也没有去,什么都没有说,一直静静站在她的面前。
像是某一个玉兰花开的夜晚,他沉默,她也什么都不说。
雨水滴滴答答的某一秒,陆辞再次开口:“你回家的车来了。”
她微微抬起伞沿往外看过去,路的尽头,亮着灯的公交车正在缓缓靠近。细雨蒙蒙,灯光在灰色里格外明亮。
她把伞低下,轻声说:“谢谢。”
“温雪宁。”他又一次开口。
雨静静地下。
他说:“录取结果出来了跟我说一声吧。”
她在伞下回应,“好。”
终于听到了她应声,陆辞有些好笑似的,很轻地笑了一下。
伞外,公交车已经到站了。
她拿出公交卡,低着头收伞匆匆上了公交车。
直到车启动,缓缓前行,她才微微抬起头,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头,看向车外。
如果尘埃落定前,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为什么是她连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勇气的那一面。
阴郁潮湿的雨天里,藏在衣服下的伤口肿痛发痒。
她望着窗外,想到很久以前,陆辞在灯下叫住她的名字,带着她去书店买参考书,她坐上公交车后,也是这样偷偷地看着窗外。
可是。
这一次,陆辞没有离开。
他还站在公交车站牌。
只是,他向后懒洋洋地靠着站牌,低头在看手机。
车已经越开越远,她向后的视线看着他越来越远。他终于从手机抬起了头,下一秒,她的手机震动。
陆辞给她发的信息,一笔转账。
他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说:“高考完了,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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