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煜儿
原本落脚湾州府是因为中秋佳节, 可如今这情况,倒不是赏月的好时候。
四公主明新露不好抛头露面,整晚守着孩子待在客栈。方柳也未曾出去, 他坐在窗边喝着茶, 眼中沉静, 腹中思忖谋算。
如此,其他人便更不会去外面凑那热闹。
翌日清晨。
街道上官府的排查似乎更严了些,总有官兵来来往往, 盘问商家和百姓。方柳看了眼窗外搜查的人,对明新露道:“四公主觉得,最想阻你回去的刘珏, 有这权利动员各个州府的官兵吗?”
明新露沉默了片刻。
“他没这么大能耐。”
刘珏之所以那样谄媚圣上, 甚至不惜以色侍君,就是因为刘家势微, 自己作为驸马又没有实权。
能做出这等声势的,唯有皇帝了。
“已是无所谓了。”明新露的失落仅仅持续了一瞬, “无论是谁, 现在都是敌人。”
方柳却说:“既然如此,四公主定不会孤单。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人, 都和你拥有同样的敌人。”
明新露闻言一怔,注视方柳少顷,精神忽然不再那么紧绷,眼中流露笑意。
“方公子说的是。”.
萧然山庄一行人先沿着官道行了半日,这才分道扬镳。
既然决定帮助明新露前往临堤城,方柳心中便已经有万全的计策, 等四公主联系上宁贵妃的外家,大家倒是可以坐下来好生谈谈。
两座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因为还需翻山越岭。
因为四公主为没有内劲的女子,还有一个五岁孩童跟着,因为他们母子二人还是乘方柳的那辆马车。
方柳与闻行道则在前方并肩而行。赛雪和依风驾马车,陈安和石五坠在后面护驾。
加上明新露母子,他们一行只有八人。
人虽少,贵在精,丝毫不必担心山林中可能出现的歹徒。
赛雪帮明新露易容之后,让她看起来唇厚鼻塌,虽然还算清秀,却与原本艳丽大方的容貌相去甚远,因此无人察觉异样,只以为她是普通富家妇人。
中途停下休憩时,明新露摸着自己的脸颊,对方柳说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神异的易容术,我原还当是话本里杜撰的。”
“话本的确有杜撰的成分,因为太理想。”方柳说,“四公主脸上的易容这几日不能卸,卸下之后,需抹一段时日药膏,否则有害。”
一旁的赛雪闻言,解释说:“到临堤城我再把药膏给四公主,现下还不是时候。”
那药膏要现配才好用。
明新露点头:“谢过赛雪姑娘了。”
“四公主不必言谢。”赛雪只道,“遵我家主子吩咐做事罢了。”
要知道,她可是小庄主手下最擅长易容之人,此乃她之长处。小庄主能用到,她不知道有多喜悦呢。
明新露轻笑,觉得和他们聊天,心境比在尚京时轻松快意许多。难怪总有人提着一柄剑便要去江湖,去追寻天涯浪迹。
作为公主,她常常需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打交道,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江湖中人,不免产生了许多好奇。
大多数京官儿都是不爱结交江湖人士的。
一来大周的朝廷更重文,二来世家看中门第和出身,认为江湖中人多为草莽,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结交。但看不上江湖中人的同时,他们又艳羡、忌惮对方武功,一心想招些高手为自己卖命。
明新露最看不上他们这点。
或者说,她看不惯的是整个大周朝的朝廷风气。无奈她虽是公主,却分毫不能插手政事,免得引起她那父皇的嫌恶。
明新露问赛雪:“赛雪姑娘,你能再与我说说江湖上的事吗?”
赛雪见自家主子没有异议,便与她讲了些。
明新露十分有礼,问江湖规矩,也问何谓高手,何谓侠义。
她对天下事见地颇高,看得明白拎得清楚,又不失皇家的沉稳,在皇室中也算十分不同的存在。能如此,想必和贵妃外家的教导有关,总归不是皇帝的功劳。
须知,如今的皇亲国戚,昏庸的可不止皇帝一人。
正所谓上行下效,为皇为父者颠三倒四,下面的皇子皇女便也有样学样,大都顽劣。
太子明辛宇早几年之所以被废,就是因为喜欢拿宫女喂大猫,结果某次玩过了头,自己被咬断左腿,至此失去了储君的资格。至于其他几个已弱冠的皇子,亦无甚大能耐,再往下甚至还有未满十岁便作弄宫女的人。
总之是受宠的猖狂,不受宠的无能。
明新露身处其中,最知道那些皇兄皇弟的性格。他们看不上天下百姓,但也不想想,百姓是否看得上他们。
赛雪本就好说,讲起故事来栩栩如生,明新露听得认真。她对江湖中人多了许多了解,感慨于他们确实如传闻一般,不拘小节仗义言行。
况且,当朝文官都说会武的鲁莽生硬、不通文采,这位方公子却是文武双全。而那闻公子,也有自有当朝大将军都没有的气场,远胜过那些朝廷命官。
再辅以赛雪的描述,明新露不禁感慨——江湖上果真人才济济。
如果那些人乃国之栋梁,大周定不会陷入如此境地。
他们交谈中,四公主的孩子安静老实,时不时便偷看方柳一眼。
四公主的孩子名叫刘麟煜,乳名煜儿。
小煜儿虽仅五岁稚龄,却极有教养,大人谈话时不发一言,抿着嘴不哭不闹。大概是被先前的追杀吓怕了,他一直缩在明新露怀中,探头看人的动作小心翼翼。
小孩心性天真烂漫,他频频偷看方柳,稚童懵懂的双眼圆滚滚。看得入迷时,眼睛一眨也不眨,憨态可爱的紧。
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被方柳逮了个正着。
方柳瞧他一眼,刘麟煜立时藏进了四公主怀中,捉迷藏似的不愿露头。然而不过少顷,顽童便又开始悄悄看人。
明新露这才发现自己儿子的小动作,正色教导道:“煜儿,这样太无礼了,快向方公子道歉。”
听到母亲训斥,刘麟煜立时坐直了身子,小大人一般朝方柳拱手,奶声奶气道:“方哥哥,对不起,是煜儿无礼了。”
本是小孩子玩闹,方柳未放在心上,此时见他言行如此正经,不觉好笑:“你何处无礼?”
刘麟煜一板一眼地回答:“煜儿不该因为方哥哥好看,就一直看您。圣人云‘非礼勿视’,所以煜儿失礼,煜儿做错了。”
看得出他被四公主教的很好,半点不似驸马刘珏之子。
方柳垂首看他片刻。
刘麟煜不懂所以不怯,只有些内敛,是可塑之才。
倏而,方柳玩笑一般,弯唇扬眸问说:“小孩,你可想做皇帝?”
第052章 临堤城
方柳此话一出, 哪怕刘麟煜只是个五岁稚童,同样也被唬住了。
刘麟煜抬头看自己娘亲,发现她亦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明新露被方柳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惊了一跳, 可反观赛雪等人, 却一脸平静各司其职, 好似方柳说的是什么理所当然、力所能及。
这令明新露心中对方柳又多了分慎重。
原以为对方只是江湖上的世家少侠,如今看来,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胆识, 手段和能力也远比自己想得多。
想来她也走入了大部分达官贵族的误区,以为江湖侠客大多是有些功夫的百姓,再厉害也比不过官兵和军队, 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可纵观历史长河, 起于微末的帝王还少吗?
刘麟煜尚且年幼,没有四公主那么多思虑, 他只觉得奇怪,童言无忌道:“做皇帝?是像我皇祖父那样吗?那煜儿不要。”
小孩子拒绝时摇着头, 态度竟十分坚决。
方柳:“为何?”
刘麟煜看了四公主一眼, 而后诚实道:“皇祖父……不好。”
方柳:“哪里不好?”
刘麟煜:“就是……不好。”
他不懂成年人的弯弯绕绕,可能还无法分辨皇帝之昏聩, 却也能大概明白自己的皇祖父并非什么善人。
至少皇祖父待他并不好,也不喜欢他娘亲。
四公主闻言,把他抱紧怀中,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年她被赐婚困于一隅,过得看似锦衣玉食、嚣张跋扈,实则满心苦楚。
她的孩子也是如此。
当年刚与刘珏成婚时, 明新露誓死不肯同房,被皇帝知晓后, 连夜拨了个宫里的嬷嬷进公主府。之后的事她不想回忆,无非是调教一番,又被熏了香、下了药,昏昏沉沉跟驸马在婚房里度过三五日,而后便有了煜儿。
她小时候总思念被送去和亲的皇姐,后来发现身在这腌臜深宫,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
明新露是恨的,可也只能忍。
伴君如伴虎,不受宠的想活下去,都是忍出来的。
况且孩子无辜,刘麟煜自小便像她,乖巧听话,除了长相上,丝毫看不出是刘珏的孩子。驸马大概也不怎么喜欢这孩子,日日寻花问柳,对煜儿不闻不问。
不闻不问倒是正合她意。
明新露也不想儿子受他影响,于是将煜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更是因为教养、脾性等原因,越来越不像那个混账驸马。
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明新露看向方柳:“方公子说笑了,煜儿怎么能当皇帝呢。”
“世上无不能之事。”方柳的语气轻描淡写,“事在人为。”
这一回,换来了明新露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最后,她只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煜儿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确实如此。”方柳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孩该先改个姓。”
“改姓……”明新露闻言轻喃了一声。
若要改姓,自然是随她姓。
“既然是你一手教养的孩子,随母姓不是正应当。”方柳漫不经心道,“恰巧也是国姓。”
“说的也是,从今往后,我儿便叫明麟煜了。”明新露轻摸着明麟煜的头,忍不住笑了,“方公子的见地总与世人不同。”
譬如父未亡随母姓之类,在那些酸儒眼中,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方公子所思所想,始终超过当世之人。
方柳颔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起身道:“该赶路了。”
————
几日后,他们一行人抵达了临堤城。
与众人想象中的悠闲不同,方行至城前,便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青天白日的好时候,几乎无人出城便也罢了,许久过去竟一个进城者也无。偏偏城门前守了不少官兵,正四处张望,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若说他们是得到朝廷通缉令,如此严防是为了追查假公主,却也不太像。因为比起追查某人,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监管。
监管整座城的百姓。
临堤城不大,四公主的外祖母选在此处定居,调养身体,自有她的道理。这里也就比镇上繁华些,但胜在民风淳朴生活安逸。且临堤城地理位置居中,古往今来都不曾被任何祸事波及。
但越是这样的城池,因为太过安逸,就越容易被控制,被攻破。
方柳看了一眼守在城门口的官兵:“看起来不像官府的人。”
“连官服都穿不妥帖。”闻行道也说,“假扮的手段不够严谨。”
的确如此。
那些官兵看起来匪里匪气,好胸驼背毫无正气,怎么也不像经过训练的士卒。
临堤城有县衙,若是连看守城门的官兵都被更换,那县衙内的县令、师爷只怕是已经被控制了。不过以方柳来看,他想控制临堤城这样的城池,只要仔细考察两天便能拿下,也无怪这些“假官兵”能如此惬意地在城门前聊天。
坐在马车中的明新露也发现了这异样,立时紧张了起来。她抱紧刘麟煜,蹙眉凝望临堤城的城门,心底控制不住地担忧外祖母的情况。
若是城中出了事,寻常百姓逃不过,富贵之家更是会被洗劫一空。
外祖母定居临堤城一年有余,住在一处三进的宅子,在这不大不小的城中属于过得极好的人家。如今舅舅他们远在尚京,明新露十分害怕外祖母发生不测。
方柳唤:“依风。”
依风应声:“是。”
“你和赛雪带四公主先入城寻亲,装作他城来的平民百姓,不要打草惊蛇,保护好四公主母子。”
“遵命。”
方柳又唤:“陈安。”
陈安御马上前:“在!”
“你和暗卫去探查四周的村镇,看看附近是否安宁。”
“遵命。”
吩咐完,方柳看向闻行道:“闻大侠请随意。”
闻行道问:“方庄主何去?”
“我吗?”方柳挑眉,“秋游。”.
其余人皆听方柳吩咐,各有去处,闻行道则理所应当地跟随方柳闲游。
方柳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将“秋游”一事贯彻到底。
临堤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城内城外都有一条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流经过。河流流过临堤城一带,在下游汇聚出一条湖泊,沿河湖的堤坝,是游玩野钓的好去处。
方柳顺着河流向上骑马缓行,时不时环顾四周风光,仿佛全然忘了来此地的目的。
闻行道便也策马跟在他身后。
两人闲逛许久,快要行至山脚之下,方柳忽然看了眼天色,而后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闻行道:“方庄主有何发现?”
方柳心思玲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迹可循,哪怕一时兴起皆有谋算,绝不可能是随便闲逛而已。
“方某倒想问问,闻大侠随我游玩这一路,有何发现?”
闻行道:“河流上游,山林里面,有战斗过的痕迹。”
“那便是了。”方柳说,“如今这世道,三山一贼窝五林一匪寇,无论大小寨子都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能颠覆天下。临堤城出了问题,若要寻源头,定然也脱离不了这范畴。”
而与明新露分开进城,还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闻行道:“可我们还没寻到。”
“不用寻了,闻大侠也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眼观痕迹耳闻四方,经方才一遭闲游,不可能未发现这山头里的恐怕早就挪窝了。况且——”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方某与闻大侠,可不能称作是‘我们’。”
闻行道也侧首,回视方柳:“那依方庄主看,这贼窝如今在何处?”
竟是直接忽视了方柳的最后一句话。
方柳,话中未与他纠结这个,只道:“闻大侠觉得在何处,那便在何处。”
闻行道若是连此事都推测不出,那还是趁早放弃为闻家复仇,自己也歇了推他为盟主的心思,另做打算,再寻个头脑好使的。据说当年闻大将军被陷害一事,乃是皇帝和宠臣一起商量出来的,其中牵连的文武官员无数。
要想复仇,智谋与势力缺一不可。
果不其然,闻行道只漠然一瞬,便回答说:“在城之中。”
若是这附近的贼人挪了窝,那么根据城门守卫的“官兵”来看,敌人的老巢最可能移到了临堤城中。
山林之中曾发生过战斗,树倒草倾,两方人数加起来大约数十人不过百。观守城门者的惬意模样,胜者应该是他们。现在需要理清的是,与之发生冲突的是什么人,朝廷官兵还是其他势力,那些人是战败后无一生还,还是回去搬救兵了。
如果为后者,或许到时还有好戏看。
无论如何,这其中最无能的便是官兵。
方柳和闻行道大摇大摆骑马从城门通行,那假官兵核实了他们身份,便放行了。
待到两人骑马走去甚远,以为两人听不见的官兵们窃窃私语——
“嘿嘿,你们瞧,又有人自投罗网了!”
“先前就来了一车寻亲的傻子,如今又来了两个愣头青,一个寡妇两个婢子,那模样……啧啧,都长得不错。不过比起刚刚骑马进城的那名男子,竟、竟差了许多!”
“要我说,等咱们寨里酒肉够吃、女人够分,将城里的男丁抓出来做手下,不如也学学曾经的陈胜吴广……”
“嗐,想太早了!老大正嫌弃临堤城的百姓太清贫,咱们白费功夫杀了那县令呢!还好,现如今萝卜倒是一个个往坑里跳,今日进城的看起来都有些油水!”
耳目清明的方柳未曾回头,却弯起了唇,眉眼上扬。
闻行道则回首看向那对方柳评头论足者,冷眼记下了对方的样貌。
第053章 杜家
方柳和闻行道在临堤城的街道上策马而行。
四周一片冷冷清清的寂寥模样, 家家户户紧闭院门,街边的客栈与商铺也全都关着,萧条极了。
街上, 唯有零星几个身穿不合体捕快衣裳的人, 正在悠闲巡视。他们时不时就会敲敲百姓家的院门, 要是听到门内有人忍不住惊呼,还会仰头大乐一阵。
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待到穿捕快衣裳者见到有人骑马迎面而来, 更是乐呵,准备拦住两人好生盘问一盘,谁知对方策马而来, 见他们抬手停都没停。
马蹄无眼, 他们只好匆匆躲开,转身恨恨地看着对方远去。
假捕快心道:且得意吧!只要进了这临堤城, 便是笼中困兽,左右跑不了。只不知, 老大准备何时处理城内百姓…….
因为依风沿途刻下了唯有方柳才能看懂的标记, 所以方柳一刻未停,径直御马而行, 停在了一处紧闭的宅院前。
闻行道:“是这里?”
方柳颔首:“没错。”
闻行道便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敲了敲门。
他们倒是可以轻功飞进院中,但是既然作为客人来到此地,首次还是按照规矩走流程为好,不然未免显得失礼了些。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打开, 探出头的是赛雪。
她笑得极甜,忽视了敲门的闻行道, 走到院外帮方柳牵住马:“小庄主回来了,四公主的外祖母热情的很,将小庄主的衣食住行皆安排好了,依风姐姐现下正收拾您今晚要住的房间呢。”
方柳点了点头,抬脚走近屋中。
闻行道落在后面。
明新露的外祖母来到此处定居休养,自然是带了护卫来的,不然家里人不可能放心。走进院中,便会发现来回走动巡视的家仆都会些功夫,应该皆是专门培养的打手。
只是看在方柳眼中,却处处都是弱点。
这些护卫或许能暂时抵御外面那些喽啰,但结局终究是寡不敌众。何况,那些贼人的头领功夫还不知是什么水平,若敌人硬闯,这三进的宅子顶多能抵挡几炷香的时间。
走到前厅,便见明新露正抱着一个耄耋妇人拭泪,明麟煜也泪眼汪汪地趴在老者腿上,声声喊道“曾祖母”。
看到方柳回来,明新露擦干净眼角泪水,站起身来道:“方公子,你来了。”说完,她转头对老妇解释说:“祖母,这位便是路见不平救了我的方柳方公子。”
她直呼老妇为“祖母”而非“外祖母”,可见祖孙两关系亲密。
老妇便朝两人点了点头,感激俯身道:“新露之事,有劳方公子出手相助了。”
方柳道:“邹老夫人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宁贵妃的外家姓邹。
明新露外祖父名为邹承,乃是当朝右相,而她的两个舅舅一个名为邹天泽,一个名为邹天民,官至三品。邹家父子三人皆是朝廷要员,也是朝廷上为数不多立场偏正的官员。
之所以说为“偏”,是因为他们虽想当个好官,想为天下百姓做事,可若要在如今的官场上立身,纯粹的正气并不适用,一位求正只会被佞幸拉下高位,必要时必须用些不光明的手段。
明新露又介绍:“另一位乃是闻行道闻公子。”
“姓闻么?”邹老夫人若有所思,“这姓氏不常见。”
她知道的人中,唯有当初的那一家,满门壮烈……
闻行道不动声色:“但不是没有。”
邹老夫人笑笑:“说的也是,两位少侠都请坐吧,老身此处简陋,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说罢她摆了摆手,便有侍女端来热茶招待贵客。
邹老夫人叹了口气,将明麟煜抱上膝头摸了摸头,然后让下人将孩子带去院内玩耍,接下来他们说的话大概并不适合幼童听。
安排好曾孙,她这才握住明新露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露儿,如今临堤城内的百姓前途未卜,城里头的人出不去,城外头的救兵迟迟没有音信,你不该进来的……”
明新露不赞同:“祖母,我原是身陷险境想寻您帮助的,可如今知道您被困在城中,就算自己无事,我也是要进来救祖母的!”
祖孙两个又互相安慰了一阵。
明新露问道:“祖母,您刚刚说外头的救兵迟迟未到,莫非曾有人出城去了不成?”
邹老夫人解释:“这临堤城是两日前被贼人攻破的,县衙被控制应该还要更早一些。那衙门里似乎有贼人内应,所以县官皆被无声无息制服、关押了起来。当时我发现了不对,便在城门对内封锁之前,让两名侍卫拿着你祖父的令牌去附近州府搬救兵……”
明新露闻言,敛眸道:“或许,是遭遇不测了……”
邹老夫人面露疲态:“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方柳此时开口:“邹老夫人,敢问占领了衙门的贼人有何动作?”
“我一直让护卫注意着呢,他们这两日还不曾有什么动作。”邹老夫人道,“但是城内百姓都知道衙门里的官老爷被逮起来了,现下街上闲逛的都是匪徒,故而皆害怕得紧闭院门。”
谁都明白关门只是徒劳,求个心安罢了。若是贼人真想动手,除非出城,否则难逃一劫。
其实临堤城再怎么小,百姓人数也是远远多过匪贼的,大家若是能联手,抄起家中武器,不是没有抵御对方的能力。但城内有血性的人太少,根本无法拧成一根绳,对方刚刚踏进城门他们就跪下了,又何谈反抗?
邹老夫人继续道:“这两日,好像陆续有人主动去县衙那里投奔对方了,原本敌人只有数十人,现在恐怕早已过百。两人侠士好心护送露儿至此,却也受到了此等牵连,老身心底有愧。”
“老夫人不必担心,方某有计较。”方柳语气轻松,未曾有分毫身处困境的危机之感,“那贼人可有专门盯梢贵宅的眼线?”
邹老夫人来此休养,定是打点过此地府衙的。
既然匪贼占据了府衙,关押了县令等人,就应该知道邹老夫人是有诰命的京官之妇,身份特殊。如此一来,只要敌人有些脑子,便一定会关注邹宅的动向。
是杀是放,总要有个章程。
邹老夫人闻言,朝外面招了招手,进来一名护卫。
护卫行礼:“老夫人有何吩咐。”
邹老夫人道:“老身年迈,耳目不灵光,你与贵客仔细说说近来探听的府外之事。”
“是!”护卫转向方柳,拱了拱手,道,“那些匪贼不知从何而来,自两日前攻占了临堤城,便时不时会有人到邹宅外走动。老夫人有令,让我等尽力弄清对方目的,我曾偷偷跟从邹宅外的贼人,探听对方谈话,按照他们自己所言,他们之所以不急于刺杀、招揽城中百姓,是准备拖延时间增加百姓恐惧心,顺便挑选好苗子。”
方柳:“什么苗子?”
护卫:“练武的好苗子。”
闻言,方柳若有所思。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则满面疑惑。
护卫继续陈述:“他们的头领似乎是个武功高手。”
若要成为武功高手,定要有武功秘籍,除非对方是能自创功法的奇才,譬如方柳。但天才难遇,奇才更少,大部分高手都是师从某门派,以获得高阶武功秘籍。
看来这位头领曾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所以如今说要招练武的好苗子,是要自创门派的意思?
刚思及此,方柳便感觉了闻行道的视线,他侧眸看了一眼,从闻行道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猜测。
一个自立门派的人,从何处寻来秘籍招揽弟子?要么将叛出门派的功法外传;要么盗取其他人的秘籍。否则,便只能让弟子学习那些市面上流通的寻常秘籍,学成之后也只算会些拳脚功夫。
寻常来讲,一个门派的武功秘籍绝不能外传,违反此等规定,便是犯了最重的罪。
这贼人头领会是哪一种?
明新露听了有些担忧:“若是普通人落草为寇倒还好说,这要是武功高手,可如何了得?”
“原先你祖父说天下不太平,不愿意我离开尚京太远,我还没什么实感,结果却碰上了这等事……”邹老夫人兀自摇首,“这一方城,竟说攻陷便攻陷了。”
明新露:“在尚京时便听说如今各地山匪成灾,如今一见,果真猖狂。”
邹老夫人叹息:“怪朝廷中……乱,才有如此世道。”
这临堤城的乱象,何尝不是国之乱象。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老夫人,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方公子属下!”
邹老夫人看向方柳,方柳点了点头。
陈安和暗卫便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方柳:“打听到了何事?”
陈安躬身抱拳:“根据调查,附近村子的人许多都知晓这附近有匪贼,但匪贼似乎看不上农家贫穷,不曾上门打劫。穷家人皆不敢靠近山林,因为接近者有去无回。属下问了许多人,终于寻到一个从匪窝中逃出来的男子,藏在田地中。”
说着,他看向石一,石一立刻意会,将那生人推到厅中间。
那人是个矮瘦精壮的男子,皮肤晒得黑红脱皮肤色不均,塌鼻厚唇,一看便是常年劳作之人。此时他战战兢兢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紧张地扫过满厅的人。
方柳发问:“曾经为匪?”
男子哆嗦点头:“……是、是!”
闻行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陈安回说:“进城时帮他简单易了容。”
赛雪的易容术是这些人中最好的,平时传授了他们不少这方面的法子,因此,萧然山庄的心腹都会些易容的手段。
方柳挑眉,看了一眼闻行道——竟然质疑他手下人的能力。
闻行道八风不动,朝他颔了颔首。
邹老夫人的丈夫、儿子皆在朝为官,最是看不起为匪为寇之徒,她身上贵气十足,拧眉问那男子:“你是自愿为寇?”
男子忙解释:“我、我是被抓上山的,因为山大王缺盖屋、捯饬家具的劳力,而我是附近镇上的木匠。但我只在寨里待了几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山寨里的匪贼与他人打了起来,死了不少人。而后山大王便忽然说要换营地,当时正值夜黑风高,我水性好,悄悄潜进了河里。认识我的只有几个人,可能还以为我死了,便没有寻我。”
“可我不敢回家,听说匪寇将临堤城占了……他们势力太大,我害怕,所以这几日一直在外面避风头……”
谁又能预料,如今他还是入了贼窝。
闻言,邹老夫人态度缓和了不少,她让下人为男子赐座,并为他端来一杯茶水:“哎,匪贼不做人,你辛苦了。”
男子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喝了口茶:“不辛苦,不辛苦……”
邹老夫人又问:“那你在寨子中时,可听说过何事?”
男子:“何……何事?”
明新露美眸一瞪:“莫要装糊涂,当然是事关那贼人头领。”
男子一惊:“可、可我知……知道得不多。”
他一个被抓上山没几日的木匠,如何能知晓山大王的秘事?!
“堂堂男子,何必一惊一乍,说话磕磕巴巴。”明新露道,“如今你身在困城之中,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不仅能救你自己,还能帮助全城的百姓,若是安然度过此难,让朝廷给你个嘉奖封你为义士,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还不好好把握机会?”
男子闻言,努力回忆起被抓上山那几日的见闻,思考是否有有用的消息。
方柳未插手,惬意品茗,欣赏四公主御下。
男子回忆了片刻,忽然道:“我、我想起了!!”
明新露:“何事?快说!”
男子说道:“看守我的山匪在聊天时,曾同我吹嘘,说他们头领李正武功高强,曾是世家大门派的内门弟子,练的是绝世武功,在江湖中小有名气!他们还说,说那门派叫什么、什么……”
众人并不催促,男子竭力回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叫——岭西杜家还是杜氏之类,功法乃是掌法!”
“咣当……啪!”
堂厅中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是赛雪不慎摔碎了添茶的瓷壶。
赛雪立时跪下,垂首道:“奴婢失察!”
方柳放下手中杯盏。
邹老夫人见状,忙摆手招呼下人清扫,口中说道:“赛雪姑娘不必介意,不过是个水壶罢了,快快起来。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赛雪仍跪着不动。
“赛雪。”方柳神色淡淡,“你心不静。”
赛雪认罪:“奴婢有错。”
很快众人便发现,不只是赛雪,方柳的其余属下,皆是满面严肃防备的模样,室内气氛一时沉重诡异至极。
许久,却是方柳倏而轻笑一声:“起来罢,念主心切,饶你一次罚。”
电光火石之间,闻行道想起了曾听过的,与方柳有关的传言——杜影齐早些年曾为他走火入魔。
而杜影齐,便是岭西杜家一脉。
闻行道默不作声攥紧了茶盏。
第054章 试探
赛雪有如此反应, 说明杜影齐与方柳交情不浅。
只有是好是坏……
唯有当事者自知。
杜家的掌法举世闻名,嫡传弟子所练的《裂天掌》更是绝学奇功。杜家作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家,曾经多次参与武林大会, 多年前还有杜家弟子当过武林盟主。
近些年, 他们与武林盟的关系倒是一般。
既然叫岭西杜家, 管的自然是岭西的江湖事。临堤城也属于岭西一带,只是地处偏僻,无甚江湖人来此。
方柳看向那男子:“那头领名叫李正?”
“是!”男子回答, “据说李正因为理念不合,这才自离师门,另寻出路。”
“理念不合, 自离师门?”方柳似笑非笑, “说此话者,十个中有九个是被逐出师门。”
男子不懂这些, 只挠了挠头:“据说除了那李正,还有几个小头领, 也都是会些功夫之人, 寻常的那些百姓,他们能一挑十。下面的喽啰经过他们操练, 也能一挑二、一挑三,就算是面对县衙中的捕快,一挑一也能胜的轻松……”
头领几个算是有能耐的,尤其是老大李正,曾师承杜家门下,因此对训练手下很有一手, 这个匪寨与寻常匪寨比起来,要难对付的多。
但这只是在寻常人看来。
明新露和邹老夫人原本还担忧自身处境, 此时见方柳和闻行道表现得游刃有余,似乎男子所说并非什么可怖之事,心境不禁也跟着放松下来。
明新露看了看方柳,又看了看闻行道,问说:“那练掌法的杜家,厉害么?”
“厉害。”闻行道说,“老世家门派。”
“但李正想必不过尔尔。”方柳则道,“即便他真是内门弟子,外姓人弟子仍学不了《裂天掌》。”
《裂天掌》是杜家、乃至江湖中最厉害的掌法,传说练至最高境界可移山填海,虽然有夸大的嫌疑,可其强横之处可见一斑。杜家人不依赖武器,只打熬筋骨修炼内力,最后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一掌出,隔山打虎威震八方。
如此厉害的武功秘籍,自然不可能随意传授给外人,除了杜家一脉,唯有被赐了杜姓的弟子,才有可能修炼这掌法。
至于李正?
呵。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明新露奇道,“江湖上的规则果真有些意思。”
“你怎的和你母妃一样,这时候还有心思放在未知之事上?”邹老夫人拍了拍明新露的手背,“心性稳是好事,但也要看清情况是否危险,莫要将自己置于危机中。”
明新露只笑了笑。
下面百姓都乱成一锅粥了,可无论是宫里的、还是官场上的,来来去去勾心斗角,只为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她若是不懂得多一些,日后天下大乱,再思索何去何从可就晚了。
说不定便要带一家人浪迹江湖去呢?
几人又盘问了男子一番,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安置下去。
方柳摇了摇手中杯盏:“今夜,老夫人和四公主最好睡在下人房里。”
邹老夫人:“为何?”
“一来贼人占领临堤城两日,也窥视邹宅两日,迟早要动手;二来,一天之内,邹宅来了三波外人。”方柳弯唇,“对方就是想再观望观望,也该坐不住了。”
邹老夫人焦急:“那该怎么办?”
“如果对方是带着队伍闯进来的,那就打回去,把李正擒了。”方柳道,“若是潜进来的,那便随机应变。”
邹老夫人:“对方还会潜进来么?”
难道不是打打杀杀直接闯入?
方柳:“说不定。毕竟知晓了邹府情况,却不知我等底细,不是么?”
邹老夫人与明新露对视一眼,有了些许了然.
临堤城府衙内。
一威猛健硕的壮汉踹倒了靠近他的手下,恨铁不成钢道:“废物!都是废物!”
其他手下纷纷跪倒在地:“老大息怒!”
壮汉又怒:“叫掌门!”
说完“啪”的一声,一掌拍飞了其中一人:“再不济也给我叫县太爷!”
“掌门息怒!”
“让你们看守临堤城,就是这么给我看守的?”壮汉怒道,“三次都将不知身份的人放入城中,结果三波人都入了邹府?”
一名手下边磕头边解释道:“那三波人,第一波说是来临堤城省亲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第二波也是省亲,只两个人,皆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像远游的富家公子;至于第二波,也只像普通百姓,面糙肌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们都是邹府的人……”
另一个长相偏向阴柔瘦弱的小头领笑道:“呵呵,想不到?!那是因为你们蠢!咱们日日盯着邹府,就是怕他们传递消息请来外援,现在好了,外援直接到了城中。”
手下:“可那几个都不像是官府的人……”
小头领:“不像官府,如果是江湖中人呢?”
这一回,屋内的人都噤声了。
他们可没忘记自己是怎么决定攻占临堤城的——因为得罪了岭西杜家。
老大……也就是掌门李正,原是杜家的弟子,后来不知做了何事,与杜家人发生龌龊,便离开了师门。前几日,他们还在山林扎寨的时候,遇到几名身穿杜家服饰的弟子。
李正对杜家弟子心存怨愤,便带人围攻了那几人。
谁知那些杜家弟子功夫都厉害得很,他们几十人竟然也打不过对方。尤其是老大李正,竟然也处于下风,最后自己人受伤惨重,还让对方逃了两人。
杀人不杀尽,后患无穷。
逃走的人定要回去报信,他们要危险了……岭西杜家离此地有些距离,但要全力赶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
怕被杜家报复,山匪连夜攻占了临堤城,决定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营地,将临堤城的一千多百姓收为己用。再小的城池皆有高墙和护城河,易守难攻,定能抵挡杜家来人。
不过李正其实并不多担心,因为杀死的那几个杜家弟子,他在杜家时不曾见过,只记得有个长得还不错,但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说不定杜家人根本未将这些小角色放在眼中呢。
无论杜家有无动作,占领临堤城都是有利无弊之事——现如今官员不顶用,都是软骨头,他们或许能借此机会稳固根基,顺便煽动无知百姓,效仿前人起义,开疆拓土成为一代英雄豪杰!
远的先不提,经历先前那一仗,大家都对“江湖中人”产生了惧意。
就连老大李正都杀不死那几人,可见在武功一道上,并不是人多势众就能胜利。如果这回来的也是高手,那弟兄们……岂不是又要死人?
曾经是因为走投无路,山匪们才去做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如今可没人想死,他们刚刚做了几日的人上人,怎么舍得马上就去死。
李正眯了眯眼:“我问你们,咱们的弟兄可是怂人?!”
“并非!”
“寨里的兄弟就没有怂货!”
李正:“既如此,那便大刀阔斧地干!”
说完他看了小头领一眼。
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曾动手,是因为邹府那位老夫人——对方地位太高,处置不好便会招来祸事,不好随便动。
如今这情况,倒是等不了那么多了。
旁边的小头领马上心领神会,拿出几管迷香,递给其中一个属下。
李正吩咐:“你们几人,拿着这迷香,将邹府的老太太和今日入城之日,皆给我绑来。”
属下接过迷香:“是!”
这事他们熟,山寨里□□的女人、磋磨的男人,都是这么被迷晕绑上山的。小头领武功不高,但有一身制迷香本事,任他天王老子来了,都能迷晕带走。
————
是夜。
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带着孩子,躲在了下人房中。
明麟煜年龄小却听话,顺从母亲意思乖乖睡觉,没有任何异议。这节骨眼上,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祖孙两没有睡意,却也不好点亮灯盏,只能小声说着话。
邹宅主屋无人住,客院倒是住的满。
潜入邹府的一共有十人,都是经李正训练过的人,会些轻功,轻而易举便翻入了邹府的院落内。邹府的护卫倒班值夜,万分戒备地提刀踱步,时刻警惕任何风吹草动。
忽然,有护卫察觉有人潜入,立时大喊一声:“贼人来闯!保护好老夫人和小姐!!”
话音方落,邹府便乱成了一团。
主屋虽然无人,但是样子要做全,免得引起贼人怀疑,因此主院中护卫不少。而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待的院落,有依风和赛雪暗中守护,可以说是绝对安全。
在这样的境况下,夜袭主院的贼人根本得不了手。
匪贼从前作奸犯科时顺利惯了,第一次遇到棘手之人,顿时又急又气。
夜色中双方战作了一团。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哨响,高亢短促。
匪贼皆一凛,其中一人恨恨甩下句:“呸!恁娘的鬼东西,垂死挣扎罢了,早晚端了你们!”
说完便和其余人一同撤离邹府。
见对方逃离,护卫没有再追,转身去下人房间告知主子。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这才带着明麟煜现身主院。
邹老夫人问:“都无事吧?”
护卫禀告:“只有人受了伤。”
邹老夫人:“尔等忠心护主,此事过后返回尚京,重重有赏。”
“谢老夫人!”
就在此时,有一家仆急匆匆跑来,大喊了一声:“老夫人!小姐!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邹老夫人:“何事急急忙忙?”
那家仆抖着手指向客院的方向,面容焦急:“……宿在客院的那位方公子,被、被迷昏掳走了!”
明新露惊骇:“你说什么?!”
“似乎是迷香!”家仆解释,“有两名护卫也被迷昏了,但只有方公子不见了!”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是闻行道没控制住内劲,一拳砸穿了坚实的院墙。灰尘飞扬间,众人皆看到这位平日波澜不惊的闻大侠,双眼仿佛淬了毒般狠厉,寒凉至极。
在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之下,夜幕寂寥沉静得有些骇人。
下一瞬,闻行道消失在了原地。
陈安等人好似姗姗来迟,对邹老夫人和明新露抱拳,而后也闪身追了上去.
府衙内——
李正又在训斥下人:“废物!都是废物!一趟竟迷住一个人,简直是白做了一年的山匪!”
那人质是被迷得昏昏沉沉,绑了双手带来的,此时闭眼正做靠在椅子上。
骂完人,李正看了眼被迷魂的方柳,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回过神来,他又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觉得这人好生眼熟?
李正方要凑近好生看看,便有一手下边跑边惊呼道:“老大不好!县衙外头有人打进来了,弟兄们守、守不住啊!”
“守不住?”李正也顾不上纠正手下称呼,语气严肃道,“来了多少人?”
邹府一共只十几个护卫,加上家仆也不过二十来人,没理由挡不住。
手下哭丧着脸:“一、一人!”
李正:“……”
“人质押到房间中好好看守,其余人跟我冲!”
“是!”.
闻行道祭出了纵夕刀,眼眸冰寒,下手毫不留情。
其实他和方柳有许多相似之处,就连杀人的手段都一样,武器轻易不会出鞘,出鞘必见血光,且从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
若能一击毙命,绝不等第二息。
闻家的纵夕刀法,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武功,敌人是千军万马,绝无情面可留。此刀一出,其势壮烈豪迈,如见大漠孤烟下万马奔腾,振刀之声如雷呼啸。
与他对战之人,往往都未曾看清他出招,便已经身首分离,鲜血四溅。死者中,独有一人,被他砍头后还刀了双眼,那是今日城门前议论方柳之人。
闻行道似乎杀红了眼,又似乎很冷静。
匪徒皆被吓破了胆,只抵抗了片刻便转身逃窜。只是他们四散奔逃的动作,远比不上刀快。
不过转瞬,守在府衙的匪徒便被屠了一半。
这下,不必李正前往,闻行道便已经与他半路相逢。
满地的头颅,即使是奸淫掳掠作恶多端的山匪见了,也只觉得悚然。他们顶多算是恶人,眼前这人,分明是地府中爬上来的修罗!
其他人内力不够深厚,只知晓害怕,不明白闻行道厉害到了何等境界。李正只一个照面,便头皮发麻,脑中只剩两个字——快逃!
他下意识将身旁的属下和小头领推了出去,以挡住那罗刹狠人,又匆忙朝对方打出一掌,而后转身便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对方刀法奇绝轻功卓越,只怕不消片刻,自己就要成他刀下亡魂。
忽然,李正灵光一现:这人之所以杀来,不就是因为他们绑了个人么,只要控制住那个人……
这么想着,李正匆忙调转方向,朝关押人质的房间跑去。
好容易躲开那凶煞之人,行至屋前,李正刚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况,月下一道冷光闪过,他的脑袋也落了地。
死之前,他昏昏沉沉地想到:……是剑光。
跟随而来的闻行道浑身气势顿收。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屋内。
屋里,幽暗烛火微微晃动,墙壁上映着屋内人的光影。
那人就连影子都独有风姿。
——本该昏迷的方柳不仅分外清醒,甚至分外悠然,借烛光把玩匪贼抢来的瓷器。
若果不是剑光闪过,无人会信他前一瞬方才出过剑。
而那两名迷魂绑架他的贼人,皆被堵住嘴、砍去双手,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他们手上的断面平滑,可见下手之人功力极强,快狠准,喷射出的鲜血染红了墙壁。因着他们痛呼翻滚的动作,血液淌了一地,铁锈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整个房间唯一干净的地方,便是方柳闲坐的桌椅。
见闻行道到来,方柳放下瓷器,剪了剪烛心,屋内稍稍明亮了些。
方柳抬眸,淡声招呼道:“闻大侠。”
灯下看美人。
美人轻声语。
闻行道倏然想到,方柳姿容绝世而武功更佳,怎会着了如此肤浅的道;也想到,方柳若果真出事,陈安、赛雪等人早该心急如焚。
可事实上,急得气血上涌、毫无辨别能力分明是他。
也只有他。
方柳事前定对他的属下有所吩咐,但却未曾告知自己。
闻行道:“方庄主。”
方柳:“闻大侠为何如此匆忙。”
闻行道:“方庄主失踪,闻某心急。”
“急什么。”方柳眉眼上挑,“方某不是说了,若对方偷袭,就随机应变。”
聪明人交谈,从来心知肚明,但仍明知故问。
闻行道不语。
“闻大侠真以为,方某会被这等雕虫小技迷惑?”
闻行道定定凝视方柳。
自己既然杀进府衙,便已说明他在极度心焦之下,确实信了这堪称荒诞的可能。
“让我猜猜,莫非闻大侠屠了府衙中的贼人。”方柳轻笑,“那这临堤城满城的百姓,都该要感念闻大侠之侠义了。”
方柳语气笃定,似乎已经亲眼看见满府衙的尸首。
闻行道这才开口。
“方庄主神机妙算。”
方柳不置可否:“怎么个神机妙算法?”
“将错就错,假装上钩,引我清剿匪贼。”
“这便当得神机妙算了?”方柳轻笑一声,“我又如何能肯定,闻大侠是否会按我计划行事。”
“方庄主当然能肯定。因为闻某会来。”
闻行道说。
“且已至。”
除此之外,贼人亦杀尽。
至于原因是何,似乎不必多说。
“是么。”方柳却偏要问,“那敢问闻大侠,你觉得是为何呢?”
他的声音轻灵悦耳,尾调上扬,末字的语气亲昵得仿佛在耳旁呢喃。
极轻,却又极撩人。
为何?
闻行道借着昏黄烛火,仔细分辨方柳眉眼中的淡然和从容。
眼前人,武功盖世颖悟绝伦,无论何事皆能算到。自两人相遇以来,未曾有一件事脱离他的掌握。
那么……为何?
或许李正匪贼一事,甚至喊他帮忙护送车马一事,都只是为了让他承认——承认这个“为何”之后的隐秘心思。
闻行道忆起许久以前,方柳曾玩笑说,他平生最喜好看厌恶他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他的脚边。
认了,便是臣服。
昏黄烛火下,两人寂然相望。一个眸淡如水,一个心绪翻涌。
闻行道收了刀。
却原来早已输得彻底。所谓情之一字,越忍耐,越抵抗,越是暮想朝思不得安宁。
“方庄主,如果你想确定的是此事,我承认便是。只要日后别再做此试探。”
他抬脚,跨过尸首,踩着一地斑驳血迹,稳步走向方柳。粘稠的血沾在他的鞋底,随他的步伐,将屋内唯一干净的地面也染上血红的污迹。
待到行至方柳面前,闻行道单膝跪下。
他单手将纵夕刀举起,刀柄置于方柳面前,仰视他面容。
以刀为喻。
赴汤蹈火,甘为差遣。
“闻某承受不起。”
第055章 精兵
房间内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闻行道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良久, 方柳终于有了动作。他轻笑一声,这才抬起手来,触碰纵夕刀剑柄, 凝眸看向其上被摩挲圆润的纹路。
沧桑, 厚重。
可以想见, 这柄刀曾在几位大将军手中流转,随他们纵横沙场,砍多无数敌国将领、宵小之徒的头颅。
这是属于闻家的荣光和忠耿。
是无上赤诚。
闻行道心甘情愿, 将之献给方柳。
方柳纤长手指点了点剑柄。
“承受不起?”
“是。”
“那便做我的刀。”方柳道,“当然,不会耽误闻大侠复仇。”
————
临堤城府衙内的匪贼几乎被杀了个精光。
整个衙门内的活口, 唯余下几个在牢房中看守县令的小喽啰。因为前几日贼人闯进府衙, 将师爷、捕快都砍了,只留下县令当人质, 并专门派人看守。
如今山匪已剿,匆匆赶来的陈安等人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方柳和闻行道两人一前一后, 回到了邹府。
闻行道衣衫上染了血, 但他穿的是黑衣,其实是看不出的。方柳却始终与他隔了几步的距离, 不曾靠近,淡漠而疏远。
直到踏入邹府,闻行道才意识到,他未靠近自己是因这一身血污。
闻行道说:“方庄主杀人不见血?”
“怎么不见?”方柳轻描淡写道,“杀得又并非假人。”
闻行道沉默。
方柳见状,轻呵一声:“若是自己杀的, 自然不介意。”
言下之意,别人身上的血迹会介意, 说不定还会嫌弃。
虽然夜已深,邹老夫人和四公主却仍旧等在堂屋,护卫也拿刀严阵以待。现下这情况,若匪贼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们便一日难安寝。
此时见到方柳归来,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邹老夫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无事,仍旧询问道:“方公子如何了,可有受伤?”
“谢老夫人关心。”方柳道,“我无事,山匪之事也已经解决。”
闻言,邹老夫人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解决了便好,解决了便好!”
明新露也欣喜,仍不忘问说:“那府衙内的匪贼呢?现下如何了?”
方柳回:“闻大侠出手,已尽数杀尽。”
明新露:“县衙内的官差可还在?”
方柳:“唯县令活着。”
至少还有个活人,明新露松了口气:“那县令如今在何处?”
“牢狱,尚在昏迷。”方柳道,“陈安他们处理完匪贼尸体后,会将人带过来。”
至此,明新露才看了看方柳身后,疑惑道:“……闻公子这是去何处了?”
方柳不必回首,亦能知晓闻行道何时没了身影,淡声道:“沐浴换衣去了。”
沐浴换衣?想到方公子说闻行道清剿了匪徒,县衙如今全是尸体,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顿时明白缘何事要更衣——定是衣衫上沾了血迹,因此要去清洗。
邹老夫人心道:这位闻公子是不是顾忌她和露儿,不想将血气带到此处?
果真是个良善人。
邹老夫人:“无事就好。”
明新露真诚地感激他们一直以来的帮扶:“这次的事又辛苦二位了,若我还能作为公主回去尚京,定要想办法为您们争来奖赏!”
方柳:“定是可以。”
明新露疑惑:“什么可以?”
方柳:“作为公主回尚阳城。”
明新露先是一怔,而后笑了。
他如此肯定,仿佛是许下了承诺一般,令人无端心安,也令人无端信任。
明新露便又问:“既如此,那么我们来谈一谈奖赏之事,方公子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金银财权皆可。”
“不必。因为方某——”方柳淡声道,“金银财权皆有。”
若说他现在还缺什么,那便是将才与兵力。他需要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忠心耿耿的精兵良将。
军队与门派弟子不同,打仗与比武也不同,所谓武林高手多是独行。单枪匹马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对抗一国之力,但若是将其好生训练,却又比同人数的士兵更强。
不过现在,他已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刚刚思及此,方柳耳尖一动,随即抬眸看向门外。闻行道换了一身赶紧崭新的黑衣,正站在门外阴影处,凝眸看过来。
两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方柳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与明新露交谈。
他这般平淡,让闻行道恍惚了一瞬,以为之前发生的事不过妄想。可方柳分明说过,说让自己成为他的刀。
邹老夫人瞧见闻行道,让人领他入座。
不知为什么,她越看闻行道越觉得有些莫名眼熟。尤其今夜,闻行道身上杀伐之气外泄,更让她多了份莫名的熟悉感。
邹老夫人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老身立刻派人寄信出去,派官员来安抚百姓。临堤城县令我曾见过,是个无用但还算和善的人,遭此一劫,想必要缓上许久了。”
“既然老夫人有定夺,方某便先离开了。”方柳道,“待陈安处理了匪贼的尸首,之后该如何处理,交给官府了。”
“应该的。”邹老夫人道,“本就是官府的责任,不能总让你们出力。”
方柳和闻行道离开后,明新露问:“祖母,我的事……”
“放心。”邹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等我给你祖父寄了信,让他派人过来迎你,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回尚京。”
“这样不好,我现下仍是被通缉之人。”明新露担忧,“祖母若是与我一道,万一受到连累便不好了。”
邹老夫人年纪大了,万一被逼得需要奔逃,绝受不了东奔西走的颠簸。
她不能冒这个险。
可出了这种事,若真让邹老夫人继续一个人待在临堤城,她同样有所担心。最好的办法是,待外祖父派人过来之后,她和外祖母分开前往尚京。
邹老夫人叹息:“我将情况写明了,你祖父自有定夺。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说。”
明新露:“好。”
————
客院内。
方柳走进自己的客房内,却没关上屋门。
于满室寂静中,他坐下赏月,似乎是在等候谁。
约摸一盏茶后,屋内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猜到门未关是为自己而留,故而没有敲门,直接站在了方柳身后。
方柳开口:“闻大侠。”
闻行道:“什么?”
方柳:“自己倒茶。”
闻行道听话地为自己倒了茶。
“有什么想知道的。”方柳说,“尽管问。”
闻行道凝视方柳:“方庄主想让我做何事?”
“许多。”方柳轻轻歪了歪头,眉眼审视地打量闻行道一番,“不过首先,有几件事需要闻大侠的肯定。”
闻行道:“是什么?”
“呵。”方柳笑了,“闻大侠只会问‘什么’、‘何事’?”
闻行道面无表情:“了解方庄主的需求而已。”
方柳不置可否,转而继续观月,望着天际残缺的黄月,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国都退至尚阳城这三年,稳固军心、抵御外敌一事,是否与闻大侠有关?”
比起以往的漠然和顾而言他,这一次,闻行道没有任何犹豫——
“是。”
猜中了这事,方柳也不见喜悦,继续平静说道:“看来闻家军落在了闻大侠手中。”
“方庄主无所不晓。”闻行道说,“闻某手中的确有三万精兵。”
方柳颔首。
三万精兵,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运用得当……
先前,方柳约见黄鸽时,曾托对方调查闻行道。黄鸽费了些功夫,调动飞鸽盟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挖出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
他根据那些细碎的、隐秘的线索,推测出闻行道手中有朝廷底牌——譬如兵力。
闻家世代都是护国良将,手握兵权,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在军中的威信早已无法撼动。
传说闻父手上拥有一支只听从闻家将领的精兵,个个威武忠心以一敌十。皇帝一方面寄希望于闻家抵抗外敌,一方面又忌惮闻家势力,待到精兵的传闻一出,立刻警惕起来,最后不顾天下局势,和朝中佞幸设计将闻家人杀尽。
其实闻家人最是忠诚,哪有什么精兵?
闻家人死后,手下大军群龙无主,又被朝廷故意断了粮草补给,几十万人未曾战死沙场,险些被自己人害死。军中死伤无数后,副将军好容易力挽狂澜挽回了战局,却又被朝廷派来的人截了功劳,并在他返程时下令追杀。
副将军本就是闻父的心腹,经历过这一遭后,对朝廷失了信心。后来九死一生历经万难,他寻到了方十几岁的闻行道,暗地里投诚于他。
闻行道是天生的将才,两人里应外合之下,皇帝害怕的“精兵”横空出世,成了现实。
可以说,精兵是完全由闻行道操练出来的,他们不是听命于什么闻家,而是听命于闻行道。
此前调查承安寺时,方柳口中所言的“朝廷人脉”,其实指的便是闻行道手中的精兵。闻行道虽身在江湖,却能插手戍边军之事,将边关悄然拢在手中。
刚谈到精兵,方柳却忽然换了个话题:“闻大侠觉得匪贼如何?”
想到迷香一事,尽管方柳被掳走一事是假,闻行道仍皱起了峰眉。
“可恨。”
“天下如何?”
“动乱。”
“那么闻大侠的复仇,终点在何处。”
闻行道缄默少顷:“没有终点。”
“因为你未曾考虑过终点。”方柳缓缓道,“你即将打破秩序,却不在意那之后的事。”
闻行道并不否认:“方庄主料事如神。”
“我却不同。”
方柳声音极轻,自若而令人心安。
“我不仅要打破它,还要重建它。”
第056章 杜影齐
闻行道久久未曾回神。
他凝视方柳侧脸, 方柳的眼总是云淡风轻,可闻行道却从他潋滟的双眸中看到了果决与大义。
有时闻行道会觉得方柳非此世间人。
他该是虚妄美妙的幻象,来自天上的烟云也好, 来自山林的晨雾也罢, 总不似是来自人间……万物在他眼底都不值一提。
“我该做什么?”
闻行道又一次问。
似乎是被闻行道屡次主动揽事的行为逗乐, 方柳唇角上扬:“闻大侠觉得摇风县如何?”
闻行道回答:“民风淳朴,百姓安居。”
方柳又问:“那是谁的功劳?”
这个问题不必思考,闻行道斩钉截铁:“萧然山庄。”
若没有萧然山庄的庇护, 在如今这世道,像摇风县一样小而偏僻的县城,不可能如现下一般富庶安宁。因为战争主要在北境, 南方受到的波及小些, 因此哪怕大周与外邦打起来,萧然山庄也能平复管辖范围内的动乱, 让摇风县在乱世中也和世外桃源无异。
“可萧然山庄势力再大,也只能庇护这一处的安宁。”方柳侧眸看向闻行道, “因此, 明年的武林大会,闻大侠何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闻行道:“如你所愿。”
方柳:“不问原因?”
“既然闻某的终点是打破秩序, 方庄主是重建秩序。”闻行道神色平静,“那么你我之愿景,实则殊途同归,过程但由操控。”
方柳微敛双眸:“合作愉快。”
闻行道:“合作愉快。”
————
次日,临堤城县令做客邹府。
临堤城的县令姓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留有两撇胡子,身材富态。大概是这几日被囚、被磋磨的记忆太过痛苦, 他面色憔悴,眼下青黑一片,眼底满是愁苦和惧意。
邹老夫人道:“胡县令受苦了。”
胡县令摇首苦笑:“那匪贼凶悍万分,将我衙门里的师爷、捕快都……哎,幸而城里的百姓无事。”
邹老夫人与他闲聊片刻,安慰了他几句,便让他趁早去处置府衙内的事宜。乱了这几天,整个临堤城极其附近的村镇都受了不少影响,百姓少挣一日的铜板,可能就要走投无路。
将胡县令送走,明新露这才露面,因为她的通缉令也张贴到了临堤城,此时没有易容,不好见外人。
明新露评价道:“这胡县令看起来是个挑不起事的。”
邹老夫人:“总比贪官恶徒好。”
“选官自然要选好的。”明新露并不认同,“祖母怎么还要向下比呢?”
邹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们讨论的人匆匆跑了回来。胡县令看到明新露的脸,来不及惊讶,只顾得上高呼一声:“救命!救命!”
邹府的护卫顿时戒备起来。
只见胡县令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了三名武功极高之人。
之所以说武功极高,是因为在场众人只来得及捕捉到三人身影,莫说他们面容,就连他们动作都没看清,胡县令就已经被打到在地,摔得极狠。
邹老夫人骇了一跳,明新露连忙挡在她身前。
护卫护在两人身前,拔出腰间佩刀,严阵以待。
胡县令刚从匪徒窝里被解救出来,现在又被人擒住,吓得哆哆嗦嗦、满头大汗,除了“救命”什么都不会喊。三人中的为首者并未出手,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将胡县令架了起来。
为首者戴着遮了半脸的面具,上半张脸只能看到冰寒阴沉的眸。他气势迫人,身形看起来倒是龙章凤姿,却给人诡异、不适的压迫感。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却还是第一次遇到邪诡之气溢于表面的人。
明新露心道:莫非是江湖传闻中的魔教弟子?
可若是仔细分辨,却又不太像,阴邪得不够彻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胡县令被抓走,邹老夫人问道:“阁下是何人?”
为首者开口:“与你无关。”
邹老夫人蹙眉:“你既然打到了老身府上,总该有个原因。”
为首者道:“寻人。”
“寻得人是胡县令?”邹老夫人道,“尔等挟持绑架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为首者丝毫没有被她所言而威胁,语气变得不耐,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不悦:“都说了,与你无关。”说罢,看向身边的两人,冷声吩咐,“带走!”
那两人领命,架着胡县令就要往外走去。
胡县令顿时吓得胡乱喊道:“好汉饶命!大侠饶命!”
为首者:“让他闭嘴。”
架着胡县令的人便往他嘴中塞了麻布,对方登时只能发出呜咽之声了。
邹老夫人权衡了一下利弊,望进胡县令恳求的眼神后,仍是忍不住开口阻拦:“住手!”
他们邹家人,在朝为官思天下百姓,胡县令也是天下百姓。若是看他在自己眼前被人带走,然后出了事,自己日后定要后悔。
为首者竟果真停了脚步,他背对邹老夫人歪了歪头,骨骼发出脆响。
跟随他的两人见状,面上皆惊异,对视一眼后,他们竟像预料到什么一般迅速朝后退了两步。
为首者仍旧背对众人,身上气势却徒增,浑厚却斑驳的内力骤然覆盖四周。他回身,眼睛中泛起点点猩红,抬手一掌打向朝向邹老夫人的方向。
这一掌,便是普通人也能感到空气中内力震动,如浪涌席卷而来!
挡在前面的护卫皆被排开,在掌风打到祖孙两之前,忽然眼前有翩跹白衣闪过,一道凌厉剑气劈开了掌风,轻而易举化解了危机。
是方柳亲自动手。
他身侧的闻行道还未来得及出招。
陈安等人见自家小庄主出手,立时现身守在他的周围。几名属下看清了为首者刚才打出的掌风,自然有所联想,看向蒙面者的眼神皆十分警惕。
方柳收剑入鞘,淡薄的双眼看向眼前人。
“杜家主不请自来,何不摘下面具说话。”
世上能被成为杜家主、还有一手好掌法的,唯有岭西杜家的家主。而现如今杜家之家主,便是时年二十八岁的杜影齐。
虽然江湖传闻言道杜影齐前几年走火入魔,险些失了性命,时至今日入魔迹象也不见好转,但是他的掌法之绝妙毋庸置疑。武林人向来强者为尊,只要他大部分的时候清醒,便能坐稳家主的位置。
自初识方柳以来,闻行道便时常思考杜影齐与方柳的真实关系。
最初只是探究,后来逐渐演变为了敌视。
如今,这份想象中的敌视化为了现实。
不知何时,闻行道刀已出鞘。
而他们对面,戴面具之人明显愣住了,周身内力全收。他望向方柳的防线,怔然片刻之后,竟果真缓缓伸手摘下了面上的半张面具。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他眉眼疏朗鼻若悬胆,左脸至鼻梁处却赫然横有一道刀疤,为那张脸增加了几分阴郁。不,不对,阴郁的是他本人的气质,与刀疤关系不大。
当他看向方柳时,就连脸上的疤痕都柔和了。
这人便是杜影齐。
杜影齐痴痴凝视方柳,双眼一眨不眨,似是害怕对方是转眼即逝的梦境。良久,他喉头动了动,这才缓缓开口,呢喃道:“阿柳,你变了。”
……“阿柳”?
一旁的闻行道目似寒冰。
方柳眼底古井无波:“杜影齐,你与从前一样。令人作呕。”
不过眨眼之间,事态变成现在这样,邹老夫人和明新露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明新露问:“这位……竟是方公子相识之人?”
方柳:“不熟。”
杜影齐不语。
他顾得上看方柳,哪里还有心思反驳对方说的话。
随杜影齐来的两名属下低声唤了句:“家主……”
杜影齐回过神,冷眼看向他们,两名属下顿时噤声,他们手中的胡县令却仍在呜呜咽咽。
杜影齐重新看向方柳,他指着被堵住的胡县令,问道:“阿柳,这是你认识的人?”
方柳未理会他,而是看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老夫人,四公主,此地嘈杂,二位可先离开,避免被误伤。”
邹老夫人:“那胡县令……”
方柳唤:“陈安。”
陈安抱拳:“是!”
说完不等方柳吩咐,便走到胡县令面前,将对方拎了起来。押着胡县令的人观察杜影齐神情,见他没有异议,便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安将胡县令带去后院。
邹老夫人和明新露便也离开。
离开前,明新露不安回首,担忧地看向方柳,可直到她眼中没了众人身影,方柳也未曾回头看她。明新露压下心中失落,搀扶邹老夫人回到了主院屋中。
院中人少了一半,杜影齐始终盯着方柳,却不敢上前,只问道:“阿柳怎么会在此地?”
方柳漠然:“与你无关。”
正是杜影齐方才与邹老夫人说的话。
杜影齐不仅不怒,反而因为方柳与他对面交谈一事而万分愉悦,自顾自地说道:“我来此地是为了寻人的,未曾想能遇见你,今日不该穿这身衣裳的。”
方柳:“杜家主寻得人并非胡县令罢。”
“是,阿柳还如少年时一般聪颖,从前我们玩乐,阿兄便时常输给你。”杜影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情,“我要寻的人已死,故而需盘问临堤城的县令。”
听他句句唤“阿柳”,如今又自称“阿兄”,闻行道手中的纵夕刀发出铮鸣之声,足以窥见主人心境如何。
旁边的赛雪和依风也冷了一双美眸。
唯有方柳,仍旧漫不经心,没有丝毫反应。
“既然只是盘问,为何不直说?”方柳反问,“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还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这话,方柳刺伤杜影齐脸时也曾说过。
杜影齐痴看他面容,脑海中一阵恍惚。
第057章 过往
方柳初识杜影齐时, 时年十六。
正是青涩白衣少年郎,一剑回眸,名绝四方。
当时的杜影齐只二十三岁, 虽然掌法超强年轻有为, 却还不是杜家的家主。那年杜家的内部争斗严重, 他被卷入其中,中了叛徒诡计,被杀手追杀至莺州境内。
经过多日的追杀奔逃, 杜影齐早已浑身伤痕累累手筋寸断,使不出一丝内劲。
这境遇,一旦被人发现, 可以说是毫无反抗之力, 性命堪忧。为了不让被人寻到,杜影齐只要蓬头垢面扮作乞丐, 流落莺州内的官道上。
一开始还只是假扮乞丐,后来因伤势惨重、饥肠辘辘, 竟也和真乞丐没甚差别了。
方柳常救人于水火, 恰遇杜影齐在萧然山庄管辖的范围内落难,便顺手救了这走投无路之人。
那年叔父方振宇还未过世。
他得知杜影齐身份后, 没有阻止方柳与对方来往,同样仗义地出手相助,将人安置在萧然山庄内。
追杀杜影齐之人不敢在萧然山庄的地盘上有所动作,只能恨恨等来对方身体养好的消息。
于萧然山庄养伤的日子,是杜影齐此生中最好的光景。
只因能与方柳朝夕相处。
彼时的方柳年少聪颖,虽比同龄人心智成熟, 却也有鲜衣怒马的张扬。心似朗日,志如秋霜, 满怀侠肝义胆,仗剑敢指苍天。
放眼整个摇风县乃至莺州境内,就没有不倾慕他少年风姿的。
同是江湖中人,本就容易惺惺相惜,方柳对杜影齐同样赤诚相待。在武学上得到对方几次的指点之后,便真心实意唤对方一句“阿兄”,将其当做异姓兄长看待。
正所谓知音难觅。
那段时间,方柳与杜影齐无话不说,两人谈武功、谈江湖,谈时势造英雄,也谈位卑未敢忘忧国。无论方柳说出何等大逆不道之言、惊世骇俗之话,杜影齐都能理解,两人终日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了两月之久。
中间他伤势慢慢恢复,联系上了当时的杜家家主,处置了追杀他的杜家叛徒,却迟迟不曾返回岭西杜家。
方柳不解,却也没有催促。
萧然山庄还不至于招待不起一个杜影齐。
何曾想,昨日他们二人还高谈阔论策马同游,于摇风县的街巷中潇洒而过。后一日,杜影齐便将他囚了起来。
杜影齐只道一句:“阿柳,你看的太高太远了,我怕留不住你。”
然后便喂了方柳散功之药,把他困在了不见天日的阁楼中。
足足两月有余。
囚困方柳的时间,甚至比杜影齐在摇风县停留的时间还长些。
方柳无故失踪之后,叔父方振宇寻人寻得急火攻心,险些将莺州境内翻个底朝天。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下手之人会是处处护着方柳的杜影齐,只以为是萧然山庄仇家所为。可少年时方柳的剑法便已臻化境,世间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什么样的仇家,能悄无声息对他下手?
方振宇百思不得其解。
杜影齐做戏做了全套,表面上也演得心急如焚。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极少回到囚禁方柳之地,只等此事过去,成功瞒天过海后再做打算。
然而,他终究没能困住方柳。
即使被下了药、缴了剑,方柳仍寻到了挣脱的时机。他用碎铜片刺伤了杜影齐,冷笑着说:“今日之耻,他日必还。难不成是当天下人都是你杜家的?”
而后一把大火,烧了这楼阁.
此去经年,杜影齐凝望眼前的方柳,总有种不真切感。
他还以为此生只能在梦中再见。
当年若不是杜家势大,力保杜影齐,他早就该没命,死在方柳或者方振宇剑下。在方振宇的威慑下,杜影齐只好发了血誓,此生不再离开岭西杜家一步,不再窥视方柳一眼,否则杜家全族尽灭。
因着要竭力压抑自己不见方柳,杜影齐在克制与欲念中,走火入了魔。
杜影齐再度启唇:“非是梦中……”
他的阿柳。
比从前更加容貌艳绝,气韵斐然,没了少年时的稚气,眸中的粲然变为捉摸不透的闲散之意,连眉骨都显得漫不经心,一顾便教人失魂。
方柳忽视了杜影齐的喃喃自语,只饶有兴致地看向对方入魔的双眼。
闻行道冷声说:“既然杜家主寻的人死了,就该离开此地。”
闻言,杜影齐这才将目光转向方柳以外的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闻行道,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对方,不知他武功几何。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火烧般的妒意。
杜影齐早就明白,方柳身边定然会有无数人,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欲跟随于他。因为他的容貌之盛、天赋卓绝,乃至心之所向,皆是世间仅有。
当年走投无路身陷绝境,是方柳朝他伸出了手。
他是那年灼灼烈日之下,救了自己性命的甘泉。干净剔透,将自己满身污垢沉疴皆褪尽。
阿柳是我的命。杜影齐想。
可他不会只属于我。
思绪翻涌之间,杜影齐眼瞳泛红,体中的内力也逐渐失控,眼看便要再度入魔。
闻行道抬眼,竖起手中刀。
——走火入魔滥杀无辜,不错,正是个杀人的好借口。
“杜影齐。”
方柳淡淡出声。
方一听到他的声音,杜影齐便立时回神,眼中红意缓缓褪去。他竟又起了几年前的心思。
方柳侧眸看了闻行道一眼。
闻行道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收起了手中的纵夕刀。
方柳重新看向杜影齐,懒得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说:“为何捉胡县令?据我所知,你们杜家弟子是匪贼所杀。”
杜影齐:“是,如今匪贼已灭。”
“所以呢?匪贼已灭,即便杜家主欲鞭尸,却也并非是捉胡县令的理由。”方柳说,“你只是想泄愤。”
以方柳对杜影齐的了解,他不是为每一个弟子出头的人,匪贼杀害的杜家弟子身份一定有些特殊,否则他不会亲自带人来。
杜影齐先是缄默良久,这才如实回答:“弟子中有一人,像你。”
像他?
简单两个字,令人浮想联翩。
方柳并未露出其他神色,杜影齐此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讶异。
见方柳似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影齐按捺不住上前,想要靠近他。然而只走了两步,他便在方柳的目光下停住脚步。
杜影齐伸手抚过自己脸上的疤痕,语气认真道:“‘像’为旁人所言。将那人寻来,不过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罢了。阿兄心里,无人能抵你分毫。”
方柳漠然敛眸。
“既然是赝品,就应该消失的无影无踪。”杜影齐语气轻缓如劝哄,继续解释道,“阿兄这次来,是为了将人清理干净。”
最近,杜影齐心魔压抑不住,频频想起在莺州的日子,想起住在他心尖上的人。杜家的叔伯察觉到这一点,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专门派人去寻和方柳相似之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准备将其当众处理,给那几个叔伯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少操些闲心。没想到赝品与随行的弟子还未回杜家,便被李正带人刺杀了,唯余两名武功不错的逃了回来。
那个所谓的相似之人也死在了外面。
但还不够。
杜家人都知道,杜影齐的长辈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去寻了个莺州方柳的赝品来,这几日交谈也在说“那假方柳被临堤城周围的土匪杀死了”。为了避免阿柳与那种人相提并论,杜影齐决定亲自来一趟,将叛徒李正与一众匪徒惩治,再将赝品挫骨扬灰。
但是他来到此地之后,发现赝品尸首无存,匪徒也已被杀尽。心魔愈演愈烈,他满心郁火难消,便想拷问临堤城知县一番,看看是谁抢了他杜家的风头。
未曾想到,竟能再见方柳。
或许是天意如此。
知晓了大抵情况,方柳完全失了兴趣,他转身往客院走去,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一句:“离我远些。”
杜影齐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指尖微动,轻喃道:“临堤城……仍属于岭西境内。”
属于岭西境内,便不必遵循当年立下的血誓。
杜家的另外两名弟子站在一旁,小声询问:“家主……如今有何打算?”
杜影齐那泛红的双眸淡淡扫他一眼。
“在临堤城稍作休憩。”
“是!”.
客院内。
闻行道跟随方柳一起进了屋中。
陈安等人候在外面。
方柳悠然坐下,自顾自从桌旁的架子上挑了一册话本来看,见闻行道腰杆挺直长刀出鞘,边翻书页边打趣说:“怎么,这里是有敌人不成,闻大侠的刀竟收不回去?”
闻行道定定看他少顷,终是忍不住问说:“方庄主与杜影齐曾为旧识?”
方柳:“差不多。”
闻行道皱眉:“杜影齐做过何事?”
“做了何事?”方柳又翻了一页书册,轻描淡写道,“装作知音相交,却转而将我囚困之类。”
此话一出,屋内温度骤凝。
闻行道提起了未入鞘的纵夕刀,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方柳放下手中书页,淡声道:“做什么去。”
闻行道寒了一双眸:“杀了他。”
“杀了他?”方柳眉目清冽,“我若想杀他,何尝需旁人出手。”
闻行道不言。
方柳:“坐下。”
闻行道不动。
方柳重复:“坐下。”
这回说话的声音比方才轻些,却更不容置喙。
少顷僵持之后,闻行道终是坐回了椅子上。
方柳又道:“收刀。”
闻行道依言收刀。
方柳这才满意,继续翻看手中的话本,若无其事道——
“原先是遵循协商结果,怠于纠结往事;如今么……留他或许还有用处。”
第058章 离开
听他说留杜影齐有用处, 闻行道眯起双眸。
“卑劣之徒,能有何用处。”
“闻大侠何必如此动怒。”方柳打趣他,“与其浪费功夫讲这些事情, 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蓄养精神, 我们也好启程。”
闻行道问:“启程去往何处?”
方柳心中早有决定, 却故作思索:“原想将闻大侠诓骗至莺州境内,如今时事有变,倒的确需要好好想想了。”
所谓将闻行道诓到莺州, 指的便是诱他承认自己心思,将底牌托出,两人开诚布公, 正式结成同盟。
不曾想未到莺州, 这事便已做成。
闻行道猜测:“无论中间过程如何,方庄主最终定会送明新露返回尚京。”
以他对方柳的了解, 对方看似毫无立场,可做的却总是大义之事。明新露遭难至此, 皇室混乱不堪, 方柳不会坐视不管。
“闻大侠猜得不错。”方柳道,“但我这里没有奖赏。”
“无需奖赏。”
说完, 两人便没了交流。
他们二人无言静坐,闻行道不知在等什么,几炷香的时间过去,屋中唯有方柳翻书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闻行道站起身:“闻某先行离去,方庄主早些休息。”
方柳未看他, 腾出一只手来摆了摆,示意再会。
闻行道:“明早见。”
说完, 却伫立原地,久未离开。
直到方柳察觉异样,抬起头来说了句:“明早见。”
闻行道这才朝他颔首,离开房间。
屋内冷清寂寥。
方柳将话本翻看到最后一页,而后撑着侧脸,懒懒散散回忆起些过往之事。
当初栽了跟头,是因为轻信。
被困于高阁、内力全失的那段时日,他并没有歇斯底里之类的情绪,除却最初的失望与不解,便只剩下极度的冷静。
囚困他的地方并不在莺州境内,而是在岭西的边缘,楼阁是杜影齐的私产,没有其他人知晓。两个多月里,常进出阁楼唯有一名婢子,只在送吃食的时候才会出现。
脚腕被铁链扣住,行动范围有限,只能透过窗去看繁茂的树木与远处的青山。无趣的日子中,他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反省。
反省他素来以诚待人,将杜影齐引为兄长、引为知交,为何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杜影齐要模糊方振宇的视线,除了第一日,大部分时间仍在莺州假装“寻人”,每隔几日才会来此地一趟。如今记得最清楚的,是杜影齐偶尔过来时,定会坐在床边胡言乱语一番,诉说自己深藏的那些龌龊心思。
“都怪阿柳。”
“若不是阿柳过于招人,总是惹得无数狂蜂浪蝶,阿兄不会如此疑神疑鬼。”
“阿柳再忍忍,等世人皆忘了天下第一剑,我便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塞外风光、蜀地山水,春夏时节顺江河入海,处处都有波澜壮阔的景致。”
“外面方振宇寻你寻疯了,看来一年半载没办法带你出去了。”
“脚链不舒服么?可若是锁住手腕,你吃饭时会不便利。”
“阿柳,别生我气。”
“阿柳,你再看看我。”
杜影齐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声又一声温柔而无可奈何的——
“阿柳,都怪你。”
怪他?
果真是无能之人,总寻他人之错。
……
回忆竟也无比聒噪。
停止思索,方柳将书合上放归书架,喊了依风准备热水。
不如沐浴一番,涤除玄览。
来日还有正事要忙.
另一边,杜影齐在临堤城寻了地方落脚。
跟随他而来的两名属下不敢有异议,得知他要住下,便忙前忙后为他收拾客栈的房间。
自从杜影齐走火入魔,晚上便需要燃香才能入眠,床榻之类也需要熏香才行。哪怕是宿在荒郊野外,也要笼罩在香的气息中,否则无法安眠。
一为安神,二为静心。
赠香的高僧也是压制杜影齐心魔之人。
当年他被告知此生不能再见方柳,疯魔后误伤无数杜家弟子,是杜家叔伯联手才将其制服。杜父忙请来得道高僧,接连念了数十日的静心咒,这才唤醒杜影齐心智。
然而,杜影齐坐在香气缭绕的房间中,心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方柳占据了他的所思所想。
经年重逢,他们之间竟已如此疏远,连君子之交淡如水都谈不上。看向杜影齐的眼中,再没有了原来的微光与坦诚,如视陌路之人,疏离漠然。
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
遥想当年他与方柳决裂之时,方柳虽也平静,却仍还有旁的情绪——譬如识人不清的失望。
囚困方柳之初,杜影齐心绪万分激动。
他终于将心上之人囚困,再不必担心对方飞得太高,自己追寻不到;也不必时时嫉恨那些追随他的男女,压抑不断累积的妒意,摆出一副知交的做派。
可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发展却并非他所预料。方柳态度寻常,没有愤恨指责,也没有恳求自己放他回去。
杜影齐险些以为他已接受此事,开始畅想余生。
可方柳不愧是武学奇才,他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习惯了散功药的效用,不声不响打通经脉,内力反而再度深厚了一筹,刺伤杜影齐后折回莺州。
杜影齐意图追赶,却敌不过、也拦不住。
之后,他再不曾见过方柳。
这回再遇,让他如何保持心静。
静心香的烟雾在屋内弥漫,杜影齐的心却越跳越快,万分鼓噪。恍惚间,他似乎生了幻觉,眼前浮现方柳的身影。
他隔着迷雾,看清对方眼眸、唇珠,与锁了铁链的冷白脚踝。
杜影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此地乃临堤城,若是自己悄声去邹府看看阿柳,想来算不上违背血誓罢?
才一有了这种念头,他便狠狠闭上眼,重重喘息压抑自己。
不能去。
否则连重逢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想到这里,杜影齐深吸了一口气:能与他在同一城池,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奢望。
————
翌日。
经历过昨夜之事,邹老夫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在杜影齐离去后,她便遣府上护卫跟踪对方,明确对方去向。虽说是跟踪,但是双方武功差距悬殊,对方绝对会发现。
邹老夫人却不担心。
因为以她的阅历,一眼便看出只要有方柳在,杜影齐就不会有伤人之心。
果不其然,杜影齐发现了邹府护卫的跟踪,却没有加以理会。只看了对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抬脚阔步走进客栈中。
护卫便也向邹老夫人和明新露禀告了杜影齐去留。
短短几日内胡县令两度受惊,几乎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
在邹老夫人的劝慰之下,他仍旧惊魂未定,来到客院感谢出手相助的方柳。
胡县令抱拳道:“方公子实乃少年英雄,不仅剿灭了贼寇救了满城的百姓,还对我施以援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面对方柳时姿态放得很低,不敢自称“本官”。
方柳道:“胡县令客气了,剿灭贼人并非方某人的功劳。”
“是矣,还要感谢闻公子仗义相助。”胡县令先是点头,然后忽而吹胡子一乐,“方公子请看,说曹操,曹操便到,闻公子这不就来了?”
方柳朝客院院门口看去,果然看见闻行道穿了一身灰衣,傲然站在阴影下。
触及方柳视线后,闻行道便大步走了过来。
胡县令道:“下人说主院那边备好了早膳,邹老夫人正在等候,我等正好一同前去。方公子,请!闻公子,请!”
方柳:“胡县令,请。”
闻行道:“胡县令,请。”
三人寒暄一阵,一同朝主院走去。
路上,胡县令频频看向方柳,语气迟疑道:“我听邹老夫人说,昨日挟持我的那名江湖人士……似是在临堤城住下了?”
这里说的江湖人士,便是指杜影齐。
“是么。”方柳不甚在意,“对方到时好兴致。”
胡县令:“这……我斗胆问一句,方公子与那人……”
“胡县令。”闻行道眼底寒光乍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沉声提醒道,“江湖规矩都知莫问他人私事,否则容易惹祸上身,胡县令以为呢?”
胡县令背脊发凉,头上渐渐冒出冷汗:“……诚如闻公子所言。”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为了不让彼此关系继续僵持,胡县令只要换个话题继续攀谈:“方公子是哪里人氏?”
方柳:“莺州,摇风县。”
“莺州摇风县?”胡县令,“听说是个人杰地灵、富庶安逸的好地方!”
从前回尚阳城朝觐述职,胡县令听上任过那里的同僚提过,说那莺州境内虽然有江湖世家掌管,并非官府说了算,却也不会刁难。那里物阜民丰百姓淳朴,任满三年便能得个好评价,是个极好的任职去处。
比这临堤城要好上太多。
方柳:“摇风县的确富饶。”
胡县令:“我临堤城虽不必说摇风县,却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若是方公子有时间,我作为东道主,可以带方公子好生游玩一番。”
“胡县令的好意,方某心领了。”方柳婉拒,“不过不必了,方某不日便要准备离开。”
“离……离开?!”胡县令闻言,竟大惊失色,“到何处去?!”
若是方柳现在便走了,那尚停留在临堤城的杜影齐还有谁治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
“胡县令。”方柳猜到了他惊慌的原因,似笑非笑道,“您才是这临堤城的父母官,不是吗?”
胡县令登时一哽。
方柳又说:“既是父母官,这临堤城,便该由您心系。”
胡县令只好搪塞地笑笑:“哈哈,哈哈哈,方公子说的是啊!”
话是这么说,但他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的?
先不说那已经被剿灭的匪贼,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士,只说忽然出现的四公主,就已经够他头疼了。犹记得昨日光顾害怕,等回过神来,发现通缉画像上的四公主就在邹府上,邹老夫人还说这位才是本尊,那尚阳城里头的……真是想都不敢深想!
思索之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主院堂厅。
邹老夫人招呼道:“你们来了。”
方柳点头:“邹老夫人。”
胡县令笑笑:“刚刚和方公子闲聊,他说不日就要离开了。”
胡县令满心以为邹老夫人会跟他一样,想办法劝说方柳再待几日,未曾想邹老夫人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问说:“那闻公子呢?”
方柳:“与我一道。”
闻行道颔首:“的确如此。”
邹老夫人继续问:“敢问二位是去何处?要往南走么,还是北上尚阳?”
方柳回答:“先往南走,再返回尚京。”
闻言,邹老夫人迟疑了片刻。
她似是踌躇,半晌后理了理自己苍白的鬓发,说:“那露儿能否……”
原本,邹老夫人是想等家书寄出,丈夫派人来接自己时,和外孙女、重孙一同作伴返回尚京,只要明新露紧跟自己,晾那刘珏也没胆量明面上做出什么来。
这也是明新露最初来临堤城寻外祖母的原因。
可经过昨夜,老夫人心中竟是没了底。
既然刘珏能做出爬龙床、冒充当朝公主之事,那么自然也可以找杀手买明新露一条命。邹家的护卫抵挡山匪之徒尚可,却绝斗不过武林高手,若还要顾忌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回京之路定然危机重重。
况且,谁也不知道尚阳城内如今是何等境况,那刘珏又是如何在皇帝面前编排露儿的。今上本就不喜宁贵妃,不喜露儿,这次顺水推舟助她“遇难”也不无可能。
如此看来,明新露待在高手身边才最安全妥当的。
正逢方柳最终也要去尚京。
邹老夫人明白自己的请求是强人所难,无非是看方柳屡次行侠仗义,知晓他品性上佳。但为了露儿和煜儿,她舍下老脸,也要求对方一回。
邹老夫人话说一半,方柳已明了她言语中未尽的意思:“四公主若不介意,可与方某同路。”
邹老夫人喜出望外:“那老身便谢过方公子了!”
说罢,她招来一名丫鬟,朝对方说了几句话。
丫鬟退下,不多时便手捧一托盘走了过来。邹老夫人将托盘上的东西拿下来,双手递给方柳。
方柳接过,发现那是一枚翡翠玉牌。玉牌边缘是镂空的花纹,正中间雕刻一个“邹”字。
邹老夫人解释道:“这是老身的玉牌,跟了我几十年了。”
方柳:“太贵重了。”
“请务必收下。”邹老夫人诚恳道,“若不是方公子多次帮扶,现下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如今老身却又要麻烦于你,欠你的又何止一两个人情……这玉牌是邹家的象征,日后方公子若是有难,尽可拿着玉牌来寻。”
邹家一朝三大官,在朝廷文官中的地位不容小觑,得邹老夫人这等承诺,便等于是在朝中有了靠山。
方柳没有推辞,收下了玉牌。
邹老夫人又看向闻行道,同样递给他一枚玉牌:“这一枚,虽不是从老身的玉牌,但也是邹家的象征,闻大侠能凭此换我邹家一个承诺。”
闻行道同样接下。
明麟煜年龄尚小,多日的惊吓使他精神紧绷,熟睡后贪了阵床。明新露要看顾于他,故而姗姗来迟。
母子二人过来之时,众人已经上了桌。
江湖儿女没有人情世故的诸多讲究,不设什么大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正事。但按照寻常规矩,男女需要避嫌,不能同席吃饭。
虽说在什么地方便守什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几人用完早膳,邹老夫人送走胡县令,转头对明新露说了让她跟随方柳和闻行道南下的事。
明新露看向方柳,面上的惊喜显而易见:“那便麻烦方公子和闻公子了!”
她口中感谢的是两个人,眼中却只看方柳一人。
方柳:“四公主不必言谢,邹老夫人给过报酬。”
见他如此坦诚,邹老夫人忍不住笑:“是,老身已经给过报酬了。”
明新露却说:“那也是要感谢的。”
她摸了摸明麟煜的头:“来,煜儿,我们是不是要谢过方公子?”
明麟煜便乖巧小声地说:“谢过方哥哥,也谢过闻叔伯。”
明新露笑了笑:“煜儿怎么还唤方公子为哥哥,却是和娘亲、闻叔伯都差上辈儿了,那让方公子怎么称呼娘亲?”
“那也要称呼叔伯吗?”说到这里,明麟煜将头埋进明新露怀中,拒绝道,“煜儿不要。”
明新露:“不要什么?”
“不要叫叔伯。”明麟煜说,“要叫哥哥。”
童言无忌,听乐了邹老夫人:“告诉曾祖母,煜儿为何不要?”
明麟煜露出清澈赶紧的眼,偷偷看了方柳一眼,而后用稚嫩的声音认真道:“叔伯……老,神仙哥哥……好看。”
这番话,顿时逗乐了在场所有人,尽管他们都觉得明麟煜所言极是。
“罢了。”明新露轻捏他脸颊,“你愿意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吧,只要你方哥哥不介意便可。”
明麟煜闻言,征询地看向方柳。
方柳:“皆可,随你喜欢。”
明麟煜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明新露将他抱起,问方柳道:“方公子,请问我们何时出发?”
“整顿几日。”方柳说,“这一路上,需四公主继续乔装打扮。”
明新露点头:“到时候又要麻烦赛雪姑娘为我易容了。”.
整顿三日之后,方柳等人准备启程前往莺州。
临堤城的危机已经接触,匪贼尸首埋在他们曾经扎债的山上,百姓仍旧后怕,却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生活。
邹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送众人至临堤城外。
明新露抱着明麟煜坐在马车中,朝邹老夫人挥手:“祖母,尚阳城再会!”
邹老夫人眼中含泪:“好,祖母先回去等你和煜儿。”
方柳一行人便离开了临堤城。
从临堤城南下江南,定要横穿岭西境内,否则便是绕了远路,十分不合算。
闻行道却说要换条远路走。
而陈安、依风、赛雪这些属下,也是同样的想法。
方柳未应允:“有近路,何必浪费时日。”
赛雪瘪嘴,刚要说些什么,依风便敲了她一下,她只好讲话憋回腹中。
方柳摇了摇头,策马往前跑去。
闻行道御马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语气笃定:“想必方庄主已经听到了。”
方柳漫不经心道:“听到什么?”
闻行道:“杜影齐的马蹄声。”
自他们离开临堤城,踏上官道开始,杜影齐便隔了一段距离紧跟在后面。
“此地乃是岭西,杜家的地盘。”方柳神色淡然,“他想跟,那便让他跟。”
闻行道:“若是对方居心不良?”
“呵。”方柳似是被逗笑,“方某不会在同一人上栽两次跟头。”
闻行道无言片刻,忽然道:“他恋慕方庄主。”
方柳侧眸:“则何如?”
“方庄主。”闻行道说,“闻某与他并无不同。”
方柳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
“可我不喜欢你。”
“这不重要。左右无论别逢青、杜影齐、顾择龄……还是其他任何人,方庄主皆不放在心上,”闻行道缓缓说,“但我希望,方庄主需要的刀,只闻某一柄足够。”
若不能有其他心思,他至少是唯一可用之人。
方柳意有所指:“那闻大侠这柄刀,需足够锋利才行。”
“那便说定了。”闻行道凝视方柳颜丹鬓绿的侧脸,“杜影齐等人或许疯魔,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方柳有令人臣服、痴迷,乃至疯魔的吸引力。
方柳眉目轻扬:“怪我吗?”
“怪我。”闻行道沉眸,“怪我居心叵测。”
如别有用心的重犯,干脆承认自己罪行。
第059章 荣康
岭西虽地广, 但方柳等人脚程更快。尽管带着明新露母子二人,仍旧只用三日便离开了此地。
杜影齐摘下了面具,骑马立于山坡之上, 静静凝视方柳远去的身影, 直到对方消失在自己眼前。他久久未动, 似尊雕塑一般,望向方柳消失的方向。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杜家弟子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下, 生怕触了家主霉头。那位天下第一剑在自家家主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只是知道有人寻了对方的赝品,便惩处了所有人。
如今家主见了方柳本尊, 又被本尊无视, 最是不能招惹的时候。
良久,杜影齐戴上了面具, 遮住上半张脸。
“启程,回杜家。”
那两人忙道:“是!”
杜影齐策马往反方向而去, 眸中神色深重。
原本不想见便已是竭尽全力, 如今见了,却也只是饮鸩止渴, 反而越发难忍激荡的心绪,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的殊色。
阴暗的独占欲翻涌。
果真唯有折了他羽翼,才能将他据为己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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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岭西前,闻行道回首看了一眼,眼中神情莫测。
方柳淡淡道:“看后面作甚,看前方。”
闻行道依言收回视线, 目视前方。他知道,杜影齐停止跟踪之事, 方柳定然也已察觉。
因此,闻行道另起了一个话题。
“方庄主。”
“何事。”
“我们南下去何处?”
“寻人。”
闻行道颔首。
方柳侧眸:“怎么不问寻何人?”
闻行道:“因为方庄主定会说‘见到便揭晓’。”
方柳勾唇,直截了当道:“寻荣康。”.
抵达目的地是两日之后。
兴林村是处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甚好,但是村子并不是富裕。大多数农家盖的都是草房,只有地主家和里正家盖了青砖大瓦房。
他们来到一处村尾山脚下,这里孤零零坐落着一农家。
这处农家也是草房,院外的篱笆矮小,一眼便能看清院中的情况。小院里十分干净,没有像其他农家一样种些青菜萝卜,反而摆了不少锋利的砍刀、镰刀。
一行人下了马,陈安和石一将车马牵至屋后山脚下,割草喂马。
依风上前,扣了扣小院的门扉。
门内无人应答,想来是有事外出,不曾回来。
方柳吩咐:“直接开门进去。”
在外面驻足太久,只会引来村里人的好奇和瞩目。
闻行道心中有了计较,看来方柳和荣康十分相熟,否则不会不请自来,也不会直接进了这农家小院内。
农家地方小、堂屋狭窄,屋内还堆积了各种武器、沙盘之类的东西,只勉强能容下他们这几人落脚。屋内只有两把椅子,自然是给明新露和明麟煜坐,明新露推拒了一番,最后只让明麟煜坐下。
不多时,一步伐稳健之人快步走来,进了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一粗犷的声音哈哈笑道:“方庄主友人遍天下,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来人身躯山一般高大,他蓄着胡须浓眉大眼,容貌刚毅粗犷,手上提着两只野兔以及一只死狍子,一副刚刚打猎归来的模样。
这便是荣康了。
明新露认出了他,心下惊疑:“……可是,荣康?”
荣康曾是带兵的将军。
之所以说是“曾”,是因为他三年前便已经“死”了。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家宅的争斗中。
他是起于微末之人,家中穷困没读过书,但对用兵之道十分敏感。年少时看不惯亲戚做派,自己报名充军去了边关,用了十多年时间,从一个小兵一路杀到了统领的职位。谁知回趟尚京述职,皇帝竟将他那些亲戚也接了过来,美其名曰“团圆”。
荣康不计前嫌地接受了那些叔伯,却反被构陷,说他在乡下时便得了疯病,曾误杀亲父亲母,为大不孝。他还来不及澄清,竟真疯癫起来,伤了家中下人无数。
那时间有关荣康是魔头的传言在尚京甚嚣尘上,下人皆是在荣家被荣康的长枪所伤。而荣康的长枪重达数百石,都说除了荣康无人武得动。
人证物证俱全之下,荣康被下了狱等待判决。
后来,传闻说荣康在狱中清醒以死谢罪,实则是被杀人抛尸,扔在了荒郊野外。
荣康体质极好,身插数刀仍未死绝,反而被他的部下所救。他深受重伤需要医治,部下又怕暴露行踪,只要将他托付给认识的一寂寂无名的江湖人士。
黄鸽的飞鸽盟通晓天下事,知道此事之后,立刻告知了方柳——因为方柳那时在寻找可用之人,故而托黄鸽注意一番。
至此,荣康被方柳救下,将养了一点多才恢复。
讲述完过往,荣康还笑着自嘲一句:“幸好杀我的人只顾插刀,不懂抹喉,否则我今日无法站在此处。”
说罢,他眯着眼辨认片刻:“对了,阁下是?”
明新露:“……”
方柳介绍:“这位是四公主。”
荣康恍然:“无甚印象,恭迎四公主。那这一位呢?”
他指了指闻行道。
从刚才荣康便发现,眼前这人气势惊人,内敛却难掩锋芒。他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同类的气息,那便是为将之风。
方柳:“闻行道。”
“闻……”荣康摸了摸胡须,“闻闻大将军之后?”
听到他的疑问,明新露再度讶异非常,她从没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一来,闻家被满门抄斩之时,她年纪尚小;二来,她从未听说闻家还有后代活下来。
她迟疑道:“可闻家不是……要知道,大周国姓闻的人不在少数。”
荣康有什么说什么,心里藏不住事:“这有什么,我不也死了么?我看他就是闻家之后,气势像,长得也像。”
方柳嗤笑:“你根本没见过闻家人。”
“在我想象中,闻将军一家就该是这样的!”荣康仍旧嘴硬,“小庄主,你别跟兄弟卖关子了,且直说罢,否则憋得我难受。”
方柳承认:“你猜得不错。”
明新露万分震惊。
“竟还真是?!”荣康有些委屈,“小庄主,你不需要兄弟我当将军了?”
听闻此言,闻行道将沙盘摆上桌:“切磋否?”
“来便来!”荣康粗声道,“事关用兵之道,除了小庄主之外,还无人能胜过我!”
眼见两人要大战一番,方柳开口:“慢着。”
两人顿时停了动作。
方柳指了指荣康手上之物:“猎物放下。”
“哈哈。”荣康将猎物放下,“我竟忘了这事,定是看见小庄主心中太过欢喜了。”
闻行道眼中一冷:“等赛过沙盘,不如再真刀实枪比试一番?”
第060章 深秋
荣康与闻行道先比试了沙盘, 又比试了刀枪。
方柳怠于看他们,就坐在屋中喝大麦茶——荣康在村中生活几年已融入了这里,农家能有大麦茶便很不错。
因为不知方柳什么时候会来的缘故, 这里常备了一套新茶具。
几刻钟后, 荣康颓然地走进屋中。
方柳挑眉:“败下阵来了?”
荣康丧气, 偌大的身躯显得淋了雨般可怜:“……是,都输了。”
方柳没劝慰开解,反倒饶有兴致, 任他垂头丧气。
闻行道慢一步走进来:“承让。”
荣康虽憋着一股气,但输了就是输了,他拱手道:“不愧是闻大将军后人, 在下甘拜下风!”
闻行道:“荣将军不逊色于我。”
“快别叫我将军了。我疯癫杀人的事早就天下人尽皆知, 如今只是个已经死了的疯子罢了,若不是方庄主, 现如今我要是能投胎都两岁了!”荣康自嘲一笑,“我应该虚长闻兄弟几岁, 但闻兄弟的武功和兵法在我之上, 我不能占你便宜,你直接喊我荣康罢!”
明新露听了十分不赞同:“如今好好活着, 说那些丧气话做什么?现在的大周国,正需要荣将军这样的将领。”
荣康:“四公主这么认为,皇帝可不这么认为。”
“这事……”明新露也哑口无言,她何尝不是被逼到了绝路。
当初他亲戚的事,若不是皇帝掺了一脚,也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再结合闻家之事, 说到底,今上是害怕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将领。
可外邦兵强马壮, 对大周富饶的土地虎视眈眈,若是没有这些在外的将军和士兵,大周的国土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早就会被蚕食。
今上和贪官污吏享受纸醉金迷,不优待边关战士,到头来还要将保疆卫国的将领杀害。
大周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早已扭曲。
荣康又说:“先前我刚接触武林中人时,还想着当初的传闻,说江湖上有魔教纵横作恶。如今来看,怕甚么魔教,尚阳城里分明才是最大的魔窟!”
其余人皆沉默。
因为荣康所说,也是他们的共识。
方柳终于开口:“这次来,是要你北上。”
“北上?终是要用到了我么?!”荣康闻言竟十分激动,“小庄主请说,我荣康是个粗人,不会那花里胡哨拐弯抹角的东西,但凡为小庄主所言,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给你办到!”
“何必上刀山下火海。”方柳缓缓道,“当初我救你便曾说过,你我互惠而已。”
“何止互惠。”荣康粗声粗气道,“我与小庄主分明志向相同,是知己!”
他们都有相同的抱负,他还被方柳搭救,怎能只是简单的利益关系?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事,不是说说而已。
方柳便不再与他纠结这些,只说:“你善于用兵,且对边关形势多有了解,是时候再上战场了。”
荣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如何上战场?我原先手下的兵早已被朝廷拆得七零八散……”
方柳看向闻行道:“这事,可以问问闻大侠。”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
他终于明白,方柳这是早就寻了个将才来用,好为他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如果不是自己的忽然出现,引起了方柳的注意和兴趣,那么荣康才是他的首要选择。
但若是那样,方柳原本谋划想必要更复杂、更艰难一些。如今半路杀出一个他,就等于节省了获取军权的时间,直接可以跳到最后一步。
况且,依方柳让自己去做武林盟主的意思,他的计划中不仅有朝廷中人,更有武林中人。
难怪方柳要说,想做他唯一的刀,就要足够锋利。
不过无妨。
只要方柳将他放在首位,他定是方柳手中最锐的刀刃。
“闻家在朝廷中还有精兵在。”闻行道对荣康说,“如果荣将军不嫌弃,可以赴边关,入我闻家军。”
荣康听闻此言大感诧异:闻家被满门抄斩这么多年,闻行道手上竟然仍旧军队实权?这……实在不知该说是闻家军厉害,还是闻行道厉害。
无论如何,有重归军中的希望,荣康便是开心的。这一辈子,如若不能戎马一生,于他而言便毫无意义。
“去,当然去!”荣康连忙答应,随后看向方柳,问道,“不知我是否需要换个名字?”
“不必。”方柳淡声道,“只要最后胜了,你曾经被泼过的任何脏水,百姓都愿意相信是他人捏造。”
这便是人心。
明新露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
————
于是,荣康便与方柳一行人北上。
此地离莺州并不远,方柳却没有回去,而是飞鸽传书给石五,与归来的暗卫、武林盟弟子等人会和,而后处理暗卫带来的密函。
御马而行时——
闻行道问方柳:“不回莺州?”
方柳目视前方,神色云淡风轻:“若此间事了,总有的是时候。”
回到雁山镇,明新露和幼子暂且住在了武林盟,先打探消息,再看接下来要作何举动;荣康则悄然北上,手拿闻行道的信物加入戍边的军队。
现如今在北境戍守的士兵,早已在日积月累之下被闻行道手下的人暗中渗透。闻行道虽只在私底下现身北境,始终隐姓埋名,大部分指令都借由明面上的将领下达,可戍边的军中实则已经是他的一言堂。
因此,悄无声息送一个荣康入军,是轻而易举之事。
荣康离开的时候,已是深秋。而来年春天,便是下一届武林大会开始的日子。
步入冬天之后,时光最是匆匆。
闻行道顺势将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事告知了郭征和大长老。
郭征难得呆傻住了,仔细斟酌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问大长老:“我可有听错?”
大长老也木然摇首:“盟主未曾听错。”
郭征上下打量了闻行道一番:“……我观你是受人所托。然先前不是说,不会有‘那一个人’么?”
此话还是闻行道拒绝大长老时所言,后来大长老讲于了郭征听。
其实郭征也不赞同闻行道继任武林盟主,因为闻行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该在此事上多费心思。但是大长老等人日日忧心武林盟后继无人,便总要念叨一两句“行道如何”,时时期盼着闻行道能改变主意。
如今他果真改了主意,倒让几个长辈不知所措了。
闻行道却平静道:“因此那些人皆非方庄主。”
“方庄主?他与你说了什么?”郭征先是疑惑,而后语重心长道,“行道,若你还想复仇,为闻家上百条人命报仇雪恨,还是不要将心思分在武林盟为好。”
“义父不如和方庄主聊聊。”闻行道说,“到时便能明了。”
他笃定,每一个与方柳交谈过,知晓他剑指所向之人,都会被他所折服。
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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