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寻人
众人心中思忖:看来方柳与那朝暮城的燕折风有故。
四公主乃是宫中女眷, 顾择龄又是初入朝堂,自然未听说过江湖中的种种传说。可郭征身为武林盟主,对燕折风不喜萧然山庄方柳的事略有耳闻。
听武林盟的长老们所言, 在他中毒昏迷的那段时间, 为求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材, 便是方柳随闻行道一同去了朝暮城求药。
正想到此处,便听四公主问道:“林大人可知,那燕家护送贡品的商队, 何时能抵达尚京?”
“估计就在这两日了。”林大人恭恭敬敬地回道,“今上好享……奇珍异宝,其中皇商燕家呈上的东西又最得圣心, 眼下已经有一部分珍宝送到宫中了。更为珍惜的物件, 则要在小年之前,由燕家主家的人亲自护送到皇城。”
闻此, 四公主看向郭征:“如此一来,近日便要郭盟主多上心了。”
多上心, 自然指的是刚刚方柳谈及之事。
郭征:“大张旗鼓?”
……要他们武林盟直接出面相迎么?
一旁的林大人微蹙眉头:“还是静悄悄的好些。”
闻及此, 郭征斟酌道:“虽说我也听闻,那燕家少主有意参加武林大会, 可那也是明年年后的事了。”
林大人又道:“燕家此行既然为的是朝贡一事……”
未尽之意——他们没有名正言顺让武林盟插手的借口。皇商进献年贡兹事体大,若是武林中人贸然出面,恐被有心之人得知以后大做文章。
四公主在武林盟住了数月,经方柳的提点,郭征未曾怠慢她们母子二人,却也不曾太过热切, 毕竟隔着朝堂和江湖的壁垒。尽管如此,想必她日日与武林盟的人打交道, 也道听途说了不少武林中事,染了江湖儿女的豪爽与热忱。
她灵动的双眸转而瞧向方柳:“话茬既是方公子提的,咱们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屋内众人便都看向了他。
方柳摇首淡笑:“只邀燕折风一人便可,劳烦郭盟主依我方才之言,将燕家少主。届时我与闻大侠先与他叙旧,探探燕家的口风,过后诸位还需共聚于此。”
余下的事,他心中虽有章程,却也要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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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风雪大作。
一商队浩浩荡荡抵达雁山镇。
燕折风掀开马车的帘子,寒冬腊月里,仍旧轻轻摇着手中题字的白扇。自上次见过方柳之后,他便全然忘却了曾经的芥蒂,也不再将广交剑客,顺理成章舍弃了爱剑如痴的癖好,转而将一把折扇日日拿在手中。
此时,他眺望官道尽头,问一旁骑马的护卫道:“如何?前方可到雁山镇了?”
护卫驾马靠近车窗,恭敬回道:“禀少主,前方就是了。”
闻言,燕折风双眸骤然亮起。
他迫不及待将挡风的门帘整个拉开,霎时间,呼啸寒风便裹挟雪花吹进马车中。此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根本瞧不见前方的路,却丝毫不损他急切的心境。
快了。
就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快!”燕折风从怀中掏出焐热的名帖,递给其中一名护卫,“且拿着我的名帖,立刻去寻萧然山庄的方庄主,就说朝暮城燕折风来访,请……求见一面。”
那护卫接过名帖,面上有几分为难。
燕折风:“有话直说。”
护卫便迟疑道:“禀少主,这位方庄主的落脚点……”
燕折风:“……”
几月前匆匆相逢,燕折风只听方柳说对方会继续待在雁山镇内,好参加来年春天的武林大会,当时二人相约武林大会再见。两人有了约定,自己不必再似少年时空空等候,自然满心皆是欢喜,竟忘了问对方的落脚点。
实在失策。
眼见少主脸色逐渐僵硬,护卫自知问错了话,他连忙抱拳道:“属下这便去镇上最热闹的街询问情况!”
“还去街上问什么?”燕折风合上折扇,收回自己的名帖,又敲了下侍卫的脑袋,语气迫切,“给爷直接去武林盟。”
他虽不知方柳的落脚点,可武林盟的总舵却是清楚的.
郭山正于城门下巡视。
自前几日各方碰面之后,盟主郭征便将守人的任务交给了儿子郭山,嘱咐他一旦看到燕家商队,便将燕家少主请到武林盟中一叙,还将方柳说过的话告知与他。
此时风雪漫天,入眼一片银装素裹,走小路有诸多风险。车队从朝暮城而来,若是走大路,势必要经过武林盟所在的雁山镇,才能抵达今时的国都尚阳城。
因此,郭山并不担心与商队错过。
他心中只一点疑虑,那便是该如何说服对方。
虽说爹叮嘱了几句,说只要提方柳名讳,那燕折风便会给几份薄面,可郭山到底未曾与燕家人打过交道。因着喜好剑术的缘故,燕折风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可就整个燕家而言,就绝不能说是亲近江湖一脉。
这些时日,父亲、大师兄以及方公子商讨要事时,他虽一直未曾参与其中,却也深知他们与公主那边的人来往密切。武林与朝堂竟私下勾结,谈论的还都是些……堪称大逆不道之事。
便是愚钝如他,也隐隐明了众人寻燕折风的深意。
可燕家毕竟是皇商,理应向着朝廷才是。
请人一叙,并非易事。
郭山忐忑之间,忽见一高头大马从茫茫风雪中而来,顺着骏马仔细往后看,便能隐隐瞧见后头跟着的商队。打头的车马竖着旗帜,上书一个方正的“燕”字。
见状,郭山面色一喜。
那便是燕家的车马!
郭山抬脚迎了上去,其中有辆马车比旁的更显奢贵,想必主人家乘坐的就是这辆马车。他还未曾问候,便见一侍卫率先骑马而来,开口便问:“你可知武林盟在何处?”
语气直冲冲。
郭山拧眉,答道:“我便是武林盟的人。”
侍卫急于在少主面前表现,闻言态度生硬道:“那正好,你且带我们前去……”
“住口!”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侍卫回头一看,发现燕折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于是连忙垂首告罪。
燕折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抛给侍卫:“走吧,以后不必在燕家做事。”
燕家对仆从一向大方,少有苛待做事的人,就算遣散也不会亏待。可一旦被主人厌弃,再想回头便不能了,拿着银钱安静离开已是主人家最后的宽容。
侍卫惊骇,却不敢多问,只能接过玉佩离开商队。
随后,燕折风这才转向郭山,抱拳问道:“失礼了,阁下可是武林盟的人?”
他先时曾见过郭征一面,眼前这人与郭征有几分想象。
郭山见他器宇不凡,通身衣衫饰物俱是价值连城,便对此人身份有了猜想。他一步迎上前,也抱拳道:“正是,武林盟主之子,郭山。”
“原来是郭少侠。”
“不敢当,阁下想必就是燕家少主燕折风?”
“正是。”寒暄过后,燕折风便神情迫切望向他身后的雁山镇,“郭少侠既是盟主之子,想必也知道第一剑客方柳罢?”
“知道。”郭山如实回答,“正是方公子告知家父,家父又嘱咐我在此地等候燕少主的。”
闻言,燕折风双眼一亮:“当真?劳烦郭少侠带我去见他!”
郭山心下惊奇,心道自己方才的担忧全然多余,看来这燕家少主与方公子……关系甚笃啊。难怪父亲嘱咐自己之时,一脸笃定,似是不担心。
思及此,郭山正了正脸色,客气道:“燕少主舟车劳顿,武林盟现下已准备好客院,不如先随我去武林盟休憩一番,再去寻方庄主也不迟。”
“不必。”燕折风态度坚决,“还请直接带我去见方柳。”
来者是客,且他们还有求于客。
郭山无法,只能点头应允,客套道:“那便随我来罢,今日风大雪大,方庄主想必还在萧然山庄的院落中。”.
方家院落。
因着需在雁山镇待上数月的缘故,方柳不日前已经买下了整座小院,自此在雁山镇也算有了常驻的地方。郭山拜访的次数不多,多是跟从父亲郭征前来商讨正事,反倒是大师兄闻行道日日前来。
俨然比见武林盟弟子还频繁。
郭山之所以猜测方柳在府上,便是因为晨时大师兄就过去了,也未曾听说有事外出。
两人一路走过曲折的长廊,又行过一道覆雪的青石阶,一扭头就瞧见庭院的亭子中,有两道雪中对酌的身影。走得近了,就见石桌旁摆有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正煨着清酒,袅袅热气蒸腾而上,裹挟着醉人的酒香。
可于燕折风而言,那手执酒盏的人,却比雪日的幽幽酒香更醉人。
第072章 狐毛
石亭的几面皆挂了挡风的竹帘, 唯有朝向台阶的一面空荡荡,方便主任人客人进出。
恰好能瞧见燕折风和郭山。
以习武之人的耳目,哪怕有风声扰乱, 有飞雪遮眼, 亦不需下属提醒, 便已经察觉到燕折风等人的到来。
燕折风唯有在“传闻”中武功盖世,实则并非练武的好苗子,身子骨比普通人健壮有余, 却远不及方柳这些习武之人。再者,他或要进宫面圣,在那之前定然不能受了风寒, 因而身后跟着名为他撑伞的小厮。
郭山倒是并不计较风雪沾衣, 肩头不知不觉便落了一层薄雪。
方柳与闻行道听闻动静,同时抬首, 目光转向他们三人。瞧见来人之后,方柳清冽的眼角上扬, 举起盛着温酒的杯盏, 朝燕折风敬了一敬。
当是时,燕折风也顾不上甚的风寒不风寒, 唇边笑意骤然,大步甩开撑伞的小厮,便急匆匆朝亭子走去。
庭院里假山积雪厚重,假水凝结成冰,燕折风一脚踏上连接亭子的小桥时,不慎脚下一滑, 险些栽倒。幸而多少是习过武,堪堪站稳了身子, 不至于显得过于狼狈。
见此情景,方柳眸中流露几分兴味。
不过是眼波流转,便又让燕折风呆了呆,面上笑意更显痴傻了些。
依风和赛雪不知何时过来了。
她们动作利落,一人抱了坛陈酒煨在火炉上,一人往桌上摆放新的杯盏,最后又拿出一竹篮下酒的吃食。待到燕折风匆匆步入亭中,两人便已安置妥当,悄然退下。
进入亭中,燕折风没了动作,只双眼直直瞧着方柳,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似的。
可未细瞧多久,一旁的闻行道便忽然闪身,恰恰挡住他的视线。
燕折风视线不得已转向他。
这时,郭山快步走来,打破了亭中的沉默。他笑容憨厚,先朝方柳和闻行道两人颔首问好:“大师兄,方庄主,怎在外面吃酒?”
闻行道不作解释,只说:“一起。”
郭山早已习惯他的行事,倒也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憨笑应“好”。
闻行道便继续以身遮挡燕折风目光。
方柳唤此人来的目的,他知、武林盟知、右相一脉也知,他们将是一条船上的人。可这并非是对方双眼发直,目光毫不避讳的借口。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着实碍眼。
郭山不曾看出这其中的风起云涌,收到闻行道的邀请之后,就如往常一般,先朝方柳恭敬地拱拱手,便打算邀一旁的燕折风一同入座:“燕少主,您先请。”
这才唤回了燕折风的神思。
随后,郭山又跟方柳说:“方庄主,我在雁山镇城门外接到了燕少主。现下,燕家商队已然入城了,我本欲邀燕少主先去武林盟歇歇脚,可燕少主与方庄主有旧,一定要先来府上拜访。”
方柳拿起一盏新酒,避开闻行道,将那杯酒递到了燕折风面前。
燕折风惊喜且慌乱地接过。
“许久不见。”方柳饮下杯中之酒,道,“敬燕少主。”
见状,燕折风忙将酒仰头灌了下去。
冬日当饮烈酒。
江湖儿女更是如此。
若不是先前多年“眠花宿柳”,尝过千百种酒,燕折风怕是会被这莽撞灌酒的行为,弄得咳嗽不已,失了体面。但此刻也不好受,寒冬腊月里,风雪随酒灌进喉咙,他险些呛出泪来。
“咳……”燕折风清了清喉咙,眼中闪烁欣喜的微光,“阿柳……方庄主,听郭少侠说,你前几日着人寻我?”
来时路上,郭山便与他讲了自己在城门口等人的缘由。但并未说朝廷的事,只说他爹早就想亲自谢过燕家,恰逢方柳与燕少主是旧相识,也想与他叙叙旧。
旁的不提,唯独“方柳想与自己叙旧”这点,令燕折风来时一路上都止不住心间滚烫。此时,喝下方柳递过来的烈酒,再望进那双许久未见的眸子,只觉头热脑也胀,似是连指尖都微微酥麻。
方柳只道:“先落座。”
“是、是,是该先落座。”燕折风笑得比郭山更显憨然,“你可觉得冷?我带了红狐狸毛的大氅,虎皮的毯子,燕家独制的银丝炭……”
他一边坐到紧挨方柳的石凳上,一边如数家珍地说起自己带来的物件。
那名撑伞的小厮很有眼色,在燕折风提起红狐狸毛的时候,便转身朝院外跑去。不多时,便有护卫抬着三抬红木箱子,放在亭中未曾积雪的地方。
燕折风朝那小厮招招手,对方行事机灵,逐一打开三抬精致的红木箱子,得意向亭中几人展示。除了干净崭新的狐毛大氅、虎皮毯子,装进镂空雕花铜炉中的银丝炭,还有无数金银玉石堆积在木箱各处。
便是风雪天的天色,亦能瞧见其间珍宝闪烁着璀璨流光。
朝暮城燕家之富庶,可见一斑。
郭山忍不住赞叹一声。
偏方柳笑却未出声,眼中也未见热切,仿佛红木箱子里装着的并非稀世珍宝。他抬眸瞧向燕折风,询问:“燕家朝贡给皇家的珍宝?”
“并非。”燕折风摇首,凝视方柳殷切道,“皆是我多年收藏,你若喜欢只管拿去,只会比皇家宝库中的更精美。”
这番自信之言,也只有富可敌国的燕家主家人敢说了。
察觉燕折风刻意的讨好,闻行道眼中戒备更深。尽管先前朝暮城初见,一窥便知此人心思不纯,可那时他还知晓稍作掩饰,作出一副风流不拘的模样。
如今对方仿佛消了什么心结,竟全然不打算再遮掩。
眼见两人四目相视,闻行道忽然开口:“寒冬腊月,燕少主还手拿一把折扇,实在是好雅兴。”
方柳的眼神果然落在燕折风手中的折扇上。
燕折风冷哼一声:“过奖过奖,不比闻大侠。”
闻行道:“注意身体。”
燕折风:“呵。”
两人分坐方柳两旁,话语间夹杂暗讽试探。
一旁的郭山全然听不出,他只想着父亲安排的事务,于是转而朝方柳道:“方庄主,咱们是否现在说那……”言及此处,他抬抬下巴暗指皇城的方向,小心翼翼道,“……那件事?”
方柳拎起酒壶:“不急。”
“我帮你。”燕折风心思始终在方柳身上,此时立刻接过酒壶,主动担过了斟酒的任务,“方庄主,这红狐狸是我无意从山间猎来,当时便想着应该是极衬你的,便又想发设法猎了几只制成大氅。”
来雁山镇之前,他数次抚摸着顺滑的狐毛,想象方柳身披一袭火红的模样,站在茫茫风雪中的场景,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抹艳色衬着如诗如画的眉眼。
定是姝色无双。
第073章 鸿鹄
方柳未曾拒绝燕折风好意。
依风虽在小院之外候着, 却极有眼色,见状朝赛雪打了个手势。赛雪明了她的意思,悄然离开, 不消片刻即怀抱一精致长盒前来。
方柳手微抬。
赛雪便抱着长盒翩翩而来, 将其陈列于亭中诸位面前, 依风小心打开木盒,展示陈列其间的长剑。
燕折风:“方庄主,这是……”
方柳将:“
此乃方柳事先着人准备。
谈及合作, 诚意、利益,缺一不可。既要让燕家上这条险船,总要以礼相待, 将好处摆到明面上。
这柄利剑, 虽不是太微剑那般名誉天下的名剑,却也有些名头。皇商燕家家大业大, 见过的好东西不尽其数,备礼总不能太寒酸。
“方某是剑客, 素来有收集良剑的习惯。”方柳道, “燕少主,小小礼物, 不成敬意。”
燕折风忙站起身,放下折扇,小心翼翼接过那柄剑。
他之所以爱剑,无非是心系方柳,后来重逢,当年心结已然不再重要, 终于放弃不擅长的武艺,不再盲目追逐剑道, 转而换了折扇。
可剑是方柳所赠,那自是另当别论。
若说一开始听闻郭山说方柳寻他,他还只顾喜出望外,此时大约也明白对方有要事相谈。其实只要方柳说出口,又哪里需要此番“礼尚往来”的示好,他恐怕甘之如饴。
燕折风抚摸剑身,目光痴痴望向方柳,道:“谢谢方庄主,燕某……我很欢喜。”
“喜欢就好。”方柳道,“燕少主一路而来风尘仆仆,不如暂且住下休养几日,晚间方某同武林盟的人为你接风洗尘。”
燕折风频频点头:“住下好,住下好……”
闻行道此时插了一嘴:“不如宿在武林盟。”
郭山不明其理,便附和大师兄:“正是,燕少主路径此地,武林盟理应尽地主之谊。盟中自有整洁宽敞的客院,可供燕少主一行人休憩。”
也免得叨扰方庄主。
这话郭山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燕折风忽略郭山的话,错眼看向一旁的闻行道。
上回方柳求药,便有此人同行,以武林盟盟主义子之名。那时他虽与对方交流不深,倒也不觉得不顺眼,因为闻行道似乎一心求药,没旁的心思。
如今——
燕折风瞧见了闻行道眼中的戒备。
来自竞争者的戒备。
闻行道的大侠之名名震江湖,素闻他行事沉稳,若不是自己无意,下任武林盟主的位置不知坐的多稳当。武林盟显然有事相求,他本不该有如此神情,即便掩藏至深。
究其原因。
燕折风轻抚手中剑,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看向方柳,笑意情深:“不必了,燕某与方庄主是旧相识,有意宿在方庄主府上,也好叙叙旧。”
方柳似是无所谓,翻了翻烫酒的小火炉,又看向赛雪,吩咐道:“赛雪,准备一处院落。”
赛雪恭敬:“是,少庄主。”
便抱着空盒退下。
方柳可有可无地答应之后,闻行道眉眼凌厉了几分,。
见状,燕折风心中有了计较,原只当闻行道青年才俊,即便不深交,面上也要过得去才合燕家的利益。
眼下可如何都看不顺眼了.
未免太显眼,萧然山庄在雁山镇的宅子不算大,最后宿在此地的唯有燕折风及其亲卫,其余人等皆去武林盟修整。
晚宴正式,又不失隐秘,郭征同样赴宴。
早些年,郭征与燕折风之父有过几面之缘,但不亲厚。现下有赠药之恩,二人又善交际言辞,寒暄几句后便互称为“郭叔”、“燕世侄”,倒显得不那么生分,双方皆有表态。
几番推杯换盏,作为最年长者的郭征先开口道:“燕世侄颇有乃父之风。”
燕折风敬酒:“郭叔过奖。”
“算哪门子过奖。”郭征笑赞,“燕家素有第一商贾之名,做了几朝皇商,天底下哪座府城没有燕家的商行?”
此话不假。
武林盟扎根的雁山镇,萧然山庄所在的摇风县,或是其他势力盘踞之地,都有燕家的铺子。正因如此,虽不比飞鸽盟,燕家也有些搜集消息的门道,自方柳与闻行道秘密求药之后,燕家便暗中盯梢武林盟动向。
对于暗涌的风云,燕折风心中有数,他笑笑:“郭叔过誉。”
虽有数,可总要等对方提起。
况且——
燕折风瞧了一眼身旁的方柳,自心上人裹着冷香落座于身侧起,他手心便生出薄汗。想多看几眼又怕孟浪,头晕目眩,心间似虫蚁啃噬的痒,早忘记当年如何传出了风流的名声。
他将白日里方柳送的剑佩戴于腰间,不自觉轻抚剑身,终是忍不住,痴痴然多瞧了几回。
闻行道嗤之以鼻。
方柳察觉他目光,未放在心上,兀自等郭盟主的寒暄结束,这才抬眸,道:“郭盟主,该说正事了。”
“是,正事。”燕折风猛然回神,遗憾收回目光,正了正神色,“我燕家人喜欢广结天下有识之士,今日有缘与诸位侠士相聚于此,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当义不容辞。”
话说与众人听,眸中意却只在一人,等的回答亦唯需一人而已。
闻行道开口:“燕少家主大义。”
燕折风似笑非笑:“不比闻大侠。”
郭征处世老道,觉出两人话中风云莫测,但不置一词,只抚须笑道:“燕世侄有此心,还有赠药之恩,日后燕家有何需要,尽可以来找老夫。”
“先谢过世叔好意。”燕折风道,“不知可有晚辈帮得上忙的地方。”
郭征答:“的确有。”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天上指了指。
燕折风正色。
及至于此,几人才引出今晚的正题。燕家乃是皇商,却又并非全然是朝堂中人,各方都有人脉,燕折风结交江湖人一事广为人知,是最合适的中间人。
燕折风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方柳面上,意有所指:“天将变?”
方柳抬眸,眉眼弯起细微的弧度,眼底神情莫测,透着一股万事万物尽在掌控的惑人。
他说:“正是时候。”
燕折风闻言,凝视方柳良久,忽而一笑:“也好,你知我,定不会拒绝你。若你志比鸿鹄,那燕某多少也算个钱袋子。”
第074章 去岁
次日。
燕折风领商队前往尚京, 当日便入了皇城,片刻未停。
此后暂无消息。
临年底,朝中官员做了封印仪式, 各自归家过年。
身为翰林的顾择龄, 却因“简在帝心”, 日日被宣进宫讲书。担着公事的名头,无非是帝王见状元郎俊雅清隽,文采斐然倒是其次。
顾择龄站在殿外, 声音清朗地讲书,听殿内笑闹乃至不堪入耳的淫靡声响,不为所动。
忠良言官闻此荒唐事, 不顾已经封印, 递了劝谏君王的折子,于是得罪了乐在其中的皇帝与其面前的红人大太监福林。昏君索性将这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也叫来殿外, 让他听殿内的淫词艳曲,且还要他作出一首艳诗来。
老臣长吁短嗟, 直呼“忠君之心可鉴”、“奇耻大辱”, 便摘了乌纱帽往硬物上撞去。若非顾择龄拦着,险些就要撞死在宫内柱子上。
次日, 老臣便因身体不适告老还乡。
方柳从顾择龄那里得了密信,信中写:顾某不才,如今才知方公子通透。做官前,我以为能做忠臣,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若君不君,臣自该不臣, 否则忠只是愚忠。
方柳将这封堪称忤逆的信烧了。
燃尽前,想起初见时顾解元的清正腼腆, 逗弄三两句便面红羞燥的样子,此后怕是很难再见.
各地皆为年节忙碌。
雁山镇三五不时便有大集,周边来城镇买卖年货的村民络绎不绝。并非鼎盛的朝代,寻常百姓难得喜乐,愈贫瘠愈如是。
京中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方家府宅同样有年意,院中来来往往的弟子和仆从,脚步显得比往常轻快了几分。府上接连摆了几回宴席,多是为武林大会提前来武林盟,听闻天下第一剑暂居城中,慕方柳之名来拜访的侠士。
他日在莺州,方柳并不总是见客,现在却来者不拒。
也不提旁的事,来者是客酒肉相迎。
萧然山庄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众人敬之、仰之、远之,此刻忽能近之,都受宠若惊。等见到传闻中的方庄主,晃神过后,激动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把酒言欢间恨不能以性命相交。
腊月廿九,雁山镇内有今年的最后一趟大集,此后直到正月初十都不再有赶集的机会。
为此,闻行道赶来相邀。
方柳欣然应允,郭氏兄妹同行,莫凭也厚了脸皮跟来。五人未带侍从,结伴去了年集,穿梭于闹市,随手买些小玩意儿。
雁山镇风气豪爽,不乏来往的江湖儿女,可方柳一行仍教人频频侧目。只几人都已经习惯,故而不被干扰。
莫凭因能跟方柳闲逛正偷乐,总拿些商贩陈列的小玩意儿问东问西,引方柳的注意。郭氏兄妹作为东道主,路上讲了许多当地趣事。
闻行道一言不发,沉稳坠在方柳身侧,时不时掏腰包付铜板。
忽而,人群中有人唤了声:“柳哥儿!”
几人回首循声看去。
只见一身着绒黄袄袍、貂毛披风的女子驾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手下。她容貌清丽眉眼多情,别具一番风韵,此时双眸微亮,直直看向方柳,还未走近就露出亲近的娇态。
女子很快走近下马。
方柳倏尔一笑:“黄掌柜的。”
“欸,这名头听着可真舒心。”黄鸽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娉婷地走向他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柳哥儿,我可来了,若不是你来信,谁喊我都不再来这教人冷心冷肺的地方。”
她少时曾在北地漂泊,记忆中唯有寒天冻地家破人亡,故而后来只喜“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光景。日后若是死,也要老死在江南烟雨里,最好能同柳哥儿一道,两座墓葬的不近不远。
“知你独爱江南,也就留这一时。”说着,方柳将方才买的手炉递给她,“暖暖。”
黄鸽接过,盈盈笑了:“还是柳哥儿贴心,懂得心疼姊姊。”
氛围竟一时让旁人插不得嘴。
两人寒暄过,闻行道平淡出声,打散了黄鸽缱绻朦胧的情意:“黄掌柜,莫非就是飞鸽盟黄鸽,久仰大名。”
“正是。”黄鸽瞧他,面上笑假了几分,与方才的情真意切仿若两人,“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闻大侠了罢。”
他们二人未曾见过面,却都是笃定的语气。
黄鸽不常现身于人前,但天下事江湖人大多逃不过飞鸽盟盟主的情报。而闻行道有自己消息网,自为方柳乱心,又得知了杜影齐一事,便将方柳经年来识得的人都查了查,自然听说过方柳与飞鸽盟亲近。
其余三人大惊:“飞鸽盟盟主?!”
黄鸽捧着手炉,笑而不语。
“原来飞鸽盟与方庄主有旧。”郭山憨笑,拱手道,“我们只知飞鸽盟盟主是女儿家,今日一见果真是女中豪杰。”
莫凭也问了好。
飞鸽盟不参与打打杀杀的事,故而挤进几大江湖门派的角逐中,名号却依旧响当当。大部分门派都愿意与之交好,一来方便获取所需情报,二来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谁知无孔不入的飞鸽盟可曾探听一二。
黄鸽都笑着回了:“叫我黄掌柜、黄老板都成。”
郭琦儿好奇地端详她,心生向往之情:“黄掌柜的如此年纪便建立了飞鸽盟,实在是我辈女儿郎的榜样。”
对着女儿家,黄鸽笑意便真上几分:“妹妹过誉,想做你也成的。”说完,转而看向方柳,“我方从尚阳城分舵过来,绕了一大圈中间都不敢多停,只为帮上柳哥儿的忙,若不能在你这儿过上个好年景,咱们情分可就到此了。”
闻言,方柳弯眸:“可以,先邀你逛逛年集。”
黄鸽手一挥:“那我看上的就都买了,记方庄主账上。”说着,她斜睨一眼手中攥着钱袋的闻行道,“旁人的钱我可不依。”
黄鸽的手下牵马,遥遥坠在几人后方。
方柳与黄鸽走在最前方。
黄鸽和莫凭都算初来此地的贵客,郭山絮絮讲着雁山镇的风情,两人时不时应一声,各有心思。
边逛,黄鸽与方柳边用内力传声入耳。
黄鸽悠悠道:“都说北上困顿,可我昨日见那都城内,还不是烟火灯烛明彻暗夜,繁华的很。比之书上写的前朝盛世,又差在哪里?”
方柳:“不过集天下之财。”
黄鸽哼笑:“吸天下之血。”
方柳敛眸目视前方,声音清而稳:“很快便不能了。”
“你让我收集的东西找齐了。”黄鸽谈起唯有两人懂的正事,“回头名单给你,不过姊姊觉着还是先别给闻行道看,这天下事唯有军营里我知之甚少,还比不上宫闱里的秘史好打听。身负血海深仇的将军之子又如何,如今养了三万精兵,野心该何其膨胀,真能只为父报仇?我不信他。”
方柳只道:“剑走偏锋。”
黄鸽轻咬薄唇:“柳哥儿,我怕你出事。”
闻言,方柳于一摊贩前站定,执起木架上的一块玉佩,拇指轻轻摩挲两下。一旁的闻行道便向前一步,递给商家几颗银裸子,垂眸对方柳说:“你看上的,不算黄掌柜的所求之物。”
言下之意,方柳想要的还是他来付。
方柳笑笑收下玉佩,旋即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行,传音黄鸽:“我有分寸。”
黄鸽便知他刚刚意不在玉佩,而为消解自己对与闻行道结盟的担忧,便也内力传音:“他这是什么意思,待客之道?结盟之好?”
说罢,她又瞧了闻行道几眼,只见此人实在莫测难辨,面上寻不出半点能窥探出情绪的破绽,与情报中相去无几。
方柳答:“大概也想做钱袋子。”
“也?钱袋子?”黄鸽不解其意。
方柳不言,侧眸看向闻行道,正正与对方的目光相撞,仿佛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头一般。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短暂目光相触,各掩其心,反倒觉出些不可说的默契来。
“时下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传音总讲不明白。”黄鸽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说,“柳哥儿,你何不再等等,姊姊哪怕折了几个分舵进去,也要想办法再帮你多查查闻家军,我实在不愿你贸然与探不清底细的人合作。”
方柳眸光深远,答非所问:“惜茵姊姊,可还记得你最难过的光景。”
惜茵乃是黄鸽旧时闺名。
自打旧人接连亡故,黄鸽被方柳搭救,来到江南一带建立了飞鸽盟,已有数年不曾有人叫过了。
黄鸽一时恍然,忆起母亲生前声声念道:“岁大饥,人相食。岁大饥,人相食。我儿啖我肉可好?”
那年时遇大旱,君王还未昏聩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明君。朝廷上下只顾享乐无心赈灾,赈灾银不知进了谁家的口袋,到灾民手里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她年幼便因此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去岁,听闻岭南一带又有灾祸,而北伐的将领又弃了一城的百姓,飞鸽盟内不忍看的情报堆了一匣子。
方柳看她。
“我等得,天下人等不得。”
第075章 除夕
明了方柳心意, 黄鸽不再劝说。
知道黄鸽初来雁山镇,与方柳定然有旧要叙,几人又逛了片刻, 便各自离去。
方家府宅, 几位飞鸽盟的弟子先到一步。飞鸽盟与萧然山庄私交甚笃, 依风识得黄鸽的得力手下,妥善安排居住的别院,提供了吃食。
待方柳与黄鸽归来时, 依风和赛雪迎了上来,分别接过两人身上的棉绒披风。
“小庄主,黄掌柜的。”依风手臂挂着披风, 垂首禀告, “飞鸽盟弟子已整理好所需卷宗,现下正候在书房。”
方柳颔首:“好, 着人严守,今日不见外人。”
依风应道:“遵命。”
方黄二人走进书房。
飞鸽盟弟子将卷宗交予二人, 便恭敬拱手退下, 与萧然山庄弟子一同守在门外。赛雪早先便备好了茶点,为二人斟好热茶同样告退, 不作打扰。
黄鸽将卷宗一一展开,至于书桌之上,谈起正事:“前些日子,一收到你的飞鸽传书,我便马不停蹄往北地分舵去了。”
“你瞧,这是我们飞鸽盟能寻到的, 有关大太监福林、太子太傅尤常最详细的资料。飞鸽盟做江湖中的生意更多,因此盟中少有做官的线人, 顶多是联系到官员府内下人、府外乞儿。为此,前几日我着门下弟子拿了你的信物,去寻右相一脉的官员,拖他们的门路往这两人府内外安插了几名眼线。”
“多有劳烦。”
“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你且看看有无用处?”
方柳便执起卷宗细看。
黄鸽又娓娓道来:“福林和尤常是昏君面前的红人,据说面子比王爷还大上几分,与驸马刘珏这等一时受宠的大有不同。这二人仗着狗皇帝偏袒,做的混账事不比狗皇帝少,当年闻家满门抄斩一事,就是他们二人的手笔。”
方柳:“闻行道应当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呢。”黄鸽指着卷宗上的一排人名,“这几个是福林和尤常的狗,分散在六部和军中。虽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比不上三品及以上的大官,培养起来却也不易。”
言至此,黄鸽压低嗓音:“近年来陆续都死了……病死的、猝死的,没一个寻着缘由。”
方柳抬头:“你猜是闻行道所为?”
“八成,他们都在闻家惨案里站过队,称得上一句帮凶。”
“倒也能猜到。”方柳不意外,“是他性格。”
闻言,黄鸽眉眼一动,便又不放心地多加叮嘱:“闻行道此人心思深沉,深藏不露,几年前便能悄无声息除去朝廷命官。今日,虽说你我与他目的一致,怕只怕事成后他过河拆桥,你与他合作定要多加小心。可省得?”
方柳安她心神。
“我省得,不必担心。”
“那便好。”黄鸽点头,“闻行道若要为父报仇,就把福林和尤常留给他处置,咱们只要天下安定的结果。”
方柳将所有资料过目,合上卷宗:“这些时日,我常与顾择龄书信往来,又有右相和林大人相助,暗查之下发觉了一些线索——朝暮城里来抢夺太微剑的刺客,承庵寺与无名无增互通书信的刘珏,大抵都与福、尤二人有关。”
黄鸽微怔:“太微剑……那岂不是?”
“嗯。”方柳眸色幽深,“他们或许也与我父亲之死有关。”
两个勾搭成奸的佞臣,自知在天下百姓眼中并非善类,故而一听说江湖上出现人人称赞的大侠,便生怕自己哪日也会悄无声息被取了项上人头,这才聚集一众同样担惊受怕的狗官,设计谋害了英雄。
朝堂上,灭保家卫国征战四方的将军。
江湖外,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豪侠。
昏君贪官苛政鱼肉百姓,强权抹除朝里朝外正直之人,换来他们十年如一日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黄鸽抿唇:“好人短命,祸害长留,没有这种道理。”
方柳不语.
黄鸽畏寒,为了让她在北地过个舒坦的年节,别院里炭火不断,汤婆子、手炉、小火炉应有尽有,方柳还送了几件不同皮毛的大氅供她取暖。
年三十晚上,依风和赛雪备好年夜饭,便遵方柳嘱咐退下,与其他弟子在别处用餐。
堂屋燃着熏香的银丝炭,黄鸽捧着手炉,目光灼灼地观方柳泡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能抵金价的茶叶于沸水中沉浮,悄然氤氲满室茶香,炭火与茶香的热气撩得人昏昏欲睡。
“咚咚——”
这时,有人来访,轻轻叩响门扉。
毕竟是年节,来年尚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方柳有意让山庄的人松快松快,故而未让人守在堂屋外。北地除夕有灯火彻夜,不关院门的传统,守门的弟子见是熟人便不会阻拦。
来访之人一路行至堂屋,无人禀告。
黄鸽捧着手炉站起身,轻蹙柳眉问道:“谁?”
门外静默一瞬,复又响起一句——
“武林盟弟子,闻行道。”
黄鸽眉头皱得更深,眼波一转看向方柳。
方柳从容烫了第三盏茶杯,将其置于桌上:“闻大侠,请进。”
门一经推开,裹挟了冬夜的寒风便呼啸而来,撞上室内炭火煮茶的暖热。闻行道一袭修身黑袍,束着劲壮的腰,英挺身姿几能抵到头顶门框。
“劳烦关门。”方柳倒好茶,抬手拖住杯底递向他,“风大,茶该凉了,闻大侠请坐。”
闻行道挥手内劲化风,关上屋门,走到方柳一旁落座。
黄鸽坐回原位。
闻行道平淡视线扫过黄鸽,似是用几瞬的功夫审视了一番,猜测她从何时开始陪伴方柳左右。随后,视线旁若无人落回方柳身上,见他沈腰潘鬓端坐于前,便不受控地痴看了几分,接过他手中茶盏。
“好茶。”闻行道赞道,“方庄主”
方柳扬眉:“不枉闻大侠除夕来访。”
黄鸽一手捧手炉,一手捻了瓜子来嗑,看热闹似的,似笑非笑:“柳哥儿,我看闻大侠这时间来,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了罢?”
知黄鸽话中有话,方柳未拆穿,只纵着她。他眼底晕开浅淡笑意,瞧闻行道一眼,启唇:“或许?”
三人你来我往,寥寥几言,便知方柳与何人亲近,而何人只是来客。
“来客”闻行道凝视他,缄默片晌。
“是有要紧事,子时之前也算十万火急。”
“来祝你新春安泰。”
思前想后,踌躇未决。
思及来年必定风云变幻,安稳的时日许是不多了,今朝若非第一个祝他时时好的人,便不能得心安。于是只好循心来方府见上一面,途中早已轻车熟路。
第076章 莺州雪
说完, 闻行道看黄鸽一眼,随后不避讳地拿出一方锦缎裹着的木匣。打开掐了金丝镶嵌的匣子,里头赫然是一支与木匣相比稍显朴素的木钗, 钗身只雕琢了简雅花纹。
“日前得了截宁神木。”闻行道将匣子送至方柳面前, 面容冷硬却慎重, “如今要事当前,非是仔细打磨的时候,望方庄主不嫌弃, 可以收下。”
黄鸽敛眸,目光落在匣中贵礼之上。
她短暂沉思一瞬:“闻大侠倒是有心,柳哥儿身边从不缺些金银玉石, 可宁神木明神静心, 于习武之人而言,亦是难得一遇的奇木。”
闻行道不言, 略颔首以作回答。
黄鸽便又浮上笑:“说是要事当前,闻大侠却还有闲暇的余力前去雕花, 怪教人羡慕。”
闻言, 闻行道看着方柳,解释了句:“沉思时所做, 不费什么功夫。”
方柳并不推辞,大方抬手接下这份贵礼,道:“闻大侠的好意,方某就领了。”
将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送出去,闻行道竟显露一丝松快的神情,视线落在方柳似泼墨的发间, 遥想这青丝用他做的钗挽起,该是何种模样。
见此情状, 黄鸽笑意不减,只多了两分真意。
毕竟柳哥儿已然有了决断。
“柳哥儿已经与我说过,眼下朝廷右相一脉,武林盟众弟子与朝暮城的燕家皆是同盟。”黄鸽换了话茬,客套恭维道,“素闻纵夕刀闻行道乃是武林盟公认的大师兄,受盟中弟子敬仰爱戴,武林盟盟主之位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闻行道:“不过人云亦云。”
“闻大侠又何必谦虚,那朝廷中的将军之位呢?”
黄鸽消息灵通,早知他身世来历。
闻行道默然。
一旁的方柳莞尔:“所谓武林盟主朝中重臣,大概不是闻大侠所愿。”
闻言,闻行道神色刹那温软,转瞬即逝。他抿口热茶,言语间斩钉截铁:“是,武林盟主,朝中重臣,从不是闻某所愿,但并不是不能做。”
“闻某来年会夺下盟主之位。”
闻行道所言,为一“会”字,可见武林盟主确实是他的一念之间,囊中之物。
黄鸽暗自打量,见他面容正气神情凛然,与传闻像又不像。思及此人经年布局,不仅立威于江湖武林,于朝廷兵部亦有人手,到底不能放下戒心。
大局为重,闻行道是局中不可替代之人。
然可为盟友,不见得可为友。
更何况闻行道的心思未想过遮掩,便是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偌大江湖,爱慕方柳之人不知凡几,说得上名号的说不上名号的,这些年黄鸽见也见过百余人不止。可她仍总疑心于那些武功高强,门派显赫者,譬如闻行道之类,是否人面兽心,暗地里意图不轨。
之所以如此,其实事出有因——那便是杜影齐。
黄鸽与方柳相识于微末,被方柳救下性命,更在杜影齐邪念暴露之前。只她那时一直忙于建立飞鸽盟事宜,连古苑镇也不多待,常年在江湖中行走,竟是事后才得到消息。
犹记得彼时杜影齐行事败露,灰溜溜回到杜家,被家中长辈按着道歉,发下不再离开岭西杜家的毒誓。徒留黄鸽满腹愤然无处宣泄,恨不得骑马甩鞭杀到岭西去,与那贼人不死不休。
方柳劝过她数次,这才暂且作罢。
前有一个黑心窝子的杜影齐,后又来一个甩不掉的别逢青。
年初春末,别逢青料峭风雨中跪在萧然山庄门外一事,竟也在江南一带传的沸沸扬扬。分明是厚颜无耻,不分场合手段地相追,却因医仙谷弟子的身份,被世人编得好似一个痴情不改的情郎,白白污了方柳的名声。
所以黄鸽瞧着,这盟主之位板上钉钉的闻行道,唯恐也有步前者后尘的意味。
想起别逢青,黄鸽话锋又是一转:“柳哥儿你可知,前些时日医仙谷有数名弟子离谷,此去路遥,消息方才送到这北地境内。”
方柳敛眸:“数名?”
闻行道峰眉一凌:“有别逢青?”
“是,别逢青与其几位师弟师妹。”黄鸽道,“医仙谷向来避世,下面几个名声不显,未在武林中走动过,也就未曾留下甚的名姓。这几人行走江湖或被当做籍籍无名之辈,飞鸽盟暂且还摸不清他们底细。”
日后便未必了。
言至此,黄鸽停顿片刻:“只别逢青有些名头,听说是往北地来了。”
怕是为寻方柳。
黄鸽不免忧心忡忡,她最提防心思不纯之人,尤其如别逢青这般,为人处世不见半点行事章程的。闻行道执杯的手指多用了一分力,捏得指节见白。
唯方柳面色如常,倒茶也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我知晓了。”
黄鸽犹豫:“柳哥儿,你……”
她有心多加提醒,话至唇边还没脱口,便听门外依风轻轻叩门,道:“小庄主,护院传话说有人代主来访,站在街角迟迟不去。”
黄鸽心思一动:“何处来人?姓名几何?”
门外传来低声问询,片刻后依风又开口:“医仙谷,自称为医仙谷大弟子别逢青手下。那人送来一封亲笔信,护院令人留下信便可,那人却道需得看着交到小庄主手中才成。”
闻此,黄鸽不怒反笑:“说什么来什么,主子与手下一个脾性,竟让除夕糟了晦气。什么人都要登客至主人前,哪里还有休息的时日? ”
闻行道站起身:“我将人带离。”
“不必。”方柳悠然道,“告诉那人,或将信留下,或让他主人也不必来了。”
依风领命。
不久,便带回来一封信并几句话。
“小庄主,那人言道年底倏然降雪,已波及莺州一带,别逢青一行人按辔徐行,料想小庄主挂念莺州,这才教人先快马加鞭冒雪送信。”
方柳接信的手微顿:“莺州落雪?”
年底光景分明不错。
若是刻意快马加鞭,速度自然比打探消息快些,因此黄鸽也未来得及获取这个消息。若是情况属实,飞鸽盟怕要晚个一两日才能知晓。
方柳展信阅读。
莺州偏南,冬日有过冷的时候,却也十几年未下过雪。信中提及落雪,多写了几句诗情画意赞扬莺州雪景,颇是不知人间疾苦,却能从字里行间窥见雪之大。
黄鸽:“情况不好?”
闻行道观察方柳神色:“若信中所言非虚,看来确实不好。”
“是。”方柳将信递予他们,冷而远的双眸似也覆雪色,清冽嗓音更凉, “莺州落雨美,落雪也美。可雨太凉,雪也太冷。”
飞檐覆白,青瓦凝霜,深巷、石桥与孤舟都凄美,合贵人吟诗之心,难合百姓温饱之念。
第077章 回信
屋内寂寥安静。
临街不知是谁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传至方府各处。
闻行道主动说:“闻某虽在北地,若有可用之处,方庄主可随意差遣。”
方柳习惯性用指尖轻敲桌面, 入神沉思片刻, 忽而问:“闻大侠以为, 摇风县的百姓过的如何?”
“自然是极好。”闻行道回答,“我虽只在那里停留数日,却少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人, 百姓脸上多是富足安乐的神态,想来是萧然山庄庇护的功劳。”
方柳却轻叹:“可也仅限于此。”
闻行道思索须臾,便猜到他这么说的缘由。
江南本就富饶, 又无外人敢侵扰, 在萧然山庄的庇护下,就连附近大大小小十数个村子都富足。哪怕时遇天灾, 只要邻着的州府无碍,摇风县乃至莺州也依旧能平安度过。
然萧然山庄能保几座城镇, 却保不住九州大地。
如今朝廷一再退让, 他日外邦打进来,天下大乱, 江南最后这块富饶的地方也会生灵涂炭。又或者此次天降大雪,莺州附近还有受灾府城,指望朝廷赈灾又是不可能之事,那么平稳度过灾年的莺州府,定然会引得其他府县的流民前往。
方柳望向窗外,轻声说:“要加快步伐了。”
闻行道定定凝视他:“也好。”
————
自方柳收下信笺, 不过堪堪两日,别逢青其人便赶到雁山镇。此一路虽风尘仆仆, 别逢青入城却未曾停歇,只理了理衣冠便亲自前往方府,登门拜访。
听闻莺州大雪,依风领方柳之命,率一行人南下莺州救灾,等朝廷赈灾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黄鸽随行,临行前为闻行道送上飞鸽盟密函,事关当年闻家灭门之案。
——此亦方柳之意。
黄鸽并非厌恶闻行道,反倒此前还颇有几分敬佩。
然敬佩不代表可以信任,更何况闻行道之于方柳,是可谓司马昭之心,不藏不躲,不得不防。当年的岭西杜家,正也是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不妨碍杜影齐手段肮脏下作。
一行人走后,府上人烟一少,显出几分不似年节的萧条。
别逢青被仆从领至会客处,抬眼就瞧见方柳端坐于前,手捧书册垂眸细看。天色未晚,屋内便点了油灯,方柳眼睫低垂,灯火隐隐绰绰斑驳于他眼下,侧颜竟似染上羞赧般旖旎的红。
仿佛融融暖意,流转在他眼角眉梢之间。
别逢青瞧得心软。
方柳抬首,方才仿若温存的神情荡然无存,又是以往亦远亦近的疏离神色,眼尾的笑意都像霜染的层林,朦胧冷清,朗月风雪撞入怀。
别逢青痴痴望进他眼眸:“阿柳,数月未见,我日夜魂牵梦萦,终还是见到你了。”
为赶路,他跑废数匹烈马,若不是要遵从师父嘱托,妥善安置医仙谷的师弟师妹们,他必定要早两日回来,何需旁人送信。
“别来无恙。”方柳将书册倒扣在桌面道,“酒还是茶?”
别逢青笑:“同你一样。”
“赛雪,为别神医斟一杯酒。”
“是,小庄主。”
赛雪先斟一杯热酒,将烫好的酒壶放在桌上,垂首掩门离开。
两人举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别逢青视线落在方柳濡湿的唇上,贪恋着难得窥见的春色:“阿柳,此前我数次寄信予你,为何总也不回?可是太忙?”
方柳未纠正他亲昵的称呼,只淡淡道:“神医大可不寄。”
“你知道我并非此意。”别逢青露出讨好的笑,“只你回过我一封,便总奢望再收到几封信笺,阿柳写的字极好。”
只可惜信中寥寥几句,未涉及半点私情。
方柳道:“无事可写,无事可说。”
那些寄来的信笺,回回都要塞十数张纸,几首酸诗,沾了种种情思的琐碎杂事,偶尔也有方柳的画像。除了回信那一回,方柳再未拆开细看,都只草草翻阅,便搁置在一旁。
收不到回信,别逢青也不觉无趣,仍旧寄信寄得积极。
想到那封回信,方柳思忖片刻,问道:“听闻近日众多医仙谷弟子出谷?”
“是。”别逢青点头,“阿柳,我如你所说,将谷外事告知师父,他深思熟虑后,便让师弟师妹都出谷了。”
方柳指尖摩挲杯盏。
自己唯一回的那封信,只说不日天下将乱,医者未必仁心,但医术必要实操,医治天下百姓未必不是磨炼医术的手段。
信笺最后,他还写道——
“方某此生少有另眼相待者。
若有,唯德行高,唯一技长。”
此番作为,是思及别逢青虽性情怪异,但医术确实高深,远超寻常医者。来日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局势都瞬息万变,大周朝有不打不可的仗,借别逢青之手,或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见方柳敛眸沉思,别逢青笑着邀起功:“阿柳可知,医仙谷也下了雪?”
“如今知道了。”
“大雪纷飞,师父道今年是灾年,古来灾年多有民乱,依照朝廷的做派,民间必定死伤无数,饿殍偏野。如此一来,即便我医仙谷弟子又药死一村乃至一城的人,也不容易路出马脚,正是出谷的好时候。
师弟师妹闻言,个个摩拳擦掌欲出谷大展拳脚,是我及时拦住了他们。”
闻此,方柳终于认真看向别逢青。
触及方柳双眸,别逢青激动得浑身战栗,目光灼灼:“阿柳,我随后便将你的话告知了师父,言道既然灾年最不缺的是死人,那何必制造更多死人,不如出谷拿百姓练手磨炼医术,才是医仙谷弟子出谷闯荡最好的结果。”
医仙谷对医毒之术极为自傲,可近年来总归理论多于实练。一来是为了规避早年恩怨,弟子们少有外出,而医仙谷人烟稀少,一脉相承的师兄弟们皆能自医;二来则是因为医仙谷名声不好,外人闻之而色变,除非像郭盟主一样得了寻常医者治不好得病,否则请人多会三思。
方柳:“拿百姓练手?”
别逢青望着他的眼中柔情深重,唇边笑容却诡异:“阿柳,你要理解,总归是往活了医。”
倒也确实如此。
适才方柳并非质问,只是未料到别逢青比想象中更有用处。或者说,别逢青正刻意为之,创造自身乃至医仙谷的用处,然后将其剥开揉碎展示给方柳瞧。
一番行径,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有位“梁上君子”看懂别逢青所作所为,今日大约是待不住了,一声微弱的异响过后,角落房梁上星星点点落下些尘灰。
别逢青回首,拧眉看向房梁,厉声道:“什么东西?”
那处空无一人。
方柳施施然浅酌一口酒:“被惊到的壁虎。”
第078章 甜头
别逢青似信未信, 眼底藏有深意:“是么?不如我赠阿柳一撒些毒粉,也好将阿柳周身追逐的腌臜东西灭个干净,不再惹人不痛快。”
“不必。”方柳眸如点星, “小虫无害, 且随它爬。”
闻此, 别逢青便一瞬换上虚假笑意:“好,那便忍它一忍。”
言罢又开始痴痴去瞧方柳。
仿佛怎地瞧不够。
方柳不语,早习以为常, 不急着催别逢青离去,便伸手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细细翻看。天色渐暗, 烛火昏黄, 赛雪进来剪了一回灯花,火焰窜动, 暖黄流光霎时盈满方柳双眸。
一江春水,颜丹鬓绿。
别逢青不禁问道:“年节过去便是春, 阿柳往后有何打算, 可还要在雁山镇待着?”
方柳翻动书页:“暂且如此。”
“此地无趣,不如随我回医仙谷?”别逢青兴起提议, “途中尽可多观赏沿路风光,阿柳若想我救人,我便一路救过去。”
话里话外,只当人命是工具。
说话间,方柳不动声色又翻过一页书籍,仔细分辨其上所书后, 将书册摊开朝上置于桌案,两指并用推至别逢青面前。
别逢青不明所以, 顺从地垂眸去读。
——书上写的,竟是医仙谷第一代谷主之事。
别逢青抬眼看方柳,又瞧了瞧书中所写,随后将书籍捧起前前后后翻阅数页。原来不止那一页,整本书皆是有关于医仙谷的情报,内容细碎笼统,却几乎句句属实。
必是飞鸽盟的调查。
翻回方柳停的那一页,别逢青一目十行读过,笑了笑:“第一任谷主是个热心肠的御医,不对——”他故作夸张补充,“是险些被诛九族的前御医。”
往日的医仙谷并非如今这般,第一任谷主为人热忱,蒙冤避难逃至医仙谷。眼下,医术代代相传,先谷主之念却代代蒙尘,从与世无争变成了亦正亦邪。
方柳缓缓道:“先收徒无数,一为发扬医术,二为有朝一日沉冤昭雪。”
“是有这样一事。”别逢青唇角含笑,“但先人已逝,又能寻谁去平反旧冤?先谷主医术了得,毒术更甚,若非心慈手软,何至于沦落到那般下场。”
医仙谷后人瞧不上先谷主的心性。
先谷主识人不明,将谷主之位传给心性阴暗之人,此后医仙谷再没出过根正的苗子。
方柳早有预料。
彼时,黄鸽查明医仙谷先谷主之事,以为能助他拿捏医仙谷,却忘了医仙谷弟子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会因敬畏先祖,而遵从先人遗愿。
君王暴虐昏溃荒淫无度,终日沉湎于酒色,不理国事。朝廷官员尸位素餐骄奢淫逸,举国上下聚敛民财,横征暴敛。
此番种种,于旁人而言是修罗地狱,于医仙谷众人而言反倒乐见其成。
正如先前别逢青所言。
——灾年死人多,师兄弟们兴致勃勃。
与其思前想后运筹帷幄,不如方柳直截了当要求来的妥帖。
“别神医。”方柳淡声唤道,复又改口,“别逢青。”
别逢青若有所觉地抬头,捏着数页的指尖隐隐战栗,一开口,嗓音都透了喜悦的轻颤:“阿柳,我在的。”
方柳眼神清冷。
“此后一年,你……不,我要医仙谷,为我所用。”
“纵死,在所不辞。”.
作为交易条件,方柳允诺金银绸缎、药材万千,事后送至医仙谷。
尽管彼此心知肚明,别逢青所求并非这些财帛,他只求个能常伴方柳的机会。若非与方柳共谋大事,此后即便别逢青有再多奢望,故技重施于萧然山庄外冒雨求见,恐都不能入了方柳的眼,更别说甚么日日想见。
“天色渐晚。”方柳招来赛雪,“赛雪,你在府上为别神医选个住处,待神医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搬走不迟。”
此后,别逢青姑且算他属下。
便以客卿相待。
赛雪欠身应下,恭正道:“别神医,请随我来。”
一时间,别逢青喜出望外:“好,那我先退下了,阿柳你……你记着早些歇息,莫要过度操劳。有医仙谷在,阿柳所图之事终会成功。”
“借神医吉言。”
虽赛雪去别院的路上,别逢青心潮雀跃,久久未能平复,此间行事,是他请教医仙谷一有情郎的师妹,散了十数瓶蛊毒,琢磨出的法子。
如今果真能常伴阿柳身侧了。
“师妹,我心上人对我不假辞色,该如何处之?”
“可打得过?”
“他是清风朗月的剑客,功夫远在你我之上。”
“可药的倒?”
“他心细如发谨终如始,不会落入圈套。”
“死缠烂打呢?”
“试过,无用。”
“嘶……师兄,咱们医仙谷最适合强求,可你既打不过他,又药不倒他。若强求不来,则只能……只能瞧他看重何事了。”
看重何事?
别逢青露出古怪的笑:“那便掐着鼻子,暂且做个好人罢。”
————
两人走后,方柳独自饮酒。
约摸过了几息时间,房内忽然出现一锦衣男子,英伟不凡气势逼人。
方柳勾唇:“梁上君子做的如何?”
闻行道眉头紧锁:“你不该与他合作。”
“他?”方柳扬眉,“别逢青?”
“别逢青与你谈聊几炷香的时间,只知若你开心他便救人,却不会细想你为何救人,更永远无法理解你抱负几何,做的是利在千秋的事。”言及此,闻行道眸色深远几分,“我曾经亦然,对江湖朝堂人情世故失望至极,只等来日报了闻家之仇,便不想再理会世间之事。”
他日大仇得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他又何干。
闻行道沉声说:“方柳,他配不上你。”
多的是人贪慕方柳绝艳的容色,沉醉于他的身姿出尘、眉眼冷清,想把他护成不染纤尘的样子。
可闻行道与他们不同。
他还爱慕方柳风骨。
着迷于其深谋远虑计之深,心怀天下济苍生。
方柳却问:“今日处置了几名小官?”
“两人。”
“与闻家一案有关的狗官,皆听命于大太监福林与太子太傅尤常。他们一日不死,除掉再多无名小官,都只能掀起微小的风浪,但我们如今正需要这些风浪。”
说着,方柳缓缓摩挲酒盏,思忖着下一步。
闻行道习惯了他心血来潮般的谈话方式,自顾自接着之前的话题,闷声道:“更不该让他住在方府,哪怕只是一时。”
“医仙谷多有用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给些甜头才能驱使他全力以赴。”
“不怕它反噬?”
方柳处之泰然,自信,故而自若。
“落子无悔。”
第079章 官场
春节连着元宵, 尚京很是热闹了一阵。
皇帝喜闹,尚京城内常年无宵禁,年节中百姓更是彻夜不眠, 携家人夜游, 赏舞龙花灯。无论商铺还是寻常人家,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前的红灯笼会一直挂到正月结束。
往常是这样。
今年不同往日,元宵节刚过, 街上气氛忽然肃杀起来。御前侍卫领队在大街小巷穿梭,一旦遇到有言行举止异常的百姓,便带刀要上前问东问西。
一时间, 尚京百姓人心惶惶。
方柳能猜到所谓何事。
别逢青的下属能在年前, 就将南方雪灾的讯息送到雁山镇,如今两旬过去, 朝廷再滞后也该收到地方官员的奏折。此外,荣康传来信件, 言道北边战事形势不明朗, 大仗偶有小仗不断,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又要丢掉一城。
内忧外患最易民反, 朝廷不是第一次做这打压民意的事.
皇城,御书房。
“一群混账!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大周皇帝周成帝怒气冲冲,将手中一叠奏折摔到最近的官员脸上,随后背手来回踱步,步子显出几分心焦。
多年来,周成帝视早朝如无物, 除非遇到北蛮破城之类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开与不开全凭当日心情。但官员仍要日日点卯, 要事由太子太傅、大内总管福林和邹右相过眼,然后再送到成帝面前。
如这般聚集御书房,便是有不得不开会的大事,来的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皇帝近臣。
被奏折打中的乃是户部尚书。
户部主管户籍、土地、赋税,此次禀奏,正是江南一带雪灾一事。灾情本是要事,上奏的奏折却被福林一脉一压再压,元宵节前一日才被人想法子送到周成帝眼前。
送信的正是户部尚书。
周成帝大发雷霆,不是因为雪灾的消息被压,而是气恼户部尚书不懂事,就算天大的事,也得让他先把元宵节过了再说。
历来赈灾都是件麻烦事,朝廷上下装作不知,不就能多拖延几日?
现在可好,不得不捏着鼻子商谈此事。
户部尚书是右相一脉,邹右相朝他使了个眼色,户部尚书便五体投地向皇帝告饶:“陛下,老臣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江南受灾严重,地方几次快马加鞭上奏请求朝廷批下赈灾银,情势十万火急啊!”
户部管钱财,可没有皇帝批准,赈灾银一分一厘都拨不下去。
听到老臣提起赈灾银,周成帝心情更差了些。
福林察言观色,揣摩圣意,拱手躬身道:“陛下,据咱家所知,如今国库亏空,这赈灾一事还需多考虑考虑。况且陛下虽爱民如子,可这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不能一有难处就指着父母帮扶,总得自己想办法渡过去。”
太傅适时道:“再者,那一带鱼龙混杂,江湖草莽之士甚多,也不总是听命于朝廷。若非陛下威仪胜天,压得住他们,早该成地方一患了。如今南方大雪,说不定正是老天看不下去,要替陛下惩罚他们也未可知啊!”
一番话说的周成帝熨帖不已。
他寻欢作乐之际,也大约知晓民间有不少江湖门派,其中弟子武功高深行事莽撞,且与朝廷互不干涉。于他而言,这些人不过是稚童打闹,登不上大雅之堂,更遑论影响到朝廷。
周成帝道:“两位爱卿说的有理,朕也觉得如此。”
邹右相急声唤:“陛下!”
“住口!”周成帝拿起砚台砸向右相,“右相啊右相,你瞧瞧太傅和福林,你怎么就不能如他们一般为朕排忧解难呢!”
要不是顾忌邹家及其一脉的官员,他早就让这迂腐老头子告老还乡了。
往常,邹相遇到皇帝心情不佳,便不会再多言语,免得失了本就不多的圣心。可眼下事关江南百姓,他不得不顶着圣上不悦,俯首跪拜,劝谏道:“陛下,江南受灾严重,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啊!”
户部尚书等人随之也纷纷跪下。
见他们如此不识大体,周成帝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右相:“朕原还念你让皇商燕家寻来的献礼甚得朕心,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好,右相既然想赈灾,钱财是一分没有的,不如找个官员去江南,自己想想办法救灾罢!”
邹相闻言,心痛之余,只觉得愧对于方柳。
让邹家搭上燕家进贡的年礼,本是方柳为邹相一脉博取圣心的计谋,好让他们在对上太傅和福林时,多几分胜算。
正当这时,此前站在后方的顾择龄上前一步,躬身道:“既如此,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顾择龄官虽不大,却是皇帝近臣,只因他才貌皆是人中龙凤。他做官未满一年,表面上与哪一派都避而远之,显出的几分年轻官员的迂腐正直和不懂变通,反倒更令皇帝喜欢。
此番他主动请命,完全符合往日作风,还能为右相解围。
周成帝迟疑:“这……”
顾择龄:“陛下,臣乃江南人士,心系故乡恨不能以身相代,恳请陛下准奏!”
太傅眯了眯眼,开口:“陛下,既然顾大人有意,何妨让他去试一试。臣记得,当日殿试顾大人的策论可谓鞭辟入里,说不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省了赈灾银。”
于是此事便拍板定下。
————
顾择龄出发之前,带着右相信件前往方府。
方柳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
顾择龄歉意道:“方公子,邹相托我致一句歉,浪费了方公子的锦囊妙计。”
“无碍。”方柳不以为意,“燕家仍为皇商最青睐的皇商,便足够了。”
顾择龄低眉:“是。”
比起月余前相见,顾择龄周身气质又萧然了几分,双眸沉沉不复往日光彩。官场沉浮不过半载,便将他打磨的沉默内敛,隐隐窥见城府。
方柳好似随意道:“顾解元。”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顾择龄不由得怔愣一瞬,思绪回到去年初夏。那时,方柳便总喜欢一边称呼他为“顾解元”,一边将他逗弄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
自他三元及第之后,方柳再不曾这么唤过。
顾择龄面对方柳,常常腼腆木讷,此时更是如此:“方公子……”
方柳轻声道:“顾解元可还记得去岁,你我二人山间初遇,你侃侃而谈的志向抱负。”
顾择龄眼中神采乍现。
“自然记得。”
“那时顾解元青涩,但存志高远,如今心之所向可有变化?”
“不曾更改。”
接着,方柳娓娓说道——
“方某的叔父,曾对方某说过一句话,我将它送予顾大人。其言道,‘这天底下的人,有人只需粟米饱腹,麻衣蔽体;有人却需享受金银玉石,香车宝马。前者是常事,后者亦非过错。’
诚然,百姓需要私德无缺,清正廉明的人。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希冀所有官员清贫,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极端?
况且无论身处江湖还是朝堂,过刚则易折。
旁的只是手段,只要记得心之所向,即便有朝一日顾解元成了顾大人,又何须恐慌?”
言罢,方柳抬眸浅笑,恰如春风。
“做小顾大人,也没哪里不好的。”
徒留顾择龄心神俱震。
为心上人的笑,亦为方公子的知己之言。
却原来,方柳竟是早早窥探出了自己藏匿心间的几分自我厌弃。
自懂事起,顾择龄便自勉贫贱不能移,厌倦官员尔虞我诈不顾百姓的行事作风,立志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定要做出改变。可进入官场之后,抱负难以施展,反倒将自己变的城府颇深。
与贪的人谈贪事,与好色的谈风月,以寻求一丝破局的法子。
如此一来,怎能不自我厌弃。
可方公子却告诉他,做小顾大人没哪里不好的。
第080章 菜人哀
“谢方公子解我心忧。”
顾择龄撩袍起身, 面朝方柳俯身拱手,深鞠了一躬,目光灼灼如夏日灿阳。
“今日听方公子一席话, 他日不论鹏程万里还是日暮途穷, 顾择龄皆是最初的顾择龄罢了。”
方柳淡笑:“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择龄坐回去, 继而忧心忡忡道:“此次南下,只我一名朝廷官员,且无一分一厘的赈灾银。只怕我心有良计, 也无法施展,最后苦的仍是百姓。”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
纵使被称作寒门学子的顾择龄,也并非秋困潦倒到三餐不食的地步, 他父亲本就是村里的秀才, 死前留下了笔墨纸砚书册数十,才能保他一路苦读。
闻言, 方柳唤了一声:“赛雪。”
屋门打开,赛雪手持一木托盘, 托盘上放置着一把匕首与一封信件。
方柳先拿起匕首:“此乃方某信物, 江南各大门派皆识得此物,顾大人携此物下江南, 正如携方某口谕,可畅通无阻。”
“这……”顾择龄迟疑,未曾伸手去接,“这是否太过劳烦方公子?”
“不用介怀,此为计策的一环。”
“计策一环?”
“将信件交于依风,她知晓该怎么做。”方柳又将信件拿起, 推至顾择龄面前,方才解惑道, “江南,至少莺州一带,雪灾之事不必担忧,摇风县并非初次救灾,急事可寻萧然山庄与鸿雁客栈。”
顾择龄郑重接过两物。
他将信件妥帖收好,并无窥探之心,随后小心握住那柄匕首。匕首精致小巧,鞘上镶嵌红玉,工艺巧拙天工,柄处还力道遒劲雕刻了一个“柳”字。
“字乃家父所刻。”方柳缓缓道,“莺州之外,顾大人可以拿此方信物,寻本地的江湖门派帮忙。马上便是武林大会,但各门派定有长老留下坐镇,顾大人拜访时最好褪去官服,武林中人向来不喜朝廷。”
听闻“柳”字为方父所刻,顾择龄手持匕首的动作愈发小心,心头不觉火热,手心隐约淌了汗。
方柳不甚在意,接着道:“自战乱以来,朝廷自顾不暇,又只知享乐不问民生,年复一年中央集权难以为继,故而对江南一带掌控甚弱。既然只顾大人一位京官肯前往灾区,那传来经常的消息,想必也定要经过顾大人的手了。”
顾择龄:“方公子的意思是?”
方柳眸色深而沉:“从来没有江湖门派施以援手,江南一带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百姓皆唱《菜人哀》。”
顾择龄询问:“……这《菜人哀》是?”
方柳缓缓开口,嗓音冷清如珠玉落盘,分明空缈,却夹杂一缕悲意。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
顾择龄听得脊背发麻,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入骨的凉意。
菜人歌,乃是人啖人之歌。
若非方柳不计成本施以援手,此番景象必将化为现实。纵然如此,仍旧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在雪灾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等候他前往援救。
顾择龄深知,适才方柳眼中悲意并非错觉。
料想过往十数年,他定去过那等景象哀绝的灾苦之地,这才铸成一身淡然却悲悯的风骨。
何为侠者,何为大义?
观方公子足矣。
方柳以茶润口。
“月余歌谣传入尚京,如此再过一段时日,顾大人便可在奏折里写道——
春来冰消雪融,乱葬万人枯骨。一日,无风无雨平地惊雷,乱葬岗忽现嶙峋怪石。其上书曰,‘天罚降于大周’。”
霎时,顾择龄明了此间用意:“周成帝迷信鬼神之说,渴求长生,不拘佛道。”
————
转眼,顾择龄南下半月有余。
随着奏折快马加鞭入京,尚京城内一日比一日沉寂,百姓愈加谨小慎微。不多时,又有北地来的快马入京,城内宣布恢复宵禁,不复往日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
如此,依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私底下,许多消息经由乞儿刻意撒播,又经百姓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悄然蔓延扩散。
“听说南方大雪,咱们右相数次上折请求赈灾,可惜了皇……头顶上那位不肯出一厘的赈灾钱,似乎就一位姓顾的大人跑前跑后。现在南边那情景……啧啧啧,可惨喽百姓!”
“就这些,上头那位至于动怒宵禁?又不是头一回了。”
“嘘——我告诉你件事,可不能大声说,据说是天老爷看不过眼,降下口谕,天上的神仙都看不惯咱大周朝的这位了。”
“说不准是真的呢,咱尚京城又一位小官疯癫自裁,怎地都查不出缘由,可不就是天老爷看不惯他们鱼肉百姓!”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雁山镇临近尚京城,也受了几分影响,坊市萧条。
来此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也觉出些不同往年的氛围来,初来乍到的小弟子们,还会询问门中资历深的长辈:“从前总听与会的师兄师姐说,武林大会举办时热闹得很,大街小巷商贩云集,茶楼酒馆歌舞升平,怎地今年瞧着静悄悄的?”
长辈若有所觉,讳莫如深。
气氛使然,连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不快意潇洒了。
年少如莫凭,却难得顾不上打探这些。自上一回,他被方柳指尖抵着胸膛,两问是否有血性,便兀自消沉良久。
他日夜自省自问,终于了悟,原来自己空说血性侠义,实则仍是顽劣的小孩心性。一旦明悟,竟不敢再去见方柳,唯有年节时随众人匆匆拜见对方。
武林大会将近,与会的长辈皆已到齐。
这一回,莫凭不曾再避开他们,道歉并听完了所有长辈的叮嘱。听过长辈絮絮叮咛,莫凭好似有了底气,立时前往方府拜见方柳。
然几经碰壁,终是未曾得见。
莫凭憋了一肚子话要讲,偏他不舍得抱怨方柳无情,便只能向师姐韩若抱怨大会无趣。
韩若其人,容貌明艳剑法精妙,名列江湖三大美人之其一,乃是莫凭的表姐,梅花剑宗大长老之女,故而都称之为梅花剑宗大小姐。
无视莫凭话中怨怼,韩若只问道:“小师弟,你来武林盟数日,可见过天下第一剑客方柳?”
但凡修习剑法,就没有不想见方柳的。
莫凭:“……”
一时竟更觉心酸。
韩若追问:“可见过?”
莫凭挺胸提气:“何止见过,方庄主他还、他还……”
韩若:“还如何?”
还能如何?
自然是恶劣至极!
不仅频频拿他逗趣儿,还将他的心尖拨弄得七上八下,飘飘然不知归处。偏偏等他想通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面难求。
最后,莫凭只能愤愤道:“反正我不好说!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他勾了心神去!”
“哦?”韩若似笑非笑,“怪道你近来蔫的很,原来是心神被人勾了去?”
莫凭嘴硬:“谁说的?”
那人见都不肯见他!
韩若乐得看戏:“原来如此,看来是落叶有情,流水无意了。”
“谁有情了?!”
“何人有情?”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一道悦耳清泠。
莫凭似有所觉,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循声看过去,登时看呆了眼——只见方柳姿容卓绝,翩然而立,眉眼之间似有浅笑。
适才的话正出自方柳之口。
闻行道伴其身侧,面容硬朗不怒自威:“闻梅花剑宗弟子租了此处院落,方庄主与闻某特来拜见莫宗主。”
莫凭戚戚然回了神。
原是来见他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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