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淮水江岸(三)
截断岳魁仙君的退路后, 叶淮仍未就此罢休。
他的手中亮起金色灵力,如扑着翅膀的蝴蝶,翩翩飞舞到众山首座身前, 连选择退出的天明仙君和飞萤仙君都没放过。
灵力落在他们掌心, 化作一颗丹药的模样。
天明仙君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这是晚辈从司巫处得到的秘法,”叶淮微笑着, 似乎并未意识到,或者,并不在意自己说了多么恐怖的话,“前辈们每每去司巫处聆听苍生道教诲后,不也要保证自己绝不向他人透露苍生道圣言么?”
“这枚丹药也是一样的作用, 只是今日之事不同往日, 晚辈生性多疑,光凭口头保证难以消解晚辈心头疑虑…只能请前辈们服下此药,倘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就肝肠寸断、脏器腐烂而死。”
众人看向司巫的骷髅。
他仍站在最后方, 身子笼罩在长袍中,若非有风吹起, 恐怕谁也不会发现他早已腐烂空洞。
可哪里有那么巧的风呢?
一定是叶淮故意给他们看的。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就连苍生道的代行者,也能无声无息被我抹去,何况是你们?
出卖我,司巫就是下场。
首座们不怀疑叶淮话语的真实性,这不可能只是威胁。
不如说,堂而皇之将他们叫来, 说了一通反叛的煽动性话语,就这么放他们回去, 才是奇怪。
正因如此,掌中金光润泽的丹药,比毒药还要恐怖。
叶淮催促道:“前辈们,我不喜欢重复相同的话。”
众人只能服下。
丹药入喉的刹那,他们便感到心脏像被毒蛇锁住般闷痛,虽然很快就消失,但依旧叫人胆战心惊。
路阳意味深长地开口:“听说在空明山,江长老也给祁家的小少爷用了这招,后来他果然对江长老言听计从,服服帖帖的。”
说完,他还自顾自笑了几声。
除了他,没人笑得出来。
而叶淮还不打算放过他们,他走到曜暄塑像面前,仰起脸来。
他像一个向神求告的虔诚信徒,眼眸虽掀起,却没有丝毫不敬的弧度,甚至不愿直视塑像的容颜,而只是低垂着视线。
“师尊,”叶淮向上摊平掌心,“您想从哪座山开始?”
众人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扭曲来形容。
什么叫从哪座山开始?!这究竟是邀请合作,还是在挑选报复的对象?!
能位及首座的,没有傻子,虽各自个性迥异,脑子却无一例外转得很快。
可这时脑子转得越快,就越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如果千年前曜暄当真受冤而死,那么害死他的,不正是其余仙山的创山始祖么?
仇报三代仍难解恨,换言之曜暄若想复仇,他们必然首当其冲。
而叶淮——
他们可没有忘记,眼前这位年轻的神君,是“曜暄”江荼的徒弟!
就在这时。
塑像的眼眸微动,好像真的听到叶淮的求告,而做出回应。
一粒赤红圆球便轻飘飘落在叶淮掌心,将他的脸颊照得发亮。
叶淮合掌闭眸,赤红便像烛火拢入黑暗。
风起。
叶淮一步一步,向惊鹊仙君走去。
惊鹊仙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直到叶淮在她身前站定,才试探着问道:“…选了我吗?”
叶淮将掌心摊开,赤红又在空中解体,凝聚成两个字符。
——高溪。
惊鹊仙君的表情有些僵硬,却不意外:“…果然是选我…”
即便此刻不将灵脉归还,高溪蓝水的枯竭也已无力挽回。
“高溪蓝水向来是七山里最渺小的…若能做出贡献,也算是幸事,”惊鹊仙君闪烁的眸中如有星辰,“神君大人,我想…请您在曜暄的塑像前发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惊鹊仙君想,叶淮如此敬重他的师尊,一定无法在师尊面前撒谎。
如果他真是为了苍生,那么身为仙山之一的高溪,义不容辞。
岳魁仙君在一旁,松了口气,又开始阴阳怪气:“天下苍生?惊鹊,你还没放弃你那过家家一般的想法呢?凡人皆蝼蚁,神君大人怎么会放在眼里~”
言下之意,你让他发这誓,他恐怕笑掉大牙了。
惊鹊仙君不回答,一双眸子,认真地看着叶淮。
叶淮在她的注视下,面向塑像。
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在回响:“弟子叶淮,向曜暄前辈、向师尊发誓,我所做的一切,不为私利,只为苍生。”
“若违此誓,粉身碎骨,永无来世。”
余音袅袅不绝。
天与地好像都有回应,塑像上更是浮起一层赤色光辉。
誓言已成。
惊鹊仙君道:“…太好了,神君大人,那…您就随我回高溪吧。”
叶淮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话音落下,他猛地反手一拍,先前有多恭敬,此刻就有多狠厉,将曜暄的塑像一掌拍碎!
那些洁白的玉石本就勉强拼合,在叶淮天阶的一掌下瞬间爬满裂隙,有一道从塑像的眼下竖裂过去,好像黑色的眼泪。
轰隆!
塑像垮塌成最初的模样,散落一地,像难以拼合的碎片。
众山首座对着这突然的一幕,面面相觑。
叶淮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双手交叠,转身下跪。
众人都警惕着反复无常的叶淮,没人注意到,已然成为骷髅的司巫,在他们身后高举权杖。
——铛、铛、铛!!
像是君王上朝前的钟声,又或许是朝圣者一步一拜的摇铃。
金色的眼眸在空中浮现,祂的睫毛颤动着,就是无尽光辉赐予人间。
苍生道睁开眼,睡眼松惺的样子。
众山首座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跟着叶淮跪下。
苍生道的视线停在他们身上片刻。
祂注意到了他们的不敬,更衬托出叶淮的恭谨,且看男人这充满生命力的身躯,肌肉饱满而四肢劲瘦,匍匐在地时也像一头猎豹。
苍生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神君:“我的孩子。”
叶淮便双手向上平举,回应道:“父亲。”
苍生道更加愉悦,眼眸眨动两下:“起来吧,孩子。”
叶淮顺从地站起,但头依旧低着,不愿冒犯苍生道的威严。
苍生道又满意地眨动两下眼。
这才是祂最爱的儿子应该有的模样,在旁人面前他应该出色,但在父亲面前,他必须俯首帖耳,不能直视父亲的面容。
再看看这些人类——
苍生道的神情没有变化,但不满已在青筋与血丝中浮现。
竟然不在祂降临前就跪下迎接?
他们冒犯了祂。
真是过分!
恨不能将他们杀光!剁碎!喂给叶淮好让叶淮赶快登神!
苍生道在心里咆哮着,可惜祂必须在人类面前做出慷慨的模样,只是让首座们多跪了一会:“我竟忘记了我最得力的信仰者,起来吧。”
待众山首座都站起,苍生道的目光一刻也不停留地又转向叶淮:“我的孩子,你呼唤我来,有什么事?”
叶淮抱拳道:“父亲,我欲登神,回到您的身边。”
苍生道微微睁大眼睛,毫不掩饰的惊讶在祂眼中流转:“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孩子?”
明明前不久叶淮才拒绝了祂将仙山都收归的提议,是谁对叶淮说了什么?
叶淮毕竟是勾陈的骨头,要知道勾陈浑身上下最让苍生道厌恶的就是那一身反骨。
苍生道必须确保,叶淮对祂忠心耿耿,不会像勾陈,在最后关头反抗祂。
叶淮的坦然并不虚假:“我向您靠近的心从来没有改变,但您知道,如今灵力枯竭,即使收归仙山,我仍需要百年才能回到您身边。”
苍生道转了转眼睛。
叶淮继续道:“更不用说,还有些办事不力之人,践踏您的恩赐,害得仙山都要枯竭。”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让“践踏恩赐”的表述占据极长的话语空隙。
他深知苍生道对人类的态度,激发起祂心底最深刻的厌恶。
血丝细密果然出现在苍生道眼眶里,这是祂被激怒的表现。
叶淮道:“所以,父亲,与其再给他们机会拖累您,不如用更快捷的方式。多亏了您的指点,我才想到这个办法。”
苍生道似乎来了兴趣,顺势问:“孩子,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叶淮一字一顿:“我想直接拿走仙山灵脉。”
一片寂静。
众山首座本就插不上话,而苍生道的眼眸眯起,正在思考。
不加掩饰的审视目光落在叶淮身上,好像毒辣的阳光正在灼烧皮肤。
这应当是极为重压的一幕,但叶淮并不紧张。
他确信苍生道不会拒绝。
祂很想他登神;
而他在提出办法之前,肯定了祂的权威。
比起可能存在的隐患,苍生道更在乎自己的地位,永远不会被动摇。
叶淮很了解祂。
果然,苍生道很快回复:“这是个极佳的法子,不愧是我最爱的孩子…你说得对,灵脉皆起源于我,如今我的儿子要拿回他父亲的赠予,有何不可?”
“只是这样的小事,也要特意唤醒我?”
祂的话轻飘飘的,像一朵云之于天空,微不足道;
对祈雨的人们,却有万钧之重。
祂竟然说,是小事?
灵脉被取走就像植物根系被拔起,从而引发干涸、枯竭、衰亡,更不用说,煞气来势汹汹,一旦失去灵脉保护,仙山这样庞大而无力的猎物,难道会被放过?!
这分明是灭亡的大事!
众山首座起先的怀疑,也因苍生道轻飘飘的话消解。
他们终于明白叶淮为何要忽然唤醒苍生道。
看吧,苍生道眼里,从来没有他们的存在。
众山首座说不出话,本该叶淮开口的时候,叶淮竟然也没有回话。
他垂着头,唇瓣紧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苍生道换上关切的口吻:“孩子,为何闷闷不乐?”
叶淮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委屈:“众山首座都是我的前辈,除了父亲,我不知该求助于谁,父亲今日恩准,叶淮感激涕零。”
——苍生道的眼眸瞬间贴向众山首座!
祂的声音翻滚着浓浓不悦:“诸位…对神君、对我的旨意,有何不满?”
这一下非同小可!
众山首座颤栗着跪倒在地,他们中许多人并非真的想跪,但苍生道的力量迫使他们直挺挺跪下。
“有何…”苍生道抵在他们身前,“不满?!”
岳魁仙君最先反应过来,声音谄媚:“不敢,不敢…人家对您的敬仰您可是知道的,委羽山头都是您的塑像…”
苍生道很是受用:“岳魁最得我心。”
有了岳魁仙君作表率,其余首座纷纷跟着叩拜:“我等谨遵您的旨意。”
苍生道眨了眨眼,好像点头:“我的孩子,你想从哪座山开始?”
这一问,时空好像重置。
决定的权柄被苍生道交给叶淮,可祂并不知道,叶淮早已将一切都献给江荼。
叶淮一字一顿:“我想从高溪开始。”
第122章 淮水江岸(四)
苍生道自然应允:“好, 甚好,既去高溪,一道取了蓝水。”
双生山, 并蒂莲, 一山枯竭,另一山安能存焉?
但事实是一回事, 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苍生道之赶尽杀绝,没有半点隐瞒意思。
叶淮微笑拱手:“但凭父亲吩咐。”
苍生道不能更满意:“好孩子,你且去做,若有人胆大包天,不听你命令, 你尽管告知你父。”
叶淮道:“多谢父亲。”
苍生道有多疼爱叶淮, 众山首座内心就有多惊恐难安。
但他们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视他们性命如草芥,一个窝藏祸心,天平的两端都是绝境,无法选择。
苍生道的眼皮开始沉重地开合, 好像下一秒就要黏在一起:“呵欠…我便再睡一会,孩子, 我在神界等你凯旋。”
叶淮再度双手向上,叩拜而下:“愿您安睡,父亲。”
苍生道闭上了眼,祂的轮廓隐入天空,像一轮日光,直至彻底变成模糊光轮。
祂前一秒消失,叶淮后一秒就从地上爬起,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没有半分恭敬。
他先看向投了反对票的天明仙君和飞萤仙君:“我始终等着两位前辈。”
又看向已然满脸苍白的惊鹊仙君:“惊鹊前辈, 现在,才应该启程前往高溪。”
尚未靠近高溪,便先听到溪流冲刷卵石的声响。
或轻或重,清脆而沉闷,好像无数人组成的鼓队,各司其职,却又相得益彰。
惊鹊仙君在前,飞萤仙君在后,叶淮走在她们之间,气氛沉默到诡异。
飞萤仙君的目光始终冰冷落在叶淮身上,毫不避讳监视之意。
叶淮却很坦然,指腹摩挲着手腕,旁若无人地将手凑到唇边:“师尊,我做得好吗?”
江荼的声音很快从手串中响起:“做得好。”
想要绝对的服从,就要让他们先看到真相的残酷。
能够让他们动摇的,只有亲眼所见。
你唤醒了苍生道,让他们知道自己本就是弃子,又给予弃子最后的自救机会。
仁慈、残酷、恩威并济,你已懂得制衡之道。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你是一个成熟的君王了。
叶淮从一句“做得好”中脑补出许多许多,唇角笑意更加灿烂,江荼透过麒麟手串,好像能看见他的尾巴是怎样摇晃不歇。
江荼有些无奈:“控制表情,专注眼下。”
通讯被切断。
惊鹊仙君尴尬地回头,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年轻的神君唇角含笑,在昆仑虚一言九鼎的压迫感一扫而空,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惊鹊仙君盯着他的大尾巴看了很久,才道:“神君大人,我们要登梯了。”
叶淮的笑容瞬间收敛,但唇角依旧上扬:“好。”
惊鹊仙君又看了看他的尾巴:“那个,神君大人…”
尾巴摇了摇,叶淮:“嗯?”
惊鹊仙君指了指前方:“您要不要把尾巴…藏起来呢?不然等一下会很重的…”
顺着她的指引,叶淮凝眸望去,表情一僵。
前方没有山。
澄澈的湖水铺满地面,天是蓝色,水也是蓝色,游鱼摆尾游动,偶尔有飞鸟掠过水面,才终于分清天与水的界限。
水不断波动着,涤荡起伏,活着的水生机勃勃,却像克己复礼的儒生,只在叶淮眼前,而未曾漫过脚面。
叶淮低下头,水中未能倒映出叶淮的面容。
活水,无根水,浩瀚无垠,从不主动邀请他人踏足,却也不会拒绝宾客的到来。
只是…
叶淮看了看自己的尾巴。
他缓缓将尾巴收起,朝惊鹊仙君点了点头:“多谢提醒。”
惊鹊仙君向他拱手,紧接着,少女的掌中浮起蓝色灵力,一点一点如泡沫,向空中一抛——
这些蓝色泡沫又分解得更小,变作颗粒状,像是给鸟喂食。
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整齐的振翅声由远及近,无数蓝色的鸟飞出,它们身披光明,是天空诞育的子嗣,张开鸟喙接住灵力后,便飞快向下俯冲。
叮、咚、铛——
蓝鸟坠入水面,奏响音符,随着水波不断荡漾,向下的阶梯深入水底。
“高溪蓝水的长生梯通往水面以下,”惊鹊仙君道,“神君大人放心,在水下,我们也能自由呼吸。请吧。”
叶淮迈步踏上长生梯。
水淹没过来,将三人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吞噬。
一尾游鱼掠过水面。
啵。
涟漪消失,风平浪静。
…
阎王府中,江荼正在筹划。
以江荼对苍生道的了解,祂恨不能一日十二时辰有十三个时辰都掌控着一切,以此保证不会大权旁落。
如果可以,祂绝不会选择沉睡。
再联想到人间灵力枯竭,苍生道疯了般要叶淮登神,甚至不惜自毁仁慈面具,让仙山将灵脉拱手相让。
看来祂确实变得虚弱,急需叶淮带着灵力回到神界。
机会何其宝贵,绝不能错过。
叶淮已经完成了江荼计划的第一步。
江荼从不相信仙山首座会真的发自内心帮助他们,他需要的只是封住他们的嘴,确保人间不会有人向当年的神通鬼王一般,向苍生道高密。
先是灵药封嘴,再是借苍生道之刀,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下一步
就在这时,叶淮的声音又从手串那头响起。
“师尊,”叶淮的声音显得有些朦胧,好像浸泡在水里而满是气泡,“…高溪山好美,您想看看吗?”
江荼想问,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是欣赏风景的时候么?
叶淮已自顾自解释起来:“当年,您答应我,要陪我去七座仙山都看一看…虽然时机不对,但也算是了了弟子一桩心愿。”
江荼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来了,他的小徒弟确实一直都想与他携手,同游人间。
“我想看。”江荼言不由衷地说道。
眼前立刻开阔起来,手串将高溪风貌尽数展现。
在高溪,水就是空气。
水的波动就是氧气的流动,水草铺满海底,无数游鱼在珊瑚间穿梭,目之所及一片接一片的蔚蓝。
叶淮正在水的阶梯上前进,一步一步走入深海。
波光粼粼倒映在他金色的眸子里,变成水光潋滟的模样:“师尊,原来高溪蓝水的长生梯竟然是向下的,修士在水底修炼,会不会长出鱼尾巴?”
“…”江荼佩服他的想象力,“不会。”
叶淮好像很失望似的:“哦…师尊,你知道吗,这里就连鸟也能在水里游泳。不过,高溪高溪,却没有溪水,真是奇怪。”
江荼恰巧了解七山的历史:“你所在的这片海,就是高溪的溪水浇灌而成,高溪水是从天上落下,这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
叶淮若有所思:“师尊,您知道的真多。怪不得这海这样深,长生梯这么长…”
江荼忽略了他的奉承。
叶淮又追问:“师尊,您会回阳间来吗?我想和您一起看”
“听着,叶淮,我不应该再出现在阳间,”江荼拧了拧眉心,“我已经死——小心身后!”
一道凌厉弧光,直冲着叶淮后脑而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
空明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祁昭看向来人,眼中多少有些诧异:“…岳魁仙君?您来做什么?”
岳魁仙君阴沉地搓着喉咙,好像吞下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喉结处已经蹭出一片红色。
他迎着祁昭的视线,却没有回答,而是上下扫视着祁昭。
祁昭莫名其妙地皱皱眉,但这些年他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您有什么事,不妨坐下细说?”
岳魁仙君终于把祁昭扫视完了:“不用了,想不到曾经号称仙山第一的空明山会变得如此破烂…哼,小弟弟,我且问你,当年江荼喂你吃下的药,解药在哪?”
“?”祁昭用力磨了磨牙,既然岳魁仙君先出言不逊,他也不上赶着贴人家的冷屁股。
但是,解药?
祁昭瞬间就回忆起来,那段记忆他绝不会忘却。
江荼,这个在他心中能够与爷爷比肩、同等敬重的人物…
自从得知他被逼死在灵墟山,祁昭对其余仙山本就不多的好感也荡然无存。
眼下岳魁仙君八百年不来一次,一来就提江荼,祁昭不得不警惕:“您到底想问什么?”
熟料话音才落,岳魁仙君就好像耐心耗尽一般,整个人身形一晃。
祁昭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反应,就被岳魁仙君掐着脖颈摁在地上!
岳魁仙君的另一只手,指腹贴着他的下巴描摹着,动作暧昧却杀意尽显:“人家就想问这个…小弟弟,说。”
“说”字落下,岳魁仙君猛地收紧手掌,祁昭的呼吸瞬间被掐断,冷汗滴入眼中。
岳魁仙君的手还在收紧,直到祁昭难以忍受地一掌向前推出,他才干脆利落地破了祁昭的攻击,手臂一抡又将祁昭压在身下。
岳魁仙君眯起眼睛:“哎呀,人家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小弟弟怎么被吓成这样?”
祁昭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我去你的!哪有什么狗屁解药!江长老根本没给我下药!”
岳魁仙君观察着他,似乎在判断是不是谎言:“没有?”
祁昭气喘吁吁:“没有!他只是吓唬我,不想让我在浊息里乱跑!…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他本意只是壮胆,没想到岳魁仙君竟然真的放开了他。
不仅放开,岳魁仙君后退几步,捂着小腹笑得浑身发抖:“天呐,竟然是骗我的…真讨厌,果然是臭烘烘的野兽,真不可爱。”
笑得够了,他一撩长发,喉结也不摸了:“谢谢你了,小弟弟。”
说着,岳魁仙君猛一挥手,无数灵力向上升腾,逐渐凝聚成一只紧闭眼眸的模样。
苍生道!
祁昭只听爷爷鲲涟仙君说过,苍生道是一只金色眼眸。
他躺在地上干咳不止,由于实力远在岳魁仙君之下,此刻只能惊疑不定地看着,却不知道岳魁仙君下一步举动:“你到底…要搞什么鬼?!”
岳魁仙君哪里搭理他,双膝跪地,双臂高举,道:“苍生道!我最敬爱的主,有人想要反叛,就让我将这一切向您求告——”
第123章 淮水江岸(五)
一道凌厉弧光, 直冲着叶淮后脑而来!
叶淮的瞳孔瞬间缩起成野兽形态,江荼呼喝入耳的下一瞬,他直接向侧一让, 却没有后退, 而是——
在铃铛抛过他面颊的刹那,叶淮一把攥住联结铃铛的绸缎, 手掌向下一压一绕,将绸缎一圈缠在掌心,旋即,他向后猛地一拽!
麒麟咆哮同时响起,来自远古的巨兽有排山倒海之力, 即便在水中也威势不减。
大股海浪随着叶淮的动作而向两侧翻涌, 自水底刮起的龙卷吞噬一切水波,将周遭游鱼尽数搅碎。
而绸缎被他一拽,铃铛砸在海底,将水草碾成烂泥, 碧蓝水底砸出一个深坑。
叶淮仍未放手,与绸缎僵持, 他转眸看向身后:“飞萤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飞萤仙君脸色惨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有鲜血滚落。
她的袖中是绸缎的另一端,此刻正绷紧到极致,被叶淮拽得难以动弹半分。
飞萤仙君道:“神君,不要逆天而行。”
叶淮冷笑一声:“何来的天?”
话音落下, 他的手腕再度发力!
飞萤仙君保持平衡已经很是勉强,没想到叶淮竟然还没使出全力, 一拽之下天平彻底倾斜,只听“刺啦”一声,她袖中抛出的绸缎就生生被叶淮扯断!
武器被缴的同时,飞萤仙君右臂发出不堪重负的骨折声,大股鲜血从她手臂与肩膀的连接处喷洒,又被水流稀释成淡淡粉红。
飞萤仙君吃痛闷哼一声,另一只手迅速抬起——
银色铃铛与金色铃铛撞在一起,她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
惊鹊仙君挡下她的攻击,飞快从前方赶来:“飞萤!你做什么呀,怎么能袭击神君大人…”
她嘴里责难着,身躯却恰到好处,挡在飞萤身前。
袒护之意尽显。
叶淮转了转手腕,不打算纠缠:“无妨,想来是飞萤前辈想要与我切磋,还有多久才到?”
惊鹊仙君松了口气,但她这时也不敢离开飞萤仙君身前一步,只能做一个“请”的动作:“就快了…就快了。”
叶淮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沿着长生梯继续向下行。
惊鹊被他的冷脸吓得够呛。
要知道飞萤的实力也在地阶大圆满,用以袭击叶淮的更是她们的本命法器,如飞鸟的羽翼,或第二条手臂,杀伤力或许不如刀剑,却胜在灵敏非凡。
就是这样以灵敏取胜的法器,竟然会被叶淮瞬间挡下,甚至即刻反制,直接卸了下来!
在叶淮面前,堂堂一山首座,连一战之力也无,是叶淮单方面的碾压!
惊鹊仙君忍不住握住飞萤的手,小心地将伤药塞进她掌心。
若说先前她们还有反抗之意,此刻便彻底荡然无存。
而前方,带给她们无限压力的叶淮,正低头摸着麒麟手串。
江荼自出言提醒后就没再出声,叶淮以为师尊是不愿让自己分神,此刻他一招制敌,或许能从江荼那里再讨一句夸奖。
叶淮呼唤:“师尊,您看见了么?弟子方才那一记,当年也是您教我的,…师尊?”
江荼没有回应,连一句敷衍也没有。
叶淮没料到江荼理都不理他,语气带了些委屈:“师尊…?我没有骄傲自满,只是想您夸我一句,您理理我。”
江荼依旧没有回应。
而麒麟手串的视野是单向的,叶淮看不见江荼在做什么,只能自己脑补。
师尊是生气了吗?气我没有警惕心,险些被偷袭?
于是叶淮开始道歉:“师尊,我错了,我下次一定不再犯了,您说句话好不好…骂我一句也可以,师尊,海里好冷,你别不理我…”
装可怜也用上了,江荼还是没理他。
叶淮彻底没了办法,眼眸委屈地下压,唇角不快地抿了抿。
他当然不是气江荼,而是气自己,又惹江荼不高兴。
惊鹊姐妹二人只觉得周遭气压忽然降低,好像水中暴风即将来袭。
在叶淮自怨自艾泪眼婆娑的时候,空明山上,岳魁仙君仍在继续求告。
他的身躯在颤抖,每念一个字,音调就拔高几分,他张开双臂虔诚地向上举起,好像要攀住什么一样:“主人!您可知神君忘恩负义,想要为曜暄那等卑劣之人正名,他罔顾您的恩赐,杀死您的代行者,要公然站在您的对立面!”
他的语气愈发急促,而一旁的祁昭血都冷透了。
谁要反叛?
谁杀了谁?
谁要为谁正名?!
事已至此,祁昭仍未明白岳魁仙君为何会出现在空明山,丢下一个和江荼有关而与曜暄无关的问题。
但本能告诉他,如果让岳魁仙君继续说下去,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祁昭艰难从地上爬起,玄火枪出现在掌中,他将长枪抡满一圈,径直向鲲涟仙君劈去!
然而他到底不是岳魁仙君的对手,地阶修为每过一个阶段都是质的飞跃,何况空明山如今灵脉枯竭,祁昭独守空明山也无法再享有任何修炼优势。
“烦死了!不要来打扰老子!”岳魁仙君怒骂一句,抬手甩出几枚暗器!
叮、铛——!
暗器其中两枚,一先一后撞击在玄火枪枪尖与枪尾。
巨大的斥力让祁昭手腕顿时一酸,玄火枪自手中失控飞出,他的手腕也在眨眼间骨骼断裂,歪扭着劈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岳魁仙君的求告更加急促:“主人,请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些不敬的后生!灵脉皆是您的恩赐,而叶淮却要如曜暄一般窃取灵脉!主人,…”
苍生道闭起的眼,眼皮开始颤抖,好像久睡未醒的人即将睁开眼睛。
岳魁仙君大喜,跪在地上,膝盖抵着地面拖行两步:“主人,您终于要回应——”
他欣喜的眸子里倒映出寒铁的鞭尖。
回应他的,并非苍生道光明的垂眸,而是燃着炼火的漆黑地狱。
——阎王判罚!
无相鞭化作的链刃,眨眼间刺穿岳魁仙君的头颅!自眉心钻入,后脑刺出,刺穿的刹那一滴血也没溅出。
直到岳魁仙君的尸体“轰”一声倒地,才有大片赤红的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荼蘼花在岳魁仙君尸体上生长绽放,好似在岳魁仙君身上汲取养分,鲜艳的红为花瓣染色,荼蘼花本该洁白纯粹,此刻却如地狱炼火般,熊熊燃烧。
有一朵荼蘼花落在祁昭手腕处,替他将错位的骨骼正骨复原。
祁昭吓得呼吸都忘了。
这霸道、凶残的灵力,碾压式的战斗,还有只要一息尚存就拼尽全力燃烧的火焰,让他瞬间想到一个人。
祁昭看向链刃来处。
一袭红衣的男人,神色漠然地踩在血泊里,将长鞭收回腰间。
紧接着,柳叶眼轻轻一转,真如柳叶落下,转向祁昭。
祁昭一句话拆分成数个音节,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江长老!”
江荼!
江荼死而复生了?
他是人是鬼?
听说叶淮为江荼之死几近疯魔,叶淮知道江荼回来了么?
然后,祁昭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杀了岳魁仙君!
祁昭赶忙抬起头,那只金色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天空依旧蔚蓝,好像方才只是大梦一场。
但岳魁仙君的尸体尚在,血已经延伸到祁昭的脚下。
祁昭像有洁癖的猫,血往他脚下漫,他就后退一步;
可污浊的血并不打算放过他,下定决心要将他与自己捆绑在一起。
江荼看着男人步步后退,捡起玄火枪,趟开血泊,将玄火枪还给他:“多谢。”
祁昭没反应过来江荼在谢什么,江荼示意他往岳魁仙君的尸体看。
祁昭一愣:“我、我没帮上什么忙…”
他虽然尝试阻止岳魁仙君,但也只是尝试而已,连衣角都没碰到,自己还断了手腕。
江荼摇摇头:“有心足矣。”
在苍生道的威慑下还敢动手攻击一山首座,光这一点所需要的勇气,就已经配得上江荼的谢意。
江荼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祁昭,这小子出言不逊,又在台上和叶淮斗得头破血流,如今不过十载春秋岁月过去,他们二人却都各自成长。
天空灿烂依旧,故人却不再是昔日的模样。
十年,果然很久很久。
祁昭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终于回过味来了:“啊!江长老,您不是死了吗?您现在是…是…”
江荼忽然逼近祁昭。
他刚杀了岳魁仙君,即便眼中没有杀意,无相鞭散发出的血腥气,依旧新鲜而不可忽视。
祁昭像被揪住耳朵提起来的兔子,眼睛瞪得滚圆,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在江荼的步步紧逼下不断后退。
江荼看一眼他手中的枪,祁昭自始至终没有提起枪,换言之并没有做出防御或攻击的动作:“不怕我杀你灭口?”
祁昭颇有些面红耳赤:“…江长老真要杀我,我怕也没有什么用…而且,我相信您不会。”
“为何?”江荼倒是惊讶。
祁昭也说不出所以然,但对江荼的敬仰就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空明山惨遭横祸,苍生道都未伸出援手,只有您帮助了我们…我觉得您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渴求力量的年轻人只会被绝对的强大征服,比起虚无缥缈的苍生道,祁昭反而更愿意相信江荼。
他表请认真不似作假,江荼自然看在眼里,颇为无奈地想,现在的年轻一辈怎么都这么容易相信他人。
他轻轻摇头:“那你恐怕觉得错了。”
祁昭一息从天堂坠入地狱,表情陡然一变:“…什么?”
江荼已然纵身欺上,两指并拢往祁昭眉心一点!
祁昭的身躯骤然僵硬,像穴脉被锁住而定在原地似的,全身上下只剩眼睛还能转动。
很快他就连眼睛也动不了了。
赤红灵力迅速没入祁昭眉心,祁昭的识海勉强抵抗了两下就举手投降,江荼的力量如入无人之境,瞬间侵入。
这个瞬间,眼前好像变得模糊,所有景象都模糊不清,唯有男人的眼睛,像黑夜里的幽火,占据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祁昭感到灵魂深处的动荡,好像被吸引而不由自主,有什么东西从记忆中被挖去,但他已经不在乎。
紧接着,祁昭眼前一黑。
“你从未见过我。也从未听见岳魁仙君的话。岳魁仙君没有来过空明山。”江荼的唇瓣一开一合,声音冰冷不带丝毫起伏。
话音落下,他收回手,魂修的控魂术时隔千年再度施展,依旧得心应手。
他必须消除祁昭的记忆,不是担忧这另一个傻小子会向苍生道告密,而是怕方才他虽然赶在苍生道睁开眼前及时出手,苍生道依旧有所察觉,而去搜祁昭的记忆。
做完这一切,祁昭还在原地恍惚,江荼与他擦肩而过:“好好修炼。”
荼蘼花抹去了岳魁仙君的尸身,同时抹去江荼的痕迹。
过了很久,祁昭恍惚地眨了眨眼:“…诶?我为什么在这里发呆…?”
第124章 淮水江岸(六)
确认祁昭的记忆被清除干净, 江荼返回地府。
当年他确实没有真的给祁昭下药,是因为没有必要。
但今时不同往日,谋逆如此要紧的事, 岳魁仙君直接将情况挪套来用, 愚不可及。
而亲眼看见了苍生道的凉薄,他竟然还满心要向抱住祂的大腿, 幻想鸡犬升天。
好在叶淮不像江荼那么“仁慈”。
让首座们服下的药,确实不致命。
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与地府产生联结,置于江荼的掌控之下。
致命的不是药物,而是药物的主人。
江荼擦拭着无相鞭上的血迹, 麒麟幼崽团在他脚边睡觉, 毛绒肚皮一起一伏,打着小呼噜。
柔软的小兽让江荼的表情放松了些,他向上摊开手掌,掌心浮起一团流光, 好像青蛇的尖牙、海兽的毒囊,散发出不祥的碧绿光芒。
流毒。
他曾经创造的制药秘法, 在他死后流落至委羽山。
委羽山基于流毒体系,建立了千年以来最完备、最强大的药宗。
江荼从未想过收回这些从他身上剥离的心血。
堪称开山圣物的天阶宝器,往往都会随着时间而诞生自己的神智。
而江荼与它们分离千年,它们很难再认他为主。
可江荼没有想到,他杀了岳魁仙君,流毒就直接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有了流毒,委羽山的灵脉尽在掌控。
江荼脑中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是不是亲手杀死仙山首座, 就能轻而易举获得每一座仙山的灵脉?
当今仙山首座,都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 将他们都…
江荼深吸一口气,迅速掐灭了这个念头。
紧接着,他调动灵力,与手串建立联结。
方才叶淮被袭击,他只来得及出言提醒,就不得不赶去处理岳魁仙君的事。
不知道叶淮怎么样了。
虽然,以江荼对叶淮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受伤。
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江荼怎么也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叶淮湿漉漉的眼睛。
好像能够掐出水来,又因为他的到来而倍感欣喜。
“师尊,你还生气么?”叶淮小心翼翼地问着,“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
江荼一愣:“我生什么气?”
又转念一想,明白过来。
敏感的小子。
这颗麒麟心恐怕比玻璃还易碎。
“我没生气,”江荼耐心安抚,“岳魁仙君已死,不日就会传到高溪蓝水,你自己多多小心。”
他的重点是“岳魁仙君已死,多多小心,”叶淮却显然只关注到了“我没生气”四个字,眼睛都亮了:“师尊,您没生气就好…”
江荼无奈扶额:“听着,委羽山的灵脉钥匙在我手中,取走高溪蓝水的灵脉后,便去委羽。”
叶淮点了点头:“好的,师尊。”
说话间,叶淮步入一座海底隧道,黑色侵袭过来,叶淮的眼眸瞬间变得明亮,一如黑暗中捕猎的野兽。
摇曳的光自身后亮起,惊鹊仙君递来一盏水母造型的灯。
叶淮礼貌拒绝:“不必。”
惊鹊仙君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比灯光还要明亮:“…”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很纠结,又去看叶淮的身后,没看见尾巴,很遗憾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真怕一个没忍住就摸上去…麒麟会是什么手感呢?
叶淮假装自己没看见她的视线变化,很快穿过隧道,水势开始变得低缓,一道岔路口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向左,阶梯一路通向水面之上,叶淮抬起头,恰巧与一头饮水的象对上视线;
向右,阶梯没入更深,好像一座不见底处的深渊,深渊中有一双幽红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忽然,深渊的眼眸扭曲了一下;
与此同时,鸟掠过水面的声音传来。
叶淮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
水面上,象的眼睛被水波扭曲。
左侧的画面会被同比投射到右侧,若说左侧的光明照亮了生灵本真的模样,右侧的深渊,就像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影子。
镜像。
而他们现在,就站在镜子的正前方,观看着镜面的左右两端。
惊鹊仙君担忧地看了一眼飞萤,她的伤口仍血流不止:“神君大人,高溪在左侧。…可否让飞萤先去疗伤呢?”
叶淮微笑起来:“当然可以,飞萤前辈与本座切磋,本是好意,本座却一不小心伤了她,本就心有愧疚,又怎能阻拦前辈疗伤?”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飞萤仙君脸上:“前辈,快去疗伤吧,若有需要,本座替您制药。”
叶淮的药是怎样情况,他们在昆仑虚见到岳魁仙君的惨状时就已心知肚明。
他这番话看似礼貌,实际处处威胁,灿烂微笑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利爪尖牙。
飞萤仙君后退一步,身形好像融化在水里:“惊鹊,多保重。”
说罢,她就跃入镜子的另一半,隐没入黑暗中去。
惊鹊仙君小心翼翼地跟上叶淮:“神君大人,飞萤她并不是要…对您不利,只是、只是…”
叶淮好像能读懂她想说什么:“惊鹊前辈选择支持我,并不是因为相信我,而是不再相信祂了,是不是?”
脚步未停。
叶淮从水面下走到水面上,浑身却没沾到一点水的痕迹,仍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笑面。
惊鹊仙君目光闪烁着提醒他,却没否认:“神君大人,谨言慎行。”
叶淮扯扯唇角,江荼时刻关注他让他倍感喜悦,此时笑容都多了几分真诚。
目之所及,飞鸟走兽在山间奔走,捕猎者与猎物其乐融融,它们以山间灵力为食,各得其乐,于是纷争就此消弭。
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法则,而高溪蓝水宛如世外桃源,不受约束。
美好,但不真实。
顺着海水的来处,是向上的坡道。
水起源于高处,自山间流下,千凿万炼,汇聚成深不见底的瀚海;
叶淮抬起头,云雾堆积在山的顶端,将水的发源地遮蔽,朦胧间,水就像从天空中直接流下。
惊鹊仙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便是神鸟所在,高溪的灵脉,也在那里。”
叶淮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若蓝水是高溪的倒影,那么蓝水的灵脉,难道在海底最深处?
…如果真要潜入深海去捞灵脉,他一定要把尾巴藏藏好。
惊鹊领着叶淮往灵脉所在地走去。
步履匆匆间,不断有飞鸟落在惊鹊仙君的肩上,却每一只在掠过叶淮时,都会刻意绕远些。
叶淮不以为意,甚至还会故意朝它们露出利齿,把它们吓得吱哇乱叫。
他身上的野兽气息充满侵略性,这些飞鸟怕他也很正常。
师尊不讨厌他就好,至于别人,是厌恶他还是恐惧他,叶淮一概不在意。
大约走到半山腰处,叶淮忽而蹙眉。
从天空流下的水,高溪的生命之水、起源之水,竟有缕缕黑色杂质在沉浮。
叶淮一眼就认出,那是煞气。
再往上走,黑色杂质愈多,水也变得混浊。
惊鹊仙君注意到他的神色,小心地走上前来:“是的,神君大人,这就是高溪面临的现状…这些煞气不是从外部侵袭,而是从灵脉内部漏了出来…我们想尽办法,也只能暂时将煞气用一个结界罩起来,但煞气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已经有一些,从结界里溢出来…”
叶淮指尖灵力闪过,煞气便呈现飘絮状没入他体内,叫水质再度澄澈。
但不过是眨眼,黑色杂质又卷土重来,漫下山来。
叶淮的神情严肃起来,面色很不好看:“惊鹊前辈,可知句曲崩塌的前兆?”
惊鹊仙君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句曲山的怀慈仙君…向来遗世独立,不与外山往来。句曲山崩塌前是什么模样,我们谁也不知道。”
句曲山崩塌得突然,毫无征兆。
直到整座山都被煞气从版图中抹去,众人才恍然回神。
“但句曲的百缕金衫,最是坚不可摧,煞气却能瞬间将之摧毁…如今又从高溪的灵脉中流出…”惊鹊仙君目露悲伤,所以她们才自觉束手无策。
叶淮的语气耐人寻味:“百缕金衫能够抵御强于自己千百倍的攻击,要想从外部将之摧毁,至少需要天阶层级的力量,持续攻击数个时辰。”
惊鹊仙君点了点头:“是的。但句曲的崩塌是一眨眼,我们甚至没察觉到丝毫预兆。”
“惊鹊前辈,”叶淮忽然问,“如果从内部攻击百缕金衫呢?”
从内部,又要多久?
龟壳外硬而内脆。
惊鹊仙君很快反应过来:“…您是想说,煞气能在瞬间吞噬百缕金衫,是因为…煞气是从句曲的灵脉里喷出来的?”
她猛地看向高溪的山顶,不祥的黑色蜿蜒而下,正要涂抹满整片海域。
如果…叶淮说的是对的,那岂不是意味着…
惊鹊仙君合掌低喝一声!
无数藤蔓抽条生长,循着山脉攀缘,陡峭石壁被包裹起,组成千条万缕的阶梯,将上山的路缩减一倍不止。
惊鹊仙君比叶淮还要着急:“神君大人,这边走!”
叶淮对她此前的故意拖延未置一言。
藤蔓看似柔软,却坚硬如磐石,脚掌踏上藤茎,还能感到斥力反弹过来,如一股无形推力,让他们速度更快。
他们很快赶到了山顶。
入目,是一座山石堆垒的雕像,一只圆滚滚的山雀立在最高处,猎豹、狮子、羚羊、野马,各自呈攀登模样踩在山石间,于是生命从此欣欣向荣。
叶淮觉得那只山雀有点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只是心想,这开山神鸟,真是一点也不威风。
山雀身下,有水从中涌出,高溪蓝水的千年都被囊括在小小的塑像中。
而现在,水是断绝生命的漆黑。
唯有神鸟塑像底座处,水源仍是澄澈。
如果神鸟塑像反应的就是高溪蓝水的现状,那么真实情况远比他们看见的更加糟糕。
当务之急,是尽快清除煞气。
叶淮上前一步,手掌对准神鸟。
黑色的水开始翻滚,好像海啸前的征兆,这时,惊鹊仙君才发现,黑色的并不是水,而是如浮游生物一般有自我意识的活物。
它们在灵脉中繁殖,滋生,掠夺,然后跟随着生生不息的水流,侵占另一片生命之地。
而现在,在神君最纯粹强大的灵力蛊惑下,煞气开始犹豫。
究竟是吞噬这座迟暮的山脉,还是寻找更加年轻的身体?
当然是后者。
煞气汹涌地向叶淮冲去!
它们脱离灵脉,刹那间,碧蓝重归天空与大海。
而叶淮的皮肤下黑暗鼓动,他却好似早已习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惊鹊仙君目光闪烁地看着这一幕。
倘若叶淮能够将煞气全部吸收,那么即便灵脉被取走,山脉也不会崩塌。
这无疑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法。
然而。
似乎就是为了打破人们的侥幸,神鸟的塑像开始出现裂隙。
起初是一道,很快转为数道,千百道。
裂隙将神鸟劈开,露出漆黑腐蚀的内里。
煞气早已侵蚀了山的内核。
它给予人们希望,然后无情地将之碾碎。
第125章 淮水江岸(七)
阎王府内。
麒麟幼崽从午睡中猛地惊醒, 耳朵高高竖起,尾巴却夹在身后,急促地嘤嘤叫了起来。
江荼伸手按压在小东西的脑袋上:“怎么了?”
麒麟幼崽却没像以往那样顺势躺倒摇尾巴, 反而更加急切, 甚至张口叼住江荼的袖子,用力往身边一拽。
麒麟幼崽到底是神兽的幼年时期, 力大非凡,江荼被带得一个不稳,眉心颦蹙:“怎么…嗯?”
他的腕心被麒麟幼崽疯狂舔舐,湿漉漉黏糊糊地将口水抹了他一手。
江荼没有戴配饰的习惯,但他知道叶淮身上可是丁零当啷戴了一箩筐。
而麒麟幼崽舔舐的这个位置——
麒麟手串?
江荼福至心灵, 迅速与阳间建立通讯。
可他难得没有听到叶淮兴高采烈的“师尊!”, 而只看到了一片漆黑浓郁的煞气。
麒麟幼崽的毛都炸开,对着手串另一侧的场景吠叫不止。
看来它是察觉到叶淮出事了,才表现得这么慌张。
江荼眉头紧锁,试着呼唤:“叶淮!”
没有回应。
该死。
首座会盟时他也在现场, 不过是通过塑像观察着众人,高溪蓝水即将枯竭, 江荼自然也从飞萤仙君的口中听到。
而此刻,如此浓郁的煞气,让江荼瞬间就联想到句曲山的崩塌。
可飞萤仙君明明说,高溪蓝水的枯竭,是以年计。
看来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荼脸上闪过从未有过的紧张与烦躁,好在力量回归后,身为鬼界的建立者, 江荼不再需要宋衡的首肯也能自由往返人鬼两界。
他刚从阳间返回,本不应该短时间内再次还阳。
但江荼管不了这么多。
无相鞭猛地破开两界通道, 红色衣袍瞬间融入黑暗。
通道的出口开辟在高溪蓝水外的城邦前。
尚未落地,煞气便气势汹汹地向通道钻来,它们像四处吞噬庄稼的蝗虫,所经之地,只要能够攀附,就贪婪地不可放过。
但煞气显然没意识到,它们此刻招惹的是谁。
——烈火瞬间反扑,将煞气灼烧得滋滋冒烟,煞气如何争先恐后涌入,就有多么狼狈地逃窜而出。
江荼岂会给它们逃窜的机会?
烈火抓住煞气的尾巴,就像捕食的野兽压住猎物,爪子向后拖拽,硬生生将猎物的尾骨都压断!
煞气在绝望的哀嚎中被燃烧殆尽,残存的黑灰落在江荼鞋面上,很快散入风里。
四处都是煞气,唯独江荼脚下,是一片野火燎原后寸草不生的荒地。
耳畔不断响起屋舍垮塌的轰鸣,煞气被驱逐,砖瓦碰撞的烟灰尘土却仍在弥漫。
江荼在砖瓦下看到一只只手掌,他们不甘地向外伸展,渴求着生命的延续,却依旧未能躲过死亡。
灵脉崩塌,山下百姓也将承受同样的毁灭之灾。
江荼心中不忍,眸色冷若冰霜。
身后传来急促的嘤嘤声。
江荼转身一看,麒麟幼崽的眼眸眨动着,似乎也因这惨烈一幕而几欲落泪。
但它没有立刻跑到江荼身边,而是在一只垂落的死白手掌边,徘徊磨蹭着,间或用身躯去拱压在手掌上的砖瓦。
江荼快步走向麒麟幼崽,砖瓦灰尘已经将它漂亮的皮毛蹭得灰扑扑,江荼将它拨开,一道灵力顺着砖瓦缝隙向内钻去。
最先触及的,还是那只了无生气的手的主人。
一个农家女人,身体向前扑倒在地,似乎是逃跑的过程中,被倾倒的屋顶正中,她的背部血肉模糊,骨骼都被压断。
但…
江荼察觉到微弱的呼吸,从女人的胸膛传来。
不可能,如此重伤,普通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
可呼吸,也真切地顺着灵力,传递到江荼掌心。
江荼道了一声抱歉,灵力探向女人的胸膛。
下一瞬,江荼的眼眸微微睁大。
灵力迅速将砖瓦震开,却又小心地保护着女人的躯体。
在血肉模糊之中,江荼小心翼翼地将女人翻了个身。
一个蜷缩着的、呼吸微弱的婴儿,就这么出现在她怀中。
灵力探查到的并非女人的呼吸,而是被她死死护在怀中的、婴儿的呼吸。
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深知自己难以活下去的母亲,用尽全力护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人类的坚韧与无私的爱,总是让江荼慨叹。
他修无情道。
但他为人间之情而震撼。
麒麟幼崽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婴儿的气息,尾巴用力地摇着,伸舌一下一下舔着婴儿的脸颊。
女人的血泼溅在婴儿脸上和襁褓上,江荼曲臂将婴儿从尸体的胸膛下抱出。
婴儿骤然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母亲的气息感觉不到了,吓得大哭起来。
江荼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擅长应付孩子,唯一硬着头皮应付过的,还是已经十岁出头的叶淮。
江荼怀抱着婴儿,沉默片刻,伸手,撕下女人手臂的一块布料。
他将布料放在婴儿鼻前:“…别哭了。”
也不知婴儿听懂了没有,但布料上女人的气息显然安抚了它,哭声渐渐微弱,婴儿抱着布料小声抽噎。
江荼拍着婴儿的背,道:“记住你的母亲。”
我无法为你们多做什么,因为还有更多人正在死去。
或许你不会记得你的母亲是如何保护你,但我希望至少为你留下些许她存在的痕迹。
江荼继续前行。
麒麟幼崽就像一条搜救犬,在废墟间跑来跑去,不断嗅闻。
一旦发现活物气息,就会前爪在地上卖力地刨着。
在麒麟幼崽的帮助下,江荼陆陆续续又救了许多人。
在死亡与绝望面前,这一抹红就像倔强突破地平线的日轮。
人们围拢在江荼身边,赤红灵力将他们与煞气隔绝开来。
他太耀眼了,耀眼得突兀。
有人忍不住问:“您是修真界的仙人,人间遭了灾,为何只有您一人来救我们?”
“若能再多一人,再早一点,我妻儿老小就不会活埋在废墟中死去…”
“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来?我爹、我娘…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不让我也跟他们一起死去?”
一人哀哭,千万人哀哭。
救下的人中,许多父母亲朋都已死去,只剩下独自一人在人世苦活,悲伤绝望很快蔓延开来,人群的脚步越来越慢。
江荼起先无视了他们的哭泣,但哭泣愈演愈烈,甚至演变成歇斯底里的诘问与谩骂。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
“既然救不了我的家人,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与他们一起死?!”
麒麟幼崽咬着江荼的衣摆,在江荼脚边发抖。
江荼深深吸了口气,停下脚步。
说来奇怪,他一停下脚步,哭声就短暂地停歇。
而当江荼转过身,面色森冷如修罗厉鬼,与极致的红恰如阴阳两极,他分明没什么表情变化,威严已然震得人们说不出话。
江荼道:“若想寻死,周遭煞气弥漫,走进去便可得偿所愿。”
这话,冷漠无情,甚至冷血残酷。
哭泣的人们面露惊讶,怎么也没想到,救自己一命的仙人,不仅不安慰自己,还劝自己去死。
而且,看他表情认真严肃,不像是在说气话。
甚至,人们觉得,没得到感激的江荼,可能下一秒就会把他们丢进煞气里。
“我不会阻拦你们寻死,若要寻死,还请快些,”江荼并不在意人们的恐惧,恐惧向来是伴随他最多的情绪,“但你们要想清楚,你们死后,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们死去的亲人。”
说罢,江荼便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再慢下脚步等待,而直接迈步向前。
他身后,人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说寻死觅活的话。
——是啊,煞气毁灭了一切,思念的人,从此只能活在记忆里。
若死去,谁还会记得他们的存在?
人们擦干眼泪,互相搀扶,纷纷跟上江荼的脚步。
麒麟幼崽高兴地摇了摇尾巴,耳朵忽然捕捉到,身边的江荼悄悄松了口气。
麒麟幼崽的眼睛亮晶晶的。
江荼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它最喜欢江荼了!
同行的人越来越多,江荼将灵力屏障扩展到最大,仍未见力竭。
很快,一片平静湖面,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湖!”人们惊叫连连,“这是高溪的湖,还是蓝水的湖?湖怎么变成黑色了?!”
煞气像湖上蒸腾的水雾,但水雾温暖皮肤,煞气却吞噬血肉。
江荼目光一凌。
他蹲下,不顾人们的惊呼,将手掌伸入水中。
赤红很快漾起水波,咕嘟咕嘟,灼烧着黑水。
黑色的鸟从云层坠入水里,咚、咚、咚,像祭祀时沉闷的鼓,堆砌摇摇欲坠的阶梯。
江荼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名祸事中子女俱亡的老者。
“前方危险,我留给你们的灵力足以支撑到救援来临,听着,如果听到鹤鸣,就是有人来救你们,你们便随他离开。”
“如果是其他声音——哪怕是你们死去的亲人朋友,记住,他们已经死去,不要和他们对话,更不要跟他们走。”
人们被他说的毛骨悚然,纷纷点头,但脸上,多少都有些不敢相信。
江荼扫视一圈,凡人的视野难以看见,在周遭浓郁的煞气里,有无数“人”的影子,正以崎岖的身躯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灵力屏障内的活人。
他没有说破,想了想,又拎着麒麟幼崽的后颈皮,把它塞进屏障内。
麒麟幼崽疯狂抗拒着,张口就咬住江荼的衣摆,将布料都撕扯下来,呜呜咽咽地眨眼,似乎在说“别丢下我”。
江荼掐了一把它的脸蛋:“我还没和你算偷偷溜到人间的账,小东西,乖乖留在这里。”
麒麟幼崽泫然欲泣,眼睁睁看着江荼面不改色踏入黑色水中。
煞气很快包抄上来,似乎没想到有人胆敢踏入它们的地盘。
可还没靠近,滚烫就将它们灼烧得疯狂挣扎,来不及触碰到江荼的衣角,就立刻被灭杀。
江荼的温柔本就有限,大部分都分给了突遭劫难的百姓,面对煞气时毫不留情,力量的禁制完全解开,动手便是灰飞烟灭。
他无法对百姓见死不救。
但救人,意味着他丧失了及时支援叶淮的时间。
叶淮怎么样了?
江荼依旧联系不上他。
无尽的焦急吞噬着江荼的内心,他一步一步走下深海——
失去灵力庇佑,深海不再为闯入者提供氧气,江荼只能分出力量形成气泡保持呼吸,不至于在海里憋死。
然后他就听到耳边的挣扎声。
扭头一看,麒麟幼崽憋到翻白眼,四只爪子在水里乱刨,眼看着就要翻白肚。
江荼的表情空白一瞬,没好气地把它往怀里一揪,氧气灌入鼻孔和嘴里。
麒麟幼崽终于缓过气来,江荼无奈地拍它脑袋,将它抱在怀里。
本来想把这小东西留在外面的,看来是他一个没注意,让麒麟幼崽顺着屏障打开的缝隙溜了出来。
也亏这看起来胖乎乎的小东西能从那么小的缝里挤出来。
眼下再把小麒麟塞回去也不可能,看样子只能带在身边。
江荼将它夹在腋下不让飘走,目光落在水底最深处:“走,我们去找你爹。”
第126章 淮水江岸(八)
水比江荼想得更深。
或许并不是水深, 而是深黑的煞气,让人难以分辨水的尽头,更无法探知水底所在。
水深, 却并不安静。
常有水泡破裂声, 昭示着周遭还有其他“生物”存在。
像是鱼尾拖曳、飞鸟停在枝头、又或者,只是什么人的龃龉, 细细碎碎,嘈嘈杂杂。
换做常人在这里,可能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恐惧,早就将人的精神摧垮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但江荼习惯了无人之处的苦寒,更早已经历过千夫所指的责难。
更何况, 现在还有个小东西陪着他。
虽然是脑袋埋在他怀里, 屁股对着外面的姿势。
像只小鸵鸟。
江荼任凭麒麟幼崽将尾巴缠在他手腕处,沿着长生梯向下行。
好在叶淮与他通讯时,迫不及待地给他展示水下风貌,江荼过目不忘, 即便在黑暗里也能基本辨明方向。
更不用说,灵力探入前方, 如蒲公英的飘絮开枝散叶,又在触碰到壁垒的刹那将画面反馈过来。
江荼堪堪编织出了海底的景象,走得如履平地。
这里,就是叶淮受到袭击的地方。
那么再往前…
一双赤红的眼睛出现在江荼面前!
水波开始扭曲,漩涡生成,海底龙卷如雷暴将近,将海底照得忽明忽暗, 借着闪烁的冷光,能够勉强照出周遭的景象。
海底巨兽的尖牙, 每闪烁一次,就逼近一分!
一明一暗越来越频繁,眼睛刚适应光明,又顷刻被剥夺视觉。
江荼的眼前无可避免地出现残影,在确定无法靠生理调节以后,他干脆利落地直接闭上眼睛!
耳畔,水泡“啵”、“啵”声响起。
极轻、极远,又倏忽极近。
鬼兽的摆尾掩藏在水泡动静中,它百分百确定,眼前这个修士,绝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靠近。
鬼兽张开血盆大口,向着江荼的脖颈——
哐!!
水隔绝声音。
但撞击声和碎裂声却响如雷鸣。
鬼兽不可置信,血红眼眸都要瞪出眼眶。
它感到自己的口腔一阵灼烧,好像吞入噼里啪啦爆裂的炮仗,而那些钟乳石碎裂的卡啦卡啦声——
是它牙齿崩断的声音!
江荼的无相鞭化作坚硬链刃,在鬼兽张嘴逼近的刹那,精确无误地塞入鬼兽口中。
紧接着,他手臂用力打直,以人类的臂力,与鬼兽的咬合力相抗衡,然后——
压倒性地震碎了鬼兽的利齿!
直到这时,江荼才缓缓睁开双眼。
柳叶眼中波澜不惊,鬼兽会自投罗网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江荼只是缓缓转动手腕。
无相鞭一寸、一寸,搅碎所有利齿,直到刺入上颚与舌苔,再将咽喉一起搅碎。
鬼兽疯狂挣扎起来,但组成它的煞气已是强弩之末。
在江荼一步不让的暴力绞杀之下,煞气瞬间溃不成军,融入海水中溜走不见。
江荼反手一甩长鞭,长鞭卷在腰腹,将麒麟幼崽又往怀里抱了抱。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变动,只是觉得…
有点重。
小东西可能在他身边吃得太多…嗯?
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麒麟幼崽的后腿,搭着什么白白的东西。
方才战斗中,虽然解决得云淡风轻,但江荼亦是全心投入,忽明忽暗的海底雷暴未能让他分心。
也就没有在意倏尔亮起的海底。
直到这时,他借着一刹那的光,定睛看去。
——一张虚浮的、肿胀的、带着诡异微笑的、死白的脸,就这么出现在身下。
那张脸就对着他们微笑。
而那白色的,是它泡到发胀的手掌。
正搭着麒麟幼崽的后爪。
麒麟幼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拼了命往江荼怀里拱。
江荼眉头一蹙。
无相鞭还没有休息多久又投入战斗,狠狠一鞭将浮尸手臂抽断,安抚道:“不怕。”
麒麟幼崽的回应,就是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江荼被压得一侧身子一歪,向左迈步稳住身形。
——他的脚腕被猛地攥住!
雷暴逼近!
唰——!!
无数惨白的死人脸,笔直地站在江荼身边,将他环绕起来!
它们面带微笑,在海底上下沉浮,向江荼飘来。
这一幕堪称恐怖至极。
但江荼只暗骂了一声,干脆不再亲自挥舞无相鞭,而双手都抱住已经吓哭了的麒麟幼崽,命令道:“破!”
——烈火在水的欺压下,依旧熊熊燃起。
火圈一层又一层地扫荡开,将逼近的浮尸拦腰截断,它们泡发的身体散在水里,很快化作煞气逃窜。
江荼一边击杀这些秽物,一边向长生梯最深处退。
他要去高溪,救他的傻徒弟。
谁也…
休想拦他!
——啵。
水泡在耳畔破裂。
江荼瞬间甩出一鞭,抽破不断翕动膨胀的水泡。
啵。
啵,啵。
更多水泡扩大着外缘,像有无数鱼群聚拢在江荼周围,整齐划一向他吐着水泡。
一张惨白的脸在水泡之间浮现,面前凌厉水雾扑面而来,江荼猛地下腰!
白色绸缎擦面而过,削下几缕麒麟鬣毛。
它抛入一颗水泡,又从另一颗水泡中探出,宛若在镜中来去自如,自背后袭向江荼。
江荼复又侧身避开,然而绸缎千丝万缕,此进彼出,如悬空高挂的挽联,又似蜘蛛正在结网,很快将江荼身边的空间挂满白绫。
与此同时,那些浮尸又开始逼近,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江荼,露出一张张瘆人笑面。
江荼面色一冷:
袭击者正在缩小包围圈,想要把他困死在这里。
江荼又岂会让对方如意?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赤红在眼中燃烧。
亡魂在黑暗中来去自如,而江荼恰是亡魂的审判者。
问心有愧的亡魂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那一双双攀近的手,无法触碰到他的衣摆。
江荼看到水泡中倒映出自己冰冷的眼眸。
水泡就是镜子,镜子面对着面,无论他转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无相鞭甩出圆弧,泼溅的火种,让水泡尽数蒸发。
浮尸开始哀嚎,无相鞭并没有停下,而是迅速转向身后,笔直挥出!
长鞭与绸缎缠在一起,双方同时手臂发力向后一拽,于是鞭的麻剌破绸缎,绸缎的滑死死牵制住长鞭。
铛——!!
长鞭锁住银铃,法器的角力达到短暂的平衡。
江荼对上一双赤红眼眸。
“飞萤仙君,”江荼道,“为何偷袭?”
眼前纠缠他的,正是先前出手袭击叶淮的飞萤仙君!
甚至地点也未变换,飞萤仙君再次袭击了他。
回应江荼的,是飞萤仙君转动着的脖颈。
她的脖颈发出“咯啦”脆响,当着江荼的面,弯折到一个骇人角度,好像脖骨被捏断而只剩皮肉连接着,头颅垂荡在一侧,双眼自下而上盯着江荼。
“江长老,您在想谁?”飞萤仙君的唇角带着一抹微笑,却由于头颅颠倒,而变成向下的弧度。
江荼诚恳道:“叶淮。”
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拦我,我此刻应该已经见到这让人不省心的徒弟了。
飞萤仙君道:“江长老师徒情深。但叶淮妄图染指灵脉,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高溪。”
江荼冷笑一声:“就凭你?”
飞萤仙君的头颅直直接了回去,咔嚓一声:“蓝水山不会让叶淮活着离开。”
话音落下,浮尸鬼脸再现!
他们似乎回应着首座的命令,再度向江荼飘来。
江荼这回却不动,双眸紧紧盯着飞萤,打量着她。
片刻,他忽然问:“飞萤,这还是你的蓝水吗?”
飞萤仙君赤色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江荼摇了摇头:“你还是飞萤仙君么?”
——飞萤仙君猛地一怔。
只见江荼手掌向旁侧一抓,指尖切割水中氧气,逼出水泡。
在飞萤仙君利用水泡发起攻击以前,水泡外侧燃起火焰,被江荼一把推到飞萤仙君脸上。
飞萤仙君下意识后退,又在看清水泡中画面的刹那,整个身子僵硬在水里。
那是一双血色的眼睛。
鬼兽的眼睛。
她缓缓低下头。
水母的长须在身下漂浮,而她的双腿已经消失不见。
飞萤仙君张开嘴,发出的却是非人的尖叫。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惊恐地想要逃离,但双腿并没有如她所愿地显现,触须却因她的慌乱而疯狂抽搐起来,反倒失去了平衡。
就在这个瞬间!
江荼纵身上前,两指并拢一点飞萤仙君眉心。
赤红没入,飞萤仙君身子迅速后仰,在神识动荡中软倒下去。
江荼抱着麒麟幼崽,脱不开手,干脆用灵力锁住飞萤仙君的手腕,将她带在身边。
随着飞萤仙君的战败,周遭水底的煞气却并没有消散的迹象。
但那些浮尸不再动了,直挺挺站在水里,直勾勾看着江荼,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江荼拖着飞萤仙君,飞快向左侧高溪而去。
他的眉头紧锁,脸色异常难看。
看来他并没有猜错。
高溪蓝水并蒂双生,如镜子的两面,高溪的灵脉就是蓝水的灵脉,只不过一方在高山,一方在深海。
但她们,恐怕并不是平等的地位。
江荼记得,叶淮在岔路口看见了一头喝水的象。
而同时,蓝水的海底有一头象的倒影。
蓝水是高溪的倒影。
所以高溪的灵脉崩塌后,作为影子的蓝水,在刹那间被煞气吞噬。
身为蓝水首座的飞萤仙君…
江荼看着她水母的身躯。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异化成鬼兽。
煞气污染,浓重至此。
高溪的情况,从飞萤的状态,便可窥知一二。
——终于,高溪出现在眼前。
铺天盖地的煞气中,江荼迅速捕捉到闪烁的金光。
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飞快地向着那道身影跑去。
第127章 淮水江岸(九)
煞气太过浓郁, 哀嚎遍地,上一秒还并肩作战的修士,下一秒就在哀嚎中异化成鬼兽, 向着战友扑咬而去。
恐惧与绝望笼罩着高溪。
惊鹊仙君的金色铃铛起初还会破开煞气, 但在越来越多的鸟兽异化之后,铃铛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微弱不可察觉。
最后的光, 只属于叶淮。
麒麟法相在煞气中穿行,救下奄奄一息的修士,或者杀死来势汹汹的鬼兽。
而同时,也在吸收不断喷涌的煞气。
叶淮的脸上神情严肃,骨剑猎猎生光, 在鬼兽利爪下游走, 鬼兽却难以接近他分毫。
倘若忽略他脖颈间不断抽动的青筋,看起来确实游刃有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吸收煞气还得以保持清醒的原因,是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 与吸收的煞气达到了平衡。
而现在,灵力在不断输出用于战斗, 煞气却还在涌入,长此以往,平衡迟早会打破。
叶淮不得不将血液也挤压一部分,留给煞气侵入,方能保证自己不会立刻被异化。
他想,要是被江荼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估计又免不了一顿骂。
可高溪的煞气太多, 几乎瞬间就围拢了整座山。
为了不让煞气继续向山下侵袭,惊鹊仙君切断了出去的路。
换言之, 此时的高溪蓝水,只进不出。
灵脉崩塌的刹那惊鹊就向其余仙山发去了求援鹤书,可叶淮并不觉得真的会有人支援。
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用身体困住煞气,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叶淮下意识想要抚摸手腕的麒麟手串。
却摸了个空。
战斗混乱,他的手腕被鬼兽咬中,伤虽不重,但麒麟手串却实打实被咬碎咬断。
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化为齑粉落入鬼兽的嘴里。
叶淮不知道江荼是否察觉到他的失联,但却清楚自己在麒麟手串断裂的刹那有多怒火中烧。
一边凶猛地击杀鬼兽,叶淮一边眼泪汪汪。
师尊…
好想见你。
似乎是上天回应了他的呼唤。
无穷无尽的围剿中,距离他最近的那头鬼兽,头颅忽然开了花。
污浊的煞气喷了叶淮一脸。
叶淮还没反应过来,耳畔便落入一道怒喝:“小畜生,你发什么呆?!”
叶淮在战斗中被折磨到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
紧接着,素白的手猛地攥住他的衣领,叶淮被拽得趔趄,竟被江荼一把直接甩在了地上。
头顶冷风呼啸,鬼兽只差一毫厘就要扑上来,被长鞭在叶淮头顶击溃。
叶淮仰起脸,像生命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虔诚地看向身前的男人。
“师尊…”
江荼怒火中烧的眼眸让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无相鞭抽了他的脚腕一下,不重,是催促叶淮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叶淮赶忙站起,见到江荼那一刹那的飘飘然很快转变为战斗的严肃,然而他刚将骨剑唤出,就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如千斤顶一般砸进他怀里。
麒麟幼崽兴高采烈地冲着他摇尾巴,眼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抽了两下鼻子,好像泫然欲泣。
叶淮一时无言。
他没资格指责麒麟幼崽,因为他刚刚也是这幅表情看着江荼。
金光一亮,麒麟法相踏空而来,护在幼崽身前。
麒麟幼崽好奇地打量着这头威风凛凛的成年麒麟,偷偷摸摸扒拉它蓬松的大尾巴。
与此同时,江荼与叶淮一前一后,向煞气冲去!
金色扫开煞气,如黎明微光,起初暗淡,最终耀眼,剑光飒沓如战鼓,咚咚然响做一团,所到之处,鬼兽头颅皆断,来不及发出一丝呜咽,就被剑气斩杀于无形。
而就是这样强大而夺目的力量,甘愿为地平线下那一抹赤红做陪衬。
赤红朦胧,如雾天被云幕遮挡的日轮,光芒却随着云一并飘渺,像天边有人起舞,红色绸带是舞蹈的伴奏。
就连鬼兽,也在这美得不可方物的日出中,微微愣神。
而下一秒,日轮升起,皓日当空!
太阳不会为任何人停止上升,日光所到之处,黑暗必将倾覆。
鬼兽的身上不断冒出“滋滋”声,煞气烧焦后散发出诡异难闻的气味,但它们连挣扎逃窜的能力也失去——
在它们被日出吸引的时候,长鞭已将它们牢牢锁在原地。
一片花瓣燃烧着坠地,像天际的火流星。
江荼道:“斩。”
轰——!!
煞气翻滚着击碎山石,却不是进攻,而是慌不择路地撤退。
它们躲进石头缝里,躲进草根深处,最终,沿着袭来的路,钻回了高溪山的神鸟塑像中。
水泛出污浊的黑色,过了一会,却有寥寥碧水流出,艰难却坚定地冲刷着黑色。
煞气遥遥领先的局面,在江荼到来的刹那,就被生生扭转了天平。
场面稳定下来。
但也只是暂时。
脚边,喷溅状的黑色液体,在土地里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时刻告诫着他们平静表象的虚伪。
江荼将长鞭盘在腰间,后撤一步,侧身看向叶淮。
无需他开口,叶淮便三步并作两步,主动向他走来。
江荼伸出手。
他没有将手抬起,平举在身前,高度只到叶淮腰腹。
叶淮的狗脑似乎有些转不过来。
在江荼难以形容的眼神中,他缓缓蹲下,要把下巴搁上江荼掌心。
江荼冷冷打断他的动作:“手。”
叶淮有点失望,又站起,伸出左边的爪子。
江荼额前青筋直跳:“右手。”
叶淮犹犹豫豫地换了一只爪子,动作迟缓到江荼没忍住一把将他的手拽到身前。
江荼捉着他的腕心检查,未见麒麟手串,倒看见一道深可见骨、几乎把腕骨咬碎的齿痕。
怪不得方才没有回应。
“…”江荼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赶来时有多担忧,但他不准备告诉叶淮,只是道,“毁了也无妨,人没事就好。”
叶淮却神神秘秘地从心口掏出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麒麟手串的残骸:“师尊,还剩一些…”
江荼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叶淮掌心向上,指尖贴着他的手腕伤痕,划了一圈。
细密的麻痒与凉意随着这一动作,一路攀进叶淮心里。
伤势随之痊愈,而一条赤色红绳,紧紧缚在他腕上。
麒麟手串的残骸被灵力复原,重新坠在红绳下方,还是那歪歪扭扭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江荼的表情依旧淡漠:“好了。”
他犀利的目光下,叶淮如有所察,麒麟尾巴只是克制地摇了摇。
江荼很满意他的矜持,转过身。
一大一小两头麒麟,在前方不远处,眼睛亮晶晶地朝他疯狂摇尾巴。
江荼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还是夸早了。
他强迫自己无视那一地麒麟毛,转而看向惊鹊仙君。
惊鹊仙君始终在远处,没有靠近,为他们留下交流的空间。
此刻江荼主动投去目光,她便立刻走上前来:“江…我应该叫您什么呢?”
是来去山派的江长老,还是昆仑虚的主人曜暄,又或者,是救高溪于危难的大前辈?
江荼想了想:“叫我名字即可。”
惊鹊嗫嚅一下,显然不敢:“…江前辈,您可有看见我的妹妹…”
她又兀自摇头:“不,不,你就当我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我自己去找她…”
江荼看着惊鹊仙君被恐慌笼罩的脸。
双生山双生子,惊鹊仙君怎么会感应不到飞萤仙君的状况?
询问是本能,下意识逃避亦是本能。
江荼理解她,却无法照顾她的情绪。
只是摇头道:“你回头看看。”
惊鹊仙君像被瞬间定在原地,她剧烈地呼吸着,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身体僵硬地回过头去。
即便做好准备。
她依旧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飞萤…!!”
只见飞萤仙君,被赤色锁链捆缚着,低垂着头躺在水边;
她的一条腿上伤痕累累,像被水草缠住的刹那,水草便化作钢丝绳,嵌入皮肉。
但真正让惊鹊仙君肝颤胆寒的,却是飞萤仙君的另一条腿。
…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腿。
那是一滩水般的肉条,似水母晒干的触须,已经融化在土地里。
即便惊鹊仙君如何努力地辨认,也找不到一点人形的痕迹。
“蓝水的情况远比高溪更糟,”江荼道,“水底已经没有活物,无法通行。”
惊鹊仙君扶着飞萤仙君,强忍泪水的模样:“都是我的错,都是为了替高溪分担煞气,蓝水和飞萤才会变成这样…”
为了让高溪得以保全,蓝水分担了更多的煞气。
江荼转眸看向神鸟塑像。
煞气寄生的塑像里,又开始有黑色跃跃欲试地要涌出,煞气就像狡猾的鬣狗,在狮子的周围伺机而动。
江荼伸出手,轻轻抚摸长尾山雀圆滚滚的身躯。
石制的塑像手感本该粗糙,长尾山雀却光滑细腻,如玉般温润,只有被人无数次抚摸过,才会将石的棱角都抚平。
江荼想起来了,高溪蓝水的首座,一向不喜争斗,只与鸟兽为伴。
所以…小啾,你在高溪,过得好吗?
似乎是长尾山雀听到了他的问话,掌下的塑像好像活了过来,眨眨豆豆眼,啾啾鸣叫起来。
它先是斜着眼睛睨了一眼叶淮和他身边的两头麒麟,露出熟悉的嫌弃和讨厌,再将毛绒脑袋蹭进江荼掌心。
“曜暄,曜暄,“长尾山雀发出久别重逢的鸣叫,“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江荼揉搓它的肚皮绒毛:“我也是。”
即便我知道,此刻在我掌心的你,只是小啾留下的残魂。
天地宽广,万物有灵。
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
长尾山雀亲昵地蹭着他,豆豆眼又看向惊鹊姐妹,它在她们身边盘旋一圈,飞回江荼掌心时,像要郑重拜托什么似的,翅膀张开,竟然俯身下拜:
“曜暄,是她们收留了昆仑虚的草木鸟兽,你可以帮帮她们吗?”
江荼轻轻点头:“我会的。”
长尾山雀又高兴地转了一圈,忽然凑到江荼手掌前,脖颈一抖,吐出一团金色元核。
——灵脉。
江荼有些惊讶,长尾山雀又用鸟喙拱了拱灵脉,让它滚到江荼掌心。
长尾山雀道:“曜暄,当年昆仑虚被毁,我们带着你残留的灵力来到高溪安家,你的灵力庇护了我们,这是属于你的,我们一直等着你回来。”
话语间,江荼似乎听见满山的草木,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呼唤他。
江荼的眼眶有些湿润。
长尾山雀跳到他肩上,忽然瞪了叶淮一眼,嘴里骂骂咧咧:“这是哪里来的小子,味道和臭麒麟好像,曜暄,你又找了一头麒麟恋爱?不行不行,我们不同意这门亲事!”
江荼失笑:“小啾,他是叶淮,我的徒弟,不是…”
可他再眨眼,长尾山雀已经不见了,掌心下,依旧是那一座塑像。
江荼徐徐叹了口气。
掌心的灵脉元核尚在,证明不是他思念过度出了幻觉。
他对当年昆仑虚的草木仍有愧疚,即便它们并未责怪他,甚至感激他,但江荼既然允诺,就会兑现承诺。
他会帮助高溪蓝水。
但前提是——
江荼走到惊鹊仙君面前:“惊鹊,高溪蓝水共生共存,若想保全高溪,舍弃蓝水,是唯一的办法。”
第128章 淮水江岸(十)
将灵力与煞气分离, 煞气引入蓝水,灵力升入高溪。
祸水东引。
惊鹊仙君的眼里写满不可置信:“只有这一个办法?江前辈,您知道我不可能答应!”
煞气入蓝水, 蓝水即刻崩塌!
飞萤是我的妹妹!
我怎么能亲手杀死我的妹妹?!
江荼并不意外惊鹊的回答。
高溪蓝水修不成无情道, 就是因为彼此之间羁绊太深。
尤其是两山首座,她们虽不对外明示, 但坊间常有猜测,惊鹊飞萤共享修为,甚至心意相通。
让惊鹊杀死飞萤,不仅是让她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更无异于让她杀死另一个自己。
又或者,飞萤死后, 惊鹊安能存活?
都是未知数。
江荼并非故意试探,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切断,高溪蓝水共同组成的屏障就像当年空明山的秘境,要想离开,只能将整座山一起击碎。
相比起此刻仍有一战之力的高溪山, 舍弃已经被煞气污染到百里无一活物的蓝水,才是更理智的选择。
但江荼同样知道, 现在强求惊鹊冷静,太过残酷。
可他必须残酷。
无情也好冷酷也罢,他必须让惊鹊认清现实。
飞萤已经异变做鬼兽。
蓝水实际已经沦陷,不过因为高溪尚存,而苟延残喘。
飞萤不死,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惊鹊紧紧搂着飞萤,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 红着眼眶,身体紧绷到极致。
江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徐徐转动,带动着惊鹊的视线一起转动。
周遭,狼藉遍地。
异化做鬼兽的修士,在煞气逃离后,异化的身体依旧未能获得救赎,呈现扭曲膨胀的姿态,又因江荼和叶淮灵力的冲击,而化作一滩滩黑色脓水。
野兽的手脚、甚至头颅,腐烂的躯壳,蒙着灰翳的眼眸…
鸟鸣兽啼仍在耳边,但天空沉默压抑,灰霾遮蔽天日,好像方才人兽共生的自然和谐只是一场幻梦。
凡此种种,组合成灵脉崩塌后的高溪。
惊鹊仙君的眼中流下两道清泪。
这些尸体,是与她相伴至今的同门、她的师叔师伯、她的弟子。
是她用一生热爱的飞鸟走兽,草木植被。
他们已死,无可挽回;
但仍有人还活着。
若她…能够将煞气镇压,那么再不会有人死去。
这是江荼和叶淮,为她争取而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难道要眼睁睁错过?
可她怀里的,是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
若天底下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惊鹊仙君会毫不犹豫选择飞萤。
纠结、犹豫、折磨与绝望,在惊鹊仙君的脸上纠缠。
麒麟幼崽最通人性,小心地踱步到惊鹊仙君身前,舔着她的眼泪。
而江荼已经下达最后通牒:“惊鹊,你尚有时间犹豫,但不会更多。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吧。”
煞气正试探着重新污染水源。
他们的时间不多。
惊鹊仙君必须在高溪山也被彻底污染前作出决定。
江荼后退一步,无需多言,叶淮便跟上他的脚步。
他没再逼迫惊鹊,有些话不必挑明了说,以惊鹊的才智,怎会想不到他未言的深意——
除非得到允准,否则想要取走仙山灵脉,首座必须陨落。
…
江荼缓步走到湖边。
黑色的水像潮汐受到月的吸引,却不敢冒犯阎王的威严,鼓动在他脚前毫厘,冲刷浅滩。
“师尊,”叶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惊鹊会动手吗?”
江荼客观道:“这对她太过残忍,恐怕很难。”
叶淮又问:“那师尊为何还要做此筹谋?不如直接放弃高溪蓝水,叫他们自生自灭。”
明知道九成几率,会葬身海底,又为何要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江荼将长发用簪子挽起:“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要一试。”
正欲迈步,江荼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
叶淮正认真地看着他。
从那双琥珀色眼眸里,江荼能够看到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叶淮问这个问题的深意,忽然昭然若揭,被江荼捕捉到。
——明知残忍,为何要做?
叶淮并不仅仅在问飞萤与惊鹊。
更是在问当年灵墟山上,逼迫他杀死自己的江荼。
江荼心想,好狡猾的小子,竟然套他的话。
即便叶淮就这么虔诚地看着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但江荼太清楚他这徒弟了,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想得比谁都多。
他要是不说些什么,叶淮恐怕能自己把自己想得憋死。
江荼可以狠心不去管他,却在最后一刻转了方向,双手捧住叶淮的脸。
江荼道:“听着,叶淮,斩断退路,是为了再向前一步。”
斩断惊鹊的退路是,斩断你的退路也是。
哪怕这一步微小,似乎在原地踏步。
但仍在向前。
向前,才有未来。
叶淮一愣。
旋即,笑意一点一点爬上叶淮唇角,他绽放出一个温暖笑容:“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江荼没急着收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才恢复严肃,“走吧。”
他们会走完全相反的方向,由江荼维系高溪的灵脉,而叶淮引走蓝水的煞气。
叶淮忽然牵住江荼的手:“师尊,我们很久没并肩作战了。”
江荼身形一僵,深深呼吸以后,反握回去:“嗯。”
僵硬的轮到叶淮,江荼明显地感到他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块木头一样被江荼拽着入水。
江荼心里好笑,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了,叶淮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好像当年悄悄神交的不是他一样。
待海水彻底淹没全身。
预想之中的漆黑并没有降临。
叶淮的眼睛变作野兽模样,像两颗圆溜溜的灯泡,在江荼身旁亮起。
江荼蹙眉:“关了。”
叶淮委屈地眨巴眼:“师尊,我又不是灯…”
江荼无奈至极。
黑暗是未知,也是最好的保护色。
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向来难以被捕捉。
但光明就不一样。
站在光中的,会吸引最多的目光和恶意。
江荼已经听见熟悉的气泡破裂声。
无相鞭迅速沿着声音来处袭去,无声中将那怪物的脸颊抽碎,没发出一点动静。
比起被动迎击,江荼更喜欢主动出击。
未知?
一把地狱火烧了就是。
火光短暂照亮海的边际。
浮尸像生长在水底的树,笔直地悬挂在海水间。
光看数量,已然超过江荼来时。
江荼对这一幕早有预料,而叶淮也很平静,只是眼眸微微眯起,迟疑道:“师尊,这些人…好像是高溪山异化的修士。”
江荼赶来时直接这些修士已经异化,但叶淮是实打实经历过与他们并肩作战,再到不得不厮杀的过程。
每一次挥剑斩下他们的头颅,叶淮都会记下他们的脸庞。
叶淮没再说什么,但江荼已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忍。
江荼掀起眼眸,视线由近而远。
一、二、三…十…三十…
它们站的距离并不等长,有疏有密。
换言之,只要能够避开浮尸密集地,而从它们的防守漏洞走,那么战斗的压力也会随之减轻。
虽然他直接用灵力平压过去,也非难事。
但江荼的目标是蓝水灵脉,而非赶尽杀绝。
他道:“我会尽量避开它们。”
叶淮深深地望着江荼,忍不住又紧了紧手掌。
他的师尊,果然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心软的人。
江荼看了一眼叶淮不安分的手,把他的心思拉回正事上:“还记得我们的计划么?”
叶淮正色:“当然,我会吸引煞气,趁煞气稀薄,师尊就潜入最深处取走灵脉。”
——好歹还没忘。
江荼深吸口气,柳叶眼转向前方,是叮嘱也是关心:“海上见。”
叶淮本能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江荼,却到底强行克制:“师尊,海上见。”
江荼夸他:“乖。”
叶淮露出一个灿烂微笑,旋即坚定地潜入深海!
金色灵光大亮,像海底也有了日出,慷慨的日光不会抛弃哪怕最阴暗的角落,光明降临的瞬间,无数张惨白的脸,本能地向着叶淮追逐而去!
借此机会,江荼向着先前计划好的路线下潜,在水中也如履平地。
滞留在原地的浮尸纷纷向他伸出手掌,想要撕扯他的衣物,锁住他的四肢,要将他的衣服撕成碎片,将他的身体也撕成碎片。
但即便手掌就朝着江荼的脸颊抓来,他也没有丝毫犹豫,甚至眼睛也没眨一下。
而当浮尸的手伸到最长、够到最远,它们终于惊讶地发现——
那抹距离它们不过唾手可得的红,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
它们的口中发出渴望的咆哮,本能驱策着它们不断像江荼追去,前方有其他浮尸,也不懂得避让。
气泡的破裂声狂响不止,嘈嘈切切纷乱不止,浮尸撞在一起,相互攻击、攀咬、撕扯。
不懂配合,让它们的追击反被拖累,反而给了江荼机会。
任何空隙也不放过,江荼从尸体之间穿过,不断向着最深处潜下。
蓝水是高溪的倒影,那么高溪的灵脉有多高,蓝水的灵脉就有多深。
由于水被污染,氧气不再作用,甚至变得稀薄。
江荼必须用灵力凝聚起水中硕果仅存的氧气,维持基本的呼吸。
他终于看见了蓝水的灵脉所在。
——一尊沉默的塑像,牢牢坐在水底沙砾之间。
水冲刷着塑像的边缘,隐隐露出其中鸟兽的形貌。
但它们不似人间鸟兽——
马生鸟翼,狮有蛇尾,鱼不再用鳃呼吸,而有六足。
远古的圣兽。
又或者,是异变后的鬼兽。
江荼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他注视着塑像最顶端,那振翅的巨鸟。
它有六头,每一颗头都似鹰,鸟喙锋利、眼目锐利;
它的翅膀比刀锋还要坚硬,披着铠甲,足以切断砖石。
上古神鸟。
江荼与神鸟对视。
神鸟似乎与他心意相通,目光相接的刹那,本不该有反应的石像,竟然发出一声嘹亮啼鸣!
紧接着,石缘崩裂,漆黑喷涌,神鸟将自己的身躯震碎,煞气狂喷而出,像章鱼的墨汁,一团浊黑凝聚在江荼身前。
而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江荼隐隐看到其内里,残存着金色的种子。
江荼猛地让灵力爆裂!
煞气被如此纯粹而强大的灵力吸引,疯了似的向江荼袭来!
但很快,一道剑光,在更远处爆开,其璀璨甚至替海水镀上一层浮光。
叶淮来了。
煞气没有片刻犹豫,立刻越过江荼,争先恐后向叶淮追去。
江荼心下稍安,手掌用力一抓!
蓝水的灵脉没有拒绝他,反而像久别重逢的故人,顺从地被他抓在掌心。
江荼将之握紧,向旁侧游去,灵脉的流光在神鸟的断翅下轻微闪烁。
计划稳步推进。
叶淮已把煞气带到海的另一边,不会阻挠江荼的距离。
就在这时。
——他的脚踝忽然一重!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无相鞭刚要挥出,就被另一只冰冷的手压住腰腹。
无数双手,拖拽着他向海底深处沉没。
第129章 淮水江岸(十一)
江荼瞳孔紧缩, 驱策灵力狠狠砸向腰间。
然而那拽住他的手不仅没有松开,竟然抓得更紧。
漆黑的指甲抠入江荼小腹,鲜血狂流不止, 浮尸的指甲好像染了毒, 腰部以下瞬间失去知觉,被麻痹一般难以动作。
刺与麻的痛瞬间席卷, 江荼发出一声闷哼,脑后有阴影侵袭而来,旋即,他的口鼻都被捂住。
氧气被彻底阻断。
江荼强迫自己不要继续呼吸。
即便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人在震惊之下本能的抽气, 依旧让些许气体涌入鼻腔。
腥臭如被水泡久了的泥土, 弥漫着植物根茎腐烂的气息。
江荼的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有毒!
青筋自江荼脖颈暴起,他没有片刻犹豫,锁住穴脉阻止毒素蔓延。
此刻江荼的头颅和腰腹都被挟制,身躯难以转动, 便艰难地转眸,看向灵脉的方向。
——他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睛。
飞萤仙君惨白的脸, 就悬浮在他的身侧,眼眸只微微转动,贴凑上来。
她的四肢已经全部变成水母触须,而江荼骇然发现,那些他以为是手掌的东西,其实正是飞萤仙君的触须!
怪不得毒素如此激烈,却又不在江荼的预料之内。
兽毒非修真界药修研习的范围, 恐怕也只有高溪蓝水首座能够运用自如。
呼吸越来越困难。
而飞萤仙君的触须还在不断收紧,紧到江荼似乎能听见脚踝被勒断的声音。
他的口鼻被触须牢牢缠住, 一旦试图呼吸,就会吸入水母的毒素;
但人的闭气时长很快就会到达极限,肺腑正火烧火燎般灼痛,警告着江荼快要窒息而亡。
江荼遗憾地想,看来惊鹊依旧没能下手。
他并不责怪惊鹊仙君的选择,但确实给他造成了些许麻烦。
男人的呼吸逐渐微弱。
飞萤仙君怜悯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只脆弱的天鹅,因被捕食者咬住脖颈,而无力地张开翅膀。
但捕食者不会因为天鹅的美丽就放弃进食。
咔嚓。
咬断天鹅的脖颈。
光迅速从江荼眼中消散,一切抵抗都随着身体死亡而卸下,他苍白的手垂下,整个人呈现上浮的悬虚姿态,好像随意拍来的浪花都能将他裹挟。
飞萤仙君操控着触须收回。
每一根触须下发,都缠绕着更多细小的触须,泛出碧绿毒液的颜色,就像琵琶的弦,极细却又极锋利。
一旦江荼挣扎,他就会死无全尸。
细小触须割破江荼的皮肉,贪婪吮吸着飘逸而出的鲜血,才依依不舍回到飞萤仙君体内。
飞萤仙君任凭江荼的尸体漂浮在水中。
她的目标并不是江荼,而是江荼手中的灵脉。
煞气跟随在她身后,如去而复返的蝗虫,逼近即将秋收的庄稼。
触须从她袖中腿间无限伸长,像一张细密织就的缚网,向江荼掌心罩去!
金光在江荼指尖如浮萤光辉,天地之初的灵力与天地之初的创立者产生灵魂深处的共鸣,无数光点正在江荼掌心跃动。
他们即将融合,而蓝水即将死去。
飞萤仙君驱策触手,钻入江荼掌心,包裹住灵脉——
她扑了个空。
先前还在目标范围内的灵脉,竟然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抹微红出现在网线间。
飞萤仙君的动作诡异地一顿。
就在这个瞬间,火焰烧到她的面前!
像鱼群迁徙时鱼尾摆动的气泡,一尾鱼掀起的气泡,与无数尾鱼的气泡聚在一起,扑到飞萤仙君的缚网上。
触须抽搐着扭动,发出尖叫。
烧焦的触须化作黑灰坠落,飞萤仙君引以为豪的毒素来不及释放就被烈火燃尽。
“怎么可能…”飞萤仙君猛地命令触须袭向江荼面门!
然而。
江荼漂浮着的身影,也幻化做浮沫,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熟悉到极致的脸。
触须猛地一停。
飞萤仙君的身躯后仰些许:“…姐姐。”
惊鹊仙君的眼里满是泪水,她身上血迹斑斑,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是细小触须勒出的痕迹。
煞气正顺着她身上的伤口侵入皮肉内里,但惊鹊仙君没有露出丝毫痛苦,只是认真看着变作鬼兽的妹妹。
飞萤仙君忽然意识到什么:“是你放了江荼?你为什么要放了江荼?!他死了,高溪蓝水就不会毁灭,你不明白吗,惊鹊!”
惊鹊仙君摇了摇头,脚掌在水中拨动,好像鱼尾一摆,整个人轻盈地漂向飞萤仙君。
飞萤仙君后退,触须疯狂向四周扭动,却被她死死摁在原地。
可她眼底的郁结越来越深重,可怖的漆黑彻底占据眼白!
触须也在这时暴涨到极度粗壮,像无数条手臂,向惊鹊仙君抓去。
惊鹊仙君只是闭上眼睛。
触须的阴影笼罩下来,死亡的恐惧面前,惊鹊仙君张开双臂,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手中也没有武器。
触须在惊鹊的鼻尖前停了下来。
飞萤仙君的脸上浮现无穷的挣扎,触须似乎并不与她达成合意,还在挣扎着向前,要扎入惊鹊仙君的皮肉里。
飞萤仙君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但也只有一瞬:“惊鹊,快走!!”
惊鹊终于明白过来。
飞萤根本控制不了煞气,是煞气在操控她。
煞气放大了她内心的不满,让一山首座沦为囚徒。
那些阴冷的、黑暗的袭击,根本不是她的本意。
而现在,飞萤仙君面对着姐姐,终于短暂取回了神智。
惊鹊仙君怎么会不知道,飞萤哪怕自己死去,也不舍得伤她分毫。
从来都是这样。
惊鹊脸上带着悲伤的微笑:“飞萤,我知道,哪怕有一点点机会,你也要拼尽全力守住灵脉。如果蓝水不是高溪的倒影就好了,如果、如果当年被选中成为影子的是我就好了。”
回忆在二人眼前展开。
那时飞萤与惊鹊都是只有三岁的小娃娃,她们手牵着手,被母亲领到蓝水岸边。
从投映在水中的倒影里,她们看见海底的生命,如此广袤而自由。
在那以前,她们从不知道,高溪之下,蓝水也是修行之地。
身为高溪首座的母亲带她们看过蓝水,忽然跪下,虔诚地求告:“主!请您降临,请您指引…”
天空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长出一只金色的眼睛。
两姐妹只觉得恐惧又好奇,她们本能地模仿母亲的动作,在金眸前跪下。
金眸审视着她们,慈爱的目光,最终落在飞萤的身上。
母亲向着祂磕头,身躯却颤抖着,半晌也没有抬起:“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指引。”
姐妹俩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很快,蓝水翻滚起浪花,旋即有一条通路破开水流,一道身影出现在海里。
海中的人,与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身姿。
她垂眸,看向飞萤,张开双臂——
她拥抱了飞萤,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拽入海中。
惊鹊尖叫着扑上去:“不要带走我的妹妹,不要带走她!”
母亲却一把拦住了她,这时惊鹊才发现,原来母亲方才颤抖,是因为泪流满面。
就这么片刻,飞萤已经被海里的女人带走。
惊鹊忽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金色眼眸!
是祂让海里的女人带走妹妹,在那之前她们根本没见过蓝水海底还有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女人!
惊鹊向着金色眼眸,用力地大骂:“还我妹妹!还我…”
母亲又捂住了她的嘴。
在惊鹊的挣扎中,母亲强压着她的头颅,让她向金色眼眸磕头。
“主人,我们感激您的恩赐。”
惊鹊仙君从回忆中抽离:“飞萤,自那以后,我们过了十年才重新见面。”
“你还记得那时的样子吗?”
在神鸟塑像前,母亲第一次允许惊鹊触碰神鸟。
少女小心翼翼地抚摸神鸟的羽翼与头颅,忽然注意到神鸟轻轻眨了眨眼。
惊鹊惊讶地看向母亲:“它动了!”
母亲的话让她摸不着头脑:“时候到了。”
话音落下,天地恍惚,月亮高悬在空中。
可现在分明是白天!
惊鹊惊讶地扭头,只见天边,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它们相互照耀,光影的边界变得模糊。
一日之间晨昏共现,惊鹊的眼眸微微睁大,不明白怎会有如此异象。
而这时,她听到母亲的方向传来异动。
一片水泊,就这么恍惚地出现在地上,晕染开,像一面镜子。
水泊里倒映出母亲的身影。
俄而又变了模样。
——是那个水里的女人。
女人张开双臂,肢体如水母的触须般扭动,紧接着,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了母亲。
母亲就这么一点一点与女人相融。
天边,月亮也在一点一点与太阳相融。
直到月亮吞噬了太阳,黑夜降临。
母亲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滩水。
惊鹊手足无措,巨大的恐慌和明显异于常理的景象让她难以回神。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水泊前。
低下头。
她看见了飞萤的倒影。
飞萤成为了她的影子,就像水中的女人一样。
但就像水中的女人会吞噬母亲,总有一天,飞萤也会吞噬她。
她们终会在水下重逢。
而现在,惊鹊仙君来到蓝水,她在深海的罅隙里,凝视着自己的妹妹。
扭动的触须向她包抄而来,纯白绸缎缠着金铃,像云的弧线,灵巧地绕过触须。
惊鹊仙君一脚踩在水泡上,却好像如履平地,身形快速而坚定地向飞萤冲去。
飞萤仙君在这一瞬间,终于短暂取回身体的控制权。
她勒令触须停下,等着惊鹊取走自己的头颅。
“惊鹊,灵脉不能拱手相让…叶淮心思深重,江荼不知真身,苍生道更是居心叵测,你向来纯粹无暇,可想过一旦灵脉落入这三个人手里,你就会成为他们砧板上的肉?”
她诉说着自己反对的理由。
但绸缎的呼啸忽然停歇,飞萤落入一个湿润的怀抱。
惊鹊用力抱紧了她:“我明白,我明白,从小到大都是你在替我考虑,所以今天…让姐姐替你考虑一次。飞萤…让我来做你的影子。”
飞萤仙君的眼眸倏地瞪大:“不——”
惊鹊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两段白绸,交缠在一起。
水天一色。
惊鹊仙君的灵力是最温柔的天,拥抱着身下澎湃的瀚海。
飞萤体内的煞气瞬间被驱逐!
它们从飞萤的触须里逃窜而出,不知该往何处去,就本能地向黑暗里钻。
但黑暗缓缓睁开眼睛。
赤红的、冷漠的眼睛。
江荼只说一个字:“烧。”
第130章 淮水江岸(十二)
水在尖叫, 疯狂蠕动,煞气像寄生在巨兽身上的水蛭,被齐根拔除。
江荼双手平对, 掌间留有一拳距离, 煞气的黑团越聚越大,攒集着, 有千万颗头颅在摇晃,千万人齐声高唱。
但它们注定发不出丝毫声音。
煞气被无声无息燃烧殆尽。
掌心的黑团迅速萎靡下去,起先有多来势汹汹地扩张,此刻就有多么狼狈地夹着尾巴逃窜,煞气缩小成指甲盖大小的黑核状。
江荼一掌将之捏碎。
毫不留情, 像捏碎一只带墨的章鱼。
江荼看向飞萤仙君。
她的水母触须也在煞气粉碎的刹那跟着化为浮沫, 四肢重新联结她的躯干,但她却像一只濒死的水母,面部向上,空洞地注视着海面。
惊鹊仙君已经与她融合。
却不是影子向真身献祭, 而是太阳向月亮俯首。
高溪蓝水的首座,向来以高溪为尊, 而蓝水收归一切黑暗,甘愿成为影子。
这一次,高溪首座惊鹊仙君,选择了替妹妹,成为被煞气纠缠的影子。
飞萤仙君的身躯在海中坠落。
她的面部转向江荼,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先凝聚成一个透明气泡:“拿去吧。…我愿意将蓝水的灵脉交给你们。”
——取得仙山灵脉, 首座必须首肯。
飞萤仙君选择让出灵脉的刹那,江荼掌心的灵脉, 光芒更加热烈。
宛如海峡中有日光析出,金色稀释着海水中残存的浊黑,正逐渐将海洋染成自己的颜色。
这个瞬间,蓝水开始震颤。
一场海底地震正在酝酿。
失去灵脉庇护的仙山瞬间死去,靠灵力堆叠而成的海下城邦不断解离。
巨石从海牙摔下,江荼向旁侧一躲,凌厉的石屑在他腿根划破一道利口。
失去灵脉的蓝水和普通的海无异,海水的浮力让他们的行动也受到阻碍,甚至因为没有任何灵力存在,连凝聚起氧气也做不到。
水压着他们的身躯不断下沉,而氧气缺失,让肺腑再度发出警报。
伴随着随时塌陷、并正在塌陷的海下山脉,危机四伏,他们现在的境况,就有如泥石流向山下冲刷,而他们仍在徒步上山。
必须迅速撤离。
晨光破晓中,江荼向飞萤仙君游去。
她似乎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任凭巨石砸向自己。
江荼不得不用灵力替她挡开一块又一块碎石,防止这位蓝水首座在自己的海里被砸成烂泥。
江荼奋力向飞萤伸出手臂。
飞萤仙君空洞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江荼眉心一蹙,海水阻隔让他发不出声音,他便用口型传递话语。
苍白的唇瓣一开一合:
“太阳与月亮,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刚开口时,飞萤仙君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但随着语句逐渐完整,她的手脚,忽然抽搐般弹动一下。
金光恰在此时攀升到他们的高度,倒映进江荼的眼眸里。
飞萤仙君注视着这一抹鎏金,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变作海底微不足道的一粒泡沫。
她握住了江荼的手。
无相鞭立刻卷住她的腰肢,穿越废墟,将飞萤仙君推向海面!
也正在这时,一块巨大的海底巨石,因地震而粉碎,突兀地向着他们砸来!
江荼瞳孔一缩。
若说江荼有什么不擅长的——
他不会水。
灵力可以让他在水中如履平地,为他凝聚氧气维持生命,所以江荼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面临窒息的风险。
江荼做事素来准备完全,鲜少将自己置于绝对的危险境地。
他体内的灵力储备虽然已经濒临极限,但在向飞萤伸出手时,仍确保自己有余力回到水面。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既定的路线出现了偏差,那一块巨石,倘若不做任何补救,任凭之砸中飞萤,那么飞萤会在刹那间粉身碎骨。
而他尚且来不及将蓝水灵脉归化。
但如果他将力量用来拯救飞萤,那么…
他先前保留的氧气就会耗尽。
江荼的犹豫只有刹那。
无相鞭猛地一甩,擦着巨石轮廓,将飞萤抛出水面!
确认飞萤仙君已经安全,江荼的眸色里终于闪过一丝痛苦。
失去生命的水,正不惜一切代价,要让投身于水中的人与它殉葬。
海浪不断从下卷向上方,再从上方狠狠冲刷下来。
每一个不知好歹想要浮上水面的人,都已缺失最后逃离的机会,而被海水恶狠狠拖向海底。
无相鞭只剩鞭尖仍亮着微红,身边,无数阴影笼罩下来。
微笑着的惨白面庞,向着江荼围拢过来,一只只死白手臂,不由分说地拽住江荼的四肢和衣物。
这些死去的修士,异化作鬼兽后,便不再保有为人的自知。
他们只顺从鬼兽杀戮的本性,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贪婪地撕碎。
何况是江荼这样,灵力干净强大的存在,对他们充满吸引力。
浮尸尖利漆黑的指尖扣入江荼皮肉,立刻便有鲜血喷溅出来,更多浮尸收到鲜血的吸引,纷纷循着血腥气向江荼靠拢。
此刻的江荼,就像垂入饥饿鱼群的鱼饵,或是摆在流民面前的饕餮盛宴。
无相鞭抽碎一具浮尸,很快就有其他被吸引而来的浮尸堵住缺口。
甚至相互挤压推搡,在江荼身边束起密不透风的高墙。
浮尸在江荼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伤痕,江荼苦中作乐地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间这么受欢迎。
肺腑被挤压到极致,眼前的画面有些虚焦,喉头泛起血腥气,江荼的眼睛裂开道道血丝。
灵力在无相鞭上闪烁着熄灭,仍不愿束手就擒,呼啸着抽向浮尸。
江荼哪里不知道这只是徒劳之功。
说实话,对阎王来说,死亡并不会带来恐惧。
如果他葬身海底,元气大伤虽是必然,但他的魂魄回归地府,依旧能够安然无恙。
江荼担忧的,是一不小心死在叶淮面前,这本来心理状态就摇摇欲坠走钢丝一般的傻徒弟,会崩溃。
江荼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几缕鲜血顺着唇缝溢出。
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浑噩间,江荼忽然察觉到,拖拽撕扯着自己的力量一松,他的身体猛地一轻。
很像灵魂离体,但江荼反应很快,迅速驱使无相鞭缠住自己的腰,往上狠狠发力一拽。
他就这么脱离了浮尸的包围圈。
江荼缓慢眨了眨眼,强迫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
他看到了壮美的海底日出。
金色将海底照得透明,从下方折射的光芒,反倒让水纹变得波光粼粼。
没有活物的死海,像一盏澄澈的琉璃,将坠落、崩塌、毁灭囊括在日光的包容中。
而现在,万道霞光为他而来。
叶淮的脸出现在江荼眼前,越来越近。
江荼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来不及也无法拒绝,叶淮的唇就压了上来。
氧气源源不断顺着唇瓣依偎处递送进来,叶淮一只手紧紧箍着江荼的后腰,奋力向海面游去。
青赤的长发模糊江荼的视野,他看见叶淮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不知是憋气憋的,还是害怕。
缺氧让江荼意识模糊如微醺,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伸出手,轻轻描摹着青筋纹路,然后,主动搂住了叶淮的脖颈,无声道:“不怕。”
叶淮的麒麟尾迅速缠紧江荼的腿根。
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动作里,膨胀的灵力撕碎一切妄图阻拦他们的东西,无论死活,都在日光中粉碎。
叶淮带着江荼回到水面,距离海岸还有最后几米时,江荼又听到接连噗通两声。
麒麟法相与麒麟幼崽,一左一右咬住江荼的衣袖,陪着叶淮一起,拖着他们往海岸游去,毛绒爪子在水中漂起几缕碎毛。
岸边还有更多人,高溪山的修士纷纷伸出手,拖拽着江荼和叶淮上岸。
甫一靠上岸,麒麟幼崽就哼唧着扑到江荼胸口,用力踩了下去,好像要做心肺复苏。
这一下堪比泰山压顶,江荼艰难地咳嗽出声,猛地呕出一口水来。
他声嘶力竭地呼出几口气,到底没拎着后颈皮把小东西拖走,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
麒麟幼崽就地一躺,卧进江荼怀里。
紧接着,江荼转眸,看向叶淮紧张的琥珀色眸子。
叶淮的唇瓣还是水润的,其上过分红润的色泽,一看就不仅限于海水。
江荼叹了口气,向他伸出手:“扶我起来。”
叶淮立刻握住江荼的手腕,还不算,众目睽睽之下,另一只手臂环到江荼身后,将人半拉半抱着从地上带起。
江荼难得没有拒绝,站直后眨了眨眼,抖落眼睫上的水珠。
“师尊,”叶淮仔细查看着他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怎么会…”
江荼摇了摇头,目光微转,飞萤仙君正失魂落魄坐在一边。
叶淮笨但不傻,一看便知什么意思,鼻尖一皱,目光迅速冰冷下来,好像要找飞萤仙君算账。
江荼一把拦住他:“做什么去?站住。”
叶淮又乖巧地停了下来,认真检查着江荼的身体,确保无虞,才安心下来,要靠上来似的。
却在此时,地动山摇。
有裂隙从江荼脚下蔓延,紧接着,如一柄大斧从天而降,将地面一劈为二,又紧跟着砸落几记重锤,地面被砸得更碎。
叶淮惊道:“灵脉被取走,山要塌了!”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高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但有灵性的鸟兽并没有四散逃窜,而修士们也破天荒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只是缓缓起身,向着江荼的方向聚拢。
从他们沉默的目光中,江荼看到了希望。
——他们希望这个阻止了煞气扩张的男人,能够再一次拯救他们。
江荼回应他们,一记灵力送入天空。
天边即刻炸开绚烂赤红,紧跟着,便有无数鹤鸣回应般响起。
神鹤从山下振翅高飞,倏尔出现在高溪山上,其中身形最庞大的一只,展翅降落在江荼身前。
江荼抚摸它的脑袋,麒麟幼崽在他脚边嫉妒地直叫。
神鹤低头看一眼麒麟幼崽,眼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似乎在说:
好矮。
麒麟幼崽被气得眼眶湿润。
叶淮奇道:“灵墟山的神鹤?路阳来了?”
江荼便点头:“在进入高溪蓝水以前,我传信给了路阳,让他带神鹤和灵墟弟子前来支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叶淮忍不住夸赞:“师尊高瞻远瞩。”
说话间,江荼拍了拍神鹤的脑袋:“诸位鹤前辈,劳烦你们先带那些受伤修士下山。”
神鹤歪过头,似乎在问:
那你呢?
江荼回头看看,叶淮眼睛极亮,连带着骨剑也爆发出跃跃欲试的金光。
江荼道:“我骑麒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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