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梅花剑宗
听闻两人来意, 韩若上前一步,询问莫凭道:“这二位大侠是?”
莫凭介绍:“纵夕刀闻行道,以及师姐想见的天下第一剑客, 萧然山庄方柳。”
两方照面之时, 韩若便对二人身边心有猜测, 此时加以确认,便抱拳笑道:“小女梅花剑宗弟子韩若,见过方庄主、闻大侠。宗主正与长老议事, 我这就派弟子前去询问,只怕须得等上一等才行。”
言罢,便招来弟子嘱咐此事。
“幸会。”方柳抱拳回礼, “此事不急, 我们在此候上片刻便是。”
闻行道寡言,同样抱拳:“幸会。”
在此之前, 韩若早想见方柳一面,好请教切磋一番剑法。去岁她受门派之命前往朝暮城, 离开前才得知原来方柳也曾来过, 只叹有缘无分。
如今正是请教的好机会。
韩若谦虚道:“久闻方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小女习剑十五载, 不敢懈怠,不知可有幸得方庄主几句赐教?”
方柳看向她,弯唇道:“去练武场。”
韩若大喜:“好,请随我来!”
因着武林盟的缘故,雁山镇百姓皆好武功,镇上有数家武场和比武台, 许多宅院也会修建练武场。梅花剑宗租赁的府宅极大,练武场就在会客的花园一侧, 弟子练剑声不绝于耳。
梅花剑宗弟子见大师姐领人过来,纷纷停下了动作。
韩若高声道:“这二位贵客,是萧然山庄的方柳方庄主和武林盟的闻行道闻大侠。今日,我特意请求方庄主赐教,须占用大家一点时间了。”
众弟子久闻方柳盛名,此时能旁听一二,只恨不得代师姐接受赐教,哪会有不愿意的。
可惜他们剑法不比师姐,远没有请天下第一剑指教资格。
练武场空出来后,韩若率先抱拳道一句“献丑”,便提剑舞了一套梅花七式。梅花七式为门内正式弟子的剑法,乃是梅花十六式的基础,练好七式方能继续习十六式。
曾有人钻研梅花七式二十载,才转而修炼十六式,最终成了梅花剑宗最厉害的长老之一。
韩若一套剑法舞完,又道一句“献丑”,而后满怀期许看向方柳。
方柳脚尖点地,衣袍猎猎飞身而去,长身玉立站于练武场正中。他并未祭出腰间的方柳剑,而是拿起一把梅花剑宗弟子训练用的木剑,敛去唇边礼貌的笑意。
他未发一言,转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下一瞬,剑风便似破竹之势震出一道余波,练武场边缘随之戈荡起飞尘。
有弟子惊叹:“是梅花七式!”
只见方柳舞的竟也是梅花七式,从起剑的生涩到融会贯通,再到炉火纯青,竟不过寥寥数息时间。舞剑之人身法飘逸,剑锋凌冽,一眼便知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地。
剑法打完,方柳洒然收势。
众弟子皆屏住呼吸,面对这般近妖的天纵奇才,甚至生不出丝毫妒忌之心,唯余震撼赞叹。
闻行道目光沉沉。
九州之下,方柳是为盛世而生的梦,此生终不会因谁而停。
闻行道懂的道理,莫凭还远远看不透。
莫凭早已怔怔然,遥遥望着方柳持剑而立的身姿,只觉热血沸腾而上,四肢百骸都泛起星星点点的酥麻,接着渗入五脏六腑,非要将他搅得魂不守舍才能罢休。
他思及先前忽然见到方柳,他还曾暗喜对方或许为自己而来,毕竟过去这几日,他在方柳那里吃了几次闭门羹,日日求而不得见。
又思及与师姐的一番话,不知方柳听去了几分。
该是没有全听的,否则方柳不会与自己异口同声问“何人有情”……不对,也不尽然,若是方柳的话,或许真能做出明知故问之事,逗弄他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人。
莫凭面上烧红,暗忖道:方柳果真只当他是毛头小子,从不曾将他好好放进眼里。
思及此,他又低落几分。
韩若的喝彩声打破练武场的沉寂。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
观方柳舞剑,一招一式入木三分,令她得以勘破自己招式的不足,受益良多。
若是方才她尚对小师弟有心系之人一事,尚且心存疑虑,眼下便只觉毋庸置疑了。方庄主如此天人之姿,八斗之才,又在江湖久负盛名,令小师弟魂牵梦萦实在合乎情理。
怪道小师弟劝她这做师姐的,千万不要被勾去了心神。
她已然见之神往。
“好剑法!”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江湖代有才人出,我辈中人还是要被这些少年豪杰们给比下去了。”
另一人抚须笑道:“唉,看来老夫该退位让贤了。”
众弟子忙垂头行礼:“宗主,二长老!”
今年,由宗主和二长老领弟子参加武林大会,韩若之父大长老则镇守门派。
方柳持剑抱拳:“见过莫宗主,二长老。”
闻行道:“莫宗主,二长老,许久不见。”
莫宗主朗笑道:“二位不必多礼,刚刚弟子说你们两位来访,老夫怕你们等太久,和二长老抛下手头的事赶了过来,未曾想如此有幸,一来便见到传说中天下第一剑的剑术,实乃是三生有幸啊!”
面对前辈,方柳不卑不亢:“莫宗主过誉了,梅花剑宗剑术玄妙底蕴深厚,方某亦觉获益匪浅。”
“方庄主莫要自谦。”二长老笑说,“如今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而年轻一辈中方庄主又独领风流,不知今年的武林大会,方庄主可有意参与?”
此次武林大会,梅花剑宗有五名弟子参加,韩若也是其一。
比起亲子莫凭,韩若才是莫宗主心仪的下一代掌门人,几位长老皆心照不宣。长老们原以为韩若拿不到头名,应当也能跻身前三,若是方柳有意参与比武,三甲怕是不能了。
方柳摇首轻笑:“方某无意大会。”
“莫宗主,二长老。”速来寡言的闻行道拱手道,“此番大比,闻某将要一试,今日前来便为知会此事。”
莫宗主和二长老面面相觑。
闻行道曾拿下武林大会的魁首,却放弃了武林盟主之位,如今他又要参与这一届比试,且还特地知会他们这些前辈。
看来这回,是有意盟主之位。
第082章 商谈
事出反常, 莫宗主抚了抚胡须,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闻行道:“正有此意。”
方柳但笑不语。
二长老便伸手道:“二位,这边请。”
莫宗主道:“小若随我们一道。”
韩若抱拳:“是, 宗主。”
闻言, 莫凭急了:“爹, 那我呢?”
“你?”莫宗主负手,严厉道,“你留在这儿好好练你的剑, 莫要连一旬后的比武初赛都进不去,丢了梅花剑宗的脸。”
韩若讶异道:“小师弟何时报了名?”
莫凭偷偷瞧方柳一眼,正撞入对方含笑的双眸, 霎时心间一跳, 他猛地转过头去,咕哝着小声道:“就前几日的事, 师姐你别问了,我已经请示过爹了。”
大门派的弟子, 可直接参加武林大会后面的角逐, 但人数有限。若有人数以外的门中弟子想参加大比,便需要同其他武林中人一样, 从初赛开始一场场比下来。
莫凭剑法尚可,但绝走不到大比后半,自然也未被选为五人之一。
原本他不觉得如何,自己方才十六岁,虽不似那些年少成名的豪侠,于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门派里中选者皆是年长的师兄师姐, 此届未被选中还有下一届,总有他大显身手的时刻。
可现如今莫凭不这么想了。
须知方柳十六岁时, 江湖上便已流传起了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剑客之中更是人尽皆知。莫凭幼时总能听长老们谈论,说那人人艳羡天纵之才的少年郎,怎地就未投在梅花剑宗门下。
思前想后,莫凭禀明父亲,报名武林大会。
韩若担忧道:“比武绝非儿戏,须得签下生死状,小师弟……”
莫宗主一锤定音:“小若,不必与他多说,让他受几遭磨砺不是坏事,早该懂事了。接下来与方庄主、闻小友谈的是事关武林大会要事,他的心性不适合在场。”
说罢,便引着方柳和闻行道二人,前往会客谈事的书房。
莫凭怔怔目送方柳,对方不曾回头看一眼.
书房内。
莫宗主道:“二位请坐。”
方柳、闻行道坐于客位,莫宗主、二长老和韩若随后依次落座。
二长老开门见山道:“闻小友不曾隐瞒,老夫便也直言相问了,小友可是想要这武林盟主之位?”
闻行道颔首:“正是。”
得了准话,二长老喟叹一声,道:“若你有此意,这‘小友’的称呼恐怕再喊不来几回了,不日便该是闻盟主了。”
“二长老言重,闻某仍是后辈子侄。”
“后生可畏啊!”
两人寒暄一番,莫宗主缓缓开口:“小友武功高强,品行高洁不骄不躁,若为盟主,定能再振武林雄风。只是小友从前拔得过头筹,转而放弃盟主之位,如今却有意角逐,是否——”莫宗主看向方柳,“是否与方庄主有关?”
否则闻行道一人来访即可,何须再来一位举足轻重的才俊?
再者,闻行道在武林中素有盛名,却始终只是武林盟的弟子,未坐上盟主之位以前,江湖地位是比不上方柳这一庄之主的。
二长老附和:“还望二位解惑。”
闻行道与方柳对视一眼。
“莫宗主所想非虚。”方柳慢条斯理道,“方某在北上之前,便已经一一知会过江南的大小门派,言道闻大侠必是下一任武林之主。掐指一算,是去岁夏初的事。”
在场几人莫不惊异。
闻行道不知此事,但他只不动声色垂眸饮茶。
他与方柳相识,正是春末夏初时节,莺州风雨绵绵之际。
血海深仇加之于身,闻行道一向心思深沉,从不轻信于人,彼时对方柳仍有所防备。而方柳跳脱棋局之外,初见便已勘破一切,笃定闻行道终会在他股掌之间。
无人不在他股掌之间。
且心甘情愿。
“这……”莫宗主愈听,愈觉疑虑重重,“方庄主棋盘摆的如此之大,所为何事?”
方柳坦然自若:“不过是想瞧瞧,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是何等景象。”
莫宗主心惊,连连追问道:“江湖中人万众一心?方庄主是想操纵各大门派做何事不成?”
“各大门派?”方柳轻嬉一声,“小门小派,无门无派难道不算江湖中人?”
闻此,莫宗主与二长老倒吸一口冷气。
旁听的韩若亦心如雷震。
武林盟地位特殊。
——以浩然正气为根本,有解决江湖纷争之责,又兼具平衡各大门派之任,武林大小事宜皆可出面,且拥有独立于其他门派的弟子。
纵使如萧然山庄、飞鸽盟这般,几乎不参与武林盟议事的门派,亦要给武林盟几份薄面。
习武之人多向往武林盟,无门无派的侠士若进了前十,一般都会选择加入武林盟,成为武林盟的弟子。如韩若这样大门派的弟子,要是得了盟主之位,在任盟主期间便会常驻武林盟,其身后的门派也会多一分话语权。
理论上,武林盟主可号令江湖。
但江湖水深,各门派各弟子均有自己的私心,郭盟主中毒一事还似昨日。纵使盟主能号令江湖,也要担忧人心叵测,门派纷争更需制衡之术。
武林从未真正团结一心。
莫宗主叹息道:“年轻气盛,果真是年轻气盛!方庄主莫要怪老夫直言不讳,老夫与郭征相交数年,愿意听他所言,其他门派可不比梅花剑宗。江湖到底险恶,郭征稳坐盟主之位这么多年,都不敢说能号令江湖万众一心,何况闻小友?”
闻行道却说:“闻某自我办法。”
二长老又劝道:“上一回众门派齐心协力,还是四十年前剿灭魔教。”
莫宗主:“便是那时,有异心的人也不少。”
这时,方柳出声道:“二位前辈对‘万众一心’的理解,怕是与方某有所不同。”
莫宗主疑惑:“此话何解?”
方柳眉眼带笑,不徐不缓说了一段其理难辨的话:“于方某看来,人有异心乃是常事,君子论迹,小人亦然。围笼里的家禽只要不跳出去,啄食、休憩、追逐都不影响最后烹饪入腹。”
第083章 武林大会
莫宗主三人无不赞叹于方柳的玲珑心思。
天底下, 怕是绝无仅有。
莫宗主回顾往昔,从前若有武林盟主号令江湖,所为皆是诸如剿灭魔教之类的大事。一旦魔教势大横行江湖, 各门派难以独善其身, 这才云集响应。眼下江湖中虽不乏魔教残党, 却零零星星不成什么气候,十年之内搅弄不出风雨。
既如此,还有何事能引得整个江湖震颤?
莫宗主与二长老久经世故, 一瞬便想到了许多事,心下吃惊不已。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了然对方也心知肚明, 于是暗暗有了决断。
“老了, 老了,今日听方庄主一席话, 老夫惭愧自称这一声前辈。”二长老抚须长叹道,“闯荡江湖数十载, 还远比不得方庄主看得透彻, 常恨我门中无弟子肖尔啊。”
莫宗主接着说道:“也罢,方庄主与闻小友所图之大, 乃至于老夫亦不敢妄言。但老夫可应承二位一句话,只要无碍于梅花剑宗根基,届时武林盟主的号令我等莫敢不听。”
梅花剑宗在朝暮城更西,天家更替往往逐鹿于中原,他们本不用卷入此类战事。
方柳倏而一笑:“晚辈以茶代酒,敬宗主与二长老高义。”
闻行道亦举起茶盏。
莫宗主笑言:“静观二位行事。”
二长老举杯:“请。”
此间商谈终了, 二人走之后,莫宗主同二长老彻夜长谈不提。
————
转眼一旬已逝。
武林大会乃四年一回的盛事, 南方灾情惹得尚京城人心惶惶,但雁山镇却因此终于热闹了一些。
比武的地点与往年一样,定于武林盟总舵附近的一处比武擂台,擂台四周起了几座酒楼茶馆,还有足以容纳近万人观看的空地。锣鼓早早绑了寓意好彩头的红布,大比还未正式开始,对比武感兴趣的百姓便日日来凑热闹,周遭城镇的小贩们闻讯,也都蜂拥而至。
坊市中,燕折风摇了摇手中折扇,信步而行。
周遭热闹,他却只顾得上瞧身旁之人,眉眼自带三分风流情意:“燕某还是第一次见识这般武林盛会,几十里外便是尚京城,武林大会若回回都这么热闹,岂不是早晚成了朝廷的眼中钉?”
方柳身着一袭青色绸衣,眉如远黛唇似丹朱,束起的三千青丝随风而动,一举一动皆有松形鹤骨之姿。
“有些钉子看着碍眼,却轻易碰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无能,尚且自顾不暇,十几载被逼得朝南退了三座城,直至三年前才迁都尚阳城。因此雁山镇离尚京城虽近,却并不属于尚京城管辖,县衙不敢触武林盟的霉头,视而不见已是彼此默认的规矩。
燕折风笑笑:“说的也是,不知街上可有杂——”
“阿柳。”别逢青假笑打断道,“我们马上走到擂台了。”
今日乃是武林大会第一日,燕折风和别逢青同宿在方府,知晓对方心思叵测痴心妄想,故而十分不对付。可为与方柳同行,当下只能一道前往大比之地,左右簇拥方柳并排而行,各自仆从紧随其后。
擂台之上——
武林盟盟主郭征与长老端坐,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几大门派的掌门人,梅花剑宗的莫宗主亦在其中。几大门派偶有变动,座椅数量并不固定,小门小派若能声名鹊起,便可直接在武林盟占据一席之地。
萧然山庄乃坐镇一方的大门派,以往不曾参与武林大会,今年方柳初次与会,武林盟自然为他也准备了一把交椅。
至于身份特殊,但并非几大门派掌门出身的贵客,也可落座观看大比,只是位置不在擂台之上。
燕折风和别逢青便是如此。
两人本是天之骄子,自命不凡,出身便有着高人一等的矜傲,此生未尝一次因身份而落寞。眼下见方柳飞身擂台,与众门派掌门含笑寒暄,姿容绝艳引得台下看客目光追随,竟忽觉黯然萧瑟。
明明年岁相仿,可朝暮城燕家独子也好,医仙谷大师兄也罢,都未能与萧然山庄的一庄之主平起平坐。
须得再往上攀。
攀到一家之长,一谷之主的位置。
身为武林盟的大师兄,闻行道今日异常忙碌,将一切事宜安排的井然有序。随后,他把维持秩序的事交予郭山负责,又把诸如登记名册的杂事交予郭琦儿,这才抽出空来去寻方柳。
方柳与众掌门已落座。
见闻行道前来寻人,众掌门神色各异——他们皆被闻行道和方柳拜访过,知晓这次大会闻行道的盟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身为颇有江湖资历的老人,眼下已有了一位平起平坐的方庄主,来日又要迎来一位旗鼓相当的闻盟主。
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不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众人面上纷纷摆出热忱:“闻小友来了。”
有人半开玩笑道:“依老夫看,如今便该给闻小友摆上交椅,倒省得日后再麻烦了。”
细听还带了些许讽刺。
盟主郭征八风不动:“武林盟的规矩不能坏。再者,承蒙诸位掌门看得起犬子行道,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江湖英雄辈出,说不得就有黑马半路杀出,胜他一筹。”
“那得看过了才知道。”莫宗主笑着拿过一旁的初赛名册,说道,“且让老夫悄悄,可有郭盟主所说的黑马。”
“正好,到比武的时辰了。”方柳适时开口,“不如方某与诸位赌上一睹,也有趣些。”
众掌门来了兴趣,纷纷问道:“赌什么?”
方柳气定神闲:“便赌最简单的输赢,从初日混战至最后的盟主大比。”
武林大会头几日人数众多,武者资质良莠不齐,比武取的乃是十人混战的法子,一炷香后尚站在擂台上者胜。待到数轮过后,比武的人数锐减,方开始抽签一对一比武,过程中若有未报名者不服比试结果,可随时上台打擂。
赌输赢,比的是习武之人的眼力。
众人正要应下,便听方柳道一句:“诸如且慢,在座皆是内力高深眼力绝佳的老前辈,直接猜便显得无趣了。”
莫宗主疑惑:“……方庄主的意思是?”
方柳伸手,赛雪早有准备般,往他掌心放了一支朱笔。
他素手持朱笔,往大比的名册上轻轻一圈,便圈出一个名字:“自然是盲选,只瞧名字合不合眼缘,旁的不做他想。”说完抬眸,施施然扫过众人,唇边似带一抹浅笑,“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闻行道知他行事自有原由,不等众人回答便挥手招来一武林盟弟子,令其多誊抄几份名册。
莫宗主朗笑带头道:“有何不可。”
其余众人无推拒的理由。
第084章 鸿门宴
郭盟主十分捧方柳的场, 朗声笑道:“既然要赌,总要有些彩头才是。不如这样,待到大比过后, 诸位谁猜中的胜者最多, 便能从郭某的库房中选一样收藏。”
郭征坐镇武林盟数年, 手中很有些家底。
闻言,众人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时辰已到,随着现任盟主郭征的一声令下——锣鼓震天, 鞭炮齐鸣之中,武林大会热闹开场。
热场后,便有武林盟弟子拿着名册上台, 高声念了十个名字, 此为参与第一场比武的赛者。闻行道负手立于擂台一侧,若有比武之人行事过激, 他便要及时出手拦下。
而在此之前,擂台上本该静静旁观的众掌门, 便已拿朱笔圈了各自猜测的胜者。
方柳沉眸静静看着, 才含笑随手圈了个名字。
第一场都是不知名的侠士。
大多数百姓只瞧个热闹,看不出内家功夫的深浅, 故而常常捧场惊呼不已。但对武功高强者而言而言,这场比试实在是没什么看头,便是功夫一般的燕折风,亦看得打了几个哈欠,频频伸长脖颈去瞧方柳。
混战人数较多,为减少死伤, 只许众人赤手空拳应战;待到大比后段,武者一对一较量时, 方才允许使各自趁手的兵器。
正因如此,混战更看重拳脚功夫。
有稍懂些皮毛的百姓,对着比武之人评头论足,甚至因意见不和而大声吵嚷起来。管理秩序的武林盟弟子见状,上前警告一二,争吵者方才悻悻然收声。
众掌门并非第一次见此情景。
稍才清净片刻,百姓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不知何人又侃侃而谈道:“这些人还是差了火候,若说拳脚功夫,果真还是要提岭西杜家。为修炼杜家的独门掌法,杜家弟子自小便吃尽了打熬筋骨的苦,尤其如今的杜家家主杜影齐,道一句铜皮铁骨不为过。”
“果真那么厉害?”
“那是自然,我有门远亲便是岭西的人,还曾想让自家子侄拜入杜家门下呢!”
“……”
台下虽熙熙攘攘,然而习武之人耳目清明,自然将这段话听入了耳中。但凡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少都有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传闻,譬如方柳与岭西杜影齐的恩怨。
有人不动声色观察方柳神情,只见他仍是八风不动地饮茶,还朝看向自己的人轻笑了笑。
——传闻暂且不知真假,但方柳心性实在沉着。
一炷香后,比试结果已出。
青山派陈掌门笑道:“是老朽赢了。”
早在比武之人站上台时,一众高手便看出此局的输赢,故而并不意外地道着恭喜。陈掌门闻此抚掌大笑,仿佛乐在其中,继续朝方柳:“老朽运道好,说不得要一直赢下去,方庄主,咱们再开一局?”
方柳轻笑:“是该下一局了。”
于是众人便纷纷又落笔。
不多时,第二场比试的十人站在台上。
方柳以手支颊,抬眸略扫一眼,笑意轻漫道:“又输了,看来今日方某运道不佳。”
接连六场,方柳全输。
莫宗主起了个头,众掌门纷纷打趣起他来。青山派的陈掌门甚至还玩笑说,要将青山派转运的法子传授于他,好叫他不必输的如此凄凄惨惨。
闻言,方柳连忙摆手推脱,笑道:“陈前辈莫要再打趣方某了。”
又引得众人哄笑。
一时之间,众掌门之间相处竟比最初融洽了些,气氛轻快不少。
陈掌门提醒:“第七场比试要开始了。”
这一回,方柳拿起名册,在上面瞧见了熟悉的名字。
寒月宫常掌门看向莫宗主:“这莫凭少侠,可是莫宗主之子?”
莫宗主颔首:“正是犬子。”
常掌门便笑道:“那老夫可要圈莫少侠的名字了。”
“小儿顽劣,从来没个定性,那点三脚猫的的功夫还上不得台面。”
“虎父无犬子,莫宗主可别谦虚了。”
其余掌门皆开口夸赞几句,而后拿朱笔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飞身站上擂台,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眼清俊,却带着几分怯怯然朝众掌门的方向望了过来。起初,众人还当他看的是其父莫宗主,仔细一瞧,才察觉他望得竟是方庄主的方向。
方柳轻执朱笔,朝莫凭挥了挥手。
莫凭抬脚便想朝他的方向走,转而记起自己还在擂台上,方才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内力不算浑厚,但这距离之下,屏息凝神还是能听清方柳的话。
然而莫凭一见忘神,下意识盯着方柳阖动的唇瞧,声音反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幸而他还记得辨别唇语。
一张一合说的正是:“押了你赢,别辜负一番心意。”
说罢便圈了莫凭的名字。
莫凭因此双眼乍亮,浑身气势徒然一变,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可押莫凭赢的又何止方柳一人,莫宗主倒是圈了别人。
徒留其余人暗自思忖方柳和莫凭究竟是何交情。
莫凭果然赢得比武。
————
混战持续了五日,才将武者筛选过一轮。
这五日内,众掌门场场比武都要赌上一睹,竟快成了习惯。而莫凭作为莫宗主之子,一旦上场便会引得几人议论一番。
方柳偶尔勉励两句,便激的莫凭仿佛打了鸡血,愈战愈勇。
五日后,便该进入武林大会的下半场,须进行一对一的比武切磋。
比试前夜,寒月宫常掌门收到青山派陈掌门邀请,邀他前去方庄主府中聚上一聚。武林大会期间,各大门派掌门难得齐聚一堂,诸如此类三四个人小聚是时有的事。
陈掌门在江湖中广交好友,许多英雄豪杰都是托他的门路相识,常掌门与他也有一些交情。
故而常掌门不做怀疑,携弟子前往。
谁知前脚刚踏进会客的堂厅,后脚房门便“砰”的一声关上。
常掌门心下一凛,一道内力便已汇聚于掌心。
只见方柳正坐在主位温酒,至于邀请他的陈掌门,正神情肃穆和盟主郭征各坐在方柳两侧。不死心再回头一瞧,闻行道带着一众弟子堵住了退路,腰间纵夕刀早已出鞘。
竟是鸿门宴,瓮中捉鳖。
常掌门佯怒:“方庄主这是何意?”
方柳不语,从容倒了一杯酒,运转内力将酒盏抛向常掌门。常掌门眉头紧锁,抬手同样以内力相抵接住酒盏,抛时杯中酒未洒落一滴,到手杯盏却一声清脆响声后,碎了个彻底。
常掌门淋了一身酒液。
方柳这才满意般,笑说:“请常掌门来叙一叙旧罢了。”
“叙旧?这便是府上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是有,但要看来的客人是谁。”
“怎么?”常掌门隐有猜测,却还是义正言辞道,“寒月宫已经入不了方庄主的眼了吗?”
闻言,方柳轻拍了下手。
只见郭山率人,押着三名男子走了过来,将他们推倒在常掌门脚边。三人明显被严刑审问过,神情恍惚涕泗横流,看见常掌门便要朝他扑过来。
这三人正是前几日参与大比的人。
且都已胜出。
三人武功不弱,有九成的机会能进前十,而武林大会大比前十,便可成为武林盟弟子了。
常掌门心道不好,正要说些什么洗脱嫌疑,便被方柳出声打断。
“方某前几日得到一则消息,言道北境有门派投靠了外邦,还欲趁武林大会往武林盟遣几名奸细,好日后能为番邦做事。可惜,传来消息的人未能审问出结果,还不知究竟是哪个门派勾结了外贼,被捉的人便服毒自.杀了。”
“所以方庄主便以为是我寒月宫?”
“正是。”
“一派胡言!”常掌门怒道,“寒月宫对大周朝、对武林盟,忠心耿耿!”
方柳却对他的狡辩充耳不闻,继续道:“常掌门有所不知,人若是瞧见熟悉的事物,面上会给出相对的反应——熟悉的姓名亦然。若非潜心训练,细微的神情便不可控,善察者一窥便知。”
说罢,他轻笑:“方某恰好深谙此道。”
常掌门顿时惊醒,终于明白方柳为何提议圈名作赌。
“你!赌局是你刻意为之!”
此次他听从番邦要求,安排细作参加武林大会,专挑了门中未修习寒月宫功法之人。在入雁山镇之后,为免隔墙有耳被人察觉,他故意切断彼此的联系,再没见过这三人一面。
他以为自己如此谨慎,计划定然能顺利进行,未曾想竟是出师未捷。
“刻意为之?不止。”
“不止?”
“议论纷纷的百姓,唇枪舌战的武者,逗弄莫凭引得众掌门关注,也是方某手笔。”方柳漫不经心淡笑道,“毕竟,若要人脸上多露些破绽,总得先分散注意降低戒心,不是么?”
常掌门拧眉追问:“那六场赌局全输,让我小瞧进而松懈,也在你意料之中?”
方柳弯眸:“谁知道呢。”
常掌门大骇,不由得看向被捆的三人,愤恨道:“方庄主好手段,如此轻易便能将老夫处心积虑安排的人揪出来!”
“非也,常掌门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方柳摇首,弯眸故作为难状,“常掌门想必不爱梳洗,髯须糟糟乱乱,察言观色并非易事,着实为难了方某一番。”
常掌门惊怒:“你——”
第085章 北境
常掌门身居上位多年, 头一回被小他几十岁的后辈教训的哑口无言。
眼见常掌门不打自招,一直沉默的郭征开口:“前几日方庄主相邀,言道有门派成了外邦细作, 意图混入武林盟搅弄是非。郭某将信将疑, 不信有名门正派能卑劣至此, 未曾想还是小瞧了人心。”
“呵。”常掌门不屑一顾,“郭盟主若真不信,便不会让你儿子押了我门中三名弟子, 还设下这鸿门宴!”
郭征却道:“郭某只是更信方庄主罢了。”
常掌门出言讽刺:“他?一个黄口小儿罢了,你我相交二十余载,还比不过一个方及冠不久的后辈。”
“常掌门此言差矣。”慈眉善目的陈掌门适时开口, “常掌门都犯下这等罪不容诛的事了, 还计较什么信与不信、交情深浅,不觉得可笑么?”
“陈掌门不遑多让, 老夫信了你才来赴宴,未曾想那黄口小儿早连你都收买了!”
素闻摇风县的方柳方庄主, 在莺州乃至江南一带说话颇有分量, 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常掌门只恨计策不够缜密, 竟叫人钻漏洞寻到把柄。
“常霖,是你太让人失望了。”
陈掌门直呼其名,不再虚与委蛇假意客气,双眸不觉显出沧桑的老态。
“且不说老朽受过方庄主恩惠,江南各大门派亦与方庄主情非泛泛,信他品性再正常不过。只说当年你我二人相识, 老朽见你心思虽重,却不应该是个城府险恶之人, 谁能料到如今你却投靠北蛮背叛武林盟!”
常霖眼神嘲弄。
“既然大周朝无能至此,这天下为何不能是外邦的天下?
陈掌门久在江南有所不知,自那皇帝老儿放弃抵抗定都尚京,我北境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北境的门派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国都后退三城,国境后退又何止三城,十数座城池皆做了大周朝的弃子!鸣山派甚至意欲整派南迁,为了门派名声才不得不放弃,老夫也不过是适逢其会。”
陈掌门叹道:“执迷不悟!”
常霖冷哼一声。
待两人对峙一番,方柳这才又淡声道:“之后呢?”
常霖反问:“之后如何?”
“投靠外邦,逐步控制武林盟,乃至助北蛮得了天下之后,你待如何?”
“那我寒月宫便是江湖第一大门派!”
闻言,方柳眸子又冷了些。
说到底不过为名声、权势、地位罢了,偏还要扯上北境无辜受难的百姓。
怨恨大周,勾结番邦,又强调百姓如何凄苦,口口声声百姓不易,却未曾想过百姓一分一毫,反倒将他们当做挡箭牌,为其卑劣行径披上一层遮羞的外衣。
北蛮每破一城,常常屠戮万千百姓,残肢断臂陈尸城门前以作威慑。
方柳不信常霖不知道。
出师未捷,常霖逐渐执念入魔:“无知小儿你说,老夫到底有何不对?!”
“对,也不对。”
方柳掷地有声——
“这天下,不见得非是大周的天下,但吾辈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必须得是华夏百姓的土地。”.
常霖被郭山压了下去。
众人围坐商谈后事,方柳此前温的酒派上的用场。
郭征问道:“方庄主,常霖已供认不讳,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方柳抿一口浊酒:“常霖便由郭盟主带走,于武林盟中秘密处置,望诸位及手下弟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不要往外泄露半分。”
郭征颔首:“这是自然。”
陈掌门也符合道:“方庄主还信不过老朽么?”
闻行道自不必说。
方柳轻拍了拍手,便有两人从侧门推门而入,恭恭敬敬立于方柳身侧,道一句:“小庄主。”
两人竟是常霖及其弟子的脸。
“这——”郭征惊骇,“那二人不是被犬子带走了么?”
闻行道拧眉:“是易容术?”
言罢,他走进二人细细打量,竟未发现一丝易容的痕迹。
郭征与陈掌门亦啧啧称奇。
“是易容。”方柳解惑道,“药膏出自别逢青之手,非特殊解药不能解除易容效果。易容常霖的人乃是方某的师叔——方远。”
方远正是方柳叔父的师弟,故称一句师叔。
郭征等人纷纷抱拳:“方大侠,久仰大名。”
方远亦抱拳:“老夫有礼了。”
一言一行,竟是与常霖像了九分。
方柳缓声道:“师叔擅长模仿他人,事先观察了常霖几日。常霖在寒月宫积威已久,习惯于端着一副掌门的做派,即便熟悉之人也不能窥得他全貌,师叔此番易容轻易不会被人瞧出破绽。”
郭征沉吟片刻,问道:“方庄主是想将计就计?”
“不错。”方柳将计划全盘托出,“有门派勾结外邦的消息,乃是荣康传信告知,当时只是猜测,还需再去寻证据证实猜测。今下提前拔出这根毒钉,不如趁机埋入自己的钉子,便可方便掌控北境各门派动向。”
陈掌门频频点头:“众人皆知老朽与常霖有旧,若让老朽与其互通有无,甚至可以不必躲藏置于明面上。”
“不止如此。”闻行道闻弦知意,“还可令方师叔联络荣康,配合朝廷的军队行事,对北境掌控由一点变为一线。”
方柳星眸含笑,不慌不忙道:“仍需再插入一点,由一线化为一面,方可纵览北境掌控全局。”
似他对江南一般。
届时,棋局便能更进一步。
“哪一点?”
“燕家的商队。”
闻行道蹙眉,沉声道:“燕家商队入北境?”
郭征抚掌赞道:“是个好法子。”
他仍记得自己痊愈求药,便是求到了朝暮城燕家头上。
回顾过去半载,无论是燕折风献出绝世宝药,还是不久前借燕家进贡接近朝廷,甚至此次燕折风来雁山镇参加武林大会,都是为了方柳而已。
据说南方雪灾,燕折风亦捐出了许多钱财。
足以见得其与方柳交情之深。
方柳从容道:“昨日,方某便与燕少主谈过,此计可行。”
闻行道便不再多言,视线转而落在一旁的陈掌门身上,眸中流露怀疑。
陈掌门倏而朗笑一声。
“闻小友不必担心,老朽早已追随方庄主多年,必不会背叛。”
思绪翻涌间,陈掌门想起许多年以前,方柳曾言之凿凿向他描述过的太平盛世。
他出身江南一带,早就知晓方柳的鸿鹄之志,私下同江南其余的各大门派皆信服于他。彼时方柳尚且未曾及冠,十余岁沉稳的少年英雄,便已有天人之姿,不世之材。
时至今日,陈掌门仍旧惊叹于其颖悟绝伦,与之令人情不自禁折服追随的魄力。
第086章 女子
次日, 武林大会下半场如期而至。
众掌门彼此寒暄片刻,无人察觉常霖的异常,还道他果真与陈掌门更亲近, 二十载已逝仍要秉烛夜谈。“常霖”笑笑, 不动声色与方柳对视一眼, 继而稳稳坐下。
方远非是首次乔装他人,即便有人耳目清明察觉出细微的差别,亦可说是身体抱恙。
方柳并不担心。
比武第一场, 便是莫凭对寒月宫的一名弟子。
寒月宫擅鞭,对战弟子使的是一条九节鞭,挥起来虎虎生风。莫凭使的是他常用的长剑, 为莫宗主请人锻造两年方成, 不失为一件相当上乘兵器。
两人旗鼓相当,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寒月宫弟子招招狠戾不留情面, 莫凭年龄小资历浅,对战经验明显不足, 只知提剑抵挡, 寻不到攻击的破绽,堪堪一炷香后便落于了下风。
莫宗主早有预料, 倒不见一丝失望之情。
眼看便要分出胜负,莫凭却忽然怒喝一声,浑身内力一震,竟是爆发于长剑之上,剑风凌冽斩断了九节鞭。兵器断裂,寒月宫弟子霎时大乱, 被寻到破绽一击逼退,摔落擂台。
莫凭重重喘息, 额头挂满汗水。
郭征宣布其胜出。
台下百姓喝彩声不绝。
莫宗主亦颇为意外:“果真是战斗才能突破,这小子似是打通经脉,将梅花七式融会贯通了。大比过后多加修炼,剑法必有精进。”
其余掌门纷纷恭贺莫宗主:“虎父无犬子,莫少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莫宗主谦逊道:“不需他一番作为,能脚踏实地便很好。”
方才,莫凭挥出的那一道剑风,分明能窥出半分方柳的剑韵,只是尚不如方柳人剑合一的破竹之势。想来那日方柳指点韩若剑法,旁观的莫凭也学到一点皮毛,将之融入自己剑法。
莫凭迟了片刻,才察觉发生何事。
他立时抬头去寻方柳的身影。
方柳正与身侧之人交谈,似有所觉转眸瞧了过来,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微微弯起。莫凭内力皆已耗尽,右手持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抬首双眼满含期许望着他。
此时此刻,于莫凭而言,无论是莫宗主难得的满意,抑或是诸位高手与围观百姓的称赞,都不如那一人的肯定。
须臾,方柳薄唇轻启——
“做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令莫凭因耗尽内力而苍白流汗的脸,都为此染上了薄红。他撑着剑站起身来,面朝方柳艰难举剑置于胸前,此乃梅花剑宗弟子宣誓效忠时的动作.
武林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
莫凭走到了比莫宗主预料更远的位置,几番艰难决战之后,已名列此次大比的前十五名。韩若如预想中一般,一路杀入大比前世,最后败给青山派的一名弟子,止步于大比第四名。
至于头名,毫无疑问属于闻行道。
自闻行道参与比武,一路过关斩将不曾有过敌手,许多对手不合一招之击,便被长刀架上脖颈,只能俯首认输。
最后几场迎战各大门派新起之秀,也不过多拖延了几个回合。
似乎是受之前莫凭的启发,闻行道每每胜出,便会朝看台的方向行武林盟的示忠礼。他回回轻易拿下比武,云淡风轻不见狼狈之色,行礼时自有一份飒然洒脱。
众人只当他在朝现任盟主郭征行礼。
唯莫凭咬牙切齿。
方柳好整以暇,从容饮茶。
陈掌门与莫宗主纷纷叹道:“此子武功,已在你我之上。”
约摸这便是方柳选择闻行道的理由之一。
闻行道两次参与武林大会,次次以压倒之势拔得头筹,比其余任何人都更容易立威于江湖。
按照以往规定,胜者还需在武林盟中考察品性,为时三个月之久,武林盟各长老与几大门派掌门人认可其品性,才能正式继任盟主之位。
但因胜出的人是闻行道,又能省去这一步。
闻行道身为武林盟大师兄,武功高强深得郭征信任,实则早已执掌武林盟诸多大小事宜。今朝坐上盟主之位,不过比原来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令其他门派甘愿听召行事。
最后一场大比结束。
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当着众掌门的面,将象征盟主的令牌亲手交到闻行道手中。新任盟主继位宴,乃是真正的武林盛事,江湖各路豪杰纷纷来贺。
包括未曾参与武林大会的人。
霎时间,闻行道变得分外忙碌起来。
幸好本就是长于武林盟,应对各种事宜不算毫无经验。郭征成为武林盟的长老,和其他长老一同协助他管理武林盟,只名头和职责稍有变动。
不过两三日时间,以闻行道为首的武林盟便走上正轨。
自此。
武林盟正式易主。
————
与此同时,尚京流言四起。
尽管朝廷千防万防,亦未能堵住百姓悠悠众口,《菜人哀》从江南传至北地,“天罚降于大周”亦成为众人三缄其口之言。同是底层百姓,尽管尚京相较灾区繁华许多,人们仍因南方受灾的芸芸众生,而不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更何况,北境前线传信的小兵频频入城,更闹得人心惶惶。
曾经大周都城不在尚阳城,城内百姓虽不如现在富足,却不必过于担忧个人生死。眼下天灾人祸、战事频发,大周朝又是那样一位皇帝,必定不会是为了百姓死守城门之人。
届时,满城的黎民百姓都只是弃子。
或是拖延敌军的肉盾。
所以江南雪灾,果真是大周气数将尽的预兆么?!
随着这种心思愈演愈烈,尚京城周遭的州县府城噤若寒蝉一般的暮气沉沉,武林大会过后的雁山镇表面上亦冷清起来,唯有骑马扬鞭的侠士敢大开大合,穿梭于市井.
周成帝日日大发雷霆暂且不提。
顾择龄乔装打扮,从江南一带快马加鞭返回北地,萧然山庄弟子易容成他的模样,佯装始终驻守灾区的模样。
方府内——
闻行道、顾择龄、燕折风与四公主齐聚一堂。
方柳坐于主位。
燕折风摇扇轻笑,朝闻行道客气且疏离地道喜:“如今,倒要改称一句盟主了。自继位大典以来,燕某只送了礼,还不曾当面恭贺过闻盟主。”
闻行道泰然处之:“谢燕少主。”
二人在朝暮城便有间隙,如今能相安无事共聚于此,是为方柳的面子。原先两人尚可算平辈,如今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已稳稳压了燕折风一头。
燕折风暗忖,此番归家须从父亲手中接过燕家的家主之位。
也是为了能配合方柳接下来的计策。
四公主明新露坐在方柳左手边,另一侧便是归来的顾择龄。此番顾择龄南下一趟,较往日又沉稳许多,眼底似沉淀了经年的风霜,眉宇间几乎寻不到去岁赴京赶考时的天真。
“顾大人。”明新露询问,“……江南现下境况如何?”
顾择龄答曰:“回四公主,多亏方公子令各路豪杰鼎力相助,灾民均已救援安置妥善,不至于酿成大祸。又有燕家不远万里运来衣物、粮食及消除瘟疫的石灰,使得灾民得以温饱。”
燕折风道:“燕某亦是听从方庄主命令行事。”
萧然山庄有存粮的习惯,其他门派却并没有未雨绸缪储下物资。恰逢燕折风意欲协助方柳,方柳便请他将捐献的银两换成了赈灾的物资,由燕家商队快马加鞭送下江南。
“如此便好。”明新露神情动容,“不愧是方公子。”
这些时日,明新露蛰居武林盟,尽量避免外出,以防碰到别有用心之人。
方柳偶尔会来看望她,为她说明如今朝堂上下的形势,还为她寻来诸如《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孙子兵法》之类的书,其中皆附有方柳读书时的注解,便于她理解其中的治国之策。
其实这些书,明新露主尚在闺中时便已通读过了。
只是不似如今这般细致。
她长在帝王家,祖父又是博古通今的右相,年幼时还曾与祖父探讨书中不解之处。后来及笄成婚,听从父皇之名招了个混不吝的驸马,失望之余,便又会拿起曾读过的书反复翻看,并且一点点教与煜儿。
书读得愈得多,愈明白为何如今的大周朝国不是国、家不成家,愈失望于父皇兄弟骄奢淫逸不理国事。
便也愈无助。
明新露从前未曾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祖父邹相朝堂沉浮数十载,也只是延缓了朝廷官员尸位素餐的速度,除不了腐烂的根茎。身为公主,能保护好自己与孩子都是奢望,更遑论动摇父兄的想法。
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心有不甘。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优势,既有所谓正统的皇家血脉,又能得到右相一脉鼎力支持。若是再有方柳从中相助,她取代父皇之位以后,可将朝堂因天家易主而起的动荡将至最低。
就如同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一样。
方柳想必也清楚这一点。
可她偏是个女子。
须知这世道,本就不许女子懂太多的道理。
正因如此,明新露以为当初方柳所言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万万当不得真。直到方柳与她交流帝王之术,这才明白对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高瞻远瞩步步筹谋,几乎将万事都准备妥当。
只要她敢入局,成为棋盘上的一环。
明新露曾为此心生惶恐,问道:“方公子当真觉得本宫一名女子能登大宝?”
“四公主。”方柳双眸沉静平和,“眼下与方某讨论赈灾良策的人,先是拥有治国才学、爱民之心的明新露,而后才是一名女子。”
“所谓达者为先,不拘男女。”
第087章 自缢
明新露贵为大周朝的四公主, 二十多年来却过得并不如意。
上有父兄沉迷酒池肉林,下有皇弟最长不过六岁,祖父邹相常苦恼于堂堂大周皇室, 竟无一人可堪天下大任。
而他思索苦闷时, 从不曾想到过明新露。
祖父贵为当朝右相, 不曾限制明新露读书习字,也曾认真教她策论文章、夸她灵慧聪敏,胜过男子。即便如此, 他却不觉得明新露一介女子之身,习得圣贤书以后除了当作后宅无聊的消遣,还能做旁的什么事。
如此, 明新露偶尔生出的念头, 便仿佛是大逆不道之事,不能说与外人听。
祖父亦成了外人。
可方柳却说达者为先, 告诉她不拘男女。
明新露沉思之际,方柳又淡淡说道:“四公主之虑, 并非空穴来风。世道如此, 公主登基比起皇子定然困难重重,若公主觉得为难……”
未尽之言, 二人皆明了。
若觉得为难,也可扶持公主之子或宗室皇子。
“不必。”明新露神情果决,斩钉截铁道,“方公子,本宫愿夺取大周皇位,请方公子助本宫一臂之力。”
闻言, 方柳倏然莞尔一笑,似月影照水, 清风拂面。
“如公主所愿。”.
顾择龄疑惑:“……公主?”
明新露恍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抱歉,顾大人。”她歉意道,“方才在想些旁的事情,不小心走神了。”
顾择龄摇了摇头:“无事,公主心系江南雪灾,是百姓之福。”
明新露笑:“顾大人莫要说违心的话,本宫还未做过什么有益于百姓的实事,不过动嘴问了几句罢了。有方公子这般为国为民的英杰,顾大人这般克己奉公的好官,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顾择龄笑而不言,悄然轻抚藏于袖口的匕首。
刻着“柳”字的匕首。
约摸又等候了半炷香的时间,林大人姗姗来迟。
林大人抬眼一望,这会客的堂厅内虽只有寥寥几人,却包含武林之主、朝堂重臣和大周巨贾,此外方府上还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若非因着方柳,怕是很难聚齐这一屋子各有来路的贵客,更遑论令他们坐下一同商讨家国大事。
压下心中思绪,林大人朝众人一一见礼:“四公主,诸位,我来迟了。”
他对待一众江湖中人态度慎重,不摆什么朝廷命官的架子,故而从不自称本官。
众人回礼:“林大人。”
方柳道:“林大人,请坐。”
林大人落座于顾择龄旁边的空位。
这段时间以来,他始终与方柳保持联系,好让方柳立时得知朝堂发生的大小事宜,继而能未雨绸缪。此次接到线人消息,方柳又邀他来方府小聚,他便已提前将近来朝廷重要之事梳理成册。
林大人将书册递给赛雪,由赛雪交予坐于主位的方柳,道:“方庄主,此乃近来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动向,因着江南雪灾的事,大部分官员行事变得谨小慎微,让人抓不到把柄。”
方柳大致翻阅过后,便将之传给右手边的闻行道。
闻行道问:“福林和尤常如何?”
尤常尤太傅与右相针锋相对并非一日两日,近来因赈灾和军饷的事,更是在御书房明里暗里吵了许多次。
但闻行道所问,定然不是这些早就人尽皆知的事。
想了想,林大人回答道:“福林身处深宫,是最不容易打听的人,我只知他前几日又为皇上寻来几名伶人,很受宠爱。至于尤太傅……听说尤太傅一派,有几名官员无故悬梁于家中,待到家仆察觉早已死去多时了,大理寺卿都查不出第二个人的痕迹,只好说是自杀身亡。”
言至此,林大人压低声音,于脖颈处比了一个手刀:“这事诡异的很,再加上天罚大周传言一事,不少同僚私底下都说是百姓冤魂索命来了。”
方柳轻笑:“索命?那该先索尤常的命。”
“嘶——”林大人倒吸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不尴不尬笑道,“抱歉,方庄主,尤太傅官居正一品,又有皇上的恩宠手握实权,我尚不能习惯方庄主提起他时不以为意的口吻。”
不止是方庄主,新上任的闻盟主提起福林和尤常两位宠臣,也像是在说镇上的恶霸似的,言语中难掩批判与不屑。
燕家的这位燕少主倒还好,尽管散漫风流,却不乏对朝廷命官的敬畏之心。毕竟燕家是陛下钦点的皇商,不算是武林中人,尚且需要仰仗朝廷办事。
方柳只道:“不妨事。”
顾择龄安慰道:“林大人毕竟官场沉浮这些年,一时不习惯也是情有可原。”
林大人不由得发笑:“小顾大人为官半载,该是比本官要敬畏尤太傅和福大总管才是,怎么这话说的也像江湖豪杰似的,不将堂堂正一品的宠臣放在眼里了。”
顾择龄垂眸浅酌一口清茶,掩去眼底神情:“或许如此。”
“说起来……”林大人忽然福至心灵,“右相提到过,顾大人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的谣言,乃是方庄主授意散播的,可有此事?”
顾择龄:“正是。”
得到肯定回答,林大人被心中猜测惊的一身冷汗:“近日家中离奇吊死的官员,又与江南百姓冤魂索命的谣言有所关联,莫非、莫非那些官员也是……”
……也是方柳派人所杀?
未语之言不必言明,在场几人皆看向方柳。
只其他人的神色平静,不比林大人那般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即便四公主只知其表,燕折风更是未曾听过天罚的事,两人却都一副对方柳深信不疑的模样。
不等方柳有所反应,闻行道便沉声承认道——
“是闻某所杀。”
闻行道说的过于干脆,掷地有声,似乎暗里处死几名小官,将之伪装成自缢且找不到半分破绽,不过是件再微小不过的寻常事。
以至于是不是得了方柳命令,反倒显得不如何重要了。
霎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顾择龄若有所思道:“莫要错过下手的好时机,若再有一两名贪官‘自缢’,正好能坐实冤魂索命的传言,令本就人人自危的朝堂愈发草木皆兵,如此便能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从方才起,林大人便觉得此前一眼能看透的小顾大人,似乎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似眼下这般,轻描淡写说出取人性命的话,实在不像是顾择龄的风格。林大人甚至在对方身上嗅到类似邹相和尤太傅的气息,有浸淫官场多年磨砺出的城府,一言一行开始透出深藏不露的老练。
分明跟随右相时还并非如此。
是官场果真催人老,还是方庄主调教有方?
“不急。”方柳神色从容,“先忙另一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助四公主回京。”
第088章 补药
闻此, 明新露挺直了腰背。
她隐隐清楚,自此之后每行一步,都将是她取父皇而代之的基石。泱泱大周不该是眼下这个局面, 纵使女子为帝几多困难, 要遭世人口诛笔伐, 她愿往之。
林大人谦恭道:“方庄主有何妙计?”
右相知晓方柳欲推明新露为帝时,因对方的大逆不道而大惊失色,当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花费了两天两夜才消化此事。
林大人更不遑多让。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纠结,都不得不承认比起其他皇子,明新露是最合适继位之人。
如今, 林大人已调整好心态, 能平和乃至积极为四公主铺路了。
“不算什么妙计,只是顺势而为。”方柳娓娓道来, “当初四公主带幼子千方百计逃脱追杀,周成帝与驸马刘珏为绝公主退路, 便寻人假扮了公主, 林大人可见过那名假公主?”
林大人回答:“只宫宴遥遥见过一回,旁的时候都说在公主府里, 照顾身体抱恙的驸马。”
驸马刘珏被明新露刺伤一事,是周成帝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由经验丰富的太监大总管福林下手处理,不曾传出什么风声。就连宁贵妃和邹相,亦是在明新露传回亲笔信笺之后,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震惊于皇帝和驸马所做之事枉顾伦常。
以至于朝廷其他官员,只当驸马刘珏果真得了重病, 皇上面前又少一位红人。
提起那位假扮的四公主,明新露便不免想起驸马的糟心事,皱眉问道:“林大人可否接近那人,好让本宫能替了假公主去。”
林大人迟疑:“这……四公主,恕下官力不从心。”
他乃是礼部侍郎,礼部司掌礼仪及科举等事宜,新皇登基仪式。寻常来讲,就算属于右相一派,他与公主府亦不该有什么交集。
“不必因此为难。”方柳姿态闲雅,“一力降十会,假公主之事,除去当事人便只有始作俑者知晓。如此,直入公主府取而代之便是。”
林大人见识过武林豪侠的手段,轻功可以飞檐走壁,立时明白方柳是打算潜入公主府,手刃赝品。
闻行道颔首:“此事我来做。”
“当然。”方柳眉眼流转,随口戏弄道,“闻盟主轻功卓绝,少言寡语,正适合锦衣夜行做些不好见人的事。”
闻行道作虚己以听状,执起茶盏遮掩微扬的唇角。
顾择龄赞同此计:“既然驸马已是残破之身,于周成帝没了用处,不如一同做掉?”
闻此,林大人不由擦了一把汗:“小顾大人……”
顾择龄疑惑:“怎么?”
林大人忙见礼道:“小顾大人如今……了得啊!”
“刍荛之见,林大人见笑。”
“顾大人过谦了。”
“且等上一等。”燕折风听了许久,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忽的合起折扇砸在手心,“若灭了驸马,是否还须再寻一个人假扮他,好骗过皇城里的人?”
明新露摇了摇头:“这倒不用,当他死了便好。”
她深知父皇本性,连亲生子女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一时宠爱的臣子。且朝堂多得是看不惯刘珏的人,清流嫌他屡进谗言,佞臣又嫌他挡了进谗言机会。
故而,无人会追究刘珏这么个废人,某日是不是死在了府宅深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登得大宝。
方柳似看出明新露心中顾虑,只说:“公主不必忧心,且安心待在公主府内,必要时有顾大人可助公主夺位。”
明新露:“顾大人?”
顾择龄虽有大才,眼下却不过是翰林院的一名清贵修撰,她以为方柳会更愿意借助祖父右相之力。
不过稍稍转念一想,明新露便知晓了方柳用意之深。
资质尚浅不代表能力尚浅,有些事由祖父来做太过惹眼,顾择龄廉洁忠直又受皇帝偏爱,不容易引得朝廷各党派怀疑,是在合适不过的人选。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底下这一帮朝臣老的老贪的贪,便是不能完全连根拔起,也该革去旧臣换新人了。
明新露朝顾择龄颔了颔首:“有劳顾大人了,大周有顾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方才算得上未来可期。”
顾择龄谦逊有礼:“公主过奖。”
明新露拍板:“那便如此决定了,闻盟主何时动手送本宫回公主府?”
闻行道回首看向方柳。
方柳摩挲杯壁:“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行道这才回答明新露:“那便今夜,请公主同世子准备妥当。”
“好。”明新露点头,“本宫不如现在便回武林盟。”
“先不急,方某还有些事要问公主。”
“何事?方庄主但说无妨。”
方柳缓缓问说:“公主对周成帝的私事了解多少?”
“私事?”明新露迟疑片刻,簇起细长柳眉,“……可是,床笫之事?”
方柳泰然:“正是。”
见是这个问题,林大人颇为不自在,不停饮茶。
周成帝私下孟浪人尽皆知,偶有时还会闹到臣子面前,教右相都老羞成怒。但他们这些的清流文人好面子,只私底下腹诽,或者不死心上一上奏折劝谏,还不曾如此大大方方谈论过。
反倒是尤太傅、福林之流毫无避讳,私底下常常琢磨皇帝喜好,为讨周成帝欢心往宫中送人。
驸马刘珏更是将自己送上龙床。
先前方柳便问过林大人这个问题,可林大人却实在给不出有用的答复,悄悄询问邹相也只得了一句“荒唐”。眼下,向公主询问皇上床笫之事,又怎是一句“荒唐”了得。
经过驸马之事,明新露对周成帝早没了父女情分。她细细思索片刻,只道:“父皇向来不怎么喜爱本宫,本宫未出嫁前住在皇宫,一个月也未必能见他一面。若说有什么值得提的,便只剩因父皇沉迷酒池肉林,母妃早年的哀怨了。”
燕折风好奇:“这周成帝便没什么喜好?”
明新露摇头失笑:“从前还能说好貌美的女子,如今么……”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方庄主,莫非是想进贡美人以作奸细?”林大人忧心忡忡道,“可皇上见过的美色不计其数,像是福林又寻来的伶人,若非倾城倾国之姿,多半享乐两日便腻得逐出宫门,定然等不到起作用的时机。”
他倒是明白方柳用意。
皇宫守卫森严,硬闯进去并非万全之策,不如利用周成帝人尽皆知的喜好下手。再者公主处境本就比皇子艰难,来日周成帝之死,必须得与四公主毫无关联,夺嫡才更名正言顺。
眼下周成帝好美色,已到了不分男女的境地,却也不是全然不挑。佳人难寻,否则福林等佞幸不会日日抓耳挠腮,变着法子哄周成帝。
思及此,林大人呼吸一滞。
若说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动摇周成帝的美色……
林大人视线慢慢移至主位。
容貌绝艳气度滔天,天生灵根慧眼,长了一颗能洞悉万物的玲珑七窍心,未曾有过堪不破的谋略。
有谁能不迷恋方柳呢?
不待林大人深思下去,忽觉脖颈一凉脚底生寒,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浑身胆寒环顾四周,便对上闻行道一双深潭般幽黑的眼,冷目灼灼似有凌厉杀气,刺的人冷汗直冒。
“林大人想得复杂了。”
方柳启唇,将他从冰寒中救出。
林大人劫后余生般,干笑着擦去额头的虚汗,再不敢去多看方柳一眼。幸而其余人不比闻行道擅察敏锐,方才他真以为会殒命于此。
燕折风持扇一下一下轻拍掌心,笑意盈盈不失风流道:“不去安插刺客的话,莫非是阿柳……方庄主此前令燕家放在岁贡的补药?”
方柳勾唇:“正是。”
顾择龄问道:“是什么补药?”
其他人亦是好奇。
猜对方柳心思,燕折风顿时志得意满春风拂面,向众人摇扇解惑。
“岁贡之时,燕家须进献许多奇珍异宝来保住皇商的位子。上一回得了方庄主指教,临年底又往贡礼中添了几样东西,其中便包括滋阴补阳的药——”言至此处,他故作小心将扇面挡在唇边,“以振雄风。周成帝用过之后满意极了,次日还邀父亲入宫,询问那药还有多少。”
顾择龄:“燕少主如何回答?”
“便按照方庄主所教,言道此药乃是朝暮城特有的补药,炮制时加入了朝暮城才有的药材。献给皇上的药效温和一些,家乡人还会服用作用更烈的药。待到周成帝讨更烈的药,父亲答须得回朝暮城去拿,皇帝便马上迫不及待要催父亲归家。”
顾择龄转而看向方柳,面红着问道:“……方庄主,果真有这种药?”
“寻常补药,不过是效用好上两分罢了。”方柳不紧不慢解释道道,“周成帝素来沉湎淫逸,本就时常进补药物,迟早会因放纵而虚不受补。”
周成帝的几个皇子烂泥扶不上墙,在朝中却都有各自的拥趸,个个狼子野心盼着周成帝驾崩,私底下暗潮涌动。
方柳只是加快这一进程。
顺便将周成帝的命数握在掌心。
燕折风接着问:“那要继续为皇帝供药吗?”
方柳轻摇了摇头:“不用,燕家那边就以朝暮城路途遥远,且补药的药材未到采摘季节为由拖上一拖。周成帝补药成瘾,愈是内忧外患之际,愈是想图眼前的一时之快。
他必定会想发设法,维持深宫内骄奢淫逸的神仙日子,派底下的人寻旁的补药来替代。
届时方某自有献药的人选。”
燕家日后还要做大周的皇商,身为商贾之首以身作则惠及民生,无需继续淌这趟浑水,免得给人留下把柄。
别逢青又到用武之地。
第089章 宫变
闻行道拧眉:“……医仙谷别逢青?”
“不错, 方某与别神医已谈过此事。”方柳颔首,“他会亲自调整药方、炮制药材,出自医仙谷大弟子之手的补药, 滋补效用只强不弱。”
医仙谷弟子不拘于世俗伦理, 无什么君臣百姓的意识, 说白了皆是一群疯子,刺杀皇帝都能当是一种有趣的历练。更何况,别逢青习武、善毒且胸有城府, 作为神医入宫献药,或可全身而退。
燕折风自无不可,全听方柳吩咐行事。
几人交谈间, 房门被敲响。
方柳:“请进。”
别逢青推门而入。
他面上挂起温雅的笑, 将手中药包高高举起,朝方柳殷切邀功道:“阿柳, 我将滋补的药制好了,只可惜未见到周成帝本人, 否则可以精准到几时几刻, 再要了那狗皇帝的命。”
“咳咳——咳咳咳——”
林大人原本大气不敢出,时不时垂头饮茶, 此时被别逢青一番话惊的呛咳不止。
他原是保皇派,后因看不惯尤常与福林之流,投靠右相多年,还不曾参与过夺嫡之争,更别说助公主夺嫡。眼下卷入诡谲变幻的局势之中,可只要大周朝能安定, 他便不会后悔。
但他仍不适应江湖中人的性格,尤其是谈起打打杀杀时稀疏平常的态度, 若一个管束不好,岂非培养出一群草菅人命的莽夫?
或许前朝与武林默认互不干涉,是有其缘由的。
良久,林大人止住咳嗽,面露歉意道:“……失礼了。”
“噗嗤——”
明新露没忍住笑出声。
笑过以后,见几人都看向自己,她用手帕遮住唇角,道:“本宫从前见祖父同林大人商议要事,总羡慕你们处事波澜不惊,如今看来倒是本宫想当然了。”
林大人迟疑:“许是公主暂居武林盟,沾染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品性。”
或还生出看淡生死之心。
这可并非好事。
明新露笑而不言。
别逢青对旁的事漠不关心,只等候主位的方柳开口。
方柳抬眸打量他手中的药包,转头看向明新露:“四公主该回去准备了,闻盟主稍后会去武林盟接公主归家。待回公主府后,须韬光养晦,若非顾大人传信于公主,不要轻易露面。”
说罢,他又看向林大人:“林大人也可离去,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邹相。”
林大人拱手应下.
二人离去后,别逢青落座。
如此一来,屋内便只剩顾择龄一位朝廷中人,与几人格格不入。
方柳先提了他的名字:“待顾大人回京后,且与邹相多加商议讨论,寻个时机将别神医的名姓透露给周成帝。”
“可有时间限制?”
“半月内,此外方某会继续寻人散播传言。”
“好,我明白了。”顾择龄心领神会,“回京之后,我会留意尤太傅、福林及一众皇子的动向,将各党羽情形几十告知方庄主。”
方柳客气道:“辛苦顾大人。”
顾择龄摇了摇头:“是我分内之事,愿为方庄主解忧。”
方柳看向别逢青。
“届时,就麻烦别神医了。”
一与方柳说话,别逢青便难掩笑意:“不算麻烦事,我——”
燕折风不喜别逢青,尤其不喜他望向方柳的眼神。
他们二人暂住在方府上,武林大会初日看了一场武比,之后再不曾坐在一起观赛。燕折风深觉他诡异且难懂,若非都想和方柳同行,晨起怎会愿意一道从方府出发。
于是,燕折风打断别逢青的长篇大论:“方庄主,燕家的商队应当何时进入北境?”
方柳缓缓道:“正要与燕少主说此事,方远师叔已启程北境,待他抵达寒月宫,联络了荣康所在的戍边军队,燕家的商队随时便能启程。”
“好。”燕折风踌躇满志,“天下太平之日,燕家商行定要开满大周朝的土地。”
闻言,方柳抛给燕折风一尊木雕的貔貅。
貔貅半个巴掌大小,雕刻并不精细,远比不上燕家库房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胜在打磨的还算圆润。
燕折风手抖了抖:“这……”
方柳弯眸:“武林大会期间,从叫卖的货郎那里买来的,祝燕少主得偿所愿。”
燕折风离去时,步伐都虚虚飘着。
别逢青艳羡不已,以为须得有所成就才能得方柳青睐,得他亲手送的礼。回去别院的途中,他口中恍惚念叨着“刺杀皇帝”、“定要成功”之类的话,显得有几分骇人。
屋内只余三人。
闻行道算算时辰,该动身送四公主回京了。
方柳与他已然有了默契,只淡声道:“闻盟主请自便,方某就不细致安排盟主行事了。”
“没关系么?”闻行道放下茶盏,道,“今日林大人似乎对武林中人有了提防。”
今朝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对方不会因一丝提防坏了大局,来日天下大定迟早会因此生出龃龉。
方柳遥遥望向窗外天际,目光幽远。
“就怕他们毫无提防之心。”.
闻行道一走,便唯剩方柳和顾择龄二人。
顾择龄垂眸:“……方庄主刚才提到的提防之心?”
“不必纠结于此。”方柳徐徐说道,“日后,顾大人自会懂得。”
“日后?”
“待你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
顾择龄赧然一笑。
十余年来,乡民们赞他为神童,天生文曲星下凡,定能金榜题名,可未有人说过他能做得一朝宰相。若放在从前,他定要谦逊推脱一番,此时此刻却默默接下了。
他必须做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顾择龄轻抚袖口匕首,隐下心间不舍,双手将之呈出道:“方庄主,江南赈灾之事已了,方庄主的信物可以收回去了。”
方柳视线落在顾择龄的指节。
那指尖微微向内弯曲着,似是想要将匕首拢在掌心。
方柳道:“顾大人似乎很喜欢这把匕首。”
顾择龄喉头微动,嗫嚅片刻才喃喃出一句——
“……不敢。”
方柳冁然而笑:“若喜欢,便送顾大人了。”
顾择龄霎时抬头:“……当真?”
“当真。”方柳明澈如琉璃的双眸稍弯,“来日方长,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得了准许,顾择龄收回呈出去的匕首,一面情不自禁望着方柳的面容,一面用手触碰柄上的刻字与锋利的刃。
方柳饮茶提醒道:“顾大人,利刃无眼。”
顾择龄轻笑,匕首入鞘收回袖口。
他不怕利刃无眼伤了手,只是摩挲着这柄刻了“柳”字的匕首,便如触及方柳青衫落拓的少年光景,可明晰自己心之所向。
于江南赈灾那段时日,顾择龄听过许多方柳的传闻。
全莺州的百姓,莫不以方柳为荣。
同是受了突如其来的雪灾,由北行至摇风县的这一路,百姓风貌截然不同,神情逐渐少了绝望麻木。
尚未抵达摇风县之时,顾择龄时常微服行走于坊市之间,以免被一些地方官员蒙骗。有一回行至摇风县邻县,一女子认出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大喊着“方庄主的亲信来了”,一街人便蜂拥而至热情招呼,争相邀请他进门款待。
他再三拒绝,才终于推脱。
随后,顾择龄询问女子为何识得此匕首,是否同是江湖中人,却从女子口中得知另一番故事。
五年之前,有水贼为祸一方残害百姓,本县县令是个窝囊度日的糊涂官,将报官的百姓逐出衙门,丝毫不敢出头。水匪愈发猖獗,有人因此家破人亡逃亡摇风县,那人被当地百姓所救,救人者得知缘由后将其送到了萧然山庄。
彼时的方柳听闻此事,率一众山庄弟子前往邻县。
那女子绘声绘色道——
“方庄主策马来到县衙前,眉目慈悲扫过街巷,抬手挥出一道凌厉的掌风,衙门前石狮子像的上便插了把匕首,半个刀尖刺着一张白纸嵌进石头里。
衙门里的捕快吓得关了门,有胆大的百姓就凑上前去看,匕首柄上刻了一个‘柳’字,白纸乃是用朱笔写的状子。
此后半月,方庄主剿灭水匪,拔走了震慑府衙的匕首。”
女子说罢此事,双颊泛上浅粉。
“你若是不信,可去县衙门前瞧上一瞧。”
顾择龄去瞧过了。
以暂且兼任同知的京官之身。
窝囊县令匆忙赶来迎接,捕快跪了一地,却见尚京来的大人不入县衙,而是走到衙门前的石狮子前,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轻轻推入经年的裂缝之中。
严丝合缝。
霎时,顾择龄仿若窥得五年前的方柳,有幸见他少年意气策马而行。
翩翩少侠,何等的风姿。
之后,顾择龄遵循方柳的嘱咐,前往摇风县寻找依风。
他惊叹于摇风县的人杰地灵,依风姑娘解释是因着小庄主整顿过,还曾遣散了青楼楚馆烟花之地,为那流落风尘的贫苦者分几亩良田,寻个吃饭的活计。
顾择龄又想起那把匕首,终于领会何谓江湖。
方柳便是江湖。
————
四公主成功归京,未惊动皇城里的人。
朝廷各党羽各有各的事忙,忙于清算大兴土木昧下的官银,忙于互相推脱江南雪灾造成的伤亡,忙于克扣北境戍边军队的军饷……忙于打听周成帝近来的喜好。
至于太子明辛宇,还要关心年逾五十的周成帝身体如何。
可惜周成帝身体素来不错。
成帝已到知命之年,仍能够夜夜笙歌,少有身体抱恙的时候。朝中那群保皇派的老古董们,一面怨念皇帝只图享乐,一面时不时催太医为老皇帝把脉。
前几日,尚有官员不辞万难,往皇宫中送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医仙谷的神医。
那神医瞧着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却不小,才进宫几日就献上一味神药,令周成帝龙心大悦,连连赐下丰厚赏赐。此后,医仙谷的神医便入了太医院,随其他御医一同为皇帝调理身体。
在神医的调理之下,周成帝愈发精神矍铄,太医们把脉过后无不啧啧称奇。
此番种种令太子恨得牙痒痒。
本朝仅有三名及冠的皇子,太皇子明辛宇虽贵为太子,却不如何得周成帝的喜欢。幸而周成帝怕麻烦,他一有废太子的心思,便会有老臣提起祖宗、提起礼制,最后只好作罢。
二皇子生母出身低,没有母家的扶持,不成什么气候。
三皇子明辛哲,乃是太傅之女所生,于所有皇子中最得周成帝的偏爱,成帝几次欲废太子,皆是为了明辛哲。
太子未将二皇子放在眼中,他唯一防备的便是三皇子。
明辛宇烦躁异常:“明辛哲蠢笨无能,哪里有一点帝王之相,尤常当真以为他这外孙能担得起大周?”
太子幕僚开解其道:“太子殿下无需忧虑,只要您一日还是大周朝的太子,纵使三皇子再受皇上的宠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再者,邹相乃是迂腐守旧的老臣,又与尤太傅有间隙,不可能站在三皇子那一头。”
“不错,只要邹相一日与尤常不和,明辛哲便一日不是孤的对手。”明辛宇阴恻恻道,“父皇如今老当益壮,身子骨越发强健了,看来孤与明辛哲还有许多年可斗。”
幕僚宽慰道:“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们谈论完此事的第二日。
周成帝薨了。
纵欲过度,马上风而死,当夜陪床的伶人惊叫声响彻云霄,宫女太监两股战战跪了一地。
周成帝之死打的朝堂上下猝不及防。
三位皇子早已出宫建府,得到消息匆匆赶往皇宫之时,皇宫内的妃嫔皇子皇女早已哭倒一片。成帝死的突然,生前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口谕,大总管福林满面哀恸站在乾清宫前,悄无声息朝太子使了个眼色。
福林正是太子一派的人。
明辛宇还算机敏,高呼“父皇”跪倒在门前,痛哭流涕道:“未能见父皇最后一面,儿臣……儿臣不孝啊!”
福林擦擦眼泪,忙扶起太子尖声细语道:“太子千万保重身体,眼下皇上去了,您便是大周朝的天——”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声怒喝:“大胆福林,竟敢枉顾圣意无视圣旨!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奴才!”
福林和太子同时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尤常尤太傅。
此时,尤常竟领了上千私兵冲进皇宫,眼下已将他们团团围住。见状,皇宫的侍卫纷纷拔刀,将福林和太子护在中间。
太子和三皇子剑拔弩张,其余妃嫔与皇子皇女们战战兢兢。
事发突然,双方都不曾有充足的准备,但到底是尤太傅技高一筹,竟在皇城低下豢养私兵。
尤太傅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皇上早就有意另立太子,曾悄悄给了老臣一道圣旨,圣旨上清楚地写明要传位于三皇子明辛哲。”
三皇子明辛哲兴冲冲道:“祖父,何必与他再废话,且将他们都杀了便是!”
尤太傅双目浑浊,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剑光。
一名私兵轰然倒下,死的悄无声息。
下一刻,顾择龄护着邹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顾择龄平静道:“尤太傅。”
尤常冷笑:“顾大人竟投了右相门下,难怪不理会本官的招揽。”
一旁的太子双眸爆出精光,连忙大声喊道:“右相,尤常意图谋反,快快派人将他拿下!”
邹相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下官非是为你而来。”
尤常眯眼,直觉不妙:“那是为谁?”
尤太傅话音刚落,皇宫各处忽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在场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何时皇宫内竟闯进来许多锦衣高手,身法轻盈手段高深,悄然将最外围的私兵杀了一半。
领头的人手持一柄长剑,宫灯之下身影翩若惊鸿。
邹相客气拱手道:“方庄主。”
称作方庄主的人似有仙姿玉色,动作飒爽挽了个剑花,淡声道:“为了邹相的外孙女,大周朝的四公主。”
第090章 夺嫡
宫内对峙的众人皆以为自己幻听, 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四公主?
这世上可还有公主夺嫡登基的道理?
不等众人想个透彻,便见邹相忽然往地上摔了一叠罪状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太子明辛宇, 结党营私, 私敛民财陷害忠臣, 曾因一乡百姓未按苛税交税,将数十人当场杖毙……三皇子明辛哲,强抢民女, 欺凌臣妻,欺辱宫女太监,十余年间残害至少百余人……
二人贵为皇子, 却行祸乱朝纲之事, 甚至与北蛮隐有瓜葛,犯下通敌叛国之罪, 枉为大周皇室中人!
四公主德才兼备,爱民如子, 可堪大任。”
“你——”尤太傅怒气反笑, “大周朝从未有过公主登基的道理,邹丞相这是在行倒行逆施之事!”
尤太傅话音方落, 他豢养的私兵便又倒了一半。
三皇子吓得躲到了尤太傅身后,余下的私兵将二人护在中间,提剑警惕四周。领侍卫内大臣举刀,率领数十名大内侍卫,护住太子及大总管福林。
皇宫内,夺嫡之人分成明显的三股势力。
福林原也以为邹相率人而来, 是为了营救太子,还当他们有了足以对抗尤常的强劲助力, 未曾想竟是又多了一位敌人。
且是碾压他们的敌人。
此时,福林不得不同尤太傅同仇敌忾,扯着尖声细嗓道:“邹丞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说罢,指着持剑的方柳道,“不仅倒行逆施,还将民间刺客带入皇宫之中,可想过成帝在天之灵如何看待?!”
“在天之灵?”四公主从人群中款款走出,穿着雍容华贵的宫服,眉间描摹精致的花钿,“方才二位口口声声‘倒行逆施’,难道父皇荒淫暴政不算倒行逆施?两位皇兄鱼肉欺凌百姓不算倒行逆施?”
尤太傅大声呵斥:“大胆,你……你诋毁父兄,大逆不道!尔等莫不是私自从北境调兵?!还说口口声声说为了四公主,简直就是罔顾伦常!”
闻言,方柳轻笑出声。
尤常怒道:“无耻小儿,你笑什么?”
夜色中,方柳眉眼如画,眼角漾着淡然轻蔑的笑意。
“笑尤太傅避重就轻,翻来覆去只会指责四公主大逆不道,却无法反驳周成帝和两位皇子的罪责。至于从北境随意调遣调兵,势必引来本就不稳的北境局势动荡,尤太傅当真以为,世人皆是你那般不顾大局的人?”
闻行道是有三万精兵,可北境真正能抵御外敌的军队,怕也仅此而已。
方柳话音方落,闻行道提刀走了出来。
紧接着,邹相一方的锦衣人纷纷拿起兵器,朝向尤常和福林的方向。
仔细一瞧,这批“援兵”都身着容易藏匿夜色的黑衣,衣衫款式却各不相同,约摸每几十人为同一组衣着。且他们手持兵器亦种类繁多,有长枪、利剑、大刀、鞭棍……乃至赤手空拳者也是有的。
此番做派,定不可能是北境驻兵。
福林已经开始心生畏惧,可他不能表现出分毫,唯有色厉内荏指着方柳,厉声问道:“非是北境驻兵,又是哪来的私兵?无论私自调兵还是豢养私兵,都是要杀头的重罪,你这个人面兽心者有何脸面指责太子?!”
“噗嗞——”
腥臭的鲜血喷了太子一脸。
太子瞪大了眼,怔愣着抬手抹去脸上的液体,低头看向沾满血液双手,以及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福林的头颅。
刀刃锋利削铁如泥,尸体和头颅分割处平滑至极。
血液湍湍流淌,却未曾沾上闻行道的刀刃。
“啊啊啊——”
太子终于寻回声音,惊叫出声。
闻行道神色漠然。
他身后的人站出来,拱手道:“盟主,可要动手?”
闻此,闻行道转而与一旁的方柳对视。
方柳微微颔首,开口道:“动手。”
一声令下,一部分人使出轻功,将宫妃与皇子公主们送至偏殿;一部分人则提起兵器,对上太子与三皇子的党羽。
今日跟随而来的高手,皆是久来闯荡江湖之人,切磋乃至杀人都是常事。私兵与大内侍卫根本无法招架,许多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抹了脖子。
尤常惊得双手颤抖:“你们究竟是何人?”
闻行道冷声道——
“取你狗命之人。”
方柳剑已入鞘,抱臂站在四公主身侧,怡然自若地旁观。
闻行道不着急动手,只提刀一步步紧逼。
尤常则护着三皇子不断后撤,直到被敌人包围退伍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对上持刀者冷若冰霜的眼。不断有私兵死在他们脚下,本就懦弱的三皇子竟吓得尿了裤子,毫无皇子威仪可言。
闻行道冷声问:“尤太傅可记得闻某。”
他眼中有浓烈恨意,尤常瞧得胆战心惊,神情从不明所以至恍然惊骇,不过堪堪几息时间:“闻、闻……你是闻将军后人?!”
“看来太傅也不曾忘记,曾被你和福林害死的上百条人命。”闻行道挥起纵夕刀,寒眸如同在看将死之人,“记得就好,废话少说,太傅亲自下去朝我闻家族人请罪吧。”
言罢,便手起刀落砍掉了尤常的脑袋,利落如砍菜切瓜。
于三皇子尖叫之前,闻行道先一步用刀背敲晕了他,太子和三皇子的处置,须之后再由邹相和四公主做定夺。
至此,胜负已分。
听闻皇帝死讯赶来皇宫的臣子们,便是心中再不甘愿,仍旧看清了局势,皆跪在鲜血浸染的地面上,俯首朝四公主山呼“万岁”.
御书房。
“闻家……”邹相叹息,“闻盟主果真是大将军的后人,闻家满门忠烈用兵如神,出了闻盟主这般的才俊也不奇怪。”
先前林大人初见闻行道,便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并将其告知邹相。之后双方几经接触,邹相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闭口不谈装作不知,亦不许其余人谈论此事。
闻行道不卑不亢:“邹相过奖。”
想到往事,邹相心间唯余怅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如今福林与尤常已死,闻家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得报,待到四公主继位后,定会还被污蔑的闻家一个清白,你可想继承先祖遗志入朝为将?”
闻家人个个忠勇无敌天生将才,若闻行道能入朝为将,说不得可以逆转北境战局。邹相相信他推四公主为皇,野心该是不止于此的,应当不会推拒这等邀请。
却是方柳玩笑似的道:“他自然想。方某亦想,麻烦邹相留个位子了。”
他开口,邹相自无不允。
邹相深知,此次四公主能赢得夺嫡之争,并非简单因为太子、三皇子罪状罄竹难书,而是因着方柳认可四公主德才,愿意倾力相助。
方柳选了四公主,江湖乃至百姓便选了四公主。
只是闻行道亦非寻常人,邹相不好越过其本身应承下与他相关之事。
邹相转头看向闻行道:“闻盟主意下如何?”
“依方庄主所言。”闻行道目光灼灼,“大仇得报,此后闻某的一条命,唯属于方庄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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