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追随
闻行道之所以如此说, 是因为前几日,他与方柳闲聊了一回。
他问方柳,如此精心布局是否与方父有关。
方柳却回他:“儿时是, 如今不是。”
闻行道:“儿时?”
方柳作认真思考状:“约摸七八岁之前。”
他从记事起便知晓父亲是行侠仗义的剑客。
方柳年幼努力习武, 一开始是十分天真地欲证明, 若想完成大义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不必父亲“抛妻弃子”。然他年幼时人微言轻,便想先立了剑意让叔父认可, 谁知还没来得及年少,便失了双亲。
至于后来,则与原来所想截然不同。
闻行道又问:“那与杜影齐呢?”
方柳:“关他何事。”
闻行道:“与我想象中相反。”
“什么相反?”方柳挑眉, “难道非要因悲痛之事, 非要负复仇之名,才能懂得要救国救民于水火?”
闻行道不言, 他的确有此猜测。
彼时两人皆坐在椅子上,方柳却悠而起身走向闻行道, 站在他跟前, 抬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衣领:“你一日日的都在想些什么?我意欲扭转乾坤,你却问是否与我父亲有关, 又问是否与杜影齐有关。”
“唰——”
方柳突然捉住闻行道领口,将他狠狠拽向自己,俯视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散漫轻藐。
“闻大侠,格局未免小了些。”
闻行道昂着头,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
无比清晰,恍若雷动。
————
郭征来拜访之时, 方柳并不觉得惊讶。从他对武林盟中主要人物的了解来看,郭征是最关心闻行道, 也是最尊重闻行道想法之人。
正相反,方柳在等待郭征到来。
郭征连续做了两任武林盟主,在武林盟中的地位和威信非同寻常,若是来年新老盟主皆自愿为方柳行便利,那方柳的布局定然会更加顺利地进行。
闻行道虽不知方柳的具体谋算,但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这才让郭征来寻方柳。
郭征受恩于闻父,后又带人劫天牢救出闻家唯一的后代。这么些年来,他是真的将曾经恩人之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教导。及至后来闻行道成长太快,他教不了对方什么,便又开始操心他为闻家复仇之事。
因此,闻行道不继任武林盟主一事,郭征是万分赞同的。就怕坐上盟主之位,到时候分身乏术,误了他的大事。
原本闻行道与他的想法相同,数年来任由几位长老多次劝说,皆不为所动。
可如今竟……
其实只要闻行道做了决定,郭征都是不会干涉、也干涉不了的。但闻行道却让他与方柳谈谈,说明日后会发生之事必定波及深远。
郭征独自一人来访,方柳便遣依风备了好酒招待。
寒暄两句,两人碰杯饮下一杯酒。
既然闻行道让他来聊聊,他便开门见山好了。思及此,郭征没有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拱手问说:“敢问……方庄主劝行道参加下次的武林大会,所谓何事?”
方柳道:“即使参加武林大会,自是为了当上武林盟主。”
“当上盟主之后呢?”郭征问,“方庄主是何打算?”
方柳轻笑一声:“方某以为,郭盟主会问‘是何居心’。”
郭征:“方庄主言重了。”
他能看出方柳无恶意,也潜意识中不愿相信方柳这般芝兰玉树、气质孤绝,会是心有恶念之人。
至于闻行道,想必也是如此思虑。
方柳反问郭征:“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如何?”
虽然对这问题感到疑惑,郭征仍旧答道:“互不干涉。”
方柳又问:“不知郭盟主又是如何看待?”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郭征了。
朝廷和江湖在明面上一直是互不干涉、互不共通的状态,自大周朝开国以来便是这情况,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变过。而对着大周皇帝的昏庸,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割裂,官员瞧不上武林人粗俗,武林人看不起官场污秽。
对彼此的意见越深,割裂也就越深。
因为一直是这个局面,郭征便也没有深想过其中关窍,只专注于天下武林的太平。
见郭征迟迟没有回答,方柳缓缓道:“那方某换个问法,究竟是谁,定下了武林和朝廷不互通的规矩?”
“……”
郭征再次被问的哑口无言。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种可能,惊讶万分地看向方柳:“……方庄主不会是想?”
方柳与他对视,眸中沉寂如海:“正是。”
郭征惊心于他的想法:“这……方庄主当真?”
“自然当真。”
郭征深呼吸一口气。
方柳任他消化这消息,还兀自悠闲地为两人斟了一杯酒。
半晌,郭征闷头灌下一杯酒,道:“无论方庄主是何谋算,何必将江湖和朝廷牵扯在一起?”
方柳:“郭盟主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周国不该被救?”
郭征:“自然应该,可江湖中人又能做些什么?”
“怎么,乞子尚知忧国,而百姓津津乐道、惯将行侠仗义挂在口中的武林中人,却畏畏缩缩不敢出面?”
“郭某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行侠仗义大多时候不必担忧身家性命,还能获得赞誉和优待,而为国、为抱负,轻易便能粉身碎骨?”
郭征无言以对。
“身负侠之一字,却只看小、不看大。”方柳淡淡陈述道,“江湖存在最初的原因,就是被这般思虑毁掉的。”
其实郭征做了这些年盟主,如何不知方柳所说之事。
如今的“侠义”二字,早不如当年纯粹。
否则当初的独行剑客也不会如此受人追捧——每个人都赞誉他,每个人都想成为他,每个人却都不愿成为他。
郭征叹了一口气:“反抗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这掉脑袋便也罢了,多少人心中实则畏惧皇权,根本无法跨出那一步。许多人都读过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命途多舛时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真正敢于去做的又有几人?君权已经种在了众人心底。”
反抗是十分难的事。
“世道难安,上至权贵下至农家,都在等待被他人拯救。那么,谁是‘他人’?”方柳道,“如今明君已无指望,良臣亦是寥寥,若一味等他人拯救,大周也将变成后人口中的前朝。”
谁是他人?
郭征望进方柳琉璃般通透的眼眸中,似乎从他平静的神情中看出了几个字——“我们将会是。”
说到这里,方柳又下了一剂猛药:“武林盟前朝便已经存在,当时的第一武林盟主,为何将位置选在尚京边上,郭盟主可有想过?”
郭征大震:“因为那时……他们便想着谋反了。”
尽管谋的是前朝之反。
他曾在武林盟的书楼中看到过一些书籍,其中隐隐有提到过武林盟选址的缘由。料想是斗转星移,王朝更迭,后来人逐渐忘记了这些事。
见郭征顿悟,方柳悠然小酌一口清酒,而后飘飘然道:“郭盟主,您当初劫牢房的时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
为报恩,为救人,更因为不服官场腐败、朝廷勾结。但他们不曾试图改变,所以良善忠坚的闻家满门都去了,未知的角落更有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而他们只能蒙着脸才得以救出一个闻行道。
及至此时,郭征终于苦笑一声:“方庄主不必再说。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希望你们完成我辈不敢完成的事。”
“郭盟主言重了。”
“看来方庄主对大周朝……”
不等他说完方柳便开口打断:“郭盟主错了,方某对大周朝无甚归属感,只在意脚下这方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
纵观历史长河,总要大乱才能大治。以往朝代更迭死了多少平民百姓,血染红城墙也是常事。
与其等待大乱到来,不如在那之前肃清朝堂整顿皇权,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况且,朝廷其实早就对江湖中人万分警惕,时刻都欲拔除我们这些眼中钉,只是不知道如何下手罢了。正如赈灾银一事,只要有机会他们便会借题发挥。”方柳轻描淡写道,“再者,郭盟主如此心系闻大侠,将其视若亲子,想必也知晓闻大侠私下所做之事。闻大侠行事果决,有勇有谋,故而能避开朝廷耳目,但朝廷果真不知他真身么?”
许多江湖中人,江湖中许多人都知道闻行道是闻将军之子,就算闻行道改过一次名,却也未曾改姓,那么朝廷中果真无一人知晓他乃将门遗孤?
恐怕不然。
之所以未曾来通缉他,因为他们一面忌惮江湖高手,害怕惹怒武林盟;一面又看不上武林中人,认为草莽上不得台面,活着便活着罢,既然不能为官日后定不成气候。
郭征自然也能想通其中关窍:“方庄主是想说,造反一事殊途同归?”
“不错。”
“上位统治者,往往对最开始出现反抗心思的人视而不见。即便如此,反抗之路仍旧道阻且长。”方柳颔首,“然方某却要在他们视而不见之时,一击毙命。”
“江湖中人大多武功高强,能以一敌三、敌十,甚至敌百。”郭征语重心长,“方庄主若是想利用这股力量,只怕需煞费苦心,只行道当上武林盟主还不够,那只是立威罢了。既然主导权在方庄主手中,方庄主也要能让人信服且追随才行。”
方柳勾唇,眸光流转看向郭征:“郭盟主认为,方某缺追随之人?”
郭征霎时间愣了一下,险些失了神魂。
方柳说的不错,他姿容绝世剑法卓绝,又有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胸襟胆识,通身气度华贵清高,无论是什么人,都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行道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闻行道不是处处受人钳制之人,时至今日,他也仅受过方柳钳制。
想必日后也是。
郭征抱拳:“日后有用到郭某的的地方,方庄主尽管开口。”
他是老了,倦了,但血还未凉透。
第062章 冬雪
这一回, 郭征可谓是心悦诚服。
是他年龄越长,志气越短了。
没过多久,武林盟中的弟子便都知晓闻行道要参加明年春天的武林大会一事。
对此, 他们皆是乐见其成, 路遇闻行道都要说一句“恭喜大师兄”、“大师兄早该如此”、“有大师兄的带领, 武林盟何愁不再现往日光辉”……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仿佛已经看到闻行道坐上盟主之位一般。
虽说即便参加武林大会,也还要与人比试, 最后胜出才有资格做武林盟主,可在这些弟子眼中,只要闻行道有这个意愿, 那盟主之位便是稳稳的囊中物。
有些人, 他不争倒也罢了,一争便再无其他人的机会。
因为闻行道在武林盟中树威已久的缘故, 他备受人追捧敬重。自从得知他将会是下一任武林盟主之后,武林盟弟子年轻一辈的精气神都大有不同, 风气一派积极向上。
另一边, 方柳一行人仍旧住在雁山镇的宅子中。
因为已经与闻行道、郭征达成共识,自此结盟的缘故, 方柳时常会去武林盟与二人交谈,商讨江湖与朝廷的暗潮汹涌,训练门下弟子的服从性和纪律性,自然也发现了盟中弟子的不同。
方柳负手看练武场内的武林盟弟子,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放出消息罢了, 竟能振奋人心至此。”
闻行道:“不是正和方庄主之意?”
方柳眉眼轻扬:“这倒确实。”
若是拥郭山上位,除了要帮他赢过武林大会的一众高手, 更要多做些铺垫,让人信服他推崇他。
也不难,多加运作便好,只是需要费些时间和功夫。
如今倒能省时省力。
闻行道又说:“不过依闻某看,若不是方庄主总来看他们练武,他们也不会如此积极。”
这些盟中弟子平日里虽然也都是训练有方,矜矜业业勤学苦练,但只要方柳一来,便一个个如开屏的孔雀,非要在此时展示自己最强悍的一面。
简直可聊又可笑。
只说现下,便有好几人看似认真实则心不在焉,边偷偷瞧方柳,边拳下虎虎生风。
方柳约摸是被人看习惯了,丝毫不介意那些目光,如果有谁看他看得久了,他还会点自己身边的属下,让他们和对方切磋一番。若是己方败了,便给对方些彩头;若是己方胜了,也无甚好说的。
多数时候,他还会随口点拨对方一二。
陈安、依风二人是最常被点名去与人切磋的,赛雪偶尔也会被叫到。暗卫在不赶路的时候,基本隐在暗处,反而不怎么露面。
不得不说,陈安和依风不愧为方柳的近卫,在与武林盟弟子的对战之中,鲜少有输的时候。多日以来,唯有几名武林盟的精英弟子能险险胜过他们。
每当此时,胜出的那几人便会兴高采烈地看向方柳,等他指点。
这样的次数多了,竟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方柳来看,便定要选几人出来与他的手下切磋。
众人皆十分希冀这被选中的机会。
郭征看过几次后十分欣慰,连连说道:“若要在武学上有所进步,就势必要彼此交流切磋。有天下第一剑方庄主的指点,你们还不多努力一番,不辜负他的付出?!”
众弟子皆言“是,谨听盟主教诲”。
然而郭征不知道,众弟子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他们如此积极与方柳的手下切磋,不只是为了得到什么绝世高手的指点,更多的却是为了得到接近方柳的机会。
谁人能不渴求靠近于方柳呢?
他单只静静站在不远处,一袭青纱罩衫随风微动,眉眼淡淡一瞥,便已经让人心跳加速,失了神魂。那般的人,淡泊高远遗世独立,靠近他仿佛都是亵渎。
除了闻行道和郭山,剩下的武林盟弟子无人敢与他说话,他们生怕自己何处做的不妥,惹了他不悦。然本该仙人一样的方柳,不仅点了手下与他们切磋,还出言指点他们武功。
众人本就在方柳面前有表现欲,这下更是毫不收敛,势要将自己比武时最好的状态展现出来。
这才有了让郭征欣慰的一幕。
今日与往常并无不同,方柳与闻行道闲庭信步行至练武场,静静观赏众弟子练武。约摸几刻钟后,方柳点了一名弟子出来,让陈安与对方切磋。
被点了名的弟子激动地上了比武台。
兴奋的同时他也谨慎万分,心道一定要胜过陈安,让方柳刮目相看,若能得到对方一两句称赞,那便不枉费这些时日的操练了!
陈安也领命,上台与那名武林盟弟子切磋。
方柳站在下方,问闻行道:“谁胜?”
闻行道观察了片刻后,断言:“陈安。”
果不其然,胜者为陈安。
那名武林盟弟子熟了之后,情绪低落,垂首沮丧不已。未曾想他运气上佳,随后方柳开口点拨了他一二,指出他在比武中的缺点与不足。
弟子立时高兴起来,抱拳道:“感谢方庄主指教!”
虽说无法让眼前人看见自己胜出,但能与他攀谈、得他指教,足矣!
然而弟子还没有愉悦多久,便听闻行道冷声说:“习武之道,无论输赢都要戒骄戒躁,你情绪因外界而有如此起伏,武功如何进步?回去好好反省!”
那名弟子一凛,忙敛了喜意,谦恭道:“大师兄教训的是!”
方柳似笑非笑看了闻行道一眼。
面对他的目光,闻行道八风不动,面容镇定自若,仿佛真的心无杂念一般,让人挑不出错处。
方柳便转过头去,继续观察练武场上的弟子。
武林盟可修炼的武功秘籍甚多,盟主和长老皆会针对不同弟子的独特情况,为其挑选合适的秘籍修炼。不拘于拳脚,也不拘于单一的武器。
萧然山庄则不同,山庄内弟子基本都使剑,软剑、长剑皆有。
不过武林盟的弟子虽不弱,每个人皆是一派正气,却少了些纪律严明。
这一点上,还需要闻行道的操练。
原本方柳旁观片刻就要离去,不想这时明新露领着明麟煜走了过来,他便停住了脚步。明新露这些时日始终住在武林盟,扮作普通妇人;而不远处的尚阳城,假公主一事仍旧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几次动怒,在早朝上怒斥底下官员为何连个弱女子都捉不住,皇亲国戚岂是随便谁都能假扮的?
怒罢,便又开始催官员寻人,言说就说翻天覆地将人找出来,绳之以法。
皇帝分明知晓究竟谁才是真假公主,却下了如此命令,显然是已经站在了刘珏那边。
原本明新露的母妃宁贵妃不知晓真假公主一事,同样震怒于有人敢假扮自己女儿、掠走自己外孙一事。她从前甚少管皇帝如何,前些时日却时常利用外家向皇帝施压,让她尽快寻自己外孙。
满尚京都知晓宁贵妃和邹丞相为此心焦不已。
贵妃那时候焦急心切,没来得及思索向来不喜欢露儿和煜儿的今上,竟然会这么配合。
在最近这几日,宁贵妃和邹丞相似乎动静小了些,百姓猜测他们应该是放弃了。想想也是,若是一辈子寻不到人,还不能好好活了不成?
殊不知,宁贵妃和邹丞相父女二人是收到了邹老夫人的来信,知晓了事件原委,也知晓明新露和明麟煜暂时安全,因此放下了心。
心是放下了,怒火却是愈烧愈烈,两人压了许久火气才没有直接去找皇帝和驸马的麻烦。
明新露也是趁着这档口,托方柳遣人帮她送了一份信到邹府上,表明自己身份,并言明自己暂时不会回去。因为邹老夫人还未抵达尚阳城,她也不急着露面,只等先隐藏一段身份,且看那皇帝和驸马还要搞出什么事来。
因为明新露经常需要与家人信件来往的缘故,方柳干脆将石五暂时派在她们母子身旁,直到她回到皇城。
这使得明新露对方柳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方公子。”明新露本就是长相明艳的女子,一见到方柳,眼中的光彩就会更亮一些,“你来了。”
明麟煜也乖巧地喊了一声:“方哥哥!”
明麟煜身穿幼童习武时的短打,看起来憨态可掬。
方柳问他:“在习武?”
“是。”明麟煜小大人般态度端正地回答,“煜儿跟随各位师兄师姐学习武功,已经入门了。”
明新露则解释说:“煜儿一看到各位侠士练武便走不动道,郭盟主好客,说煜儿还算有几分习武的天赋,便点了一位武林盟弟子做他的师父,教授他功夫。”
明麟煜附和:“煜儿会变得很厉害!到时候保护娘亲,保护方哥哥。”
方柳逗他:“保护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明麟煜,他思前想后半天,最后说道——
“因为方哥哥救煜儿和娘亲,以后也会救更多人!”
明新露被他的话镇住,随后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煜儿说得对,方公子日后说不定会救更多人。但是煜儿自己若是学成了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方柳却淡声道:“不学功夫,也可以救更多人。”
明麟煜闻言好奇地看向他。
方柳:“那就去做天下之主。”
明新露:“……”
先前不是句玩笑话么?
明新露迟疑:“可煜儿还小。”
她说的是“煜儿还小”,却不是“煜儿怎么能做天下之主”。因为只要方柳说,她便觉得可以实现,甚至是拿旁人不敢肖想的天下之主的位子。
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明新露也属于胆大之人。
“所以现在不急。”方柳平静道,“但日后之事,早做打算不为过。”
明麟煜似懂非懂,听话道:“煜儿听方哥哥的。”
见他如此乖巧,方柳半蹲下身,将自己配剑上的剑穗摘下来递给他,而后缓缓道:“习些功夫是好事,哪怕只会外家拳脚功夫,只要能靠自己避开祸事便也值得,你记住。”
明麟煜看了眼明新露,得到娘亲首肯之后,他双手作捧状,接住方柳递过来的剑穗,重重点头:“煜儿记下了,谢谢方哥哥!”
方柳站起身:“去吧,去习武。”
明新露便带着明麟煜走向了练武场。
待他们母子离开,方柳欲离去,一转身却发现闻行道仍未收回目光——他正定定地看向明麟煜手中的剑穗。
察觉到方柳的目光,闻行道收回视线。
两人对视。
闻行道率先开口问:“方庄主为何不自己做那天下之主。”
方柳眸中神色淡薄,从容道:“我若想,自然可以做。”
言下之意,他不想做。
闻行道:“天下之主不好?”
“好是好,却并非方某所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平静面无表情,仿佛是在谈何等大事。聊过一遭,闻行道的话题回到了明麟煜身上——
“方庄主对那小孩过好了。”
“闻大侠。”方柳打趣,“莫非要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闻行道面上看不出心情:“方庄主言重,只是一般来讲,剑客剑穗并非寻常之物。”
方柳扬眸:“所以?”
闻行道:“五岁的幼童懂什么。若是不珍惜该如何?”
“呵。”方柳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我看闻大侠心胸比幼童还不如。”
————
郭琦儿知晓方柳常驻雁山镇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前些日子,她被派去隔壁州府的武林盟分舵学习,跟着那边的管事学了一段时间,试着掌管一部分的分舵事宜。学得差不多之后,因为怠于回总舵听父亲唠叨,她在那边又停留了几日。
然后才在哥哥郭山的来信中,得知方柳人在雁山镇。
一接到这个消息,郭琦儿急切匆忙地骑马便往雁山镇赶,一路上都在自责自己回去的晚。顺便腹诽道:真是的,父亲竟然一个字都未曾提到!
……果真是不看好自己和方庄主么?
等郭琦儿回到雁山镇的时候,便已是入了冬的时节。
北地的冬季干燥寒冷、滴水成冰,寒风吹过便是刺骨冰寒,难挨得很。这里不比江南地区,入冬依旧满眼青翠绿意,深秋时枯黄的树叶便已堆满了地面,等到这时候,奇形怪状的枝丫干枯裸露,再遮蔽不了天地。
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尤其方柳这样已臻化境之人,不畏寒也不畏热。可赛雪却早早给方柳房中燃上了上好的银丝碳,且絮絮叨叨地念道:“小庄主何苦来北地过冬,等来年春天不也一样,若是冻着可怎么办?”
“当我是什么人了。”方柳神态闲散翻阅书籍,“还能被冻着。”
“您就算有内力护体,身子骨不冷,可心中呢?”赛雪讲起歪理总是一套一套,“只看着外面冷风萧萧、枝叶飘零的,难道不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依风走过来敲了敲赛雪的脑袋,让她少说两句。
赛雪见主子心情不错,便也没听依风的话,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继续对方柳说道:“反正奴婢瞧着,这心里头顿生凄苦悲凉之意,别提多难受了!”
“凄苦悲凉之意?”方柳说,“你是落榜的失意考生不成。”
赛雪撒娇:“落第考生说不定都比不得奴婢凄苦呢。”
方柳淡淡道:“看在是我身边不好待,改日给你寻个其他去处。”
赛雪一听,赶紧笑着讨饶道:“小庄主息怒,奴婢只想待着小庄主身旁,再如何凄苦也不怕。”
她插科打诨地逗趣儿之间,倒把屋内弄得暖融融一片,在这天寒地冻里头是独一份的和煦。令人心神舒畅,四肢都懒洋洋地舒展,最适宜望着红木雕花窗外的冬景打盹。
依风也忍不住夸赞:“这样一来,小庄主办事时要舒服许多。”
哪怕有内力加身,不畏严寒,总也不如环境舒适,来得心旷神怡。
赛雪得意:“正是如此呢!”
方柳收了翻阅的书籍,递给依风让她放好,而后吩咐道:“倒两杯热茶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退下罢。”
“是!”
依风和赛雪照做。
一人放书,一人倒茶,做完之后悄然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
她们俩开之后,方柳端起其中的一盏热茶。他运行内力,用指尖轻轻一拍杯壁,茶盏中的一颗茶梗便飞起,直冲窗边而去。
这过程中,茶水只漾起了一点波纹,很快便恢复如初。
那茶梗势如破竹,以这势头飞向窗户,能直接将窗纸穿出一个洞。
就在其将要刺穿窗纸之前,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打开,一道玄色身影从窗外跃了进来。那人身形高挺,气势外放,腰间一柄开刃染血的长刀,压迫感十足。
来人,正是闻行道。
“请坐。”方柳饮下一口茶,动作赏心悦目,“下回闻大侠若还做这梁上君子之事,便不要再来方某门前。”
闻行道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端起另一杯茶盏。
“下次不会了。”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方柳问:“闻大侠来此作甚?”
闻行道回答:“要下雪了。”
方柳:“什么?”
“要下雪了。”
闻行道又说了一遍。
方柳:“闻大侠特地到此,只是为了说此事?”
“是,再北一些的地方已经飘了雪。”闻行道点头,“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窗子尚开着,萧瑟的冷风时不时吹进暖融融的屋中,冷暖交织之间,带来割裂的刺痛之意。
方柳淡淡看向窗外:“那倒的确值得一看。”
不曾想,雪还未下,郭琦儿便先一步前来拜访了。
闻行道皱眉:“方庄主若不想见,可以让她回去。”
说话间冷意弥漫,似乎下一刻便要将郭琦儿赶回武林盟。
“没什么想见不想见,惯是无所谓。只是——”方柳打趣地看他一眼,“闻大侠做梁上君子之时,可有问过方某是否想见。”
闻行道语塞。
方柳便对依风说:“带郭小姐进来。”
郭琦儿穿着淡粉色的裙衫,外面披着火狐的皮毛大氅,看起来清丽又热烈。她一进屋便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方柳,面上顿时染了红意:“方……方庄主,许久不见了。”
方柳:“郭小姐,许久不见。”
闻行道出声:“你来做什么?”
郭琦儿这才看到闻行道,顿时惊了一跳:“……大师兄如何在这里?”
房间中原本就只有两个人,郭琦儿畏惧闻行道已久,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显然是心思全都放在了方柳身上。
闻行道反问:“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郭琦儿:“……”
闻行道:“卓州的事处理好了?”
郭琦儿闷闷道:“……好了。”
她匆匆忙忙从卓州赶回雁山镇,只是为了尽快见到方柳。谁曾想人是见到了,旁边竟还有她最怕的大师兄。
这该是世上最扫兴之事了。
闻行道:“跟义父说过了?”
“说过了。”郭琦儿规规矩矩地站着,像是被审问的犯人,“爹爹说我做的不错。”
闻行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郭琦儿:“……”
她悄悄打量一旁的方柳,看不出他什么神情,不知会否因为大师兄的话,对自己印象差一些……这么一想,她心情更加郁然。
怎么大师兄总是出现在她和方庄主之间?!
就在此时,方柳挥手招来赛雪:“屋内闷热,为郭小姐除去身上披风。”
赛雪躬身:“是,小庄主。”
说罢,便笑得极甜,去伺候郭琦儿脱下狐狸毛披风。
方柳这般举动,算是替郭琦儿解了围。郭琦儿轻呼一口气,打定主意接下来不再接大师兄的话,否则又要被牵着鼻子走路。
郭琦儿坐了下来,依风为她上了热茶。
之后,两位大丫鬟便退了下去。
郭琦儿余光观察片刻,见闻行道没有说话的意思,立刻看向方柳,笑说:“我今……”
“方庄主。”闻行道忽然出声,“窗外落雪了。”
郭琦儿:“……”
方柳:“那便去赏看一番。”
这租赁的住宅主院中有个小亭子,天冷之后,便在亭子四周围了些挡风的帘子。亭边有水塘,冬日天冷,小水塘结了一层冰,倒别有一番景致。
三人一道行至庭院中的亭子处。
赛雪提着银丝炭盆跟在他们身后,往亭子中连放了四盆炭火;依风则石凳上铺上了厚实的白色兔毛垫子,而后便去准备热茶和点心。
亭子掀开了一半木帘子,能清晰看到四周境况。
天上果真飘了雪,最开始星星点点的,看不真切,落在地面上如雪白细小的盐粒。不多时,雪花便大片大片如鹅毛般落下,纷纷扬扬。
冰面、枯枝、鹅卵石上……皆覆了白。雪一层层、一簇簇堆积,重重为万物裹上银色。
郭琦儿举起杯盏,对方柳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闻行道:“若是真心,便该自己作一首诗。”
郭琦儿:“……”
大师兄今日是怎么回事,比往日更常训斥自己……
幸而方庄主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只听方柳道:“莫说别人,闻大侠懂诗么?”
闻行道心说:我懂诗,自然懂。
——与你初遇,是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但他没有说出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阴沉沉灰蒙蒙,雪落在地面上积起来之后,又显得有些明亮。
见大师兄终于不再怼自己,郭琦儿好奇地问方柳:“方庄主,你们江南地区,可会下这么大的雪?”
“曾经下过,但少有人希冀下。”方柳说,“南方那情景,若是下起了鹅毛大雪,百姓没有什么好活头。”
闻言,郭琦儿唏嘘一阵:“那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这下雪天可好玩!”
方柳看向她:“是么,有什么好玩的?”
听他这么问,郭琦儿来了劲儿。交谈有利于拉近彼此距离,她认真解释道:“踏雪、堆雪人、扔雪球……我曾听说,还会有人专门在雪天劫富济贫呢!”
方柳:“那是有些意思。”
他虽是这么说,神情却不见半点好奇。
郭琦儿有些挫败,再接再厉道:“等爹爹应允了,我日后也要在雪天去劫富济贫,行侠义之事!”
“劫富济贫?这事是默认富人都是坏人,穷人都是好人。”方柳道,“若是富人便要劫,你我都应当在被劫的行列之中。”
“……好像是这么回事。”郭琦儿用力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那就劫坏济良!”
方柳不置可否,吃了块点心。
即便亭子中燃了不少银丝炭盆,却仍有呼啸冷风吹进来。
寒风吹过,方柳白皙的手指关节染上了微凉的红意,双唇却白了几分。他指尖捻起糕点送入口中,咽下糕点,唇珠重新染上灼烧般的殷红之色。
这一刻,闻行道心想。
若是我,便要咬着、含着他的下唇。
亭子中静默了许久。
下雪时很安静,亭子中唯有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声响。
许久,郭琦儿打破了沉寂:“方庄主在想什么?”
“想什么?”方柳说,“想一入江湖,半生萧索。”
————
白雪皑皑,覆盖了官道。
古道旧栈,冬风瘦马。
打马而来满身喧嚣的俊朗少年走了进来,抖去满身的雪,随便寻了一处空位坐下,便听旁桌的两名江湖人士正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道:“你可知,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儿’是何人?”
另一人饮酒笑道:“自然知晓,可不就是寒月宫的怜岸仙子!”
“非也。”
“那,梅花剑宗的大小姐韩媚儿?”
“非也。”
“华山掌门亲传女弟子杜若?”
“非也。”
这时,一直旁听的俊俏少年郎忍不住道:“这几位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江湖美人儿了,难不成这江湖上还有比她们更好看的人?”
那二人也不恼被人打断谈话,提出问题的好汉豪迈笑道:“当然有!”
“是谁?”
“萧然山庄庄主,方柳。”
“方柳?天下第一剑方柳?那不是个男儿身吗!”
“男儿身又如何?你是不知,这江湖上多少江湖儿女,青年才俊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好汉道,“原本我也是不信的,然他前些日子一直待在雁山镇,我有幸窥见过一回,那姿容气度……世间难得一见!”
“哦?”少年郎道,“既如此,我可要好生看看了。”
“哈哈哈!”好汉笑说,“小兄弟也要去参加武林大会?”
少年道:“自然!”
武林大会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开始,却有人坐不住,早早往雁山镇赶去。
这位少年便是十七岁的莫凭,梅花剑宗的小弟子。
第063章 莫凭
因为初雪, 莫凭在客栈耽搁了一日。
次日,还不等鹅毛大雪势头减弱少许,他便背上包袱, 披着披风戴上斗笠, 拿起长剑冒雪出了门。
策马踏雪听起来潇洒, 实则难得很。
莫凭一鼓作气出了门,一来因为他本就是独自外出,先梅花剑宗的弟子一步朝武林盟而来;二来也是觉得雪中带刀乘马, 颇有一番舍我其谁的大侠之风。
谁知……
“咳咳,咳咳咳——”
咳声不断,刺骨冷风裹挟着雪吹进喉咙, 莫凭将披风裹紧了些, 眯着眼仔细辨别前方道路。四下银装素裹,官道被层层白雪覆盖。若不是两旁枯木矗立证明自己尚在官道上, 莫说甚的方向了,怕是要路在何方都分辨不清。
莫凭首次觉得自己莽撞了, 不该不听客栈小二劝说, 贸然出门。
幸而他乃习武之人,尚有内力护体, 不容易出事。只是□□的马儿并非千里的良骥,抵挡不住这天气,渐渐体力不支,鼻孔喷出白气,浮躁难安起来。
莫凭轻拍马头作安抚,又耐不住咳嗽了几声。
回头已然来不及, 他试图寻找能落脚的人家,破庙也可。
然风雪本就阻隔了视线, 让人看不真切官道两旁的景象,村子、旧庙又不常坐落在官道旁,冒雪走了两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
“罢了罢了,寻甚么落脚的人家,还不如一直往前走。”莫凭捏着马耳朵,似是说给马儿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没听客栈里的看客说么,若是跑马,沿着官道往前行个半日便到雁山镇了,咱们虽是没赶上天朗气清的好时候,但一日怎么也能到了……”
马儿自然听不懂,鼻翼张合,又郁躁地喷出一股白气。
莫凭便笑:“瞧,你不也是同意的,那就这么定了!”
说罢马鞭一挥——
“驾!”
朝前疾驰而去。
然他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北地的风雪。
眼看又行了两个时辰的路,天地之间除了枯木与白茫,还是不曾看到一丝人烟。及至这当口,莫凭心里没底,以为自己茫茫雪地中跑错了方向;马匹也更加难安抚,频频嘶鸣,仿佛失控。
“再忍忍,再忍忍。”莫凭安抚马匹,“你忍,我也忍,马上就到了!”
然而这回马匹没有如他所愿安静下来,反而高高抬起马蹄,仰头长叫,欲要将他甩下去。察觉甩不下去,便疯了似的,不顾马蹄打滑,急速往前跑去。
“吁——吁——”
莫凭险些摔下来,连忙勒紧了缰绳,高声命令马停下,却无半分效果。最后,那疯马竟要朝一粗壮树木撞去。眼看就要连人带马一起摔倒在地,纵使万般无奈,莫凭也只能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终是弃了马匹。
“砰!”
一声震天的巨响过后,马狠狠撞在了树干上,发出一声长鸣,旋即倒下,陷在雪中。
诶!
莫凭望着奄奄一息的马,满心惆怅。
要不是爹将宗门里的良马管得甚严,只为防止他偷偷牵马出门,他又何必要去市井随便买马来当坐骑呢。
现下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轻功一般,雪中更难施展,无法借此长途跋涉去赶路。若是轻功卓越,他也不必御马了,踏雪无痕岂非更潇洒些?!
不然寻个高大些的树木,在底下暂时避避风雪?
正当莫凭万分无奈,深觉走投无路之际,莫凭倏而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立时抬头,朝马蹄声响的方向看去,绒绒白雪之中,有三人正策马而来。
莫凭立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高振手臂用力挥手,扬声喊道:“大侠留步!”
为首的人果真勒停了马。
后面两人也停下。
马蹄扬起一阵飞雪,莫凭下意识闭了闭眼。片刻后,他抬起眼皮,看起为首的人。
对方骑着通身漆黑的高头大马,腰间同样配了剑,他身披雪白狐毛披风,头上戴的是斗笠白纱,内里穿的也是一身素白衣衫,单看打扮,似乎要融入这漫天风雪之中。
风拂过,撩起对方面前的白纱,莫凭透过纷扬落雪窥见了他的殊色。霎时,天地间的风雪飘摇、老树古藤皆拥有了更具象的意境,全成了衬他的景。
莫凭迎着来人的目光,恍惚凝视对方绝世容颜,一片素净白茫的景致里,唯有他的唇红极、艳极。是落在雪地上的血,满目苍白中唯有的一点红,光是看一眼,便觉炙烫,艳绝到让人心惊。
莫凭一时说不出来话来。
难道……难道说来者是雪天才会出现的精怪不成?
须臾,“精怪”薄唇微启,出了声:“阁下何人?”
竟是声音也好听得不真实。
莫凭又呆愣了几瞬,这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莫、莫凭!在下梅花剑宗莫凭!”
“莫凭。”跟在精怪身后之人念了一遍这名字,问道,“梅花剑宗宗主之子?”
“正是。”莫凭忙点头,“我本要去武林盟参加武林大会的,谁知天公不作美,路遇大雪,马发了疯……”
三人看了一眼倒在一旁,一息尚存的马匹,明白他所言乃是实话。
莫凭问:“敢问阁下是要去往何处,能否捎我一程?莫某其他必有重谢!”
那极好看的男子眉眼轻扬,开口问:“重谢是何好处?”
莫凭:“……”
他头一回遇到这么问的人。
既然猜到他是梅花剑宗宗主之子,定然知他地位不俗,怎会少了谢礼?对方想必是故意寻他开心的。
莫凭挠了挠头:“我观阁下也是用剑之人,咱们天下使剑的都是一家人,你我何须分彼此?”
“呵。”那人轻笑一声,“我可不记得有阁下这等沾亲带故之人。”
莫凭被他的笑晃了眼,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心一横,粗声粗气道:“……阁下要如何,但讲无妨!”
那人勾唇,却没再为难他,而是看向身后之人。
“方某要去救人,闻大侠偏偏不请自来,非要跟着。如今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好让闻大侠救人,莫少侠若是来武林盟途中出了事,郭盟主想必不好和梅花剑宗的人交代。”
被称作闻大侠的人穿了一身灰衣,身形英挺剑眉星目,气势甚是威严:“此地离雁山镇不过几刻钟的脚程,但凡习武之人,不该出事。”
莫凭:“……”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可是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
上一届武林大会他虽年纪小,但也听说过闻行道的传闻,传闻说对方过五关斩六将拿下武林大会魁首,却没有选择继位盟主,实在传奇。
武林盟中持刀的闻姓大侠,便只能是他了。
闻行道颔首。
莫凭又看向那如雪中精怪般之人:“敢问……这位是?”
那人垂首俯视,朱唇轻启:“萧然山庄,方柳。”
莫凭闻言,惊得险些跌倒。
“……你就是天下第一剑方柳?!”
第064章 救人
莫凭话虽是疑问, 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
一来,眼前人实在品貌过人,一看便不是那等闲之辈;二来, 跟在此人身后的男人, 可是大名鼎鼎的纵夕刀闻行道。
启程前往武林盟之前, 父亲和那些个长老怕他年轻气盛、惹是生非,专让他熟悉了武林盟中的重要人物的特征——正如闻行道身量八尺、手使弯刀云云。
原先莫凭觉得长辈们未免大题小作了些,如今看来倒也并非无用, 至少让他成功认出了人来。
江湖中人皆知晓,那闻行道在武林盟中,可是仅在盟主郭征之下的人物。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如随行者般跟在身后, 且交谈之间全无尊卑差异, 那眼前人在江湖中过的身份地位,必定不在闻行道之下。
再联想这段时日有关萧然山庄方庄主留在雁山镇的消息, 眼前人的身份便切切实实地对上了。
只是他先前还腹诽,心道那天下第一剑方柳或许并没有传言中那般容貌绝艳、剑法卓绝, 现下便被打了脸。这萧然山庄的方庄主, 分明比传言中更……更……
于是十几岁的莫凭一时心气上头,便堂皇地问出了口。
然那马上的人却不理会他, 单饶有兴致地垂眸瞧了他一眼,便转身对闻行道说:“闻大侠,既然我等各自有事要忙,便就此别过了。”
说罢,又对另一个人道:“陈安,我们走。”
骑马的第三人立刻领命道:“是, 小庄主!”
听闻方柳话中的意思,是要让闻行道护送梅花剑宗的莫凭前往武林盟, 而自己则带着护卫继续南下。
且方才,他和闻行道说话间似乎提到了“救人”一词。
莫凭顿时来了兴致,不知方柳要救的是什么人。
此时此刻,他已然没有了深陷风雪困境的慌乱,反而生了其他心思——譬如与眼前的雪中精怪,不,是方柳方庄主同行。
因此,不等闻行道做出回应,莫凭便连忙拦住了方柳去路。
他扬声道:“方庄主,莫凭愿一同前往!”
莫凭身为梅花剑宗宗主的儿子,自小被人夸奖剑法卓越功夫上佳,在一众宗内弟子中颇为突出,师兄师姐们也总是捧着他。正因如此,他虽未曾出过梅花剑宗的地界,却总觉得自己武功了得,可与江湖上鼎有名的大侠一比。
他甚至以为,若是自己不受父亲与长老的限制,早些出来闯荡,或许也能像方柳和闻行道一般,在十五六岁便名扬天下,受人追捧。
若果真如此,何至于如今十七岁仍旧默默无名?
不,也不算全然无名。
至少许多人都知晓他是宗主的儿子。
莫凭满腔热血,不料方柳闻言却笑了。
此间漫天风雪仍旧未歇,容貌绝世之人骑于高头乌马上,翩翩白雪覆满他的雪狐披风,有一两片雪花落于他纤长眼睫,缓缓融为剔透的宝珠,映衬他揶揄的笑眼,美得惊心。
莫凭霎时耳根一红,梗着脖子道:“方……方庄主笑什么?!”
方柳未回答他,反挑眉问说:“莫少侠,不冷么。”
莫凭这才忆起自己在天寒地冻里挣扎了许久,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后,仍不忘嘴硬:“尚……尚可。”
“冷便去武林盟。”方柳眉眼淡淡,“有酒食,有炭火,跟着我作甚。”
莫凭此人顺风顺水惯了,越不让他做,他便越固执:“今时朔风凛冽大雪皑皑,我方才听闻你们要去救人,多我一人正好可作帮手!”
“帮手?”
方柳音调微微上扬,似乎颇觉有趣,短短二字在他唇间百转千回,听得人心尖莫名轻颤。
莫凭一时未回过神来,怔愣愣仰视方柳容颜,不知不觉便痴了去。
“咻——”
空气中忽然传来利刃破空的声响,即便在冷风呼啸中也听得极为清楚,且那利刃直冲莫凭而来,赫得他霎时回神,侧身躲过暗器。
掷出暗器的人并无杀意,更像警告,是以莫凭能轻松躲过。
如今这官道边上拢共仅四人,出手之人不出其内,莫凭气愤地看向后方骑马的两人:“是谁?!”
竟是直接略过了方柳。
闻行道勒紧马绳,马蹄朝前行了两步,冷冷看向莫凭。他本就高大,骑马后更显压迫:“莫少侠,非礼勿视。”
莫凭不明所以:“武林盟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况且,我又视了何物——”
话音刚落,他倏而意识到自己之前盯着方柳出神,有多么不妥。
他气势落了下来,脸色涨红,偷偷看了方柳好几眼:“我……我一心只想救人,无……无其他意图。”
自该如此。
他只是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大家皆是江湖中人,本应互相伸出援手,奈何方柳不同意,他才一直盯着对方看的。绝非是因为一窥容颜后,心绪不宁入了迷。
他自诩为梅花剑宗此辈第一人,剑术和武功自是不差的,无论如何,总能帮上忙才对。
闻行道仍是冷眼看他,方柳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闻大侠不护送他回去?”
“何必护送,先前已说过,此地离雁山镇只几刻钟的脚程。”闻行道神色冷淡,“闻某观莫少侠虎虎生风,精神得很,只管沿官道朝北走便是。”
“闻大侠轻功了得仍需几刻钟,莫少侠可比不得你,寒冬腊月里怕是要出事端。”方柳状似无意叹息一声,道,“罢了,既如此,莫少侠可先与我等同行。”
莫凭眼中一亮:“此话当真?”
方柳:“自然当真。”
莫凭喜出望外,心道救人之时,定要让方柳刮目相看。
闻行道却眉头皱起。
他与方柳结识数月,仍未完全摸清对方脾性,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当方柳或饶有兴致、或故作叹息之时,定是心中有了计较,又要安排一出“好戏”来看。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侧首望向闻行道,故作困扰:“可莫少侠的马匹受了惊,已排不上用场,现下仅三匹马可用,我与陈安的坐骑又并非良驹……”
言及此,他话锋一转,勾起唇角:“不如,闻大侠与莫少侠同乘?”
“不可!”
“不了。”
莫凭和闻行道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激动,一道冷然。
闻言,方柳笑得满是兴味,偏他还要用颇为可惜的语气问:“这可如何是好?”
饶是莫凭头脑简单,也听出他在戏耍自己,偏还生不出气来。他只要一看见方柳的眉眼,便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了。
方柳扬起马鞭:“也罢,那两位便自行商讨,方某有事先行一步。”
便扬鞭策马而去,陈安紧随其后。
闻行道扔了莫凭一枚武林盟的令牌:“风雪稍停,莫少侠可凭借此令进入武林盟。”
说罢策马跟上。
眼看三人的背影便要消失在风雪之中,莫凭下意识跟着跑了几步,运行内力大喊道:“你们究竟要救何人?!”
不多时,一阵浑厚内力裹挟着余音绕梁的嗓音而来。
“救个呆愚的小状元。”
第065章 再被困
“状元?”
莫凭喃喃一句, 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乃是江湖中人,怎地和朝廷里的状元扯上关系了?
原先倒是听说过武林中出现什么号称白面书生、玉面诸葛一类的人物,打的是智勇双全、足智多谋的名头, 在一众粗犷武夫中独树一帜, 说起来也算备受推崇。
但那也只存在于百姓之中了。
太平盛世中, 尚有许多人不识字,更遑论当下。平民百姓腹中没有墨水,这才显得只考上了秀才甚至童生的人格外突出, 文曲星下凡了似的。
如今武林中纵横的世家,就算不爱舞文弄墨,哪个不是自小识文断字的?就连他这般如此不好学的, 却也熟读过四书五经。
在他们梅花剑宗, 来做门客之人,少说也得是有些名声的秀才, 甚至于举人、进士也是有的,比如他的老师。
不过状元么……
现在朝廷竟混乱到状元也投身江湖了?
莫凭很好奇, 抓耳挠腮地好奇。
他更加好奇的是, 方柳和那状元是何关系,又为何要救他?
分明……分明自己这么个堂堂剑宗宗主之子, 都被他抛弃在冰天雪地里了!!
莫凭本就是反骨的年纪,这下更是心绪难平。他一会儿想到方柳出尘绝世的容貌,一会儿想到他淡然带笑的“小状元”三字,一会儿又想到他对自己的不理不顾……当此时,他唇一抿,就偏要跟他们一同前去了。
正如闻行道所言, 如今风雪渐缓,已不像方才那般难捱。不远处不受控的马匹脾气也缓和了, 若是骑马原路返回,再向酒馆中人买匹好马,或许还能沿着方柳等人的马蹄痕迹寻到他们。
说做便做,莫凭驱马追上。
思及方柳再见他时可能的表情,他心中一阵激荡。
————
方柳三人一路南下,去了距离雁山镇不远的另一座府城,雍州城。
搭救顾择龄。
雁山镇飘雪后不久,有人悄悄寻到了方柳暂住的宅子前,拿着顾择龄的信物求救,言语间还提及了四公主明新露的外祖父邹丞相。
来人和顾择龄为同年的考生,二甲进士及第,他们二人赴考时便有过交情,取中后又被同一位大学士看中,再加之立场相同,皆渴望拜入邹丞相门下,故而两人走得较近。
如今朝中乱象横生,佞臣当道,却也不是没有忠良之臣,只是相比贪官污吏少一些。盖因不受皇帝重用,还要被人陷害,可谓腹背受敌。
邹相便是其中之一,且颇有权利,邹家一门三朝臣,个个有些手段,可以说是唯一的正派。可以说,若不是朝中有邹相一脉周旋,本朝怕早就只存于史书之上了。
顾择龄荣光加身、初出茅庐,还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对朝中风云变幻并不敏感,因此露出了把柄,叫人知道了他的立场。
皇帝一派的奸臣贼子,从来耽于享乐,不管天下疾苦,对待朝中新人向来态度统一——无能者且随他去;有才者若不能收为己用,定要在他长成之前毁了去,免得又让邹右相收为帮手。
顾择龄不巧为后者,有才又不能为人所用。
且他果真接下了右相投出的橄榄枝。
如此一来,佞臣们便想如何招揽这新状元。无奈顾择龄此人油盐不进,不爱美色也不爱财权,送去的美人和银子尽数退了回来,竟是做足了两袖清风的派头。
那便只能在长成之前毁掉了。
好歹是当朝状元,又无大错,想处置这未来可能成为眼中钉的存在,总要有个不牵扯到自身的借口,免得让右相抓了把柄。
顾择龄虽然不贪财好色,却也有弱点,比如将他抚养长大的孤母。
于是出现了顾母入京寻亲,路遇雍州时身陷困境的情况。而顾择龄连忙前往寻亲,一日后也没了消息。
当朝状元失踪,朝廷总要有些动静,但四公主被人冒充的事还未了结,一番运作之下,竟是除了右相私下派出的人,在无人去寻人。
右相一派也不能大张旗鼓,动用非朝中的势力。
这世道,做好人须得如履薄冰。
一番探查下来,只说顾择龄母子可能已被匪贼掠去。如今匪贼当道,除了国都,哪里不是处处埋伏危机,朝廷大官外出出事也不在少数,算是最正当不过的借口了。
方柳听了,只笑而不言。
目前的消息只是“顾大人”失踪,还不能确定顾择龄现状如何。
方柳不认为顾择龄这么容易便会出事。
只因他虽愚直却并不蠢笨,相反比寻常人更谨慎。有了先前被山匪挟持的经验,未必如此轻易便被捉住,只怕是忧母心切,所以才不敢思考顾母来京寻亲的说法是真是假。
哪怕八成为假,这雍州城还是要走一遭的。
朝廷风云变幻,动身之前,他定然有过诸多准备和猜测.
这是顾择龄第二次被匪贼挟持,绑了手脚关进柴房,断了两天粮水。
顾择龄知晓,对方将自己绑起来,迟迟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待邹丞相一派的人为了救他露出破绽。届时,那些贼人便可以拿这破绽大做文章,打压正派的气焰。
寒窗苦读时,他日夜想着国家大义、黎民百姓,总以为有朝一日能实现一腔抱负,肃清当朝、抵御番邦,让百姓不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然而事实上,朝堂之上比他想象中更黑暗,庸君昏聩无用,奸臣淫乐嚣张。
君臣如此,莫说肃清天下。
难怪先前邹丞相说看好他的才能,欣赏他万死不辞的决心,之后却又说他若想实现抱负必须心硬,抛却现在的谦和。
思及此,顾择龄自嘲摇头,忖道:幸而母亲赴京的消息是假。
两日未饮水进食,又被人敲打一顿,本就是文弱书生的顾择龄,眼前渐渐昏花。
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只听原守在他门外的两名贼人慌乱地拿起武器,大喝一句:“来者何人!!”
而后一阵兵刃相接的响声,便没了动静。
顾择龄耳根一动:莫非是邹右相的人来了?
“哒——”
“哒——”
门外之人渐渐走近,似乎不止一人,但是脚步声皆轻盈,一听便知都为练武之人。
柴房内阴冷,房门打开的刹那,外面的寒风将满屋灰尘卷起,漂浮空中呛人口鼻。是以,门外人稍等了片刻,才抬脚走进来。
顾择龄眼前有血污,殷红遮蔽了视线,可那个人却无比清晰,一步步走来时,仿若踏着光。随着来人的靠近,顾择龄眼前渐渐起了云雾。
“顾某,是在做梦么……”
“做梦?”那人唇齿轻碰,声音轻灵勾人,“状元郎倒是好兴致。”
闻言,顾择龄浑身一震,逸朗的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方、方公子……”
外面风雪不止,方柳又一次披光走进他眼前。
眼前人仍旧如玉,而他却满身尘埃。
顾择龄浑身乏力靠墙而坐,颤抖着伸出了手。
他指节上有细小的伤痕,血痂凝固后又染了泥土,着实不体面。而今日的方公子,穿得是织锦白缎,披得是狐毛绒氅,虽是纯粹的白,却连衣衫下摆都密密地绣着精美的纹饰。
可他仍旧忍不住抬手,缓缓接近方柳。最后,他极轻、极轻地攥着了方柳的衣摆。
血污和灰尘瞬间沾染了雪白的衣角,顾择龄刚回神一般,手微微一抖,几乎就要放开。
方柳却不以为意,任他抓着下摆,轻笑一声。
“状元郎这样可不行。”
“我不过南下数月,怎地一回来,你便落得如此下场了。”
顾择龄仰头,扯了扯唇角,眸中唯见天上月。
“方公子,见笑了。”
而后便攥得更紧。
眼前人,便是天上月。
第066章 蜜饯
方柳唤道:“陈安。”
陈安一步上前:“属下在。”
方柳:“衣物伤药。”
“是!”
陈安领命, 将包裹里准备好的衣服和伤药拿出来,递给了顾择龄。
因为顾择龄终日只沉浸于诗书,未曾习过武, 故而虽说身量不矮, 身体却是文弱的。如今他被人粗鲁关押, 又饥寒交迫地度过了两日,自然虚弱。
被捉来此地之时,他身穿的是官服。现下外衫被扒了去, 唯余一身被血迹和泥土染污了的中衣,堪称狼狈不堪。
顾择龄看到陈安递来的衣物,先抬首对方柳道了一声谢:“这次又劳烦方公子了。”
说完接过衣物和伤药, 将外套披在了身上, 给自己简单上了药,然后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方柳上下扫了他一眼, 再度对陈安说:“药酒带了么。”
陈安立刻点头,将药酒递给方柳:“带了。”
方柳接过, 对顾择龄说:“背过去, 脱掉衣物。”
顾择龄面色一红,吞吞吐吐推拒道:“……这, 这有失体统。”
“待你伤不及性命了,再来谈什么体统。”方柳微抬眼眸,“你肩侧伤了骨头,如果日后不想左臂废掉,最好现在处置。”
听闻方柳如此一说,顾择龄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左臂使不上力, 方才穿衣物的时候,也下意识将力道都分在了右臂之上。先前他浑身都快失去知觉, 寒冷、饥饿、疼痛交杂,竟是没有觉出什么不同来。
可、可若是在方柳面前宽衣……未免过于孟浪了些……
思及此,顾择龄脸越发红了。
方柳玩味地轻笑一声:“状元郎,想何事呢?”
顾择龄连忙正色,摆手道:“……无、无事!”
尽管面上推拒,他心底竟然隐有期待。
真是。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闻行道一步走上前,冷静开口:“方庄主,疗伤这点小事,我想应该用不到你亲自出手。”
闻言,方柳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既如此,不如闻大侠来动手?”
闻行道:“……”
顾择龄的脸由红转白:“……那便不必了,顾某自行上药即可。”
虽是如此,闻行道却隐隐一步挡在方柳身前,势要阻止他为旁人上药。
方柳左顾闻行道寸步不让,右看顾择龄忸怩踌躇,只觉得眼前二人竟无一个是干脆之人,白白在江湖和朝堂上走动这些时日,顿时无趣,故而将药酒抛给了陈安。
“帮他上好药,而后门口集合。”
陈安抱拳领命:“是,小庄主。”
顾择龄拱手客气地道一句“有劳”,而后看向方柳离去的方向,久未回神.
关押顾择龄的地方,位于雍州城城南的僻静街巷。此地往来的都是穷困之人、地痞流氓,很是鱼龙混杂,城中体面的人很少来此。
闻行道负手说道:“此次能向朝廷命官下手,背后牵扯自然不小,雍州城的官员恐怕皆在其列。”
“显而易见。”方柳抬眸,“但暂时与你我无关。”
他们此次前来,只为搭救顾择龄,如今还不到介入朝廷中事的好时机。再者,这事顾择龄或许已经心知肚明,待他缓过来,问问他便是。
方柳抬头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色。
不知何时,雪又下得急了少许,不远处斑驳的灰色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厚重又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瞬就要坍塌。
方柳启唇,淡声道:“倒是有如这天下之势。”
闻行道只看得见眼前之人,未见他眼中之景,问说:“什么?”
方柳轻笑:“无甚。”
忽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你们二人果真在此!”
方柳和闻行道循声看去。
来人乃是莫凭。
风雪天中,他跑得满头是汗,鼻头发红,激动地看向方柳:“如何?便是你不让我来,我还不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寻到了你们身在何处!”
方柳看着他,但笑不语。
因容貌与气质独绝,方柳仿若素来淡然,仿佛俗世千万种情思皆不入眼。莫凭被他如此瞧着,不知不觉面红耳赤,生出几分自己不过如此的荒唐之感来。
……分明是,被小瞧了!
莫凭来到雍州城之后,四处搜寻才找到此地来,过程中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连马儿都累倒在地,不再听他使唤,这遭追寻令人一身疲倦,仿佛跋山涉水了一般劳累不堪。
为了不显得自己狼狈,开口唤人之前,他还特地先正了衣冠。
如今看来,仿佛都被方柳看透,不留一丝余地。
莫凭心下暗忖:自己果然最是受不了方柳这一副世事皆了然于胸的姿态,日后非要叫他刮目相看不可。
思及此处,莫凭挺了挺胸膛,自以为沉稳地说:“要救何人?”
方柳勾唇:“若等莫少侠搭救,人怕是已经到了黄泉路边。”
“妄言!”莫凭反驳,“我这一身本事,方庄主还未曾瞧过呢!”
“瞧了又如何。”方柳心情颇好,神色淡淡拿他逗趣,“莫少侠要离开梅花剑宗,为我卖命不成?”
为、为他卖命,岂不是要朝夕相处?
莫凭一哽,侧过头去,言语中却再没了底气:“……我、我一身本事,只买给识货的!”
“识货么。”方柳抬眸扫他一眼,“可惜莫少侠这身皮肉,怕是不值几文钱。”
莫凭:“何人说的?!”
方柳轻笑一声:“也罢,总归方某不会买就是了。”
莫凭登时哑口无言。
一炷香过后,顾择龄收整妥帖,站在了人前。
顾择龄未曾在意莫凭,方柳也怠于介绍,于是此处便唯有莫凭一人不尴不尬地站着。偏莫凭自己意识不到,硬生生要往方柳跟前凑,被一旁的闻行道默不作声挡在了两步外。
方柳看向顾择龄:“好些了?”
顾择龄:“承蒙方公子关照,能走动了。”
方柳:“背后之人,你心中可有底。”
“自当了然。”顾择龄回答,“只需些证据,便可让雍州城的贪官落马。”
方柳又问:“听说你与邹相走得破近。”
顾择龄点头:“确有其事。”
方柳弯了眼眸:“既如此,朝中如何混乱,你可知四公主并非原来那个?”
顾择龄定定瞧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晓,真正的四公主如今在武林盟,劳烦闻大侠等豪杰照看了。”
闻行道颔首。
方柳笑了:“看来你颇受邹相重用。”
顾择龄:“蒙邹相和宁贵妃信任。”
两人交谈间,回回都只点到为止,仅仅只言片语,彼此便对现下的情况心知肚明。
唯有莫凭一头雾水,仍想走到方柳身旁。
此处不是交换情报的好地方,顾择龄决定先拿上证据,离开雍州城,寻邹相一派的人,将证据呈上。方柳和闻行道、陈安三人则随他前往,以免中途又出差错,若是时机恰当,倒是可以见那邹相一面。
莫凭再度被众人抛在脑后。
顾择龄身遭此劫,怕是受不得旅途颠簸,陈安去城中寻觅来一趟马车。
启程前,方柳扫了一眼他单薄弱气的肩颈,忽然开口道:“状元郎,张嘴。”
顾择龄本时不时看他,此时听他言语,未曾细想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微凉微软的触感掠过他的下唇,捎带一股清冷的香,令人心驰神往。紧接着,便有一块蜜饯塞入了他的口中,蜜饯虽然分外的甜,却远不及方才那须臾的冷香旖旎动人。
过去良久,顾择龄才堪堪回过味儿来——
……是方柳的手指。
方柳边慢条斯理于顾择龄肩侧外衫上擦拭了下冷白指尖,边敛着双眸,弯唇打趣:“如此文弱,路上莫晕了去。”
顾择龄再度失神,木头般愣愣望着他,仿佛丢了魂。
一旁的莫凭见此,胀红了脸,指着方柳连声道:“……你、你、你!”
莫不是鬼差遣来夺人心魄的!
唯有闻行道,默不作声刀已出鞘。
第067章 前者
方柳耳目清明, 再细微的响声都能发觉,尤其是他人兵刃的动静。他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闻行道按在刀上的手。
“怎么, 此处有威胁你的高手不成?能值当闻大侠出刀。”
这里能威胁闻行道的高手, 数来数去也只方柳一人而已。
虽然他们二人皆知事实并非如此, 甚至对刀出鞘的动机心知肚明,却皆未曾点破。
闻行道默然。
方柳看似并未放在心上,却轻飘飘吐出一句:“收起来。”
于是, 刀便重新归鞘。
另一边,顾择龄堪堪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掩去面上红意:“在下……我等还是尽快离开此地, 雍州城实在不宜久留。”
方柳:“既如此,状元郎何故不上马车?”
顾择龄歉然:“方公子所言极是。”
说罢, 便立时上了马车。
————
一行人冒着风雪,一路行至雁山镇附近, 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顾择龄风寒入体, 又历经颠簸,颇有些吃不消。普通马车虽说抵御了一部分风雪, 却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冰冷和疲乏令他昏昏欲睡。
“咚咚——”
忽而响起两声轻响。
顾择龄昏沉中打开了马车的帘子,原是方柳御马行至马车旁,食指指节敲了敲木窗。
想来也古怪,他本是饥寒交迫,掀开帘子该更加难捱才是, 可抬眼瞧见方柳裹在狐毛披风中的侧脸,心尖儿却跟烧了一般, 不一会儿便暖得头脑发热。
“状元郎,又想什么呢?”
方柳调侃。
“无、无甚……”顾择龄匆匆忙忙收回目光,“方公子有何要事?”
谈起正事,方柳神色淡了许多,他问道:“你可有联系右相的法子?”
顾择龄答曰:“倒是知道几位线人。”
方柳又问:“雁山镇可有?”
顾择龄点头:“有。”
“如此正好。”方柳言道,“我等武林中人,不便大摇大摆将你送入尚阳城,你且留宿武林盟,再联系右相一脉。”
关押朝廷命官岂是动动手指之事,若非整个雍州城的官府上下沆瀣一气,暗通款曲,顾择龄堂堂新科状元,何至于如此狼狈。顾择龄如今基本已经站定了右相一派,此事非同小可,定要与右相等人沟通。
“也好。”顾择龄颔首,“听闻四公主同样暂居武林盟,她现下可好?”
事关明新露近况,方柳知晓不多。一为低调,二来无事,他有些时间未曾与对方见面。
这时,闻行道忽然冷着脸开口:“方庄主日理万机,四公主的事不如问我。”
顾择龄:“……是么。”
闻行道:“正是。”
于气势而言,顾择龄输了不止一筹半筹。他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看着马车外那些策马扬鞭、与方柳并肩而行的潇洒之人,生平第一次觉得身为文弱书生确实多有不便。
他永远无法与方柳看到相同的景致。
方柳启唇:“状元郎。”
顾择龄:“何、何事?”
“若冷,不如放下帘子。”
比起寒冷,顾择龄只是想寻些由头,与方柳交谈片刻。可如今却是被人打断,且无甚理由了。
放下帘子的刹那,他似乎看到那佩刀的闻大侠,眸中风雪愈寒.
抵达武林盟后,顾择龄告知了线人的身份,武林盟派了弟子带口信去寻人。
屋中烧了银丝炭的火盆,暖意融融,方柳脱下狐毛大氅,身后的陈安伸手接过之后,默默退到了一旁。
郭盟主有要事外出,接待几人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闻行道的身上,故而房间中仍旧是他们三人叙旧。方柳原本打算将人搭救出后便离开,然转念一思索,便留了下来。
是时候亲眼看看朝堂之中的风云了。
从四公主被人李代桃僵始,至顾择龄被陷害一事,其中未浮出水面的阴私之事想必更多,那坐在高位上的人们,仿佛等不及了一般,再没有过往贪图享乐时的自在。恐怕是年事已高身体空乏,再加上国力渐衰,逐渐意识到实权不稳,所以行事分外急切,不计后果。
而当今圣上……着实是越来越糊涂了。
方柳执起一杯热茶,抿了一口,眼底流露一丝兴味。
屋中其他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此时,顾择龄忍不住开口问:“方公子想到何事,似乎心情甚好?”
“无事。”方柳又抿了一口茶,答非所问,“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家畜越发糊涂,便该宰了。”
顾择龄:“所、所言极是。”
他一触及方柳的眼神便思绪纷乱,此时听不出对方话中深意,又知自己榆木脑袋说不来好听的话,便只能附和。
所幸,他并不在意。
所郁……亦是他的不在意。
方柳看向闻行道:“线人过来还有些时间,可否劳烦闻大侠将公主请来叙旧?”
请四公主一事,去门外任意遣一弟子前往便是,方柳却独独点出闻行道来,实则是想岔开对方。闻行道已经知晓他之抱负,联想到顾择龄身份,明白他是想单独与对方商谈。
屋内只剩方顾二人。
方柳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顾大人,你可还记得与方某的约定?”
听他叫自己顾大人,不知为何有种难以排遣的距离感,顾择龄忙道:“自然记得,顾某说过的话,绝无虚言。”
他三番两次被方柳所救,早就欠下对方太多人情,如今更是……情不知所起。现下无论方柳要他做什么,他恐怕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方柳并非是胡作非为之人,一言一行皆有其道理与仁义。
“方公子只管说便是,但凡顾某能为之事,当竭尽全力。”
闻言,方柳唇角勾起,笑得浅淡。
“我要你拥明新露为皇。”
顾择龄惊得险些打碎手中杯盏:“四、四公主?”
“正是。”
“……为何?”
“合适罢了,莫非顾大人也看轻女人不成?”
“并无此意。正如方公子所言,无论品性学识还是外家家世,在适龄的皇子皇女中,恐怕没有比四公主更合适的人选。”说到这里,顾择龄再次保证一般说道,“顾某承蒙方公子恩德,多次被方公子搭救于水火,愿为死而后已,决不食言,只是未曾想过方公子会关注帝王家事……”
“我自然无意帝王家事,但若顾忌国与民,便不得不关心。”
“方公子大义。”
“另外,我无需你死而后已。”方柳神色淡淡,“这世上愿为我去死的人众多,你不是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顾择龄羞赧地垂下了头。
他手无缚鸡之力,在方柳身边,似是最不得用之人。
方柳却继续说道——
“你心中有抱负,若真要为谁而死,我希望你是为国家大义而死。”
“就像你当年决然赴考时,偏向虎山行。”
听此一言,顾择龄怔怔望着方柳眉眼,久久未能回神。
相识数月,他如今才明了,方柳不单单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侠客。大周朝纷乱数年,天下何人不渴望安居乐业,于是便有人幻想有明君忠臣、剑客豪侠,一心只想被搭救。
就连他,在科举入朝之前,也于心中暗暗希冀朝中有顶天立地、不屈不挠的贤臣,能与他一道劝服君主贤明,这才投靠于右相门下。可右相在朝为官也有数十载,朝中未曾有过何等翻天覆地变局,内忧外患之难仍旧日益增长。
说到底,他们是未曾想过跳脱出棋盘的棋子,心中有抱负的棋子,寄希望于出现英明的掌棋人。
然人人皆梦前者,前者又是何人呢?
方柳便是前者。
“顾某明了。”顾择龄目光灼灼,“便如方公子所愿,拥四公主为皇。”
我愿为你,为国,舍生忘死。
因为你就是国之大义。
第068章 林大人
不多时, 四公主携其子匆匆赶来。
顾择龄见状,便站起身来作揖道:“见过四公主。”
“不必多礼。”明新露举止有礼,态度温和, “我知晓你, 是新科的状元郎顾大人罢?”
顾择龄颔首:“正是在下。”
“听说我外祖父与顾大人相熟?”明新露笑笑, “外祖父颇具慧眼,顾大人想必是了不得的少年英才。”
除非面对方柳,顾择龄总能做到谦谦有礼进退有度, 甚少有紧张的时候。
“四公主谬赞。”
“顾大人谦虚。”
他们未闲聊太久,右相的人便来到了此处。
四公主远远看见那人,便小声惊呼一句:“竟是林大人亲自过来?”
顾择龄再度作揖:“林大人。”说罢, 他看向方柳, 料想对方并不知晓这些朝廷命臣,便解释说:“方公子, 这位是礼部尚书,林静林大人。”
林大人年逾四旬, 乃是当朝的几位尚书中, 唯一坚定站在邹右相一方的人。
其余几人要么便是奸佞之臣,无恶不作;要么便如墙头之草, 左右逢源。无一例外,皆是只顾收敛钱财之人,多活一日,便多快活一日。
为表诚意,他一介文官,只身一人进入这处别院。在场这些人皆是武林高手, 对付他可谓手到擒来。
林大人先朝四公主行了礼,而后便看向顾择龄。
此次顾择龄被歹人绑架一事, 右相等人忧心忡忡,唯恐正党又损失一员明日良臣。观他并无大碍,林大人终于放下心来。
方柳起身待客:“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作为朝中重臣,他姑且也算见过许多世间能人,从当朝文官武将,到外域单于美人……却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孤绝脱凡之人。
众人就座之后,林大人便问道:“这位方公子……可是方柳?”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四公主暂居武林盟,邹右相担忧她母子安危,专门派人了解了许多武林中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武林盟。
盖因前朝旧事,本朝自开国以来,与武林便是两不相干之势。朝廷瞧不上平民和草莽,却也多少警惕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时常观望他们的动作。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莫说是武林中人的动静,连外邦的侵扰亦视而不见,尽日沉迷声色宠幸佞臣,搜刮民脂民膏。官员自然上行下效,尸位素餐任人唯亲,皆是一片靡靡之风。
于是便到了眼下山河存亡之际。
近年来,以邹右相为首的正派官员,单是面对同僚的陷害便已经精疲力尽,又要忧心外敌侵扰,帮扶边关武将,一时之间根本无暇顾及武林中人。
因此,邹右相一派打探过后,得来江湖消息并不多——除去郭盟主等人主动告知的部分,便只知晓一些坊间便有的江湖传闻。
这传闻中就有莺州萧然山庄方柳之事。
传言中夸赞对方姿容的事,右相等人未曾放在心上,只在莺州在山庄的管辖中,百姓安居乐业怡然自得之后,心中颇有些怅然。
林大人作为右相的左膀右臂,自然也知晓方柳和闻行道等人。
只……未想过方柳比传闻中更出众。
一直听闻江湖中无非也是打打杀杀、追名逐利,竟真有人以“侠气”立本。
方柳颔首:“正是。”
林大人朝他客气地拱了拱手,然后便又看向闻行道,问:“那这位便是武林盟闻公子?”
闻行道:“是。”
林大人便称赞:“如坊间传闻一般,诸位真可谓少年英才。”
方柳斟了杯茶。
“林大人过奖。”
“择龄之事也要谢过侠士们的搭救。”
“不必在意,方某同顾状元有旧,理应搭救。”
闻言,一旁的顾择龄目光闪烁,心中泛起烫热之感。
林大人前来,本意是来搭救顾择龄,回朝之后禀告邹右相,细细分辨绑架一事后的阴谋和蹊跷,找出定犯人之罪的蛛丝马迹,最好还能拿到佞臣党羽的关键证据。
但见到方柳和闻行道本人,他不得不在意。
或许是错觉,他竟觉得这位闻姓的少年侠客,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林大人按下心中疑惑,便继续与在场的武林人士寒暄:“我朝游侠之风盛行,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对江湖人士多有耳闻。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此豪情意气,实属少见。”
方柳侧眸:“那么林大人可知,何时游侠之风最易盛行。”
“何时?”
“——一是国泰民安,二是山河倾倒。”
国泰民安如盛唐,山河倾倒如当下。
林大人哽住:“这……”
这方公子当真直言不讳。
谁说江湖人士皆爱眠花宿柳,不理天下事的?
方柳又问:“年关将至,右相可想过呈何礼?”
林大人只道:“正在筹备之中。”
方柳扇了扇茶盏腾起的雾,悠哉道:“若不嫌弃,我等武林中人愿献上一计。”
“哦?”林大人来了兴致,“方公子说来听听。”
“今日有些不便,待林大人处理了绑架一事,再来找方某也不迟。”
“也好,也好。”
是矣,几人一番寒暄过后,林大人带走了顾择龄。
四公主仍旧不能归家,只好让林大人带去口信,告知外祖自己和煜儿如今一切安好,不必多加挂念.
之后的几日,闻行道几乎日日都要来寻方柳。
或同方柳畅聊天下局势,或只是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总要见上一面才觉得心满意足。
起初,赛雪常常是同依风抱怨个不停,语调仍不忘抑扬顿挫,只说那武林盟的木桩子甚是奇怪,也不知是怎么长的,竟拐到他们暂住的别院扎了根。
依风便去捏她的脸颊,让她少说两句。
闻行道未曾理会她一眼。
他耳目清明,自能将对方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亦能三招致对方于死地。只方柳身旁的侍从和婢女,多是死忠之人,培养不易。
方柳纵着她,怕也是故意容她如此言语。
约是……嫌自己来的烦了。
闻行道凝视方柳垂首看书的侧脸。
屋外风雪连天银装素裹,寒风吹打木窗,声声作响。屋内的银丝炭盆静静燃烧,翻滚着袅袅的热气,驱逐寒意。
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方柳都未曾看闻行道一眼。
看来拜访是有些频繁了。
烦便烦罢。
闻行道没有改变的意图。
不多时,赛雪走进屋中,又添了一些银丝炭。
闻行道目光落在方柳翻书的指节上:“可觉得寒凉?”
方柳又翻了一页。
“凉。”
莺州凛冬时节入眼也是常青的树,远不及北境冷,只有些湿寒。
习武之人自是有御寒的本领,可偶尔来此拜访的宾客不能怠慢,且既然有取暖的法子,便也不需如此浪费内力了。
闻行道脱下外衫,欲将其盖在垂头看书的方柳肩上。
“闻大侠。”
闻行道动作一滞。
方柳终于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眉眼轻飘飘地瞧他:“是觉得我萧然山庄,连件外衫都穿不起,还是你的衣衫料子与寻常人家有所不同。”
闻行道喉结微动:“并非。”
“呵。”方柳浅笑一声,“你便无事可做了么?”
闻行道沉默良久,这才缓缓开口。
“来看你,便是要事。”
“若你果真如此悠闲,不如将你在朝廷中的势力悉数告知。”方柳将书放下,“于林大人再度拜访之前,也好有个章程。”
他们暂结同盟,二人各自的多年布局缓缓浮出水面,撒网之前,需先探探河水深浅。
闻行道终是将外衫批到了方柳肩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有何不可。”
第069章 夜谈
两人畅谈半宿。
若初遇之时, 即便闻行道倾慕于方柳,亦不会将手中的底牌尽数告知。为报闻家之仇,他隐姓埋名布局十数年, 绝不能因一念之差毁于一旦。
然而如今, 他明白方柳志之所向, 便再无后顾之忧。
世人赞方柳,皆说他容颜冠绝天下,剑法天下第一, 又说他性格莫测,恃靓行凶。可乱世之下,来往众生不计其数, 却唯有他有凌云之志, 意图行天下大善。
于私,他愿为方柳手中刀。
于公, 二人目的一致。
没甚么不可说的。
当年今上一心削弱兵权,佞臣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便寻了名头, 将他闻家的儿女赶尽杀绝。就连如今的朝臣仍是一听闻家之名,便换上另一副面孔。
闻行道被郭盟主救出来后, 本可以更名改姓,可最后他只改了名字,没有舍弃“闻”的姓氏。
为的便是大仇得报之日,以闻家人的身份,将罪魁祸首就地正法。
数年过去,他早已悄然渗透戍边的军队, 并将当初参与闻家灭门惨案之官兵,用各种方法毁尸灭迹。如此顺利, 只因朝廷从来不担心军队的伤亡情况,只在乎将领是否兵权在握,是否危机到了君权。
若是,便让他再无出头之日。
如此施为之下,戍边大军秩序混乱,彼时为了一己私利出卖闻将军之徒,在不同时段无故“暴毙”之后,朝廷也都未曾当回事。
今上要打压的是所有将领,哪里分什么亲派远派。
方柳缓缓摆弄手中杯盏:“正所谓‘一将无用,累死三军’,荣康虽被安插到了军中,边关的将士却并不完全信任他。若要促成大局,恐怕还要闻大侠亲自上阵。”
“我知晓。”闻行道为他斟了一杯热水,“还不是时候。”
方柳扬眉,执茶相敬。
“不急于一时,闻大侠,请。”
“方庄主,请。”
杯盏交错间,已无需多言.
年关将近。
方柳与闻行道时常彻夜长谈。
如今,四公主虽与右相一派取得了联系,却仍旧携其子长居武林盟,时时观望朝中动向。越是年节,皇帝便越有理由终日沉迷酒肉声色,偶尔为美色怒发冲冠,闹出的笑话甚至流入了寻常百姓家中。
荒唐至极,热闹至极。
荣康从边关传来消息,他已经与闻行道一脉的人里应外合,也寻到了过往追随自己的战友,正一步步架空朝廷派去的军官将领。
诸事尚算顺利。
若说有什么麻烦事,便是莫凭那小子了。
梅花剑宗的人找他找疯了,若不是郭盟主立刻飞鸽传书,他们怕是要将这地界搅弄得不得安宁了。得知莫凭如今身在武林盟,护送他的长老们快马加鞭往雁山镇赶,只为了确定宗主爱子的安全。
可莫凭大概是到了反骨的年龄,知晓梅花剑宗的长老要来寻他,竟躲到了方柳的庄上。
屋顶炭火烧得暖热。
莫凭坐在一旁的客座上,不停追问赛雪:“小婢女,你们的方庄主何在?”
赛雪笑得热络,但笑意不入心:“回莫少侠,我们小庄主事务繁忙,现在不见客。莫少侠若有急事,赛雪可以代为转告,若无急事……”
言至此,她便笑而不语了。
莫凭自不服气,但看她是方柳的大丫鬟,这才压下自己焦躁的脾性,说:“可那武林盟的闻行道不是日日来么?他既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赛雪只说:“小庄主和闻大侠有要事相谈。”
莫凭愤而起立:“我也有要事!”
闻言,赛雪眼波流转,心底暗暗琢磨,是否有将这尊缠人瘟神请回去的法子。
恰在此时,堂屋内传来一道清冷悦耳的笑声。
“莫少侠又有何要事?”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莫凭便不觉喜上眉梢,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正看见一道身披素色狐毛大氅的身影,他一身孤绝傲然,眉目如诗如画,发梢与肩侧落了皑皑的白雪,披风下若隐若现的腰身劲瘦如松。
再端详数次,都是令人心惊的绝世之姿。
赛雪忙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接过那人身披的狐毛披风,而后知礼地退到了一旁。
方柳整了整劲服的袖口,问:“怎么,你们梅花剑宗有人欲以下犯上了不成?否则方某倒是想不出,莫少侠还能有何要事。”
良久,莫凭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明白他在打趣自己。
他又羞又恨,羞恨自己被姝色迷了眼。
偏偏此时,一只手臂伸出来,取走了方柳发梢落下的雪梅,还颇为有意地道了一句:“看来莫少侠无事,方庄主不如继续与我商讨之前的事。”
莫凭这才注意到,那闻行道竟又在方柳的身旁。
真是阴魂不散。
莫凭立刻反唇相讥:“闻大侠怎么不务正业,终日总缠着方庄主,武林盟竟没有正事可忙了么?那还选什么武林盟主,总归也是闲着罢了。”
闻行道睨他一眼,并未过多理会。
方柳弯眸。
他意味深长道:“莫少侠……当真英雄出少年。”
虽说郭征近两年确有力不从心之时,可梅花剑宗既是江湖门派,就算心底生了其他的心思,明面上也必须遵守武林的规矩。以闻行道的武功和身份,怕是梅花剑宗的宗主来了,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可莫凭却无所顾忌,将闻行道连通武林盟放在一起冷嘲热讽,竟是连武林盟主都瞧不上了。
其实莫凭想得并不深远。
他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不愿在方柳面前落了下乘。
望见方柳眸间的笑意,莫凭晕头转向喜上眉梢,还当他言语意在赞许,便难掩喜意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如此,比不得方庄主。”
方柳笑意更甚。
闻行道见状,便知对方是临时起了兴致,觉得莫凭痴傻有趣。
他心中慌了片刻。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柳便戏弄道:“我观莫少侠骨骼清奇,聪颖过人,可愿同我们一起商讨要事?”
闻言,莫凭激动得朝前走了好几步。
“此话当真?”
“当真。”
闻行道视线冰寒,落在了莫凭身上。
“哼哼——”莫凭强装稳镇静,得意的眉眼却不自觉乱飞,“恭敬不如从命。”
他又能与方柳共处一室了。
不不不……莫凭慌忙用力甩了甩头。
必须清心寡欲,淡泊声色,自己断不是因方柳而喜悦。只因他的目标是做那天下第一的剑客,理应要多了解方柳这位眼前的天下第一。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三人前后走进了书房。
落座后,赛雪便捧着热茶施施然走了进来,给在座的三人斟茶,添些精致点心。
莫凭尽力避免看向方柳,视线落在茶盏和点心上:“商讨什么事?”
方柳抿了一口淡茶:“尚未想好。”
“……”
未曾想,他竟如此直接。
莫凭无言片刻。
闻行道眼中倒是有了笑意,惬意端起一盏茶,只静观其变。
第070章 行动
炭火烧得滋滋作响。
过了良久, 方柳终于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瞧了一眼莫凭:“莫凭,我问你。”
闻言, 莫凭下意识看向方柳, 竟忘了要避开他目光的决心。可只要对上他清冷的双眸, 先前暗下再多的决心,也不过是妄言。
莫凭只觉心尖儿都要被那眼神俘获。
“你……你问。”
他颤声说。
“抖什么?”方柳好笑,“我能吃你不成?”
一旁的闻行道眼神轻嘲。
似在笑他经不住事, 笑他在方柳面前跌了份儿。
此番年纪的江湖儿郎,哪里又受得了这种事。头脑发热之下,莫凭便心一横挺胸怒吼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可乍一听, 这怒气像冲方柳而去。
莫凭霎时慌了神。
方柳但笑不言。
莫凭直视他的双眸, 语气不由得像服软似的:“我不抖了,方庄主且说……”
方柳这才重新问道:“你为何要避开梅花剑宗的长老?”
提起要来寻人的长老们, 莫凭立时愁得皱起眉头,郁烦之情溢于言表。可他嗫嚅半晌, 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俨然便是一位与家中闹了矛盾的小少爷。
方柳心中有数。
他又问:“莫凭,你可有血性?”
此问题倒是好答, 莫凭神情转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道:“方庄主见笑了,我堂堂男儿郎,何曾少过血性?”
方柳执盏轻笑:“是么?”
见他神情,莫凭犹疑:“……有何错处不成?”
“那依你高见。”方柳缓缓反问,“所谓血性, 当为何物?”
“自当是刚毅正直、仗义磊落!”
“具体些。”
“具、具体些?”莫凭挠了挠头,“譬如劫富济贫, 又譬如惩恶扬善?”
方柳淡淡扫他一眼:“做过?”
“自然。”莫凭昂首得意,“我此生最仰慕之人,便是太微剑主独行剑客,为此也曾仗剑救过受制于贪官的百姓,斩过匪徒的项上人头!”
听到太微剑之名,一旁的闻行道默默看向方柳。
方柳神色平静:“厉害。”
听闻他夸赞自己厉害,莫凭一时颇有些止不住话茬:“待他日,我独自行走江湖,定要将天下搅个天翻地覆,教各路贼人谈之色变,做那天下侠客之首。朝堂武林,尽在掌握!”
“不错,少年志气。”方柳拍着手,眸中却不见几分笑意,“那我倒要讨教讨教,如何将武林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便、那便……”莫凭磕磕巴巴半晌,“待我剑法天下第一,称霸武林之事不就能水到渠成?”
方柳便抬头瞧他:“你且看我。”
莫凭依言,忸怩不安地看向方柳那张惊艳至极的面容。
方柳勾唇:“如何?”
莫凭又开始磕磕绊绊。
“什、什么如何?”
“剑法。”
“天下第一。”
这个名头不须迟疑,但凡江湖中人,皆知晓如今明面上的剑法天下第一,是那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哪怕是对江湖传闻有所怀疑,也须得光明正大将方柳击败,才能有所分晓。
“那依你看,我可称霸武林了?”
“……”
十几岁的少年郎,初出江湖满腔热血,向来自命不凡。不懂人情世故,不辨阳谋阴私,总以为天下轻易便能尽在掌握,于是便开始肆意忤逆长辈,无视江湖规矩。
方柳也曾年少轻狂过,虽说不比莫凭呆傻。
可自他十六岁那年,剑法被他人认定天下第一之后,世间变化却并不大。
至少于他而言。
虽说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也不乏日日上门下战书的对手,可离他的目标仍旧相去甚远。他在莺州府境内说一不二,可若要想主天下沉浮,绝非简单的事。
拥有三万精兵的闻行道,尚且要蛰伏数年才能报仇雪恨。
“可是、可是……”莫凭想要辩驳,“在莺州府境内,方庄主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
方柳淡淡道:“你说的不错,看来你只想在梅花剑宗境内翻云覆雨。”
及至此,闻行道不再旁观:“那还来什么武林盟?”
莫凭无言。
方柳又问:“以你现下的武功,你觉得为何武林盟能高看你一眼,江湖人士能给你几份薄面?”
莫凭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家父。”
方柳抿了一口清茶:“可你如今还躲着他们。”
莫凭没了底气:“他们不让我行侠仗义,武林大会开始之前,不正是声名远扬的好时机么……”
闻言,方柳倏而轻笑。
莫凭微怔。
方柳兀自摇了摇头,他眼角眉梢的点点笑意,让清艳如玉的面容美的不真切。正当莫凭为此晃神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他眼底的凉意——与方才的戏谑调戏全然不同。
“看来,你所谓的惩恶扬善,实则只为名扬天下。”
“并非!”莫凭忙急声为自己辩解,“只是、只是顺势而为……”
可方柳和闻行道却不再将他放在眼中。
眼前的两人默然对视,似乎在无声中交流不为人知的事,莫凭被完完全全排除在外。
闻行道甚至眼神凉薄地扫了他一眼。
铜盆中炭火静静燃着,雕花木窗外的寒风萧瑟,门外偶尔传来护卫走动的声响。莫凭只觉坐立难安,渴望方柳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
良久,方柳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瞧他。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
鼻息萦绕清冷的香,方柳伸出指尖,轻轻抵在了莫凭的胸膛上。
“我再问你,你可有血性?”.
莫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武林盟。
只记得一回去,就正撞上了匆忙赶来的梅花剑宗长老,武林盟盟主一行人。宗内长老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确认他毫发无伤之后,这才流露放松的神情,斥责他为何不肯跟随梅花剑宗的队伍。
可莫凭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他已经看不到周遭,只记得方柳抵在自己胸口的葱白指尖。
是失望了么?
对他本人。
对他的心之所向。
————
时间步入腊月。
方柳请来郭征、闻行道、顾择龄和四公主等人。
起初,郭征以为他是要谈开年武林大会的事情,可看到顾择龄和林大人,便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尤其是林大人,他乃是右相的心腹,足以直接代表右相的立场。
众人齐聚方柳院落的书房中。
暗卫在院外把守。
郭征开诚布公问:“此次方庄主叫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方柳也并未拐弯抹角。
他招了招手,赛雪和依风便拖着木盘,款款而来。只见那托盘中有几本册子,两人将册子交到每个人的手中,欠身退下。
众人不明所以,打开手中的册子。
郭征:“这是……”
方柳:“一些用得上的消息。”
众人逐页翻看。
方柳缓缓道:“林大人传达了邹相的意思,谈及了朝堂和武林合作的事。眼下,双方目标一致,力所能及和势力范围互补,暂时结为同盟是尽快保全家国天下的唯一办法。”
在场几人面色严肃。
闻行道:“看来方小庄主有决断了。”
方柳:“时机已到。”
顾择龄翻阅过册子的内容:“我观此间录有邹相一派的文官,还有北境驻守边境的武将,还有许多在下闻所未闻的江湖门派……”
言至此,他便停住了。
方柳颔首:“顾大人猜得不错,这些皆是目前我们可能用到的各方势力。”
顾择龄担忧:“皆是可信之人?”
“朝堂文官是你们的事,武将自有他人负责。”方柳勾唇,“至于大型江湖门派么……便是武林大会之前,亦能掌握个七七八八;武林大会之后,便是一统江湖之时。”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可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若是用来对付朝堂,改朝换代何其容易?!
可方柳似乎无意自立为王。
郭征心有疑虑:“虽说武林盟中人都希望行道能继承盟主之位,可即便他继位之后,也只是压制其他门派。人心难齐,一统江湖谈何容易。”
“压制便足够。”方柳不以为然,“人心的事,我自有办法。”
闻言,郭征似是心有所感,定定看了方柳半晌。
好似他便是人心所在。
果不其然,只听方柳悠然道:“年关将至,各地势必要为皇帝进贡珍奇物件,朝暮城的燕家也不例外。虽说燕家少主表明了要来看武林大会的热闹,但待到那时便太晚了。因此,还要劳烦郭盟主派人盯梢,在燕家队伍入京之前,先将燕家少主请来一趟叙个旧。”
郭征:“我记下了。”
一旁的四公主道:“我知晓燕家,传言燕家家产胜过皇家国库,可他们不是一向不参与纷争吗?”
林大人也道:“且左右逢源,从不站队。”
邹相曾经升起过拉拢他们的念头。
毕竟燕家既是皇商,又自成一脉富可敌国,定有大用处。
郭征也有些隐忧——因先前的雪参之事,武林盟已欠了燕家一个人情。时值动荡之秋,各方势力都能嗅到硝烟之气,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请人,必然另有图谋,对方若是不愿意掺和纷争,不见得肯给武林盟这个面子。
毕竟看戏是一码事,身陷其中就又是另一码事。
唯有闻行道眸藏郁色,全无担忧。
方柳气定神闲:“那便告诉燕折风,唇亡齿寒,若他日尚阳城处于存亡之际,隔开一座兴山的朝暮城又能抵御多久的外敌?”
每年国宴之前,四公主都能见到燕家的人,自然知晓他们的性格脾性,故而仍有忧虑。
“若他们还不当回事呢?”
“若还不当回事,便直言此话乃萧然山庄方柳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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