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淮水江岸(十三)
神鹤的目光犀利深邃中带着些许无语, 好像在说:
你变了,当年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
叶淮这时反应很快,双手一掐剑诀:“剑来!”
骨剑瞬间拓宽数尺, 叶淮翻身上剑, 带着几分迫切向江荼伸出手。
江荼在心里轻轻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叶淮一个手臂发力,便将他拉上剑去。
江荼踩上骨剑,长剑兴奋地亮了亮,花枝招展的。
叶淮打了个响指,麒麟法相便扑入高溪的兽群中, 吼叫一声, 飞鸟走兽便齐刷刷跟上它的步伐,在麒麟的带领下,向山下跑去。
煞气的余波裹挟着山石向他们追碾,却总是慢了一步。
江荼展臂一捞, 捞麒麟幼崽进怀。
骨剑忽然一歪,江荼古怪地看了一眼御剑的人。
叶淮尴尬地摸摸鼻尖:“师尊, 小家伙是不是又长胖了。”
麒麟幼崽一口叼住叶淮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嘤嘤叫。
江荼的唇角染上一抹轻笑。
骨剑带着二人一兽,在崩塌的山石间穿行。
沿着高溪山的瀑布一路往下,身后浓烟尘雾滚滚,一座千年山峦就这么消失在地平线上。
高溪的碎石滚入蓝水,山垮塌,海填平, 她们终于彻底融合。
江荼收回目光。
神鹤振翅声从旁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无知无觉间与他们并肩而行。
路阳还是熟悉的打扮, 摇着扇子装道士:“江长老,鄙人直接带二位去灵墟山如何?”
江荼点点头:“甚好。你好像长高了些。”
“…”路阳折扇抵着唇瓣,狐狸眼一转,“看来鄙人这些年的生长药没白吃——哟,这是什么?”
他驱使神鹤飞近,忽然伸长胳膊,摸了一把麒麟幼崽的脑袋,揪下来两根麒麟毛。
麒麟幼崽目瞪口呆,直接钻江荼怀里,屁股对着路阳。
江荼及时制止路阳再摸它屁股的举动:“路阳,可以了。”
路阳笑得不行:“这是?您和叶淮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江长老辛苦…”
江荼绽放一个冰冷笑容:“滚。”
路阳捂着嘴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神鹤振翅声。
忽然,骨剑又是一歪,像飞鸟遇到气流,来不及改变飞行路线而被吹得震撼。
江荼一愣:“叶淮,怎么回事?”
小小御剑,他不该有这样的错漏。
叶淮靠着江荼,胸膛贴上他的背:“抱歉,师尊,我走神了。”
说话间,叶淮的心跳和体温,透过后背衣物传入江荼心房。
扑通、扑通。
快得不寻常。
江荼抓住叶淮的手腕,蹙眉搭脉:“吸收那么多煞气,感觉如何?”
叶淮的心跳在江荼掌下如浪拍崖岸,竟然跳得更快:“…感觉很好。”
江荼心想你这是很好的样子?实在是无话可说。
“煞气繁重,对身体负荷极大,待会到了灵墟,你要好好调息。我亦会助你。”
叶淮本就是靠阴阳平衡保证身体不被异化,仙山的煞气和仙山的灵脉同样沉重,江荼实在担心叶淮调息不过来。
不过叶淮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江荼关心的话语,显然让他高兴至极。
而江荼助他调息,意味着他又能有机会,与江荼近距离接触。
天底下竟有这么大的便宜,能直接砸在他叶风坠的脑袋上!
叶淮一个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
江荼莫名其妙瞪他一眼:“笑什么?”
叶淮根本控制不住,脑袋也贴上江荼的颈侧,蹭了蹭:“弟子只是…感激师尊的慷慨,一想到…能和师尊在一起,弟子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古怪地眨眨眼,察觉到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师尊?”
——下一瞬,江荼扭过头,就眼睁睁看着傻笑着的徒弟,当着自己的面,直直栽倒下去。
江荼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才没有让人直接翻倒下去摔成烂泥,但骨剑失去主人的灵力支撑,瞬间失去平衡飞速下坠!
路阳吓得破口大骂:“叶淮!江荼!”
好在下一秒,骨剑上就有红光亮起,骨剑听凭江荼差遣,带着他们重新升回高空。
江荼脸上带着惊魂甫定的苍白,五官紧张地绷着:“看来我们暂时无法随你回灵墟了。”
…
思来想去,江荼把叶淮带回了昆仑虚。
他一直避免让自己想起昆仑虚,好暂时从时空的失控中逃离。
但叶淮的情况太糟糕,遍览修真界,没有比昆仑虚灵力更充沛之地,适合叶淮调息。
江荼对昆仑虚还残存几分过去的影子本就不抱希望,但面目全非的故土,依旧让他几分痛心。
他被捉去后,昆仑虚便紧跟着被其余首座毁去,成为一片死地。
但他们依旧不愿舍弃这片灵力丰沛之地,苍生道命司巫驻守昆仑虚,将之变作领受神赐的圣地。
祂站在江荼的骸骨之上,踩着抗争者的尸体,宣告着自己的权威。
而现在,这本该属于江荼的山峦,江荼却走得小心翼翼,收敛气息,恐怕被苍生道察觉。
但无论如何满目疮痍,他总能在废墟中,找到昆仑虚过去的影子。
江荼找到了他的洞府。
苔草丛生,不知是荒芜还是遮掩,洞府的入口被保护得很好,江荼在洞府内找到一块石头,扶着叶淮躺下。
尔后便向地府送信一封,将神医白泽从地底摇了上来,为叶淮看诊。
白泽掰掰江荼,发现江荼的肩膀僵硬得锁住:“别紧张,我看看他这什么情况,你别紧张,江荼,你都快绷成木头板了!”
江荼蹙眉不语,出人意料地没有否认。
白泽摇头:“你啊…啧啧啧。”
羊角从白泽额前冒出,金发无风自动,他双手罩在叶淮面上,眼眸半阖半睁,流光从直接没入叶淮眉心。
片刻,白泽收回手。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就像得知叶淮悄悄和江荼神交时一样。
而这次的情况…
比上次还要糟。
白泽看着江荼,觉得下一秒阎王法相就要把他碾碎在地上。
江荼上下打量着他,冷冷扯出一抹笑:“怎么变木头板的成你了?”
“你都会开玩笑了,”白泽笑不出来,“江荼,你听我说,叶淮状况不太好。”
江荼呼吸一紧。
床上的叶淮无知无觉地昏睡着,从江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红的鼻尖,和垂在床侧,布满伤痕的手臂。
江荼不知究竟有多不好,但青筋纵横伤痕累累的手臂,让他心情很不好。
他缓步走到床边,捏着叶淮的手腕,猝不及防的滚烫烧着江荼指尖,他猛地一缩手。
淡红爬上江荼指腹,像霞色绯红。
江荼的眉头皱得更紧,将叶淮的手塞回被窝里:“白泽,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他当然看出来白泽的欲言又止,想来应该与他有关。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江荼本就没打算拒绝,眼下叶淮烧得像炭一样滚烫,又无形中平添了几分迫切。
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能接受。
“…神交,江荼,你得和叶淮神交。”
江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但气压正在不断降低,放在叶淮窗边的茶碗剧烈颤栗几下,在阎王爷的威严中,碎了。
白泽看着碎成渣的茶碗:“江…”
江荼听上去深吸了口气:“理由。”
白泽道:“叶淮吸收了一座山的煞气,他体内灵力与煞气的平衡被打破了,现在煞气正在想尽办法完成异化,如果不尽快恢复平衡,你的小徒弟会变成鬼兽。”
这些江荼都知道,他想要听的,是他必须与叶淮神交的理由。
必须是他,必须神交。
白泽定了定神:“普天之下,没有人的灵力能够胜过你,若说…我就随便说说,现在叶淮发狂要灭世,除了你,没有人能与他抗衡。”
江荼及时制止他:“不吉利的话少说。”
他明白了。
既然叶淮自身的灵力不足以维系平衡,就需要外部灵力来帮助叶淮调息。
而放眼修真界,只有他江荼,能做到在不被煞气反噬的情况下,将灵力渡入叶淮体内。
白泽悠悠补充:“而且,我们叶淮很认主的,就算有别人能帮他,我也怕刚靠近就被他咬死。”
言下之意,叶淮认江荼的气味。
江荼无语地拧了拧眉心。
叶淮依赖他,他心里很清楚。
所以虽然白泽的话听着让人脸红,但其实没有多少夸张的成分。
白泽见他表情松懈,道:“阎王爷,考虑考虑?反正你也不是没有…神交过。”
恰在此时,叶淮似乎做了什么噩梦,鼻腔里溢出一声难受的闷哼:“师尊…”
他的手在空气中一抓,就这么精确无误地抓住了江荼的手腕。
滚烫的温度传来,江荼掀起眼眸,终于首肯:“知道了,你先回去。”
白泽目光暧昧地落在江荼手腕上:“这就赶我走了?你是不知道,最近宋衡不在,你也不在,地府闷得慌…”
江荼冷酷地将白泽踹出了门:“那你去找程让。”
白泽被呛得咳咳不停,顺手塞了样东西进他掌心。
江荼关上门,低头一看,竟是鉴真宝灯。
现在给他干什么?
江荼没多想,鉴真宝灯放在桌上,复又坐回床边。
叶淮睡觉时也很没安全感,半张脸埋在被窝中,手在江荼靠近的刹那,就迅速攥上来。
江荼都怀疑他睡着时,是不是还有个气味感知系统在工作。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让这小子这么喜欢?
江荼注视着叶淮的睡颜,指腹鬼使神差地摸上他的五官,细细描摹。
从沟壑极深的眉峰,摸到弧度流畅的鼻梁,那双看见他就会发光的眼睛,此刻紧闭着,江荼便捏了捏睫毛,轻放过去。
他果然瘦了很多。
江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想到把叶淮折磨成麒麟干,大部分是因为自己,就更加觉得闷堵。
最后,江荼摸到叶淮的唇瓣。
苍白的唇瓣,柔软冰凉。
江荼俯身吻了上去。
滚烫的神识涌入叶淮眉心,叶淮从不对他设防,江荼轻而易举侵入叶淮识海深处。
他看到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煞气肆虐,呼啸着像天地中心袭去。
被煞气束缚的麒麟,独自抵抗着痛楚,在察觉到他的到来时,挣扎着抬起了头。
那双金色的、因煞气玷污而灰暗的眼睛,看见他的刹那,亮得耀眼夺目。
麒麟拖着一池淤泥,每一步都迈得艰难,却坚定地向江荼走来。
它的鼻腔里发出呜咽声,似乎在呼唤:师尊!
江荼等它靠近,双手张开,轻轻揽住麒麟的脖颈。
麒麟温驯地将头颅蹭到江荼怀中,眼眸虚弱地眨动,很是疲惫的样子。
识海便是本人状态的具象化,叶淮就是拖着这么一副千疮百孔的身躯,在他面前强撑着无恙。
江荼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揽着麒麟的手,用力紧了紧。
“叶风坠,”江荼道,“可以了,师尊在这里,不必逞强。”
麒麟便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变成叶淮的模样,麒麟耳恹恹地垂着,显然很是不适,尾巴却仍在努力地向他摇晃。
江荼搂着他,指尖的灵力,像滴入油污的火,只一触碰到煞气,便以迅雷之势将它们燃烧殆尽。
识海中的叶淮浑身赤.裸,目光懵懂如初生孩童,江荼一点一点引导着他,替他解开束缚,唤醒他被煞气影响的神智。
煞气与灵力缠斗在一起,江荼紧紧掐着叶淮的后背,闭眸隐忍到极致。
直到金色的灵光从黑暗中挣脱,迫不及待将赤红包裹起来,一寸一厘,深入交融。
第132章 淮水江岸(十四)
翌日。
叶淮闷哼一声睁开眼。
他还有些晕乎, 记忆只停留在江荼邀请自己去阎王府,刚傻乐就栽倒下去的瞬间,睁开眼却是完全陌生的场景。
一只冰冷的手, 屈起弹了他的眉心一下。
叶淮一个激灵, 迎面对上江荼的目光。
再仔细一看,他的双手紧贴着江荼的腰, 江荼是勉强从他怀里抬起头瞪着他。
江荼冷冷道:“狗爪子撒开。”
叶淮眼睛都瞪圆了,迅速收手,江荼像猫一样跳下床,走到一边整理衣物,步伐间带着些许匆忙。
叶淮的目光敏锐地注意到, 江荼肩头的瓷白肌肤上, 几个齿印尤其显眼,尤其颈后咬得极深,轮廓都肿胀起来。
叶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牙。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掀开被子就扑下床,被自己的衣物绊了一跤, 跌跌撞撞扑到江荼身后:“师尊…”
江荼头也没回,还在窸窣动作:“感觉如何?”
叶淮傻不愣登:“感觉…感觉好高兴…”
江荼的动作一停:“…我是说, 你体内的煞气,情况如何?”
叶淮看着他通通红的耳朵根,眨眼,又眨眼,终于反应过来,尝试调息。
此前煞气汹涌,他强行压制却遭反噬而晕厥, 眼□□内却一点也没有痛楚,甚至许久处于劣势的灵力, 也如浪涌冲破阻碍,重新澎湃起来。
这意味着,他体内,此刻是灵力战胜了煞气。
但这些年随着斩杀鬼兽愈多,他吸收的煞气愈发繁重,已经很久只能勉强维持平衡,叶淮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灵力能够压倒煞气。
所以…
叶淮再看江荼脖颈上的红痕。
赤裸滚烫的目光被江荼察觉到了,江荼的手压着后衣领,重重一拽,将齿痕遮住。
但那颗颈后红痣,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一大片吮吻痕迹盖在红痣上,看得叶淮眼睛都直了。
叶淮忍不住问:“师尊,是我咬的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江荼咬牙切齿地扭过头,眼刀凌厉:“小畜生,你还敢提?”
说好的神交,为何这小畜生会半途压上来啃他脖颈?
他定饶不了白泽!更饶不了这把他当鸭货啃的小畜生!
叶淮在江荼盛怒之下摸了摸唇瓣,压住唇角的笑意。
鼻腔里满是江荼的气味,叶淮满足到不行,从未如此有安全感。
眼前这一幕,他做梦也不敢想,竟然成了现实。
能和江荼亲近一次,再被煞气折磨十年,他也不觉得痛。
恨只恨自己昨夜迷迷糊糊,什么也没记住。
可惜他懂了也必须装作不懂,否则江荼就要羞愤交加,半天不理人。
叶淮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凑近去,换上自责的语气:“师尊,抱歉,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我还是那么没用…”
江荼睨他一眼:“又想对我用装可怜那一套?”
叶淮一下被戳穿,眨巴着眼:“师尊…”
江荼干脆转过身去:“现在知道撒娇了?”
叶淮又是一惊,他的招数全被预判,此刻他像所有武器都被卸下,手足无措被江荼捆在原地。
江荼眉头向下一压。
无需任何动作,光是这个表情,江荼眉眼间的锋芒就尽数展现,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好像要把叶淮彻底看穿。
叶淮紧张之下心生一计,麒麟尾就这么可怜巴巴地垂在身后,讨好地朝江荼摇了摇。
江荼一看到这条尾巴,就想到叶淮识海里被煞气缠满全身的麒麟,心里一阵钝痛:“我倒记得,过去你手指被剑划破,都要在我跟前哭诉,如今确实是成长了,神识千疮百孔也不喊疼。”
叶淮一惊,迅速意识到昨晚他们竟然做了全套!从肉.体到神识!
叶风坠啊叶风坠,你怎么能呼呼大睡,连半点记忆也没留下?!
他的关注点与江荼的本意完全背离,江荼看他尾巴乱摇就猜个七八。
江荼终于忍无可忍拽住领子:“叶淮,我在这里,你把我当摆设么?既然痛,为何不说?”
叶淮显然没想到江荼会忽然说这些:“师尊,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烦心…”
“烦心?”江荼道,“你也知道我会因你的事烦心?既如此,岂敢瞒我。”
叶淮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这才想起,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江荼会留在地府,防止被苍生道察觉。
是为了救被煞气困住的他,江荼才会出现在人间。
他从没有见江荼发这么大的火,胸膛鼓动着,眼角都因愤怒而变得艳红,声音带着微颤,像是哭过。
江荼一向内敛,所有的关心只着于行动,从不流于言表,更不会将话说得如此露骨。
但一旦开口明言,叶淮发现,他完全、完全抵抗不了这样的江荼。
尤其是此刻,江荼的柳叶眼瞪着他,分明是怒着,眼睫扫下的弧度里,却蕴着湿润。
而那因愤怒而浮着红晕的脸颊,叶淮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实在是太、太有吸引力了。
他好想直接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叶淮目光中的情绪转瞬千变万化,江荼顶着这道灼烫的目光,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口。
江荼冷冷道:“你就是这样和我‘再试试’的么?”
叶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师尊…”
江荼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叶淮,我是认真想要和你再试试的。”
“但你若再不说实话,事事都想着瞒我,我们也不必再试下去了。”
叶淮失声:“师尊!别,别这样对我!我没有想要瞒你,我只是、我以为我可以控制好的,那些煞气对我不足为惧,师尊,是我…没想到高溪蓝水会突然崩溃,一时没有调整过来。”
在他坦白从宽时,江荼的视线转向床头的鉴真宝灯。
白色,真话。
江荼不知该骂他蠢麒麟一头,还是怜他字里行间对独自忍耐的习惯。
江荼忽然有些恼火。
当然不是恼叶淮,而是恼自己。
江荼对自己严苛,这具身体、这个名字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背叛、苦难乃至死亡,单拎出来一件,都足够滔滔不绝讲数个时辰,但江荼从不会说。
他习惯了自己舔舐伤口,因为无人之地苦寒,无论昆仑虚还是阎王府,江荼都没有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但他不想让叶淮也经历一样的孤独。
所以他教导叶淮,对叶淮修炼以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不要事事都想着逞强和隐瞒。
可好像事与愿违。
那个敏感多疑又胆小的小少年,明明在他身边,已经成长得张扬热烈,像千万盛放花中最鲜艳的那一朵。
会因为参悟新的剑招而到他面前讨要夸奖,会因为受伤在他怀里撒娇耍赖,会为了他和别人吵嘴打架,也会偷偷在他不适时助他调息。
是什么,让他的努力付之一炬,甚至让叶淮变得比以往更加敏感、更加惶恐?
答案何其明显。
是因为他的离开。
他仍能为自己开脱,十年前明知道叶淮爱他,却无情地死在叶淮面前,冷血地将叶淮抛弃,都是因为他魂魄不全,没有为人的情感。
可眼下,记忆俱全、三魂归一的江荼,又有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
他仍知道叶淮爱他。
便能心安理得接受叶淮毫无保留的付出,却不给予哪怕一个认真回应么?
昨夜识海中孤独的麒麟,让江荼找到了答案。
他做好了回应的准备,在那之前,江荼要认真地确定自己的心意。
江荼对叶淮开口:“你且出去四处转转,我有私事,处理完便来寻你。”
叶淮点了点头,临走,又折返回来:“师尊,我该去哪里转转?”
江荼环视一圈,洞府内可堪家徒四壁,而一千年后的昆仑虚,大约叶淮还要比他更熟一些。
江荼想了想:“洞府后有密道,那里的灵力鸿泉不知还在否。”
叶淮若有所思:“昆仑虚不算大,此地,弟子却从未踏足过,司巫也不让弟子踏足。看来师尊过去住在这里?”
江荼认下:“是。还有什么问题?”
他看得出叶淮磨磨蹭蹭不想走,叶淮也听得出江荼在赶他走。
叶淮没有别的话题,只能抱拳告辞。
待叶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江荼一勾手,唤来鉴真宝灯。
纯洁的光羽仍在宝灯周遭浮动,贴心地落在江荼指尖,触感柔软。
鉴真宝灯此刻是透明的模样,没有对方才他们的话产生反应。
江荼低下头,看着鉴真宝灯,脑中浮现的却是叶淮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我从未对叶淮动过心。”
另一边,叶淮依着江荼的话,从洞府深处的小路,向洞府后走去。
他并没有撒谎,苍生道忌惮曜暄,这座洞府,从外部向内看,就是一座废墟,连入口也寻不到。
没想到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叶淮隐隐有一种野兽直觉,认为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不是天下大事,而是他的人生大事。
虽然江荼看上去生气,但叶淮从江荼的话语中,嗅到愠怒背后的心疼。
江荼心软,看到他惨不忍睹的识海,舍不得真的骂他。
他只要江荼的心疼就足够。
博得江荼的怜悯,他就能一直留在江荼身边。
叶淮从不奢求江荼真的爱他,光是这些疼惜和怜悯,他已然感激涕零。
就在这时,叶淮注意到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追着看过去,本能地想要摸剑。
——骨剑的弧光,在他身前亮起。
那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五官隐在甲胄下,一对麒麟耳却在发间高高竖起。
男人手握骨剑,翻腕一砍一劈,地面顷刻裂开数道裂隙,最深的一条,直到叶淮脚边才停下。
呼啸的剑气吹散叶淮的长发,他盯着眼前的男人——
那是虚幻的影子,是身躯死亡后不愿离开的神识,挣扎着在记忆最深的地方留下烙印。
但叶淮的重点不在这里。
男人劈出的这一剑,叶淮识得。
是江荼教授他的,第二套剑谱的第三招。
翻遍天下剑谱,也未寻到一模一样的剑招,便知这是江荼独创。
为何男人也会?
男人不会回答他,只是收剑入鞘,汗水从他下巴滴落,落在鼓动的胸肌上。
“曜暄,”男人抹了一把汗,将甲胄解下,“怎么样?本座不愧是剑道天才吧?你才教了一遍,本座就会了。”
叶淮的头皮炸开,后背一阵接一阵发麻,眼前却是一片眩晕。
但他的视线,死死盯着男人,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晰。
他看着男人取下面部的甲,露出野蛮的、布满伤痕的五官。
——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133章 淮水江岸(终)
鉴真宝灯在江荼掌心闪烁, 似乎疑惑冷心冷情的阎王爷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江荼屏息凝神,意外地察觉到心跳加快。
他紧张地看着鉴真宝灯,等待它的回答。
——从未对叶淮动过心?
纯粹无暇的光芒, 开始闪烁。
一滴浓墨落入白色的漆, 越搅动,便越黑。
黑得发蓝、发红、黑到最深处。
漆黑的光羽闪烁着。
鉴真宝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真为白, 假则黑。
江荼紧紧攥着鉴真宝灯,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他猛地收起鉴真宝灯,快步向着叶淮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必须要告诉叶淮他的答案。
江荼在洞府中寻找叶淮的身影, 没有找到, 便向着洞府深处前进。
洞府后过去是神通鬼王修行的地盘,就连叶麟也没有踏足过。
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他才给叶淮指了这么一条路。
这小子果然实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没过多久,已经走了这么深。
走着走着, 熟悉的“嘤嘤”声响了起来。
麒麟幼崽从黑暗中跑出,小炮弹一样冲到江荼身前,叼起他的裤腿,就往来处拽。
江荼微微一愣:“怎么了?”
昨夜他们降落昆仑虚,和叶淮神交的过程,总不能让孩子看见,江荼便让麒麟幼崽在他的洞府里自己玩耍。
眼下看来, 它是遇到了刚刚出门的叶淮。
可为何如此迫切?难道叶淮出了什么事?
江荼心下有些紧张,因为麒麟幼崽此刻的表情, 比叶淮被困在高溪蓝水时,还要凝重几分。
他生怕自己昨夜没能彻底帮叶淮平衡煞气,抱起麒麟幼崽,快步向前。
好在洞府就那么点大,穿过黑暗,叶淮的背影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他就站在过去神通鬼王修炼的鸿泉前,千年过去,鸿泉已然干涸,四处杂草丛生,就连鹅卵石,也因为积年累月的时光,而爬满裂纹。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显而易见。
可叶淮却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看得极为认真,就连江荼到来,也没有反应。
江荼愈发紧张:“叶淮?”
叶淮的麒麟耳竖起,分明听到了,却一动不动。
江荼无法,缓步向他靠近,警惕着捉住他的手腕,一搭。
脉浪有力,未见煞气痕迹。
排除了叶淮被煞气控制的可能,江荼心里的石头落下一些,道:“叶淮,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撕裂般的啜泣,叶淮对他的触碰反应极大,身躯剧烈颤栗着:“师尊…”
这一句呼唤太可怜,像数九寒天被遗忘在雪地里,又像独自被锁在家中十数年。
氤氲着浓浓的绝望。
江荼从来没见过叶淮这幅样子。
地府众鬼曾向他描述过,叶淮遍寻不到他时,剧烈呕血的样子。
光听着便心如刀绞,此刻江荼亲眼看见,更是疼惜不已。
却又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荼伸出手,用力一掰,生怕把这崩溃边缘的男人彻底掰碎,收敛了几分力道。
借着叶淮侧身的角度,江荼看向前方——
煞气凝聚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和叶麟一模一样的男人,咧开嘴向他微笑:“曜暄,你什么时候和我回神界成亲?”
江荼的脸色骤然一冷,拽不动叶淮,只能以身为盾,挡在叶淮与“叶麟”之间。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叶淮,像被凌迟一般抽搐了一下,硬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江荼喉间发紧,用力捧着叶淮的脸,不让叶淮软倒下去,指腹贴着叶淮的脖颈,便是脉流紊乱,隐隐有爆体而亡之势。
江荼从没有这样慌乱:“叶淮!清醒一点,看着我!”
叶淮扬起茫然的眼睛,两行泪先滚落下来:“师尊,那我算什么?”
江荼不过是片刻迟疑,叶淮就像受到毁灭性打击,眼底瞬间漫出汹涌煞气。
他疯了一样攥住江荼的手,咆哮间无数血沫喷在江荼脸上:“那我算什么?!师尊,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一声声撕裂声带,质问江荼的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叶麟”抢在江荼之前回答了他:“替代品,本座的替身…”
“闭嘴,闭嘴,闭嘴!!”叶淮狠狠甩出一道灵力,要将“叶麟”打散。
但他挥出的灵力在半途就变作煞气,反倒增强了“叶麟”身形的实体。
江荼拦住叶淮的动作,不让他再继续挥出灵力。
叶淮的状态太不稳定,体内好不容易调和的阴阳又开始失衡,灵力再继续透支下去,他绝对会因为失控被彻底吞噬。
可这个动作,好像让叶淮产生误会,他激烈地嘶吼起来:“师尊,你要护着他,连我碰他一下也不愿意么?!”
江荼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景象猛地天旋地转。
他被叶淮一把摁在地上,后背重重撞上碎裂石屑,衣物瞬间就被扎破,石屑刺入皮肉。
“师尊,你对我好,是因为他吗?”叶淮面目狰狞,双手掐住江荼脖颈,显然已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你是因为他才救我、才教导我、才保护我的吗?”
江荼想要否认,但叶淮的双手死死卡着他的下巴,正在不断发力,甚至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的差距太大,叶淮像一头巨兽笼罩在江荼身上。
青筋不断在江荼脖颈上浮动。
叶淮喃喃自语:“师尊那个时候,说自己记忆尽失…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江荼扣住他的手掌边缘,叶淮力气大到不可思议,根本无法掰开,反而换来更加狂风骤雨的挤压,逼出一声濒死的痛哼。
江荼不介意被掐死,如果叶淮掐死他就能从无尽梦魇中获得解脱,江荼乐意死这么一次。
可泛滥的煞气告诉他,不可能,叶淮只会坠落更深的深渊。
这一切因他而起,他就是死,死前也必须把叶淮拉出深渊。
江荼五指成爪,向叶淮心口重重一捣!
叶淮猝不及防之下猛呛出一口血,江荼趁此机会翻身压上,揪住想要反抗的叶淮的领子,把他往地上一摁,逼近过去:“听着,当然不是。”
话音落下,他再次被叶淮压回地面。
这回江荼不愿再反抗,一双平静的柳叶眼与叶淮对视。
他的话,叶淮似乎听进去了,手臂撑在江荼两耳边,额头无力地垂下,与江荼抵在一起,每说一句话,就有一滴眼泪落到江荼脸上:“那现在呢?师尊,现在,你什么都记起来了,你愿意和我再试试,是不是因为…因为他…?”
“叶麟”又在一边凉飕飕开口:“当然。”
话音落下,叶淮剧烈喘息着,脖颈上青筋绽开,在皮肤下不祥地跳动着。
“我要听你说,师尊,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江荼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叶淮额头的滚烫温度:“不是。”
“叶麟”的身躯像风吹动烛火,摇晃了一下。
就是现在。
无相鞭撕裂浊息,狠狠将“叶麟” 抽成碎片!
江荼眼眸眯起,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煞气组成的“叶麟”,是叶淮在和自己对话。
他痛苦时,煞气就膨胀;
内心动摇时,煞气也跟着动摇。
但这一鞭子并不能改变更多,煞气复又重新凝聚。
叶淮呕出一口血,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本能地避免弄脏江荼的身体,头侧向一边干呕着。
他的身躯又向下压了些,手臂已经支撑不住,半边身子侧压下来,疼到五官扭曲。
江荼心疼至极,抱住他的脖颈,将血糊糊的徒弟搂到自己怀里。
叶淮就在他怀中喘息,眼泪混着血不断往下掉:“师尊,我好痛…我的心脏痛…”
煞气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还能说话,已经很了不起。
俄而,叶淮又想,至少江荼刚才否认了,江荼还愿意骗他,那他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江荼不会推开他、不见他,也挺好。
叶淮软了语气,伴随着抽噎:“师尊,您再骗骗我,您说什么我都信,我…”
江荼一遍遍抚摸他的后颈,耳廓,脸颊…柔声道:“叶淮,你听我说。”
江荼像安抚一头躁动的野兽一样,捧着他的脸颊:“千年以前,我与叶麟,确有姻缘。”
这三句话,叶淮像彻底失去希望,好像置身于深夜,一点光也看不见:“那我呢?我对您来说到底是什么?您怎么能这么对我?您连骗我也不愿意,您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剧痛和悲伤让他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情绪,叶淮感觉自己难过得快要死了,所有身体的疼痛都比不上江荼亲口承认来得痛苦。
他以为他只是不够好,只要他努力变成江荼要求的样子,江荼就会喜欢他。
可原来他什么都不是!
江荼对他好,是因为叶麟!
就连骗他,说自己和叶麟没有关系都不愿意!
那他呢?他在江荼眼里究竟有没有姓名?
泪水从叶淮眼角潮水般滚落,琥珀眼像日暮迷蒙的日光,就快要沉没入黑暗里。
江荼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残忍?晚了。”
煞气这时想要重新开口,被江荼再次毫不留情地撕碎。
“叶淮,你身上的麒麟骨,就是勾陈神君的脊骨,当年,勾陈神君为了留下我的魂魄,魂飞魄散,只剩一副脊骨,转世轮回。”
叶淮怔愣片刻,努力思考状:“…原来我只是一副骨架…我只是他的…骨头…”
叶淮的泪水滴在江荼脸上,他崩溃地重复着“原来我只是骨头”,好像要把自己蜷曲起来。
江荼擦去他的泪花,虽然无堪大用,因为叶淮的泪水已经决堤:“…脊骨在天地间寻找我的踪迹,寻找了一千年,但我记忆尽失,在地府深处…所以脊骨找不到我,就轮回、再轮回,…直到今天。”
“叶淮,十年足够一棵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百年足够一人走过生命长路,而千年,足够任何神智未开的生灵,诞生出人格。”
叶淮徒劳地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尊,我不明白…”
江荼于是道:“那就说些你能明白的。”
他掌心一亮,鉴真宝灯就出现在二人之间,浮羽鎏光让叶淮倏地一愣:“这是当年白泽送的…”
叶淮还记得。
江荼道:“这是地府的宝物鉴真宝灯,用以验明殿上亡魂是否说出真话,若为真,宝灯呈现白色,若为假,则呈现黑色。”
叶淮忽然想到了什么,煞气的侵蚀让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那当年…岂不是…师尊,当年你就知道了一切,从那么早开始您就在骗我!”
江荼反问他:“你后悔了吗?”
叶淮瞳孔一缩:“…什么?”
江荼抚摸他的耳垂,挡开蔓延的煞气:“这些年你在昆仑虚等我,毫无保留地爱我…叶淮,你后悔了吗?”
怎么会后悔?
爱江荼已经成为叶淮的本能,即便心脏痛得像被生生剜出,他还是立刻就否认:“不后悔,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能成为您的徒弟,就算您从来只把我当替身,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后悔…”
鉴真宝灯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江荼眼眶一涩,湿润从眼角滑下:“但我后悔了。”
“不!别…师尊,别…”叶淮好像哀求又在威胁,语气凶狠,眼眸却红得滴血。
江荼拨开叶淮的额发,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后悔我没能早一些接受自己的心意。”
叶淮瞳孔剧颤,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叶淮,你该知道我为何逃避见你,他们说我是地府最公义的鬼,可我却将最多的不公都施加给你。”
“我认为自己是卑劣的,我享受你的爱,却从不给任何回应。”
江荼始终在批判自己。
叶淮对他的爱,毫无保留,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拥有两世记忆的江荼,心底永远都会有过去的影子。
混着杂质的砂砾石,在璀璨钻石的面前,总是黯淡无光的。
在与叶淮的关系中,江荼始终是主导者,他执着于给予叶淮平等的爱,苛求自己做到公正,施加给叶淮的却只有将要失去他的恐惧。
江荼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指引那样多的亡魂拥抱来世,却自己忘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该向前走、向前看。
无须隐瞒、无须逃避、无须不耻。
江荼的指腹停止叶淮眼睑下方,他引着叶淮低头,亲吻叶淮湿透的眉眼:“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徒弟,也只是我的徒弟。”
你不是勾陈的脊骨,不是人人畏惧的神君,不是灭世的气运之子。
只是我江荼一手养大的徒弟。
“我爱你。”
鉴真宝灯纯白的光芒,刹那间湮灭所有黑暗。
第134章 鹤羽云海(一)
天地皆白。
煞气散尽, 昆仑虚的洞府后,已是满地狼籍。
叶淮的身子还在抖,双手捧着鉴真宝灯, 翻来覆去地看,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灯上。
浮羽被浇湿,不爽地闪烁一下。
“师尊, ”他可怜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抹脸上唇边的血迹,“你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好不好?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江荼平静地看着他:“我爱你, 叶淮。”
鉴真宝灯的白色更亮一些, 像星辰倒映在叶淮眼中。
叶淮的麒麟尾终于恢复生机,在他身后用力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摇着。
江荼伸手想摸,举到半空,被叶淮一把拽住。
叶淮眯着眼, 脸颊蹭进江荼掌心,紧贴着陶醉地蹭了蹭。
江荼没有抵抗, 便由着他去。
叶淮眨了眨眼睛,先是一滴凝结的泪水滴落下来,眼睛里的光终于重新聚焦。
这一眼,他吓得不轻。
只见江荼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和水迹,因着被他摁在地上,还有泥点子, 玷污了阎王爷高洁无瑕的面庞。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当年灵墟山的江荼,被他一剑贯穿心门。
而最显眼的, 莫过于江荼脖颈上,清晰的掐痕,力道之大,已经在白皙皮肉上留下淤青。
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掐着江荼的脖颈,像野兽叼住猎物的咽喉。
叶淮鼻尖一酸,又有点想哭:“师尊,我把您的脸弄脏了…我、我还…”
江荼轻飘飘道:“谁让你是一头脏麒麟。我被你拱了这么多下,岂能毫发无损?”
江荼鲜少开玩笑,开玩笑开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叶淮又眨了眨眼,脑子没转过弯来,指腹先落在江荼脸颊的血渍处,想替他擦拭干净。
江荼道:“叶淮,可以让我起来了么?”
方才叶淮发狂,神志不清,将江荼狠狠压在了地上,直到此刻,他的双膝还卡在江荼□□,而手臂压在江荼两肩外,将江荼牢牢锁在身下。
强制、暧昧…从任何角度评价这个姿势,都称不上正常。
叶淮的脸上一片慌乱,总算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多么大逆不道的动作。
他的脑袋还不甚清明,发生的一切,像被打散了再重新塞入脑中,除了混乱,就只剩下江荼最后唤醒他的话语。
叶淮赶忙站起,想牵江荼起来,又怕被拒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畏畏缩缩收回。
江荼不给他逃避的机会,用力攥紧他的手。
湿热的手掌牵在一起,叶淮鼻尖红透,残留在心底的嫉妒和绝望,好似也浅淡了些。
江荼暗自好笑:“你紧张什么?被摁在地上、说什么都被无视的,又不是你。”
叶淮连忙道:“师尊,对不起…”
嘴上说着,他却反握住江荼的手,不肯松开。
江荼只得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抵在叶淮唇前:“不要向我道歉。叶淮,我不善与人交际,你若不说,或许我就会忽略你的需求…偶尔向我撒泼,我并不讨厌。”
他说的是事实。
江荼诚恳地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的缺陷,魂魄缺失冷心冷情的他,就像一座木头桩子,生涩干硬,用了一千年,树心里才开出一朵又青又赤、还毛绒绒的小花。
他擅长许多事,内心强大,不止战斗,还会冶炼、锻造、制药、星象…
他是支撑鬼界的参天大树,亦是人间敛翼待时的枯木逢春,他枝繁叶茂,哪怕消失千年,四海八荒、漫山遍野,仍有他的痕迹。
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养护心里这朵小花。
一个疏漏,就让他的小花险些枯萎。
现在,江荼看着他亲手养大的、湿漉漉的小花:“叶淮,我想要认真爱你。”
话语发自内心,出口时便没有那么羞赧,江荼说得平静,并未察觉有什么问题。
可听的人就不一样,叶淮的脸一点一点红透,欣喜若狂、泪意婆娑都在他脸上聚集,一边傻兮兮地笑,一边又有眼泪扭扭捏捏掉。
他将脑袋蹭进江荼颈侧,黏黏糊糊地啄吻着,留下一串小狗爪子般的吻痕。
江荼问他:“心口还疼么?”
叶淮睫毛扑簌着:“不疼了。师尊,我好高兴。”
江荼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看。
尚未干涸的血迹被叶淮乱七八糟地擦,结果便是将自己的脸蛋擦成一张画布,五颜六色,脏兮兮的。
江荼擦着擦着,难免好笑:“真该让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叶风坠,衣冠不整,面容不理,赶紧回去擦擦脸。”
叶淮可怜地点头。
江荼念他刚刚平复,也不说让他止住眼泪的话,牵着叶淮,就要往来处走。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嘤嘤声。
一看,麒麟幼崽躲在一块碎石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
江荼脸色一僵,庆幸小家伙深谙非礼勿视的道理,还知道将自己藏起来,否则他和叶淮这两位家长的面子,恐怕是丢尽了。
“来。”江荼朝麒麟幼崽招手。
小家伙看看他身后的叶淮,鼻尖耸了耸,好像在确认气味。
应当是被方才叶淮疯癫的样子,吓得不敢靠近。
而现在,它的眼睛亮了起来,撒开蹄子往江荼怀里一扑,熟练至极。
江荼搂住小的,转身牵住大的:“好了,走吧。”
欲要迈步。
身后忽然一股拉力,叶淮借势将江荼拉进怀里,好像怕江荼反应过来就被拒绝,赶集似的俯身亲吻上去。
湿热呼吸顺着紧贴的唇瓣漏入江荼唇腔,江荼的眼眸微微睁大,不轻不重瞪了叶淮一眼,没有多少凶狠,倒像是猫爪轻挠叶淮心房。
叶淮又没忍住,揽住江荼后背,加深了这个清醒的吻。
胸腔内的氧气都在交缠,鼻尖,血味、土味、眼泪咸腥味…萦绕着,又被浓郁而冷淡的荼蘼花香冲淡,不知是谁在谁的身上打着烙印。
江荼的呼吸隐隐有些急促,叶淮的吻让他以为自己被小兽啃了嘴,如骤雨细密,无暇应对。
他只能凭借最后的理智,捂住麒麟幼崽的眼睛,才放任自己沉沦进叶淮的吻里。
他们吻得绵长,天地失色。
一吻毕了,江荼抚着胸口平复呼吸。
再看叶淮,脸颊涨红着,俨然是宁愿自己憋死都不肯放开他的模样。
叶淮直掉眼泪:“师尊,原来我不是在做梦,您真的答应我了…”
“我总是、总是梦到您愿意接受我,我还以为今天也是在做梦。”
江荼掐住他的脸颊,扯了扯:“疼么?”
叶淮懵懵懂懂点头,又摇头。
“疼就不是梦。”江荼搂着麒麟幼崽道。
叶淮快步跟在他身后,小心地牵住他的衣角,若江荼这时转过头,就会看见他的尾巴一摇一摆,像一条衔着主人衣角的大狗。
总算回到洞府,江荼将人往石头床上一摁,又将帕子塞进他怀里:“擦脸,调息。”
叶淮一翻身爬上床,望着江荼的背影:“师尊,那您呢?”
江荼抬手将头发束起,厚重的长发下,艳红的小痣就这么出现在叶淮眼中。
他侧过身,坐在床边:“我在这里陪你。就像以往你在阳间的夜晚一样。”
叶淮试探着捏住江荼的衣角。
江荼垂下眼帘:“只牵衣角,有什么意思?”
他将衣角抽走,转而捏住叶淮的指尖,命令道:“调息。”
叶淮好似惊呆了,犹豫片刻,另一只手也搭上来,两只手一齐握住江荼,才安心地闭上眼。
平稳的呼吸传来,叶淮就这么在一块岩石上沉沉睡去。
江荼一条腿搭上床,俯身凑近叶淮些许,只见他的眉眼都疲倦地垂着,肌肉因哭泣过度而间断性抽搐,时不时还抽气几下。
江荼用指腹摁着叶淮眉心,揉了揉,灵力随着他的动作温柔地输送进去,睡梦中抚平叶淮的不安。
尔后,江荼也闭上眼睛。
被煞气控制,就像浑身血液被抽干,再重新输送到体内,叶淮会觉得精疲力尽,是必然。
他应该多给叶淮一些时间休息,可惜的是休息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
算上委羽山,他们也不过拿到了七山中的两座山。
还有灵墟,首座路阳虽此时与他们同心协力,然而就连江荼,也很难看透他真心所想。
换言之,他未必愿意将灵脉拱手相让。
至于容阳山的天明仙君,态度强硬,仍未被说服。
而叶淮…
又能撑多久呢?
叶淮睡了一夜,江荼保持着在他床边的姿势,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麒麟幼崽忽然惊醒,对着洞府外,呜呜嘤嘤地吠叫起来,两颗新长出来的尖牙呲在唇外,凶神恶煞的模样。
江荼瞬间睁开眼,低头,叶淮也刹那清醒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江荼率先起身,做好战斗姿态。
洞府里漏进一道不似人形的阴影。
紧跟着,一只神鹤,悠哉悠哉地踱步进来。
它的长喙一开一合,发出的却是路阳的声音:“江长老,神君,你们可真是让鄙人好找,此地别有洞天,若非荒芜,当真是修炼的宝地。”
江荼一时沉默,看着神鹤把他的洞府当自己家卧房一样,挑三拣四地转悠一圈:“啧啧,就是实在破败,怎么连个家具也没有?哎哟喂,杂草丛生,险些绊鄙人一跤…”
灵墟山金碧辉煌的卧房还历历在目,江荼无言以对。
他屡屡想要发问“你到底来做什么”,又屡屡被神鹤嫌弃的振翅声打断。
不省心的不止这一位。
叶淮自睁眼起就在偷摸靠近,江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被他趁机一把搂在怀里。
叶淮搂着江荼的腰,轻轻与他耳鬓厮磨:“师尊,这鸟好吵,能不能咬它。”
江荼一听就知道叶淮还没完全清醒,状态仍是混乱着,只能拍着他的手背道:“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是路阳,不是路边的野鸟,不能扑。”
叶淮又亲了亲江荼的颈侧,不悦地“哦”了一声。
那边,路阳终于说到了正题:“过了这么两天,未曾收到二位的来信,鄙人还以为二位要一去不返,神君大人情况如何,何时来灵墟——”
神鹤看清二人的姿势,眼睛犀利地亮了起来。
路阳的语气颇为古怪:“你们…又来?”
第135章 鹤羽云海(二)
路阳道:“抱歉、抱歉, 看来天注定鄙人要打扰二位的好事到底。”
“不过,”他操纵着神鹤竖起一边翅膀,“对天发誓, 鄙人什么也没看见。”
江荼整理好散开的外袍, 扣紧领子时布料磨蹭到了颈间的吻痕,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道:“你也可以看见。”
神鹤的眼睛瞪大一瞬,狐疑地转了转,好像确认今日的太阳从哪边升起:“江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
江荼道:“你急着邀我们去灵墟,难道不知道我们要对灵墟做什么么?”
上赶着把灵脉拱手相让?
路阳闻言,堪堪回神, 却故意祸水东引:“这个先不谈, 江长老知道,飞萤仙君已在灵墟安歇,只是鄙人实在好奇,江长老与她说了什么?她在惊鹊陨落后, 竟然没有立刻自尽?”
“惊鹊仙君并未陨落,”江荼想从叶淮怀里站起, 试了一次没有成功,便作罢,转而往他胸口一窝,“高溪蓝水共生共存,蓝水倒映高溪之影,或高溪容纳蓝水之瀚。”
路阳盯着他惬意枕着自己徒弟的姿态,好歹脑子反应很快:“您的意思, 高溪蓝水的终末,就是以融合之姿共生?…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
既然高溪蓝水终会相融,那么惊鹊仙君与飞萤仙君在这个节骨眼上融合,还能挽回飞萤的异化。
江荼不仅没有杀惊鹊飞萤,甚至还救了她们。
路阳的狐狸眼眯起:“要说其中没有您的谋划,我不相信。”
江荼也很从容地承认:“有。”
他是需要仙山的灵脉,但他不需要仙山首座的命。
岳魁仙君是个意外,惊鹊飞萤未曾害他,最多算是理念不和,他将这二人逼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江荼那冰冷无情的几句话,在旁人耳中,重点或许在“舍弃蓝水”,然而事实上,他是以委婉方式,提醒惊鹊仙君破局之法。
毕竟一句话,或许就能改变数人乃至千万人的命运,其间的因果,却要江荼一力承担。
他可以冷眼旁观,让飞萤惊鹊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但若如此,与看着他们在错误道路上苦苦挣扎的苍生道何异?
江荼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他说完,叶淮的目光灼热地打在他身上,江荼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做什么?”
眼睛都要发光了,他是肉骨头么?
路阳却也双眸明亮:“江长老为人,实在令人钦佩。鄙人可以放心了。”
江荼抖抖身上的寒栗。
路阳忽而话锋一转:“所以江长老,鄙人实在想请您,也救一救灵墟。”
“灵墟情况不好?”江荼问。
神鹤展开翅膀:“江长老,来灵墟一观便知。”
——江荼很快就明白路阳的意思。
灵墟山由众多次峰环绕一主峰,呈现高山嶙峋、多山合抱之势,远看就像钟乳石自地面而出;
但相隔十数年再到灵墟,却天翻地覆。
黑雾从四周弥漫,很快将低矮山峦都吞噬,却依旧未能满足,持续不断向上攀缘,直至将山峦吞噬殆尽,只余最后一座,还在兀自顽抗。
便是他们即将降落的主峰。
才多久?
从叶淮唤醒苍生道到他们从高溪蓝水撤离,江荼掐指一算,竟然不足五日。
苍生道这是迫不及待了么?
可即便祂疯狂地要叶淮回收灵脉,叶淮的身体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这么多灵力。
足见苍生道根本不在乎。
祂就像一个唯利是图的养殖者,将饲料灌入牲畜口中,不管食道是否会撕裂,只要填满、撑饱、能够上秤卖出好价钱。
江荼痛恨苍生道的傲慢,过去祂把叶麟当武器,命令他开拓疆土,却不顾刀刃是否受损;
如今,祂对待叶淮,依旧只知利用。
江荼未能将叶麟从苍生道的缚网中救出,无论如何,也绝不让祂打叶淮半分主意。
他的徒弟,谁也不许动。
神鹤带着他们落在主峰,路阳本尊正在等候。
主峰仍是竹林翠碧、清风和畅,随意行走几步,就能看到白鹤在林间漫行。
宛若世外桃源,看不出一丝煞气侵袭的痕迹。
可惜在世外桃源会晤的三人,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路阳端详着江荼的神色,见他神情冰冷,便知他已经猜到:“江长老猜得没错,咱们神君向他亲爱的父亲求告,祂哪能不给面子?叶淮前脚去了高溪蓝水,鄙人这里后脚就热闹起来了。”
他两指一翻,指尖灵巧如鹤展翼,向下一点。
灵光破入地表,悬浮起一座太极八卦台。
路阳在八卦处顺时针旋转一圈,几座连绵在一起的山峦,便呈半透明状浮起在上空。
江荼一眼就认出,这是灵墟山的缩影。
这类似于沙盘的投影倏尔变动,很快就灵墟山的全貌浓缩展现出来。
包括次峰被煞气吞没的景象。
路阳耸了耸肩:“谁能想到,江长老一条命,竟然只给灵墟山,续了十年呢?”
话音落下,路阳迅速向后一侧,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叶淮凶狠地瞪着他,被江荼压住手臂,使得出剑偏离目标。
路阳也不害怕,只是笑眯眯地:“江长老,鄙人方才就觉得,神君大人的状态很奇怪。”
江荼没有否认:“所以你最好少打他的主意。”
江荼的动作不算温柔,灵力震得叶淮手臂发麻,他脸上却浮起一层红晕,麒麟尾在身后小幅度地摇晃着,为江荼的关心而高兴不已。
江荼觉得这小子的爱好有点诡异,却又拿他没办法,丢在一边冷处理,向看好戏看得笑容满面的路阳走去:“留鹤仙君既知灵墟山困局,应有办法。”
路阳正色起来,镜片后神色自若:“江长老知道,鄙人并不在乎凡人性命。但鄙人,确实在乎脚下这座主峰。”
“主峰若崩塌,则灵墟不存,灵墟不存,化鹤也就不复存焉。”
江荼听出他言下之意:“化鹤之地,即为灵脉所在?”
路阳抚掌而笑:“鄙人就喜欢和江长老说话,正是如此。”
江荼道:“那便引路吧。”
越快越好,以防如高溪那样,煞气突然吞噬山脉。
路阳目光深邃:“化鹤之地,就在…脚下。”
话音落下!
地面倏忽崩塌,像一张血盆大口,将三人齐齐吞入!
这一下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亮,就彻底沦于漆黑。
灵力也受阻挠,难以调动,只能任凭身体不断下坠。
下坠的过程漫长,长发被风吹得向上掀起,风发出孤独的哭嚎,空洞地在耳畔哀泣。
光从风声判断,大约下落了有百米。
若就这么坠落下去,大概会变成一摊烂泥。
江荼很平静。
路阳不可能让他们就这么摔死。
噗通。
背部触碰上地面的刹那,江荼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地面是软的,像落在棉花上,地面又有好几层,像蛛网密布,下落时层层缓冲,不断化解冲击。
不过腰与地面之间,又塞进一个更软的东西。
江荼下意识伸手摸,那东西柔软蓬松,还会在他掌心挠痒。
被江荼一摸,又忽然痉挛似的颤抖。
耳畔响起叶淮隐忍的闷哼:“师尊,你摸到我尾巴根了…”
江荼脸色一黑,干脆狠狠掐了尾巴一把。
紧跟着,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灵力火,将地底照亮。
环顾一圈,没看见路阳。
江荼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上方,入口处已经重新抚平,一丝微光也透不进来。
但火苗在微微摇动,地底仍有气流存在,并非密不透风。
视线下移,叶淮已经揉着尾巴站了起来,在墙边敲敲打打。
“发现什么了?”江荼问。
叶淮将手掌压在墙上,五指嵌入墙里,像摸到有弹性的软膜,撤手时又发出“啵”的一声,留下五条明晃晃的手指印。
叶淮五指虚空抓握几下,像有黏液沾满掌心般黏腻:“师尊,这墙是软的,墙里有心跳。”
江荼正要前去查看,脚下的地面便鼓动起来。
噗通、噗通、噗通。
有节奏,伴间隙,平稳而有力。
——心跳。
地面像海浪般起伏不定,每一次鼓动,都伴随一声心跳,这些鼓动并无威胁,却彼此间没有规律,像沸腾的水冒出气泡来,鼓出地面的部分,便是透明的。
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高,像是长满疥疮的病人的背部。
地面很快便沸腾到他们脚下。
江荼不仅没退,还俯身下来,认真地等待着。
叶淮眼睁睁看着那硕大一个气泡,在江荼面前膨胀开,一路高凸起,直到逼近他弧度优越的鼻尖。
叶淮肝颤胆寒,江荼却连眉头也没皱,指尖灵力火便贴近气泡。
感受到灼烫的温度,气泡向旁侧躲闪,好像有生命似的。
江荼转眸,示意叶淮仔细看:“看出什么没有?”
恍惚中叶淮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他刚刚拜师学艺,江荼也是这样亲自带着他,往各种妖兽魔窟里钻,云淡风轻地问他,有没有看出什么。
叶淮立刻打起精神好好表现,端详那气泡,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气泡越是膨大,颜色越趋近于透明,但说透明也不对,细小的管子爬满气泡内部,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倒像是…
“血管?”叶淮古怪地嘟囔一句,“…有点恶心,师尊,这里怪怪的。”
江荼没有施予评价,站起身,绕着气泡走,像走钢丝的猫,步伐从容优雅,赤红衣摆像火的瓣蕊,摇曳生姿。
叶淮眼睛都看直了,直到江荼站在他面前:“你再看看地面。”
叶淮瞬间像走神被逮住,低头看向地面,眼角余光还在不断往江荼身上瞟。
江荼注意到他的视线,柳叶眼轻飘飘转过来,唇角勾了勾,露出个浅笑。
叶淮险些被呛到,不止是因为偷看被发现,更是因为江荼的笑容,让一路的飘飘然落到实处。
原来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和师尊…
师尊真的答应他了。
明知道不合时宜,但暖流涌动进叶淮心房,他感到身后的尾巴激烈地想要摇动,在心底大呼不好。
眼下情况如此严肃,他若是忽然摇起尾巴,不知情况会变成怎样。
叶淮赶忙逼迫自己凝神。
他毕竟身经百战,这一凝神,立刻明白江荼的用意。
地面是柔软的,按压下去,触感与墙面无异,但区别在于,叶淮感到掌心传来热温——
地面有温度!
难道这灵墟地底,竟然是活物?
再联想到气泡间的血管,叶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很笃定自己猜得没错,迫不及待想要到江荼面前讨赏。
就在这时。
地面猛地凹陷下去,像融化的麦芽糖,包裹住叶淮的手臂;
地面蠕动起来,咀嚼吞咽一般,将叶淮整个人往下狠狠一拽!
与此同时,更多的气泡开始鼓动,地面变得崎岖不平,而墙面上,叶淮方才手印的位置,裂开一张大嘴。
不是人类的嘴,而是鹤的长喙,尖牙在喙间浮现,发出的声音,却是路阳的音色。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第136章 鹤羽云海(三)
“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
路阳的惨叫一声与一声不同,高亢的、恐惧的、心如死灰的…但它们都是路阳的声音, 从那一张鹤喙中传来。
与此同时, 地面还在吞吃着叶淮的手臂,叶淮左手撑在地面上, 身体前倾,像陷入流沙里,垂落到地面的长发也被吞了进去。
叶淮心想,要不还是先救救他吧,堂堂麒麟神君要被囫囵吃掉了。
兀自自嘲着, 他向着地面拍出两道灵力, 然而灵力如泥牛入海,顷刻就被化解。
叶淮不好意思向江荼求救。
眼看着他已经被吞到肩膀,江荼终于动了。
背部瞬间一凉,清冷气息凛冽扑来, 叶淮旋即意识到江荼正贴着自己的脊背,黑发蹭过他的脖颈, 痒得不行。
江荼清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呼吸拂过耳畔,激起一片酥麻:“别动。”
江荼掌根压在叶淮被吞没的手臂上,明显感到叶淮的肌肉在抽搐,处于发力紧绷的状态。
他必须靠浑身力气,才能暂缓被地面吞食的进度。
江荼的手掌沿着叶淮的胳膊抚摸而下,肌肤相贴得极紧, 好像与叶淮融为一体。
叶淮紧绷得更厉害,江荼的接触像一簇冰冷的火, 精准地将他点燃。
但江荼让他别动,他哪里敢动一下,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煎熬,只觉得地面的大嘴也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江荼的手掌深入地里。
黏腻的血肉组织迅速包裹上来,饥不可耐似的挤压着江荼的手臂,因食物忽然胀大一倍而倍感欣喜,倒真像是生物的咽喉。
但江荼不会让这张贪婪的嘴高兴太久,他的手探入地底,给了叶淮松懈的空隙,趁此机会,他猛地捏住叶淮的肩膀,将人向后侧一拽。
只听“噗呲!”一声,生生将叶淮拔了出来。
地面的大嘴愣了愣,不知为何方才还饱满的食物忽然干瘪下去。
没等它反应过来,便感到喉咙一阵发痒。
荼蘼花在它的喉咙间生根发芽,俄而便长满整片,花朵生根,深扎入血肉里,痛得大嘴的喉部一阵抽搐;
而花朵发芽时,花瓣又搔着喉根,痒到不可思议。
大嘴猛地干呕起来,大股大股的血喷涌而出,像岩浆爆发。
但它的喉间已经开满了花,连合都合不拢。
江荼面无表情地抽手,皮肤上黏着许多唾液状的粘稠液体:“不是喜欢吃么?多吃点。”
大嘴的口型扭曲了一瞬,看样子是在尖叫,可惜发不出声。
目睹全程的叶淮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在发痒,忍不住干咳几声。
咳嗽声引来江荼的目光,叶淮一阵脸红,方才的大糗让他羞愧至极。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差点被一张地面的大嘴吃掉,变成麒麟羹。
江荼迎着他紧张的视线:“仙山地势复杂,你不清楚也很正常。该怎么对付,学会了吗?”
叶淮的眼睛瞬间亮了,为江荼的大度和仁慈,也为这一句熟悉的教导:“学会了。”
江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递给叶淮一块帕子,让他擦擦手。
他并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确认了对叶淮的感情就无限制纵容他。
灵墟山到底是仙山之一,与阴阳八卦相参,向来神秘,就连江荼,也不敢轻易说自己了解全部。
没有路阳引路,着实不敢妄动。
想到路阳,江荼发现,那张叫着“救救我”的鸟喙,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嘴。
它奄奄一息地钉在墙上,好像猎人砍下的装饰物。
江荼皱眉:“路阳?”
无人回应。
身为灵墟山的主人,将地面劈开也是路阳动的手,眼下他们到了地下,路阳反倒不见踪影。
古怪。
而这间或冒出张大嘴,又偶尔翻滚血泡的地面,又宛若生物的身体内部。
江荼若有所思:“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路阳。”
叶淮赞同地点点头,四下张望:“师尊,这附近没有路。”
刚坠落时他们就观察过,这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活动范围甚至不足阎王殿一半大小,没有其他通路。
换言之,他们就像被活埋在地底。
江荼心知附近应当有密道,但放眼望去不见端倪,寻找起来恐怕要浪费时间。
而他没有时间浪费。
江荼走到鹤喙前方,距离寒芒毕露的鸟喙只有毫厘:“那就开一条路。”
说罢,他扬起手——
狠狠攥住鸟喙!
这鸟喙足有江荼小臂长度,但在他手中就像幼儿的玩具不堪一击。
青筋同时在江荼手背暴起,江荼一步后退,鸟喙便被他自墙上连根拔起!
这并不是一只完整的鹤,撞破墙壁被喙部卡,随着鸟喙剥离墙面,无数根茎般的细小血管,联系在喙的上下左右,也跟着被一起拔除。
江荼旋即一甩手,鸟喙被他狠狠从墙上拽下。
血肉的墙上,顷刻出现一个圆形空洞。
向空洞内侧看去,漆黑一片,却并非实心,而是中空。
这足以证明,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江荼丢鸟喙时动作随意,那鸟喙擦着叶淮的脸颊飞出去,细碎血管破裂后的鲜血,不可避免喷溅在叶淮身上。
叶淮却毫不避讳,擦去血痕,眼里反而充满着兴奋光芒。
他喜欢看江荼战斗的样子,江荼强大而自知,每每与之并肩作战,他都会被那纯粹的暴力美学而震撼。
那双素白的手沾染血迹,就像朔雪间盛放的梅花。
叶淮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牵住江荼血腥的手。
江荼一愣,本能地想要抽手,想了想,还是忍了:“你要我牵着你钻过去么?”
墙上的空洞无声地鄙夷着黏人的大麒麟。
叶淮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师尊,弟子先行探路。”
江荼道:“探路便探路,你牵我做什么?”
天底下也只有江荼能让叶淮哑口无言,只能迂回战术:“不能牵么?”
江荼心里好笑,反握住他的手掌捏了捏,这才抽出手:“去吧。”
叶淮瞬间斗志昂扬。
空洞在墙上,圆心正与叶淮胸膛一般高,他单手抵住那空洞顶端,长腿一迈,便穿了过去。
落地后,他什么也没做,立刻转过身来,向江荼伸出手:“师尊,弟子扶您。”
江荼深知叶淮的玻璃心正满怀期待地勃动,如若他拒绝,恐怕下一秒就会碎掉。
这份恋爱冲动上脑得有些不合时宜,好歹没有太耽误时间,江荼也就随他去了。
他搭着叶淮的手掌,拉力轻柔克制,这空洞不过薄薄一层,勉强一个成年人身体的厚度,属于前脚跨上,后脚就可以立刻落地的类型。
叶淮却双手都拢了上来,眼看着要把江荼抱下来。
江荼拒绝这么黏黏糊糊,但仍照顾了叶淮的心思,一只手揽着叶淮脖颈,轻盈落地。
他又捏捏叶淮的后颈:“收敛点。”
叶淮呼吸一滞,江荼无心的动作都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用力甩甩脑袋,把灿烂盛放的旖旎心思都甩到一边,快步跟上江荼。
地面依旧是柔软的,没了忽而鼓起的血泡,就更像一团团没有生命的血肉。
入目皆是人体组织般的红黄颜色,失了方位,不知该向何处前进。
叶淮捂着鼻子,过于敏锐的嗅觉让他觉得自己被浸泡在铁锈里,很不舒服地蹙起眉。
他刚一做出捂鼻子的动作,江荼就察觉到了,塞去一块帕子:“忍忍。”
叶淮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送到鼻前一嗅,独属于江荼的清冷气息扑鼻而来,瞬间清空了因血腥味而瘀堵的胸腔。
江荼恰在这时唤他:“看这里。”
前方,道路更加狭窄。
事实上,光从宽度判断,前方是足够三人并肩通行的小路;
但路的左右两侧,抵着墙根的位置,尽数被占据。
鹤的塑像,相对而立,竖在道路两侧。
振翅的、滑翔的、俯冲的,姿态不一而足,神态栩栩如生。
它们的眼珠是漆黑的,远远没有靠近,竟就有被盯视之感。
叶淮提醒道:“师尊当心,不如让弟子打头阵。”
江荼摇摇头:“不必。”
一步踏入通道。
无事发生,除了鞋跟踩上柔软物的黏腻咕啾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难道是猜错了?
江荼又向前一步。
咔哒。
身后猛然一记冲力传来,叶淮将他扑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滚了数圈,耳畔不断有利刃破空的巨响袭来,像大斧凿入墙壁。
江荼堪堪抬头,便见那些鹤的塑像,不知何时动了起来,尖长的喙宛如一柄柄砍刀,朝着他们不断袭来,没有凿到他们,就凿向地面,直将地面凿得血肉飞溅。
路阳的惨叫又开始凄厉地响起,好像每一下被避开的袭击,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破口大骂:“江荼!!你快点!!”
“到底什么东西?”叶淮搂着江荼在地上艰难躲避,他想要用骨剑直接将鹤群摧毁,被江荼一把摁回剑鞘。
江荼微微喘息,一手掐住叶淮的脸颊:“恐怕是灵墟山的意志。你还想把它斩了么?”
自昨日起江荼就发现,叶淮骨子里被压抑的暴戾嗜杀,似乎在见到叶麟投影的刹那,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开始变得像嗜杀成性的勾陈神君了。
这是江荼不愿看到的,他不愿他的徒弟变成任何人的模样。
叶淮道:“师尊,那我们该如何…”
说话间,鹤喙凿下,留给他们的空间变得异常狭小。
叶淮死死护在江荼身上,无路可退,干脆就用灵力抵挡攻击,一次一次,金色亮起又消散,消散又亮起。
最紧张的一次,喙就在叶淮肩头被挡住,那尖端已经钻入他的皮肉,又被灵力生生弹了回去。
江荼的大脑飞速旋转,命令道:“叶淮,抱紧我的腰!”
叶淮一愣:“师尊…”
江荼把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摁:“搂紧!”
叶淮依言搂紧了他,还将脑袋也靠进他怀里。
江荼深呼吸,无相鞭自掌中腾蛇般跃出,灵巧地穿过鹤喙的攻击,这时柔软,下一瞬就变得极端坚硬,尖端化作链刃,狠狠凿入墙壁中!
噗呲一声,链刃没入血肉,路阳拼命地大骂起来,江荼深深出了一口气:“忍着!”
紧接着,无相鞭卷住江荼的手腕,狠狠一拽!
他借力将自己与叶淮从鹤的包围中拽出,因着冲力过分强大,二人几乎是摔进了无相鞭凿出的空洞中。
鹤喙紧跟着他们钻入空洞,疯也似地追缴二人,叶淮回身丢出一把灵力,将鹤喙击碎!
墙壁翕动着合起。
几滴粘稠液体滴落下来,江荼瞳孔一缩——
只见天花板上,无数盘根错节的血管交织着,方才的粘稠液体,就是血管内来不及输送的血液,顺着黏连处滴落。
一张人脸,嵌合在血管中,又或者是血管编织出了人脸。
一个布满黏液的血人,一点点从天花板上凸起,孕育、剥离…最终落地。
血管细密织就的脸庞中,一双狐狸眼缓缓睁开。
“路阳?”江荼轻轻摇头,“不,你是…灵墟山首任首座,道合子!”
第137章 鹤羽云海(四)
眼前的人, 身量比路阳更高,有一双与路阳如出一辙的狐狸眼,自带三分笑意, 眼底却是不见底的深渊。
灵墟山开山首座, 道合子。
江荼的故人,云鹤海的师尊, 同时,也是杀死他的凶手之一。
他已一种怪异的形态出现在二人面前,似新生的婴儿,胎膜都未褪下,那赤红的胎衣覆盖在他身上, 一点一点剥落, 逐渐形成完整的人形。
道合子将脸转向江荼与叶淮。
在二人警惕的注视下,他的手抬起——
咕嘟、咕嘟。
黏膜被撕裂的声音响起,江荼与叶淮一左一右向旁侧一闪!
就在下一瞬,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 地面上浮现一块阴阳八卦图,探出两只手臂, 一黑一白,不断在虚空中抓握。
幸好他们时刻警惕周围,躲闪够快,否则被抓到一下,恐怕踝骨都会粉碎。
灵墟山的功法,向来看似柔若飘絮,实则力拔千钧, 招招必杀。
这当然不是唯一的攻击。
道合子的出现似腐尸唤醒沉睡的虫卵,更多手臂突破墙壁与地面, 向他们抓挠袭来!
“师尊,”叶淮提剑替江荼挡去手臂袭击,每一剑都落在手肘处,避免血污飞溅,沾染江荼,“要杀了这家伙么?”
江荼紧盯着道合子。
当年的六山首座,他不恨任何人,他们甘愿匍匐于苍生道的威严,江荼只觉得可怜可惜。
而对于道合子,得知他救了云鹤海、与云鹤海…还有一段姻缘后,江荼再看见他,甚至感觉有些微妙。
江荼阻止叶淮,道:“灵墟首座,别来无恙。”
他确信眼前的道合子不全是死人的投影。
到了他们这种层级的修士,即便身死,神识也一定会保留下来,不过是多少的区别。
果然,道合子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江荼熟悉的笑容:“曜暄仙君,别来无恙。”
起先江荼不开口,道合子便也一言不发。
江荼一开口,道合子的目光,便顺势落在叶淮身上:“这是…你的麒麟相公?我想想,是叫勾陈?”
身后,叶淮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心脏随着道合子的话闷痛,几乎本能地攥住了江荼的手。
江荼眉头一压,安抚地拍了拍叶淮的手背:“他是我徒弟,名叫叶淮。”
道合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像一只思考中的狐狸:“这可不像单纯的师徒关系。”
江荼没有否认:“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你和小云的关系一样。”
道合子猛地瞪大眼睛,一抹红在他脸上逃窜,旋即他干咳一声:“你怎知道?不对,我该问你,你一个死人,出现在我灵墟化鹤圣地,有何贵干?”
云鹤海曾说,路阳化鹤后不会保有记忆,道合子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江荼很坦然,好像并未察觉自己的话中有什么不妥:“现在是一千年后,我来取灵墟的灵脉。”
道合子愣住了,气极反笑:“你是在通知我么?”
江荼道:“我必须这么做。”
他们对话间,叶淮还在不断砍杀袭来的手掌。
道合子掌中浮现出一块八卦盘,指尖轻轻拨弄一下,八卦盘便在他手中旋转,一黑一白,如两尾游鱼,顺逆交游。
天黑、天明,黑时手掌突破血肉,明时却又隐于白昼。
叶淮的鼻尖前溢出一颗晶莹汗珠,挥剑快准狠如黑夜雷电,那些手臂根本无法触碰到江荼,就被齐根斩下。
但不是长久之计。
江荼的身形猛然伏低,如捕猎前蓄势待发的豹,在黑暗降临的刹那——
向道合子逼近!
无相鞭甩出,抽向道合子胸膛!
唰!!
巨响破空声后,道合子的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在江荼身后。
“曜暄,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化鹤——”
他话音未落,领子便被用力揪住,江荼一拳捣在他心口,尔后手臂重重一顶,道合子连一声怒骂都来不及出口,就察觉眼前的地面拖远又极速逼近,被江荼狠狠一把摔在地上。
道合子闷哼一声:“曜…”
江荼一个转身,向下一跪,膝盖已经压在他胸口,无情的柳叶眼施舍般垂下,绽放出一个微笑:“你忘了,我的体术,亦是当世无双。”
这句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显得自吹自擂,唯独江荼,人们会觉得他自傲,却不会认为他自大。
道合子的胸口被一拳砸出个坑,诡异地凹陷下去,怪诞而非人。
他仰面躺倒在地:“…你想?”
“首先,”江荼驱使无相鞭将八卦盘从道合子掌心抽走,无相鞭收紧,将八卦盘碾碎,“停下这个。”
明暗交替暂歇,手臂停止攻击,叶淮得以喘一口气,缓步向江荼走来。
道合子眼眸上转,状似翻了个白眼。
江荼道:“道合子,你既看到真相,甘愿蒙蔽视听,那就沉默到底,不要拦我。”
道合子扯了扯唇角:“你要的可是我灵墟的灵脉。”
江荼点头:“来不及了。你身为灵墟首座,难道不知灵墟的状况?”
道合子眨眨眼:“曜暄,灵墟可以托付给你么?”
江荼冷冷一笑:“不可以也得可以。”
道合子慨叹一声:“是啊,除了你,我还能托付谁?”
眼看着谈拢。
道合子忽然暴起,掌心寒芒一闪,向着江荼太阳穴刺去。
江荼迅速抬手一截,手掌于半空攥住他的,肩膀一锁,道合子不善体术,在江荼面前难以再进半分。
下一瞬,长剑没入道合子身躯,叶淮自后一剑刺入,双眸杀意四散,看见江荼时又迅速变得温顺:“师尊…”
“我没事。”江荼宽慰他,手掌一松,道合子的尸体化作血水融化。
叶淮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他为何…”
不等他把话问完,头顶上方,又开始有黏腻声音响起。
江荼面色一冷,一把抓住叶淮手腕:“灵墟山至今,至少有五任首座,我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
道合子毫无疑问是最强,但其他首座也不会弱,他们落入化鹤地已经几个时辰,地底空气不佳,只觉得肺腑闷堵至极。
况且叶淮,本就没有恢复好,再让他打打杀杀的,江荼都怕他失控,把自己摁在地上又舔又咬。
话语间,头顶滴落的血水已经组成人形,江荼心中一急,偏偏叶淮的脚步竟然慢了下来。
下一瞬,江荼感到身体一轻。
他猛然身体悬空,落入叶淮的臂弯里,突然对师尊动手动脚的麒麟低下头,金眸亮晶晶的:“师尊,我带你飞。”
江荼刚想说,你在这逼仄地方,有什么好飞,叶淮的颈侧便膨开细密绒毛,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他们身后,孕育出人形的灵墟首座“路阳”,丢出数枚巴掌大的八卦盘,朝他们追击而来。
可惜追不上半兽化的叶淮。
叶淮的“飞”更像是暴力突进,八卦盘在他们身边呼啸,血水滴在叶淮身上脸上,唯独滴不到江荼。
叶淮喉间溢出一声麒麟低吼,在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侧过身,借着惯性,用肩膀将血肉墙壁凿出一个洞!
江荼目瞪口呆,相当佩服叶淮把自己当人肉破壁机的魄力。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把化鹤之地凿了几个洞,但这次尤其暴力,却没听到路阳的怒骂。
对江荼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叶淮忽然急急停下。
八卦盘追了出来,江荼问:“怎么了?”
叶淮只道:“师尊,抱紧我。”
江荼依言搂紧叶淮的脖颈。
叶淮托着他腰与腿的手,用力到用箍着形容更加合适,江荼的主动似乎让他颇为喜悦,在如此紧张的关头,竟然分出心思低头亲了亲江荼的鼻尖。
江荼拍拍他:“动。”
叶淮点点头,向前迈出一步——
他们飞速坠落下去,而两枚八卦盘就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
江荼这才明白叶淮让他“搂紧”的意图。
前方不再有路,而是深渊。
地底之下,还有地底。
叶淮唤来骨剑,无视了地心引力的影响,在坠落过程中稳稳踩上剑身。
此刻他其实可以将江荼放下,但不知是忘了还是不肯,叶淮依旧紧紧搂着江荼,驱策骨剑下沉。
江荼也没提醒,毕竟麒麟的柔软胸脯比之坚硬寒铁,还是要舒服不少。
深渊下,是颜色更为深黑的血肉。
像发酵后泡久了的酒,或是腐烂在路边的肉。
地面依旧是湿黏的,脚掌踩上去,还有黑红血液溢出,像无意识踩烂一团血泡,脏污了叶淮的长靴。
叶淮更不愿将江荼放下了:“师尊,地上好脏。”
江荼垂眸,发现脚踝上搭着什么又青又红的东西,竟然是叶淮的尾巴尖。
“嗯?”
叶淮面不改色:“师尊,我不想尾巴碰到地面。”
“…”江荼伸手摸了摸脚踝上的尾巴,蓬松的,确实不该染上血污。
他不再纠结姿势,在叶淮怀中,目光巡视一圈。
深黑的血肉中,隐有惨白颜色。
叶淮用捡挑开覆盖在惨白上的血肉,一具鹤的骸骨就这么血淋淋暴露在二人眼前。
这鹤,身形宽广,羽翼极长,甚至比灵墟山的神鹤体积还要更加庞大,此刻它的头颅高仰着,似乎有期冀的目光,正对着上方高高的天空。
然而事实是,除了头颅,它身体的其余骨骼,碎尽。
生长在天空的鹤,永远无法再振翅飞翔。
何其残忍的死法。
赤红荼蘼将鹤的骸骨包裹起,柔软的花落在折断的骨骼间,也替它隔绝污浊的血肉。
江荼道:“继续前进吧。”
他们一路向前,周遭,鹤的骸骨越来越多,几乎每走几步,就有一只粉身碎骨的鹤,扬起不甘的脖颈,向着天空嘶鸣。
它们不再只是骸骨,随着不断深入前进,其中有一些,还能看到腐烂的皮肉;
再向前,间或出现鹤完整的躯体,仿佛还有余温。
江荼隐隐意识到什么,手掌本能掐紧,却因为揽着叶淮,而掐入叶淮的肌肉。
叶淮吃痛,乐在其中似的:“师尊,没有人来攻击我们。”
他们一路被追击,落入这明显更加危险的深渊深处,反倒一派祥和。
江荼正要回话,叶淮的麒麟耳忽地竖起:“师尊,前面有声音。人…的呻吟。”
江荼从叶淮怀中跳下地,无相鞭缠在腰间,紧走两步靠近。
这时他也听到了呻吟声,不止听到,还觉得很是耳熟。
绕过一具鹤的尸体,一棵参天巨树出现在眼前。
说是树或许并不合适,准确来说,这是由无数盘根错节的血管组成的树状血脉,一个硕大的隔膜在树中央鼓动,噗通、噗通,宛如心脏在跳动。
许多粘稠的血从血管间滴落,呻吟声不间断从树心的隔膜里传出。
江荼微微仰头,伸手,指尖一碰上那隔膜,隔膜便翕动着退开,露出其间一张熟悉的人脸来。
路阳的四肢都被埋在血管里,虚弱地掀起眼皮:“江长老,真是让鄙人好等。”
第138章 鹤羽云海(五)
路阳的皮肤下青筋暴起:“你们可真是暴力, 快把鄙人的身躯都捣碎了。”
江荼将手伸向血管,试着将路阳解开,闻言动作一顿:“你与化鹤之地, 五感联通?”
路阳被缠住摇不了头, 眨眼两次表示否认:“只有痛觉。…你那是什么眼神?”
“怜悯,”江荼仔细观察起血管, 发现它们一根根都从路阳的体内伸出,表情一冷,“我该怎么帮你?”
路阳似乎动了动,又或者是树抖了抖。
他遗憾地笑起来:“你帮不了我。”
江荼蹙眉:“何意?”
话音甫落,缠住路阳的血管, 像灌溉后疯长的杂草, 猛地向江荼袭来,几乎眨眼间就将他与叶淮隔绝开来!
叶淮大骇,挥剑就要砍断血管,却被江荼一声喊停:“叶淮, 住手。”
这一剑砍下去,路阳怕是要痛晕过去。
骨剑生生架在半空, 叶淮无法,双手压上血管密密麻麻的巢,艰难从缝隙中看向江荼:“师尊!…该死,放我进去!”
他的指甲倏地伸得极长,很快将血管都撕开,但血管再生远快于断裂的速度,叶淮鼻腔里溢出几声急躁的粗喘, 像一头卖力刨地的大狗。
忽然,他的脑门被敲了一下。
江荼将手指从血管缝隙中伸出, 屈起,又在叶淮额头敲了一下,发出声笨重闷响:“且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出来。”
他看出路阳故意将他与叶淮分隔开,是有话不能让叶淮听到。
而看路阳的状态,将他们隔开已经花费他许多精力,若任由叶淮继续破坏血管,路阳撑不了多久。
叶淮似乎在思考,但江荼看着他眼底的黑煞,就知道他是在努力从煞气控制中找回为人的清醒。
江荼思忖片刻,手掌从下方的缝隙中探出,伸到叶淮鼻前,就像给大狗识别主人的味道。
叶淮将鼻尖蹭上江荼掌面,一耸一耸的,依依不舍:“师尊,那你快点出来。”
江荼摸了摸他的鼻尖,替他擦掉汗珠:“好。”
说罢,他收手——
血管细密织线,将缝隙彻底填满。
待叶淮可怜的目光看不见了,江荼才转过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叶淮的温度,被江荼用力攥在掌心。
他走回路阳身前,此刻路阳的脸色更加苍白,好像血管的生长耗费的是他的气血。
又或许确实如此。
他看上去虚弱到连话也说不出口,江荼没有迟疑地送入灵力:“路阳,坚持住。”
路阳在江荼的灵力作用下,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但话语间仍带着浓重气音:“江荼,你和叶淮…”
江荼怎么也没想到他开口会是这句:“你现在最好操心一下自己的事。”
他的手仍搭在路阳颈侧,但路阳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江荼掌下。
江荼甚至没有摸到路阳的心跳。
路阳还是一副笑面孔:“江荼,你们当师尊的,都是把徒弟当狗养么?”
江荼认真思考:“叶淮是麒麟,约莫也能算犬科,我不觉得我的教育有什么问题,但事实就是呈现出来的这样。”
养成了大狗。
路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虚弱地喘了几口气:“那我的师尊…大概要失望了吧。”
江荼从未听过路阳语气如此悲伤。
他不擅长宽慰他人,遑论指点亲密关系,就连他自己也才处理好和叶淮的关系。
“你的师尊,可是叫云鹤海?”
路阳猛地抬起头:“你知道他?”
江荼点点头:“故交。”
千年的故交。
路阳的脸上神色复杂,半晌道:“也是,你都是曜暄了,他致力于证明你无罪,你们自然是故交。”
江荼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路阳的话中似乎有无尽落寞,此刻的江荼已然能够听懂。
他想了想:“他很挂念你。”
挂念到两界通讯一开,就会凑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的投影。
路阳却道:“可他一生只求为你平反,胜过保全自己的生命。‘愿还清白于世,万箭穿心何足惜哉?’…哈哈,如今想来,鄙人尤觉可笑。”
愿还清白于世,万箭穿心何足惜哉?
问云鹤海时,他总是轻描淡写,什么也不愿说。
似乎在江荼手底下养大的孩子,都喜欢将痛苦藏在心底,不让他察觉。
他不想让他们背负那么多,可江荼看着自己,发现给他们设下这样的“榜样”,始终一言不发、背负一切独自前行的人,就是他自己。
江荼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待此间事毕,他得去向云鹤海道歉。
不过,江荼察觉到路阳的情绪有些不对,解释道:“我于云鹤海,不过滴水之恩,是他涌泉报我。”
“所以鄙人才说,仁义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骂名累累…”血管不断抽动着,路阳咧开嘴,“你不也是如此吗,曜暄仙君?”
“…”
江荼沉默着抬起手,指尖拂过路阳的眼角。
那些血管已经生长到脸侧,鼓动着要挡开他。
路阳气鼓鼓地问:“你干什么?”
江荼抹去指尖的湿润:“那你为何还要帮我?”
路阳一噎,没好气地别过脸,不让江荼碰:“鄙人哪里帮你?天下苍生、仁义道德,我们这些做徒弟的,不过是替高谈理想的师尊做些务实的事罢了。”
江荼不和他继续纠缠,此刻的路阳在他眼里就像看见主人摸了别的小动物,生闷气却不肯承认的小狐狸。
鹤高洁,狐狸却狡猾。
修真界人人都说,灵墟山首座,与鹤,实在不般配。
可江荼觉得未必。
江荼收回手:“多谢。”
路阳这才掀起眼皮看他:“江荼,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待,你和叶淮之间,很多事都无需纠缠到现在。”
“我明白,”江荼点头应下,“我会的。”
路阳忽然骂了一声,好像痛到喘不过气,缓了缓,又道:“高溪蓝水那些凡人,还有灵墟山的凡人,鄙人都安置在峰顶的待鹤亭…”
江荼仍是点头,将灵力送入他体内:“我会护好他们,放心。”
血管猛然抽动起来,架着路阳,逼近江荼。
无穷无尽的血的躯干,从路阳脖颈下延伸出来,扎入地面,又从不远处破土,缠住江荼的双腿。
血管像菟丝子,刺穿江荼的皮肤没入皮肉,在江荼脚踝搏动。
每一下搏动,地面就鼓动一次。
江荼心想,原来如此,他们遭遇的地面的鼓动,就是路阳的心跳。
路阳的脸无限逼近,双眸死死盯着江荼,像在端详着他。
江荼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既不因为脚踝的剧痛而蹙眉,也没有因路阳的靠近而后退。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血管一点一点攀缠上来,好像要把江荼也吞噬。
心跳共振,江荼的情绪随之传递给路阳,感知到语言无法形容的从容。
对抗苍生道的下场,究竟是失败和死亡,还是胜利和希望?
路阳倾向于前者,他以为江荼该是相信后者的,可此刻江荼身上的从容,让他意识到,无论是哪种结局,江荼都不会轻易动摇。
纠结胜利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他曾为众生谋求过新生,可他行过的路早已荒芜,路上早已荆棘丛生。
常人早该放弃了,可向死而生的烈火,却从地狱烧断荆棘。
血管撤开,路阳亦后退。
随着这个动作,他仅剩的力气好像也被耗尽,路阳的头颅垂直,咳出几口鲜血。
“鄙人本来想,就这么把你一起吞掉,”路阳道,“还是算了,不然叶淮又要在鄙人的山头哭天抢地。”
“不过…灵墟本来就该是你的山头,鄙人今日,便将灵墟还给你。”
六山首座各自夺走曜暄的一部分,在他的尸骸上建立起修真界最强大的上界。
他们统治修真界千年,终于各自化作尘土。
路阳说,还给你。
江荼却摇头:“灵墟山永远是你的山头。”
路阳有些不可思议:“即便我曾抢走了属于你的东西?”
江荼道:“灵墟山未曾夺走我什么东西,无非以我之术法完善太极图卦罢了。硬要说,你只是骗走了云鹤海,当年我捡到他时,他比叶淮年纪还小。”
路阳抽搐着低笑:“…江荼,我看不懂你。你分明理性到残酷冷血,却又在生死上仁慈到超乎常理。”
江荼任他评价。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就像此刻嘴硬说不信他,却甘愿自启化鹤,将灵墟灵脉交给他的路阳。
分明痛恨仁义,却始终仁义。
地面开始剧烈鼓动,预示着路阳的心跳在飞快加速。
血管终于如愿爬上他的脸颊,布满他的额头,让他看起来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人脸,又似乎就要吞噬他。
化鹤之法,便如一路上那些鹤的骸骨,是将骨骼寸寸碾碎后,再获新生。
灵墟的灵脉,支撑着路阳一次次化鹤归来。
而当灵脉交给他人,枯竭的灵墟山,再无法吸引神鹤驻足。
荒芜之地,寸草不生,百鸟迁徙。
化鹤将在此终结。
灵墟首座路阳,自此不复存焉。
“路阳,”江荼的眼眸湿润,一闭眼,就有两行清泪落下,“多谢。”
如此生命的份量,我自当接下。
路阳又是笑,血管爬进他的唇角:“鄙人很好奇,这次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江荼一字一句:“死而后已。”
噗通、噗通、噗通。
地面在鼓动,投映到路阳身上,血管像织娘织错的线,挑断重组,将路阳的手臂扭曲成鹤的翅膀。
那些鲜红与黑红,都在向他的心口爬动。
血色褪尽,变作纯白,鹤的羽翼就这么收敛着垂下。
路阳的身躯已然向鹤转变,心口,剧烈的跳动仍在持续。
路阳大吼起来,其间隐藏着几分痛楚:“江荼,把它挖出来!!”
江荼没有时间犹豫。
在路阳的身躯彻底完成重组之前,他只有这片刻机会,将灵脉从路阳体内取走。
江荼五指成爪,捅入路阳心门!
路阳痛到无法发声,唇瓣大张着,呕出无数粘稠黑血。
江荼强迫自己直视着一切,他不能逃避,必须亲眼见证路阳生命的重量。
手掌在路阳胸腔内翻动,路阳抽搐着辱骂他,直到江荼从无数血液里,找到一颗金色核心。
——灵脉。
江荼收拢手掌,握紧灵脉,用力往外一拽!
路阳的身躯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后折,鹤的羽翼轰然崩溃,白羽散落一地,很快染上血污。
路阳气喘吁吁:“可惜…可惜鄙人是看不见了。”
化鹤传承终结后,该何去何从?
灵墟山首座路阳,从不知道何为真正的寂灭。
大概是魂飞魄散吧。
路阳垂下眼帘,他已经太久没见过云鹤海了,这个名字刻在他的灵魂里,但路阳见到他的时候,就是他为江荼而死的时候。
他爱他,却不知为何爱他。
云鹤海究竟长什么样子?
若能在魂飞魄散前,让他再…
路阳眉心一凉。
旋即又滚烫。
江荼的指腹抵在他额前,一丛一丛的荼蘼花在他脚下绽放,托起散落的鹤羽。
江荼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路阳,低头。”
大片大片的记忆涌入脑海,就像路阳刚从化鹤之地睁开眼,被一群白鹤包围住那样,记忆也包围了他。
他看到自己向年幼的少年伸出手,又看到少年踮着脚往他饭里下毒,而他只装作不知道;
没过多久,少年长成云鹤海的模样,云鹤海将剑捅入他的心门,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要他的命,可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剑坠落在地,云鹤海抱着他痛哭;
后来他死了,化鹤归来,云鹤海就在化鹤之地外等着他。
一世、两世…
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他。
直到此时此刻。
路阳低下头。
一块石碑突兀地竖在脚边,上书“相思桥”三字。
路阳想,桥呢,桥在哪里?
他环视一圈,还是没看见桥,倒是在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鹤海就站在那里,像过去每一次,等待他从化鹤之地走出。
他伸出手,笑容和煦:“…师尊,欢迎回来。”
第139章 鹤羽云海(六)
化鹤的秘密被埋入时间长河里, 江荼站在原地,目送着路阳离开。
先前,道合子最后一刻塞入他掌心的, 便是千年轮回中属于“路阳”的全部记忆。
江荼替他带到。
起始与终末, 在此刻闭环。
路阳的身躯融化在血里,变成一副骨架。
不是人形, 而是鹤形。
很快,骨架也坍塌,伴随着血管一起,不复存焉。
周遭的血管洞窟在溶解,江荼将灵脉攥在掌心, 快步向身后跑去。
血管前仆后继地向他抓来, 像沾染了泥污的衣物再也难以洗净,血管黏连在江荼衣角上,要将他也拖入鹤的墓地。
江荼目光一凛,反手将衣袍撕裂, 空留一片赤色布料,被血管攀附啃食。
前方, 长剑铮鸣。
金色灵力破开血管束缚,叶淮将血管撕开一道口子,急切地向江荼伸出手:“师尊!师尊!”
江荼一把攥住他的手掌,掌心蓦地一紧,便被叶淮连拽带搂地抱出包围圈。
“路阳呢?”叶淮呼吸急促,骨剑已然拓宽,做好御剑飞行的准备。
江荼咳了几声:“他死了。…我们走。”
这话听在耳中, 本该有几分犹豫,但叶淮眼里只有江荼, 立刻道:“好。”
二人纵身跃上长剑,在血管爬上剑柄的刹那,叶淮驱使骨剑快速上升!
刺啦——
血管被扯断的牙酸声不绝于耳,骨剑带着二人升至半空。
但前方无路,头顶漆黑,凡是能接触的地方,都已经被血管布满,将死的鹤,浑身都在腐朽,又拼尽一切想要重拾生的希望。
该往哪去?
腐烂的血肉与骸骨,再也无法归化成活着时的样子,翅膀无法再飞翔,该往哪里去?
江荼道:“向上。”
若要铺满枯骨的土地再度硕果累累,芽孢必须向上。
必须吸吮先人的血,吞噬先人的肉,再开出新生的花。
叶淮不问原因,江荼说了,他就义无反顾地遵从。
哪怕头顶已被血管脉络铺满,甚至像蜂巢开始下坠,撞上去,或许自己就将粉身碎骨。
那么,叶淮也会将江荼护在身下,用身躯替他凿开前路。
赤红灵力在江荼腰间亮起,巨大的法相在身后浮现。
江荼很久没有在人间展露法相,一则人间灵力不足,二则恐被苍生道察觉。
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
法相怒目圆睁,柳叶眼中肃杀尽显。
他的长发半黑半白,一如太极两仪。
搏动的血管似乎愣住,化鹤之地短暂陷入了犹豫。
就这刹那,江荼掌心,自路阳心口挖出的灵脉,瞬间被染上夺目赤红!
江荼喝道:“看清楚,现在,灵墟山是谁主!”
灵墟山在震撼,因着转瞬的江山易主,代表首座席位的灵脉已经落入旁人之手;
更让人惊讶的是,灵脉历经千年,竟然瞬间认下了他。
灵脉向他俯首,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于月下举杯。
——锵…
酒盏相碰,就在这时,麒麟法相一跃而起!
麒麟的利爪就是骨剑的弧光,两道剑光交替闪过的刹那,头顶被撕开一个狭小的豁口。
江荼道:“别让它合起来!”
这是他们最后离开的机会!
叶淮会意,骨剑在他脚下载着二人,亦影响不到剑道登峰造极的神君。
他的剑生于地狱,自如修罗恶鬼。
金色灵力凝聚成一柄长剑的轮廓,坚硬如有实体,叶淮将手臂后拉到满弓,肌肉发力向前一抛,长剑精准无误地捅入豁口,卡在想要弥合的血肉之间。
紧接着,一剑化千剑,千剑又成万剑,剑刃劈入血肉,要生生撑开一个出口。
血管如蛛网黏连上来,拼尽一切阻挠着叶淮突进。
江荼始终紧攥灵脉,见状,法相向前轰出一掌!
火焰熊熊燃起,像蛛网落入火炉,熔化着变成黏腻线团。
血管的再生被火焰阻挠,江荼与叶淮异口同声:“就是现在!”
金红交织,日之将升。
骨剑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叶淮的身上覆盖一层黑色鳞片,像穿上一袭铠甲,忽而转身搂住江荼。
他将江荼整个人圈在怀中,被剑光切断的、火舌吞噬的血管,带着腐蚀性的血劈头盖脸喷洒下来,全被叶淮用身体挡住。
他们狠狠冲出鹤巢,化鹤之地在身下,被翕动着的血管堵住出入口。
路阳的身躯化作的血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
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化鹤传承随着灵墟首座的陨落终结,再也不会有人踏入这片巢穴。
但灵墟山依旧存在。
这座高耸入云的主峰,沉默地见证着路阳死去、重生、再死去,只要山还在,生命的轮回就不会停歇。
江荼在心里道:“路阳,多谢。”
他将灵脉收起,手掌顺势搭上叶淮的腰。
不出所料,摸到一手湿黏。
方才鹤巢拼尽一切代价要将他们拦下,那些腐蚀性液体尽数喷在叶淮身上,即便他有龙鳞护体,也很难毫发无损。
江荼拍拍他的后腰,道:“松手,我看看。”
叶淮却很享受与江荼相拥的时光:“师尊,再抱会儿…”
江荼面色一冷,有些受不了他这黏糊样,心底又发软:“有的是时间抱,你的伤拖不得,师尊看看。”
这句“师尊”一出,叶淮果然听话松手。
江荼也不犹豫,直接撕开他的衣服!
被腐蚀的布料贴着肌肤,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二次伤害,必须尽快剥除。
大片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因着战斗方歇,还紧绷着随呼吸鼓动,叶淮脸颊绯红,不知是痛还是羞,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江荼。
江荼随口道:“身材不错,你转过来。”
叶淮的脸一下更红,皮肤也泛起一层红晕:“师尊…”
江荼见他不动,干脆绕到他背后。
叶淮的背上,血肉模糊都难以形容,黑鳞被烫穿,皮肉撕裂开,甚至能看到更深层的肌肉层。
麒麟骨的自愈能力应当是极强的,却因为腐蚀性液体附着在表面,反复愈合又被烫穿,不断受到二次、三次伤害。
偏偏这样,叶淮的尾巴还在摇晃,甚至想要扭过身来。
江荼一巴掌拍在他尾巴上,揪下几根麒麟毛:“站有站相。”
叶淮像练基本功一般笔直站好。
江荼便将手掌覆在他腰部伤处,灵力像一把火烫了过去。
灵力滚烫,将皮肤也一并灼烧,叶淮本能地想要逃离,被江荼揽着腰腹压在原地。
江荼知道他很痛,掌心下痉挛的肌肉不断将叶淮的痛苦传递过来。
但这不是普通的伤,仙山的复仇不死不休,必须尽快祛除。
比起让叶淮整个人都被烧穿,江荼只能让叶淮承受一时之痛。
叶淮声音发抖:“师尊,我…”
江荼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小腹,叶淮的肌肉瞬间绷得更紧,江荼古怪地眨眨眼,只能再缓缓揉,希望他放松一下:“忍忍。”
叶淮看起来确实忍得辛苦:“师尊,别摸了…”
江荼速战速决,最后送了一道灵力进去,确认皮肉已经开始再生,手便从叶淮腰上离开。
等了等,叶淮还在原地不动,也不转身了,麒麟尾硬邦邦杵在身后,看得江荼一头雾水。
想了想,江荼猜他是还疼着,却强忍疼痛不愿告诉他。
他道:“叶淮,若是疼,你可以告诉我。转过来。”
叶淮的耳廓通红,在江荼的命令中转过身,忸怩地捏着衣角,不断将外袍往胸前交叠。
“师尊,不、不是疼…”
江荼一看他的表情,脑子里就警铃大作,但他对叶淮的关心超过了思考的速度,先一步挡开他的手,厉声道:“你藏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叶淮腰腹下方。
他猛地一甩手:“你!…小畜生,你,这种时候也敢…?!”
叶淮泫然欲泣,站在原地,好像想牵江荼的手解释,又怕被他嫌弃,怯怯收了回去。
哪怕江荼知道这一套动作里,装可怜的成分更多,也实在狠不下心无视他。
江荼主动牵住叶淮的手:“怎么办?”
叶淮吸吸鼻子:“师尊,你别松手,我忍忍就好了。”
江荼想问,真的不会越忍越严重么?但既然叶淮这么说了,他也就让他自己忍去。
二人步行向山顶走去。
叶淮的手腕悄悄蹭蹭江荼,见他没有拒绝,又小心翼翼挤进江荼手指之间,与他十指交握。
灵墟山顶,灵墟山的修士都等待着他们。
江荼停下脚步,拍了拍叶淮,将灵脉交到他掌心。
他不便出现在他人面前,高溪蓝水时是紧急情况,眼下便要提前回避。
叶淮心知肚明,带着灵脉,独自向前。
江荼在一棵树后隐匿身形,叶淮故意穿过人群,引着修士们背对江荼。
神鹤踱步凑近,鸟喙一下一下啄着叶淮掌心。
叶淮翻开手掌,将灵脉展示给所有人看。
灵墟山的灵脉,与高溪蓝水不同,非在山间,而在首座体内,因此江荼将之取出,也并未引发山体的崩塌。
“留鹤仙君正是想到这一点,才主动开启化鹤传承,”叶淮道,“灵脉,本座今日要拿走,但因留鹤仙君舍身取义,灵墟山主峰,不会受到煞气威胁。诸位便在这里疗养生息,待本座登神归来,自当感怀留鹤仙君恩情。”
——他这话,看似说给修士们听,实际,却是要说给苍生道听。
只有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了登神取灵脉,苍生道才会相信。
江荼在树后,很是欣慰地听着叶淮发言。
麒麟幼崽在他脚边扑蝴蝶,和一只幼年神鹤对上眼,猛地扑了上去。
似乎乱象过后,重归岁月静好。
但江荼很清楚,眼前的安宁,是路阳用生命换来的一时安宁,不会长久,也不能沉湎。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譬如。
江荼调整站姿,不再倚靠在树干上。
尔后,他缓步向前,穿过草丛,走入林间。
浓林深处,站着一个手持长戈的身影。
江荼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忘记,七山之中,还有一座山,在等级严苛的当下,是唯一受到下界百姓爱戴的仙山。
它固若金汤,在浊息当道时便捷报频传,从未有败绩,它的首座,是当今修真界,除叶淮以外第一战力。
而在反抗苍生道的路上,却投出反对票。
江荼开口:“天明仙君。”
第140章 鹤羽云海(七)
天明仙君并无参与灵墟山事务的意思, 她是知道内情的人,若要搅局,一念之间而已。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 她选择了沉默, 江荼都甚是感激。
而现在,天明仙君出现在灵墟山, 似乎只是想和江荼单独谈谈。
江荼便与她谈谈。
缓步靠近,眼前空气骤然扭曲,划天戈在天明仙君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停在江荼面前。
“高溪蓝水崩塌,留鹤仙君陨落, ”天明仙君神色紧绷, 双眸如鹰,“江长老,或者,罪人曜暄, 这是你对修真界的报复么?”
她的话,火药味极浓, 明摆着将江荼放在对立面。
江荼依旧从容、平静,没有因为“罪人”二字恼羞成怒,更没有天阶法器就在面前,只差一个抬手就能捅穿他面额的恐惧。
柳叶眼与天明仙君对视。
“划天戈,”江荼道,手臂抬起,指尖落在戈尖, “你将含蟒草换做了帝心石。”
天明仙君猛地收戈后退:“斗转冶炼果然是你首创?”
江荼轻笑:“何以见得?”
天明仙君的指腹落在江荼摸过的位置:“我只修改了这一味炼材,只用在这一处。…天底下, 除了斗转冶炼的创始者,还有谁能看得出来?”
斗转冶炼之所以传世流芳,恰是因为并不像其他冶炼锻造术那般环环相扣,只要流程相差不大,就能锻造出一柄良器。
也正因此,给后世之人,留下许多改变创造的空间。
容阳山借斗转冶炼术,锻造出的地阶以上神兵,千年来足有一百五十七把,其中,每一任首座手中的,都是天阶法器。
天明仙君拜入师门,第一次接触斗转冶炼术,便被其千变万化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在她幼年的畅想里,斗转冶炼术的创始人,一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为后辈指明方向,却不强求后辈沿着他设下的方向前行,因为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他都会替他们准备退路。
这就是斗转冶炼诞生的意义。
它慷慨、无私,它的创设者聪敏至极。
怎么会是修真界千年来最大的罪人,恶徒曜暄呢?
天明仙君将复杂神色掩于浓密睫毛下,虽不做战斗姿态,依旧肌肉紧绷,戒备着江荼的一举一动。
江荼看得懂她的姿态。
她并不信任自己。
但她也不打算与自己撕破脸。
江荼摊开手掌,无相鞭浮现于掌心,如乖顺的蛇盘起躯体,却不减蛰伏的威慑。
天明仙君的视线随他转动:“…当真是顶级宝器。”
无相鞭上有千年时光不可磨灭的厚重,现存的天阶法器无法匹及。
它是完美的。
当下的法器,往往精通一点,或守或攻,或进或退。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追求一处的登峰造极,而是冶炼时难以兼顾两全。
一如划天戈,以杀制杀,在战斗中以一当百,却到底在防守中有所欠缺。
所以天明仙君选择将帝心石融入划天戈,弥补不足。
但无相鞭不一样,只一眼,天明仙君就能确认,它是当之无愧的完美造物,刚柔并济,攻守兼备,说不清是斗转冶炼打造了无相鞭,还是无相鞭衍生出了斗转冶炼。
“我以无相鞭写下斗转冶炼术,只是想为彼时的器修,提供参考,”江荼语意委婉:“毕竟无论冶炼术如何精妙,最终也唯有锻造者,才最能看懂手中的法器。”
天明仙君挑眉:“你也这么想?看来于冶炼术上,我与前辈是同道之人。”
“可为什么,前辈却要走在与我等都背离的路上?”
——啪嗒、啪嗒。
不知是林间的什么生物踩断树枝发出动静,空气中似乎陡然有火灼烧,将柴火燃断。
“天明仙君,你最清楚与人间背离的究竟是谁。”
江荼看向她的眼睛,后者下意识移开目光。
究竟是我江荼,还是天空中贪婪凝视的眼眸?
又或者,是蒙蔽视听,甘愿让苍生受难的上界仙门?
半晌,天明仙君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岳魁仙君失踪,前辈可知其中原委?”
江荼心照不宣:“还有此事?恐怕是他说错了什么话,被人灭口了吧。”
——动手“灭口”的人就在这里。
天明仙君忽然一笑,笑容如她给人的印象般凌厉:“那还真是祸从口出,看来我要三缄其口了。”
两句话间,一来一回,江荼给出了答案,而天明仙君已经听懂。
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叶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切都是苍生道的旨意…感激涕零…”
天明仙君脸上浮现一抹讽刺:“世人永远受蒙蔽,无论是祂,亦或是您。”
说罢,她抱拳告辞。
来时无声无息,去时亦是果决。
江荼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苍生道以假仁慈树霸权,江荼借祂之虚伪伺机而动,但他们都没有向世人说实话。
在这场千年的争斗中,世人永远受蒙蔽。
天明仙君是第一个直接指出这一点的人,她的质问让江荼意识到,他或许想错了这位被称作战神的首座。
她并未偏向苍生道,她只是不相信江荼。
江荼承认下来:“不错,我行至今日,谎话连篇,难称真诚。但若有一日,天下人能坦诚相待,各得自由,我便死而瞑目了。”
天明仙君脚步一顿,江荼似乎听见一声叹息,又似乎只是树叶彼此摩挲的动静。
送走天明仙君,江荼回身向叶淮走去。
灵墟山的事态已经平稳,在他与天明仙君对话时,叶淮也结束了布置。
他乖巧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江荼回来找他。
对上叶淮亮晶晶的眼眸时,江荼就心软得不行。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叶淮愣了一下,没有动,唇角先一点点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耀眼的笑容。
紧接着,他俯身,将下巴抵在江荼掌心,双手交叠起,搭在江荼手腕处,一边握紧他的手腕,一边亲昵地蹭着。
江荼屈起指尖挠挠叶淮下巴:“天明仙君来过。”
叶淮眯着眼睛,被摸得很舒服的样子:“弟子察觉到了,她若敢对师尊不利,弟子定让她有来无回。”
“哪里轮得到你,我自会处理,”江荼无奈,想收回手,被叶淮依依不舍地看着,又停下动作,“她不是为纷争而来,已经离开。”
说着,江荼指尖顺着叶淮脖颈下滑,掠过喉结,激起一阵酥麻,停在叶淮领口处。
叶淮吞咽一下,小腹发热:“师尊…”
指尖一勾,江荼勾住叶淮衣领,又像勾住叶淮的魂魄。
叶淮弯下腰,唇瓣将要贴到江荼耳畔。
江荼忽然道:“你体内的煞气,情况如何?”
他们在化鹤之地一番鏖战,江荼可没忘记,他与路阳对话时,叶淮在外抵挡着血管与血肉。
当然,江荼这么问,也有自己的深意。
毕竟叶淮最近的表现,像是尘封已久的野□□望又被他唤醒,到了发.情期一般。
眼下稍有休憩时间,即便这个小畜生大逆不道,江荼也总得照顾一下。
可惜叶淮木头一样,没有听懂,还以为是自己表现得不好:“师尊,是我太没用,让您担心了,我很好,区区小伤…”
江荼听得是眼皮突突直跳:“叶淮,你最好有事。”
他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明显,就差把“做吧”直接说出口了。
可他忘了叶淮是个傻的,还没转过弯:“我真的没事,师尊,我会努力的…”
江荼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怕是要被他给气死,好不容易主动一回,脸都发烫,手掌一撇:“行,那你憋着吧。”
大步流星返回。
叶淮怔愣良久:
师尊为何生气?
他没有被煞气腐蚀,体内平衡虽有动荡,但等下回到屋里,有师尊在身边,他稍加调息便可无虞,难道这样,师尊也不满意吗?
看来他还需要继续努力,才能…
这时,叶淮注意到前方江荼通红的耳廓。
耳边响起江荼愤然离开的最后一句话。
那你憋着吧。
憋,他有什么要憋?
…难道…
叶淮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踉踉跄跄追了上去:“师尊,我有事!我有天大的事,师尊,你别关门…师尊!”
…
是夜,江荼从一床狼藉中坐起身。
被褥已经被掀翻在地,团在一处,无声昭示着夜晚的疯狂。
而他并未感到寒冷,一大团毛绒绒的尾巴盖在他腰腹处,比毛毯还要温暖。
江荼拧了拧眉心,在手背处看见了牙印。
红红一圈,是他隐忍到极致,忍无可忍咬了自己。
叶淮还在身边睡着,餍足的模样,手臂还箍着江荼的腰,搂得很紧,熟睡中都不愿松开。
江荼的目光在他背上的抓痕处停留片刻,有些耳热地移开目光:“出来吧。”
话音落下,黑暗中空气隐隐扭曲。
一条漆黑染血的锁链先一步破开空气,像封锁已久的大门敞开,走出两道一黑一白身影。
谢必安范无咎一左一右,向江荼行礼:“阎王爷。”
气温的陡然下降,让叶淮发出一声哼哼,似乎就要惊醒。
江荼拍拍他,他就紧了紧手臂,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江荼这才道:“出什么事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阎王爷,您回地府看一眼吧,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江荼审视着他们。
范无咎内敛,自不必说,但谢必安从不与他弯弯绕绕,向来是有话直说。
他们不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让他回地府,恐怕是怕他听了详细,就拒绝。
放眼整个地府,他听了便拒绝的,没有别人。
宋衡。
江荼斟酌道:“我…”
谁料黑白无常竟扑通一声跪下:“阎王爷,求您了!”
江荼垂眸看着叶淮的睡颜:“…”
江荼最终还是跟他们回了地府。
眼前黑暗褪尽,果不其然,是宋衡的鬼帝庙。
但奇怪的是,鬼帝庙前的两盏灯笼滚落在地,守门的小童不见踪影,江荼遍寻一圈,竟连它们的气息也没察觉。
鬼帝庙前极安静,安静到死寂。
江荼推门而入,一道黑影迅速向他扑来!
但锁魂链的动作更快,束缚恶魂的锁链,将黑影狠狠拴住,绷到笔直,发出“锵锵”重响。
黑影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江荼眼看着锁魂链嵌入他的灵魂深处,阴气四溅。
那黑影,身子前曲着,江荼走近过去,他便抬起脸,看向江荼。
江荼倏地一惊。
入目,是五官扭曲的脸,一半是温吞的宋衡,一半是狰狞的鬼面。
阴气如血在他脸上蜿蜒,鬼帝长袍像破布一样挂在身上,已然只剩碎缕。
而他的口中,竟然塞着抹布,像被囚禁的、最罪无可恕的恶魂一样,被堵住了口舌。
江荼骇然回头:“你们怎能对鬼帝…他可是鬼帝,岂能如此折辱?”
黑白无常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锁住宋衡的就是他们的法器:“若我们不将鬼帝大人锁起来…整个地府,都将不复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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