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坐而论道


    秦王先回了咸阳, 却将韩非与李斯留在轵道亭,让他们同张苍聊一聊再走。


    李斯仍然是他要重用的人,必须能跟上他新的想法。韩非是他治国根本的理论依靠, 也必须对新政有更多理解。


    荀子三徒, 便坐在了一起。


    张苍其实跟他们俩都不是很熟。李斯与韩非曾经同窗同读, 张苍年少, 他跟随荀子时,这两人都已经离开了。不过他这个人比较自来熟, 落座就笑嘻嘻地给两人敬酒, 口称“兄”而不称官职。


    “弟在这里做事, 还得兄长在朝廷中为我说话啊。”


    李斯举杯, “何用我多言。此处是大王亲自关照,只要你依从大王的意思,自然不会担忧。”


    张苍饮下一杯酒, 笑着按住了杯子:“韩兄评评理, 李兄将我从阳武唤来相助, 这时候还不与我说实话。”


    韩非:“啊?”


    李斯摆手, 告罪般地自罚了一杯, 向韩非解释:“我法家历来变法,不得善终者多。”


    韩非:“哦。”


    原来是说这个,他懂的。


    变法改革,难道不是各国国君的意志么, 可依然会不得善终啊。因为国君会死, 国君也会改变主意。李斯说此处大王亲自关照,显然是有点敷衍张苍了。


    张苍行事小心, 只是安排新粮播种,也没有真正分地, 没有触及任何人的利益,还不至于如何。但如果他不谨慎,引发朝中不满,秦王难道就一定要保他吗?


    但李斯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然我观大王心志如铁,既决定革新就不会半途而废,我等为大王奔走谋划,也自然不会为大王所弃。”


    张苍笑而不语,他不好反驳,但心里是不怎么信的。


    李斯:……


    其实他说的是心里话谁懂?


    韩非:“大、大、大……”


    李斯跟张苍都耐心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韩非:“……大王英明。”


    张苍:“嗯?”所以呢?


    李斯无语地起身。今日他们三人不以官职论尊卑,只叙同门之谊,所以年纪比他稍长的韩非坐了上首,现在他移席就案,递了自带的装订好的笔记本和石墨为芯的铅笔给韩非。


    求你了,别说了,写吧。


    张苍哈哈一笑,也移席过来,顺便令人给贵客再拿些纸来。


    韩非自己松了口气,他写字可比说话顺畅多了,铅笔最近也用惯了,当下刷刷一通写,交给两人看。


    张苍便读了出来:“矛盾,主要矛盾。大王所赠书中有所论述……”


    立刻被李斯打断:“大王曾令不可外泄。”


    “吾所言,可。”韩非简单的说道。


    秦王将书给他,本就是要他再结合当世再作一书。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他都向秦王禀报过。


    李斯这才点了点头,与张苍一起往下看。


    矛盾一词其实就出于《韩非子》,其文曰:“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莫之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勿能应也。”


    李斯与张苍作为韩非同门自然也读过,所以韩非稍作解释,他们很快理解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韩非便取回本子,继续写了一段给他们看,口中道:“以商、商君为例。”


    商君变法前,秦国的主要矛盾,是秦与外敌之矛盾。李斯与张苍既然在秦为官,自然知道秦国的历史。孝公继位之前,秦国已经不复春秋五霸之一的荣光,自秦厉共公之后,君位动荡,国力削弱,魏国趁机夺取河西之地。孝公之父献公数次东征也未能夺回,含恨而亡。


    孝公继位后虽对胡人有所斩获,却也被赵韩两国趁着继位之初国内不稳的机会联合攻打。当时战国形势初成,秦国地僻力弱,甚至被视为蛮夷,不能参与天下大势。


    什么是主要矛盾,就是当时若不变法,秦国只会越来越衰弱,甚至像那些小国一样被诸侯吞并的危机就在眼前。


    于是一切国内矛盾,都成为次要,被孝公强硬压制,而以变法强国为先。


    只等强秦之后,国内变法派与旧贵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新君虽然保留了新法,却要杀了商君,聊作安抚。现在在秦王心目中,统一是迟早的事,将来的主要矛盾就是秦国与六国之人的矛盾,一个不慎就有倾覆之危,故而变法又成为必行之事。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主持变法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明君能以铁腕镇压,而庸君无法给予臣子足够的支持,乃至明知不变的后果,也只能中途放手,坐看国势颓败。


    所以韩非才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王英明”。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不是为了吹捧君主,而是表明他赞同李斯的看法,当今秦王英明,几乎完美符合他在书中所设想的那种君主。所以只要秦王变法之心不变,就绝不会抛弃为王前驱的张苍。


    他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秦王的身体,不过秦王去年才加冠亲政,如此年轻,看着也很健康,要是这也担心得什么都不敢做,那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变什么法啊。


    张苍这才缓缓点头,觉得有理,放下一半心来。


    他跟李斯韩非不一样,并不完全算是法家人物,兴趣过于广泛,年纪也过于小了,甚至自己都还没有决定好精研哪一家学说走到底。现在让他跟法家弟子一样为变法不惜一死,他是不愿意的。


    就算接下轵道亭亭长一职,张苍想的也是实在不行就设法逃出秦国。逃不逃得掉另说,但一定不能在这里死挺着。


    秦王能坚定的支持就不一样了,就算要跑,也可以等秦王病重时再跑。嗣君往往会拿先王心腹开刀,那时是必须跑的。


    韩非却是这一阵学会了文字之后就看嬴政给他的纪录片,理念有了重大的改变。


    自然不是弃法从儒了,在他看来儒家那个废物理论至今没一个国家采用,本身根本不适合治国。后世那是什么儒家?孔子复活都不能承认的,那是偷了他们法家的一部分套了个儒皮!


    法家没有问题,只是没有与时俱进,用治理诸侯国的办法去治理一个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的大帝国,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捏合的大帝国,自然会出现问题。


    既然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之交,那当仁不让,就必须由他做这个法家承前启后的理论家。


    至于李斯,韩非很尊重李斯的,一起读书时一干同学中就彼此欣赏。但也不妨碍他认为李斯没有这个能力,只有自己才行。


    不过这些秘密都埋在心底。现在韩非出行都有一名哑仆和一名蒙氏子弟带侍卫相从,现在侍卫围在外面,哑仆也跪坐在门边,他们说什么,秦王都会知道。


    但韩非不在意,他知道那些秘密的份量。


    他又写了一段,推到李斯和张苍面前,却是说的当前之事。


    当前,秦王有并吞天下之心,主要矛盾乃是秦与六国之间的矛盾。但当一统之后呢?


    同样与王长谈过的李斯捋须颔首,指了指这段话,对张苍道:“天下归秦之后,六国宗室贵族失其身份,必然恨秦;秦国军功无处着落,百姓失了上进之道,亦有怨言。当前之法,仍是要变。”


    韩非却道:“六国之、之人,贵、士、民,何、何、何者重?”


    这是上次长谈时未提及的内容,李斯精神一振,知道这是韩非近来读书所得,打点起精神答道:“自是六国之贵为重。”


    张苍也道:“就算灭了六国,坑杀其精锐,摧折其王室,但也不可能将六国贵族一杀而尽。这些人有世代相传的财富和土地,有忠于他们的死士与部曲,有家传的学问与经验。若不加笼络,他们与秦为敌,到底也是麻烦。”


    韩非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亦韩国公子,深知六国之贵。六国既丧,秦国所予,可能与故国相比乎?”


    自是不能。


    又如何能不恨秦国呢?


    张苍陷入了思索。


    他和李斯都是“士”,对贵族当然不是没有揣测,但自然比不上韩非本人就是韩国诸公子之一更有心得体会。


    韩非学问比李斯还好,文笔亦佳,除了口吃之外没毛病,没政务经验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没做过。


    他为什么一直郁郁不乐,还不是因为韩国已经快完蛋了,韩王根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想振作也没本事振作,不会用他。而身为韩国公子的身份,又使他无法抛弃国家投奔他国。


    不然他早来秦国不好吗,就算口吃不方便主持政务,也能为王者师,受到秦王的礼遇与信赖,同样能一展所学。


    可想而知,韩亡之后,韩非是什么样的心情,对秦国又会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还是韩非,心中有更高远的目标。一般的贵公子呢,在故国天生就是人上人,有封地爵位的天生贵种。秦国再宽待,能给他们这些吗?


    哈哈,张苍还不知道,嬴政原本连自己儿子都打算无功则无爵,还能封他们?


    他们从秦国得到的,必然不如在故国所得到的,不可能无恨。


    “分封。”张苍缓缓吐出这个词。


    秦王并未与他详谈此事,这是李斯后来同他说的,但要他嘴巴严实不可外泄。现在他便立刻想到了。


    韩非微有怔忡,随即释然而笑。


    “贵不可恃,随王远封。留而不走,谈何故国之思。”


    他写了这一行字,李斯抬眼看了看韩非,目光一闪。


    这位同门师兄,虽然因为身份的原因,政治经验不足,于人事争斗上有些迟钝。但能写出《韩非子》令大王叫绝,能指导君王拿捏人心,其对人心的把握其实是绝对不差,甚至是敏锐的。


    这是韩非在大王提出将六国远封域外之后,进一步提出的策略。


    六国贵族这个整体根本不可能心服于秦。秦强盛时还好,稍有弊病,一定会有人不死心趁乱而起。就算平定也要重起战火。


    嬴政读史,知道历史上自己原本的策略是让利拉拢安抚这些所谓的六国之后。虽然也将一些大族强制迁离原地,加强了管控,但总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主。


    不说别的,使黔首自实田,真正的黔首能落到多少好处,他又难道是为了那些黔首吗?真正得到好处的,难道不是这些贵族之后吗?


    这些大贵族祖上从国君那里得封的土地,从此顺势转为了私有,他们依然拥有财富与势力。项梁就算避居到会稽,他依然是大秦太守的座上客,也依然有追随他的部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判断错误,这些六国之后确实是大秦的威胁,在很难杀尽的情况下,杀一部分而拉拢一部分,确实是他会做的选择。


    但这次他知道,这些人,不足以恃;这些人,拉拢无用。


    所以韩非建议,在将六国封地迁往域外的时候,可以很自然的让六王带走他们的重臣贵族。不愿意走的,既不忠君,不能与王共苦重立基业,王室当然要收回他们的封地,让他们在秦国做个真正的黔首。


    你既不忠君,以后就是想起事,也不必再打复国的旗号。


    收回你们封地和爵位的是你们的国君,而不是秦王。


    这是在诛心、断根。连李斯都觉得,他这位同门着实是很狠毒了。


    都是聪明人,说到这里自然都明白了,也不必再聊这个“贵”。于是张苍再问:“士为重?”


    这次韩非先点头,再摇头,没等他说,李斯先道:“考举。”


    现在张苍在轵道亭学室所用的,其实也算是一种考举。只不过针对的孩童过于幼小,考的内容过于浅薄,因而无人在意罢了。但是等这批孩童年纪渐长,张苍知道会不一样的。


    或者也不必等他们长大,麦收的翻倍使大王的威信更隆,他这个亭长说话也更管用,他会在轵道亭增设几个工坊,能识字会算数,通过考试的人才能来作工。


    一般百姓不愿意丢下田地来作工,但这不是每里之中都有无地之人么。等看到工坊开的工钱,他们自然就愿意了。


    以利诱之,这是韩非学说中很重要的一点。


    对百姓诱之以钱财,对士呢?


    诱之以地位。


    这点李斯就有心得了。不是为了富贵权势,他吃饱了撑的跑到秦国来。明知道秦相历来没什么好下场,他现为长史,得到大王将予他廷尉之职的承诺仍不满足,仍然想着将来做秦相,又是为什么。


    利之所在,到死才会后悔,既然还没死,那是拼死也要为之搏一搏的嘛。


    将来秦若是一统天下,将“贵”都送走,但大秦需要“士”的效力,那就以利诱之,用考举这种相对公平的方法,将民间游荡的“士”纳入大秦的体制。


    如此,六国之人就不会再成为大秦动荡的隐患了。


    李斯和张苍都以为到此为止了,但韩非却又道:“民、亦重。”


    李斯略一思索,问:“军功爵制?”


    这是上次谈过的问题。大秦如今就是一台战争机器,百姓为兵卒,闻战则喜。但是将来这百万大军要怎么用,拿什么赏,就是大问题了。


    韩非却摇头,慢慢吐字:“此仅、仅秦民,我、所、言、者、六、六国之民也。”


    再度提笔,却是将这些日子的思索毫不藏私的说与了两位同门。不是韩非单纯,而是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容易入朝为官,想收徒也不太好教……要让自己的学说用到实处,就要靠这两个同门了。


    纸上先落四字:徙木为信。


    仍是商君故事。李斯与张苍一看便懂,再琢磨先前所议——不错,商君变法为何要徙木为信,围观者、立信者,并非秦国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商君书中虽谈弱民愚民之术,但商君其实并未轻视“民”啊。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民”才是一国财富的根源,他才会着意研究如何去更好的控制“民”。


    但这种控制之术,到天下一统以后,或许就不是那么好用了。毕竟地方大了,中央对地方官吏不能像如今的一隅之地那样如臂使指,对百姓自然也无法像现在一样严密控制。


    在这种情况下,六国之民,怎样才能让他们成为秦民呢?


    依然是以利诱之。张苍击掌:“大王以一亭之地相试,就是想看一看,教育、考举、工坊、赏赐,一亭百姓得了好处生了惰心,可否还有为大王效死之心;想看一看,六国之民为了这样的生活,是否一心向秦,不再心怀故国。”


    少了军功的机会,但有了读书上进的途径,六国之“士”可以成为秦国新“贵”,六国之“民”也有机会成为秦国新“士”,这与军功爵制并行,或许就是破局的办法。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方便啊,不用他说那么多。韩非满意的颔首,心里还有一些想法,不过都是末节,不必这时候多说,时势变化,到时自然就会做了。


    比如军功爵制不能突然取消,立功的士卒总还得先将功劳兑现吧。给他们分的地从哪里来呢?


    关中是不能再分了,没那么多地可分的。但是六国贵族空出来的地,还有很多啊,那都是肥沃的熟地。也未必要他们亲自前去,大部分人不愿意远离家乡,那么可以在当地由官府组织耕种,固定发放钱粮即可。


    反正秦律一时也不会更改,一不小心爵位就丢了,秦人也习惯了。


    等律法缓和一些之后,新政带来的改变会抚平他们的不满之心,转而追求新的进身之阶。在韩非这样的法家大宗师来看,小民就算重要,也只是作为整体而言的重要,是可以拿来算计的事物,而不是值得尊重的具体的人——或者说其实对贵族与士族也是如此,没什么不能去审视和计算的。


    李斯想得就更具体了,他自信虽然自己只是廷尉不是丞相,但这些事情都会由他来落实。这些说起来其实与法家一向的主张有点背道而驰,但那天长谈,大王十分坦诚,与他们剖析了囊括天下后的难处。李斯现在的思路也转变了。


    其实过去百家学说都是从一国之地出发来考虑的。周礼虽是天下之礼,但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分封的诸国之间还有大片荒地呢,天子也不会直接治理那些封国,大伙都是各管各的。燕国被戎狄包围,史书上百年未载燕国之事,跟现在哪能一样。


    不止是法家,秦就是用任一家理论来治国,都得变,不变不行。


    毕竟是跟随荀子学习的人,李斯对儒家经典也不陌生。大王那日摒退左右与他和韩非密谈,提到一词让他们琢磨:外儒内法。


    韩非要做的,是著书立论,作为官方教材,以后在学室里作为士子必读之书,必考之经典来学习。当然,大王的要求不仅如此,李斯晓得韩非还另有任务,但那不是他能问的,大王似乎也不准备将其公开。


    至于李斯自己,就是要将秦律重新捋一遍,不必急在一时,但统一天下后,陆续要改的地方,他得心中有数,也要符合这“外儒内法”的道理。


    不能将百姓逼迫至怀念六国而反,也不能宽纵百姓生出惰性,其中分寸,还需要他经常与治理轵道亭的张苍交流,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法家的脸面要紧,就算吸收了儒家的道理,他跟韩非也不可能披上儒家的皮,所以就需要韩非好好动脑子,把儒家的理论吸收进来,运用起来。


    至于说他们的理论中有一点儒家的影子,那也很正常,根本都不需要向人解释的。


    他们的老师是谁?他们的老师是荀子啊,去世不久,当今公认的儒家大宗师。作为弟子,受到老师的影响难道不合理吗?


    非常合理。


    他们三人,同门学习时只李斯与韩非有交集,只不过一个韩国公子,一个上蔡小吏,虽说在荀子的一干弟子中他二人才学出众,自然相交,但身份有别,李斯既没有入韩之心,自然不会过于亲近。而张苍又是在李斯离开之后才追随了荀子,对两位出众的同门可谓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但现在,可以说三人已经被动绑定在一起,要为秦国大业而奔走了。


    不,李斯看着已经举杯互敬的另两人,心想又岂是为秦国大业,这是可比周公的事业与功名。要不是有的事情他确实不能分身,大王想做的事业又太宏大,他才不想分功于他们。


    “来,满饮此杯,共建功业!”他也热情地举杯痛饮——


    咸阳秦王宫中也在开宴。


    并非大宴,而是秦王去了一趟轵道亭,回来后突然起了兴致,在宫中设宴,请几位重臣饮宴。


    入秦游说却被秦王强留下来的魏缭,秦王亲政后信用的王绾与隗状,将军王翦蒙武,还有同样是近来颇受重用的冯去疾,都在。


    相邦吕不韦却不在。


    不过没人提到吕不韦,他虽未罢相,但明白人都知道,秦国又一轮循环要开始了,先王的重臣要给新王让路了。新王是英主,已经顺利掌握了朝政,将相邦迫入了死角。


    当然宴上也没谈什么正事,威势日重的大王言笑晏晏,甚至有几分亲切,问了各人家事,也提到自己膝下几位公子。让人不禁去惴测王意。不过在权相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秦王,心思也难猜的很,实在想不明白,也只能吃吃喝喝了。


    王绾看并没有上茶,先松了口气。去年开始,大王不知听谁谏言,设了茶典,不但让人在秦国采野茶,辟茶园,还派商贾去楚国买茶。


    采来之后炒制了在宫中饮用,又赐给群臣,说这是清肠胃、有益身体的好物。而少府工匠听说又在制造茶砖,准备卖给匈奴人。


    到底哪里好了,他只觉得苦。


    不过提神倒是有用,晚上不能碰,上午喝一杯浓茶,到晚上都精神抖擞。


    匈奴人需要提神吗?大王为什么会觉得匈奴愿意买这苦味的茶饮?


    说来大王自从那遇仙之后,还迁移了一批囚徒到巴蜀之地去种甘蔗。王绾当时反对过,但反对无用。他也把不准大王到底是遇见什么人了,有的主意不错,比如纸张和现在卖得极好的精盐,连齐国都反过来向秦国买盐了;有的主意如茶和种甘蔗,极不靠谱。当然,丰收的粮食绝对是好事,冲这个,就算要饮苦茶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王绾忽然自己怔了一下。他想起来,就是大王自称遇仙人指点后不久,宫中也曾经有过一次宴饮。在那次宴上,大王令人将小麦所制成的面食一一呈上,让他们品鉴。


    之后从咸阳到整个秦国,很快兴起了面食之风。尤其是带馅的饺子包子之类,和泡在汤料里的面条,在贵族高官之中几乎取代了粟而成为主食。


    对,就是这种感觉,得看看大王今天要请他们尝什么。


    不止王绾想到了,其他人也想到了,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不管爱不爱吃,就像茶饮一样,既然大王铁了心要大伙吃喝,那他们自然要紧紧跟上。岂不闻当年楚王好细腰的故事么。


    嬴政将各人表情看在眼底,声色未动。他学透了《韩非子》,对驭下很有几分心得,绝不让臣子随意揣测自己的心意。


    只是他对太官令还是有几分不满,快一年了,他点的菜还是没能完全复制,尝在嘴里味道不对,只好舍了。


    他也知道这是调料不全的缘故,但心中仍是不悦,每天盯着地球仪看的时间也更久了。


    王翦和蒙武是武将,食量颇大,看第一轮上菜仍是熟悉的菜品时也没有特意留肚子,君臣之间气氛也很融洽。先是大王提起六国形势,将军们纷纷表示既然大王亲政了朝政已稳,秦军也可以出动找个合适的国家夺几座城池,过几年就争取灭一国。


    接着隗状又为大王寿,称铁官今年的产量大增,官田泰半都用上了新农具,春耕的进度极为喜人。龙骨水车仅在咸阳附近就将数千亩旱地改造成水浇地,就算没用上大王拿回来的粮种也必将增产。


    在这般气氛中,炒菜端上来了。


    王翦捉了一只炒虾仁送到口中,并没觉得如何。味道自然不差,但是这种清淡口味并非时下风尚,更不是他这种好肉的武将所喜爱的口味。王绾与隗状的年纪偏大,同样口味重,虽说觉得算是鲜美,但……也就这样吧。


    反而是一道炒时蔬受到了欢迎。贵族肉吃得多不代表不吃菜,不吃菜得叫便秘给憋死。但现在的菜后世好些都又成了野菜,因为不好吃。后世驯化培养出更多更合口的蔬菜。


    更何况现在蔬菜的吃法,不是煮就是生拌,加上野菜的口感,嗯……反正在座的没几个爱吃的,往往只是在肉食里做个配菜一起入口。


    但这道菜入口脆嫩,用油炒出来也不那么寡淡,甚至嚼着还有一点点甜味。蒙武两筷子就吃掉一半,正琢磨用什么话来夸赞一下,就听大王说:“看来蒙卿喜爱此菜?”


    那这时就算不喜欢也要喜欢啊,何况蒙武确实觉得不错,便放下筷子拱手爽快回应:“臣确实喜爱。这便是少府在种的菜吗?若是种成了,臣请大王赐臣种子,臣令人种上一园。”


    “只拿种子有何用。”嬴政悠然笑道,“朕将菜谱赐卿。卿可知其中油脂从何而来?”


    “这……臣不知?”


    蒙武现在是真的惊讶了,炒菜油汪汪的,他自然以为是用了动物油脂。其他人也不免去看自己盘中的菜,回忆起来,似乎真的不是他们熟悉的油啊。


    这才是今天的戏肉。嬴政令人拿上小坛油让臣子们传看,一为菜籽所榨,一为大豆所榨,一为芝麻所榨,一为花生所榨,又一为葵花子所榨。大豆于他这时称为菽,而菽也分几种,嬴政便直接将常用于榨油的这种定为大豆,与后世一致。


    秦人的发祥地陇南可种油橄榄,但那需要时间;油棕更是需要南越以南的气候才能种植。这两样暂时不可用,不过炒菜用油本来也是豆油和菜油更合适,少府种出一些,等民间将高产的粮食渐渐普及后,就可以开始推广了。目前来说,豆油已经可以开始用了。


    这事竟然是魏缭这个兵家老者反应得最快,嗅过味道之后就轻咦一声,道:“这些作物可以榨油,以后军中士卒,或可在饮食中略用一二,可长气力。”


    当然不能敞开来吃,但是在水煮野菜里滴上几滴油也好。当然他也没想所有人都吃上,可以给一定级别的军官食用。


    王绾想到的更多,首先是租税怎么收,然后是官田大规模种起来收入就能增加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一年就能收一批,比辛辛苦苦养两年猪能弄出来的油脂可是划算多了。


    平民也能吃,就算吃得少,只要推广得当,就算比不上盐,但也会渐渐成为类似于盐那样的存在。


    大王是遇到上古圣贤了,肯定的!


    “秦当大兴,臣为大王贺!”他举杯高呼。


    嬴政端杯浅饮,心中还算满意。作为君王,植物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豆油更是有股腥气,不像他在梨村吃到的油,应该是技术不到家,让他很不喜欢。而且在后世见说古法榨油容易有什么致病的毒素,所以平时宫中他仍然不用这些植物油。


    但民间可以,反正也吃了上千年了。他也明白,现在平民的平均寿命,恐怕也等不到吃出来的毒素累积发病。


    他在宫宴上令人使用,自然是为了让重臣都明白他的决心,像茶饮一样,主动将油菜和其他油料作物也种起来,把炒菜也变成一种时尚。


    一统天下还需要十余年的时间。在这十余年里,秦人的田里会有翻倍的收成,饭菜里会有油水,能多攒几个鸡蛋去换针头线脑,子弟有为官做吏的希望。


    逐六国之贵,收六国之士,而这身为乱世柴薪的六国之民,就将成为秦国之民,成为他万世功业的基石。


    第32章 轵道亭大考


    王沐拿了十几个红薯放在篮中, 最上面又放了三个蛋,便牵上儿子的手往父母家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儿子最近识得的字。


    自从女儿考了第一之后, 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转机。虽说女儿离开了身边让她挂念, 但每次回来, 陈苇都很快活, 小脸明显有肉了,人也活泼话多, 总叽叽喳喳跟她讲些她已经听不太明白的事情。


    里典让她每个月去领钱粮, 告诉她这是女儿考了第一的奖赏,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 原来陈苇不是考了阳里第一,而是整个轵道亭第一。


    还有,原来读书好, 大王还会赏给钱粮, 王沐对儿子读书也就严格起来。陈耳五岁, 还没到能入学室的年纪, 王沐就自己跟侄子学字, 再回来教他。女儿回来的时候,就让女儿教自己。


    前阵子里典又说,成年人最好也习几个字,会算术, 以后有好处给他们。因着王沐家陈苇的例子在这里, 阳里人还是很积极的,只是学习不易, 成年人能坚持的不多,王沐也不知道现在还有谁在学。


    轻声问了儿子几个加减题, 母家已经到了。王沐在门口喊了一声,自己推门进去,正碰上嫂子迎出来,她顺势递过篮子,笑道:“我看家里没种红薯,我地里收了,就送一篮过来给阿父阿母尝尝。阿义呢,我问问他今天学什么了。”


    郑荣是东平里嫁过来的,性子爽朗,原先对这个常来蹭饭的小姑子就不错,现在看红薯上的蛋,笑容越发灿烂起来,接过来道:“先收着,刚用过饭,叫他们看见了现在就闹着要吃。阿义待会就要教他们了,你带阿耳一块学。”


    “哎。”王沐松开儿子的手,让他跟表兄弟玩去,自己跟着嫂子去帮忙,顺便聊聊家务事。


    郑荣絮叨着:“还是你家阿苇有本事。你看看阿义……你家的鸡以后给我几只。”


    “那自然,挑几只健壮的。”


    王沐嘴角不由上挑,这也是女儿挣回来的。亭长那里从咸阳领回来两车鸡分给各里,基本上被里典田典他们分了。就因为陈苇跟着亭长读书读得好,亭长在那车鸡运到的时候就叫人装了一公二母两只给她。


    本来王沐以为就是普通的鸡,没想到这鸡生蛋特别厉害,女儿回来跟她说要好好养,鸡雏以后要分给乡里,让大家都能攒蛋卖钱呢。


    她跟儿子两人在家,领到的鸡是少府已经养壮了的,隔两天生次蛋,稍微省一省,就攒出来了。


    不是她舍不得给儿子吃,而是过去总在兄嫂这里蹭饭,现在有余力了,直接还钱过于生份,那总得有所回报吧。


    郑荣把红薯先收起来,只拿了几个放一边,准备待会在灶灰里炕一炕,给孩子们分吃。都忙完了,她坐下来跟王沐感叹:“家里忙不过来,没种过的也不敢去种,哪知道这个红薯跟马铃薯能收那——么多!”


    王沐便说起从女儿那听来的事:“马铃薯晚一些时候补种也可以。阿苇听亭长说,要不是去年大王才得了圣贤指点,田典也还不会种,去年我们这的坡地上就该种一茬马铃薯才好。”


    “哎!”郑荣可惜得直拍腿。她家还算宽裕,但也只供得起一个孩子进学室,最近因为看到读书的好处,家里决定再送一个跟她家阿义学得出色的孩子去读书。就多这一个读书人,一家老小每餐都要少抓把粮,多舀勺水。恐怕要到今年粟收了,才能把亏空补起来。


    要是去年能种一茬马铃薯,那在黍饭麦饭里切上一个蒸熟,不就能吃饱了吗?


    “家里还有点用了水车都浇不上水的旱田,明年就种它了。你大兄种你那块地已经学会了,你晓得他能干,明年我搭把手,一准收拾出来。”


    轵道亭的地重新划分过,斤两也向后世看齐,正在秦国慢慢推动改变。嬴政可不耐烦每次都把后世的产量跟现在换算,他要更直观的看到产量区别,等穿过去的时候好拿数据去问专家。汪教授的微信号他一直存着,还特别加了个A放在最前面。


    现在他拿回来的马铃薯亩产差不多是五十年代的产量,一亩地千斤左右。但产量会逐年下降,他还在督促农官学着育种,先拿这些种几年,以后尽量还是由各地郡县的农官育种之后再换给当地农夫耕种为好。


    王沐跟郑荣不懂这些,她们就看到,那些不太好的地拿去种红薯跟马铃薯,用足肥料,半亩边角地种出来五百斤,能把人吓昏过去。


    王家的长孙王义开始教弟弟们识字算术了,王沐也过去跟着学,郑荣把红薯放进灶,准备孩子们下午吃,晚上还能省口饭。王沐喊她:“嫂子,你没事忙也来学吧。”


    “我学它做什么?”郑荣诧异,她看王沐学也只当她要教儿子呢。


    王沐却另有想法:“里典不是说了,让能学的都自己学着。我琢磨以后肯定有好处。就是你不学,也叫大兄学一学,我们女人学可能没用,男人学着肯定不吃亏。”


    “这样啊……”


    法家徙木立信的故事并不是白讲的。张苍在轵道亭发布新粮种,使用新的农业技术,奖励好学童子,到今年这个时候,已经将自己的信用和秦王的信用都立了起来。郑荣对里典宣称的话也不怀疑,只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王沐特别来再说一声,思想上总是没法太重视。


    但有了个八岁就给母亲和弟弟挣来钱粮补贴,跟随了不起的亭长学习,把全亭的男孩都压下去的女儿,王沐说话的份量就不一样了。


    郑荣就拿着针线活,跟王沐坐到一起,听自己儿子教弟弟们识字。女孩们有的也在听,不过毕竟小孩爱玩,不是特别早熟的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听一会就自己玩去了。


    学室里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并没有教经典,只教识字与算术。除了岁首和正常的休沐之外没有假,内容上得飞快。差不多一年时间,最早上学的大孩子已经学到后世三年级的内容了。郑荣哪听得懂,只有等儿子给更小的弟弟上新课的时候才算听出点滋味来:“不就是算帐么,用这许多话说。”


    王沐学得比她多些,告诉她:“现在烦些,学到后面就省事了。”


    她拿回母家的红薯很受她侄儿侄女的欢迎。


    这东西虽说吃多了反酸,但它甜啊,又饱腹。那天郑荣放灶里炕熟了几个,下午叫小孩来吃。一掰开,那香气就飘满了院子,金黄的瓤看起来特别有食欲。


    王义作为辛苦教学的长子长孙,分到了一整个,其他孩子两人分一个,都吃得嗷嗷的,最馋的把皮都吃了,其他人也是仔细用牙把红薯皮给刮得干干净净。


    可惜家里今年没种,王义就很积极的跑姑母家,教陈耳读书。姑母总会弄一个给他吃的。


    在被母亲揪着耳朵不许去丢人现眼的讨食吃之前,王义坐在姑母家的院子里,一边用牙刮着红薯皮上金黄的薯肉,一边感叹:“真好吃啊,我说城里人肯定都没吃过,阿母还骂我。我听阿苇说的呢,城里人真没吃过,除了官田种出来打粉用,就是我们轵道亭在种。”


    “阿苇说的?”


    王沐停了针线,有些好奇地问。陈苇虽然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说,但总有小孩觉得不重要不相干的事,跟同辈兄弟姊妹聊天时才谈起也很正常。


    王义年纪比较大,虽然成绩一般,但坐得住,理解力也比七八岁的小孩强。现在十三岁,已经升到第三级,后面听说还要开新班,他可能也能升。陈苇现在更爱和他玩,用她的话说,阿义兄长才听得懂她说什么。


    别处没种红薯的事也是她从张苍那听来,跟王义说的,王义便又同姑母讲:“亭长说先叫我们种,看看平民家里头储存起来有没有难处,种起来有没有问题。明年后年,别的地方才会种哩。”


    “这样啊。”王沐继续缝补衣服,就听侄子继续说:“姑母,你为啥不拿红薯去市里卖。亭长不是讲了吗,我们亭行新政,拿自家出产去卖不犯法。红薯这么甜,外面的小孩肯定也愿意买呀。”


    “这……”王沐一不小心被扎着了手,将手指放嘴里抿了抿,她摇了摇头,“人家都不认识,怎么卖。”


    “炕熟了这么香,不认识怎么了。”王义还来劲了,“我们家在县城不是有亲戚吗,去借个灶弄熟了,拿被子包着去卖呀。”


    王沐……王沐真的心动了。


    陈苇在岁首将至时从张苍处回家,吃惊地看到弟弟换了一身新衣,而母亲又拿了一套新衣叫她试穿,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阿母,亭里给的钱粮增加了吗?”她疑惑的问。原来给的钱粮只能说可以让母亲不用劳作就能带着弟弟吃饱,母亲还是精打细算的,年底也穿不上新衣呀。


    王沐笑着在女儿身上比划过,满意地看到女儿长高了,自己缝起来的衣袖裤角要往下再放一点。她一边将新衣收起,一边道:“等会说,先吃点东西。”


    便到灶上拿了一个红薯,一根玉米。


    陈苇没吃红薯,刚收的时候吃多了,现在有点不爱吃,玉米是新下来没多久的,特别香,她啃得很起劲,缺牙都不妨碍。


    王沐看了一眼在沙坑写字的儿子,回来跟女儿讲起自己最近做的事业。


    “家里那块地不是种粮食种不好么,今年就种了红薯。收的时候你舅舅吓坏了,扒了两窝就跑来家喊我去看。”王沐想起当时的情景都好笑。


    “收得太多吃不完,我也愁,还是你舅家的阿义说了一句,我就试试拿去县里卖,哪晓得真的卖光了。”


    县里有个远亲,但跟王家走动还蛮多。王沐请兄长去说了一声,到人家去借灶一用。


    结果那香的,她请了亲戚家的小孩吃一个,小孩分食着跟邻居炫耀,她还没鼓起勇气去“市”中售卖呢,背去的十几个红薯就叫那一里的人买光了。


    不光穷人家买,连大户家也来买。实在是没有吃过,第一次吃都觉得十分香甜,是好东西。


    后来就跟亲戚说定了,她借牛车运一筐去,亲戚拿些钱,替她做熟了卖,钱少挣一点,却免了她抛头露面的。


    “最近玉米收了,里典去亭长那学了回来,教大伙磨成粉吃。我又拿了些煮了卖,也不错。”


    后来买的人其实不是为那口吃的,是买去种了,这才把她吃不完的红薯都买完了。


    所以她才有钱在年底给一家三口都扯布做了新衣。


    “阿母,你跟大舅说,一定要好好识字。亭长那里有好生计传授,但只给大考排名在前的人。我看里典反复宣扬,用心的人还是少,亭长都有些生气了。”


    “都要下地,一年忙到头,就是想学也抽不出身啊。”王沐也很无奈,“你大舅已经算是用心的。”


    陈苇还是个孩子,过了年才九岁,提醒到这里是她仅能做的事了,不一会自己都抛到了脑后,高高兴兴地看母亲给她改新衣。


    张苍就没她这么轻松了。对轵道亭的情况患得患失,又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


    其实情况一点都不差,今年的气候还可以,轵道亭又优先打造了筒车,甚至还有一处装了大型的龙骨水车,把至少三分之一的旱地都改造成水浇地了。


    种子又好,今年光是小麦的产量就翻了倍,刚收的水稻产量也统计出来了,同样翻倍。少数人试种的新作物玉米虽然是粗粮,但产量也不差,反正是多种的一季,简直跟白捡的一样。


    但同样的,因为多了一季农事,不管是无地庸耕的贫民,还是家中有田地的中等人家,今年就没有闲的时候。这不,到十月岁首了,还在为种冬小麦而在地里忙呢。


    所以有心无力啊,他也看到农家汉子们在地头拿树枝划拉着写字,但能坚持下来的太少了。


    张苍原本准备吸收无地贫民到工坊干活,并用这个条件鼓励他们学会识字。现在一看,这还真不行,只能调整,把“利”给提高了。


    秦王政十年平稳地过去了。


    原本应该悠闲下来的岁首之月,轵道亭的农人埋首田中忙得直不起腰,而咸阳城中也发生了数件大事。


    先是秦相吕不韦终于罢相了。


    对他而言,有种靴子终于落地,利剑终于刺下来的解脱感。但一瞬间的解脱感之后,吕不韦又对前途产生了茫然和恐惧。


    他会是像一些秦相那样退出风波中心,回到封地寂寞无名的死去;还是像一些秦相那样,罢相只是第一步,最终是送了性命?


    想到这次罢相的直接罪名,吕不韦很难骗自己安心。那是跟太后有关的嫪毐叛乱事件,那个胆大包天把他都吓到的假宦官,可是他给太后送进宫的啊。


    去年就成了丞相长史,这一年中实际上已经将他相府事务拢了不少在手中的李斯来见他时,吕不韦已经饮了三壶酒。不过他少年从商,宴饮惯了,并无醉意,整了整衣襟就令人延请这位现还是长史,但很快就会是廷尉的前舍人。


    李斯的脚步轻快,吕不韦看着他,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是成功带嬴异人逃回秦国,并且帮助他改名子楚,成为安国君嗣子的自己。


    吕不韦突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斯说话:“秦相难为,悔乎?不悔也。”


    李斯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能共情,只行礼入座,对吕不韦直接道:“君侯,斯今日前来,是转告大王之语。”


    吕不韦眼神微亮,本倚在案上自饮,此时也端正坐好,便是一揖:“大王何言?”


    “大王有言,文信侯有功于秦。”


    一刹那,吕不韦几乎软在案上,只想着:活了!


    他紧盯着李斯,就怕他冒出一个字,“然……”


    李斯没有转折,也没有卖弄口舌,中规中矩地转告了秦王的话。


    嬴政对李斯说得很直白,吕不韦为相多年,对已经亲政的他不利。但吕不韦也确实有功于秦,他不想秦国重复新王夺政旧臣死的套路,所以要吕不韦知趣一点。


    留在咸阳便于控制,若是交游往来不绝,秦国就容不得他了。闭门谢客,安然养老,秦王不介意多养一位老臣。


    留他在咸阳?吕不韦真的安心了。放他回封地,他反要害怕下一步的动作,留在秦王的眼皮底下,得了这样清楚的交代,他再作死就是真的自己找死了。


    这个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一死的吕不韦倒是后怕了起来,眼中濡出了泪,就在李斯面前伏身下拜,口称君上恩德,罪臣敢不从命。


    只是李斯告辞离开时,恢复了几分神采的吕不韦叫住了他,问道:“这是大王当面对你所言,令你转告于吾吗?”


    李斯不解其意,应道:“正是如此。”


    “哦……”吕不韦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斯,意味深长地道,“李斯啊,汝亦当记住君上今日此语。”


    李斯:?


    吕不韦却不说了,送客,回府闭门足不出府,以保身家。他猜出了李斯必当大用,也猜出了秦王这番话的用意。


    对他只是顺带,这是对李斯说的,也是对以后的秦相所说。


    他没有想到秦王竟然有这样的心胸,为了将来秦国权力交接的稳定,就这样放过了他。秦国当大兴啊,吕不韦感慨,这样的心胸,才应为天下之主。


    在此之后,韩国以郑国渠疲秦的计策暴露,朝中上下愤愤之时,秦王却十分淡定,言道此渠于秦有利无害,郑国有功无过,韩王当谢罪于秦,却不必牵连郑国。


    朝中有人因此事提出六国客卿或为他国之谍,当尽驱逐之。嬴政自然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不过想到李斯留下的名篇,还是把李斯叫过去,让他写文驳斥一二。


    嗯,他这一朝本来就没留下什么文学名篇,再少了这个,更是显得大秦过于朴质无华了。


    而轵道亭这里,又翻过一年,除去有子弟在军中的人家对此挂心之外,众人更关注的是学室组织的对成年人的大考。


    亭长张苍则拿着各里上报的成绩排名哭笑不得,无语问苍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妇人来考,还占了前面的名次啊!”


    轵道亭的成人考试出现了意外,可能某种程度上是如今九岁的陈苇带来的蝴蝶效应。


    嬴政每次看张苍送来的报告上附带的这女孩的成绩时,都再次确定自己“受命于天”。这么个小地方,他只是在这里试行一些政策,培养一些以后准备用于全国的人才,以此向众臣和六国之士传达自己的意志,却能捞到一个可以确定为天才的人物。


    陈苇当初报考的是初级班,因为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想稳妥的争得一个名额。而且她也不知道女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出路,有这个想法,确实是很朴素的想不要钱的学过来教给自己小弟。然后才是她自己真的私下里觉得很有意思,很想学。


    然后跟着张苍,张苍给她的学习任务就重得多了,但她也跟得上。不过一年时间,她当时学到大概三年级的水平,现在却已经学到初中了。


    张苍也是个没数的,自己做着嬴政给的奥数题觉得好玩,就拿来给没学过的小孩子做。陈苇咬着笔杆还真就做出来了。


    就因为有这个聪明的女儿,王沐家里得到了钱粮,她自己也开始向侄子学习,又劝嫂子也来学。有陈苇做例子,有张苍允诺的“利”作诱饵,轵道亭各家的女人多少都跟子侄辈学几个字,又学一点加减乘除。


    就出现这个结果了。男主外,下田出大力的毕竟还是男人多。只要不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地一边雇着庸耕,一边还是要家里的男人去干活。妇人忙家务时不得闲,纺织女工的时候,若是真有心,旁边放几个字看着,手上做熟了活可以一心二用,脑子里想着,倒还能记住一点。


    张苍拿到的成绩惨不忍睹。这次大考他排除了亭中的大户,于是收上来的卷子,那个字能看懂的就算是学得不错的了,错别字连篇累牍,算术十题错八题的不在少数。


    在这种大家都很烂的情况下,不那么烂的里头,竟然有一半都是妇人女子。


    张苍也不敢作主了,把这件事上报,先送到了李斯那里,然后送到了秦王案上。


    嬴政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他在后世那个村子里头见到的人,大部分是半文盲,小一辈的孩子里,男孩可能因为家里宠爱又有倚仗,加上心理成熟得晚,在小学时成绩都比较一般。


    大一点的孩子里呢,懂事的女生知道自己不学就没有出路,会特别刻苦,所以拔尖的那批学生里,女孩也不比男孩差。


    二三十岁的人里头,就那村子,他见过的最出色的大概就是刘敏了,甚至在交谈时让他不自觉的摆出了求贤问政的尊重态度。这个小小的村书记,如果是男子又能带回来,他甚至可以委以丞相之职。


    所以嬴政已经承认了,女子体力虽不如男,但头脑并不逊色。只是以他这个时代而言,他也没打算放开对女子的限制,只打算对特别的天才网开一面。


    看了后世书后,嬴政对以后的发展也很淡定。他放开这个口子,推行工业化之后,迟早有一天限制不住,但那是后人的事了,后世的情势自然匹配后世的制度,跟他关系不大。


    看到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他也有点好笑,好在只是小事,这些妇人们得了好处也是用在自家,不会引起什么争论,他便让李斯转告张苍,以信诺为重,将奖励发下去。


    郑荣被里典叫去的时候人就麻爪了,好在还有小姑子王沐被一起叫去。里典心里还挺羡慕,但他是小吏,被排除在这次的大考之外了。


    他对这两个幸运的妇人有几分嫉妒,但他也晓得轵道亭是咸阳都盯着的地方,不敢造次,四平八稳地交代了事情,问她们:“本事白教给你们,但这磨是要花钱的。亭长有言,可以先赊着,若是不想做了,把磨还回来就好。”


    那就还是不用花钱。郑荣放了一半心,又听里典说:“本来两家合伙还有几分烦难,正好你们姑嫂分列前二,就不必相争了吧?王氏你家没有男人,还得郑氏家中出力。但你考得第一,本又可多分一成,所以你得四成,郑氏得六成。郑氏回去商量好了,若无异议,叫你家男人一起来定契。”


    “哎……哎!”郑荣没完全听明白,赶紧先应下了。


    其实这事只关乎她俩,但里典身为基层小吏,深知这破事要不叫家里男人来做主,将来闹起来,烦的还是他。有的里考得前几的是男人,就不用担心这事。有的里比他还烦,得到奖励的妇人与其他人不是一家,为这分成的事虽然不敢吵到官吏面前,私下里必然有纠纷,一个不好将来就会出事。


    他知道王氏这一家的情况,王沐的兄嫂跟这个妹妹关系颇好,一向疼惜,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果然,王沐的大兄王林很痛快的过来定了契,顺便用牛车把石磨拉回去了。亭长则派了人过来,教王沐和郑荣学一门傍身之技。


    她两家将要合开一个豆腐坊,这是他们阳里拿到的奖励。


    类似的还有一里由两名优胜者合伙开了榨油坊。


    东平里分到的奖励更复杂一些,他们那将要开一个纸坊,但纸坊的八成收入都属于少府,只两成再由获前两名的人来分。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到纸坊作活,也另有收入。


    家中无地也没有一技之长的郑牛愿意,家中境况还不错的郑方不愿意,他觉得白拿钱,自己还能种自家的地,挺好的,不想去做工匠。


    其他几个里就更复杂一点了。少府在这里开了一个玻璃窑,这个利润太高,几里的人合起来都不给他们分一成。


    烧玻璃需要碱,嬴政跟刘彻都查了许久的资料,在网上也问了不少人,知道用化学合成的方法弄出纯碱,现在基本上就是做梦,他们只能用天然碱制作。


    说来也巧,秦国在昭襄王的时候从楚国抢来一片土地,如今是秦国的南阳郡。这天然碱的产区要么在北方盐碱带,要么在高原盐碱区,不要说如今不属秦国所有,就是刘彻都望之兴叹,很难去开发。但正是这南阳郡,后世称为桐柏县的地方,恰恰也是一个大产区。


    刚查到这个资料的时候,两人很是高兴了一回,只是再往后看,才意识到这个天然碱的开采难度不是他们能解决的。最后只能回到交易的路子上,向草原上生活的匈奴部落开出条件,让他们运来天然碱。想要用上这个大矿区,除非从后世买机器。


    不过别的就好办一些,秦国也盛产所需的煤,少府的尚方令带着人从前年忙到去年,嬴政带回来的厚厚的资料都快翻烂了,总算让他们成功烧出了玻璃器。嬴政便让少府在轵道亭开一个工坊,拿出部分收益鼓励人向学。


    他心里也有数,进度慢也就罢了,如果能如他所愿加快进度的话,一些工厂开起来的规模可不比这种小工坊,工人如果都是文盲,培训上工都很麻烦。轵道亭是他的试验地,也是他向秦国上下吹风的窗口。连少府的收益都能拿出来鼓励向学,有心人都应该知道,秦国的政策在缓慢地转向了。


    这也是他从后世学来的道理之一:有时候需要雷霆一击,让你的敌人没反应过来便完成布局;有时候却可以以点带面,让官吏知道你的意志所在,缓冲之后慢慢掉头。


    现在秦国需要的不是急转弯,而是这样的缓冲。


    第33章 张氏子田氏王及秦宫的教育


    秦王政十一年。


    燕赵相攻, 秦国得利,趁机夺了赵国九座城池,将漳水流域据为己有。


    韩国暂安, 韩王安因为疲秦计的缘故又卑辞向秦国请罪过一回, 现在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心态, 吃得下睡得着, 得了秦王的赏赐,还拿来与众臣同赏。


    若是刘彻见了, 定会用新学的词给他评上一句:躺平摆烂。


    王摆烂了, 新郑里上上下下的臣子自然也跟着摆烂, 一时间醉生梦死, 连酒水都多卖了许多。


    还清醒着人便因此而格外痛苦着了。


    前韩国相张平的儿子张良就是这少数清醒而又痛苦着的人之一。


    父亲张平已经去世十多年,张良又年轻不曾入朝,张氏虽还是名门贵族, 但在新郑已经失去了权柄。张良没有见到韩王拿出与众臣同赏的秦国精美玻璃器与瓷器, 他在自家楼阁间把玩的, 乃是商人从秦国买来贩卖的书籍。


    有三个荀子的门生在那里, 尽管有两个都偏了法家一脉, 但出于尊师之道,他们还是先将荀子的著作整理出来仔细校对,然后给印制了出来。


    还不是木版,是铜活字。虽说从全天下来看, 没有足够的识字匠人使用活字印刷。但仅就咸阳, 仅就少府可以使唤的人手来说,找几个沦为隶臣的识字者来排版, 也不是什么难事。


    嬴政把资料图样给了尚方,尚方在铸铜活字的同时研制出了合适的油墨, 因为一时来不及铸许多,于是优先就着《荀子》需要的字数给铸了一批,一口气就给印出了五千套。


    李斯跟韩非一起出钱买下了一半,叫商人带到新郑和齐国稷下学宫分赠。另一半被秦国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则被商人买走,准备到处售卖着试试,毕竟与时下的竹简文书比起来,这一套书便宜太多了,应该有许多士子会愿意购买。


    张良手上拿的,就是韩非让人带到新郑指名送给他的书。


    也不是嬴政跟韩非说过什么,而是韩非作为学术大家、韩国诸公子之一,对这个五世相韩的张氏子有所耳闻,听说过张氏子虽未入朝却聪明颖悟的名声。


    既然又是名门,自己又聪明,韩非的赠书名单自然就有他一个了。


    见兄长久久不语,张良之弟轻声道:“韩非枉为韩公子,出使韩国竟一去不回,又为秦国助长声势,着实可恶。兄长莫要为他生气了。”


    张良回过神,将书放在案上,叹道:“韩非有才,王上却不能用,奔走他国也是寻常。何况派他出使而不令回,本就是王上畏惧秦国的结果,又怎么能怪他呢。”


    他拍了一下桌案,怒气勃发:“韩国不是没有人才,王上不能用,一再对秦国退让,乃至如今几乎沦为秦国臣属,简直……”


    到底不能对国君口出恶言,张良咽下这口气,恨得磨牙。他的弟弟低头看自己手,心想兄长这脾气真不能入朝为官,别看兄弟俩都体弱,但他自己体弱而脾气温和,兄长却是气性大,真怕入朝后一言不合抄东西砸人。


    就听兄长像是忍了半天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似的骂着:“秦王一向欺辱韩国,如今赐下玩赏之物,王上竟然不以为耻,还召群臣同赏,这岂是一国之君的模样!”


    嗯,兄长若在朝中,恐怕会走上前去,将那据说堪为珍宝的瓷器与玻璃器高高举起,一把砸碎,然后说出一番可入《春秋》的凛然谏言来。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张迁暗暗叹气,国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难道是王上愿意这样屈辱吗?离秦这么近,疆土是这样窄小,周围强国环立。打又打不过,用了疲秦计拖延了一段时间,反而让秦国更强盛了。此时再振作也没有什么用,大王还能如何。


    他捂着嘴咳嗽起来,张良起身给他顺气,等他平复下来,才回到位上,抚摸着那卷《荀子》,再度叹息:“过去只说秦国地近蛮夷,乃野蛮无文之邦。如今有了这个,秦国文治也将大兴了。”


    尚方的印书作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排版印刷一应活计用的都是隶臣。对外也不说是印出来的书,就算从书籍文字与印章的相似处猜到,也想不到铜活字这种大手笔,更不知道纸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良就猜到了这大概是雕刻出木版,将无数文字如印章那样反刻在版上,然后用墨印出来的结果。但他找木匠弄了一个小版在帛上试验,发现问题很多,墨都晕开了,印出来也模糊,不像这样清晰。何况用帛那得多贵啊,卖不到这个便宜的价。


    而且木版容易损坏,以他听说的这批书籍的数量,似乎不太像是这样印出来的;以书籍的价格来看,这种纸张必然也非常便宜。而这样便宜的纸,只有易损坏这个缺点。但是如果价格真像他猜的这样低廉,从此书籍能大量印刷的话,易损算什么缺点呢?损坏了再买一本就是了,不用担心先贤的文字失传,因为市面上到处都在售买。


    其实这时的纸颜色不是洁白,还有些发黄,是工匠刚开始制作,工艺不到家的缘故。只是张良并没有将此当作缺点——竹简难道是雪白的么,开玩笑了。


    张迁又咳了几声,接着道:“何止是书籍,近来商贾从秦国贩卖之物多了不少,家中吃的盐如今都是秦国产的精盐,今年又多了霜糖,家家争买,货到即空。连久享盐利的齐国都来买秦盐,也不知秦国换得多少钱粮,明年又要化作攻打哪一国的军备。”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张良将《荀子》放回书架,让弟弟回去休息,自己抽出一卷兵书阅读。也许已经太晚了,也许不等他学成就要亡国,但他无法什么也不做,像韩王那样醉生梦死得过且过——


    齐国,临淄。


    齐王建并没有像末日将临般的韩王安那样颓废。前半生由母亲执政,后半生听舅舅作主的齐王,年近五十了,实际上还是没有太多政治上的主见。


    前几年他曾经入秦见过秦王,秦国并没有像对待楚王那样将他扣留,待他也算礼遇,他便松了口气,觉得现在这个年轻的秦王比那位老不死的昭襄王和善多了。


    韩国虽然危险,但那是因为它离秦太近,本也是诸大国中最不成气候的一国。赵国与魏国不是还存在吗,就算被占了些土地又怎样呢?几百年了,就算称霸一时的郑国也被灭国,但大国总还是比较安全的。


    齐国曾经只剩两城也能复国。赵国曾经被逼近邯郸,也最终使秦国吐出了先前吞没的土地。楚国尽管一再迁都,但不是还有那么大的疆域么。


    齐国离秦国有那~~~么远,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所以齐王建还是认认真真上他的朝,听他舅舅的话治国,回后宫正常的享乐。可能将来会亡国吧,但那也是子孙后代的事情了。


    他只在得知稷下学宫走了不少人时有点不开心,问:“是寡人怠慢了他们吗?为何要离开。”


    后胜笑道:“是因为秦国用纸张新做了书,乃是《荀子》,荀卿的门生买了上千册让人运到临淄,在稷下四处发放。别家不说,儒家其余几脉都被荀子痛骂过,哪里受得了。”


    齐王也是读过书的,一想到荀子骂人的风格,顿时乐了,与舅舅笑了一阵才继续聊下去。


    “所以他们也去秦国,将书稿带去,请秦王出书吗?”


    “必是如此了。王上不必为此烦心,秦国文治不兴,只用法家之人,他们去了,最终还是要带着书回稷下。”


    “不错,天下有哪一处,能与我齐国稷下相比。”齐王建颇为自得的笑着,用新制得的桂花糕,蘸着白糖吃了一口——


    “齐。”


    随着嬴政手指处,七岁的扶苏准确地报出国名。


    紧跟在他后面,不用父亲点名,四到七岁的四位公子和三位公主坐得端正,小手放在腿面上用力攥着,同样迅速地一一报出父亲所指处的国名。


    扶苏才松出口气,又轮到他了。


    这回不是六国之地,嬴政手指向遥远的另一处,扶苏背绷得直挺挺的,大声道:“身毒!”


    下面轮到二弟,但扶苏也看着,检查自己认不认识父亲拿出来的这幅国名空白,专用来教他们兄弟所用的地图。


    一连问了五轮,从国名问到山川水文,嬴政才停下,还算满意地让人收起了地图。


    文书和数算都有专门的老师教授,数算还有张苍特意给他们出试卷考核,嬴政不在那些上面费心,只这暂时不外泄的天下地理,他会亲自教导儿女们。


    除了七岁的扶苏勉强算是个大点的孩子,其他人还小,嬴政也没有强求更多,又问了一些地理知识就放过他们了。


    扶苏率兄弟和妹妹们拜别,退出殿外,又走出一段距离,神色这才轻松下来。


    嬴阴嫚与大兄年纪最相近,小步趋前问扶苏:“大兄,我能去你那里玩吗?”


    “自是可以。”


    这一说,三个公主全都要去,弟弟中也有两人要去,只有两个四岁的小弟弟要回自己母亲身边,催着宫人快走。


    扶苏的年纪虽小,但在母亲的宫室内已经有属于自己管理的宫人和地方了。他带着弟妹们回宫,俨然主人作派,见过母亲后,便带人回到自己起居处,令人布席招待。


    阴嫚只比他小半岁,心智亦早熟,此时并没有心思吃喝,坐下不久就欠身问扶苏:“大兄,父亲为什么让我们姊妹与你们一起入学?”


    扶苏哪知道,迟疑着重复起父亲的话:“父亲不是说,以后大秦必将一统天下,到时逐诸侯西去,也不能将其地尽放于诸侯。我等兄弟要为国镇守边疆,你等则要封为女君,与诸侯杂处,在蛮夷间立国。”


    阴嫚还没说话,两个小一点的公主此前就听母亲一知半解地在一起为这事哭泣诉苦,这时又从长兄这里听到这么确定的话,一下就吓哭了起来。


    “我不要去蛮夷那里,阿母说蛮夷吃生食,不穿衣服,连房屋也没有,还住在帐篷里。”


    阴嫚还好,绷住了没哭,但小脸也白了,眼巴巴地看着大兄,仿佛希望扶苏能去替她们求情,不用让她们去那样遥远可怕的地方。


    而且她们根本没有理解封为女君的意思,她们的母亲也没有理解,因为这种事或许上古时有,但她们所熟知的历史里已经少见了。


    女儿们还小,六国也没有尽灭,嬴政没有详说,只漏了点口风,还是因为他要让女儿与儿子一起接受教育才说了些话。


    结果传来传去,生了公主的后妃们互相诉说,都以为女儿要远嫁给真正的蛮夷,来为秦国笼络他们。


    她们也不知道嬴政所构想的未来,只隐约知道大王有远方的地图,那是一个比匈奴还要遥远的地方。于是对匈奴的了解加上她们的想象,勾画出一个比匈奴还野蛮原始的所在来。


    扶苏张口结舌,不由得都苦笑了:“阴嫚,她们不知,你与我一起学习,难道也不知道吗?父亲想让你们去的身毒或西域之西的地方,难道是那样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吗?”


    “我知不是,但父亲不许外泄,我不敢多说。”


    年纪稍小的公主现在只记地名,知道天下是这样便好。阴嫚与扶苏年纪相仿,一起学到了更详细的地理人文知识,但她仍然害怕。


    因为即使那个地方也有悠久的历史,并非不开化之地,但她学习的知识里也说了,身毒多热病瘟疫,天气炎热难耐,秦人去了容易水土不服而死。西域往西似乎稍好,但天气干旱多沙漠,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百姓连语言都不与他们相通,叫她去那样的地方,她当然害怕。而且她也觉得是让她嫁过去,她小声对扶苏道:“大兄将来能不能向父亲求情,让我们嫁与诸侯为君夫人,莫与当地蛮夷之主联姻。”


    两个更小的公主连连点头。如果长姊嫁去做君夫人,她们可以作为媵陪着长姊一起去,就不用嫁给蛮夷之君,陪他们茹毛饮血了。


    诸侯被大秦赶到蛮夷的地方,但那也是诸侯国君啊,生活总还是会像在故国时一样吧。到那时有姊妹陪媵,带去宫人与隶臣妾,作为大国公主一起生活在小国某个诸侯王的宫殿中,地位是超然的,起居饮食与熟悉的人都和在秦国一样,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阴嫚已经在想陪媵的事了,这事她们不陌生。他们这些排行在前的公子和公主,母亲是楚女和韩女居多。因为嬴政那时还没有亲政,华阳太后并不干政,但很自然地安排楚女进入他的后宫。而他的亲祖母夏太后又是韩人,当然也会希望他生下有着韩人血脉的孩子。这件事在他父亲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只是父亲去得太早,于是太后们又安排到了他这里。


    嬴政当然不介意后宫这点小事,亲政后才慢慢排除楚人在秦国高层的影响。这些年幼的公子与公主们对此并无所觉,倒是从各自的母亲那里,知道了许多关于远嫁异国的故事。尤其是最近,她们闲着无事,除了希望这事不成真之外,就是从各自的亲近关系来讨论她们的女儿,是不是能嫁到一起去,既是作伴,也是抱团。


    阴嫚灌了一耳朵这些话,并不觉得母亲能改变父亲的意图,就只盼望真的能和姊妹一起去个诸侯国。不过同姓陪媵?除了姊妹们,秦国好像只有赵国是同姓,她可不想与赵女在一起。


    扶苏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父亲的意思,但他隐隐觉得父亲好像不是叫她们嫁人的意思,不然为什么要与他一同学习?


    不过妹妹求到了面前,他就先答应了下来。


    “好。”


    阴嫚稍稍安心了一点。扶苏是长子,不出意外就是储君,父亲总会听一点大兄的意见吧。


    两位公子也有话想同兄长说,但阿姊和妹妹显然在担惊受怕,嬴高就没开口,直到阴嫚坐回去开始饮用蜜水了,他才向扶苏行礼,忧心忡忡地问出了兄弟们与姊妹不一样的害怕:“大兄,我听说宫人在清扫宫室,等器用搬进去整理好,我们就要离开母亲,住到父亲身边去了。这是谣言吗?”


    扶苏顿了顿,看了看公子高和公子安,沉痛地说:“并非谣言,父亲已经同我说过这事了。有我在内,今日一同在父亲那里上课的兄弟,都要搬到父亲身边居住。”


    公子高直起的腰一下子垮了,几乎要哭出来。年纪比他还小一点的公子安更是绷不住,小嘴一扁,但又硬生生忍住了,强行开心地道:“能得父亲朝夕教诲,是我等的荣幸啊。”


    扶苏与公子高也一起点头,强颜欢笑。


    并不是他们不与父亲亲近,而是一想到住到父亲身边,那除了正常的课业之外,时时都有可能被父亲考问,那孩童对父母天然的孺慕,以及作为公子对国君的亦出于本能的讨好,一下子就全都飞了。


    敌不过对父亲严格要求的惧怕和逃避。


    送走了兄弟和妹妹们,扶苏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正式请见,向父亲询问自己姊妹的未来安排。


    “父亲,宫中如今传说,将来要将公主嫁给蛮夷之君。母妃与妹妹们为此多有不安。臣以为,秦国公主尊贵,父亲若是有意联姻,与其嫁公主与蛮人,不若嫁与诸侯以结好。”


    嬴政皱起了眉,脸色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


    什么蠢话!


    后宫妇人的小话他知道,没往心里去。女儿们还小,他也没打算把所有女儿都派出去。


    现在六国都没有打下来,谈这些还太早,他只是把女儿的教育改成与公子们一样的教育,为将来作准备而已。


    公子们可以封在一时难以控制的边疆,像西域那样的地方,到李世民的时候依然得而复失;交趾那样的地方,到了明朝更是彻底不再属于华夏。


    这样的地方让公子们封王立国,他心里还能接受。中央实在控制不到,让自己的子嗣在那里,总比便宜了别人好。嬴姓子孙治理自己的封国,也会比郡县制下的官吏用心,会让那些地方更快的归于王化,就像曾经周天子所封的诸侯那样,用先进的文化改变当地,同化夷狄。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子嗣可能不够用了,虽然儿子生了不少,但他还是没打算把蠢货废物分封出去,那等不学无术的儿子没资格分封他的土地。所以嬴政把主意打到女儿们的身上了。


    他虽然计划把诸侯远封,但也没打算完全让出那样的沃土。可儿子要近封,剩不了几个远封怎么办?那就让女儿上。


    毕竟女儿封于边疆肯定会招来极大的反对,他自己也不是太乐意。但女儿封到身毒或是大夏之类的地方,就不会有太多人反对了。


    蛮夷嘛,封几个女君过去也不打紧。


    这样一来,对女儿的要求就很高了,要有男子一样的勇气和才能,所以嬴政同样也没打算让所有的女儿都成为封君,他也得挑一挑出色的才行。


    结果,就听到扶苏这样的求情。


    不但后宫妇人惧怕,他的女儿们也这样胆怯。


    他的长子还为此来向他求情。


    嬴政觉得简直没有一处顺心的地方,真的很生气。


    他将育儿讲座的内容回想了几遍,看看虽然个子已经蛮高,但实际上还是个小豆丁的扶苏,咽下了那口气,平缓地说:“寡人说得不清楚吗,她们将封为女君,而非嫁与诸侯。她们的子嗣仍是嬴姓,作为大秦的同姓之国与诸侯争夺土地与人口。扶苏,你……”


    他本想让扶苏与她们说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资格,只有出色的女儿才能脱颖而出,不然去那样遥远的地方就是送命,还白白浪费秦国随着封君一起送去的人口、工匠和财物。


    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嬴政又改了主意,转而吩咐道:“诸公子加冠后,若无出色之处,寡人亦无封国之赏。诸公主则不然,若是能将朕带回的书籍融会贯通,有所进益,则可留于国内。不然,便要替大秦出镇远疆,立国于蛮夷之间。”


    他刚才想通了,不是每个女儿都有做国君的才能和胆识,那就鼓励她们在理工科上用功好了。


    天生富贵,生母外戚和身边的宫人又不懂事,仍然只知道旧日的道理,他又没有空一一耳提面命,那就给个激励好了。


    不是不愿意去远方做封君么,那就自己努力吧,他也不指望有天才生在自家,他带回的书都是现成的知识,能学着用起来就行,现在多几个技术员对他都是好事。


    学不出来又没有做封君的能力,那就只能打发嫁人,找个臣子家的儿子嫁了,以示国君的恩宠。


    要是能学出来,便是她们自己求着去做封君,他也只会让她们的子女前往封国,这样聪明的脑袋必须留在秦国工作,绝不可流失到外域。


    扶苏鼓足勇气进言,一脸迷茫地退下,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求情成功,还是求情大失败。


    却是没过几天,就见父亲起居之处,那几个腾给他们居住的宫室已经收拾好了,但还没让他们迁入,倒是又开始腾另几处宫室了。


    然后就有了消息,大王让长公主嬴阴嫚与另两位稍小的公主也搬过去住。


    公主们眼前一黑,阴嫚更是找上了扶苏。


    “大兄就是这样帮我们求情的吗?”


    扶苏:有时候做个长兄真的很无助。


    但他还得做好长兄,努力的劝慰妹妹:“我那天与你说过,父亲确实不想将你们嫁入蛮夷之邦,是想给你们封国,所以才会让你与我一同读书。”


    阴嫚抿了抿唇,仍是不信。


    “我问了阿母,阿母说必是大兄会错了意。哪里有给女儿封国的道理。”


    不过她的母亲倒是安心了许多,对她说应该是让她们嫁给诸侯,生下带有秦国血脉的子嗣。只是将来大王所筹划之事成真的话,那就要远嫁万里,协助夫君立足,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才要她们与公子一起读书呢。


    “我没有会错意。”扶苏有点生气了,板起了脸,“父亲说得很清楚,我等公子宗室,要封在边疆替天子牧民。你等公主不能封在国内,但远封蛮夷之地就不碍了。你们要成为大秦的同姓之国,就像晋、郑一样,尽管最终也成了仇国,但周室东迁,难道不是这同姓之国的相助才能成功吗?我与你说得很明白,你若不信我,只信后宫妇人之言,以后就不必寻我相助了。”


    扶苏是长公子,虽然颇有长兄之风,对弟妹们愿意相帮。但同时也确实是有长兄之风,平时见着弟弟们不合规矩的地方也会喝斥。


    对妹妹就不太这样了,但自从一起读书,阴嫚也不是没被他说过,这会儿他真的生气了,阴嫚就怕了,怯怯地道歉:“大兄莫气,是阴嫚错了。”


    这么说,父亲是真的要封她做……做……阴嫚一时还不敢想“王”的事,只想着“侯”,最初的畏惧过后,竟然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自己的侯国哎。


    就像现在的赵王齐王楚王燕王魏王韩王一样,自己说了算的地方。


    嬴阴嫚还没有完全理解“国君”的含义,也下意识避开了想象“像父亲一样”,但实际上她想象的生活就是和父亲这个秦王一样。


    在自己的国中、宫中,说一不二,无上威严。


    哎,好像蛮夷之地也没那么可怕了。


    但是住在父亲身边还是好可怕啊!!!!!


    第34章 汉武开科,唐童医母


    侍中桑弘羊在读书。


    摒退左右, 关门落锁,甲士在外的读书。


    因为他读的是陛下所赐之书,令他不可外泄的书。


    桌上放着一盏外罩琉璃的灯火, 烧的是一种名为煤油的燃料。煤油灯点燃后, 亮度高且稳定, 看书比过去舒服很多。就是煤油来之不易, 陛下因为让他读书才赏赐了一些,据说只有再去仙人那里才能补充。桑弘羊就用得很省, 现在大白天的自然没有点燃, 只到挑灯夜读时才用一用。


    陛下自用的灯是更高级的, 称为“电灯”, 以理推之,用的该是那“电”,令人敬畏。不过“电”用完之后, 会拿到太阳下晒一晒, 便又有了。桑弘羊有时候也忍不住发散思维, 思考电由阳生, 这是一种什么道理。


    琉璃倒是不那么值得一提了, 因为近来玻璃窑开始向外售卖成品,流光溢彩的玻璃器与用来做窗户的平板玻璃开始大行于市,尚方那边应该也得到了陛下的赐书。


    但,肯定谁也没有他拿到的难!


    桑弘羊不但要学数学, 还要读经济学著作。读书本来难不倒他, 哪怕很多概念要从头理解,要学习数据的不同表现形式, 这都不算什么。


    问题是很多案例他根本看不明白在讲什么!


    去年陛下垂询,他不得不委婉的说明了自己的难处, 结果陛下说他不早点讲,慷慨地又给了他一堆书。


    那天桑弘羊回来时,家里人私下恐慌了一阵,害怕家主犯了事。因为他面无人色,走路摇摇晃晃,跨过门槛时差点绊倒。


    “唉。”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感觉最近似乎变秃了。


    纸面飘落两根没扎进去的短发,吓得他赶紧停手,不敢再摸了。这时扣门声响,原是陛下传召。


    他本就在宫中读书,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去了。


    不止他一个被传唤,不过他在宫中读书来得最早,不一会又陆续有大臣入见。桑弘羊有些奇怪,人来得太杂,看不出是要议什么方面的事情。像董仲舒和廷尉张汤,还有他,有什么事需要他们都在场呢?


    刘彻却没有直接说正题,而是问询起这一年多来书籍印刷出售的情况,以及各郡的教育普及情况。


    董仲舒就是负责人之一,便一一说来。


    “郡中铸铜活字略有吃力,现是各县自己雕木版印刷。如今大县之中,约有七成已经建立藏书阁,允许县中士子入内抄阅。至于陛下所言学校之事……”


    董仲舒迟疑了一下。太学是历史上刘彻本来就办成的事情,也是董仲舒所建议,本来应该很顺利。但现在太学中不仅学儒家经典,还分设了律法科、数算几何科、物理科与化学科,在他看来完全是不务正业。


    心中抵触,加上除了律法科之外,也就数算几何能找到的人才还稍多一些,后两科只能找来三两人,拿着天子给的书自己都在苦读,又要怎么去教人。


    “太学除儒学与律法之外,尚无人能教授。至于各郡县中的小学,更是难以开设陛下所言之科目。”


    刘彻倒也没怪罪,他自己也稍稍学过那么一点,知道其中难度,嗯了一声道:“不急,让他们一边学,一边教。入学的士子也可以自学,学得好,朕要重用。”


    说过这事,他又看向张汤,目光陡然犀利,“张汤,朕让你拟的科举律令,给大家都看看吧。”


    原来是为这件事,桑弘羊心中一松。陛下设了内朝议政,他也得以参与其中,科举的事情就是前些时候商议过的。当时陛下让廷尉张汤先为此拟定流程与相关律令,张汤的手脚倒是快,今天已经拟好了。


    看来叫这么多人过来,就是要说科举的事。桑弘羊心中暗暗一算,妥了,张汤不用说,肯定是要给律科出题,自己给数算科出题,董仲舒自然是儒学,大司农不自己出题也是负责找人出农学题的没跑了。至于尚方来的那些人,大概就是物理化学之属吧。也不知道这物理化学有没有人来考。


    现在用纸张书写确实方便得多,也不用制版印刷,张汤使人抄了多份,一一发放到众人手中。


    董仲舒一边看一边大皱眉头,率先反对,认为过苛了。


    “律令数页,页页言诛,实乃太过!”


    张汤立刻反驳:“科举取士,即当重用。于科举中舞弊,就是欺君!欺君当诛!”


    按他的意思,只是弃市都便宜了,欺君之罪不牵连族诛,至少也得腰斩吧。不过也确实有要被腰斩的人,参与舞弊的士子弃市,而助其舞弊的官员,腰斩!


    桑弘羊也给张汤帮腔:“正是。科举舞弊以求官,这样品行卑下之人,董公难道还要为他们说情吗?”


    董仲舒一时被他们堵得说不出话。平心而论,他当然也不喜欢这种舞弊无德的小人,但是陛下说是以儒术为尊,开那些数算科目也就罢了,不涉根本;却又开了律令科。


    这几年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天子实际上仍然重用法家。现在张汤用严刑峻法,他当然要反对。


    可惜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上位的天子已经冷淡地开口了:“朕以为可。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一锤定音,显然并不觉得严苛,只是要他们看看还有什么漏洞,再补充上去罢了。


    这时其他人陆续开口,确实给张汤补上了一些他没想到的地方,张汤也记下了,准备回去补上。


    刘彻这才说起让众臣各自出一份卷子的事。儒学、农学不用他多说,律令方面也只交待张汤将现成的案例改一改,免得有官吏之子只背熟了案例来考,虽说这也是基本功,但其中肯定有人只会背却不理解如此判案的原因。他不要这种两脚书架。


    数算方面则交代桑弘羊,这次考试,新推行的符号运算和旧式解法都可以。


    而物理和算学,看看一脸苦色的臣子,刘彻很不满意,漫声道:“学到哪里,题就出到哪里。书都下发到郡县之中了,你们学不会,朕看自有人能学会。”


    他是很自信的,在后世看了那些时代中闪耀的智者,他深信天下一定有在各方面极有天赋的人。他身为受命于天的天子,还怕没有人才可用吗?


    所以张汤用严刑震慑舞弊,他完全认可。


    朕的天下少这几个舞弊的小人就没人才了吗?


    政经相关的书他只给了亲近心腹的臣子学习,但数理相关的书,他可是印刷了发到各郡县让人自学的。印刷之前还叫人加了不少注解,连符号的读音都给注上了。


    他就等着人给他把蒸汽机造出来了。


    不说火车了,没有蒸汽动力,他连个水泥都搞不出来。弄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刘彻郁结了好几天,极不爽快。本来他还想着回来之后把路给修一修呢,这下没戏了。


    现在的科举不能完全照搬后世,书籍才刚发放下去,民间能读书的人仍然不多。刘彻都不用想后世大学里满满当当的大学生,他光是想着明清时候各县都能开科取士的场景都眼馋得不行。


    他现在要是在县里搞这套,送上来的仍然是荐举制时被推荐上来的那些人。


    毕竟他这时候荐举制还没被玩坏,着实给他弄来不少人才。要不是考虑到不争气的后代子孙,考虑到掌握了释经权的经文世家,考虑到“举秀才不知书”的未来,刘彻根本没有必要去改革现行的制度。


    所以开科要等到明年了。一年的时间在各郡县中宣传,让贫寒士子也能知晓,并有时间筹措路费进长安准备考试。他会让人出几份卷子,明年差不多时候,就可以在县里四处布告,让县令把消息传递至乡里,叫有心上进的读书人都来考一考。


    考传统百家学说的先在郡里筛一筛,别什么臭鱼烂虾都到长安污人眼球。用他发到县里的书自学数理化的,就不用筛了,郡里也未必有能考察他们的人。且人数不会太多,一起到长安来考。


    他大汉的考生人数,应该还不至于要在县里先考一回。


    郡里挑出来出色的,他让太守发点补贴。那些官吏比谁都精,如果真有出色的人材,他们只愁没有交结的门路,会主动送钱。刘彻特意下了诏令,禁止这种卖人情的做法,以贿赂论处。


    现在他看着就不高兴,举孝廉认恩主是吧,朕的恩典成了你们的人情是吧,朕就是要断你们的根来着,还想用点小钱换人情?


    他知道这种事禁之不绝,总会用其他办法实现,但在他看得到、管得到的地方,他还是会下狠手。


    没办法,东汉末的一串串四世三公、四世太尉太碍眼了。


    其他不上不下的就自己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娶个有钱寡妇或者找个有钱丈人嘛。想当官不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都要他操心,他又不是他们的爹——


    隋大业四年,东京洛阳。


    当秦王政与汉武帝回归,开始将一年内所思所想用于朝政革新的时候,李世民也回归了他的日常生活。


    跟上一趟回来,只是听母亲的话没将奇遇告诉父亲不同,在知道父亲不顾他的功劳,执意传位于兄长之后,李世民委屈伤心之下,自己也不想跟父亲说了。


    他拿出了一个老式的血压计,跪而进于母亲。


    窦夫人好奇地拿起来观看,不由笑问:“这是何物,让我儿这样郑重地呈上来?”


    “儿读后世史书,母亲早逝,心痛如椎。书中不曾言母亲病症,只说在涿郡染病。儿除了预防,也只能寻书中子孙症状给母亲防一防。父亲寿数尚可,然儿与子女多有头痛晕眩的症状。据后世医学,或是名为高血压之病,易使脑中血管崩坏而亡。”


    李世民说着话站起身,将几案拖到母亲身边,把血压计拿过来放在上面,接着跟母亲说道:“阿娘测一下吧。要是血压高,我这里带了药回来。这种病,只要每天吃药,不是什么大事。”


    高血压药不好开。但是乡镇的小诊所管理不怎么严格。他带去的黄金不能大量出手,就用在了这里。


    在他的央求和殷勤之下,刘彻跟嬴政勉为其难的出面,走遍了附近的村镇上的诊所,一个个试探过去,找到了几个起了心思的私人诊所。硬是拿黄金砸出路来,用村里几个老人的名义,请人家一次多开点药,多家凑起来,给他弄回来两年多的量。


    他们自己也屯了些常见病的药。


    他也同嬴政刘彻说过,如果母亲真是这种病,那等药吃完了,他一定得回去取。


    窦夫人一向有头痛的毛病,听儿子说自己早逝,又不肯讲是哪年,心里已经猜到了,恐怕就没几年了。刚回来时哭成那样,原只当他埋怨父亲,却原来还有自己逝世的事在里头。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怕,更怕自己死后,三子也早亡,女儿也年寿不永,剩下的三个儿子还彼此仇视。李世民没有说,但经历了数朝的窦夫人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


    她是不想活着看到这一幕,但她更希望活着从中努力一二。


    窦夫人忙伸出右臂,按儿子所说挽起衣袖,看着李世民将绑带套在自己臂上再绑紧,然后去操作那个仪器。


    不一会儿,她只觉臂上一紧,血脉不畅,然后慢慢松开。


    李世民一脸严肃,紧紧盯着血压计。为了给母亲测量,他把村里的老人都量了个遍,现在很有经验了。


    看着看着,他的神色松弛开来,甚至露出了笑意。窦夫人也放松了心情,就听她宝贝二郎声音轻快地道:“高压145,确实是高血压!”


    哎呀,窦夫人气结,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还高兴起来了。”


    李世民一边给她解开绑带,一边高高兴兴地道:“高血压很好控制,吃药吃上二三十年的到处都是,只是个慢性病。儿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血压正常,那又怎么知道母亲的头疼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如今看着这血压,想来母亲本就有此病,到涿郡舟车劳顿再染上疾病,才会体虚难治吧。无论如何,阿娘头痛晕眩的不适可以医治了。”


    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既然已知母亲四年后病逝,那要是风寒感冒之类的偶发疾病,要么可以避开,要么他带了药可以试着治疗。可他家遗传的风疾如果是从母亲这里来的,那就算避开这个劫,母亲还是很难长寿。


    如果是其他病就更麻烦了,还不如干脆就是高血压导致的所谓风疾,只要有药可控,完全可以保证母亲的平安。


    当然,四年后他还是不能大意,书上说母亲是在涿郡去世——好端端的去涿郡,只有可能是因为父亲。父亲当时被杨广派去怀远镇督运粮草,而怀远镇的粮草就是从涿郡这里永济渠的终点卸船运去的。


    一定是因为父亲在那边,母亲才会前往,是探亲还是有事要办还是一家团聚,李世民就不知道了。他怀疑是因为长途奔波使母亲染病,又或者是那里人员杂乱生了疫病。总之他跟母亲说,尽量别去,真有事的话,他替母亲走一趟就好了。母亲肯定会没事的。


    高兴之余,他又拿出血糖仪,有点忐忑地给她量了一下,还好,这个没超标。虽然不是医院检查的会有误差,但这个数值不高,应该可以放心了。


    糖尿病也可以控制,但据他问来的结果,不如高血压,对饮食也要求颇多,实在不容易。药是带来了,但若是血糖超标,他心情就不太好了。


    事不宜迟,他当即就倒了水,服侍母亲服用了一颗药。


    等到第二次量血压,看药物有没有起作用的时候,窦夫人没有再遣散仆从,没有特意避人,李渊回来便看见了母子俩奇怪的举动。


    “这是何物?”他好奇地研究了一下。


    窦夫人正在测量不能说话,李世民全神贯注在观察,没注意父亲进来,吓了一跳。


    但他还是坚持将数据记下来,然后才瞅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说。


    窦夫人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打发侍女们退下,自己解去绑带,说道:“二郎遇着一位道士,教了他些杂学。这是道人所赠,说是我有宿疾,此物可供诊断,又拿了药让二郎带回来。”


    李渊大惊:“哪里来的药,你不会已经吃了吧!”


    简直眼前一黑啊。虽然但是,野道士能不能信,总得让他掌个眼。随便拿回来的药夫人就吃了,这吃出毛病不是玩的。


    窦夫人却牵过儿子的手轻轻拍着,暗里止住李世民想解释的话,向李渊道:“郎君不用担心,我自是查访过。虽然道人已不见踪影,但二郎确实学到了本事。且这道士所说之病,正切合我素日里不适之处。今日服了药,头便不痛了。”


    李渊将信将疑,再问下去,窦夫人便让李世民解释血压计的事情。李渊略一琢磨,就叫人在自家的老仆老婢中询问有类似症状的人,叫他们来测量。


    花了数日时间找了人来测,数值都如李世民所说。再细问下去,这些病人的父母都有类似症状,往往在五六十岁的的某一天突然卒中,有的当即就死了,有的瘫在床上。


    窦夫人一天不用药,量出来的数值就高上去。服了药,数值就归到李世民所说的正常值,头痛眩晕的症状也消失了。


    李渊这才信服,并且相信儿子是遇上了高人,很是高兴。


    这是后话了。就在李世民回归的当天,李建成回来听父亲说起这事,倒是比李渊更相信二弟遇着高人了——他今年二十,还是比较相信神奇故事的年纪。


    所以他在回来见过母亲,又在父亲那听过故事后,赶紧回返母亲那里去问安,又紧张又高兴地问:“阿娘果然不头疼了吗?”


    他比李世民年长十岁呢,见过窦夫人头疼发作的时间更长,尤其是祖母独孤氏在世,窦夫人要侍疾的那些年,她常常因为疲累而不适,又怕人说她装病逃避侍奉婆母的责任,总是硬撑着前往。


    李建成是见得多了。


    窦夫人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是啊,本来今天有些隐隐作痛,吃了二郎拿来的药,顿时清爽了起来。再用这血压计去量,就没那么高了。”她又嘱咐,“这事你们不要往外说,虽不算忌讳,但少惹是非。二郎学了些本事,都只说是从胡人那里学来的吧。”


    李建成一高兴,把旁边的二弟就给举起来了。


    “二郎做得好,想要什么奖励?好像前几天听父亲夸你臂力见涨,大哥送你一张新弓如何?”


    李世民离开了近一年,好久没被人刷一下举高高了,反应过来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很骄傲:我就说我们家练武善射臂力强吧,大哥一下就把我举起来了。


    然后就突然呜咽了起来,趴李建成肩上呜呜的哭。


    李建成尴尬了,放下来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母亲:“阿娘,二郎怎么了?被人欺负了?不可能吧。”


    虽然岁数差得有点大,平时玩不到一处,朋友圈子也不一样,但勋贵们的圈子也就这么大,李建成从自己朋友那里知道朋友的弟弟们跟李世民一起玩,都是认他家二郎为首的。


    这小子也是个不吃亏的主,谁能欺负到他。


    窦夫人大概猜到一点,无奈地叹息,没有说话。


    李建成无奈,只得哄着:“要不大哥再送你把刀,我刚买的那把。”


    李世民拿他袖子擦眼泪,抽抽噎噎地摇头,心想大哥跟我挺好的,都是阿耶做事不公。不要紧,是我还不够厉害,我要更厉害,让阿耶怎么也没法不立我做太子,就不会跟大哥争了。


    他不哭了,拍着李建成的胳膊郑重其事地道:“大哥,你放心。”


    我放心个啥?李建成整个都是懵的,但是看二郎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好笑,他也没追问,忍着笑配合点头:“嗯,嗯,大哥放心。”


    自觉有了解决办法,李世民就不纠结了,看李建成陪伴母亲一时未走,他干脆拉着母亲和兄长,呱啦呱啦地说起从“道士”那里学来的数算方法。


    李建成按着太阳穴直喊停,被他念得根本没听懂,看着他写在纸上的符号无语极了。


    “我说二郎,把好好的数写成这样再行计算,不是多此一举吗?”


    “开始烦琐,后面就简单了。”


    奈何一时讲不到后面,李建成对数学又没兴趣,看不到好处,坚持认为这样纯粹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


    李世民眼睛一转,想到了另一样物事,急急忙忙地去穿鞋,叫道:“大哥你不要走等我一会!”


    窦夫人与长子对视一眼,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哎这个二郎,总是风风火火的。


    李世民干嘛去了?他假装回房取物,实际上是从空间里拿出个算盘来。这是他跟段校长的老婆学的,段校长的老婆是会计,会一手珠算,他住段校长家的时候发现了,缠着人家学来了。


    李世民举着算盘再冲回来,就怕大哥不耐烦走了。但大哥没但没走,房里还多了一个阿耶。


    原来是李渊听下人说长子在夫人那听次子讲数学,也来了兴趣,过来瞧瞧。过来了又听夫人无奈地讲二郎说跑就跑了让他们等着,不由也好笑,于是就一起等他。


    人越多李世民越来劲,把算盘摇了摇,算盘珠子哗啦响,然后才放平摁了一下,让其归位——这是个有点笨重的老式木头算盘,做工也一般,李渊丝毫没有怀疑。


    “阿耶,你报数,我算给你看,这个可方便啦。不过我刚学会方法,不熟练打得慢,不是这办法算得慢!”


    类似于珠算的方式其实早就出现了,但可能只流传于少数数学家之间,而且只是雏形,计算方法也没有后世的高效。反正李渊是没见过的,也不知道,所以他很感兴趣。


    李渊这个人七岁丧父,前面的兄长早逝,就与寡母相依为命,使得他现在还是比较重视家庭的。今天夫人在侧,偏重的长子和疼爱的次子围于膝前,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是他所喜爱的,因此兴致很高,很快就应李世民的要求,与夫人各出了五道题。


    都是加减题,李建成让人拿了算筹过来,他们三个分头计算。李世民啪啪打算盘,虽然不熟练,但慢慢拨着算盘珠子,还是得到了结果。


    一一对去,还真是准的。


    李渊也来了点兴趣,又出了乘除题,李世民同样得出了结果。趁热打铁,他又抓过笔,在纸上列数式计算,把李渊出的数字还挺大的题目,比他用生疏手法的珠算还快的算出了结果。


    “哎哟,我家二郎是真遇着高人了。”李渊高兴地赞叹。


    他们唐国公府当然不把数算的本事放心上,但这个珠算可以让管帐的下人学一学,以后家里的女儿也可以学,她们出嫁管家用得上。


    窦夫人已经拉着儿子问起来了,她可真用得上。


    虽然高人似乎只传了些数算之术,对他家来说用处不大,但也说明二郎天资不凡,令世外高人喜爱,值得庆祝一下。李渊宣布:“等休沐带你们去打猎。”


    成功赢得两个儿子的齐声欢呼。


    至于二郎说要道士要他把数算之术传世,他自然也无异议,大手一挥,给他拨了人,其他的事让夫人安排,让他尽管去做。


    第35章 忙忙碌碌李二郎


    可以公开学习并传授数学之后, 李世民一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张。


    军功是他的立身之本,武事是绝不能放下的。现在父亲还没有转武职,他自然也没机会到军中历练, 但家中有过去军中退下来的部曲, 就是父亲外任不在的时候, 他们兄弟到了年纪都要学骑术射术和武艺。


    读书也不能放下。


    大哥李建成跟他们年纪差得有点悬殊, 李世民在那边长了一岁,回来后心理上长大了一点, 生理上仍是十岁, 李建成都已经二十岁, 可以独立在外交游了, 自然不与他们一起苦读了。


    李玄霸跟他差了一岁,李元吉和李智云只差几个月,和他差了四岁。不过玄霸体弱多病, 总是请假, 读书的进度比李世民慢得多。


    但他们读书都在一起, 先生分开教而已。


    这天上完课, 先生先离开了, 李世民作为大哥不在场时最年长的二哥,一转身拦住了弟弟们,说道:“我要传授数算之学,你们也一起来吧。”


    他得了一名善数算的老师的青睐, 传了数算的学问, 这件事没什么忌讳,家里人已经都知道了。


    李元吉不得母亲喜爱, 养成了个古怪性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家中这个比他年长还能腻着母亲撒娇的妈宝二哥, 闻言就嗤了一声,嚷道:“我又不给人去管帐,我才不学。”


    也不理李世民,让随从收拾自己的书卷纸墨,昂着头就走了。


    李世民:……


    好气啊!


    这个臭三胡!他好心想着,母亲那几年接连产育,可能得了人家说的产后抑郁症,才会让人把三胡丢了,还一直不喜欢他。母亲可怜,三胡其实也挺可怜的。


    他都不计较史书上说三胡伙同大哥给他下毒,还跟大哥说赢了之后把他关在没门没窗的地牢里的事了,想着有事带上这个四弟,多教教他。不光是那些知识,更重要的是带他学学打仗,免得一遇到敌人攻打就跑路,太原都丢了!


    当然他也有私心,他们兄弟感情好了,三胡也站他这边不是挺好的嘛。他也不想把兄弟都杀了啊!他还是想让父亲看到他的能力,好好立他做太子的。


    哼!他比李元吉更用力地哼了一声,决定再也不理三胡了,转而看向另两个弟弟。


    李玄霸有点懵懂地站在那,啊了一声,看李元吉走掉了,二哥朝自己看过来,赶紧点了点头,乖乖地道:“我听二哥的。”


    李智云则没犹豫,仰头笑道:“我也听二哥的。”


    嗯……一个体弱多病向来没什么主见,一个庶子才六岁,就没有不听上面哥哥话的时候,其实他问了,他俩肯定听。


    不过李世民没想那么多还是挺高兴的,冲淡了被李元吉拒绝的坏心情,招呼他们跟自己走。


    窦夫人在府中给他腾出两个院子。一个院子的屋子都是通铺,让小孩们睡觉起居;一个院子给李世民教学用。


    李渊在家里奴仆的孩子们中挑了挑,那种三代都在李家的老仆之子,或是祖父和父亲旧日部曲的子弟,年纪按李世民的要求,在八到十五岁之间的,他选出些看着机灵聪明,也认识几个字的孩童少年。


    还有自家庄园佃农的孩子,以及新买来的孤儿。总之,经过李渊简单考验,确定比较聪明的,弄来四十二个,先让人教了规矩,然后都交给了李世民。


    他也不在意儿子能不能教会他们。反正他自己一直在往武职上努力,儿子以后也要走这条路,早点学着管人也不错。


    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带着两个弟弟过来,那些孩童少年已经入座,除了第一排,其他人桌案并桌案,坐得挤挤挨挨,也没人说小话。见府中的小郎君们进来,他们齐刷刷站起来行礼,比班长喊起立的小学生们反应快多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让李玄霸跟李智云坐在第一排,自己站到五十年代水平的黑板前,拿起劣质粉笔,开始了第一课的讲学。


    “今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为了方便计算而设置的数字符号和运算符号。这是1到10,拿起笔,记在你们的纸上……”


    唐国公府中的教学进度飞快。


    删掉了认识钟表时间、认识重量长度这类常识内容,除了简单的识字读书课和练武之外,就是李世民给他们上半个时辰的课。


    不用干活,吃饭管饱,睡觉的地方简陋但铺盖也很暖和。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只要他们巩固识字和做练习就好了。


    李世民觉得练武就已经很素质教育了,所以把计算能手、口算卡什么的拿出来,一天做十张不算什么大问题吧。


    第一次消失又出现时在他房中的侍女,窦夫人替他查过家世,都是三代在李家的奴婢。考虑到儿子来回总要有人更衣侍奉,窦夫人没有灭口,而是禁止她们再与旁人接触,拘在自己身边,每次李世民要穿越,而她陪同时,就让这两个婢女在旁服侍更衣。


    到这时候,李世民想起她们来了,就让她们抄题,把抄好的题目再拿去给学生们做。看两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的婢女眼含惊恐,李世民也没办法,暗暗算了算,等他掌权她们应该也不算老,到时就没什么忌讳了,他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也不枉辛苦一场。


    只开始几天他批改,后面就抓了五弟李智云当班长,让李智云再从学生里抓了三个正确率高的少年当助手,一起负责批改,所以他不觉得烦。


    至于李智云才六岁,这不是问题,李世民觉得自己家的六岁孩子比未来的六岁孩子早熟,五弟肯定能做好的。


    “五郎可以的,是不是?”


    小小的李智云被委以重任,非常高兴而骄傲地回答他二哥:“是!五郎可以!”


    看,他就说行吧。


    不过李世民并不能每天定时上课,他的年纪,在京中也有自己的朋友需要来往交际了。


    小半个月后,课业暂停,除了体弱的李玄霸可以回去休息,其他人包括李智云都增加了五张纸的题量,在教室刷题自习——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学到两位数加减,准备学乘法了。不教数理只教方法,大量刷题,进度飞起。


    李世民自己出门,去新任右骁卫将军的府上探望自己现在的好朋友,将来的大舅哥,因为父亲终于有空在家管教而最近不得出门的长孙无忌去了。


    今年,长孙无忌兄妹俩的父亲长孙晟终于能在家中长住了,回来检查儿子的功课时他傻了。


    之前他死了个儿子,不说多大能耐,但也是下一辈中文武都拿得出手的人材。但是现在回来一看,原配所生的嫡子长孙安业年纪轻轻就成了个酒蒙子,继室高夫人生的四郎读书倒是不差,是高夫人请自己兄长帮着教的,但是……为什么他长孙晟的儿子会长成个拉不动弓的小胖子啊!


    这怎么能行呢,所以酒蒙子被关在家里读书,小胖子被关在家里练武。


    长孙无忌向来圆滚滚的身材,今天一看,都有点清减了。


    李世民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替他叹气:“你现在练可有点晚了,不如好好读书。”


    反正他从书上知道,无忌虽然一直都胖胖的,但是很长寿呀,又没有因为胖生病,那胖就胖点呗,有福相,胖胖的多好看。而且长孙无忌虽然武事上不行,可读书真的很好。他的准老丈人真是严格。


    长孙无忌比他大四岁,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本来跟他不应该玩在一处。不过长孙无忌跟着文人舅父读书,却是生在武勋之家,虽然骑射平平,但对走马斗鸡行猎这些活动还是很喜欢的。只是同龄的不带他玩,李世民不介意他菜,他就混到了李世民的玩伴圈子里。


    现在小胖子长孙无忌摸着肚子跟李世民诉苦:“父亲饭也不让我多吃,说我再胖就要上不了马了,哪有那么夸张,我看武将都挺着个肚子,跟我差不多。唉,你也少来找我,你阿耶在外面吹嘘你射术又有长进,出去狩猎都射到鹿回来了。我阿耶回来就说我。”


    他咳了一声,模仿着父亲的语调:“看看唐国公家的二郎!你跟他成日玩在一处,怎么不跟他学一学射术!他还比你小四岁!”


    后面还有话他没学,因为说着有点泄气和不好意思。长孙晟的意思是,李氏固然以骑射传家,一直有善射之名,李渊少年时更有“雀屏中选”的佳话。


    但是他长孙家也是啊!他长孙晟还有在突厥“一箭双雕”的美谈呢。一个只是娶妻,一个可是国事,总之长孙家这方面绝不弱于人的,怎么你这小子就不如李世民呢。


    长孙无忌觉得亏得自己心宽,换个人,父亲这样念叨都会生出嫌隙,以后不跟李世民玩了。


    “唉。”他沉重地叹息,看看李二郎,觉得自己真是个很好的朋友。


    长孙无忌不能出门,也怕父亲看见李二郎又来说他,不肯出院子,两人就在屋中闲坐说话。李世民有点失落,其实今天他本来只有一半是探望长孙无忌,另一半是想看看长孙晟有没有生病不适。毕竟书上说他明年就去世了。这样的话,见不着啊。


    长孙无忌不知道他在想自己父亲的生死大事,就好奇最近都传在关家里的自己耳中的趣事,问起李世民学数算的事情。李世民也想起自己打算跟他讲的事,一边拿出手抄的教材,一边跟长孙无忌道:“无忌,我说一件事,你不要怪我冒昧。”


    长孙无忌有点惊讶。他已经是半大少年了,却跟十岁的李世民交好,其实是有点不寻常的。一开始固然是李世民愿意带他玩,后来却是两人确实很说得来。他知道李世民性子爽朗,但并不会谈吐恶人;说不上早熟有城府,但自己知道唐突的话,一般也不会往外讲。


    今天竟然跟他说冒昧,却还要开口,就有点奇怪了。


    他让屋里的僮仆退下,翻开手抄教材看那些奇怪的符号,不太在意地道:“你还能有什么冒昧的话,说吧,我听着。”


    “我准备请母亲替我提亲,与你妹妹定下婚事。”


    长孙无忌:……


    幸好他没喝水!


    他不由狐疑地打量李世民,脑中急速回忆两人的交往,这小子有没有机会见过他妹?有这心思多久了?妹妹比李世民小两岁,肯定没与他私订终身吧?


    坏了,他当初接纳自己,是不是因为妹妹?


    李世民年纪小,想不到半大少年的联想力这么丰富,更没想到史书上提着脑袋跟他弑兄逼父的大舅子这会儿看他如看贼,还搁那热情洋溢地畅想未来:“早点定下来,我也好送东西给观音婢。以后我阿耶外任,你就跟我一起去。我有好多事情想教你,也想教观音婢……”


    他怎么知道我妹小名叫观音婢!


    长孙无忌都不知道自己敷衍了什么,送客之后火速去找妹妹,劈头就问:“唐国公家的次子李世民,你可曾见过?”


    长孙琰年方八岁,刚刚练完字,执笔偏头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只听四哥你说过,那不是你的好友吗?”


    她还没开始蹿个子,雪白的脸蛋小小的,歪头思考的样子格外稚嫩,完全还是个小孩子。长孙无忌觉得妹妹实在不像是被混小子骗心的年纪,放心了一大半。


    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考虑,李家二郎是不是妹妹的良配呢?


    哎,别说,好像……是挺不错的。


    虽说李二郎不是嫡长子,不能做唐国公,但是长孙无忌觉得李二郎性子好,不会欺负妹妹。而且唐国公现在渐渐受到陛下任用了,他觉得李二郎聪明有本事,在唐国公的安排下应该也能挣个出身,妹妹虽然做不了国公夫人,可也不会受累。


    挺好的,做国公夫人管事多,交际多,累得慌,嫁给二郎没压力。


    长孙无忌东想西想,给妹妹盘算了半天,这才一拍脑袋醒悟过来:嘿我在这想什么呢,这是我能做主的事吗?


    但是二郎真的不错哎,想到这里,少年看着妹妹的目光柔和下来,笑出了慈父的感觉,温声道:“正是我好友,人才出众……我没什么事,你练过字了么,歇着吧,别太累着。”


    他手里还拿着李世民给他的教材,顺手放到了桌上:“这是李二郎给我的数算之学,你有空也看看。”


    以后成亲了,也好有话可聊。


    至于李世民后来说的什么教数算的师父也通医术,让父亲有空去唐国公府,他给检查一下,长孙无忌就没放心上了。


    他父亲是天子的心腹,真要请是能请到御医来的,谁没事去人家府上找十岁小孩看病啊。他敢说他阿耶就敢揍他,以为他拿父亲开心呢——


    大业五年,改东京为东都。不过这一年大隋天子就没在他喜爱的东都洛阳待几天。


    正月回京师,但也不会在京师待多久。


    李世民不由感叹,隋炀帝杨广陛下真是个坐不住的天子,好羡慕他能到处玩啊。


    他知道接下来天子三月巡西河,四月猎陇西,还将亲征吐谷浑,至张掖,到九月才回长安,然后十一月又从长安到了洛阳。


    这跟李世民没什么关系,随侍也是父亲李渊这个殿内少监的事。跟着天子奔波来往是要办事的,父亲连大哥都没带,更不要说他了。


    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老丈人身上。


    是的,在他跟母亲说了之后,母亲又与父亲提起,两家正式议亲,现在已经定下来了。虽然离成亲还早,但长孙晟已经是他丈人了。


    丈人今年就要没了,李世民三天两头往长孙家跑,别人都以为他小小年纪定了亲就热衷起来,李世民觉得自己好冤枉。


    他是很好奇他在历史上那个贤良的妻子,可是现在他完全是为了长孙晟。可恶的长孙四郎,不但不感激他,还经常打趣他。


    长孙晟可能是在突厥那里待的时间太长,虽然仍然能拉硬弓看着也很壮实,但身体确实有点亏空。不过杨广派太医给他看过,道是他底子好,所以也没什么大碍,注意保养就是了。


    李世民又打着访友的名义来探看的时候,长孙无忌接待他还是一脸轻松。在被李世民问“伯父身体还好吗”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起来。


    “二郎,你想问观音婢就直接问我,不要总打着关心我阿耶的名义来。”


    李世民被他气死了,一拍桌子绷起了脸:“我就是问长孙伯父的情况。长孙无忌,你这个嘻嘻哈哈的样子是为人子该有的态度吗!”


    “好好好,问我父亲。”


    他一严肃起来还有点杀伤力,长孙无忌大他四岁,这种时候还真有点怵他,心说怎么了,李二郎平常多爱笑的人,怎么这是真生气的样子?总不会是我打趣多了吧。


    可李二郎又不是被打趣就恼差成怒的人,就算真气也不是这个样子,长孙无忌没来由的有点心慌,不由自主的正经起来,答道:“父亲这两天似是受了风寒,有点咳,但没什么大碍。”


    李世民心中一惊,赶紧起身,催着他带自己去看看。


    “你别大意,我跟你说过伯父身体不适就派人告诉我,你当耳边风是不是?”


    长孙无忌无奈,父亲也没发热,太医来看过也开过药,这两天都好转了,他巴巴的派人去告诉李世民算怎么回事。


    但刚才李世民的样子又让他有点心悸,还是追着反客为主一溜小跑往正院的李世民过去,带他拜见父亲。


    长孙晟正在高夫人亲自服侍下喝药,听说儿子带李家的二郎来见,跟长孙无忌一个思路,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个二郎,又来了。”


    高夫人也正浅笑,就听夫君吩咐:“我病着,怕过给他,你去见见,看他要说什么。这孩子,急什么呢——改天你带观音婢去拜访窦夫人吧。”


    这下高夫人也笑出了声,放下药碗嘱咐侍女好生照顾,自己去前面接待小女婿。


    但出乎她意料,李世民并没有小少年害羞绕圈问未婚妻的样子,而是特别严肃又有点焦虑地问起长孙晟的病。


    高夫人诧异,但还是告诉他了:“本已好转,但昨天夜里额上摸着微热,又开始咳了。不过已经延医用药,好生休养就是了。”


    李世民焦虑地抿着唇,他怀疑就是这次病一直没好、加重,岳父才过世的。但是现在又不好张嘴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只好告退后跟长孙无忌再次叮嘱:“岳父的病情,一定要派人来同我说啊,每天都要!”


    长孙无忌就差赌咒发誓了,李世民才怀着不安回家。


    可能是真的时候到了,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像他担心的那样,一场长孙府上开始并没有重视的风寒,两天后发展成高烧咳嗽,长孙晟年纪也不小了,一下子人就由精神变得萎靡憔悴起来,卧床不起了。


    李世民等了两天,实在不敢再等了,怕母亲阻拦,连母亲也没说,自己骑马去了长孙府上。


    长孙无忌匆匆出来迎接他,与几天前比,人也憔悴了,看见他就微红了眼,叫了一声“二郎”,欲言又止。


    李世民无暇跟他客气,直接道:“带我去见伯父吧。”


    “好。”长孙无忌思及前事,生出希冀,立刻带他去了。


    病榻前侍疾的是高夫人和长孙安业与长孙无忌,李世民年幼,高夫人没有避开,李世民入室拜见后,却对神志还清醒只是精神不振的长孙晟道:“小子冒昧,还请单独与岳父说话。”他一急,直接叫了岳父也没注意。


    长孙晟侧身看着他,虽在病中,李世民一瞬间仍是觉得目光刺人,如被猛虎盯上。不过也就是一瞬,长孙晟收回视线,咳着笑了起来,对妻子和儿子说:“二郎虽非我儿,却能继承我的事业。你们出去,我时日不多,要与二郎授业了。”


    长孙安业顿生恼怒,又不敢违背父亲,恨恨地瞪了李世民一眼,又迁怒地瞪长孙无忌,愤愤然率先退了下去。生气之下,他也不耐烦在外候着,一甩袖子就走了。


    高夫人也心生悲戚,她的夫君是豪杰英材,但她的儿子没有让父亲满意,郎君宁可传授女婿,她不是不难过的。但长孙晟正在病中,这两天大夫说的话也渐渐暗示是治不好了,她同样不敢多说什么,哀凄地带着儿子退下。


    只有长孙无忌,随母亲退下时,看看父亲,又看看好友,心中惊疑不定,咬着下唇没问什么,却决定事后定要揪着二郎问个明白。


    房中人退得干净,长孙晟这才皱起眉,训斥李世民:“有什么事,不与四郎先说明,好叫我单独唤你。”


    他不好讲得太明白,虽说他是杨广信用的臣子,但他跟现在天子身边那拨宠臣又不是一路的。他是那种真正干事的人,在突厥部落游走多年,回朝看天子也看得明白——这位天子啊,可真不是心胸开阔的人。


    前年高颍和宇文弼、贺若弼被以诽谤朝政的罪名杀死,长孙晟就已经警觉起来了。


    别看李二郎年幼,这样单独请求会面,传到天子那里,说不定就会以为唐国公与他有事密谋,让年幼的女婿传话避人耳目呢。


    第36章 治病救人李二郎


    本来府中这点小事, 长孙晟能掩得下,偏偏长孙安业在旁侍疾。长孙晟回家来这些天,对这儿子已经放弃了, 只拘着他不让他出去惹事, 而将家族的希望寄托在长孙无忌身上。这么个嗜酒使气的人, 回头喝大了在外面是什么话都往外倒的, 长孙晟只得替李世民描补一二,将他留了下来。


    当然, 也是因为他觉察到, 李世民是真的有事情同他说, 不想让外人知道, 不然当作小孩子胡闹,李世民可就只能回去找李渊想办法了。


    李世民很佩服长孙晟,又担心他的病, 没绕弯子, 直接从袖中摸出了准备好的药呈上, 仍然是用自己老师的借口。


    “我那老师说我学不来医术, 只留了一些药给我, 教我看家人对症的话可用。我看岳父风寒高烧,咳嗽不止,应该是老师所说肺部有疾,恰是对症。只是……只是毕竟我不通医术, 还请岳父斟酌使用。”


    长孙晟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拿过药来,没有迟疑直接吞了。


    李世民下意识还想拦一下, 反被他取笑:“既献药于我,又何故犹疑呢?”


    李世民:当然是因为我对药量没把握啊!


    他特意打听过, 知道后世的药用在他这个时候应该要减量。可是减多少?就算问医生,那时的医生不见病人不做检验研究,也是不敢说的。


    所以他只能忖度着先掐了半片消炎药,和退烧药一起呈上了。


    然后长孙晟就豪迈的问也不问的给吞了。李世民还能怎么办,只能把隔多久吃一次跟长孙晟交待清楚,又叮嘱他若是不起效就多吃半片,随时告诉他情况。


    长孙晟还不耐烦。


    “小小年纪,恁的啰嗦。不要再说此事了,你可知道,你家中对外从不说你遇着道士,只说遇着个西域来的胡人,教了你一套数算的法子。你今日很好,得了师长赠药的事不可往外说,记得么?”


    “知道,父亲也叮嘱过我。”


    长孙晟放心了。他既与李家结亲,这事就知道得明白点。李渊其实是不太在意的,乃是窦夫人对外极力淡化这件事。


    长孙晟自然明白为什么。世外高人的道士,教的是数算还是卜算?为什么教你唐国公的儿子,你儿子是什么命格?


    天子要是多想,你还真没法拦着,还是不要提的好。


    药就更不要提了,治不好他便罢,治好了都来求药,谁招架得住。万一天子也来要,吃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李世民连长孙无忌也没明说,自然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的药是嬴政与刘彻置办时给他一起办的,两个人分别都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藏好了,瞒死了,万万不可让外人知道。


    要不然他哪会这么小心翼翼啊。


    哼,李世民对此还是很自豪的,他在史书上左看右看,看到自己的好处,除了能打之外,就突出一个听劝。


    那他现在也要做到。尤其教他的还是两位天子,肯定更明白杨广想什么,他不听是自己吃亏。


    他这想法得亏没让那两位知道,不然都得不理他。


    秦王、汉武:谁跟那个又菜又爱玩的想一块去!


    长孙晟没再多说什么,他仍然精神不济,尽管心中对李世民的事情还有很多怀疑,但没再多问,就要休息了。


    李世民也没走成,才出来就被长孙无忌拽着拖到他屋里,关上门神神秘秘地问:“二郎,你是不是遇到神仙了?”


    眼睛都亮了啊,大舅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舅哥,竟然有跟始皇和汉武两位陛下共同的爱好!


    “遇什么仙,没有遇仙。”李世民一口否认。


    长孙无忌不相信,“你前阵子就一直问我阿耶身体,数日前听闻感染风寒就紧张起来,追着我天天派人去跟你说。你肯定提前知道什么了,你莫骗我!”


    长孙无忌不高兴了,他看起来像傻的吗,都这么明显了。


    李世民鼓起了脸。


    要救人总要泄露一点秘密的,他有心理准备。但是大舅子真不知趣,非得问。长孙无忌还搁那哀求:“你跟我说说,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唉。”李世民叹气,但其实心里并不生气,还很兴奋。


    全说是不行的,但什么也不说他快憋死了,他天天都想跟好友炫耀一下的!


    李世民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声对长孙无忌说:“我师父会算命,跟我随口说了几个人有死劫,我一听有你阿耶,那还不赶紧记下来。但他就只说在今年,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能让你盯着了。”


    长孙无忌后怕极了,抓着他的肩膀猛摇:“你不早说!我之前都没当回事!”


    要不是二郎跟他闹了一回,他疏忽了没派人去讲,岂不是害了父亲!


    长孙无忌也是个聪明人,根本没问李世民留下来干什么,肯定是向师父求了救人的办法呗。不管是求药还是什么道术,总之是救父亲的,连父亲都将人打发走才留二郎说话,他就别问了。


    但李世民还得跟他打个预防针,“能不能救还不好说,你还是要盯着点,有事就叫我。”


    他不会医术,至少能死马当活马医,加大药量再冲一冲。长孙晟可能是普通肺炎,可大可小,未来进医院也可能会死,他没把握。


    长孙无忌郑重地抱拳作揖:“不管能不能治,二郎都是我的恩人。”


    李世民捣了他一拳:“行了,给我保密。”


    “观音婢那里也不说?”长孙无忌瞅他,暗笑。


    观音婢还小,肯定不能说的,他就是逗二郎呢。却不料李世民一点没扭捏纠结,昂着头道:“不要你说。等我娶观音婢那天,我自己告诉她。”


    比告诉你的多,哼。


    长孙晟那里吃了药睡下,高夫人陪在旁边,过了一个时辰就见他睡得不安,在被中动来动去,高夫人一摸之下大喜,汗都出透了,额上的温度也退下来了。


    长孙晟自己也醒了,被自个这一身汗也惊了惊,但什么也没同夫人讲,只问了时辰,吩咐夫人:“再过一个半时辰叫我。”


    据李二郎说,吃的两种药里有一种是退烧用的,他没想到效果竟然灵验若神,重病未愈却真的退烧了。长孙晟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道常识,他这个病不可能好这样快,但医者见人高烧,不管能不能治好,都得先把烧退下来。


    因为一直高烧真会死人的。这药只这一项效应,就可称作神药了。


    但病没好,退烧后还会渐渐重新烧起来,到时候还得吃药,所以让人叫他。


    果然,又迷迷糊糊睡了会,高夫人不放心亲自守着,看着时辰到了,一摸他额上又烫了起来,赶紧将他叫醒。长孙晟却打发婢女去倒水,又支使夫人给他拿帕子擦脸,避开人悄悄将藏在枕下的退烧药干吞了下去。


    如此吃药退烧,按时辰服用消炎药,可能是他还没抗药性,也可能单纯运气好,两天下来他已经不用再吃退烧药了,虽然还在咳,但明显轻得多。


    太医都觉得他是人间奇迹,夸他果然英雄,这样都能挺过来。


    长孙晟一点口风没露,对探病的亲友也夸耀自己从小练武身体健壮,叹息儿子不成器,把李世民稳稳地藏在了身后。


    但李世民在他面前就藏不住了。长孙晟没有急着找小女婿问事,等自己大好了,才以授业的名义叫李世民过府,准翁婿俩就隔着书案对坐,一个俯视,一个仰视。


    长孙晟好一阵没说话,心里对这个女婿却越发重视和喜爱起来了。人才难得啊,他忙于国事耽误了教导儿子,四郎虽然也不错但显然跟自己学的不是一个路子,很难扳过来了。没想到女婿倒是可以继承衣钵了。


    看看,他本来这样无言注视,是想吓唬孩子来着,让李二郎自乱阵脚,然后再恐吓几句,叫二郎把隐瞒的事都吐露出来。


    嘿,没吓到。


    这孩子不但不害怕,还抬头眼睛亮亮的与他对视。长孙晟有些自得地摸了摸胡子,他不会看错,小女婿很崇拜他。


    年方十岁,骑射武艺已经超出了同龄人,又有这样的胆识,出使分化突厥的事业是后继有人了啊。长孙晟本来只是以此为借口掩饰与李世民病榻前的单独相会,现在却真心想收学生了,便先把问话的事放一边,笑咪咪地问:“跟我学突厥语,记突厥贵族谱系,了解突厥的风俗和各部恩怨,以后在塞外建功,如何啊?”


    李世民震惊了,冲口而出:“岳父,你都不顾念观音婢的吗,现在就想让我以后出使突厥,叫观音婢独自在家操持?”


    长孙晟脸一黑,斥道:“大丈夫立功劳封妻荫子才是正道,你学不学?”


    “学。”李世民没犹豫,但紧接着道,“但我不要出使突厥,我要灭了突厥,一劳永逸。”


    还伸出小拳头晃了晃,非常自信的样子。


    志气可嘉,大话可笑。长孙晟板着脸把他的小拳头拍了下去,给他定了时间,让他按时来府中学习,然后才问起了今天本来要说的正事。


    他也明白了,小女婿就不是适合绕弯子说话的人,横竖已经是自己人了,他直接问:“你师父还说了谁有死劫,什么时候?”


    “几年后我阿娘会有一场病。不过我已经解决一半了。”李世民自信地说,犹豫了一下,想到了一个人,“司隶大夫薛玄卿,今年要有难了。”


    他一个武勋贵族家的孩子,跟薛道衡真不熟,但在书上看到也很替他可惜,只是他自己是没有办法的,岳父既问了,那这事不就应该岳父管起来吗?


    长孙晟看到表情就知道被甩包袱了,又好气又好笑,再度发问:“他不是因病?”


    李世民小小纠结了一下,自以为隐秘的察颜观色,小心询问:“岳父问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长孙晟病还没好透,就把儿子叫过来盘问。长孙无忌倒是讲义气,硬是没卖好友,但他身边人可不敢对家主说谎。


    于是长孙晟轻易就知道,李世民今年总问他的身体,这次病起,自己儿子一天派人跑一趟,去向李世民通报自个的身体状况。


    再拿着下人的口供问儿子,长孙无忌只能招了,是李世民要求的。


    再猜不出点端倪,长孙晟岂还是那个不费一兵一卒安抚突厥的人物么。他尽管以前不太信,但现在也可以肯定了,他女婿真遇上高人了,算得神准的那种。今天问话,既是问一问有没有亲友像他一样遇病遭难,也是一种试探。


    而听李世民的口气,薛道衡恐怕不是病逝这么简单。


    所以他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是想知道究竟,“你知道什么,都与我说了吧。”


    说是不能全说的,但岳父瞒下了治病的事情,李世民知道他是可信的,至少是会替自己隐瞒的,话说到这地步,岳父应该也猜出了一些表面的情况,所以他也可以说一些事,请岳父大人帮忙。


    “薛大夫一直被陛下忌恨,今年新律推行不畅,薛大夫与人议论,竟称‘向使高熲不死,令决当久行’,为人密报获罪。陛下以悖逆论处,令其自尽。”


    长孙晟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是因为薛道衡的死,而是因为这预言特么的详细过头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今天知道会有所得,但没想到女婿竟然是实心眼的,给他来个底儿掉!


    不不不,这女婿不能去突厥出使,心眼太实在了。


    眨巴着眼的李世民:其实我的大秘密根本就没说出来呢。


    冷静了一会,长孙晟心上就笼上了一层阴云。他是杨广的臣子,但是去年高颍等人之死就让他觉得不太合适了,接下来若是薛道衡也因此获罪就更没道理。


    薛道衡就是个文学之臣,虽然有谋划之才,却无实权,更无兵权,这样的人都容不下而因言获罪,实非明君之为。


    “你……还知道什么?”


    李世民这回却不肯说了,只是摇头,长孙晟也不放他走,盯了他半晌,李世民自己想了想,很是为今年的吐谷浑亲征而不值,吞吞吐吐地道:“我师父还说今年陛下亲征吐谷浑大不吉,虽是夏日,但山中气候不定,人在其间行走,常会陡遇寒气,若是大军不做准备,冻死者必然不少。岳父深得陛下信任,能不能提醒陛下,那边地理与中原不同,小心山中酷寒,军备中得有保障全军取暖之物。”


    长孙晟合上眼,静默了许久,李世民不好打扰他,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始皇和汉武都提醒过他要保密,母亲也要他保密。


    他原本也是下了决心,谁也不说,就算母亲那里也没有全讲实话。


    但是这真的好难啊!


    他可以不管薛道衡,也可以在母亲的掩护下悄悄的给她调理身体,但是长孙晟是他岳父,是无忌的父亲,他怎么能冷血到坐视其病逝呢?


    吐谷浑之战,大隋本是胜方,但因为不习地理导致士卒白白冻死,他不懂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无能为力也罢了,可是岳父插手,或许有能力使结果稍稍改善,又叫他怎么沉默闭嘴,什么也不做呢。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适逢长孙晟也在叹息,李世民疑惑:“岳父也没有办法吗?”


    长孙晟摇了摇头:“我或许可以建言一二。我虽游走于突厥而非吐谷浑,但讲到塞外地理,陛下多少愿意听我一听。只是毕竟盛夏,又能多携带多少,只怕于事无补啊。”


    李世民有点沮丧,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心中盘算了半天,最终觉得应该没什么大碍,而且有岳父把关呢。


    “我想起师父教我时随口提起一事,或许能有点用,等我做出来,再请岳父看。”


    至于是什么,他暂时不说,不像是保密,倒像是小孩儿嘚瑟,要突然拿个大宝贝出来给人炫耀。长孙晟心里好笑,确信这孩子真的是从高人那里知道了一言片语,并非自个儿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就是未免嘚瑟过头了,他半生功业都在突厥,也只敢说分化离间拉拢,使之臣服大隋,这小子开口就是把突厥灭了。


    大隋当然不惧怕突厥。杨氏帝业是在北朝建立的,北朝虽然出了许多望之不似人君的暴君,但本就与胡人混杂,更有胡人建立的王朝,本身就是草原上厮杀出来的强者。


    突厥原本只是柔然的炼铁奴,柔然又本是鲜卑的一支,北魏拓跋氏南迁,柔然才有了在草原发展壮大的机会,然而仍旧不是北魏和北齐的对手。


    大隋在北方建立基业,也继承了对草原部族战而胜之的底气,只觉得麻烦,却不觉得是危机。但与此同时,长孙晟也知道控制突厥容易,灭突厥却难。李世民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他以后要好好教训才是,不然长成之后容易惹事。


    长孙晟这天夜里睡到一半突然坐起来,把身边的夫人都闹醒了,担心他身体还没好,撑着困意坐起来询问。


    长孙晟:“没事,就是想李二郎那小子……”可能是他误会了,但是前后话放一块这么一想,怎么好像那意思是灭了突厥才方便夫妻团聚?


    哼,想学霍骠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下次就同他说,什么时候灭了突厥,再办婚事吧——


    李世民还没出长孙家,先把长孙无忌的零花钱都薅走了。


    原因他还没讲,只问了一句:“你有多少钱,我要用。”


    长孙无忌就去拿他的钱匣子了。用他的话说:“二郎救了我阿耶,就是作诊金拿这些都不够,还问什么。”


    最后拿出来的不光是金银碎钱,上面还摆着玉佩首饰,李世民赶紧捞出来往回塞,骂他:“我是找你出钱一起做事,不是穷极了要你倾家救我!”


    长孙无忌嘿嘿笑着收回了自己的玉佩和摆件,首饰也收了,只一个小玉雉没拿,李世民正要给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过来,白了他一眼,仔细收好了。


    揣着长孙兄妹俩凑的钱回家,李世民又去找兄弟们凑钱。


    李建成已经成年了,手头最宽裕,本该先找他,但他出门不在。李元吉和李智云才六岁,李世民没打他们主意,只问了李玄霸。


    “三郎,你手头有多少钱,拿出来给二哥用一用,赚了钱给你分红。”


    李玄霸多病,几乎不出门,父母怜惜他经常给他钱,他也没处花用,确实攒了不少在手上,爽快地就答应了。在一块读书的李元吉没说话,但是露出了嘲笑的表情,李智云也没吭声。


    不过晚间,李智云就拿了五贯钱过来找李世民,“二哥,这是我阿姨给的。”


    李世民摸摸他的小脑袋,想到他没跑出来替他们全家担了造反的罪名惨死,十分怜惜,收下钱道:“让你阿姨放心,不会让你亏的。”


    接下来就要找大哥啦。但李建成跟朋友饮酒为乐回来得晚不说,回府也是一副醉态,李世民只好第二天大早去堵他,在他才迈出院子时就冲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大哥!”


    “干……干什么?”


    李建成隔夜的酒意也全被吓没了,待看清是二弟,气恼地就去拍他的脑袋,“一大早不去练武,过来吓我?”


    “大哥,我想把石炭弄得更好用,需要些本钱,你给我凑点吧。”


    “要多少?”李建成没当回事。他知道家里的二郎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不定是哪看来的法子就想上手。弄成了更好,弄不成他郁闷一晚上,第二天又是个小太阳了,“多了可没有,我手头也不宽裕。”


    “五郎给了五贯,大哥你看着给呗。”李世民嘻嘻笑。


    李建成笑骂一句,让人去取了二十贯钱来。他心知肚明,五郎哪有五贯钱,分明是其生母万氏给的,不管怎么说,庶弟都出了五贯,他这大哥怎么能给少了。


    “下个月交游用的钱都给你了,多少剩几个给我。”


    跟着李世民的仆人收好钱,李世民已经欢快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回首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大哥等着分红吧!”


    钱差不多够了。他自己有三贯,从长孙家拿回来十贯,李玄霸攒了六贯,万氏给了李智云五贯,李建成给了二十贯……算下来他出得最少。


    没关系,他是技术入股!


    其实还谈不上入股,他是国公嫡子,怎么也不会经商去。这笔钱就是用来买材料做实验的,大头还是找铁匠打工具。


    至于做成之后,那就交给母亲处理了。兄弟们给的钱那得折算成股份拿分红才行,这叫啥来着,他好像在网上看到过,叫原始股?


    一共四十四贯,但到了中午,就有了五十贯。


    六贯钱是满面悲愤的李元吉扔到他面前的,李四郎怒气冲冲地带着哭腔吼他:“你连五郎都带上了,就不带我!”


    “你跟五郎都小啊,我想你们没钱,所以没问你们要。五郎是他阿姨给的钱,你哪来的钱?”


    李元吉气冲冲的不告诉他,走了。他是听说大哥和五弟都参与了,这才急忙跟父亲要了钱加入。其实本该向母亲要的,但窦夫人虽然对幼子怀有一份歉意,但时间长了确实也亲近不来。李元吉自己性子又不好,窦夫人对他一向严厉管教。李元吉就一直怵母亲,不敢向她要钱。


    妥了,更宽裕了。李世民向母亲禀报了一声,窦夫人也不知道他忙什么,问他,他只道:“做出来一看便知。”


    “且不可泄露天机。”窦夫人在他耳边嘱咐,李世民也趴在她耳边悄言:“很简单的物事,别人想不到是从后世来的。”


    这属于一点就通的东西,肯定没人想到。


    第37章 李二郎之成长的烦恼


    李渊得知二郎把兄弟们的钱都搜刮走了, 自然也要问两句,得知二郎还不告诉人做什么,不由也是好笑, 干脆把自家在城外的别庄先给他用, 却被窦夫人阻止了。


    “那是府上的产业, 给二郎用了, 岂不是叫兄弟生隙。”她接着道,“我陪嫁里有几个小田庄, 原就要分给他们。二郎现在有用处, 他那个就给他先用。”


    这是她的私心, 二郎以后定然有许多要瞒着人的事, 上上下下最好都是他自己的人才好。李渊不疑有他,答应了下来,又派了名老仆给李世民, 很快运了两车煤到庄上。


    李世民把自己的学生都拉到庄子上课了, 天天盯着。


    他要做蜂窝煤, 说白了就是八成煤二成黄土加水混合, 再加些助燃的木屑捣鼓成蜂窝状煤球的事。史前只要能挖到煤用棍子硬戳都能戳出来的东西, 偏偏发明得很晚。因此李世民也不担心被人当作异事。


    最费事的不是做煤球,这就是个下力气的笨活,而是找铁匠打制手工煤球机。这是个像打气筒一样的装置,李世民自然不能用钢管做, 全是用铁。


    不过这东西也不难, 就是铁匠没做过,他画出来再仔细说明, 无非就是嵌套的按压把手跟长铁管结合有点难度,用来套煤球的加粗铁管和粗撞针都是简单的活。也就过了三天, 铁匠就制成了一个,检验无误后加快手脚,不到十天送来了十个手工煤球机。


    堆在那的石炭在送来第一个的时候就可以开工了,李世民就从庄子上找了几个佃农,让他们打粉混合再手工打煤球晾干。前面的活费时长,后面熟练了,一个人一天少说也能打近两百个。


    于是,跟长孙晟放话的半个月后,李世民带着他的煤球登门了。


    长孙晟看着这蜂窝似的黑石炭,再看看小女婿,无语了半天,指着问:“你说的,就是把石炭做成这个样子?”


    李世民点头:“做成这样,只要八成煤了,省不少呢。烧的时间也长,岳父可以在家试试。”


    长孙晟叹了口气,知道他到底还是孩子,想得简单了。


    “就当是这样吧。看这个样子,是不是一定要用炉灶?”


    “军中本就要起灶造饭,自己挖个灶,下面垫上柴就可以用了。”


    “运输多有不便,石炭柴草运过去不怕损坏,这可压不得。”


    “不必从洛阳或长安运,就近打造便可。模具用最简单的用木头做都行,只是更累人一些。”


    长孙晟摸了摸胡子,让他把带来的蜂窝煤留下,他先试试看再说。


    李世民又带了一百块回唐国公府,让股东们看看他们的钱花在哪了。


    股东们表情各异。


    李玄霸和李智云懵懵懂懂,压根不明白这到底什么,做它干嘛。李元吉也不明白,但他擅长跟二哥唱反调,立刻嚷起来:“你叫人给骗了吧,把石炭弄成这个怪样子!”


    李建成同样看不明白,但他是大哥,不能露怯,轻咳一声,吩咐左右:“烧起来看看。”


    只能拿到灶上去烧,府上的小郎君也没有一起蹲到灶上等着的道理,于是散开各做各事去了。


    直到晚上,李建成几乎忘了这回事的时候,才得了禀报:“二郎君拿回来的蜂窝煤,若是用来烧水做饭,一块能用两三个时辰。若是点着不烧水,能用上半日不灭。”


    李建成这才吃了一惊。也不用他再去禀报父母,这事自然已经报到了这两个唐国公府上真正的主事人面前。


    此时煤炭称为石炭,并没有成为日常生火的主流燃料。至唐白居易时还有诗云“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城里人买燃料,要么是柴草,要么是木炭,直到北宋才普遍使用煤。


    所以李渊没太放在心中,跟窦夫人商量时说道:“石炭烟大,我们这种人家必是不会用的。小民之家能卖出几个,世人都不曾见过,怕是不好卖吧。”


    窦夫人也同意李渊的看法,不过看儿子忙得一头劲,还是想让他试试,便道:“家里有个铺子地方偏了,生意一直不好,我一直想着换什么买卖。不如趁机关了,让他用一年,若这生意也做不起,就卖掉算了。”


    真要做起生意,几十贯就不够看了,李渊又不缺钱,窦夫人更是嫁妆丰厚,两人只当陪孩子玩,将煤炭的生意接手过来,就用原来铺子里的管事,改换了门面,卖起了蜂窝煤。


    果然,生意平平。


    不过管事是个老手,之前生意不好确实是地方太偏了,卖的货又不是生活必需品,没人逛就卖不掉。这会换了买卖,他也动了脑子,先是打了几个炉子,然后用自己的关系,拜托了唐国公府上几家铺子的管事,包括自己铺子门口,一家一个炉子放着。


    煤球放进去,坐上一壶水,旁边用醒目的招牌写上:两个煤球烧一天。


    夸张是有点夸张了,但好事者不时地过来瞧瞧,竟然发现他们真的没换燃料,从上午烧到了下午。


    所以过了两月,竟然有了点生意,至少能不亏本了。


    窦夫人觉得有利可图,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好,总比原来做什么亏什么强,就作主把这生意继续做下去。


    但不光是她,就是李世民也没想到,蜂窝煤的生意会因为他最初弄出它的原因而突飞猛进。


    长孙晟并没有闲着。他先参了薛道衡一本,挑了个无关痛痒的毛病,杨广本就不喜薛道衡,便示意其他人跟上。


    薛道衡气得要辞官,杨广不许,不过被贬官了,从京里又出了外任。长孙晟不知道能不能救他,他也就能做到这里了。


    他还寻了些吐谷浑的人,询问地理情况,确认李世民所讲的是确凿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他上了奏本,向天子提出了自己的忧虑,请在军备中加上取暖之物。


    杨广这个人也不是谁的话都不听。长孙晟得他信任,也没有什么事触着他的逆鳞,提到的事又没触犯他的威严,他就听进去了。


    反正不用他动手,他就动了动嘴,让人去备。


    长孙晟又道是唐国公府新开的买卖,他觉得能用在军中,派人快马将模子送到御前,就近制作了蜂窝煤。这更是小事了,杨广根本没多看一眼,又同意了。不过煤块运输时不怕压,做成蜂窝煤确实更容易损毁,只御前侍候的人觉得烧水热菜方便,借着天子的名义多要了些带上。军中带着准备用的仍是碎煤块。


    至于不通风容易中毒的情况,木炭也是一样,时下人们都知道,并不以为怪。


    长孙晟对此也不在意,他本来就觉得携带不便,只是帮女婿一把,让他兴致勃勃做的事不至于落空,主要还是借献上新鲜之物,在军备中加上石炭而已。


    于是这年征吐谷浑入山,寒潮突至,将士或掘地,或垒石,搭起灶来将运来的煤块点燃,虽然一身夏衣难耐寒意,但多少要好一点。


    成品煤球损坏了不少,但也能烧,杨广那里没断了热水。士卒们冻死冻伤者仍不在少数,但比历史上冻死太半总是要少得多的。


    于是等大军开拔回朝,宫里就找唐国公府要蜂窝煤了。贵人们用木炭,但是地位不高的宫人用这个很实在,给宫妃们烧水也方便。


    初始,更有人以买木炭的名义,买了蜂窝煤使用。花的钱少,用的时间还长,中间的差额,当然是自己笑纳了。


    而军士们也知道了石炭可以烧,家在洛阳的瞧见了唐国公的铺子卖石炭做的蜂窝煤,一试之下大喜,又便宜又好用,正好时间往秋冬季走,那自然不能少买。


    有他们带动,左邻右舍听完这家当家男人在军中的经历,看着当家主妇两个煤球烧一天的情景,再看这还比木炭便宜——除了只能烧柴火的人家,都觉得买这蜂窝煤是划算的。


    唐国公府一下子就赚钱了。


    李世民还记得大伙凑的份子呢,于是皆大欢喜,长孙府里的小姑娘也拿到了本钱和三贯钱的分红,惊喜的在灯下点钱——虽然不缺钱,但这辈子第一次算是自己挣到的钱,不一样。


    长孙无忌酸的,在一边说李世民坏话:“他就是讨好你。我出的钱可比你多,就分我两贯。”


    当然两贯也不少了,他们可不是真的原始股,给的分红也不是严格按比例,只能说大致按开始时出钱多少分了分。每个月能分两贯已经是很多了。


    长孙琰不解地用新学的算术在纸上算了算,皱眉仰头看兄长,“没错呀,我出的钱多,你的玉佩拿回来了,我的玉玩却算进去了。”


    长孙无忌使劲揉妹妹脑袋,小孩子真是不开窍啊。好,不开窍好,还小呢。


    李世民要是能把小玉雉卖了,他就敢找人买回来当着妹妹的面吞下去!


    大家都很开心,连李元吉都很开心没有来给大家扫兴。以前他的零花钱都是固定府里发放,年纪小拿的不多。这可是按月分红。大哥告诉他,看势头到冬天会卖得更多,现在拿一贯,以后可能就是三贯,到长安再开个铺子,那就是双倍!


    腰里有钱就是不一样,虽然他还是看不惯妈宝哥,但要是妈宝哥再找人凑钱,他一定要掺一脚。


    不带他不行,他就去向阿耶哭!


    对唐国公府来说,这个暂时的独门生意不能暴富,细水长流也是个进项。不过最要紧的是家里的孩子都沾光了。只李世民嫡亲的三姐回来拧他耳朵:“我不稀罕你这分红,只当时缺钱怎么不找我要,跟三姐生份了是不是?”


    李世民顺着她力道转圈卸力,连连讨饶;“当时急着开工,凑齐就动手了,没顾得上,下次一定找三姐!”


    李玉华松了手,拍了一下二弟的后脑勺让他玩去,自己去找母亲说话。


    她回家当然不是专门逮弟弟的,是柴氏想与唐国公府一起做蜂窝煤的生意。柴氏祖籍在晋州临汾,那边向来盛产石炭,柴绍这一支有了官身,但柴氏族人多数还聚居在老家。


    柴氏就想与亲家合作,他那边有人脉也有人手,开采和做工都方便,只要李氏同意,生意就可以做起来了。


    世家贵族彼此有亲,做事不能太难看。蜂窝煤制法简单,一看就会。但不打招呼直接做这门生意,就算唐国公府不追究,这么干的人自己的脸面也没了。


    李渊得知女儿来意,很爽快的答应了。他可没那人手和心力把这种小生意铺满大隋,能在长安再开一家,老家再开一家就不错了。柴氏愿意合作在晋州做这生意,他求之不得呢。


    这也打开他的思路了,除了李氏族亲,几个嫁出去的女儿婆家,他也主动去问了问,有能力也有意愿在别处做这买卖的就做,他拿分红就行。


    窦夫人用新学的指法拨着算盘珠子,算出未来几年里可能到手的钱财,不喜反忧,对李渊道:“郎君这次入帐不少,也是托了陛下在军中使用的福份,不如挑几匹骏马献给陛下?”


    李渊一想也对,虽然现在赚的钱还买不起马,但这么下去肯定是府中的一大进项,而且是日日不绝,千家万户都要买的进项。若不是陛下在军中使用,前几月那不咸不淡的出息他可还记得呢。


    “夫人说得有理,我也不等钱财到手,明天就挑几匹好马去。”


    窦夫人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历史上她对李渊的劝说没被听进去,直到她去世,李渊才在磨砺中醒悟过来,献马于杨广,得了其信任。


    现在这事提前了!当然杨广也很高兴,这一来说明他眼光好,及时用于军中免于军士受冻而亡;二来李渊及时表忠心,让他觉得这个亲戚还是可用的。虽然暂时没挪位置,但他记在了心里,有机会就要提拔他。


    皆大欢喜中,造成这一切的李世民,却显得有些郁郁。


    他的授课已经挪到了庄子上,人数也增加了二十多个。这批人与第一批中年纪小、学得慢的人合作一班,学得快的另成一班,已经学到了五年级的程度,赶上了李世民刚回来时的进度。


    而李世民自己则常常避开旁人,视频上课,自学起了初中课程。不过物理和化学是他从没接触过的内容,跟着视频上课还是比较吃力的。


    英语他倒是学得不慢,但这门课对他而言纯粹是为了升学,学来对现世一点用处都没有,动力也不是很足。


    史政等学科他知道学校里学的都是基础,一时没深究,只是先背下来,给以后节省一点时间。这些他就光背,没看视频。他的眼力不能受损,每天看视频的时间是有限的,先自学然后看视频强记,能只听不看的他都闭上眼靠记忆力听着学,然后再看书做题巩固。


    学得不算快,因为他也得学习经传。毕竟他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不学这些,人家引经据典的骂你你都不知道,说不定还要附和几句。


    治国也得用圣贤之语来说服别人,不能真的纯靠数理化打天下。现在是两汉之后,历魏晋南北朝至今而成的大隋,不是百家尚存,诸子只是贤人而非圣人的秦国;也不是初尊儒术,诸子学派尚有一拼之力的汉初。


    不学着与读书人打交道,只会被视为莽汉粗人。


    长孙无忌经常让人将自己做的题拿给李世民看,两家定了亲,走动自然就多了。


    长孙无忌只是做着玩,主要是给妹妹做掩护。


    长孙琰不知道是自己喜欢,还是因为与李世民定下亲事的缘故,总之会通过兄长来间接向李世民学习小学数学,而且学得很认真。


    当然,他们的题目都是李世民手抄的,派人送过去。他们做完了,再派人送回来。偶尔中间还会夹一张小笺,上面是长孙无忌的笔迹,写的却是很闺阁气质的小诗。


    又或者附着李家庄园出产的时令菜蔬果子,李世民亲射的鸡兔野鸭。


    今天李世民从长孙无忌那叠纸中翻了翻,今天没找到特殊的诗笺,遗憾地罢了手,只翻出用娟秀字体完成的几张练习,笑嘻嘻的亲自批改起来。


    要说女孩子就是细心,长孙琰的练习题全对,应用题里的陷阱都被她发现了。不像长孙无忌,五十道计算题错了三题,应用题里面往返两字看不见,明明会做仍是错了。


    亲舅哥,不好给他上难度,李世民手痒痒的,他空间里题量足足的,好想拿出来给他训练一下。


    算了算了,大舅哥以后也不是管帐的,学这个纯粹是陪妹妹,就不强求了。


    他现在常住在庄子上,不仅跑马方便,授课方便,观摩农事也方便。李世民自然没打算做个农夫,也不打算亲自下地,但他打算把当前的农业技术弄明白了,到那边也好有目的地去学一些东西回来改进。


    他不像嬴政和刘彻,能没什么顾虑的将教材甚至视频都拿出来给人学习,只能辛苦一下自己了。


    而将这些题批改完让人送走后,他欢喜的神色淡下去,最近的烦忧又袭上了心头。


    怔了一会,李世民让人去传一个学生过来。到了田庄里,他们虽然人多了些,但住得好一点了。尽管一屋也得住四个人,但总比唐国公府里的大通铺强。


    不一会,一个叫郭通的学生过来了,他身上挂着孝,眼下青黑,显然一直没休息好。


    李世民取出三贯钱给他,叹息道:“你拿回去给你母亲吧。”


    郭通呜咽着跪下磕了个头,语不成调。


    这不是他家佃户的孩子,是这个田庄一个佃户的外甥,李世民来了之后正好他被母亲带着回娘家,出于好奇跟回家的表弟学了数算,学得还很快。李世民就叫他来学,他管三餐。


    尽管不给钱,他母亲还是很高兴,郭通十三岁,正能吃,省了这笔钱不说,在他们想来,国公家的小郎君要教学问,以后肯定要用儿子干活。好,以后的生计也有了。


    本来一切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郭通的父亲就是杨广亲征吐谷浑大军中的一名役夫。


    军士分到了燃料取暖,役夫那里就不是都有的了。他的父亲活活冻死在山里,尸骨不得归乡。郭通回家奔丧,母亲怕他丢了这里的生计,让他回来继续学,又怕贵人忌讳,都没让他戴孝。


    还是李世民教他,以后要是有出息,不孝这件事能压死他。自己反正没忌讳,让他就在庄子里给父亲戴孝吧,免得回家让母亲不安。


    现在还赐他钱财,郭通就立下了以死回报的心愿。


    李世民摇了摇头,问他骑不骑马,带他去牵了马,出庄驰骋。


    郭通学什么都很快,进田庄时间不长,已经会骑马了,只是不能骑太快。好在李世民也就开始放开了速度,后来便带住了马等他。


    郭通发现这是去他家村子的方向。


    “阿郎是要去我家吗?”他有些惶恐,家里没有招待的东西。


    “不去你家,就顺着路,走走看看。”


    郭通茫然四望,已经秋寒了,看什么呢?


    李世民在看村庄,看原本历史中十一岁的他根本不会留意的村庄。


    这里是洛阳城外,比别处总要好一些。一征辽东还没有开始,所以村庄的凋弊也没有真正开始,但已经有了苗头。最直观的来讲,就是男人少了。


    秋收已经结束,固然不用收庄稼了。但往常这个时候,总有很多农夫会整一整自家的地,利用冬闲把地翻一翻,养一养。若是村子富裕,富户比较有良心愿意出钱,乡老又组织得当,他们甚至还会一起出力挖渠清淤。


    但现在,挖渠清淤这种事先不用提了,在农闲时干活的人里头多了一些健妇。显然是家里的男人被征调走了没回来,只能让女人带着半大的孩子顶上。


    李世民心情有些沉重,不由陷入了迷思。


    他不明白,如果说秦朝时还没有农民起义的经验,可现在已经有秦二世而亡的教训在前,为什么他们这位陛下登基以来滥用民力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说句难听话,就像是不想过了,吃光用光拉倒的样子。


    仅仅在如今的大业五年,他已经营造了东都,造龙舟楼船数万以幸江都,多次出游均建离宫。开掘长堑,连通运河,调动兵士役夫三百万人,修长城又用百十万人。


    这些都是好事,可是急什么呢,他又不是明年就要死掉了。


    他更不明白杨广将来要做的事情。杨广就算只挂个名,但怎么说也是亲自参与过战争的人,并非全然不懂的门外汉,所以为什么将来征辽的事情会办得这么急?


    一年就要打造三百条大船,动用几十万人运送粮草军备,以致好好的太平年景从现在这样的衰颓之像走向彻底灭亡,连东都洛阳附近都有人造反。


    又不是他在书上看过的另一个明朝的天子,那个叫门天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对于军事八成真的不懂,弄什么御驾亲征,急调的军队连衣服都不齐整,没出京城多远就有了缺粮的危机。


    粮草军备先行都不懂,纯纯的蠢货。


    杨广跟那个人不一样,他显然是懂的,次年征辽,前一年就开始准备了,只是准备得太急。仗还没打,都已经催生出造反的人来了。


    李世民不由想起那首他在后世看到,此时还没有被逼出来的反歌。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一征高句丽还没发兵接战呢,人们已经为了“无向辽东浪死”而奋起反抗了。


    天子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李世民找了很多关于他的评论,不说那些调侃或翻案的,很多人也认为他早期的改革有想法也有针对性,跟那种糊涂的昏君不是一回事。


    李世民想,天子大概不是不懂军事,也不是不懂治国,他只是不在乎死人罢了。


    那些死于道路的役夫,那些将要填了辽东大泽的白骨,那些间接饥馁而死的妇孺老弱,他都知道,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那么我呢,李世民在马上认真地摸着心口询问自己,我在乎吗?


    或者说,我仅仅是因为比广大帝多懂一点,看到了更多的历史。


    看到了唐末的黄巢,元末的红巾,明末的闯王,清末的太平天国,所以我在乎。在乎那些蝼蚁一样的人,被逼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也能掀翻一切,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所以知道要对他们好一些?


    还是我真的在乎百姓呢?


    他只是一个今年十一岁,算上穿越到未来那一年,心理年龄也就十二岁的少年,在一个奇遇中看到了后世的史书,知道自己将要成就的事业。书上说他爱民,但他那一朝也打了许多大仗,甚至将年纪不足的丁口也列入了征召的名单,看起来好像也是得到了当世与后世的普遍认可,是为了国家不得不打的仗。


    他也亲征过高句丽,不能说输,但也未尽全功,自己不愿意厚颜称之为胜。


    可是他们又说他改过史,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世人为这个长篇大论的吵架,看得他一脸茫然。而他也不知道,史书没有写的地方,究竟会不会也有一个郭通的父亲被征发离开,生死不知,徒留家中老弱啼哭。


    “我不会改史的。”他低语,放下了手,“不管历史上有没有,以后都不会。”


    第38章 再度穿越前的余事


    李世民问过自己, 如果没有那一番奇遇,他会不会在意这样的事。他自己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他想,他应该是会在意的, 他自问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如果要做帝王, 自然也会在意民生, 还有民心。


    但是没有在梨村生活的一年, 没有与那些平民孩童玩耍学习的经历,其实他看他们, 也不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不像现在, 假若是梨村的张宝死在辽东再没了音讯, 他会切实知道张宝的爷奶父母与兄弟会怎样痛哭难过。


    而且现在他很迷茫, 他不知道以后他还要不要征讨高句丽了。对国家来说,这是需要的;可是对百姓来说,这似乎又只能带给他们痛苦, 而没有任何好处。


    与嬴政和刘彻不一样, 李世民去的时候才十岁, 三观尚未形成。一古一今两段生活, 已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偏偏现代生活中, 尽管是一个贫困村,但网络生活使人能接受的信息量极大。而与此同时,一年的时间又不足以让他深入学习和理解那个世界。


    刚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太多,但这一年多下来, 从十岁到十一岁, 看书太多,强记的知识太多, 也算是各方面快速成长了。


    李世民学得多了,接触得多了, 想得自然也就多了。


    也好在他意志坚定,虽然不时陷入迷茫,但很快也能挣脱出来。此时便立下决心,等下回去了后世,要像海绵吸水一样多学、多问,向更有学问的人请教。


    他有天命,他不应该辜负天命,也不能辜负史书对他的美誉。他应该要做得更好,不然怎么对得起天命的眷顾。


    此时决心已下,他没有再往郭通家去,而是让郭通把钱送回去给母亲,自己拨转了马头先回了庄园。又仔细想了一阵,他才回城去见母亲。


    “母亲。”他喊了一声,就是半晌沉默。


    窦夫人并不催他,只让他过来,搂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抚摸,很快将他的焦燥抚去,在母亲怀中扭啊扭的哼哼了起来:“阿娘,我好为难呀。”


    “但你已经想定了,才来找阿娘,对吧?”


    “嗯。”


    唉,提前知道要发生的事,其实不是件好事。窦夫人心疼孩子。二郎性子开朗,让他把许多事憋心里不说本身就很难为他了,连最亲密的人也要瞒,就更不行了。


    虽然李世民很多事也没告诉她,但她猜得到。既然能与秦皇汉武同列,她这孩子必是有大造化的人。


    可若不是二郎自己中年起兵造反,又或是学着杨家的样子篡权,那上面就还有一个父亲。窦夫人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若是成了开国之君,必是要立嫡长子作太子的。


    就不说有没有父子间的猜忌,光是为这个,二郎必也是不服和伤心的。而这事又绕回来了,他不是太子,又凭什么与秦皇汉武比肩同列呢?


    她的孩子之间,必定有一场争斗,而她早早死了,没有看见这一切。二郎在自己面前心虚,不敢说。不然早竹筒倒豆子,兴奋的讲个底掉了。


    这样想着,她手上力道未变,柔声道:“你想做什么?”


    “原来那两位陛下都跟我说,上好的粮种留到日后自己用,那也是一种祥瑞,极得民心的祥瑞。”


    “嗯。”


    “所以我看一时用不着,当时他们用钱也紧张,就把你给我的首饰先给他们换钱用了,各类粮食的种子,他们买回来,我就抓了一些放着,不多。”


    “嗯。现在呢?”


    “可是现在我想,我一定要这祥瑞吗?”


    李世民从母亲怀里坐起来,正色讲出这些天的思索:“那些种子有我们熟知的作物,但千年栽培时令错开,已经能广泛地用于双季种植了,耕作之法自然也有变化。有的则是另一片大陆的产物,神州百姓见所未见,也不通其耕作技艺。我那时拿出来,真正只是个祥瑞,想叫百姓都学会种,种得好,怕不也得要五年十年之功。”


    说到这里,窦夫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为了孩子的安全,她应该阻止,但她实在很为自己儿子骄傲,所以什么也没说,听他讲了下去。


    “我想问一问岳父的意思,看怎么说,能让陛下把它们当作祥瑞,不但不疑我,还能令天下皆习之。”


    李世民苦恼地叹了口大气。要换个正常的天子,哪怕是也很猜忌的先帝呢,哪用这么麻烦啊。毕竟只是种地的事情,自己低调些,先帝也不会为难。


    现在的陛下他无法揣度,万一他提高产量了,对方觉得是唐国公府邀买人心压过他的声望怎么办。虽然他觉得不至于,但万一呢。


    他可不想父亲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被杨广在心里记一笔小帐,等到机会就挑父亲的刺,给定个罪名。


    薛道衡不就据说因为诗比他写得好,让他记小帐本了吗。


    窦夫人对杨广的提防心理很重,但也没看过后世史书的李世民重。她把这个事想了几回,觉得毕竟是提高产量的好事,不必太担忧,便同意了李世民的做法。


    不过,她也赞同先问一问长孙晟。李世民已经将长孙晟猜出一些端倪的事告诉了她,尽管不安,但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她只盼造反的日子快来,她惦记着舅家的仇,又担心着儿子的安危,都要等不及了。


    而自己郎君是个心大的,还以为是少年时跟陛下有交情的时候,不是她说都不知道去讨好杨广以表臣服,这事不能同他商量。长孙晟有心机又是天子宠臣,有些事通过他,便是有点忌讳,都不算是忌讳了。


    大业六年的春天平平无奇,经过一年一年的重役,去年天子为陇西各郡免徭役一年,行经各州郡免二年,这些地方的人们都以为得了喘息之机,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征辽东,又会逼得四处烽烟难平。


    天子如今在大兴城,长孙晟这个右骁卫大将军身体既已养好,自是要随驾了。杨广只要心意未变,对宠信之人还是很好的。正月十五,端门街汇集了各怀奇技的杂耍艺人,杨广便服前去观看,还特意叫上了长孙晟。


    游罢归来也没让他回家,叫入宫中饮酒,杨广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今年游江都的计划。


    长孙晟心中一沉,他对天子这极爱游玩的性子实是无话可说,一趟出巡耗费无数,且国有京都大兴,东都洛阳,天子又爱往外跑,不是在路上,就是在江都。


    国事究竟在何处商量,这实在是不方便。


    但他知趣地什么也没说,顺着天子畅想起江南风物,笑道:“臣长年在塞外游走,熟悉的是走马猎雕,对陛下所言江南风光确实无知。”


    “此次卿与朕同行,江南水软山温,风景秀丽,实是好地方。”


    陪侍者还有虞世基、宇文述、裴矩等人,这时自然凑趣,你一言我一语,为长孙晟说起江南风景来。南朝风气与北朝不同,杨广当年南征见识过南陈皇室的精致奢华,于此念念不忘。现今为帝,他在江都便复原了记忆中的一切,更加以发挥,算得上圆梦了。


    随他去过江都的近臣,自然也跟着享受过,吃过用过,说来绘声绘色,确实是常在漠南的长孙晟不曾见识过的风光。


    只听得他心下微冷,开始怀疑当初自己为什么选择站队了当今这位天子。


    但此事不能多想,长孙晟压下所有不应该有的念头,不动声色,暗中引导话题,渐渐聊到大业二年那次为了仪仗督促民间交纳羽毛,而有“仙鹤献翎”之祥瑞的故事。


    以此生发,长孙晟自认学识不足,向其他人询问起历史上有名的祥瑞来。说着说着,便勾起了杨广的遗憾,他既自得又有不足,慨然叹惜:“朕登基以来,竟未有嘉禾之献,实乃朕德薄啊。”


    听话听音,下面几个宠臣立刻明白了过来。


    懂了,今年去江都,嘉禾安排上。


    这事不难,百万稻田里总能找到一根长得特别好的,只要命令给下去,地方官卖力搜寻,找到嘉禾的机会不说百分百,百分之九十都是有的。


    真找不到,那大概就说明确实是天子缺大德了。


    杨广在他们的奉承中哈哈大笑,余光却瞥见长孙晟似是走神沉吟,心中不由生出不喜。纵是宠臣,在他面前也要时刻留神,长孙晟这样显然是犯了忌讳。


    当然,不是大忌,杨广也只是有点不高兴,还没有累积到对人的厌烦,所以并没有显露出来,仍是笑吟吟地问:“爱卿是在遥想江南吗?”


    长孙晟回过神,忙称失仪谢罪,待杨广笑言无事后才直起身,款款言来一件趣事。


    “臣只是听陛下说嘉禾,想到唐国公家的二郎的小儿无知之言了。”


    “哦?”杨广略一想就记起了他们的关系,“李二郎与你家小娘子定下亲事了吧。”


    “正是。”长孙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瞒陛下,其实本是他与小女信中所说,小女不懂拿来问臣,臣这才看见。”


    杨广来了兴趣,一想李世民跟长孙小娘子的年纪,就更觉得有趣了,身子微倾,追问:“他对嘉禾有何评说。”


    “他在信中对小女评点,认为古人嘉禾上献后便不知下落,实乃可惜。这样的祥瑞是天赐于国,就应该留种才对。”


    杨广心下不以为然,却听长孙晟又道:“他又自夸自己三年前就已经挑了上好的稻麦之种代代选育,如今都攒下了两三亩地的种子,今年收获时要请小女去看。”


    说到这里,他失笑摇头:“陛下,这是小儿女不懂事胡闹,臣这里泄露出来,陛下可莫追究他胡言乱语的罪过。小女就是因为他信中说得夸张,才来询问于臣,道是小麦亩产三百余,水稻近四百,可算是丰产?又说从胡商那里买到了能产千斤的粮食,也要试种,真是……”


    “什么!”


    杨广当即就是一个战术后仰,震惊到无语了,心下竟然对长孙晟的话也有认同——这是小孩子跟未婚妻吹牛,胡说八道的吧!


    倒是不怀疑长孙晟故意把准女婿引到自己面前挣表现了。


    这表现是好挣的吗,一个国公府不能继承爵位的次子,又不是宠臣的孩子,吹牛吹到御前实现不了,就不只是丢人的事了,这辈子前途都没有了。


    但他忍不住还是想这三四百斤的产量。如果是真,他还用什么嘉禾祥瑞来证明自己得位之正,这才是最大的祥瑞!至于亩产千斤,他也认为李二郎是被胡商骗了,这很正常,胡商惯会拿假货冒充珍宝骗人,怪不得小孩儿。


    慢慢调整了心情,杨广慢慢问:“这是李二郎在信中所说?”


    “正是。”长孙晟露出了老岳父被闪瞎狗眼又高兴又不高兴的表情,带上了三分嫌弃,“若非这次臣将信要来看,还不知道李二郎这般爱炫耀,又喜大言。今年麦收,臣要向陛下告假,亲自带小女去观看,好对他教训一二,免得养成恶习,空有大言而不务实。唉,臣原还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想将毕生所学传授……”


    顺便给榻前单独相会的事打个补丁。


    杨广缓缓点头,道:“爱卿到时看了,将结果告诉朕。”


    他想,如果麦收是真,那么稻收时他就调整行程,回到东都去看一看。


    长孙晟微窘,苦笑告饶:“陛下,臣请勿以此问罪李二郎,臣给他一个教训也就罢了。”


    杨广哈哈一笑,连道怎会如此,心中却另有计较。如果让他失望,这李二郎年幼且不提,唐国公那里他总要出个气的。


    长孙晟心中也是一叹,李世民求恳到他这里来,他开始不肯,后来是李世民再三保证,并且拿出了一根真正的“嘉禾”给他看,他这才允诺。书信也确实是李世民写给长孙琰的,若是杨广要看,他派人去东都就能拿到,一切都伪造好了。


    可是田里的收成伪造不得,倘若陛下去看时没有那样的收获,结果可想而知。


    但愿今年年景好,但愿二郎所言俱为真实吧。他在天子面子所言是准备好的话术,先把自己摘出来,给旧事打个补丁,给小女婿做好铺垫,万一不成也好有所退路,让天子觉得不过是小男孩私下里跟未婚妻逞英雄罢了。


    而自己这个老岳父自然是跟天子更贴心,所以才会说出来。


    不是他过于谨慎,实际上他不知为何,或许是小女婿救了他一命,有种种神奇之处,也或许是这孩子天生有种感染人的力量,他竟然还挺信的。但天子这里不好应付,就算李世民所言是真,一旦今年天时不好,影响了粮食产量,长孙晟知道,天子究竟怎么想,大概就要看他当时的心情怎样样了。


    他不想冒这个险,所以极力淡化,让天子将此当作是孩子的把戏,只在脑海里留个印象。等成了,下一季的稻收才是他们真正要呈上的祥瑞。


    长孙晟其实也很想看一看,亩产三四百的嘉禾嘉麦究竟是什么光景——


    汉元朔元年。


    年方十八的赵过可以说是赶鸭子上架,硬生生啃起了农书,然后在少府学起了农事的。


    刘彻既然知道有赵过这么个人,自然是要把他找出来的。史书上他生卒年不详,不过在自己晚年任职,这时候的年纪大概有个限度。在读书人里一找,其实也不是很难。


    于是赵过莫名成了郎官,却没做几日天子近臣,直接被塞了几本书看,然后一边看书一边蹲田里学种地。


    天子给他画了张大饼,说他将来至少也是自己的搜粟都尉。这个饼……老实说这个饼对赵过来说特别香。


    他家世平平,学问也不能说有多好,师长向来夸他,也无非是说他勤恳用功,愿意做事罢了。现在天子垂青,甚至说出至少为搜粟都尉的话,他不抓住这个机会往死里干,那还配做个读书人吗?


    更何况,看到田里麦苗成长,收获时打下三百多斤粮食,那种成就感也是非同一般的。


    今年麦收时节还未到,但去年的收获足以让人振奋。赵过原本是硬学硬做,现在已经有点投入到其中得到乐趣了。


    听说宫中卫夫人继诞下两女后又有身孕,赵过也与很多人一样,希望陛下这次能一举得男。圣天子得天之佑,然而圣天子至今无嗣啊。


    都要三十了,怎么让人不急呢。


    他不知道,刘彻也正为这事气愤呢。


    他在后世悄悄用“生子”等关键词搜索了一下,意外发现了一个生育的关键。原来要在女子的排卵期行房才容易受孕!


    他原就为太子刘据的事烦恼,当下就有了决定。未知的事就让他未知吧,我换个未知的儿子从头养育就好了。


    回来之后,他拿带回来的试纸给卫子夫用,掐着日子同房,果然让卫子夫提前怀上了。


    可是高兴了九个多月后,刘彻差点被自己气死。


    卫子夫是怀了,可她又生了个女儿。


    这下好了,因为生育这一胎耽误了时间,元朔元年他是怎么也来不及在原来的时间生个儿子了。虽然这一年卫子夫又查出了身孕,但是生育时间已经比历史上生刘据的时候晚了,而且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卫子夫已经怀孕三次,以后能不能再产育也不好说,要这一次仍是女儿,他的长子难道要让别人生?


    他要大用卫青霍去病,心里毕竟还是想让卫子夫生下他的长子,试着培养一二的。之后虽然仍然掐着时间,但刘彻已经把试纸扔了,气得不想再看见它们了。


    建章宫中,刘彻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再度穿越。卫子夫小腹微凸,有些忧心地看着他。长女最为受宠,搂着他的胳膊好奇地追问仙人那里的世界。刘彻笑着道:“好了,等会朕回来,给你带个娃娃。”


    卫子夫心中一惊,刚要说什么,就见天子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出现在面前。


    刘彻穿越走了,再回来时对她们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不知道,他之前治巫蛊案的态度,和现在提起“娃娃”时漫不经心的态度,把卫子夫切实给吓到了——


    嬴政也做好了再度穿越的准备,空间里要带的东西清点了一遍,要办的事也在心里梳理过。临要走时,他又想起一事,准备往赵太后宫中去。


    不过内侍很快提醒他,太后不在宫中,在华阳太后那里。


    “嗯?”嬴政没关心过这种小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生母竟然与父亲认的养母这么亲近了,没事还去华阳太后那里?


    不过感觉到牵引之力,不知道刘彻还是李世民已经去了,他也快直接穿了,所以嬴政只能去华阳太后那里找赵太后了。


    华阳太后宫中是出乎他意料的情景。


    他的长子扶苏和几个五六岁以上的儿女,全在那里。


    两位太后一人抱一个小的,在陪他们看……熊出没???


    直到儿女们吓得跳起来行礼,他都有点恍惚,好容易才板起脸,斥责他们:“扶苏,不务正业,竟带弟妹玩物丧志吗?”


    扶苏小脸都吓白了,磕首认罪。嬴政本还要再教育几句,想起他受诏而自尽的“后事”,一时黯然,又有些心灰,挥了挥手,让宫人将他们各自领回住所,没有再加处罚。


    两位太后都有点讪讪的,松开手让孩子们走了。华阳太后跟嬴政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毕竟是祖辈,又没有心虚的地方,她看了眼话都不敢说的赵太后,强笑道:“其实扶苏来时我已问过,他是交了功课的。大王……”说着,她不由话风一转,这回可真心实意多了,“大王让他们去用功也好。我与你母亲看得好好的《闪灵》,他们一来就得转向这熊出没,还要陪着看,可真是……”


    赵太后也不禁点头插话:“这也罢了,倒还能看得下去,若是看些别的,咿咿啊啊打打叫叫,实在不耐烦看。”


    饶是嬴政,这时候对着两位太后一脸解脱状,都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其实一开始,他就想弄个新奇的玩意给太后解闷。这些剧集太多了,他一时可没时间找人全给配上小纂的字幕。所以他给了赵太后自己学语言时的普通话教材和配套录音,让她自己学着玩去。


    反正他的目的也不过是找事情牵扯太后的精力,少给他找事,学习还是看剧都一样。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向懒散也不聪慧的赵太后居然爆发出令人惊异的学习能力。嬴政只隔了半年,就看到他的母亲沉迷于影视剧不可自拔,不是吃饭时看喜剧笑得喷饭,就是睡前看悲剧泪水涟涟湿了枕席。


    确实没心思想男人惹麻烦了。


    但他更没相到,华阳太后也被拉下水了。陪赵太后回宫时他问了问,才知道这阵子太后总是到华阳太后那里去。


    开始似乎是偶尔会面时,可能是无话可聊,赵太后说起了儿子的孝敬,华阳太后有了兴趣,赵太后便带过来给她看。之后华阳太后把教材拿过来学,再之后就是这样了。


    两人一起看。


    至于公子和公主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还好,只是最近。应该话都听不懂,就是看画面都津津有味的。这也是嬴政直接买了硬盘,只让人删了历史相关的缘故,里面混了动画片他没注意。


    两只熊跟光头真的还好了,更小点的孩子要看长得很奇怪的猪,两位太后实在无聊,让宫人带着孩子看,她们到一边聊剧去了。


    将母亲送回宫,嬴政便问赵太后:“寡人又将往仙境去,太后想要些什么吗?”


    赵太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半晌才提出一个她认为可能是非份之请的要求:“这‘电脑’若是还有,大王还能再带一个回来吗?”


    这没什么不行。这东西不便宜,但是跟嬴政想要定的机器来说又算得上很便宜了。抽点钱再买一台给她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嬴政也有点好奇她还想要一台做什么。


    见她问,赵太后目视左右,等随侍众人退出后,才小声道:“说来未免不孝。你父亲是华阳太后的嗣子,我本当替你父亲孝敬她。但是她自从看了这电脑,天天请我过去,我自是知趣将它一起带过去。在她那里不能躺着靠着也就罢了,她专爱看那吓人的,我夜里都惊醒几回了。我那白娘子还镇在塔下,到现在也没看到她跟许仙重逢呢。”


    说着便怨念满腹的样子,看上去积压许久了。


    好嘛,原来是因为这个。


    嬴政估计华阳太后也不愿意叫她去,自己在宫里随意些不舒服么。但这是他给母亲的,华阳太后也不能开口要过去。她是祖辈,更不好自己天天往赵太后宫里来,只好叫她过去了。


    罢了,是他估计不足,笔记本电脑本来就有,下次再带个移动硬盘回来,给华阳太后那里多放些悬疑刑侦恐怖片,也就是了。


    不然,他都怕自己这不靠谱的母亲终有一天忍不了,和华阳太后为看剧的事吵起来,说出去又是丑闻一桩,还得他收拾残局。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他也好前去未来之世了。


    第39章 李二郎坐高铁


    李世民再度回到梨村, 仍是在嬴政出面正式租住下来的陆老大的房子,现在就他一个人住了。


    其实严格来说这是第四次回来了。第一次短暂停留,三个人分头回去准备衣服财物, 再过来有探险的性质。第二回待了近一年, 对这里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 对回归后也有了计划。


    第三回也很短暂, 李世民没什么事,只是另两人需要回来一趟, 说是嬴政与刘彻有些东西要交换, 李世民也不得不耗去一些能量陪跑, 当时待了一个多小时就回去了。


    现在是第四回了, 这回他们都准备待得久一点。


    李世民先拿出手机,跟嬴政和刘彻联系了一下,确定他们也都到了。然后活动了一下身体, 看看天色还早, 便从院子里拿了顶草帽扣在脑袋上, 步行去了隔壁村找段校长。


    段校长猛一听他要在暑假后直接上六年级, 吃了一惊。就一个月前他才给李世民做过卷子, 确定他能上四年级了,怎么突然跑过来就要上六年级?


    李世民喜欢唐校长,也喜欢段校长,一点也没有学生对着大校长的拘束, 坐着趴在桌沿冲段校长笑, 特别得瑟地显摆:“校长,我已经自学初中的课了, 你考考我呀!”


    好,学校里什么都是虚的, 考试最实在。段校长不用现出题,让他坐自行车后面,先蹬车到语数老师家里拿钥匙,然后到学校,从两个教研组办公室里找了找,就找到好多没用完的旧卷子。


    “来来来,一份不够,多做几份。”


    李世民就在校长办公室的大办公桌上写卷子,写一份语文,再写一份数学,接一份英语。


    段校长很负责,不是拿一份期末卷给他做,而是差不多凑齐了每个单元的测试卷,所以一天做不完,也不要他一天做完。


    上午时间不够写,段校长中午带回他自己家吃饭,剩下的在他家里写完。写完三份卷子也没让他走,叫他玩一会,等大太阳下去了再走,明天上午早点过来做题。


    李世民回去的路上驻足又看了会人家修路,等这条路修好了,他就买辆自行车。这条路把上下坡尽量避开或者铲平,不会再一直走上坡路,自行车就有用武之地了。


    花了一周半的时间,他白天做卷子,校长晚上批卷子,看看这成绩着实亮眼,虽然不是满分,但基础很扎实,简直不像是短短半年间补来来的。


    段校长非常高兴,答应他入学就上六年级,这样明年下半年就可以上初中了。


    李世民一回到梨村,身体就恢复了十一岁时的样子,这样一来,跟别人几乎就是一样的年纪上初中,甚至还属于偏小的,不会有什么区别了。


    刘彻知道他考完试,上学的事也定了之后,在微信上喊他去西安。


    “上学就走不开了,趁现在放假,过来看看。”


    李世民之前因为要准备入学的事走不开,没和他们一起走。现在刘彻说他已经租到房子搬进去了,叫他回长安看看,还酸溜溜地说:“这里全是你们李唐的痕迹,朕的未央宫都成什么样了,也没人来重修一下。”


    李世民在网上查过,确实如此,所以很快打了一行字准备安慰他:茂陵保护起来了。


    不过没发出去又被他删了。


    这个话不好讲啊,茂陵他不用查资料就晓得,到他们大隋那会,茂陵就被盗过好多次了。


    正在他琢磨怎么说的时候,一向不太在微信里废话的嬴政突然冒泡回了一句:“茂陵还在。”


    “噗。”李世民没忍住,拿着手机笑出了声,反正汉武帝听不见。


    刘彻挥着手机,差点去隔壁房间真人快打,生生为了自家太祖高皇帝才忍下这口气,发了个微笑表情,怎么看都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


    “不如始皇陵啊,西安旅游镇市之宝,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厉害。”


    这回嬴政回得更快了,看上去像是本来就复制好准备发的。


    “汉宣帝元康二年(前64年),茂陵被盗掘。河东郡李友,入上党抱犊山采药,于崖石中得武帝地宫所藏杂经30卷,盛以金箱。


    汉光武帝建武二年(25年),赤眉军退走长安,西行途中盗掘茂陵。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董卓遣吕布盗掘茂陵。


    唐僖宗中和元年(881年),黄巢攻入长安,派兵盗掘茂陵。”


    没错,百度百科原文,一字未改,茂陵史书可查的被盗史。它都没等战乱,就刘彻曾孙那会就被盗了。刘彻他丰富的陪葬品让后世义军跟军阀缺钱就来寻宝挖挖看,刘彻自己查资料的时候肺都要气炸了!


    李世民看了一会没看到两个人在他们的三人小群里说话,猜他们是不是真打起来了,他离得远也管不着,只是好笑。


    毕竟始皇的陵墓已经确定不会开了,到现在也只是挖了外围,可比汉武帝的茂陵运气好多了。至于他未来的昭陵……呃,李世民心理年龄比之前过来时长了,这边待了一年,那边待了两年多,加起来他快十四岁了。


    他感情充沛,书上看到未来的子女死了会伤心得大哭,但是他自己嘛——他才十四,吃嘛嘛香,身体倍壮,关心啥陵墓啊。


    还不如关心一下昭陵六骏,被人破坏了他都好心痛的,那可是在驼着他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宝马良驹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挑到那样的好马。


    又看了眼微信群,没动静。他刚才还想,汉武帝会不会把他大唐诗人的那句诗放出来跟始皇同归于尽呢。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用出来也不知道谁先气炸了。


    啊呀,李世民突然想起来,一向不太跟刘彻口舌争锋的始皇帝为什么这次这么……这么……


    不是,他不是说始皇帝阴阳怪气,他的意思是,怎么这次不一样了。


    他刚刚回过味来,是因为汉武帝说了未央宫,酸长安都是李唐的痕迹,说“朕的未央宫”没人修。呃,汉武陛下大概忘记了,他们大汉的长乐未央,可是在秦皇的兴乐宫基础上建起来的。咸阳当初宫殿可多啦,传说除了历代秦王所修之外,始皇帝每灭一国都会建一宫。


    这些宫殿分布很广,咸阳有,长安也有。最后逃不过楚霸王的一把火。


    虽说不是汉高祖烧的,但被他们刘氏享用了,始皇帝大概本来就窝火,偏生他还提“朕的未央宫”。


    想通了此事,李世民在手机这里乐了起来,先把群聊放一边,那边说不定真在线下约架呢。


    闲着没事他查了一下车票的信息,暑假的票还挺难买的,G字头的要到一周之后才有。


    查完票,刘彻没事人一样又回来发消息了:“给你买票,你不要多带行李,衣服带两件,其他的过来买。买到票通知你时间。”


    嬴政也一样没事人似的发了一句话:“找刘书记送你进站。”


    “好。”也不知道他们谁打赢了。


    李世民本来也没打算大包小包的走,夏天衣服又薄,他就去镇上买了个双肩包就全塞下了,正好上学也可以当书包用。


    等刘彻把车票信息截图发过来,他就去找了书记刘敏,跟他说自己准备去西安住一段时间的事。


    刘敏果然不放心他一个人走,问了时间就跟他殷殷叮嘱:“别自己就跑了,到时候我请一天假送你。回来的时候也是,一定要叫你叔叔送你上车再走。路上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也不要太热心。你自己还是小孩子,有人要帮忙你找乘警。换乘的时候多问人,车站的人会教你怎么坐。跟我们保持联系,随时问,知道吧?”


    她有刘彻跟嬴政的手机号,也加了微信,当下就又向嬴政嘱咐了一番,让他们一定要提前去车站等着。


    到出发那天,刘敏果然提前一天就请了假,先到镇上,然后坐大巴去市里。看看还有时间,两个人逛了一会,刘敏买了点零食和面包,叫李世民塞包里,要是换乘饿了就垫一下。


    把他送进站的时候,刘敏给他拍了张照片发给嬴政:“他今天穿这身,上面长袖白T,下面灰色亚麻长裤,背黑色双肩包。”


    嬴政看看手机上的微信消息,略有无奈。


    之前是他主动发消息比较多。因为他看高中史政课本,有不理解的地方会问。刘敏只有忙过一阵有空的时候才会集中回复。


    但这会儿送李世民坐高铁,中间还要换乘,刘敏就跟老母鸡护崽似的不放心,一会儿发一条消息过来叮嘱他,就怕他们把孩子丢了。


    她哪知道李世民这一来一回的,实际年纪其实已经十三四岁了。十四岁了啊!他都已经成为秦王在权臣阴影下学着治国了;李世民自己再过两年都成亲了,再大点都应募投军去雁门关救杨广去了。


    就坐个车而已还能丢了?


    但刘书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把李世民丢村里自己去了西安,明白他们其实并没有亲属关系,彼此的联系并不紧密,所以对他们很不放心,还特意叫他接到人之后拍个照片。


    嬴政虽然做了多年的大王,好歹还不是后来的始皇帝,人跟人相处的方式也没完全忘光,不太好过河拆桥完全不理会,只得应下来,叫上刘彻准备去接人。


    却说李世民一脸新鲜的进了站,回忆了一下自己查到的攻略和刘敏教他的内容,虽然一开始跑反了,但很快问了车站的工作人员,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和座位,坐下来先向刘敏和他们仨的微信群里报讯:“坐上车啦!”


    刘敏很快回了消息,夸他棒棒的,仍是让他小心,尤其换乘的时候。


    李世民不由咧开了嘴。嘿,他心理年龄十足十是个少年郎了。在他们那,要是平时表现得成熟一点,家里真有大事都可以列席旁听了。


    刘姐还用哄小孩子的口气夸他,感觉怪怪的。


    但还是很开心呀!


    秦王汉武就挺冷淡的,一个哦了一声,一个干脆没回。


    他看了下,确定大家没什么事跟他说了,就把手机收起来,包放在腿上,从包里拿出明史来看——回去的这两年他真没闲着,除了练武读书,自学到初中课程之外,还陆陆续续把《新唐书》跟《旧唐书》看完了。


    当然,仅仅是看个大略,了解一下发生的事情。真要深入,还得去读专业人士的解读。李世民已经大概想过了,既要看唐史专家对大唐社会各方面的剖析,从租庸调的崩溃到河北与中央的离心,从门阀与皇权的消长到漕运粮食的组织;还要看具体政治事件由点及面的研究。


    这些都看过了,他还得了解唐之后各朝的制度,看专家竖向的联系分析,历史长河中税制的变革,中央集权的加强,世家门阀消解,士绅的后来居上……


    要看的书多着呢,幸好他年纪小,两边来回,可以腾出时间。高中之后更深的科学知识他就不花太多时间了,等他掌了权,可以安排别人来学,他自己还是应该多学治国之道才是。


    所以他现在的闲暇时光,就用来读其他朝代的史书了——不过元史被他放过了,胡人不足百年的乱政,他觉得没啥好借鉴的。


    是学近百年不开科呢,还是学近百年不治河;是学人分四等呢,还是学收税都交给包税人;是学圈地作牧场,还是学王朝末年才治河,结果百万役夫聚集造反,一举亡国呢……不学不学,没啥好学的。


    一路无话,只换乘时花了点时间,在候车厅看书等车的时候,隔壁的一对小情侣好奇地看着他。李世民察觉到了,抬头冲他们笑了笑,两人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主要是他跟另两人一样,尽管回去之后会恢复离开时的状态,但叫他们一刀把头发剪了,心理上还是过不去那一关。


    他们现在是把头发扎了个马尾,嬴政一脸冷峻像个特立独行的非主流;刘彻不用伪装一扎起来就像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艺术家,居然都不算违和。吸睛是有点,但嬴政这个身高本来就吸睛,也不差这点了,刘彻是不在乎人家看他,反正人也是看一眼就移开视线了。


    只有李世民,小小年纪这个样子多少有点不伦不类,难免引人瞩目,年纪又小,人家难免多盯他几眼。


    再上车,李世民有点困了,把书合上想打个盹,身边坐下个人来也没在意。但才合上眼想眯一会,就听见身边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越说越急,竟吵了起来。


    睁眼一看,他靠窗坐,旁边靠过道的座位上坐了个六十左右的干瘦老男人,正跷着腿翻着眼睛,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串脏话里夹着什么“我就坐这儿”、“关你屁事”之类的话。


    旁边站着跟他吵架,声音已经控制不住越来越高的短发姑娘看着是个外向泼辣的性子,可惜对上这么个滚刀肉也没有用,气得脸都红了。周围人已经拿出手机在拍了,乘务也过来在劝了,但八成解决不了。


    李世民本来是个尊老的人,这个年纪不管在这个时代还是他那个时代,都是个老人了,但这男人他实在尊重不起来,望之而生厌。


    吵得很明白了,这男的只买到站票,但他上来之后一屁股坐在人家位置上不挪窝了。李世民坐车前了解过,站票可以找位置坐,但位置的主人来了就要让开,这跟他吵架的女子应该就是座位的主人,被他占了位置不让。


    李世民把架起的小桌子收了起来,平静地站起身,把背包放在了座位上。那老男人以为他要上厕所,又向他翻了下眼睛,还是不动,心想他才不会让开,给人可趁之机呢。


    李世民没睬他,手在椅背上一撑,从他腿上连跨带跳地越过去了,没等他骂人,转身抓住他的衣领,猛的往外一拉。


    那人不提防,尤其是没想到一个不知道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的人力气这么大,整个人都斜着歪倒出来。李世民再一用劲,把他拖到了一边,淡定地向短发女生示意:“坐。”


    乘务都呆住了,吃瓜群众的手机就没放下来过,李世民有点后悔没把脸遮一下。不过也没什么,反正都被拍进去了,他干脆抬头,阳光灿烂地露出白牙,小小地转了一圈,让每个人都拍到他。


    倒是逗得大伙都笑起来了,只地上的老男人破口大骂,却是刚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李世民放倒了。


    这人生得瘦,第一下没防备被拽倒,接下来李世民就瞅着他要发力没发力的时候摁他,一摁一个准。在众人看来就是这老头被个小学生压得死死的。


    乘务忍住笑,听他大喊大叫要投诉她,心说投诉也没办法,这个亏只能吃了,但不妨碍现在高兴一下。


    她是有职业道德的,脸上一点也没笑,仍在劝说,旁边却有人轻声细语地讲:“让让人家小孩子嘛,看起来还没十二岁啊。”


    老男人愣了一下,突然哑火了,爬起来拍拍灰,挤出人群去了另一个车厢,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抢别人的位置。


    反正这个车厢里他是给大家带来了欢乐,一时间笑成了一片。


    李世民向大伙抱了抱拳,短发姑娘也忍不住笑,起身让他进去重新落座,朝他竖了下大拇指:“看不出来,你力气真大啊,是运动员吗?”


    李世民活动了下胳膊,摇了摇头:“不是运动员,不过我自己练射箭的。”


    “哦。”短发姑娘没多想,还是以为他天生神力。


    其实现在娱乐的箭馆里用的弓,跟李世民学箭术时用的弓不是一回事。他们李氏一直注重骑射功夫,李世民在现代也不曾放下过练习,下盘极稳,双臂有力,那老男人脚下无根,体重又不大,一拉就倒,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书上看到自己阿耶快五十岁的时候平叛,还曾经连发几十箭射杀敌军,他虽然尚未长成,力气不足,但对付这种可能从来没锻炼过的人,很简单啦。


    当然这事也不好跟人多解释,李世民自己倒是好奇另一件事,向短发姑娘打听起来:“我原来还准备跟他打一架的,怎么一说我没十二岁,他就跑了?”尤其是他对镜自照,觉得自己比这儿的同龄人看着成熟,猜十二三岁其实更像一点。


    “你没成年嘛。他就是倚老卖老欺负人,我这是拖不动他,就算拖得动,他往地上一躺来讹我,我也吃不消啊。你就不一样了,没成年,力气还这么大,一失手弄死他都不要坐牢。”


    说到这,短发姑娘有点后悔讲太多了,害怕教坏小学生,连忙告诫:“说真的,你力气太大了,小心一点,别仗着年纪小惹祸啊。”


    “嗯嗯,我知道。”李世民明白过来了,倒也不奇怪,各朝都有类似的法律,就是严苛的秦朝都规定身高未及成年的人犯法可以减免。


    弄明白了,他的困意也飞了,正把书重新拿出来,短发姑娘从包里掏出零食摆满了小桌,热情地请他吃鲜花饼。李世民想起刘书记的叮嘱,有点犹豫。


    短发姑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抿嘴一笑:“一个人坐车,家长让你别乱吃对吧?做得对。”她把饼收了,拆了包瓜子倒给他一捧,“来,嗑瓜子,这个吃了不怕。”


    李世民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果然嗑起了瓜子。


    “你看文言文原版的啊,厉害,喜欢历史?”


    “也不是,随便看看。以史为鉴嘛。”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短发姑娘顺口接了一句,浑然不知说这话的原主就搁眼前坐着呐,兴致勃勃地道,“我从小喜欢历史,高考本来也想填历史,我爸妈说不好找工作,让我学化学。哎还不如学历史呢,生化环材四大天坑,我算踩进去了。”


    说着拿手机扫了李世民的微信,把他加上了。她姓李,叫李潇,李世民心想说不定就是他后人,顿时觉得亲近起来,书也不看了,跟疑似“曾N代孙女”聊了起来。


    李潇在京城读研,就像她说的,学的是化学。


    “我有个本科同学工作之后出事故没了,我妈也怕了,叫我转专业。唉哪有那么容易,我准备考教资,考到了再考编,去高中教化学。”


    李世民眼睛一亮:“那我化学不懂能问你吗?”


    李潇被好学生李世民逗笑了,爽快地道:“行啊。我男朋友也天坑专业,现在做教培,数学和物理都教,你物理不懂也可以问,我让他教你。”


    坐了趟车,找到个辅导老师。虽然现在讲的未必算数,但李世民还是觉得收获满满。


    半天的车程很累人,但他还是惊叹于高铁的神奇。边陲到长安,就半天耶!始皇帝那么爱修路,一定馋死了,可惜肯定到死都学不来,能让火车开起来就很好了。李世民想,始皇应该吸取教训了吧,就算想修铁路,也不能像历史上那样动用民力了,他活着压得住,他死了就算是扶苏都不好说。


    啊呀,幸好是我来了,不是那位炀帝陛下。他要看到这个那真是要死了,又菜又爱玩,运河都要看不上眼了,非得组织上百万人修铁路不可。


    又没有始皇帝跟汉武帝的本事,大隋都叫他玩坏了。到时候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铁路天下反啊。


    想到这个,他又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几条铁路线路的修建时间,人力动用和困难,悄悄吐舌。


    是真的难啊。有生之年能修出一条就不错了,还得活久点才等得起,活短了都看不到。


    始皇帝的寿命跟他差不多,心里恐怕更着急。还是汉武好,活得久,希望有。


    少年郎叹了口气,决定在三十岁之后少吃点大肥肉,争取也活得久一点。


    窗外风景飞逝而过,李世民拿特意带上的硬币立在窗沿试验了一把,心满意足的点头。这种好奇满满的样子,把刷着手机偶然抬头的李潇看得母性大发。


    刚才聊天她已经知道李世民的“身世”了,心想这孩子从山里出来,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没见识过;但是难得不自卑又有求知欲,就是学习一般她觉得以后也不会差了。


    便侧过身,把李世民专注地盯着硬币的身影拍下来,发给男友薛宇飞看。之前她已经将车上发生的冲突告诉他了,薛宇飞问:“就是这孩子?”


    李潇:“是。可爱吧?”


    光一个侧影哪看得出可爱不可爱,不过薛宇飞爱屋及乌,迅速回答:“可爱。”


    李潇:“你想不到吧,现在还有祖上进山躲战乱,现在才走出来的人。这孩子跟他两叔叔就是这样,才出来一年,普通话说得比你标准。”


    薛宇飞发了个害羞捂脸的表情。


    他是胡建人,因为大学之前一直在乡下上,口音很重。本来也想考个教师编,结果开始考教资的时候,最容易过的一关普通话他没考到二乙。后来想想入编工资也不高,努力考过教资之后没再考编,而是找了个教培的工作,准备积累一下资历和人脉,以后自己搞。


    他跟李潇是认真奔着结婚去的谈恋爱,而且不准备回老家,想离开京城但也找个差不多二三线的城市落脚。所以两人商量过,李潇考编作为小家庭的保底,他在外面闯几年看能不能多赚点钱,不行再试着考公。


    这样的关系,自然很亲密了,李潇就很怜爱的跟他说:“出来一年,普通话学会了,还直接跳到六年级读书。就是他们那村镇上的学校估计不太行,我跟他说有问题问我们。以后问你题目你要好好教哦。”


    薛宇飞还有什么说的,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第40章 合影,笑一个


    李潇没坐到西安, 中途就下车了,还嘱咐李世民跟家人会合了给她发个消息。


    李世民答应是答应下来了,有点小小的郁闷, 在他们的“秦汉唐”微信群里问:“我看上去很容易丢, 特别让人不放心吗?”


    刘彻:“看看你年纪, 刚从山里出来一年的人, 对自己定位要有点数。”


    李世民:……


    郁闷归郁闷,到站找到嬴政和刘彻之后, 他还是给刘敏和李潇都发了消息。嬴政指个位置叫他站着别动, 李世民:“嗯?”


    嬴政也没解释, 左拍右拍摆弄了半天, 李世民跟着他的镜头叉腰挺胸摆姿势老半天,都纳闷到底要拍多少照片才够了,他才从一堆高糊照片里挑出一张不那么糊的, 发给了刘敏, 表示已经接到人了。


    刘敏:……


    算了算了, 出山一年的人, 熟练使用手机已经不容易了, 对拍照技术要求不用太高。


    已经快十点了,他们打的直接回租的房子。李世民去洗澡的时候,刘彻给他叫了个外卖——他们俩不打算久住在这里,现在是找了个人上门保洁, 又找了个人上门做饭。


    剩饭菜是不可能吃的, 晚餐吃剩的本来要倒掉,做饭阿姨觉得可惜, 打了招呼带走了,所以李世民来了也只能吃外卖。


    好在李世民没他们挑剔, 外卖吃得也挺香的,吃完挺晚了,但刚吃饱一时也不能睡,他敲刘彻用的书房门进去,自来熟地拉过张凳子坐下,问:“你们打算做什么呀,这房子不像要久住的,准备换了钱买别墅吗?”


    “待会,说事没空理你。”


    刘彻确实在忙,啪啪啪打字打得飞快,跟人聊了许久才关了窗口伸个懒腰,想起来在一边等着的李世民,顺手摸了个翡翠镯子给他瞧:“准备卖这个。”


    这是他们回归前就商量好的,没跟李世民细说,只让他可以的话带些玉石料和宝石过来。


    虽说上次穿越回去后发现空间扩大了,但他们左挑右选,发现空间大利于从这边带东西回去,却对从那边带东西过来没什么用。


    不是放不下,是带过来能用的东西有限。


    这个时代不能大量的兑换金银,就很麻烦,不得不寻找其他东西来换取财富。


    现代已经因为产量减小而越发珍贵的木材不可以。不是因空间有限而木材占地太大,而是因为他们很难解释其来历。少量私人交易还行,大量交易,恐怕自己都要被交易到牢里去交待一下问题。


    加工成家具也不太行,空间利用的性价比不够,而且大量出货同样会引来怀疑。


    所以他们只从这里带了照片回去,用珍贵木料做了些手串、摆设之类的小件带过来,准备慢慢卖。


    上次他们思考良久,决定主要通过开店卖玉器首饰来赚钱。


    两人的黄金不能大量出手,好玉一时没卖掉,普通的玉饰因为卖得急,也没卖出好价钱。买这个买那个的,还要租房,实在没剩多少钱能用,只带回去大量图片,让工匠学着打磨最常见也是卖得最多的玉镯、坠子和戒面。还不敢做多了,怕古今有别,万一有什么他们因为不懂而疏忽的地方导致卖不出去,就压手上了。


    大量往这边带过来的都是原材料。刘彻经西南夷弄了一批翡翠过来,这东西在他那时候不值钱,贵的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弄过来的路费。所以一般的料子都不值得送,派去的官吏按他给的标准精心挑选,一开始带过来的,要么是老坑种、帝王绿、冰种玻璃种,要么是墨翡红翡这些异色类型。


    除了运输难,开挖挑选都不难,他那时候还没流行,根本没人挖,好料子多的是,无非是在当地先开石料,把开出来的玉料挑一挑运回来的事。


    还是他觉得不行,弄这么多帝王绿阳绿的玻璃种和冰种他卖给谁去?没得把市场价格再打下来。


    第二批过来的料子才是特意挑出来的差一些的品种。


    嬴政这方面就输给他了,他尚未灭六国,不可能大费周折去弄翡翠回来。所以他跟刘彻有约定,刘彻多带翡翠,他则多带和田玉和普通玉料——秦汉时的和田玉还是河里捞出来的籽玉,比明清时的山玉更珍贵。


    经想明白的刘彻提醒,要开店售卖的话,还是需要一批中档的货才好细水长流,真要全拿老坑玻璃种帝王绿和羊脂白玉籽料放着卖,那可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了。


    他们急需资金雇人做事和买设备,可等不得这样的生意。


    中途他们穿越回来一次,就是嬴政把玉石料交给刘彻。主要是……六国玉器工艺进步的时候,秦国不重奢华,这方面却在衰退。嬴政从赵国到秦国,对这方面自己就有认识,也没有逞强,干脆都交给了刘彻。


    他们打算先把店开起来,已经做出来的首饰先放着卖。不行的话,玉石料先卖一两块也可以。


    等有了资金,也找到了人手,就把店交给人看着,在这里雇工匠雕琢制造。


    是的,他们才没想一直做生意去,但凡能带人过来,刘彻就把桑弘羊带过来给他开店了!嬴政说不定会把吕不韦弄过来废臣再就业。


    其他的货也有一些,但不多。比如鸡血石田黄石这些石料,会一起放着卖,但同样是没法大量出货只能慢慢卖的东西,比玉器首饰的市场小,他们也没弄太多。水晶玛瑙这些宝石也会搭着卖,看哪些卖得好,下次就多弄点过来。


    李世民听着刘彻讲的计划,捧着肚子直笑。钱啊,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


    为了在这边买物资回去,把秦始皇跟汉武帝都逼得亲自去经商了!


    刘彻面沉如水,拿眼睛从上而下瞥了他一下,问了一句话:“你就不用钱?”


    李世民不敢笑了,拱了拱手,讨好地道:“就拜托陛下了。”


    “哼!”


    当然,刘彻也就是说说。李世民先前慷慨地把自己财物先借给了他们,这回过来,他们也自然要还这个情,虽然他带过来的玉料远不如他们,但这生意必然会带上他。


    钱是很重要,天子的体面也很重要,尤其是还有另一个天子在的时候,绝不能丢份。


    “睡去吧,休息好了明天去看看那什么不夜城。”刘彻把电脑关了,还是很酸,“怎么不弄个大汉不夜城,朕不介意他们用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地方。”


    “嘿嘿嘿。”李世民只能笑,转移话题,还是问开店的事情,“你们准备在哪开,是你还是始皇陛下去管?”


    “不开实体店,现在钱不够,租这房就不少钱了。况且长安虽好,但是想接触更多我们需要的人,还是要往京城去。以后他管帐,我销售。初步上了轨道之后,大概轮流管吧。等资金够了就雇人,自己脱手。”刘彻说着还有点得意,点了点已经关机的电脑,“之前认识的人里有几个做电商的,还有个开店卖金玉器的,我已经跟他们问明白,用他们推荐的人做事,把网上的店弄起来了。”


    刚才在聊的不是这几个网友,而是问价的人。他在西安找了个人给他们的玉石翡翠首饰拍照修图,线上店铺上货前,先在他的微信群、企鹅群、朋友圈一通发。


    广告是很有用的手段,刘彻被动开发了他们老刘家的祖传基因,仅是网上就结交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好友”。


    这友谊程度虽然水份不小,可只是聊天问事的话,狐朋狗友们还是挺热情的。刘彻在群里刷图打广告,不但没人踢他出群,还真有人来问。


    第一波生意就是这些群友给送来的。


    刘彻确实准备以后找个人把这些破事都转出去,不过现在他还挺乐在其中的。对他们来说在现代卖这些接近无本买卖,他打着开业优惠的名义低价销售,已经卖出去许多小件,有人看他卖得真便宜,买了一次看过货之后,千把块的戒面一口气又买了五十几个,估计也是准备倒手的。


    刘彻也不管,先打出名气,到手一笔流动资金再说。另外还卖出去两个三四万的手镯,同时还有几个人在问价,十万到四十万的翡翠镯子有望卖出去了。


    要不是他加的群多,他们真的只能先找人卖掉一块玉料再说其他,哪还租得起能入眼的房子。


    当然这点钱不在他眼里,也没跟李世民吹嘘,只催着他赶紧休息去,坐了近一天的车,不睡明天还要不要出去玩了。


    第二天,刘彻就知道他小看了那个开国军功第一,常为先锋陷阵,砍人砍得两袖灌血的唐太宗少年体了。


    为了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以及谈生意,他的作息已经调整过。反正也不用早朝起大早,晚上一直睡得挺晚,早上就多睡一会。


    结果才七点多,坐了一天车的李世民精神奕奕地起床,洗漱之后去买了早饭,想起刘彻让他早睡,别误了今天出去玩,就反过来担心刘彻睡过头误点,于是八点半就去敲刘彻的门了。


    以前谁敢吵他睡觉啊。刘彻朝卧室门扔了个枕头,怒气冲冲地起床,一开门,李世民举着热腾腾的肉夹馍邀功:“我去买的。始皇帝说你最近天天吃这个,桌上有肉丸胡辣汤,快来呀不然冷了!”


    刘彻没接,怨气十足指挥他,“放过去,我等会下来。”


    为了大业他们是能将就的,但也不能太将就,所以租了个复式。


    “好。”李世民蹬蹬蹬下楼,还不忘大声提醒,“冷了不好吃,快点啊!”


    嬴政在吃糕甄,他睡得早所以起得早,李世民出去买早点问他要带什么,他说随便,李世民就带回来这个。


    他先去了咸阳,然后才来西安与刘彻会合,之前还真没吃过。想想这东西倒是不难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食材,他挺喜欢的,这次回去可以让太官令学着做。


    刘彻下来得很快,肉丸胡辣汤还冒着热气。李世民自己也选了这个当早餐,但喝剩的半碗还在桌上,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人呢?”


    嬴政已经吃完了,示意刘彻看客厅,李世民正在那边沙发上接电话。


    “刘敏的电话,说他上热搜了。”


    什么热搜?刘彻一边咬着肉夹馍,一边歪头看嬴政推过来的手机——嬴政刚才也在找,并且找到了。


    不止一个平台的热搜,虽然现在掉下去几位,但还在前排能看到。


    #高铁侠


    #高铁小孩哥


    是李世民在高铁上把占座的老男人拖下来扭翻在地的视频,长袖白T下胳膊的肌肉隐隐鼓起,一仰脸却是阳光灿烂,露着小白牙冲大伙笑,最后还团拜作揖,不大的小学生煞有其事的特别好玩。


    尤其是后面那老头几次用力想起来,才起势就被李世民摁下去,才起势就被摁下去。到最后是头刚有点往上抬的架势,就被李世民在胸口一压又躺平了,呲牙咧嘴还蹬腿,一脸凶像,却又有种生无可恋之感。弹幕上观众简直笑疯了。


    刘敏早上起来摸到手机,一边刷牙一边刷微博,没几分钟就看到了人家转的视频,点开一看就看到了“李市”,差点把牙膏咽了,被他惹事吓了一跳的同时也不由被逗笑了。怎么说呢,他是无意的,但就这一连串动作,随便一拍就是反差萌,就是有梗。


    李世民刚喝了半碗汤,吃掉了一个肉夹馍,接到刘敏的电话时还懵懂着。


    “啊?热搜?怎么了?”


    “哦哦,就是我昨天路见不平伸张正义的事吗?不用夸我,是我应该做的。”


    “刘姐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惹事生非,是他正好坐我旁边,那个样子太可气了。被他占座的还是我同姓呢,女研究生,有学问的人。我不能装看不见。”


    “他长得瘦,我有把握才动手的,旁边还有好多人呢,还有乘务,都看不惯他。他们吵架人家不好管,他要是打我,肯定有人管。”


    “嗯嗯,没把握我肯定不动手。我这不是知道上高铁有安检,他没带利器嘛。其实就他那样带利器我也不怕,他的利器马上就是我的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跟人打架了。”


    “嗯?我开个号引流?”


    刘彻都吃完饭了,李世民还没聊完。刘彻自然也不会去偷听,当然更不会收拾桌子,只抱怨嬴政:“你也不同他说一声,下午才出去,这么早叫朕起来作什么,朕昨晚卖镯子卖到零点才睡!”


    也怪他自己,昨天就没说一句下午再出门。其实晚上去更好,不过他们本来也打算上街逛逛,买点衣服,又怕晚上不夜城人太多了,所以决定早点去。


    哪知道李世民一大早就来喊人起床,嬴政也不拦一下。


    嬴政在看不同人上传的各个角度的“小孩哥怒摔占位老头”视频,头也没抬,淡定地道:“寡人看你起得越来越晚,他能早点叫你也是件好事,免得回去不适应,提前做个昏君。”


    切。


    你难道还想大汉千秋万代?真的吗,朕不信。


    分明就是幸灾乐祸看那小子吵朕起来!


    刘彻一边生气,一边有点新奇的打量嬴政。说真的,他都有点不信自己的结论,这可是秦始皇!虽然现在还只是秦王,但难道这位从仇国质子到权臣傀儡再到独掌大权的秦王,难道不应该一直是不苟言笑的人么。


    这算不算开玩笑?秦始皇会开玩笑?他知道秦始皇还不是秦始皇的时候会对臣子低头说软话,但真想象不出来秦始皇开玩笑。


    突然有点玄幻了。


    嬴政刷完视频才意识到耳边突然安静下来,抬眼看了看,刘彻正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那边李世民刚好结束了通话,蹦着过来了。


    剩的汤已经凉了,他也不吃了,开心地道:“刘姐说她正想弄个抖音号卖我们村的农产品,我这上了热搜,可以注册个号吸一波热度给她引流。你们说我开直播不能光说一句去看刘姐的号吧,拍点什么好?”


    刘彻想都没想,开口就道:“这还不简单,今天不是要去逛街?换你们唐时衣冠开播呗。”


    李世民眼睛亮了,一拍巴掌,“这个好。你们也穿吧!不过我没有唐时衣冠,只有隋时衣冠。”


    “一样的。行了,起都起了,上午就去好了。换衣服,出门!”


    他们本来就想正大光明的穿上自己的衣服出门,也免得头发只能扎成马尾,跟别人格格不入。


    西安是个好地方,如果到街上的话,梳发髻、戴发冠,上衣下裳再佩剑,人家也只当你穿汉服去拍照或者玩cos,不太当回事。


    当然他们也不会把朝服穿着上街,自己都嫌麻烦,不过一身锦衣袍服上身,依然将三个人变成路上最靓的崽。


    没叫滴滴,他们还没学会弄这个,是在路上拦的车。


    司机都忍不住频频在等红灯的时候在后视镜看他们,连连称赞:“我带人去不夜城见多了,就没见过你们身上这么合适的。在哪做的,多少钱?我家姑娘也喜欢穿汉服拍照,不太贵的话我去问问,等她生日给她做一身。”他晓得比较好的有几千,他还是可以买的。但要是上万他就得犹豫了。


    刘彻笑了:“不是买的,自己家有人会裁衣,量身定做。”


    “啊。”司机师傅满怀遗憾地叹息。


    刘彻问他:“女儿多大了,大概穿什么尺寸?定做是不行了,不过家里还有以前做的衣服,要是能穿可以便宜点转给你。”


    司机大喜,赶紧拿手机跟他加好友,回去给女儿量一量再跟他说。


    刘彻还真有,不是信口胡说。他们带回去的图片除了玉石首饰摆件,也有大量的汉服,自己那朝的不用带,现在流行的后世式样带了不少。


    回去按不同尺寸让人做了一批,当时是怕玉石生意做不起来,看这个似乎也挺受欢迎,就备了一批以做后手。现在店还没正式开张,镯子都卖出去两个了,这小生意他就不耐烦操持了。有人喜欢,他看得顺眼,送他又何妨。


    结果下车的时候司机就没收他钱,门一关嗖地开走了。


    嬴政看李世民给刘彻竖大拇指,说他有“高祖遗风”,心想他们刘氏确实有点祖传的能耐,收买人心有一套。


    三人在路边也吸引了不少眼球,李世民拿着手机在注册,刘敏通过嬴政的手机指导他怎么弄,这不难,就是起昵称的时候,李世民不知道用什么名好。


    刘敏:“梨村小李?梨村小杮子?我觉得这两个都挺可爱的,你想不出来就选一个。”


    李世民:“为什么不叫梨村小李子呢?”


    刘敏:“……太像小太监了,别用这个。”


    还没有完全理解现代文化现象的李世民:?


    不过他听劝,注册了一个号,就叫“梨村小杮子”。


    抓着上热搜的时机临时上马的直播号,什么设备也没有,他清咳了一声,对着镜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了一下。


    居然就有观众了,弹幕大惊小怪:“真是高铁侠小孩哥哎,好帅!”


    原来是刘敏已经去所有跟高铁侠小孩哥有关的视频那里去引流了,招呼了一批用户过来看本尊。


    李世民并不怕生,就是第一次直播,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了清嗓子,他决定先完成刘姐的任务。


    “大家好,我叫李市,是滇省梨村人。这个号是刚开的,我人在西安,是我们村刘书记说我上热搜了,让我帮忙引个流。我们村种的小土豆软糯香甜特别好吃,大家可以去‘梨村小农’那里看看哦。还有各种水果,以前没修路,都是自己种着吃的,现在刚种了新的,产量还不大,手慢就没了!”


    任务完成!李世民轻松下来,拿手机拍了一圈街景,说:“我到不夜城玩,但是人太多了,现在就看见这么多人,走过去不得挤成饼了。”


    弹幕就笑:“平时人就多,暑假去不挤才怪。”


    “怎么这时候去,晚上去逛啊。”


    “现在就嫌人多,晚上人更多。”


    “刚入镜的两个帅哥是谁,冷脸那个好高啊,一米九有没有?”


    “另一个估计一米九,这个超一米九了。”


    李世民从善如流,去拍嬴政。但嬴政一点也不想入镜给人点评,长腿一迈就闪到了边上,李世民遗憾地收回手机,对着镜头说:“那是我邻居叔叔,他不愿意拍。”


    刘彻却凑了过来,冲着镜头眨了眨眼,笑着打招呼:“大家好,我也是他邻居叔。”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一片“帅哥”的赞美,哈哈一笑,把手机拿过来帮李世民举着,说道:“再往前挤得施展不开,就在这吧,都开了直播,你也拿出点本事来让人看看。”


    他一说,李世民就把佩剑拔出来了。嬴政心道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人来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又退,确保刘彻不会把他拍进去才停住脚步。不防他这身实在太有古韵,很吸引汉服爱好者,便有人热情地站过来,开口就是:“帅哥合个影好吗?”


    “不好。”他拒绝。


    说真的来合影的几个姑娘可能真没想到他会拒绝,全都呆了一下,有点尴尬地走开了。不过也就一会,她们很快哇地一声,围过去看李世民舞剑。


    嬴政的评价一点没错,这俩就是人越多越来劲。大热的天,李世民把袍角一掖就上了,舞完剑背后湿得汗都透出了衣服,他还一点不在乎,兴致勃勃地跟直播间的观众介绍他这舞的是什么路数,妙在哪,自吹自擂得很欢乐。


    弹幕叫他开通打赏,李世民凑近看看,摇头道:“不开,我又不缺钱。”刘姐让他帮忙之前讲过这个事,他特意关掉的。


    舞剑是他乐意舞给大家看,也乐意看别人夸他。


    开通打赏那算啥啊,他堂堂国公嫡子,成卖艺的了吗?


    他就是遗憾弓收在空间里不能现场掏出来,不然让他们看看他的射术,比剑术还棒呢!


    刘彻给他拍着,也有人过来问能不能合影,不光是女孩子,也有男生,有穿得像不同朝代文人的,也有着武官服饰佩刀的。李世民舞剑吸引了不少人,他一个小男生更惹人爱,还有阿姨奶奶过来想跟他拍照的。


    刘彻是来者不拒,很开心地跟人合影。李世民则是看直播间感觉引流也差不多了,匆匆说了句:“我去玩啦,大家再见。”就下播跟人拍照片去了。


    嬴政又往后退了退。


    他怕了这两个显眼包了,不躲远点说不定马上就要跟他招手,喊他过去拍照了。他不想入镜给人评头论足,也不想跟不认识的人合影,以后照片长久存在不知道谁和谁的相册里,不定什么时候翻出来被人看,这让他很没安全感。


    但是他身高太显眼了,藏不住,没一会刘彻从人群里抬起头来,左看右看的明显就是在找他。果然,嬴政正要再走远点,刘彻已经在招手了:“来啊,我们来合个影!”


    嬴政磨了会牙,沉着脸走过去,道:“去不夜城拍,这里有什么可拍的。”


    这边全是被这俩显眼包吸引来的人,一合影肯定有别人在旁边拍他们,他不想在这拍。


    李世民一头汗地放开个同龄小锦衣卫,转头笑道:“合适拍照的地方全是人,挤得没法拍,就在这拍得了。”


    还没散的合影群众也热心地起哄:“拍一张拍一张,我帮你们拍。”


    刘彻忍住笑,跟周围人拱了拱手:“我们这朋友怕生人,今天硬被我们拉出来的,刚都躲哪去了差点找不着。大家帮忙往后退退,不然他真不肯。要拍别拍他,拍我就行。”


    大家哄地笑了,果然往后退去,空出块地方来,有个女生自告奋勇,表示自己拍照技术一流,刘彻就把手机给她,听着她指挥。


    小学生李世民个头没长足,站最前面,秦王汉武站后面,一个站得笔直,一个轻松地搭着前面李世民的肩,还偷偷给竖了两个耳朵。


    嬴政看见了,看李世民毫无所觉,光在那傻乐了,不由也有些好笑,到底没戳穿刘彻的恶作剧,只在内心鄙视:什么汉武大帝,快三十岁的人了这么幼稚。


    拍照的女生也忍着笑,叫着“笑一个,说茄子”,拍下了这张她并不知道其实还蛮难得的照片。


    照片里两个人笑得阳光灿烂,一个看似面无表情,但嘴角微扬,还是滑过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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