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胜负欲 投怀送抱。


    寑宫。玉榻。纱帐。暖香。


    洛洛像只木偶一样呆呆坐在床榻上, 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近,瘦长高挑的影子投向无风而动的帐幔。


    帘影摇晃,周遭突然静得可怕, 只闻他清晰而沉重的脚步声, 每一步踏着她的心跳。


    怦,怦, 怦,怦!


    恍惚间,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李照夜。


    她可能真的是疯了,看一只妖魔像他,看一只神主也像他。


    怔神之际,难言的甜香气息从她身体里溢出来,勾勾缠缠, 枝枝蔓蔓。


    竟是欲浮生。


    她用冰冷的杀鱼刀般的心压制了多时的欲浮生, 此刻如回光返照一般, 从她呼吸里牵出,漫向那道压迫感十足的影。


    洛洛听见自己脑海里“轰”一声响。


    残烬之间,情火死灰复燃。


    欲浮生原是针对神主炼制的秘药, 神主本尊自然也能牵动她体内的欲浮生。


    早先不觉得这么严重,那是因为地处空阔, 风也大, 人又多,丝丝缕缕暗香只在鼻端萦绕一瞬就被吹散。


    不像此刻, 她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无法逃离——从她身上漫向他, 又从他那里漫回,肆无忌惮地侵袭她,勾她心跳。


    她的呼吸变得暖热, 头脑变得昏沉,烛影在帐间摇曳,帘幔翻卷幽幽绰绰,神主步步走近的身影越来越像李照夜。


    白纱飘飞又落下,烛色晕染,映出一个李照夜,又一个李照夜,好多李照夜!


    洛洛:“……”


    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美梦,一切朦胧而美妙。


    她的思绪不自觉地浮向禁书阁那个月夜,书间缠绵悱恻的字眼随着旖旎烛火在她脑海里肆虐。


    什么玉啊焚啊,春啊欢啊,艳啊浮啊兽啊。


    哪怕就如书上所言,那个可怕如厉鬼的伴侣咬破她的皮肤,尖牙嵌入血肉,掐痛她,晃她撞她撕碎她……如果是李照夜变成的鬼,好像也不是不行?


    洛洛总算切身体会到了欲浮生的滋味,彻底知晓什么叫做情火焚身,理智无存。


    她想李照夜,想得要发疯。


    这一道像极了他的身影,一步步来到床榻前。


    两根玉石般苍白瘦硬的手指撩开纱幔,一袭布满封印的黑袍陷入床榻,他倾身俯下,气息和阴影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吞没。


    他垂眼看她。


    只见她瘫坐在柔软如云堆的被褥中间,十指无力地攥着一朵刺绣在被面的合欢花。


    她眸中蕴着雾气,雾色之下有一片波光晃动,似是汪了绯艳春水,欲坠不坠。


    帐中有轻微而动听的声音,循声,寻到她的唇。


    她的呼吸轻而急,仿佛空气不够用,不得已分开了花瓣般的红唇,小口小口呼出清甜如蜜的气息。那气息很会挑地方,都冲他身上来。


    她的衣襟微微敞开,霞色浸润她瓷白的肌肤,漫至锁骨之下。


    再往下,看不见。


    他身形一顿,定在原处。


    洛洛呼吸微颤,慢慢仰头,望向这道探入帐中的身影。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可怕的注视。


    好像被阴影中的猎手盯上。


    对方冷酷、强大,骨子里透着股顽劣和嚣张。


    封印不住的暴戾气息从他身上漫出,像毁天灭地的魔爪,曳在他身后——正是这些气息不断吞没周围的光线。


    黑暗如潮水漫向她,他的气息冰冷又炽烈,诡异又熟悉。


    洛洛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忘了眼前这一位究竟是谁。


    她恍恍惚惚笑了起来,心想,他就算是死了,化成厉鬼,也要回来找我啊。


    她用力撑起自己绵软如絮的身体,仰头探向他,颤颤抬起一只手,拽住他交叠的衣领,借力倾身靠近。


    指尖触到他锁骨旁的皮肤,像冰冷坚硬的玉石。


    她有些神智不清,探身去吻他的唇。


    近了。


    她模糊看见他眉骨和鼻梁的阴影,看见眼下两道痕。黑白光影间,他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李照夜重叠,咄咄逼人的嚣张。


    她的心间一阵雀跃:李照夜,李照夜!


    周遭空气忽然一沉。


    “啪!”


    一只手掌按住了她的脑门。


    洛洛受阻,呆呆发出个鼻音:“嗯?”


    他扬手把她往后推,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想干什么?”


    洛洛身上没什么力气,被他一推,手指便从他衣襟上钩开,身体软软跌进被褥,伏在那里轻轻地喘。


    她回眸看他,既不解,又委屈。


    他嘶一声,瞪她,抬一根手指指她鼻子,凶她:“别碰瓷啊!”


    洛洛:“……?”


    她一脸迷茫,撑着玉枕起身看他。这个角度下,他和她都没有背着光了。


    烛光照入床帐,熠熠勾勒两个人的侧影。


    一边似是美人春睡慵懒,斜倚玉枕,柔情缱绻如诗如画。


    另一边不解风情、满身暴戾。


    他甚至腾出了一只手来,特意把衣领子往上扯了扯,连喉结都遮住,一副生怕给她占去便宜的样子。


    纱幔飘开,红灿灿的烛火照清了他的轮廓。


    他不是李照夜,是神主。


    神主的五官确实有点像李照夜,甚至更为精致一些,若不是眼底刻着两道邪异红痕的话,他比李照夜更像个小白脸。


    情火仍在洛洛身体里肆虐,心却瞬间凉下去。


    他不是李照夜。他当然不是。


    他怎么会是李照夜呢,李照夜已经死了,死在海滩,经脉尽断关节尽碎,死得魂飞魄散,再不会回来。


    洛洛轻轻扯了扯唇角。


    刚一笑,她又被神主凶了。


    “再哭一下试试!”他的气息更加暴躁,眼底刻痕赤红如血。


    洛洛抿住唇,用手掌撑着榻栏,借力坐直身体,抬眸望向这位阴晴不定的主。


    她摇头向他解释:“我没哭。”


    他微眯一双深黑狭长的眼睛,盯她。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其实是真有一点吓人的,洛洛能感觉到他压制着暴戾杀心,就好像深渊般的身体里藏了


    一只随时可能失控的野兽。


    她怀疑这个家伙分不清好歹——她明明在笑,他硬要说她哭。


    洛洛能屈能伸,不让笑那就不笑了。


    她身上仍然很热,骨头里好像有蚁爬,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她直视他,单刀直入地问:“尊上带我回来,不睡吗?”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


    片刻,微微勾唇:“别想好事。”


    洛洛:“哦。”


    “我说要睡你,”他按着膝,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为了迷惑外面那些老妖婆。我真正要做的,是挣脱封印,杀光所有的人。”


    洛洛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神主,他是真的有神智,没人性。


    他忽地凑近。


    两道诡异红痕让他的脸精致得好像一张假面,他在极近的地方盯着她,陡然发出死亡之问:“你——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吗?”


    他语带笑意,语气温存得令人后背发凉。


    他离她太近了,身上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侵犯她,独特,嚣张,像极了李照夜。


    她屏住呼吸,抿唇摇摇头。


    “真不想?”他侧眸瞥她,抬手指了指她额侧,“我会杀光所有人,包括你。动动脑子想一想,你该找谁,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洛洛仍然摇头:“我不知道。”


    她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杀了另一个。


    他沉下脸:“必须说一个人。”


    洛洛问:“死人可以吗?”


    如果被杀掉之后可以和李照夜重逢,她应该会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和他说好多好多话,也许会说到这位神主的秘密。


    他:“……”


    他盯着她,一脸见鬼。


    “行,你可以住脑了。”他命令她,“不准再想这件事。”


    洛洛:“哦。”


    大概是欲浮生的缘故,她的心不自觉泛着懒,偶尔轻轻悸动,就好像身处某个旧的日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照夜说话。


    李照夜从前也这么不讲理。


    她因为回忆起那个血色黄昏而痛苦颤抖的时候,他总会强硬地命令她不准想。


    她不住脑,他就拔剑揍到她住脑。


    神主敲了敲膝盖,唤她回神。


    “说说。”他笑吟吟问,“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怕,畅所欲言。”


    他双目微弯,深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点诱导的、期待的光。


    洛洛老实道:“为了天下苍生,镇压上古妖魔的人。”


    她真不是故意的,但脑子里不自觉就蹦出了几个大不敬的字眼。


    禽兽。倒霉种马。


    神主的气息消失了一瞬。


    他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微笑:“是吗?”


    洛洛点头:“嗯!”


    “很好。”


    他退开一些,深黑的眼珠子定在她脸上,气定神闲抛出个惊雷:“你怕是不知道,我能听见你脑子里的声音。”


    洛洛愕然。


    她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脸上并没有出现他准备欣赏的惊慌。


    “不可能。”洛洛根本不信。


    她明明没哭,他非说她哭,这能是读心?


    不信,根本不信。


    她又憨又坚决的小表情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他无声轻啧:“往后在我面前,脑子里那些黄色废料都给我收好!再敢肖想本尊咬你脖子掐你腰,我就把你扔海里喂鱼去!”


    洛洛的惊恐来得慢了一拍。


    反应过来时,脑袋好像接连不断被雷劈中,轰隆隆响个不停,话都说不顺溜:“我我你……”


    他得意地笑:“你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秘密。这就是我挑中你的原因。”


    洛洛:“……”


    她本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击到她。


    是她天真了。


    他抱起胳膊,眯着笑,慢悠悠欣赏她生无可恋的样子。


    “不准再有非份之想。更不准,”他顿了下,“把我当作别的什么人。再有一次,你会死。”


    洛洛:“……”


    她正想解释自己肖想的不是他,而是她亡夫。


    “就算我不想睡你,你也是我的人。”他的语气恶劣又嚣张,“替我做事,不会亏待你。”


    洛洛:“哦。”


    他忽一笑:“如果你有足够的价值,我不介意帮你复仇。”


    “哦……哦?!”洛洛差点跳了起来,身体往前一扑,险些扑到他身上。


    她揪着华贵精美的绣被,一双眼睛亮到发光。


    “尊上有什么事,我定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无以为报!”


    她一鼓脑把陈玄一在幻梦中的台词背了出来。


    “行了行了。”他很不耐烦地偏开脸。


    差点被她眼睛里的光芒闪瞎。


    他微微沉吟:“我要找一个人。”


    洛洛点头:“嗯!男的女的,多大岁数,什么样子?”


    他笑:“不知道。一定要知道这些么?”


    洛洛毫不气馁:“不知道也行,我都能找!”


    以前师父总笑话她,说她这个人呀,给点阳光就灿烂。


    是啊。


    师父,洛洛心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有小小一点希望,我也会牢牢抓住它不放,这样一个人做你的敌人,你会头疼吗?


    洛洛大拍胸脯:“尊上只管说。”


    “行。”神主微笑,“这个人,是我活着的原因,也是我活着的意义。”


    洛洛:“嗯,还有呢?”


    他笑:“没有了。”


    洛洛:“……”


    她猜到会抽象,但没想到竟能如此抽象。


    她艰难地思考,大胆提出问题:“这个人,与尊上的神智有关?”


    他一副不管别人死活的语气:“不知道。”


    洛洛:“……那尊上昨日生出神智之前,有没有什么记忆呢?”


    他偏着脸,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膝。


    不得不说,这副思考的模样是真的很像李照夜。


    “我大概是个鱼?”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非常不着调的话,“走在路上,掉了半个脑袋,大概。”


    洛洛:“……”


    他又想了想:“飞虫?鸟?掏心掏肺投喂她,她不领情?大概。没了。就这样。”


    洛洛:“……”


    她悟了。复仇的事,还得靠自己。


    :)


    夜更深了。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修士们还是会顺应天道,在夜里睡觉。


    睡觉既能够补“神”,又能够调和阴阳之息。


    神主大约是被洛洛脑袋里密密麻麻的黄色废料吓着了,他决定把巨大的玉榻让给她,他自己躲到窗边长榻去。


    他跳下床榻时,没忘记再警告她一遍:“不准对本尊再有任何非份之想!”


    都“本尊”了呢。


    洛洛:“哦。”


    这一日实在是心力交瘁,她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夜里忽然梦见李照夜。


    他嚣张得不得了,拎着一只缺了半个脑袋的鱼,杀上太玄宗。


    提起那只臭掉的鱼,指住陈玄一的鼻子,骂得贼难听。


    洛洛看得想笑,笑着笑着,鼻子就酸了。


    “李照夜!”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放纵自己扑向他,像只飞箭一样扎进他的怀里。


    “哎,哎哎!”


    他还装模作样的,像个正人君子那样抬起双手,望望左,望望右,眉眼和唇角都飞扬。


    洛洛偷偷把眼泪全蹭在他身上,她大口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好喜欢。


    一整夜他都在她身边,她抱着他,抱久了,他也回抱。


    她把脸放在他胸前,时不时轻轻蹭一蹭,絮絮说上几句话。


    满足到天明。


    直到睁眼的那一霎,好梦破碎,脑袋上挨了一惊雷。


    她,果然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李照夜。


    眼底刻痕一动,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睁开双眼。


    洛洛:“……”


    来不及装睡,被他逮个正着。


    “……哈。”他慢吞吞扯开唇角,“好大胆子,还敢投怀送抱。”


    洛洛只恨不能当场逝世。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想找个理由为自己解释(狡辩)。


    目光忽然一顿。


    她望见了翻飞的旖旎纱幔,望见了绣着合欢花的锦被,望见了雕刻精美的榻栏。


    这里,不是窗边长榻,而是她昨晚入睡的床。


    老实人洛洛说了句大实话。


    “尊上,是你投怀送抱。”


    第22章 学人精 小情侣同居日常。


    玉榻上静得可怕。


    洛洛倒是不后悔说了大实话, 毕竟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本来就不是她投怀送抱, 而是神主自己跑到她的床榻来睡觉。


    总之错的不是她, 就算他杀了她,她也是一条清清白白的鬼。


    “你勾引本尊。”他面无表情地恶人先告状。


    洛洛:“我没……”


    他很凶地打断她:“还敢说没有——你手往哪放?”


    洛洛一惊,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整个缠在他身上,挤在他怀里。


    就像她在梦里对李照夜做的那样。


    她用双臂环着他劲瘦的腰, 用脸拱开了他的衣襟,只隔一层薄薄单衣,贴在他身上。


    金钩铁划的血色封印透过白色单衣,如沉重的镣铁,深深嵌入他的身体, 原本看着挺叫人胆寒心惊, 此刻却染上了一片片可疑的水迹, 显得有些滑稽。


    绝对是眼泪,洛洛生无可恋地想,不能是口水。


    他似是气笑了下。


    冰冷的气息落向她发顶, 胸腔微微一震,有闷而好听的气音。


    洛洛强装镇定, 迅速后退。


    退、退、退不动。


    她的身躯被他一双大手紧扣。一只手环过她后腰, 抓在她腰侧,另一只手斜过她后背, 将她整个身体摁在他怀里, 硬若坚铁的手指抓握住她的肩。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是他自己扣着她不放。


    洛洛发现自己的腿也动不了,被褥之下状况不明,她只能希望是睡麻了。


    ……而不是和他紧密纠缠。


    她身上暖暖的甜香与他强势凛冽的气息缠混在一处, 并着若有似无的欲浮生残香,交织成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味道。


    洛洛连忙抬手去推他,身躯挨得太近,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下手的地方。


    手落上去,是他精瘦的胸膛。


    瘦,却有肌肉,大概是从前在这间大殿里爬来爬去攒下的。


    洛洛顾不得细想那么多,推着他,借力把自己往后拔,就像拔萝卜那样。


    拔了几下拔不动,洛洛慢吞吞急眼了。


    她很习惯地用对方刚说过的话怼了回去:“你才勾引我——你手往哪放!”


    他危险地眯了下眸,眼底刻痕微动,他骂她:“学人精。”


    洛洛:“……”


    她张了张口,一时竟无法反驳——给他骂到点子上了。


    她是个很老实的人,自己没理就心虚。


    眼珠定住,目瞪口呆。


    见她傻乎乎噎着说不出话,他双眸微弯,莫名愉悦,好似大仇得报。


    洛洛有种奇怪的感觉。


    看他这副懒洋洋高兴的样子,她觉得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找着机会。


    好怪。


    他忽地凑近。


    洛洛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以为他要越过她,去拿她身后的某一件东西。


    李照夜就常常这样。


    忽一下,害她的心脏悬到喉咙里乱蹦乱跳。


    此刻神主却没有越过她。他把那张精致邪气得像个面具似的脸停在了她的耳侧。


    他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这句还正常,他又接了一句,“闻着就想X。”(一种植物)


    洛洛:“……”


    她偏过头,见他神情冷静,一对眼珠冰凉,不带一丝慾色。


    他只是很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就像李照夜用谈论烧鸡的口吻提起那个春.药。


    洛洛也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回答:“欲浮生。你听到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这个药。都是它。”


    肯定不是我偷看禁书只看一遍就对那些字眼念念不忘随时随地都能想起来,什么玉啊焚啊春啊欢啊艳啊浮啊兽吟啊我早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一脸无语,抬手点了点她额侧,“让你收敛,不是让你变本加厉。”


    洛洛:“……”


    不是,明明是他自己跑到她的床榻上还说什么闻着她的味道就想X……住脑,住脑,洛洛你快住脑。


    她身体一轻,眼前一花。


    他忍无可忍把她拎下床榻,扔出寝殿:“去,给我办事。”


    洛洛:“……”


    哪个冤种一下床就干活?哦,原来是她。


    看着两扇殿门无情在身后阖拢,洛洛争分夺秒问他:“我怎么跟神宫的人打交道?”


    她怎么知道有没有什么禁忌,什么能说不能说,什么该说不该说。


    “无所谓。你是本尊的人。”他唇角微勾,笑容轻飘飘地嚣张,“怎么跋扈怎么来。”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洛洛缓缓眨了下眼睛:“……哦。”


    *


    洛洛站在高阔的黑阶往下望。


    神宫向来是一处独立于世外的神秘地界,连禁书上都写得十分潦草。


    比如那个《宫阙深深:那个禽兽神主,你不要过来》里面,就把神宫描绘成一间镶金砌粉、乱花迷人的靡靡宫廷。


    其实完全不然。


    洛洛的视线掠过远远处处的黑宫、黑塔、黑楼、黑色道场。戒备森严,处处流转着封印阵法的寒光,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望不到尽头。


    很显然,这里是一处囚禁“祂”的牢笼。


    看守者都藏在法阵背后。


    她顺着黑阶往下走,九十三步,不知道蕴藏了什么玄机。


    她回眸望向高处的大殿,他已经把殿门阖上了,独自躲清静。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都不可能敲得开。


    洛洛只好独自探险。


    黑阶之下,是广阔的黑石道场。


    十八根巨柱撑起一座太极法印,如金铁般嵌在半空,想是防着“祂”从天上逃走。


    阳光透过法印照在身上,压抑、苍冷。


    洛洛感觉却还不错。


    面对全然陌生的一切,她的脑子不太够用,于是时常忘了难过——她就是这么一个笨笨的人。


    眼前忽一花。


    一位面容绮丽的少女挡住了洛洛去路,宽大的白裙在风中轻扬,很有几分潇洒飘逸。


    白衣少女面无表情:“你要去哪里?”


    洛洛正想老实回答,念头一转,记起了自己的跋扈宠妃设定。


    她思忖片刻,慢吞吞道:“你也配和我说话?叫你们这里能做主的人出来。”


    白衣少女唇角微一抽。


    洛洛绞尽脑汁,认真地嚣张:“区区侍女也敢挡道。就凭你,没有资格。”


    白衣少女叹息:“我就是圣女巫谢。太玄宗里你我见过的。”


    她抬手一抹脸,变成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身上宽大飘逸的白裙原来是老人衣。


    洛洛:“……”


    初出茅庐,折戟沉沙。她果然天生不是嚣张跋扈那块料。


    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都怪神主那个禽兽。


    :)


    洛洛跟随圣女巫谢来到后宫。


    巫谢面无表情:“历代侍奉过神主、尚在人世的,都在此处。”


    洛洛问:“你不奇怪神主为什么有了神智吗?”


    巫谢:“难道你不是来这里找答案?”


    洛洛:“……”


    聪明人,真讨厌。


    洛洛埋头踏入后宫。


    这里看上去就像话本子里描述的人间冷宫。


    洛洛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疯疯癫癫的女子。


    有草木傀人、顽石傀人和鹤鸟傀人伺候,这些女子身上倒是干净清爽。


    洛洛试着搭话,发现她们根本无法与人交流。


    要么疯,要么傻。


    她问圣女巫谢:“哪一位是现在那位神主的娘?”


    巫谢定定望了她一会儿。


    大龄少女的瞳仁极黑极大,盯着人不动时,有点发瘆。


    “她已经死了。”巫谢幽幽道。


    洛洛:“哦。”


    巫谢又道:“神主撕开她的肚皮爬出来,她就死了。”


    洛洛:“……哦。”


    离开后宫,一路无话。


    来到


    两个人邂逅的长廊,隔着宽广无边的道场,巫谢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走。


    想来是忌惮那一位。


    洛洛行出几步,忽然回头:“圣女长老。”


    巫谢双手叠在下腹处,眼皮微动,等她说话。


    洛洛道:“历代神主也像后宫这些女子一样,身边只有傀人跟着吗?”


    巫谢双眸微微一睁,险些泄出精光。


    不等她回答,洛洛已转过身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边走边摆手:“圣女长老,明天让傀人往寝殿里送两只叫花烧鸡,记得不要用荷叶包。能慢慢烧上一夜就最好了。”


    巫谢看着她的背影,沉稳道:“好,我知道。”


    转过身,眸光微微地闪。


    她有些不确定,这个看起来笨笨的,说话总是慢一拍的洛洛,究竟是不是意识到了那件事。


    神主自出生起,便可以算是无父无母。


    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儿,交由没有神智也不会说话的傀人带大,有养而无教,“祂”会长成什么样呢?


    *


    洛洛登上黑阶,拍门。


    她惊诧地想:“神主,好惨!”


    从出生就被关在牢笼里面,像野兽一样养大,用欲浮生催情,生下血脉,然后去死。


    种马都没这么倒霉。


    知道了这样的秘密,她怕是很难离开这里了。


    她更用力地拍门。


    “嘎嗡——”


    顶天立地的厚重雕花黑石殿门总算缓缓分开。


    血腥味道扑了出来。


    洛洛抬眼一看,就见倒霉神主单手撑着门,一脸虚弱,表情却嚣张。


    他探出一只手,陡然把她拽了进去。


    殿门轰一声在身后阖上。


    “你怎么了?”洛洛关切地问。


    她意识到她和这位神主的命运似乎已经绑在一块儿了。


    血腥味道来自他身上,他穿着黑袍,看不出来。


    “没事。”他摆手,“抠了下封印。”


    洛洛:“……”


    您这位神主说话可真是接地气儿。


    那些封印深深嵌入他的血肉,压制他、禁锢他。他想弄掉它们的心情洛洛能理解,但是……抠?


    她悄悄叹了口气,向他禀告今日的进展:“如果你想找的那个人是你娘,那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


    她抬眸瞥他,见他坐在窗榻下,目光悠悠望着远处。


    “不是。”他懒声道,“你的出格,倒是让我有种感觉。我要找的,应该是个过分正经的人。”


    他得小心藏好爪牙生怕吓跑她的那种正经人。


    洛洛悲愤:“哦。”


    她哪里就不正经了?明明是他跑她床上,还恶人先告状!


    入夜。


    他坐在窗榻,继续撕扯锁骨下方的封印。


    血腥味刚呛出来,身边忽有一道轻甜的风刮起。


    他眯眸转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下床榻,赤着脚,闭着眼,傻乎乎站在他面前。


    她的小脸十分严肃:“我有烤鸡,明天你有空一起吃吗?”


    他:“……”


    脑海里隐约晃过昨夜的画面。


    她也是这么赤着脚扑进他怀里,又抱又哭,迷迷糊糊给他哄去了她的床榻上。


    他眼下的红色刻痕微微抽搐。


    他哈地笑出声。


    还敢说不是她勾引他?昨日不过是睡迷糊了,上她鬼当。


    今日么……


    洛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不禁开始难过。


    她知道他不在了,但她做梦也想和他一起吃烤鸡。


    “啧。”


    “哭,又哭。”他暴怒,“就不让人睡觉是吧。”


    拍桌起身,将她往怀里一捞,机智地把她拎到他睡的窗榻。


    摁倒,指她鼻子。


    “睡!”


    第23章 美人计 小情侣日常一夜。


    洛洛深陷在梦境里。


    梨花树后, 有一大片赤焰红枫林。


    阳光穿过燃烧的红叶,红炽炽、星点点,落到身上和脸上。透过白色单衣, 好像着火了一样。


    李照夜屈膝坐在青石板上处理伤口。


    他是个战斗狂, 打起架来从来不知道疼痛,很容易把自己搞一身伤。


    此刻他扯开了衣襟, 大咧咧敞着,露出一片坚硬结实的胸膛, 洛洛眼角余光不留神往下滑,甚至能窥见一小截劲瘦的腰。


    乱红迷人眼。


    她头晕,不敢看太清,只知道他锁骨下有伤,血染到单衣, 像白雪地里一串绽开的红梅花。


    她愣了一会儿, 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关心李照夜的伤势是很矫情的。


    有一次师父假模假样凑上前:“哎呀呀,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真是心疼死为师了!”


    李照夜只把眼皮一撩,手一伸,掌心向上。


    “心疼不能治伤, ”他懒声道,“丹药能。来点天品补益丸, 就你老人家藏在第四枝烛台铜盏芯里面那七枚。”


    师父:“……?!!”


    师父暴跳如雷:“小王八蛋你又找到了老子藏的宝贝!你是个寻宝鼹鼠吗你是!”


    李照夜一脸无赖:“就说给不给吧。要不然偷宗主韭黄那个事儿……”


    师父生无可恋:“给给给!”


    李照夜打蛇随棍上:“给给给?三个给, 那就是三枚——多谢师尊!师尊慷慨!”


    都师尊上了呢。呵呵呵。


    师尊咬牙切齿:“……行。”


    李照夜呼地松了一口气:“咳,那个, 先前我跟小师妹各自都吃过一枚了, 所以师父你只欠我一枚,给一枚,两清。”


    “……”师父, “??!!”


    不是,小王八蛋偷了他两枚丹,他反倒还欠他?!


    回忆消散,洛洛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偷眼看一看面前的李照夜。


    红得像烛的阳光落他满身,他敞着衣襟坐在青石台,很不耐烦地撕扯伤处,弄得到处都是血。


    洛洛很心疼。


    李照夜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从来不喜欢虚头巴脑的安慰话,要给就给丹药,不然灵石也行。


    只是洛洛现在一贫如洗……哦不对,以前也没富过。


    她有什么呢?


    对,她有两只烤鸡!


    于是她摸到他身前,绷起了最严肃的脸,邀请他一起吃烤鸡。


    等了半天,他却没反应。


    忽地,洛洛后心一阵冰寒——她想起来了,师父说,李照夜是献鸡,她是个小山鸡。


    她和他,都是师父为了过年养的鸡。


    突然之间,如坠冰窟。


    李照夜已经被杀掉了。杀掉了杀掉了杀掉了杀掉了……


    她的心口涌起铺天盖地惊惧和痛苦,呼吸里密密全是血腥气息,胸腔颤抖,胃部仿佛被手攥住,又紧又疼。


    就在这时,她一下子被人拎了起来,撂倒在青石台。


    洛洛:“???”


    天旋地转,后背微陷。梦中的青石台竟没那么硬,仿佛铺了一层上好的青纱缎。


    有人用手指着她,似乎很凶。


    洛洛思绪错乱,下意识抬手拨他的手:“别吃我……”


    她才不是小山鸡,李照夜也不是大献鸡。


    对方愣了下,冷笑出声:“鬼才吃你!”


    轻飘飘的嗓音,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沙。像极了李照夜。


    洛洛身躯微震。


    对啊,不吃她,就要吃李照夜。


    她胆子很小,也怕疼,但是如果一定要死一个……她想保护他。


    “不,吃我。”梦中思绪凌乱,她拽住他散开的衣襟,含混又着急地说道,“吃我,你吃我!”


    吃了她就不要再吃李照夜了。


    他抬手推她脑门,她正好仰起头,嘴唇落在他掌心。


    洛洛被堵住嘴,仍在呢喃:“吃我吃我吃我。”


    他瞳孔收缩,见鬼一样低头盯着她。


    ……痒。


    ……痒死了。


    ……什么嘴,这么软。


    她的嘴唇并没有合上,微微分开,好像随手一碾就会碎掉的花瓣。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掌心,他的手突然就有了嗅觉,他清楚地知道她嘴里的呼吸是什么味道。


    香的,甜的,不知道是用了多少花蜜腌入味。


    她仍在碎碎念叨,让他吃了她。


    他后背生起了一股极其可怕的预感,生怕她说着说着,突然伸出可怕的舌头,舔他一下。


    念头只一晃,身上就仿佛挨了一闪电,天雷勾着地火直往下蹿,激得他双眼一黑,从骨头最深处燃起燎原的暗火。


    他气急败坏,飞速从她嘴下抢回自己的手,身体猝不及防往后一摔——要不是能瞬移,他能从榻上掉下去摔个四仰八叉。


    神主活活气笑。


    “我是有多蠢能中你的美人计?”


    他指指点点,“况且你也不……”


    视线落到她脸上。


    烛火靡靡诡丽,深黑庞大的宫殿之中,团在窗榻的女子美得像一只销魂蚀骨的妖精。


    他闭嘴了。


    ……行,美则美矣,但他根本不中计。


    这女子实在居心不良,满脑子黄色废料,惦记着别人,还想勾引他?


    真当他荤素不忌?


    冷眼看去,见她倒在窗榻下的大软枕上,眉头皱着,嘴里还在说梦话。


    一头青丝披散,如云如藻。


    眼睫颤颤,花瓣般的唇微启,藏着不容人细想的风光。


    她用这样一张嘴,请求他吃了她。


    他眯了眯眸,眼底刻痕如血。


    悄然凑近,探一只手握住她后颈,将她无情拉向他。


    冷而硬挺的鼻尖恶劣蹭过她的眉骨和脸颊,呼吸相闻,他垂眸盯她的红唇、若隐若现的白牙。


    他坏声问:“要我吃你?”


    洛洛心尖微颤,眼睫也颤。


    她又闻到了李照夜的气息,离她这么近,就像那一次在谷底。


    若是早知道他们没有以后,那次她一定会吻上去。


    只要往前一点点……


    她触到了他的唇。


    和她想象中一样,他的唇薄而冷,唇线漂亮硬挺,不用睁眼都可以描绘得分明。


    洛洛放任自己沉溺于美梦,大胆地轻啄他。


    片刻,她听到一声很坏的轻笑。


    旋即下唇一痛,被冰冷坚硬的牙齿衔住。他并不温柔——李照夜这个人从来也跟“温柔”二字不沾边。


    “嘶。”她吃痛,下意识想抬手,却绵绵无力。


    他咬着她的唇,似是压住许多戾气。


    半晌没有进一步动作,只用一种令人本能战栗的语气低低笑了下。


    他多用了三分力。


    叼着花瓣,利齿间吐出含混的字音:“吃了你,确定?”


    她恐怕不知道,他是当真会像她脑子里想的那样,撕裂她的皮肉,饮尽她的鲜血,嚼碎她的骨头。


    洛洛呼吸轻颤:“吃了我,就不要再吃李照夜。”


    他:“……”


    他见鬼一样盯着这个乱说梦话的家伙,瞳仁连着刻痕,收束成细细一条线。


    李照夜,她脑子里不停念叨的小白脸。


    他在太玄宗见过,平平无奇,身上还粘着个吱哇乱叫的怪女人。


    什么东西。


    他笑了。


    “本尊没那么重口。”他捏着她后颈,把她推回软枕上,哑声冷笑,“吃你干什么,你有什么好吃!”


    洛洛迷糊:“烧鸡,很好吃。”


    他:“……”


    原来她做梦自己是个烧鸡。


    佩服。


    他抬手揩了揩自己的下唇。


    唇齿间残留着她的味道,一种刻骨的熟悉,就像梦过千百遍。


    心跳极重,呼吸极沉,暗火泛滥,骨子发痒。


    “食欲。”


    他找到了答案。


    *


    下半夜,他坐到了窗榻另一头,离她远远的。


    他发现她睡得很不安稳。


    一直在动,扭来扭去,像个如花似玉的大虫子。(洛洛:我谢谢你的比喻。)


    他定睛观察片刻,确定了,她嫌这窗榻太窄太硬。


    抬手拍了拍,确实不是人用的。


    这还真不是他挑剔,从前这里住的是野兽,一应设施都以坚固耐用防挠为主,薄薄一层幽绿绸缎下面就是玄石榻。


    他笑:“自讨苦吃,活该。”


    又片刻,他被她动来动去吵得受不住。


    一脸暴躁起身,单手把她拎起来。


    洛洛软软伏在了他身上。


    拎回床榻,往锦绣堆里轻轻一扔,随手往她身上扔个被褥,掉头走人。


    没走出几步,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不对。


    她分明就是自己跑到他的窗榻勾引他,他这么把她拎回来,明日她岂不是死不认账?


    薄唇微抿,刻痕轻动,眸光一下一下地闪。


    思忖半晌,终究是觉得吃了大亏。


    不行,必须让她知道她会梦游这破事。


    他眸光一定,大步回身,走到床榻前,俯身,揭开被褥,把她从温柔乡里抱了出来。


    拎到窗榻,正要放,又烦恼她动来动去很吵。


    思忖间,双手放下,抬起,又放下,又抬起。


    洛洛终于成功被他弄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便是半敞的衣襟,劲瘦风流的胸膛。


    视线再往上,喉结漂亮,侧脸弧线精致硬挺。


    他抱着她,正把她……往窗榻上放。


    她震惊又迷茫。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时,听他自言自语:“自己睡到我榻上,休想不认账。”


    他把她放下了。


    放在窗榻。


    洛洛深深被他的操作震撼。


    他得意一笑,偏头,随意地扫了她一眼。


    对上她那双清醒震惊的眼睛。


    顿时石化。


    第24章 太难了 她积攒多年的清白!一朝尽毁!……


    洛洛惊呆。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 这位神主是趁她睡着时,偷偷把她抱到他睡的窗榻,然后冤枉她爬他的床?


    这么不要脸的事, 谁能干得出来?!


    哦, 李照夜也能。


    :)


    洛洛一时心情复杂,双手撑着榻缘, 用目光谴责这只神主。


    他瞪着她:“事实就是你自己爬上我的榻,蓄意勾引, 求我吃了你。”


    简直了,越说越气——还有什么能比眼前这事儿更操淡?明明说的是大实话,偏偏听着比什么都假,换他自己也不信。


    他心如死灰,把脸一垮:“够了, 再敢多说一个字, 我杀了你。脑子里也不准想!”


    洛洛:“……哦。”


    她错了, 李照夜没他这么不要脸。


    瞧瞧他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功力,少说得有个二百年脸皮。


    他使用不正当手段,强行让她闭上了嘴。悻悻盯她一眼, 他继续低头摆弄身上的封印去了。


    这些封印像镣铐,深深嵌入他的血肉, 他强行拽着往外扯, 一下一下滋出血和凶暴的戾气。


    洛洛从没见过这样的封印。


    盘根错节,一道叠一道, 他拽动它们时, 她能够清晰感觉脚下的大地都在闷而隐秘地震颤。


    她怀疑嵌在他身上的封印能够与整座神山的巨大封印共鸣。


    用一座山,镇一个人。


    洛洛并不同情,心中暗自嘀咕:谁叫他是个牲口。


    *


    圣女巫谢在午后让傀人送来了叫花鸡。


    神主:“……”


    居然还真有鸡?


    他不屑一笑, 拖着残影瞬移到西窗下,眯着眼,仰起脸,盯那一方镇有太极法印的苍冷天空。


    堂堂神主会吃鸡?笑话。


    傀人把叫花鸡放到雕花黄铁案上,抬起坚硬如刀的手掌,“嘭嘭”敲开闷烤了一夜的黄泥外壳。


    焖在里面的香浓热气顿时雾腾腾冲了出来。


    剥开叶片,只见两只山鸡烤得焦香酥脆,傀人用银筷一拆,真叫外酥里嫩,肉质饱满,骨脆汁香。


    再不能有比这更好的叫花鸡了。


    洛洛愣在案桌边。


    昨日随口给圣女巫谢找点事做,要了这两只鸡。一时竟忘了,她和李照夜,都是师父养的鸡。


    哪有人自己吃自己?


    洛洛身体微微地颤抖,深吸一口气,正想命令傀人把鸡端走,眼前忽一花。


    神主瞬移过来了。


    他又瞬移走了。


    雕花黄铁案空空荡荡,他一


    声招呼不打,径直把鸡带走。


    洛洛:“……”


    吃独食,不要脸。果然是个狗,狗才这么会护食。


    他动作一顿,幽幽转过半张脸:“我吃独食?来,过来,你过来,鸡屁股给你。”


    洛洛:“……”


    不愧是神主,总有鬼斧神工的能力让她忘记难过。


    他冲她招手:“来。”


    她摸到他对面坐下,看他拎起鸡腿,连肉带骨放进嘴里大嚼。


    嚓嚓几声,连骨吞。


    李照夜也喜欢嚼骨头,就好像牙齿会痒,时不时得找点硬的东西磨一磨,不然浑身难受。


    “吃。”


    他往她面前推了个鸡屁股。


    不等洛洛生气,他又帮她挑出另一个鸡屁股。


    整整齐齐码在她面前。


    洛洛:“……”


    好想发疯,好想挠地板,好想在这宫殿里面爬来爬去!


    他撩了下眼皮,问:“真不吃?”


    洛洛忿忿摇头。


    两息之后,面前一根鸡骨头都不剩下。


    他是真的荤素不忌,什么都吃,跟李照夜一个德性。


    从前洛洛吐鸡骨头时,李照夜总是一脸心疼,盯着她的嘴,好像恨不得把她吐掉的骨头捡走拿去嚼。


    而眼前这个家伙,吃完鸡之后竟也把目光落向她的嘴,一副没饱的样子。


    洛洛:“?”


    她赶紧说道:“我一口也没吃你的。”


    他缓缓动了下眼珠,连着眼底刻痕一起转走。


    喉结滚了滚,很敷衍地嗯一声。


    有点不得劲。


    不是这鸡不行,只是吃着吃着,不自觉想起了夜里另一个口感。


    更香,更嫩,更清甜柔软。吃得血脉偾张。


    但是没吃够。为什么没吃够?


    他很不高兴地转回眼珠,找茬。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问她。


    洛洛:“?”


    好端端的怎么人身攻击。


    他很不耐烦地用指骨叩了叩桌:“那小白脸都跟别人跑了,你还日思夜想,没完没了,存心吵本尊清静?”


    洛洛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神主在太玄宗里亲眼目睹了那场闹剧——未婚夫移情她人,未婚妻不甘下药。


    人家“李照夜”和顾梦郎情妾意,她洛洛却念念不忘,在心里千百次地呼唤他的名字。


    好一盆大狗血!


    贱不贱呐。


    洛洛艰难开口:“不是这样,我心里想的那个李照夜,他已经死了。”


    他面无表情地笑:“哈。”


    他点了点案桌。


    “没出息。”他面露嫌弃,“未婚夫变心,你就咒他死?”


    洛洛抿住唇。


    她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心毒,自欺欺人地咒别人。


    一股混杂了委屈、愤怒和悲伤的情绪刚浮上来,还未理个分明,便听他幽幽开口——


    “你得亲手弄死他。”


    洛洛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忙不迭把脑袋点出了残影。


    她最想杀的人,自然是“李照夜”啊!


    他嗤一笑:“心里爱得死去活来,你点什么头。”


    洛洛愣了下,后知后觉发现……关于李照夜和“李照夜”,她的心声乱七八糟,在他听来简直就像个因爱生恨、爱恨交织的神金。


    好丢脸。


    但是,这个神主邪邪恶恶的,她也不能告诉他李照夜被玄一道君夺舍的事啊,事关重大,有可能影响宗门生死存亡……等等!住脑!住脑!快,换掉思绪,快想那些黄色废……


    来不及了。


    神主恍然:“哦,夺舍。原来如此。”


    洛洛心丧若死。


    她生无可恋地看着他,莫名有种错觉,自己好像一只狼狈趴在窗榻的螃蟹。


    不要问她为什么这样觉得,她是真的很想扔掉一切束缚,横着爬来爬去爬来爬去爬来爬去……


    他垂下眼,眼底刻痕缓缓一动。


    静默片刻,他低着头,问:“对夺舍之人,你定是恨之欲死?”


    洛洛点头:“当然了。不仅是恨,还很厌恶,若撞到我手里,见一个杀一……”


    正待往下说,他抬起头来,笑吟吟地。


    他薄唇轻扯,深黑如渊的眸子里闪动着一线冷光,慢条斯理道:“本尊似乎也是夺舍之人呢。”


    他偏头凑近,发出死亡之问,“不想杀我么?”


    洛洛摇头:“不,你不可能。”


    他轻笑:“怎么不可能?”


    他就看看,刚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她能怎么咽回去。


    洛洛很老实地说道:“你怎么可能夺舍神主,你不就是一个脑残的鱼?”


    一个鱼,走在路上脑袋掉了一半,他自己说的。


    他:“……”


    这下是真气着了。


    *


    傀人上前收盘子。


    洛洛看着它,忽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尊上,尊上?尊上!”


    单方面陷入冷战的那一位给她叫得不耐烦,回眸,淡淡瞥她一眼。


    洛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冷战:“尊上,你看这个傀人,怎么不像草木不像顽石也不像鹤鸟?”


    化神修士借大道之力,以神通之术点化傀人,通常只有三类。


    草木傀人灵敏,可以胜任收拾扫洒的细致活计。顽石傀人坚固强壮,可以胜任各类重活计。鹤鸟傀人有翼,从空中送信送物都方便。


    眼前这一个傀人却完全看不出根脚,只知道是个女傀。


    他微笑不语,放任洛洛凑上前去,上上下下仔细观察它。


    直到洛洛的鼻子快要碰到傀人身上,他终于轻飘飘一笑,懒声道:“尸傀。”


    洛洛的惊悚来得慢了一拍:“……?!!”


    他好心指了指尸傀人的腹部,示意她看。


    洛洛顺着他手指一看,发现傀人衣袍底下的小腹似乎有些空荡。


    他探过头,抬手,撩开它的袍子。


    洛洛:“……”


    这个神主,好不讲究,好像李照夜!


    李照夜验尸的时候也从来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上手就是扒衣裳。


    洛洛看见了一个洞。


    尸傀人的腹腔分成两半,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经撕开了它,从里面爬出来。


    洛洛惊恐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历代神主总是迫不及待撕开母腹来到世上,包括如今这一位。


    他微微弯着眼睛笑:“看来老妖婆有事找你。你去。”


    洛洛:“……”


    像她这样的直心眼,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为什么圣女巫谢让一个疑似神母的尸傀来送烤鸡,就是暗示要见她呢?


    不懂。


    她哦一声,往外走。


    踏出殿门之前,他叫住她:“哎,那什么——听不懂就别说话,不要叫人看出你是个傻子。”


    洛洛:“……”


    你才是个牲口!


    *


    洛洛跟随尸傀穿过广阔道场,沿长廊向外——它果然带着她走出了半空太极法印的阵光。


    圣女巫谢立在一座黑塔下,袖手等着她。


    洛洛很听劝,见面也不多话,只高深莫测地微微颔首。


    巫谢示意洛洛随她入塔。


    抬头望去,黑塔高耸,几乎望不到塔尖,只能看到塔顶上方有黑白太极封印旋转,引来闷雷阵阵,与山顶神宫的阵法遥相呼应。


    玄铁塔门在身后隆隆阖上。


    巫谢手一晃,塔壁接二连三亮起了光,幽绿的颜色,阴冷且压抑,洛洛很不喜欢。


    巫谢见她皱眉,又晃了晃手。


    平滑的金属匝声响起,片刻之后,东面塔壁开了一扇落地大窗,日光投了进来。


    “你果然聪明。”巫谢道,“我喜欢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累。”


    洛洛:“……”


    承蒙错爱,但是圣女你好像喜欢错人了,你喜欢的可能是眼珠子被劈过的那一位。


    巫谢面无表情道:“看到尸傀了?没错,它就是诞下当今神主的孕母。”


    洛洛:“哦。”


    巫谢道:“如你所见,与神主交.合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在冷宫非疯即傻,要么死掉被做成傀人。


    巫谢:“你本有大好前程,不想葬送在这里,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既有办法避宠,那我不


    妨为你指一条明路——”


    视线相对。


    片刻,巫谢心下不禁微诧。


    这女子小小年纪,城府竟是如此之深,就连自己这个活了近千年的人也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洛洛:离这么远,不知道那个禽兽还能不能听见我脑子里说话?


    巫谢见她不答,脸上也看不出神色,只得暗叹一声,续道:“办法就是让其他女子代替你承宠。神主如今对你有意,想来是不会接受旁人,若要成事,便需要你暗中运作了。”


    洛洛听懂了:“你要我给他下药?”


    巫谢微笑。


    “你知道的,只要诞下下一任神主,这位便要为了天下苍生祭身封神殿。”巫谢用一副自己人的口吻对洛洛说道,“如此,你与我,都得解脱。”


    有了神智的神主可不是好神主,尽快送走,以免夜长梦多。


    洛洛问:“他要是不愿意?”


    她知道那个家伙可不想死,只想毁灭世界。


    巫谢:“这你不必操心,神宫自有办法。”


    洛洛又问:“我要是不愿意?”


    巫谢轻轻耸肩:“你没得选。你若愿意死,那也无人拦。”


    侍奉神主必死无疑,任何人走到这一步,都只能选择听从神宫。


    打完一棒子,圣女长老开始给洛洛画大饼。


    巫谢道:“等到欲浮生送来,你只需要引祂服下,剩下的事情便由神宫来做。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你,天材地宝也好,神兵仙器也罢,丹药秘籍,神宫应有尽有——青云大会在即,难道你不想夺下魁首,让那负心之人卫冕失败,将他狠狠踩于脚下?”


    洛洛瞳仁微震。


    青云大会。


    三年前,李照夜以碾压同辈修士之势,夺下断崖魁首。


    洛洛断了腿没能参加,当时师父用轮椅推着她,在台下看尽了那个家伙意气风发的样子。


    这次陈玄一必定要去。


    把他踩在脚下,洛洛怎会不想?


    巫谢轻轻一笑,负手走到窗旁,让洛洛自己想。


    “答应她。”耳畔忽有男人好听的声音。


    洛洛心一惊,转头四顾,触到了一抹细如蛛丝的赤线。


    它浮在她耳畔轻轻震动,传来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赤线晃了下,引她往上望,只见那个家伙像个鬼影一样浮在塔壁高处,神色散漫,手中轻轻扯动这条从他锁骨下面抽出来的封印细丝。


    放风筝似的。


    洛洛:“……”


    她在心里想:我知道了神宫的秘密,她们怎么可能真的放我走?这是阴谋!我不会答应她,就算你没来,我也不答应!


    他轻笑:“你没得选。退一万步,就算真放你出去,你也打不过。你天赋不够,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够。”


    洛洛:“……”


    好气。她难道不知道这些吗!要他说!


    陈玄一是元婴期的身体合道的魂,又有太仪剑在手,又在阴府里搞事,修为都不知道飙到哪里去了。


    而她,区区一个金丹期。


    他忽一笑,又道:“但是我有办法。”


    洛洛狐疑。


    “那个药里有很多灵气。”他示意她,“跟她要欲浮生,越多越好。我带你在幻梦里修炼。”


    洛洛慢吞吞想了想,两腮缓缓浮起一阵酥麻。


    这好像真的可以!


    她呼吸微急,开口道:“给我欲浮生,越多越好!”


    巫谢眼角一抽:“……知道了。”


    “啊,对了,”洛洛耳畔浮丝中传来他笑笑的声音,“尸傀身上说不定有生前记忆残留。要多人一起用的药,看看能不能找到有意思的东西。”


    这家伙是真的百无禁忌。


    洛洛点头,如实转达:“欲浮生,要多人一起的!”


    巫谢:“可以。多份,多人,我会转告三宗去办。今日之事,切记六耳勿传——神宫若定要杀你,神主保不住。”


    洛洛老实道:“我以性命发誓,泄密之人,绝不是我。”


    是你自己当着正主的面大声密谋啊圣女!


    离开黑塔,走出几步。


    洛洛忽然后知后觉,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所以她的要求会被昭告天下——她要欲浮生,多人,多份。


    师叔师伯师兄师姐,熟的不熟的,打过的没打过的,个个都会听到这个劲爆的消息。


    她积攒多年的清白!一朝尽毁!


    她太难了。


    第25章 浮生梦 玩得死去活来(?


    太玄宗。青女殿。


    神宫使者离开之后, 泠雪真君缓缓松开捏在案桌边缘的手。


    在她掌下,黑木金案一角化为冰屑,细细碎碎散落。


    风一吹, 这一蓬冰屑便被卷了起来, 霜雾星星点点,拂过半间大殿。


    神宫为这世间镇着十二封神殿。


    神宫但凡有需要, 三大宗门必须鼎力相助,不可有任何异议——神宫也从来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泠雪真君望向掌事殿的张真人, 面无表情:“使者的话,都记住了?”


    张真人颔首:“记下了。”


    欲浮生,多人,多份——嘶!


    抬眸,看见宗主已经低头处理宗务去了, 宽大的雪色衣袖铺在案桌上, 看不出那里缺了一个角。


    到午时, 泠雪真君踏出青女殿,心口仍然不爽利。


    洛洛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离开玉白长阶,前往烈日下的道场。


    遥遥便能听见一大片练剑声, “飒飒飒唰唰唰”,泠雪真君侧耳片刻, 捕捉到百余处错漏。


    正准备上前指点, 忽闻侧面琼花林间有人声。


    泠雪真君不禁蹙眉。


    正午时分,清阳之气最盛, 正是练剑的好时辰, 藏在林子里作甚?


    踏入林中一看,竟是几个老君峰弟子围在顾梦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在说嘴。


    一个劝道:“顾师妹你别再自责了, 这事儿本就是洛洛她自作自受,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另一个呵呵冷笑:“你呀,千万不要把徐君竹那几个人的话放在心上,她们几个,就是嫉妒你!”


    “就是,小师妹她使出那般下作手段,想要强霸大师兄,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你还替她说什么好话!”


    “不,不是的。”顾梦摇头,“要不是我,洛洛也不会犯错。”


    受伤之后她话少了很多,只有替别人解释的时候,才会勉强多说几句。


    她抬袖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几位师兄真的不用再劝我了,也别再为了我,跟徐师姐她们吵架,这样我于心不安——快把琼花糕带回去吧,新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口。”


    胖胖的赵煜闻着香味快乐点头:“哎!那顾师妹你自己一个人留在主峰,要好好保重!宗主她老人家也真是的,你又没错,还不许你去见大师兄……嗝儿!”


    笑容僵在脸上。


    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几个人都像被点了穴的鹌鹑,吊梢着眉毛,抽气连连。


    “嘶——宗主师伯!”


    “见、见过宗主。”“见过师伯。”“宗主晚安!”(这一位是吓糊涂了)


    行过礼,老君峰几个忙不迭溜走。


    顾梦手足无措,垂着脸,只抬一双小兔子般的眼睛望向泠雪真君,胆战心惊道:“师、师尊……”


    泠雪真君面无表情:“为何不在道场练剑?”


    顾梦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悬在琼花林外的灼灼烈日。顶着这么大的日头练剑,图什么啊?


    这话顾梦可不敢说,只低头回道:“师尊我错了,老君峰几位师兄过来寻我……我不该和他们说话。”


    泠雪真君皱了皱眉:“大衍清静周天诀,可修完第一层了?”


    “……师、师尊,”顾梦磕巴道,“心法实在拗口,我刚背完,正在用心领悟,但是实在太难了。”


    “此诀只要默诵,便可摒却杂念,步入清静之境。”泠雪真君失望,“但凡你默诵过一遍,也能知道其中奥妙——我传你心法时是不曾教给你么?你就是这么用心的?”


    顾梦眼眶通红,抿住唇,心下忿忿却不敢言。


    这心法既难背,又不加修为,哪有灵石好?上回赵煜师兄赠了她十块灵石,吸纳之后经脉里便有灵气了,肌肤也滑嫩了许多。


    师尊身为宗主,手上定有用不完的灵石。一块灵石都不给,偏让自己背什么心法,当真是舍本逐末,小气巴拉。


    泠雪真君见她神色间毫无愧意,心下更加失望。


    抬起手指,挥散了空气里飘浮的糕点香,厉声教训道:“你若无心修行,只想做个厨子,那便回你凡间去——留在我太玄宗,实是大材小用!”


    说罢,带一身愠怒拂袖而去。


    顾梦咬住唇,泪水啪嗒啪嗒大颗落下,站着哭一阵,蹲下抱膝又哭一阵。


    终于将脚一跺,不顾泠雪真君的禁令,往镜双峰去了。


    *


    问心殿。


    顾梦突然闯入,清虚真君是懵的。


    在他身前,陈玄一盘膝打坐,横剑于膝,手中掐诀,头顶有太仪真息上下翻涌,灿若金莲。


    金光照耀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忽而便显出陈玄一真正的样子——仪表堂堂,五官俊朗端正,一望便是很标准的天之骄子、剑道翘楚。


    他释放出真我神魂,大肆吸纳这一份取自十二封神殿的太仪真息。


    修炼正激烈时,顾梦猝不及防冲了进来,差点儿没害他气血逆流走火入魔。


    他疾疾收功,心头惊跳,眸底杀意毕现。


    抬眼瞪向清虚。


    清虚真君头疼地摁着额角,嘴里连连嘶气:“哎呀,哎呀!”


    为了方便顾梦进出告密,清虚真君曾往她身上施了个小法术,让她可以自由穿过他设下的门禁窗禁——这几日事忙,忘了这一茬。


    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陈玄一皱眉:杀?


    清虚真君无奈:在这里杀人,你是嫌自己身上麻烦还不够多?


    陈玄一眸光阴暗地闪。


    他自然知道人死在镜双峰会出大问题,但是顾梦撞见的秘密更是不可告人。


    二人一齐望向顾梦。


    顾梦满眼是泪,其实并没有看得太清楚。她只知道李大哥正在练功,通身金光闪闪,面容随着光影一明一暗地变幻,可好看了。


    殊不知撞见了可怕的秘密,这二人已起杀心。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清虚真君笑吟吟地问。


    对一个必死之人,他总是特别宽容,特别有耐心。


    顾梦毫无防备地哭道:“我可能得提前和李大哥道个别了……”


    清虚真君眯起细长的眸:“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真的很没有天赋,”顾梦难过地说,“心法一直学不会,师尊非常生气,她说再这样,就要撵我下山做厨子去了。”


    那二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心领神会。


    “哈?!”清虚真君吊起眉梢,“死道姑,自己不会教徒弟,倒还有脸怪上你了!有她这么当师父的吗!”


    顾梦万万没想到向来看她最不顺眼的清虚竟会为她说话。


    转念一想,清虚定是恨透了给他戴绿帽子的泠雪真君,定要和她作对。


    陈玄一哑声道:“宗主确实是严苛了些,你一个弱女子,刚开始修行,哪能这么快——未免强人所难。”


    顾梦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委屈。


    李大哥他,果真是个体贴知心的人。


    他装模作样思忖了一会儿,望向清虚,“要不然,就让顾梦姑娘转投师父门下吧?”


    顾梦微惊:“我可以吗?”


    那二人微笑对视。


    清虚真君挑眉:“怎么不行,要我说啊,你来都来了,也不用走了!死道姑若敢来要人,我给她撵回去!”


    关在镜双峰,以免出去乱讲话。


    顾梦望向陈玄一,眸中燃起少女的雀跃和娇羞:“那,我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照顾李大哥……”


    默了默,陈玄一艰难扯出个笑:“是呢,呵呵。”


    清虚真君啧啧有声:“青云大会在即,我弄点灵石给你二人冲一冲修为,好好拿名次,别光顾着腻歪!”


    “青云大会……”顾梦喃喃道,“原来我也可以参加么?”


    青云大会乃是仙真界盛会,天骄云集,群英荟萃,扔一块灵石下去,能砸着三个人中龙凤。


    若是有幸排上了名次,那便是一夜之间扬名立万。


    可是……泠雪真君那边拟定的弟子名录里,根本没有带上她。


    “你怎么就不能参加了?”清虚真君笑呵呵对顾梦说道,“你要是运气够好,能混到后面碰着李照夜,干脆叫他把魁首让给你!反正都是自己人!”


    好一张大饼,砸得顾梦天旋地转,脸上飞满红霞:“真、真的吗?”


    清虚真君呵一笑:“死道姑看不起你,是吧?我看她名下那几个徒弟也不怎么样,到时候万一要是被你踩在脚下……啧啧啧!怎一个爽字了得!”


    顾梦目瞪口呆:“我行吗?”


    “怎么不行了!”清虚真君吊起眉眼,“你是看不起我的本事?行了行了,休要啰嗦,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顾梦头晕目眩:“我当然愿意……”


    “那,那我就不走了。”她下定决心,“求师叔收留我,带我修行!”


    清虚真君道:“死道姑那边我来替你摆平,你且安心留在这儿。往后修行的事,都包在为师身上,灵石管够!为师可不像死道姑那么小气巴拉!”


    顾梦激动点头:“嗯嗯!”


    那二人隐秘对视一眼,笑。


    青云大会上全是刀,随便借一把,杀人都方便。


    信男人的鬼话?真的会死啊。


    *


    神主寝宫。


    洛洛也在认真琢磨青云大会的事情。


    她蹲在窗榻,双膝屈在身前,两手撑着榻缘,想得入神,身体往前一摇一摇,看得他眼角乱跳。


    他一点也不关心她摔不摔跤,只是她每次往前倾,总能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暴躁——她好像一只摇摇晃晃要掉不掉的不倒翁。


    他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


    瞬移上前,抬手,五指摁住她的脑袋,将她定在原地。


    洛洛:“?!”


    她有一瞬间屏住呼吸不敢抬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照夜,也会像这样一身暴躁地突然出手,猛一下摁住她脑袋——那是她十岁之前的事了。


    她屈服于他的魔爪,慢慢改掉了蹲在凳子上摇来摇去的坏习惯。


    后来喜欢上他,她还曾偷偷后悔过——早知道就不改这习惯。她喜欢他的手,摸她的头。


    就像现在这样,手指修长带茧,指骨坚硬有力……


    不对。错了。洛洛醒过神来。


    神主手上的茧,是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磨出来的。


    洛洛望着眼前的地砖,不自觉开始想象他咚咚咚乱爬的样子,顷刻便脑补出一篇小文章。


    男主角:“……”


    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对面殿顶去。


    他缓缓收起手指,掠回窗榻另一侧,假装没听见。


    洛洛轻咳一声,一本正经找他说正事:“陈玄一手上有太仪剑。”


    她曾找他硬拼过,以她的实力,根本试探不出那把神剑的深浅。


    她向他解释:“太仪剑你不知道吧?它是上古三君之一太仪君留下的神剑,此剑若称第二,那世间再无第一。”


    他笑了。


    他语气散漫,却又狂到没边:“追逐名剑,实在下乘。何为上乘?我手持哪一把剑,哪一把,就是名剑。”


    洛洛怔住。


    剑府中,长天嗡嗡悲鸣。


    李照夜从前也曾这样哄过它,给它画大饼,用普普通通的材料骗它爆极品属性。


    恍若昨日。


    洛洛用力笑了笑,将视线投向窗外,望着天空眨眼。


    “你说得对。”她道,“我一定可以打败陈玄一!扬名立万!”


    等等。


    全天下都会传遍,青云魁首就是那个把欲浮生当饭吃的洛洛——那名气可不要太大。


    “……”


    入夜,两个人一个睡床,一个睡窗,井水不犯河水。


    洛洛满心惦记着青云大会,脑子里想的不是剑法,就是心诀。


    一连几日都没有梦见李照夜。


    相安


    无事。


    *


    这日,圣女巫谢暗示洛洛见面,交给她一乾坤袋秘药欲浮生。


    “准备了二十名女子,都是好生养的体质。”巫谢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用她们?”


    洛洛摆手:“不急,等我消息。”


    巫谢道:“最好尽快,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并不多。”


    洛洛:“哦。”


    巫谢道:“除我之外,神宫中人更倾向于使用强硬手段。”


    洛洛:“哦。”


    巫谢观她神色,又一次失败了。


    聪明人,真讨厌。


    想从她脸上读点消息真不容易。


    辞别圣女,洛洛回到寝宫,将袋中的欲浮生一股脑儿倒在了床褥中。


    一汪又一汪春水色,潋滟晃眼。


    她沉吟着说道:“你我先试,要是没问题,再加入尸傀一起。”


    他:“……”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这话听着有点怪。


    她拈起一对冰莹剔透的霜瓶,交给他一只,与他对碰。


    “干!”


    一汪春水入腹,热意渐渐泛起,嗓子眼甜腻。


    她抬眼看他,见他一脸嫌弃,把那只齁甜的瓶子扔得老远。


    “哎——”他抬起一只手,“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敢对我动手动脚,当心断手断脚。”


    洛洛小脸通红:“我才不会。”


    区区欲浮生,她早有经验,上一次可不是把陈玄一玩弄得死去活来?


    潮热袭来,意识渐渐有一点模糊。


    洛洛道:“你没记忆的话,幻梦应当是我的记忆。”


    她记忆里面最风流,最旖旎的场景,那必然是无渊谷底,尸山血海那个未曾触及的烫吻了。


    她争分夺秒提醒他:“可能会有很多血。”


    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懒散自负的模样,像极了李照夜。


    洛洛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闭,坠入黑暗。


    “哗啦——哗啦——”


    什么声音?


    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热浪,呼吸里一片甜香。


    洛洛这一次有了经验,只略微思忖片刻,脑海里就浮出了“欲浮生”三个字。


    抓着这一抹思绪,她很快回忆起来了。


    她和神主,在床上,用了欲浮生。


    “哗啦——哗啦——”


    是海浪的声音,不是无渊谷。


    睁开眼,竟是一片血色黄昏。她赤脚站在沙滩上,身边立着一块巨大的礁石。


    黄昏给了她很糟糕的感觉,心脏噗噗直跳。


    她感应到了可怕的吸引力,就在礁石后方的海滩。


    是神主,他在那里。


    洛洛定了定神,压下不好的感觉,绕过黑红岩礁。


    “不会真是个鱼吧……”洛洛自语。


    若是海里当真爬上来一只脑残鱼,她还对着它发.情,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她想笑一笑,但心底深处源源不断涌起阴凉的恐惧。


    不,不可能的。


    她从来不去细想沙滩上那一战。


    她刻意逃避,用一层又一层的麻木包裹住它,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一旦撕开那层血淋淋的外壳,会比死还痛。


    可是眼前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片沙滩。


    夕阳照在透明的细砂上,大片大片都像血。


    洛洛身躯颤抖,一步一步绕过礁石,抬头去看。


    硕大的血色残阳即将坠入西边的海,一道身影,立在夕阳正中。


    瘦挑的身影,仿佛被血浸透。


    不,不是仿佛。


    他背对着她,浑身浴血,手中提着残剑。


    她在欲浮生幻梦里,想象出了一个战损的李照夜!


    洛洛喘不上气。


    每一脚落下,好像都会深陷在沙里,几乎没有能力再拔.出.来。


    她踉踉跄跄摔向他,遥遥向他伸出手。


    他听见动静,偏侧过头。


    侧颜映着夕阳,弧线挺拔漂亮。影是黑的,镀上一层血色光。


    他轻啧:“当真好多血——你好重口!”


    第26章 惦记她 真·相爱相杀。


    他立在沙滩, 身后背负一轮残阳。


    夕阳正在沉落大海,无边无际的海水深黑如渊,海面翻腾的浮浪赤红如霞。


    “哗啦——哗啦——”


    浪花溅上沙滩, 一抹又一抹, 红得像血,染进洛洛的眼底。


    只见他转过身来, 提着破损的长剑,摇摇晃晃, 大大咧咧,踏着落日走向她。


    洛洛踉跄一步,陡然抬起右手掩住脸,指缝之间,瞳仁激烈地抖颤。


    眼泪不自觉漫过指缝, 覆满手背, 在落日余晖中冰凉。


    她大口喘息, 心脏濒死般地痛,透过模糊的视野,她贪婪地、绝望地凝视他的身影。


    近了, 更近了。


    他衣袍破损,头毛凌乱张狂, 整个轮廓蒙上一整圈血红光晕, 到她面前,他将手中的剑往身前一拄, 两手交叠压着剑柄, 俯下身来,盯她。


    黑沉沉一个影,满身血腥。


    洛洛看不清他的样子, 手掌用力抹了抹眼睛,反倒让泪水糊成一片。


    “哎,哎哎。”


    他叫她。


    洛洛着急,拎起衣袖擦眼。


    他歪着头笑:“你莫不是以为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洛洛心口翻涌的滔天巨浪戛然定在半空——很显然,这并不是战损濒死的李照夜应该说出来的话。


    是神主。


    她狠狠闭了闭眼,猛揉几下,皱起眉头抬眸看他。


    他偏着脸,凑很近。


    在这个距离,就不会背着光了。洛洛看清了他的五官。


    “你……”


    刚在心口止息了一瞬的巨浪又砸了下来,轰得洛洛两耳嗡嗡乱响。


    她知道神主的骨相五官都与李照夜有几分相似,却不曾想到,当他眼底没有那两道邪异的赤红刻痕、不长黑眼圈、脸颊不微微凹陷、皮肤也不惨白死气得像个鬼时……他和李照夜,竟能像成这样。


    洛洛呆呆地说了句大实话:“你好像他啊!”


    他唇角微抽,见鬼似地抹了把脸,一看手上,嫌弃道:“就这一脸血?”


    洛洛:“……”


    她的心好像变成了海,潮起潮落,荡过去,撞过来。


    她甚至彻底忘记了欲浮生。


    她倾身上前,傻乎乎地研究他的脸:“若是晒一晒太阳,吹一吹风,脸皮厚一些,粗糙一些,再留几道疤……”


    那可就太像太像啦。


    他眼角微抽,抬起一只手,抵住她脑门,禁止她靠近。


    “起开起开,”他手一扬,推着她倒走几步,拖声拖气道,“别挡我路。”


    洛洛:“哦。”


    擦身而过,她幽幽盯着他背影。


    忽地,他转过身,并起两根手指,凶神恶煞地比划了一个“再看抠你眼珠子”的动作。


    洛洛:“……”


    李照夜十七岁之前,也常常在师父背后这样摆小动作。


    她垂了垂眉尾,老老实实转走眼珠,没再盯着他,只用余光看。


    他拖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在沙滩上溜溜达达逛了一大圈,然后瞬移回来。


    “幕天席地的风流场景?”他盯着她,目光有点震撼。


    洛洛:“……”


    她如果死了,一定是冤死的。


    “不是。”她艰难解释,“这里是李照夜出事的地方。”


    她曾在那块大礁石后面独坐了九十九天,往海里撒魂血找他。


    他微微挑眉:“死前还惦记着跟你风流?”


    洛洛生气:“不是他,是我!是我惦记他!”


    他笑:“我看你俩也半斤八两。”


    洛洛大怒。


    李照夜就是她的逆鳞,她不许任何人说他!


    不等他话音落下,她反手抡剑,劈头盖脸斩了下去。


    “嗡——”


    一剑斩空,洛洛听到耳畔一声低笑。


    她心中微凛,翻起手腕扬剑去挡,已然迟了。


    残破漏风的长剑带着轻微鸣震,“砰”一下拍在她的后背上。


    洛洛挣扎反击,听到一声掷剑的轻响,他反手提剑,冰凉一笑,落肘直击,剑柄正中她臂间麻筋。


    “铛啷。”


    秋水剑脱手而出,不等洛洛反应过来,又一下重击如巨浪拍下。


    她两眼一黑扑倒在地,嘴里咬到了好大一口沙!


    咔嚓一嚼,洛洛怒火尽消,整个人迅速冷静了下来


    。


    他好强!


    他的招式并无章法,只是很随心地提剑揍她。像是一种战斗本能,完全不似太玄宗的路数。


    下手又黑又重。


    洛洛嘴里吐着沙,用手撑起身体,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正在艰难打开壳子的蚌。


    “铮——”


    一声透风的剑鸣,鼻尖被剑指住。


    好熟悉的姿势!


    李照夜每次把她揍趴下,就是这么拿剑指她。


    洛洛心头惊跳,呼吸不稳,震撼抬眸望去,见他背着光,神色看不分明,整个人像极了李照夜。


    他与他,五官相似,身形也像,说话像,气质也……只要忽略他阴恻恻爬来爬去的形象,那么气质也像!(笃定)


    并且,他也拿剑指她鼻子!


    只有李照夜才会这么干!


    洛洛脑袋一阵眩晕,她恍恍惚惚地想,下一刻,他是不是会挽个剑花,伸一只手,拉她起来?


    极短一瞬间,在她心中却像走马灯一般,掠过了十一年有他的旧时光。


    她的心跳快得不成形状,脑中一片混沌,几乎无法思考。


    她手指轻颤,掌心仿佛有嗅觉,忘不掉他手上的味道——坚硬的剑茧下全是他好闻的气息,狂烈炽热,攻击性极强,让她晕头转向。


    神游之间,她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行不行啊你。”


    他懒声说着话,好似漫不经心带着笑意,下一刻,洛洛却听到了一声极为可怕的风。


    求生本能令她瞳仁骤缩,呼吸停滞。


    她不假思索,用尽全力撑起身体往旁边翻滚,却还是迟了半步——铮一声剑鸣,左肩下方被噗哧洞穿。


    疼痛慢一步来袭,她先是感觉到了冰冷的刃锋。


    她被一把残剑钉在沙滩。


    倘若她没有第一时间躲避的话,这一剑刺穿的将是她的心脏。


    洛洛心间惊悚,寒毛倒竖。还是大意了。


    “噌。”


    他干脆利落地把剑从她身上拔走。


    残剑擦过血肉和骨头,发出冰凉刺骨的声音。


    洛洛摁下心头惊恐,忍痛倒掠起来,一边并指召回秋水剑,一边压低了眉眼去盯他。


    他斜拿着剑,手指揩去剑上的血珠,不紧不慢道:“我若是陈玄一,你已经死了。”


    擦干净的剑身上面,映出一双冰凉的眼睛。


    洛洛缓缓偏头,吐掉一口带血的沙。


    她盯着他,沉声:“没死呢,来!”


    眸光一动,瞳仁收缩,她的长发和袍袖先一步扬向身后——他出剑了。


    并没有半点客气客气让她先手的意思。


    洛洛毫不怀疑他真会杀死她。


    虽然以他的修为对她动真格有点不讲道理,但这世间杀人与被人杀,从来也是不讲道理。


    洛洛举剑去挡。


    双剑交架,视线相对,眸中与剑上映出彼此冷冽的眼睛。


    他微微勾起唇角,突然问她:“伤不疼吗?”


    轻飘飘的嗓音,不怀好意的问候。


    洛洛眉眼一凛,疾疾转剑向下!


    “铛!”


    幸好预判成功,提前挡下凶险一剑——他果然一剑拍向她左肩下面的伤。


    洛洛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个脏字。


    她甚至没有时间吐槽这是什么不要脸的李照夜行径,肩背和腰侧便又连续挨了好几下狠的——不是她要害的地方,他倒没拿剑捅,只用剑身揍。


    有点良心,但不多。


    “啪!”


    洛洛后背又挨一下猛击,她两眼发黑,重重摔倒之前及时单膝点地,剑一撑,旋半身飞跳起来,顺势将一大蓬沙砾扬向他。


    总算偷得片刻喘息。


    她察觉到他的动作其实并不十分灵便,想也知道是那一身伤限制了他。


    只是这个家伙就和李照夜一样,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身上被捅几个大洞还能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很难叫人看出虚弱和破绽。


    洛洛也就是和李照夜待得太久,彼此太熟悉,才能看破他一些伪装。


    眼前这个家伙,实在跟他很像。


    如果她没有猜错,神主右肋下面必定有一处牵制他行动的重伤。


    洛洛心中默算策略,目光一瞬也不往他的破绽处去看,只抬剑勉力抵挡他的重击,踉踉跄跄往左后方跌退,一层层细沙在她脚下溅开。


    “别打了,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她的喘声越来越重,“让我歇口气——你不会真想杀我吧?”


    她的求饶并没有换来半分同情。


    趁她分心险些绊倒时,他抵住剑身,顺势别开她的秋水剑,反手一剑切向她的颈!


    洛洛脖子发凉。


    这一下,他是真要刎了她!


    残剑的冷光照不亮他深黑的瞳眸,猎手般森凉的杀机,令人望之后脊发寒。


    这一下本是必死无疑。


    但洛洛早有准备。


    他果然还是踏进了她的陷阱。


    她一路退来,早已踢动附近的细沙,利用它们做了个极为简易的阵。


    只要拖住他一瞬……


    他一剑切出,眼神已然放空。不必看也知道她将被抹喉。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霎,他右边身躯忽然一斜、一陷!


    他踩塌了她的阵!


    “嘶。”


    眸光来不及变幻,洛洛动了。


    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骤然爆起惊人的亮光,双眸如刀,直指他右肋伤处,钉死。


    秋水剑随她心意,如光如练,倾力掠出!


    “铮——”


    洛洛甚至已预判了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必会在瞬移的同时,抬剑格开秋水。


    但他肋下有伤,陡然牵扯到伤处,他的瞬移会慢一霎,只这一霎,便足够。


    秋水如虹,直斩他空门!


    她眸光笃定,神思微微放空——剑出前,诸多谋算与绝杀一剑乃是尽人力,而剑出之后,剑势与惯势,便在于天意。


    她不必看,也知道这一剑必中……


    “铛——铮!”


    思绪被打断。


    有一瞬间洛洛什么也没有看见,当她眼前重新出现画面时,只见到秋水剑飞向一旁,他目光静淡,手中残剑已掼入她左胸。


    剑锋透体而过,直没到底,他握着剑柄的手,留在一个近似亲密的距离。


    几乎吻到她停在剑尖上的心。


    “这是……什么……招?好生……厉害……”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既能防,又能攻。


    绝不是太玄宗的剑法。


    她的眼前漫起大片黑暗,耳朵似是浸在血水之中,听不见他有没有回答。


    (洛洛,卒。)


    *


    问心殿。


    清虚真君极力袒护顾梦的样子,让泠雪真君大皱眉头。


    “清虚,你该知道我教她的方是正途。修行本就枯燥乏味,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她看一眼便知道顾梦的修为有问题。


    看着涨了一截,却极为不稳。


    灵石丹药堆起来的修为只是花架子、空枕头,难以存留就不说了,未经艰苦磨炼的经脉,到了冲击破境之时,又当如何?


    轻则破境失败,从此止步大道。重则走火入魔,沦为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虽然对顾梦已经很失望,但泠雪真君还是把这个道理又啰嗦了一遍。


    遗憾的是对方根本不听,只怯生生躲在清虚身后。


    泠雪真君恨铁不成钢,拂袖道:“清虚,你从前即便护犊子,也不曾拿修行之事开过玩笑!如今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怕不是成了凡间那些一味溺爱孙子孙女的老人家,只顾自己宠得爽快,也不管孩子将来?!”


    “嘿你个死道姑……”


    “呵。”泠雪真君冷冷道,“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将来的事如何,反正你也见不着了?”


    清虚真君暴跳如雷,抄起家伙就想上前打架。


    幸好陈玄一拽及时住了他的广袖。


    “你放手!”清虚跳脚,“今日此地我与她,只有一个能活!放手!放不放!我告诉你死道姑,老子早就想收拾你


    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呲啦!”


    好一声脆响。


    陈玄一低下头,呆呆看着手中半截衣袖。清虚蹦太高,生生扯断了袖子。


    清虚真君也息了声,呆如雕塑。


    泠雪真君:“……”


    这种闹剧她真是看得不爱看了,拂袖,走人,踏出门槛时顺脚踹掉了剩下的半边殿门。


    “哎——你个死道姑!”


    泠雪真君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陈玄一微微笑着望向顾梦:“来,我再给你渡修为。”


    二人进到内殿,只见陈玄一运转太仪真息,将那些被阴府煞气污染过的、难以剥离的不净灵气灌入顾梦体内。


    顾梦面色潮红,很快便陷入昏迷。


    打发了身边所有多余的人,陈玄一抬眸望向清虚:“收着点,别演过了,真打起来小心叫人发现……”


    他故意顿了顿,报复地笑道,“某人呀,竟被献鸡啄过眼!”


    清虚真君愤愤抿住一对薄唇,抱住胳膊,哼一声,转走了头。


    先前出手替李照夜这具身体重铸剑府,着实损了不少灵力。


    此后又在阴府里大大折腾了一通,近日再为陈玄一护法吸纳太仪真息,终究消耗太过,有点不那么得心应手了。


    陈玄一何等眼力,立刻便看出了他身上藏着一处暗伤。


    “怎么,不会真是手下留了情?唉,我懂我懂,父子天伦,人之常情,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清虚真君慢吞吞转过头来。


    倒是没生气。


    他只悠悠道:“那小子啊,属实是天才。经脉骨头都碎成那样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了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就是惦记他师妹,我知道。”


    陈玄一摇头笑了笑:“毫无意义。”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吧。”清虚面色感慨,“他最后自己悟了一剑。那一剑啊,是我今生见过最好的一剑。没有比那再好的一剑了。你是没机会见着。”


    “好?”


    陈玄一倒是不曾听闻谁用好字来形容一式剑招。


    清虚摇头:“大道无形,大音希声,大招啊……好,好极。”


    陈玄一嗤笑,不以为意。


    *


    洛洛惊喘着睁开双眼。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被杀死了一回,便觉一股恐怖的热意直直袭入骨髓,荡起那无边春水,漫过四肢百骸。


    呼吸急促,甜香弥漫。


    眼前晃动的人影,隐约与死前见到的神似李照夜那张脸重叠。


    他抬起一只冰冷的手摁住她脑袋,与她保护距离。


    他道:“不要想我,想你的丹田。”


    洛洛:“……”


    原来把她杀出来,是为了让她吸灵力。


    她老实把一身情火引向丹田。


    “轰!”


    脑海里差点炸了。


    本就酥麻难受到不行,还往下引。


    其间滋味,当真销魂。


    幸好他端坐她面前,冷冰冰、邪恶恶,一张无比禁欲的脸。


    洛洛要强,丢不起这个人,便把小脸绷得比他还紧。


    就这么苦捱多时,一大蓬热腾腾的灵雾终于化为甘霖,淅淅沥沥洒向她饱受煎熬的气海丹田。


    “呼——”


    睁眼,向他道谢。


    他微微挑眉,惊奇道:“心这么大——我杀你,你不气?”


    洛洛面无表情:“气什么,菜就多练。”


    “嘶。”他弯起眉眼笑,“骨头这么硬啊,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知己。”


    洛洛把眼睛转开。


    鬼才跟你知己。


    第27章 降神胎 真心相爱。


    欲浮生药力仍在。


    洛洛此刻看神主, 整个人仿佛都蒙着一层金红金红的光晕。


    艳光似涟漪,在床帏之间徐徐荡漾。


    在这样的光影效果下,他的黑眼圈显得淡了许多, 脸颊陷得也不那么明显, 只觉过分清隽,皮肤不再死人白, 只似冷月色。


    他的五官是要比李照夜更精致一些。


    就好比两尊石像,一尊是工笔雕琢的, 另一尊则是用大开大阖的剑气削出来的。


    世上竟有人能生得如此相像。


    洛洛正发呆,他长袖一动,忽然将一只手探向她丹田。


    她的丹田气海正在下一场雨。缠绵的、细密的、澎湃的灵力雨雾无声落下,将她身心浸润得酥软。


    而他那只手却极其强硬,仿佛要将她刺穿、碾碎。


    洛洛心头警钟大作!


    她用手掌重重一撑床榻, 倒掠向床尾的同时, 顺脚把那一大堆锦绣被褥踢向他。


    动作太大, 床幔也被她拽了下来。


    他被杀个措手不及,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随手将这一堆绫罗绸缎挥开, 有缠到手上的,被他一把扯碎扔到一旁。


    “你躲什么?”他不解。


    洛洛:“……”


    废话, 她能不躲吗。


    在沙滩上他拿剑指她时, 她还曾经隐秘地以为他是不是会像李照夜一样伸手拉她起来,结果呢, 他反手一剑给她捅了个对穿, 随后还用扎心一剑把她送走。


    这才过去多久,她能不防备他?


    他很不高兴地瞬移,身躯一晃就到了她面前, 将她禁锢在角落。


    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肩,膝往前一顶,身体挤进来,把她卡在榻壁上。


    他垂下头,冲她冷笑:“我认真起来,有你逃跑的余地?”


    洛洛右手刚一动,被他捏住手腕,摁在一旁。


    他微眯黑眸,警告地盯了一眼她蠢蠢欲动的左手,眉尾轻轻挑一挑。


    这意思便是:你是很想两只手都被扣起来吗?


    洛洛不想,所以老实了。


    气氛一静,立刻察觉到不对——两个人距离实在太近,体内欲浮生相互吸引,肢体碰触的地方好像要被点燃,一股股火花闪电乱蹿。


    两个人的气息在空气中无声厮杀交.缠,战场一片靡丽。


    洛洛屏住呼吸,仍逃不过。


    “嗯?”


    他指骨碾动,捏她的手腕。


    “骨头这么细,这么软。”他惊奇地把她捏来捏去,“你这能有力气打架?”


    洛洛目光控诉,嘴上倒是认真回答:“有经脉啊。”


    “哦——”他微微恍然,“还是不太行。”


    其实洛洛并不觉得自己的骨头不够硬,这主要得看跟谁比。


    在宗里偶尔跟别人硬拼拳脚,除了李照夜之外,其余的师兄师姐都能被打她到呲牙。


    但她是个人,跟他这种禽兽相比,自然不够看。


    洛洛转开眼珠,望着殿壁上的累累抓痕,一点也不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不像尊上,喜欢在大殿里锻炼身体。”


    他:“……”


    他眯起深黑的眸,阴恻恻威胁她:“小心我拿你锻炼身体!”


    洛洛不自觉脑补出一幅他像拎抹布那样拎起她来,在殿里爬来爬去,四处擦来擦去的画面。


    惊恐。


    “……”他服了,有气无力地,“住脑。”


    洛洛:“哦。”


    折腾半天,他总算找回了思路。


    一只大手落向她的丹田。


    这下她被他按在床榻一角动不了了。


    洛洛脚趾蜷了蜷,有心想躲,无力回天。


    手掌覆上,一道极其阴寒磅礴的灵力涌入她的身躯,丹田一滞,气脉几乎运转不动。


    “放松。”


    他五指一握,在她气海之内强行生成灵压。


    灵压牵动周身灵气,向着丹田气海狂涌。


    “嘶!”洛洛死死咬住牙才没发出痛声。


    她双手不自觉地抓握,被褥上被她揪起一个又一个漩涡,合欢花刺绣被指尖钩扯得七零八落,帐幔上一条接一条划过抓痕。


    汗落如雨。


    他道:“好好记住这个感觉,憋住了,别泄。”


    洛洛瞳仁微颤,认真点了点头。


    青云大会在即,她必须利用幻梦内外的时间差来修炼。就好像她在幻梦里逼陈玄一晋阶那样——幻梦中耗费了数日,其实真实的时间只过去一夜。


    她给陈玄一的灵石是假的,她身上的欲浮生灵药却是真的。


    进入幻梦之后,她便应该有意识地将所有灵力引入丹田,在幻梦之中长效修炼,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无知无觉漏成筛子。


    她汗津津抬眼望他,哑声道:“我知道了!”


    “行。”他收手,拎过两瓶新的欲浮生,“来。”


    洛洛呆滞:“……这么快?”


    若是累,若是痛,若是难,那咬咬牙忍一忍也就罢了。


    可这是情药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后浪推前浪,天雷勾地火,地火焚苍穹……


    “我对你没兴趣。”他很不高兴,“你这么弱,无论想对我做什么,你都没机会。所以你脑子里那种好事不可能发生。”


    洛洛:“……”


    好好好。行行行。


    她抿唇接过一瓶春水,仰头饮尽。


    等待药力发作的时候,她便开始以意念固守丹田,不让灵力再泄。


    恍惚间似是失神了片刻。


    洛洛一边将周身滚烫情火渡向经络,一边缓缓睁开双眼。


    这次也不知是海滩还是——


    都不是。她和他坐在床榻上,四目相对,眨了眨眼。


    “哦……还没入梦。”


    洛洛正要重新闭上眼,他忽地探出两根手指,坚硬的指尖抵住了她的眼皮。


    洛洛:“……???”


    谁家好人这么扒拉人家眼睛!


    “你,”他眯了下眸,“果然是对我贼心不死,这一下被我抓到,还有什么话说。”


    洛洛:“?”


    她瞪大双眼,后知后觉发现他又变好看了,脸上没了红痕和黑眼圈。


    她缓缓思索了一下,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寝宫,他和她已经进入了欲浮生幻梦。


    记忆里……最为风流旖旎的场景?


    洛洛顿时着急了:“不可能!我连无渊谷底都没有梦到,怎么可能梦见这里!”


    他只抱起双手,笑笑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可以继续狡辩。


    洛洛一急就更不会说话了,气得偷偷挠被褥,挠得锦缎嗤嗤响。


    她悲愤抿住唇,一心一意!气守丹田!


    他起身离开床榻,去往窗榻,往那一坐,大喇喇提起茶壶对着嘴喝。


    牛饮一阵,他懒声道:“收心了就过来死。”


    洛洛:“……”


    她需要收什么心,她只对李照夜一个人动心。


    她气咻咻在丹田里搅了个狂暴无比的灵压气旋,周身情火与灵气向着丹田奔涌。


    “好啊。”她咬牙笑,“我来杀你了!”


    她掠下床榻,反手出剑——铮!


    秋水剑直直刺向他手中的茶壶,此时此刻她最想干的就是泼他一脸茶沫子。


    “铛!”


    他用小臂挡下她的剑,眼睛都没动一下,还在那儿继续饮茶,喉结滚过一圈,又一圈。


    肉身挡剑,他没一点事,洛洛反倒震得虎口发麻。


    她疾疾退开,避过了他拈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一叶杀机——茶片如刀,凉凉贴着她咽喉掠过。


    这人随时随地都会对她下死手。


    “哎——”他表情遗憾,把那枚茶叶塞回嘴里嚼。


    洛洛突然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就算成功抹了她脖子,他还是会把这件凶器吃掉。


    果然禽兽。


    他又动了。只见他反手从身上抽出一道染血的封印线,长袖一动,大殿中接连响起破风之声。


    洛洛刚举起剑,便觉手腕一痛。


    旋即,身上一处接一处传来细微的刺痛,她周身关节竟在刹那间被那条封印细线洞穿。


    他手指一挽一收,她便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踉踉跄跄摔向他。


    洛洛不禁骂了个脏字。


    她用力将秋水剑往地面插。


    “铮——滋!”


    坚硬无比的玄石地砖爆起长长一串火花。


    他再一扯,秋水剑险些脱手。洛洛像一只风筝跌向窗榻。


    他微微地笑,抬起另一只手,扼向她脖颈。


    他坚硬的指掌触到她肌肤的一瞬,洛洛双眼忽一亮,抬眸,盯他:“我知道了!”


    脖颈被捏住了。


    他指骨微动,扣紧她整圈颈子,另一只手若有似无地拉扯封印细丝。


    给她留了说话的余地。


    “你身上没血,却有封印!”洛洛道,“这不是我的风流回忆,是你!”


    他的眼珠子真像是给劈了一下。


    趁他出神的瞬间,她忍着密密的刺痛扬起了手,一手反切,一手推剑。


    “铮!”


    剑刃成功抵住了他的颈项。


    洛洛意气风发:“平局!”


    他缓缓转动眼珠盯她。


    他的左手还握着她的脖颈。她切不破他的防御,他却一定可以捏碎她的骨头。


    但她说得对。


    修为差距这么大,他分心之际,她的剑架上了他的脖子,确实是平局。


    他懒懒收手:“行。但这不是我的回忆,就是你。”


    “?”洛洛生气,“明明是你!我的回忆里面你一身是血,你看看你现在呢?”


    他笑:“你觊觎本尊真身,有什么问题?”


    洛洛被他的无耻惊呆。


    他倒是相当自信:“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行,你并不知道这些封印对应外面阵法哪一处,所以我抠出这些封印,外间不会有任何变化。这就可以证明是你在觊觎本尊。”


    他笑着抬手一拽。


    “滋!”


    血如泉涌,差点滋了洛洛一头一脸。


    他真就是肆无忌惮连皮带肉往外扯,甚至带上了暗色的碎块。


    “轰——”


    东南方向传来如雷闷震。


    洛洛反应速度终究是慢了一拍,在她张嘴说话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扯出来的封印强行摁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洛洛:“?”


    他一脸不耐烦地起身:“你时间很多吗,修不修炼?我用金丹的实力跟你打!”


    洛洛:“……”


    他怒掀窗榻,拂袖转身,踏出殿窗,落向外面空旷的道场。


    *


    一场天昏地暗的战斗,从道场,到殿顶,再战到黑塔。


    洛洛还是打不过他,但她领悟了一式绝招,时不时突然冲他大喊一声:“你觊觎我!”


    自古兵不厌诈。


    趁他暴躁,她偷得片刻喘息,又能与他再战一场。


    日月升升落落,这一场大战酣畅淋漓,到最后被他用封印细线切断脖子时,洛洛是当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尝试到了新死法,洛洛走得很安详。


    *


    草木傀人按时整理了神主寝殿。


    那一堆替换下去的被褥和床幔通通破碎不堪,一道道抓痕显然是女子留下的,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当时究竟是痛苦还是忘情。


    而那些扯得稀烂的被褥和幔帐一望便是“祂”的手笔,撕得干脆利落。


    床笫之间,不剩半件好物。


    圣女巫谢对着这堆东西沉默了许久,然后暗邀洛洛见面。


    见面便是一怔。


    “你昨夜可还好?”巫谢开门见山。


    洛洛憔悴苍白,一点也不好。


    虽然吸收了大量灵气,修为凝实了许多,但是对付那些神鬼莫测的丝线是真的很伤脑筋。


    心力交瘁。


    虽是幻梦,但是真的会幻疼,要不然陈玄一也不会吐血了。


    洛洛没办法向巫谢解释,摆摆手道:“还好,还好。”


    “你……”巫谢难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双乌瘆瘆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你这是,应付过去了?”


    洛洛不懂她在说什么,于是闭住嘴,无辜对视。


    半晌,巫谢叹气:“你是聪明人,确实是我多虑了。怀上神胎必死无疑,能留着处子身,以别的手段侍奉过去,也是本事。嗯……还能涨修为,你真的很厉害!”


    巫谢不懂,她是怎么顶着一张何其单纯的脸,说服“祂”和她玩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不真正要了她。


    洛洛:“……???”


    什么东西?听不懂,干脆不说话。


    辞别巫谢,带走尸傀,经过道场,洛洛后知后觉——自己和这位圣女之间,好像有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误会。


    *


    洛洛学东西很快。


    被杀了两次之后,她已经完全领悟了将欲浮生的药力尽数锁入丹田的技巧。


    “我觉得可以加入尸傀了。”


    他帮了她这么多,她也该回报一二。


    两个人一齐望向这具尸傀。


    如果圣女巫谢没有说谎


    ,那它……便是他的亲娘。


    二人一尸傀,共用欲浮生。


    洛洛:好怪。忍住。别细想,千万不要细想。住脑,快住脑,快住脑啊!


    神主忍无可忍,抬手灌她一瓶药,强制闭嘴。


    如今的洛洛,已经快要习惯情火了。


    当她发现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神宫时,情绪也十分稳定。


    她将周身热意压入丹田,一边缓缓吸纳,一边举目四顾。


    忽然,一个少女的身影越过洛洛,奔进了寝殿。


    少女身穿白衣,脚步欢快,乍一看好像少女模样的圣女巫谢。


    她似乎看不见洛洛。


    洛洛环视一圈没找到神主,思忖片刻,抬脚跟随少女走进寝宫。


    刚提膝过门槛,忽闻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呼啸从殿内传出:“呜……呀……”


    洛洛悚然。


    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沙嘎,粗砺,像是血肉和骨头在摩擦。


    “尊上!巫雅来看您啦!”少女清澈的嗓音随即传来。


    洛洛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悬着心脏往里望,隔纱正好被风卷起,她看见了一幕可怕的景象。


    只见神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将少女嵌在怀中。


    “祂”的关节不少都是反的,搂抱着少女的样子,乍看仿佛一只硕大的蜘蛛。


    眼底红痕摇摇晃晃,“祂”探出长得可怕的舌头,舔舐少女的脸颊。


    “巫……雅……”祂的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声音。


    原来是在唤她的名字。


    “嘘,嘘,小点儿声!”少女巫雅道,“您太大声了,万一惊动婆婆,她又要和真图婆姨一起念咒让您睡觉的!”


    神主喉咙里滚过不高兴的声音。


    真图?洛洛心想,那是另外一位圣女长老。


    所以……巫雅是巫谢的孙女?


    看她的样子完全不是被迫送进来侍奉神主的倒霉蛋,她很喜欢祂,她抬眼看祂的表情让洛洛脸颊通红,仿佛中了一记陈年的箭——原来喜欢一个人,竟然有这么明显!


    “您都学会喊我的名字啦,您真厉害!”少女完全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我知道,您才不是他们口中没有人性的野兽,您最善良了!”


    祂发出轻微的呜声,很慢地将自己的脸放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爪。


    “下次给再您打理指甲吧,”少女轻抚祂的手,“来得匆忙,忘记带刀子了。”


    祂偷眼看她,模仿她的姿态,悄悄把自己错位的关节一处一处拧成跟她一样的形状。


    洛洛退开一步,后背贴着殿柱,心中情绪翻涌。


    这是上一代神主,和祂孩子的母亲。


    原来是这样纯粹的感情。


    “那,我明日再过来!”


    少女依依不舍往外走,一步三回头。


    她经过洛洛身边时,洛洛忍不住抬手去拉她:“你……”


    你会死掉,变成尸傀啊!


    她的手指穿过了少女的身体,眼前的一切仿佛落进了水中,波纹剧烈晃荡。


    画面哗地变了。


    暴雨倾盆,神主寝殿被重重封印紧锁,殿内传出野兽般的咆哮。


    两列神宫中人立在殿阶下,正中处跪着少女巫雅。


    她哭喊着求自己的婆婆巫谢:“尊上有神智的!他真的有神智!他不是野兽,他什么都能学得会,他很聪明,很善良——求求婆婆了,求求了,不要封印他,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啊!”


    巫谢面似寒霜:“祈祷你没有怀孕吧!”


    另一位圣女真图急忙拽了下巫谢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口无遮拦。


    怀上神胎那是天大的喜事,怎么能说这话。


    哪怕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想要好好培养的孙女。


    “我会生下他的孩子!”巫雅道,“婆婆你信我!他真的不是野兽,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聪明善良。婆婆,我会向你证明!我们会结束这个代代相传的可怕诅咒,一定会!”


    巫谢面无表情:“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祂。”


    画面再一转。


    巫雅临盆。


    洛洛的心脏揪了起来。


    她好希望这个少女不要死,可是她早已经知道她的结局。


    巫谢站在屋檐下,听着屋中痛苦的叫喊声,她的满头青丝一寸寸化为雪白。


    “不会有例外的……”


    团团笼罩的乌云之间,忽然透开一道金光。


    金光落向这间屋子,浅浅照进门框。


    几乎同一瞬间,一声极其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出!


    “生了?!”


    巫谢猛然扑了进去。


    巫雅当真诞下了一个正常、健康的婴孩!


    婴孩的哭声十分嚣张。


    巫谢瞳仁震荡,想上前,却似不敢。


    床榻上的巫雅艰难抬起头,冲她笑:“婆婆,这下,信我了吧?”


    巫谢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我会想办法,保住你们母子……”


    一声恐怖的裂帛之音传来。


    巫雅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那里,十根青黑的指甲撕裂她的血肉,从她身体里爬出。


    终究逃不过。


    每一代神主,都会迫不及待撕开母腹爬出来。


    巫雅怀的是双胎。


    她挣扎着探出手,摸了摸祂将将探出的小手,轻轻一触,她又将手伸向先诞下的那个婴孩。


    她已发不出声音了,颤抖着唇,祈求巫谢:“他、他……”


    巫谢面无表情望向那个男婴。


    他是人。


    她垂眸看自己的孙女:“我不会杀他,你放心。”


    巫雅坚持盯着婆婆。


    巫谢叹了口气:“但他也不可能留在神宫,规矩就是规矩,我会把他放进神水河,生死便看天命。”


    巫雅缓缓闭上眼睛。


    “神明,一定会保佑他,一定会……”


    “我和你阿爹,在天上,看着你,要好好,长……大……好……”


    第28章 一滴泪 爱人的脸。


    洛洛呆呆看着这一幕。


    半晌,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


    刹那间醍醐灌顶。


    巫雅生下了一对双生胎。


    神胎便是当今神主,而那个人类婴儿则被圣女巫谢放进了神水河。


    李照夜是师父在神水河里捡到的!


    他和神主长得那么像!


    所以,他们竟是一对亲兄弟?!


    洛洛轻嘶一口凉气, 急忙追向圣女巫谢的背影——巫谢带走了那个疑似李照夜的、哭得好大声的婴儿。


    刚踏入庭院, 覆满花瓣的泥土便像水波纹一样荡开。


    洛洛一脚踩空陷了进去。


    巫雅死了,但是幻梦仍未结束。


    恍惚间, 洛洛闻见了一种诡异的香味:混合了浓厚的香料、腐败的木头、簇新的布料、烛和香灰,还有一些更加幽微的味道, 无法分辨齐全。


    她吃力地睁开眼,视野五颜六色,支离破碎。


    周围有很多人影在动,每一个人都高得异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脖子和腰总是歪向不同的方向——好像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这些人影转过头, 每一个都生着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脸。


    相当惊悚。


    洛洛本该骇然, 但因为反应慢了一拍,心底反倒是慢悠悠浮起了一股子尘埃落定般的安全感。


    她想,这里毕竟是死人的记忆, 要是从头到尾不整一点“活”,总叫人不太放心。不出意外那才是真意外, 有意外反倒正常。


    这么一想, 洛洛释然了。


    她认真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应该是附在了已被制成尸傀的巫雅身上, 身边这些都是神宫中人。


    最前方那两根软面条似的细长白影, 想来便是圣女巫谢与圣女真图。


    人看尸傀就是个尸傀,尸傀看人却个个都像鬼。


    这只尸傀跟随众人,登上一座巨大的祭坛。


    视野扭曲得厉害, 整座祭坛的触感是玄铁,玄铁应当纯黑,此刻在洛洛的眼里却五彩斑斓。


    登上祭坛,她发现距离头顶很近的地方有闷雷滚动,云层里一道道闪电蜿蜒游走,在她眼中都是惨白色。


    苍白的闪电划破七彩的云。


    她正翻着眼睛偷看奇景,忽然听到有人沙哑含混地叫她:“巫……雅……”


    尸傀感受到的声音好像闷在水中。


    蒙蒙地,瓮瓮地,漂浮不定。


    巫雅已经死了,像一根木头,不会再对外界的呼唤作出回应。


    洛洛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人”。


    他身处祭坛正中,被铁链囚锁在巨大的玄铁刑架上。他踉跄着往前挣,手脚挥舞,一身铁链叮叮乱响。


    洛洛差点儿没能认出他是前任神主。


    他的关节不再反拗,眼底的红痕消失不见,嵌入骨血的封印没有了,恐怖的力量似乎也不复存在。


    他瘦削清隽,乍一看像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身子骨还不大硬朗。


    巫谢令神宫众人停在原处,只带着尸傀上前。


    自从巫雅出现,他就只紧紧盯着她,不自觉往她的方向挣扎,铁链勒进皮肉也不管。


    “啪。”


    巫谢一巴掌把他的脸扇得歪向一边。


    “你害死了她。”巫谢冷冰冰地说道。


    他被打懵了一瞬,艰难转回头来,愣愣张开嘴,血和碎牙顺着唇角往下淌。


    他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望着尸傀笑,被铁链拽住的手一个劲儿往她的方向伸。


    哗啷,哗啷。


    “不知道什么是死?”巫谢面无表情,“巫雅没有教过你。我来教。”


    这位圣女长老忽地抬起手,攥住他被铁链束缚的胳膊,往外狠狠一拽——两三条铁链不堪重负断裂,他的臂骨也应声折断。


    一条扭曲的手臂连带着断链,探进了尸傀空空如也的腹腔。


    上探下探左探右探。


    没有内脏,没有会流动的血,没有柔软的身体和生机。


    她变成了一具空壳。


    “这就是死。”巫谢道,“她总说你聪明,学东西很快。那么现在,你该知道什么是死了?”


    他慢慢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巫谢。


    他只学会爱,没有学会恨。只学会笑,没有学会哭。


    他缓缓咧开嘴,发出轻而嘶哑的声音:“婆婆。”


    许是听惯了巫雅这么叫,这句婆婆没有结巴打磕,好像一个正常人。


    巫谢冷声:“别这么叫我。你并非我孙婿,这一声婆婆我当不起。”


    他依旧咧着唇角,轻轻地,又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死。”


    他仍在笑。


    眉眼像巫雅一样纯真。


    婆婆,死。


    恰好一声惊雷滚过——“轰!”


    饶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巫谢,腮旁也不自觉浮起了细小的鸡皮。


    巫谢倒退了一步。


    她探出手指,想要抓回尸傀。


    他已经抱住了它。断掉的手臂仍在它体内,他并没有意识到应该把它拿出来,他只是艰难地拧动身体,将它抱进怀里,用另一条手臂紧紧扣住。


    他小心翼翼把脸放上它的肩膀,习惯地收起已经不再尖锐的指甲。


    “她死了!”巫谢瞳仁微震,嗓子有些破音,“你和你的种,都是怪胎!怪胎!它撕烂了她的肚子,你亲手摸到了吗!是你们害死了她!”


    他不再理巫谢了。


    抱住巫雅之后,他的气息变得温柔平和。


    他嘴唇微动,像平时她对他说话那样,他也对她说话。


    时间太短,他还没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样流利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断续吐出模糊的字音。


    “欢喜……巫雅……孩子……会好……我、是人!”


    向来顶着一张冰冷死人脸的巫谢冲他叫道:“你算什么人,你是怪物!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只能是怪物!怪物!巫雅死前悔不当初,恨透了你!她就不该同情你这个怪物!你该死啊,带着悔恨,带着痛苦,永堕炼狱去吧!”


    因为恨,巫谢不惜把巫雅做成尸傀带到这里来,她要让这个害死巫雅的凶手死了也不得安心。


    他并不理她。


    他只微笑着,紧紧抱住这个曾经一次次告诉他他是人不是怪物的少女,抱住他生命中最闪耀的光。


    巫谢转身,拂袖。


    “走。”


    听到命令的尸傀毫不留念地从他怀抱里面挣出。


    他的手臂断在它腹内,尸傀没有神智,只木然低头看着它,等待主人的命令。


    巫谢神念覆盖,后背有眼。


    她寒声道:“给他插回去。祭品身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少。”


    少女巫雅模样的尸傀缓缓点了一下头,从身上抽出断臂,戳向他的腹。


    “噗哧。”


    他看着她,唇角很快涌出更多的血来。


    剧痛并没有让他变得怨恨,他仍然用力冲着她笑,用力抬起另一只手,可惜已经碰不到她的脸。


    洛洛难受得要命。


    她知道李照夜是孤儿,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亲生父母竟然这么惨。


    此刻旧神主漆黑的眼睛里清晰映出尸傀的样子——它的眼神死寂漠然,嘴角勾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是爱人的脸。


    但它已经不是那个看见他就双眼雀跃放光的少女了。


    它真的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他笑着笑着,眼角淌出一滴泪。


    他终于学会了哭。


    ‘不是的!’洛洛在心里大声告诉他,‘你不是怪物,巫雅一直到死都在爱着你,她还生出一个非常健康、非常英俊、非常正直的男子汉!他是你和巫雅的孩子,他叫李照夜,他是最天才的剑修,是青云大会的傀首,是世间最硬的硬骨头!’


    只可惜尸傀无法说话。


    它听从巫谢的命令,伤了他之后,无情地转身。


    洛洛急死了。


    她气沉丹田,憋住所有的力气,调动全部修为——转身之际,她借着裙摆荡起的风,用尽全力让尸傀抬了一下手。


    她的视野已经转走,未能看到身后。


    正如春风拂面,它的指尖恰好带走了他脸上那滴泪。


    *


    尸傀被带到祭坛边缘。


    神宫众人俯首上前,围着铁刑架上的男子,结成一个望之不祥的祭阵。


    咒声渐起。


    祭坛上方的雷云更加密聚,一道道赤红闪电降落,就连尸傀的视野也泛起了血色。


    在这个距离,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洛洛不解:历代旧神主,不是都要走进十二封神殿吗?怎么会被绑在祭坛上处刑?


    念头刚一动,头顶上方忽然传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声响。


    高逾百丈的玄铁祭坛开始震颤。


    很快,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除了化神期的修士之外,所有伏趴在地的神宫中人都开始左右滑动。


    这座庞然大物竟成了风雨中一叶小舟,随着狂风巨浪颠簸摇摆。


    天空,忽然裂开。


    洛洛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景象。


    亘古不灭的苍穹,竟能像布匹一般撕裂,露出底下黑漆漆、幽暗暗的未知之地。


    云层和闪电就像一层薄薄浮在缎面上的颜彩,毫无存在感地消失殆尽。


    天地仿佛倒悬。


    这座小小的祭坛以及周围的神宫地域,都像是要跌落入这张天幕巨口之内,轻易被吞噬。


    可怕的失控感让人站立不稳。


    神宫众人将身躯整个伏趴在地,闭着眼,谁也不敢抬头。


    忽然之间,刑架上那个人极其突兀地飞了起来!


    他身上锁着铁链,然而那些铁链不能成为任何阻碍——在那股磅礴恐怖的拉力之下,铁链一瞬间嵌入他的血肉,勒断了他的身躯,将他扯成好几截。


    每一截,都在坠向空中的深渊。他一时之间也许还未死透。但这要比死了更糟。


    深渊巨口里有东西。


    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


    黑暗、阴邪、古老、无比庞大、幽冥黄泉一般。


    洛洛头皮麻炸,心底有个声音在本能地尖叫——不要看!不要看!会死!会死!真的会死!


    她强撑着,没有闭上眼。


    倘若闭眼不看,将来见到李照夜时,她总不能对他说……我没敢看清谁是杀你爹的凶手?


    这话说出来,她脸还要不要了。


    她用力睁大双眼。


    就在那几截身体跌落的瞬间,洛洛看见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耳畔响起尖锐至极的尖啸和呓语,脑海撕裂般剧痛。一股难以抵御的吸力从半空来,她感觉自己的真身像块破布一样被撕出尸傀的身体,即将卷入恐怖深渊。


    她并指想召秋水自戕。


    招、招……招不动!


    眼见就要被扯上半空,一缕细丝破风而来。


    “哧。”


    捅穿了她的心脏。


    *


    洛洛两眼发黑,伏在榻上半天才喘过气来。


    神主盘膝坐在她面前,微微倾身,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盯着她看。


    “嫌命太长?”他好心地问。


    倘若她点头,她毫不怀疑他会真把她送走。


    洛洛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在。”


    他:“啧。”


    洛洛是个不太会看眼色的人,也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老实道:“你我和尸傀一起进的欲浮生——你发现自己是个婴儿,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让我看见,所……唔!”


    她被他捏住了嘴。


    虽然他没把她两片嘴唇搅拌均匀,但还是有一点痛。


    这一点痛感激发了洛洛的逆反心。


    她用脑子大声逼逼:一个婴儿,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还不是只能在地上爬!掐着脸上的胖肉,拎起来!随随便便甩来甩去!根本咬不到我!反正也打不死,就往死里揍!


    他:“……”


    洛洛趁机挣开了他的手。


    “你知道吗,”她真诚地盯住他邪邪恶恶的眼睛,“我们其实是一家人,你,和我。”


    他无语:“少套近乎。”


    “真的!”洛洛告诉他,“你的孪生哥哥就是李照夜!”


    她双目熠熠地盯住他。


    “是又怎么样,”他却没什么反应,百无聊赖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管他?”


    洛洛:“……哦。”


    您不就是个鱼,脑残鱼。


    他问:“看见那个东西了吗?”


    洛洛点头:“看见了。”


    “是什么?”


    洛洛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她托住下巴,思来想去。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怪……不可名状。”她把脑袋一点一点,“我是个尸傀,看得不那么清楚。总之是一个大家伙,颜色……”


    她想到一个最贴切的描述,“死色。”


    历代神主身祭十二封神殿,镇压上古妖魔的终极。


    洛洛可算见识到何谓“终极”了。


    “朝闻道,夕可死。”她道,“看见这个都差点没,难怪看见大道就死啦。”


    他:“你道法跟谁学的。让他改行去杀猪。”


    洛洛:“……”


    她很想反驳,但一点也不想提师父那个人。


    沉默片刻,她简单把巫雅和前任神主的事情说给他听。


    神宫显然并不希望神主拥有神智。没有神智的神主才是好神主,老老实实接受安排,诞下血脉,然后去死。


    “她就是你娘。”洛洛望向那只微笑的尸傀,“是她教你父亲说话,成为他的启蒙者。你父亲也不是野兽,是人,只是中了血脉相承的诅咒。”


    你也是人。


    这句她没说,感觉有点矫情,直觉说出来会被他笑话。


    他敲了敲膝盖:“如此说来,巫谢恨我才是。”


    洛洛点头:“对!”


    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她能有这么好心,放任你我在这里风流快活?”


    洛洛:“谁跟你风流快活了?”


    话一出口,便觉心虚。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


    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窗外:“也该来了。”


    洛洛掠向窗榻,侧身望出去。


    果然看见神宫一行整整齐齐踏过道场,正向着寝殿而来。


    二十位所谓“好生养”的女子垂首跟在后头。


    巫谢面无表情向同僚解释:“神主既已开窍有过性.经.验,便无谓继续浪费时间。洛洛她若是不能使这其中一人成功受孕,就让她亲身上阵。”


    “不答应?那便令祂沉睡,灌欲浮生。”


    第29章 那一剑 金光,飞翔。


    洛洛在殿阶前拦住了神宫众人。


    一道闷雷碾动浓云, 暴雨即将落下。洛洛发现今日的天气像极了巫雅跪在长阶的那个夜晚。


    巫谢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图的是什么,本座心中有数,不会亏待你。”


    洛洛:?


    她自己都没数。


    巫谢垂眸:“双修并非正途。事成后, 灵石丹药应有尽有。”


    洛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干脆直接跳过,自顾自说自己的:“今晚上用不了这么多人。我要挑一挑。”


    巫谢与真图两位圣女长老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眼神交流。


    巫谢:你能看懂她在想什么?


    真图:你别说,还真不能。


    巫谢:小小年纪, 城府颇深。


    真图:不是傻子就是神。


    二人微微颔首,让到一边,抬手请洛洛,示意她尽管随便挑。


    洛洛走上前,放眼一看, 二十位年轻姑娘分成四列, 站得整整齐齐。


    环肥燕……燕不瘦。


    洛洛酝酿片刻情绪, 扬起下巴跋扈道:“神主独爱我一个人,与我两心相许。你们这些人,确定要与我争?”


    一道道微带惊惶的目光落向她。


    洛洛阴恻恻冷笑:“别怪我没提醒, 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此刻回头,离开神宫, 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众女嗡嗡一阵。


    左侧边一名脸色红润的健硕少女大胆站了出来:“可是俺爹已经拿了神宫二十两银子。”


    洛洛大手一挥:“你现在离开, 再多给你二十!”


    少女:“好哦!多谢您,多谢神宫!”


    巫谢与真图眼角微抽。


    洛洛幽幽望向二位圣女:“不愿留下的人, 哪来的送回哪去, 少造点孽吧。”


    这些女人还不知道神宫的秘密,放走也无碍。


    巫谢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孕母身上浪费时间,但此刻实在没必要与洛洛起冲突, 于是无所谓地点点头,挥手,让一名白袍侍者带着红脸少女离开。


    众女一时心思活泛。


    “真能走啊?那,俺也一样!”“俺也……”“俺家要了二十五两银。”“我本也不愿与旁人共享夫君,不过是生活所迫,我不贪心,倘若您愿多给三十两银子……”


    二十名女子呼啦啦散了大半。


    “吾虽心慕神主,却不屑夺人所爱。”一名神色高傲的姑娘撇着唇道,“且让让你罢!”


    洛洛笑:“谢啦谢啦。”


    人多了,自然不是个个想法都一样。


    洛洛耳朵尖,听见后排有人窃窃道:“她能笼得住神主的心,我怎么就不行了?”


    “哼,各凭本事便是。”


    “我若能怀上神胎,第一个就把她贬做洗脚婢,见不得她这轻狂样!嘻嘻!”


    二十名预备孕母,最终留下了四个。


    洛洛好说歹说,这几个始终油盐不进,定要卷入。


    圣女真图心很累:“你再劝下去,连我都想下山回家了。”


    巫谢一锤定音:“行了,就这样吧。明日之前,最好雨露均沾。”


    她重重盯了洛洛一眼,用凌厉的目光警告:最好不要让神宫怀疑你的用心。


    洛洛:看不懂眼神。


    她转身带着这四人往黑阶上走。


    后背上粘了让人很不舒服的目光。


    有人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向洛洛挑衅:“我瞧着她也不见得有多美,身段也一般般。”


    洛洛:“……”


    她回眸:“你们要斗的不是我。”


    望了望天,叹气,“是命。”


    *


    黑色玄石殿门在身后隆隆闭合。


    四位野心勃勃摩拳擦掌的准孕母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神主长什么样,就见一张大扑盖迎面甩来。


    “噗”一声,四个人被整整齐齐罩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惊叫,四只被角一扎、一系,打了个大包袱。


    洛洛问:“回头打起来,大门会不会塌?”


    他想了想,单手拎起这只四馅大包子,把它挪到寝殿边


    角。


    拍拍手,偏头示意:“行了,干活。”


    洛洛:“嗯!”


    二人坐上床榻,对视一眼,望向身前整齐排列的欲浮生。多人,多份。


    洛洛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她叹了一口悲壮的气,拎起一汪汪春水:“干了!”


    趁着药力发作之前,将面前的欲浮生尽数席卷入腹——这是最后一夜,没时间让她慢慢来。


    恍惚回神,视野一片暗红。


    洛洛撑住膝盖,晃晃荡荡直起身,抬眸望向身前。他站在她对面,身后曳着一道道黑气,双眸赤红如血。


    十余份欲浮生的药力非同小可,她的脑海里绷紧了一根弦。


    “嘤——”


    理智被拉扯成细丝,将断未断。


    “轰”一声巨响,情火似陨石,撞碎了最脆弱的那一处。


    她不自觉踉跄走向他,身上每一缕气息都在渴望与他抵死纠缠。


    他抬手,摁住她脑门,禁止接近。


    他眼珠微震,哑声凶她:“你想死吗?”


    他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的封印细线与黑色戾气,已悄然漫出身躯,像潮水般涌向她。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密不透风。


    缠住她的手腕脚踝,环住她的腰和颈,缠绕、游走,险恶而贪婪。


    洛洛被他凶得一愣一愣。


    她并没有忘记守丹田。


    此刻,丹田里好像放进了一枚巨大的、已经爆.炸的火雷,汹涌狂暴的气浪轰得她摇摇晃晃。


    她仿佛要爆开,身上却缠满了冰冰凉凉的危险束缚。


    “我快要,不行……咳咳咳!”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辈子都没有发出过这么羞耻绵软的声音,吓得急忙咳嗽掩饰。


    他道:“不行也给我憋好。”


    洛洛:“哦。”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声音不对劲。


    “我要动手了。”他好心提醒。


    收手,退开一步。


    洛洛正准备迎战,却忽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我……”


    “你——”


    他低下头,见鬼似的盯着缠在她身上的那些东西,是它们把她拽了过来。


    在她发现之前,他及时撤回。


    深呼吸,缓缓抬起双手,拍在她肩上,握住,推她站稳。


    洛洛:“咦?”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这次是真的“投怀送抱”,他居然没凶她。


    “我开始了。”他面无表情道,“这是最后一夜,你没有死出去的机会,想办法活下来,学会这一剑,向我还击,否则我真会杀你。”


    反正不是死在他手上就是死在神宫的人手上,他倒是不介意给她个痛快。


    洛洛:“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恐惧和战意令她兴奋,只有这样兴奋的火,能够压制得住春水泛滥。


    “来,战!”她吼他。


    他反手从身上拽出长长一道染血的封印线。


    东南方向轰隆作响,半空中的八卦法印一角像水波般摇晃。


    “嗖嗖”几声破风轻响,一道又一道细线杀机凛然。


    洛洛连续腾挪闪避。


    仰身时,一条泛着血光的线条几乎擦过她的眼珠。


    “叮。”


    它钉入她身后黑塔。


    下一瞬间,它陡然收回,拽塌的一角塔壁轰隆砸向她。


    洛洛飞身躲避时,脚踝惨遭贯穿。


    “嘶。”


    在她迟疑的刹那,这道封印线陡然扎进她的骨髓,顷刻间一掠而上,穿透胫骨、嵌入脊椎。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周身骨骼尽数沦陷。


    他扬手一拽,她从半空重重跌下,砰一声摔进他身前的黑塔废墟。


    没等她挣扎起身,他一脚踏住了她的肩膀。


    手搭着膝,倾身靠近。


    他脸上带着点笑,语气却漠然:“看来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手指一动,一道细丝爬上她脖颈,缓缓收紧。


    洛洛寒毛倒竖。


    “我错了!”她大声道,“那一下失误,我应该断足逃生!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潜意识里她还是没有把这当作生死之战。


    她知道自己错了。


    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最后一次。让我看见你必死的决心。”


    封印线抽离。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


    他实力碾压,并且已经彻底熟悉了她的路数,预判她的动作。


    他广袖飞扬,杀招迭出,战斗过处,黑殿、黑塔、黑楼接连崩毁。


    洛洛一次又一次被他轰进废墟。


    她不敢再有丝毫大意。宁愿与他硬碰,碎个骨头断个手什么的,也绝不再给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幻梦里痛是真痛,但这种非致命的伤可以用意念修复。


    每一次从扬尘里爬出来,她都是一只崭新的洛洛。


    “来,”她哑着嗓子,抬剑指他,“再战!”


    他浮在半空,广袖飞扬,十指牵引杀机。那一身气势既陌生,又熟悉。


    二人从山巅打到山下,又从山下杀回寝宫前的道场。


    暂停,闭目,破烂废墟恢复如初。


    洛洛心下明了——他这是在预演杀出神宫的路。


    她自然是倾力配合,躲避他的杀招之余,她也刻意避开那些倾毁的断壁残垣,寻找最短的逃生路径。


    他察觉之后,倒是不吝啬赞扬:“算你厉害。”


    然后出手更狠,揍断她的骨头。


    洛洛:“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轰隆!”


    身躯一次又一次破碎重组,她的经脉越来越坚韧,灵力越来越浑厚,一波波海啸般的灵力大潮进出返往,不断冲击着气海丹田。


    忽一霎,洛洛急忙扬手叫停:“等——等下!我要晋阶了。”


    她的金丹已被极其凝实的灵力涨满,隐有龟裂之相。


    他反手抓起一道黑石巨柱当头拍下:“憋回去。”


    洛洛:“……”


    她扬剑去挡,剑锋火花爆溅,身体被反震巨力推出数十丈远,留下两道深长足印。


    他的身影一晃便到近前。


    他无情落肘重击她肩骨,语声冰冰凉凉:“他若是化神,你金丹元婴有什么分别?”


    洛洛点头:“料敌从宽,我懂。金丹与元婴在化神期面前都不够看。”


    他唇角微勾:“金丹期可以让他大意。”


    洛洛双眼发亮:“对呀!”


    他笑容加深:“我与你说话,也是让你大意。”


    洛洛:“……草。”(一种植物)


    她堪堪避开要害,再一次灰头土脸栽进废墟。


    “砰!”


    *


    从寝宫开始,破除东南卦,直至山下。


    反反复复。


    这条路洛洛渐渐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够成功避开每一道断梁。


    但是……


    她见缝插针问道:“他们为什么只追到山下?”


    他反手引动身后巨型封印。


    指掌翻覆之间,封印渐成一个倒卦。


    “把追兵反困在里面!”洛洛惊叹,“你真是个天才!”


    她可以确定他是边打边领悟的。


    他一掌将她击退,很不高兴:“有什么用。普普通通一剑,教你一夜也学不会。”


    洛洛:“……”


    这些天才是真的很讨厌。


    李照夜也是这样,动不动就一脸欠揍地问她,为什么新心法读一遍还不懂,为什么新剑招练两遍还不会,为什么十分的道考她只能拿九分?


    洛洛生气:“你也就多我一分!”


    李照夜一脸真诚:“因为它只有十分。”


    她不会的那些题,再给他来一百道,他也不会错。


    就很讨厌。


    “唰——”


    一道封印细线贴脸而过,他微挑眉尾:“还敢走神?”


    洛洛后知后觉:“……你在幻梦里,是不是听不见我心声?”


    他冷笑:“那又如何。”


    “……不如何。”


    *


    洛洛感觉自己的金丹硬得可怕。


    下山的路也熟到不行。


    她隐隐有种


    感觉,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和他必须先发制人,杀神宫一个措手不及。


    神宫必定发动封印镇压他,令他沉睡。他唯一的机会就是打个时间差,在封印闭合成为死局之前,抢出一条微渺生路。


    洛洛仍然没有学会那一剑。


    那一剑的剑意太深沉,她实在不懂。


    他垂眸看她,了然一笑:“你还是不怕死。”


    洛洛不服:“谁说的。”


    他看着她,虽然在幻梦中无法读心,俨然却将她看透:“你的执念,不在世间。想死的人,悟不了这一剑。”


    洛洛听到脑袋里嗡一声响。


    他戳破了她最坚固的一层伪装。她拼命给自己找事做,拼命想要复仇,其实都是在麻痹自己。


    想要见到李照夜,其实最简单不过了。


    只要死。


    只要死掉就可以。


    洛洛瞳孔颤抖,连连倒退:“我……”


    “那就死吧。”


    他陡然出手!


    这一次,真正是不给她留下任何余地。


    洛洛还没来得及扬剑,周身骨骼便一处处被他击穿。


    意念修复肢体的速度远不及他的毁伤。


    洛洛的身躯像风中落叶一样颤,连躲闪都无力做到。


    忽然,他那只修长骨感的手悬停在身侧。


    他轻轻对她笑了下,笑容冰凉:“看好了,我只示范一次。”


    五指一握,掌中凭空浮起一把黑色煞气凝成的剑。


    “铮——”


    洛洛骤然放大的瞳仁里,映出极好极好的一剑。


    她的心跳,彻底停滞。


    *


    幻梦破碎,洛洛蓦地睁眼,手腕啪一紧,被一只大手扣住。


    他带着她瞬移。方才被刺穿的冰凉恐惧仍然缠绕在她的心口,他已挥开两扇黑石殿门,立在漫天繁星之下。


    洛洛有一瞬恍惚。


    此情此景当真是重复了无数遍。而这,便是最后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闯出去!


    他偏头看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一次,你会求死得死。”


    洛洛慢慢转过眼睛:“开始。”


    他勾唇,眼底刻痕微动:“开始。”


    幻梦中重复千百遍的情形再度上演。


    他反身扯出一道血淋淋的封印,东南方向轰隆作响,半空金铁颜色的八卦法印猛烈震荡,地动山摇。


    几道狼狈的身影从东南方向的法阵后方跌出。


    有人急急想要扑回去,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出事了!”


    袍角一晃,洛洛已踩在了一座黑塔上。


    他瞥她一眼,松开手,双手拽出封印丝线,击破一处处泛起金光的阵点。


    他大步往前走,洛洛轻车熟路飞掠在他的身旁,精准无误地闪避过一处处轰隆倒塌的玄铁断壁。


    穿行至大约三分之一路程时,等待多时的变故来了——


    巨阵燃起了青金色的阵光,一道道梵音般的咒言响彻天地,回荡在整座神山大阵之内。


    “嗡……嗡……”


    洛洛扭头看他,见他嘴里鲜血狂涌,周身金色与红色的封印疯狂闪烁。


    他闭了闭目,再睁眼,眼底一片狂暴戾气。


    身上牵出的封印细丝染上了黑色的可怕气息,它们穿梭奔袭,在青金巨阵之上烙出一道道细密的黑纹,仿佛一条幽微的污染通道。


    他一边自残,一边大步往前走。


    大片建筑在他身后轰隆倒塌。


    他的计算相当精准。整座阵恰好只慢他一步,一处接一处铜墙铁壁在他身后彻底闭合。


    晃眼之间,二人成功掠过半山腰,留下一大片看似弯曲实则是捷径的废墟通道。


    眼看再有几息时间便要成功突围。


    简直顺利到难以想象。


    沉稳如洛洛,也不禁心如鼓撞。怦怦!怦怦怦!


    远处有阵光隐隐晃动。


    只一霎,两道极为震耳的咒音便到了身后。


    巫谢与真图追来了!


    洛洛担心地望向他,只见他唇角鲜血涌得更厉害,眉心紧蹙,刻痕颤动,眼珠时不时便有片刻凝固——他在强行与镇压他的封印对抗。


    双手一扬,杀线十字密布,切向巫谢二人。


    洛洛看得心惊。


    他要是这么打她,她早已经碎成了十万八千片。


    但二位圣女都是修为接近合道的强者,虽不说轻易接下杀招,却也不算太艰难。


    二人面如寒霜,念咒声更密更沉,就连不受封印影响的洛洛都感觉脑袋嗡嗡乱响,体内气血翻腾。


    神主一瞬也没停,杀招掠出之际,他已反手抓住洛洛,一步瞬移落到了最后一间殿顶。


    抬手,强拽封印。


    一大蓬鲜血喷涌而出,洛洛只觉漫天星野都染上了他的血色。


    最后一处封印却与幻梦中千百次所见不同——为了不惊动神宫,几乎所有封印纯靠他自行推演,终究还是误判了最后一个地方。


    竟是后宫。


    洛洛大怒:“谁家好人把那么多可怜的女子放在阵眼上!”


    此刻生气已然来不及了。


    继续强行破阵,那些痴傻的女子都要被埋死在废墟之下。


    洛洛一瞬迟疑也没有:“我下去救人,你自己看情况!”


    他反正不会在乎她的性命,到了该走时,他自去便是。


    她能救几个是几个。若不救,念头便会不通达。


    修真之人,最忌念头不通达。


    洛洛御剑一掠而下。


    如今她已是金丹极其圆满的大修士。


    调用灵力,催动秋水,感受简直焕然一新,就好像一个孩童突然之间拥有了大人的力量。


    她飞速掠过剧烈摇晃的宫殿群,踩着秋水,逢门破门,遇窗撞窗。


    “轰轰轰!”


    抓住睡梦中的女子,随手用床单兜了拎在身后。


    顷刻便拎了长长一串。


    飞掠间,有女子被夜风呼醒,懵懵懂懂从床单里探出头,像孩童一样拍着手笑:“飞——飞喽!飞喽!”


    其余的女子也被吵醒,都在洛洛身后拍着手喊:“飞飞!飞飞!呜——飞飞!”


    年纪最大的,都七老八十了。


    悲惨的人生结束之际,意外找回了曾经无忧无虐的童心。


    离开之际,洛洛竟然遇见了一个“熟人”,巫雅。


    她顺手将这只尸傀一捞,一并带走。


    殿群摇晃更加剧烈,终于在洛洛御剑飞出之时,轰隆隆一阵地动山摇,后宫崩塌成一片尘埃。


    洛洛把人放在空旷道场。


    她匆匆转身离开,在她身后,一个女子缓缓抬起手,冲着她轻摇。很快,又一个女子抬起手,再一个,再一个……


    她掠过废墟。


    遥遥便见废墟之间腾出了好大一块圆形空地。


    整片区域之内,残垣断壁化为齑粉,被天明前的夜风吹散。


    空地正中站着三个人。


    只要再往后一掠,他便可以独自离开这座封印大阵。


    但他为了等她,终究是慢了一步,被两位圣女用咒定在原地。


    他瘦高的身躯微微弯折,眼皮垂下,似睡非睡,长睫覆着刻痕,嘴里不断吐出大股血,在身前积了一个小水洼。见她过来,他微微勾了下唇角示意,姿态虚弱但嚣张。


    “你……”


    洛洛摁住胸口的情绪,抿唇跳到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巫谢停下口中咒言,面无表情道,“不曾想竟如此的蠢。今夜行事本就足够愚蠢,再救那些废人,更是蠢上加蠢!”


    “是吗。”洛洛道,“圣女以为,一些人的命,就比另一些人珍贵?”


    巫谢已无心与她多说,嘴唇微动,继续调动封印。


    那覆盖神山天空的八卦金印已重新落下,即将在此地合围。


    囚了神主,洛洛便只是掌中蝼蚁。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洛洛道,“在我看来,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珍贵的,无论是神主,圣女,修士,凡人……”


    巫谢并无一丝触动。


    洛洛续道:“或是一只因为婆婆不舍得放她离开这个世间,而一直留在神宫里面的尸傀。又或者,是一个顺着神水河漂流而下,被人捡走收养,长得健壮漂亮的婴儿。”


    巫谢脸色不动,瞳仁却连颤了两下。


    她薄唇微动,口中法咒略缓,圣女真图不得不慢下来等她。


    “你怎知道?”巫谢字字杀机。


    洛洛:“……”


    她还以为这会很好猜。


    原来她和他一起开发的新玩法有这么偏门……哦不,邪门?


    与巫谢


    说话,洛洛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事关你曾孙生死存亡的一个大秘密。”


    巫谢眸光微闪。


    真图皱眉:“巫谢。不要一错再错。杀了她。”


    巫谢薄唇微抿:“我知道。”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洛洛:“什么秘密,说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洛洛:“你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巫谢抬眸一瞥,见那漫天法印已然落地,只待一处处封咒彻底锁死。


    她垂眸,瞬移,抬手抓向洛洛,“说。”


    区区一个,金丹修士。


    便在这一霎,洛洛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


    她的手里,握着她的剑。


    这是何等平平无奇的一剑,她在幻梦中曾经反复演练千万遍,却始终不得其髓。


    而此刻,她体悟到了必死之心,又在必死之绝境,找到了自己不能死去的理由。


    “铮——”


    这是化神修士清虚真君曾经领教过的,金丹修士发出的死生一剑。


    而此刻,圣女巫谢怔怔垂眸,望向身前滴血的剑尖。


    她,竟被一个金丹修士,一剑刺中前胸,断了咒术法诀。


    洛洛一击即退,绝不恋战。


    她反身倒掠,身后短暂脱困的神主立刻抬手抓住她,血淋淋勾起一个笑。


    他哈哈大笑:“你出师了!”


    他带她撞向最后一丝封印间隙。


    袍袖翻飞间,他反手掐诀,逆阵,成!


    朝阳降下第一道金色光。


    沐着金光,两道身影看不出狼狈,遥遥望去,好似一对飞向广阔天地的鹰。


    第30章 情之怯 哎!


    朝阳金灿灿。


    洛洛偏头去看。


    身边这人, 张狂自负,意气风发。


    他吐着血哈哈大笑,力竭摔倒之前, 他及时探出胳膊, 一把勾过她。


    死沉死沉一条手臂压住她肩膀,几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挂到她身上。


    砰一下, 洛洛感觉自己被压矮了好多。


    她垂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犹豫片刻, 慢慢探出手,从身后小心地、试探地搭住他腰背。


    “扶着你,好逃命。”


    她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


    他不高兴了,略微掀了下眼皮,一副漫不经心的猖狂语气:“逃什么, 来一个杀一个。你看谁敢。”


    洛洛:“……啊是是是。”


    她第一次发现, 原来三重肯定, 居然还可以表示否定。


    :)


    看他半晕不晕的样子,那座逆八卦金阵也不知道能撑几时。


    洛洛替他撑着身躯,他缓一口气立刻带她瞬移百里, 将神山一截一截抛向身后。


    等到视野尽头遥遥传来响彻天地的破阵声时,两个人已经成功遁入了一处古老茂密的森林。


    林子里最容易隐藏气息——这是多年偷鸡积攒的经验。


    阳光照不透树缝, 清晨的光线昏暗得像是入夜。


    遍地根藤, 扭曲干硬,很不好走。


    他依旧勾着她的肩, 她也没有放开搭在他腰背的手。


    他忽然问:“你不想什么?”


    洛洛一愣, 僵硬片刻,慢慢回答:“我就是,不想吵你。”


    他一脸无语:“不想吵我, 就在脑子里一直念‘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你弄死我得了。”


    洛洛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蜷曲曲,指尖一下一下扒拉他的外袍。


    嗤嗤嗤。


    她不敢想。


    看好了,我只示范一次——这是初遇那天,李照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凡人很蠢吗——无渊谷底,她为了救几个普通百姓而身陷妖魔堆,李照夜拼死杀到她面前时,懒洋洋血淋淋瞥过来那一眼,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


    她有时候好像也会一点点读心术呢。比如当他的眼睛在说“这一剑很帅”又或者是“我在呢,随便造”,她都能听见。


    她不敢想。


    她怎么敢想?


    她更不敢去想,勾肩搭背这一路,究竟有多像离别前的那一段夜路。


    他忽然问:“什么夜路?”


    “?!”洛洛惊得双眼溜圆,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找回神智,慢吞吞开口,“走夜路,抓山鸡,吃。”


    她的脑袋里开始无限复读:吃鸡吃鸡吃鸡吃鸡吃鸡。


    他看她的表情仿佛见鬼:“你怕不是个神仙。”


    一身血,逃命呢,想山鸡吃?


    “……”


    半个时辰之后,他蹲在一团盘绕的老树根中间,钻火取火,怀疑人生。


    洛洛没抬头,向他伸出一只手:“线来。”


    他:“……”


    到底是哪个鬼才,可以想出用封印线绞鸡毛这种绝活啊?!


    还有那个神奇的御剑杀鸡。


    简直难评。


    洛洛听不见他心声,她学着李照夜从前的样子处理好手上的鸡,用一种疑似香檀的阔叶包好,埋到土里,搭好篝火堆,再覆上干燥的枯叶、树皮和地衣。


    洛洛:“火来。”


    他面无表情递过。


    洛洛用指尖接住火屑,小心翼翼趴地点火,撅着唇,呼呼地小口吹出烟。


    等到火堆燃起,她鼻尖、脸颊和额头都沾上了烟灰。


    叫花鸡要烤很久。


    她蹲着看了会儿火,没起身,小步小步往他的方向横着挪了挪,问:“你身上的伤,我帮你看看?”


    “你会治?”


    “……不会。”


    “有丹药?”


    “……没。”


    洛洛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傻螃蟹,懊恼地垂下头,手指噌噌去扣树根上的苔藓地衣。


    他倚树坐着,曲一条膝,小臂懒懒横搭,微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发现这个家伙不再张牙舞爪之后,似乎有种莫名的眼熟。


    视线一转,看见不远处的树枝上缓缓爬过一只蜗牛。


    他刚抬了下手,它就唰一下缩回壳里。


    他失笑:“这你亲戚是吧!”


    洛洛瞥一眼那只傻蜗牛,幽怨地盯了盯他,抿住唇,不说话。


    脑子里也不说话!


    于是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听觉盛宴——不说话不说话不说话不说话……


    犹如魔音灌耳,无限循环。


    *


    洛洛第一次亲自操刀烤鸡,竟然意外地香。


    还没剥完香檀大叶,他一双眼珠子就勾着不动了。


    他不动声色上前帮忙。


    “哎哎,当心点你别拿掉了——”


    他手刚探出,洛洛先一步预判,手腕一抬,封住他抢鸡翅膀的动作。


    四目相对,他弯起眼睛,假假地笑了笑:“呵呵,我能跟你抢?”


    洛洛很没脾气地看了他一眼,扎心道:“你伤重,抢也抢不过我。”


    他:“……”


    她用烤得香软的大叶片垫手,撕鸡。


    她把最好吃的部分扒拉到自己面前,撕下一条条白肉,放到他那边——她烤的鸡,翅膀和腿当然都归她!


    他眼角抽了下,嘴角也抽了下。


    这会儿是真没力气跟她打,而且他还亲自教会了她那一剑。


    作孽。


    洛洛淡定分鸡,分完了,垂着眼睛招呼他:“吃。”


    她伸手去拿鸡腿。


    外皮焦脆,汁鲜肉嫩,不放佐料更有种纯天然肉香。


    “哎——”他忽然叫她。


    洛洛抬头:“嗯?”


    他问:“怎么都不想你那个李照夜了?”


    冷不丁来这么一下,洛洛惊得瞳孔微颤,手指不自觉一缩——


    指尖刚离开鸡腿,她便听到咻咻两声风响。


    他声东击西,趁她愣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她面前一个鸡腿和一个翅膀。


    洛洛:“……”


    什么人啊这到底!


    *


    数千里外。


    太玄宗一行抵达今次举办青云大会的翡梦泽时,远远处处数座


    城池早已经爆满。


    御剑而过,只见陆路和河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凑热闹的、拜师的、求姻缘的、做生意的,都往青云大会来。


    世家大族的车马深陷在一堆马车驴车羊车中间,王孙贵子的华丽游船战舰也被渔舟商船包围。


    但凡是个不能飞的,一律众生平等。


    各大宗门有飞舟。


    只见云中似有长龙掠过,荡下一片巨影,地上众人反应过来抬头时,那一架架或金碧辉煌或沉稳玄奇又或仙气逼人的巨舟早已越过头顶。


    太玄宗的黑金檀木巨型飞舟上,带队的主峰大师姐徐君竹刚交待完各项事宜。


    沉吟片刻,她又多补充了几句。


    “此次重星宗与天道门明显有联手针对我宗之意,青云大会的规则也有些变化,诸位师弟师妹定要事事留神,切莫掉以轻心。尤其是……”


    徐君竹下意识望向上届魁首李照夜,话说一半,突兀顿住。


    坐在舷窗两侧的弟子顺着她目光望过去。


    只见顾梦正叉了个葡萄去喂李照夜。


    徐君竹额角青筋微跳,还未发作,一旁的胞妹徐君兰已拍案而起,咬牙切齿指着顾梦:“说正事呢,你懂不懂规矩!就知道吃吃吃!”


    徐君兰喜欢李照夜,整个太玄宗都知道。


    当初李照夜与洛洛定婚,徐君兰不服,隔三差五总是找洛洛打架,每次都被洛洛揍趴,哭着锤地板。回头养好伤,忘了痛,又去堵洛洛。


    有一次洛洛忍无可忍,慢吞吞地生气:“你喜欢李照夜,为什么要缠着我,不去找他打?”


    徐君兰哭得更大声:“老娘哪里舍得伤他一根头发!”


    老实人洛洛无情扎心:“你连我都打不过,确实不可能伤到他一根头发。”


    徐君兰:“我&*(%¥#!”


    那一天徐君兰潜力大爆发,差点儿就跟洛洛打平手。


    如今洛洛没了,却换成一个更讨嫌的。


    “我来教教你规矩!”


    徐君兰眸光一闪,飞身掠过几张矮案,一掌劈向顾梦。


    李照夜刚好仰头避开了那颗喂到嘴边的葡萄,见徐君兰袭来,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意。


    他轻推顾梦:“她找你切磋。”


    巨型飞舟有重重阵法加持,一般的战斗并不会影响飞行。


    顾梦慌张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条仙气飘飘的五彩绫,手忙脚乱挥出去。


    知道她是凡人,徐君兰自然是收着手。


    本是想打掉顾梦手上那颗碍眼的葡萄,见到彩绫也没多想,随手挥出一掌想要把它劈开。


    “砰!”


    一股反震之力倒卷而来,徐君兰一口鲜血喷出。


    她强忍着没有倒退,双眸睁大:“你……”


    顾梦自己也错愕了一瞬。


    旋即狂喜。


    师父果然是倾尽全力帮助她变强,狠狠打脸宗主这些人!


    在主峰那几日,顾梦可没少受徐氏姐妹的气。


    这二人,一个总端着大师姐的架子教训人,左一句右一句都是侮辱她懒惰不思进取。另一个嫉妒成性,尖端刻薄阴阳怪气,嘲讽她不如洛洛。


    如今可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成功逆袭!


    徐君竹蓦地站了起来:“顾梦,你哪学来的歪门邪道!”


    那彩绫虽然灵气浑厚,却有种难言的阴寒之感。


    顾梦银牙一咬,干脆将手一挥,彩绫绷得笔直,直袭徐君竹。


    “大师姐,师妹向你讨教!”


    徐君竹瞳仁微缩,下盘一稳,反手出剑,带鞘劈向彩绫。


    “铛!”


    彩绫前端竟坚硬如铁。


    只一霎,它忽地软下,如蛇一般盘上徐君竹手中的剑。


    “好厉害的法宝!”


    很显然,这一式变招并非出自顾梦之手,而是这法宝自身便有诸多攻防变化。


    但法宝越厉害,操纵法宝需要的灵气只会更多——短短数日里,顾梦哪来这一身浑厚又奇怪的灵力!


    只一瞬错愕,剑已被彩绫卷走。


    铛啷一声,掷在飞舟正中。


    那一边妹妹徐君兰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还想上前动手,被那缩回的彩绫一耳光打在腮帮子上,整个人飞摔出去,撞了好几张矮案桌。


    徐君竹大怒:“你!”


    “我什么我?”顾梦扬起脸,“你们比我厉害时,可以随随便便嘲讽我,羞辱我,如今打不过我,就要给我泼脏水污蔑我么!我这身本事是师父教的,我在宗主门下是废物,到了师父这里却成了天才,什么原因,难道不该你们自己反思么!”


    徐君竹净白的脸涨得通红,急急俯身扶起妹妹徐君兰,检查她脸上的伤。


    徐君兰仍呆着。


    “李照夜”抬手伸了个大懒腰:“正事都说完了吧?走了!”


    他提步踏出主舱,顾梦赶紧小跑跟上前去。


    “我,我真的打过她们了!”她咬住唇,难以置信地摇晃他的胳膊,“李大哥,我赢了!”


    “李照夜”微微地笑:“你不输任何人。”


    “嗯嗯!”顾梦兴奋道,“她们是金丹后期?”


    陈玄一:“对。”


    顾梦如坠梦中:“我比金丹后期的人更厉害!”


    “那……那……”她咬了咬唇,眸光轻闪着问他,“那个洛洛呢?如果是她在这里,我能打过么?”


    提起那个名字,陈玄一眸底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暗芒。


    片刻,他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微笑:“她呀,不过是个金丹中期而已。”


    顾梦失望地轻啊了一声。


    好可惜,洛洛要是能来参加青云大会就好了。


    洛洛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屈辱,她必倍数奉还!


    *


    那一边。


    洛洛突然感觉耳朵有点发热,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念叨她。


    她抬头望了望。


    距离森林边缘已经很近了,离开森林,找人问路,最快速度赶赴青云大会。


    她转头望向那位重伤病患:“哎……”


    “你最近是不是越来越猖狂了?”他面无表情地问。


    洛洛:“?”


    她?猖狂?


    他很不高兴:“我是叫喂还是叫哎?你有多久没称呼过一声尊上了?本尊是受伤,又不是死了。”


    洛洛:“……”


    她傻乎乎盯了他好一会儿。


    终于,她摸了摸乾坤袋,取出一只她珍藏了好几天的风干鸡翅,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哎?”


    他:“哎!”


    多打个省略号都是对鸡翅膀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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