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离大谱 惊!上古三君竟然?……


    顶天立地的巨石殿门隔绝了一切动静。


    谁也不知道圣女真图坚持了多久。


    众人心有戚戚, 巫谢从身边经过时,立刻屏住呼吸,悄悄往后蹭。


    李照夜挑了挑眉。


    风观海偏头凑过来, 嘀嘀咕咕与他说话:“小子, 她坑死另一个巫婆,你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不然呢?”李照夜一脸莫名其妙, “她也坑不着我,难道还能坑着你?”


    风观海:“我意思是, 她自己不死,骗别人死。”


    李照夜怀里的洛洛探出脑袋来。


    她一本正经:“死道友不死贫道。正常正常。”


    风观海愤怒地瞪向李照夜。


    多老实一孩子,净被这狗东西带坏!


    李照夜向来厚脸皮,有人瞪他,他反倒得意。


    洛洛悄悄把脸埋回了李照夜怀里。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觉得巫谢的行为正常, 但她不想让李照夜觉得她和他不一样。


    ……一种奇奇怪怪的执着。


    说话间, 一行人离开石门下的环形台阶, 潜进了这一间更加高阔的殿堂。阶下妖魔整齐密布,像大军陈列。


    众人依旧贴着殿壁,小心翼翼往前走。


    走出小半程, 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


    赵煜一脸快乐,扯扯前后的师兄师姐, 悄声道:“运气不错啊!居然没有一只妖魔脸冲着咱!”


    旁人:“……嘶!”


    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头皮整个都发麻!


    经赵煜一提醒,众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巨殿中的妖魔, 齐刷刷全部朝向一处——仿佛在朝拜什么东西。


    “可能有个大家伙。”风观海沉下脸来,眸中有重重星光微转,探向前方。


    巫谢也停下脚步。


    她的外形不断发生变化, 腰背不再佝偻,皱纹迅速消失,头发褪去雪色。


    十指一探,如葱如玉。


    晃眼间,“心狠手辣”的巫婆变成了天真纯稚的少女模样。


    风观海收起瞳术,抿着唇角,脸色很不好看。


    “什么情况?”巫谢问。


    风观海冷不丁没认出她来,随口安抚这个小姑娘:“别担心,什么情况也轮不到你出手,你只需安安心心跟后面,我会保护你。”


    众人一阵无语:“……”


    巫谢微笑:“那就,一言为定了。”


    照顾完“小姑娘”,风观海转头找到李照夜,絮絮叨叨地抱怨:“咦,老巫婆呢?跑啦?嘿,真不是东西!”


    李照夜恹恹垂着眼角,懒得给傻子解释。


    风观海指了指周围朝拜姿态的妖魔,告诉李照夜:“它们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众人先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很快,手臂开始浮起鸡皮——踪迹不明的敌人才最可怕。


    接下来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警惕。


    屏息、凝神,紧张地防备着每一处黑暗地界。


    洛洛感觉到李照夜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她也顾不上害羞,双手用力抱紧他,好让他可以腾出手来做事。


    危机时刻,他的心跳反而沉缓。


    最冷静老道的猎手都这样。


    一路前往,风声鹤唳,剑拔弩张。


    渐渐地,巨殿高阔的后壁出现在眼前。


    巨壁之上深嵌着无数长明灯,投下幽黄重叠的光影。


    看清一众妖魔朝拜之处,众人瞳仁一震,身躯好像陷入泥沼,呼吸都艰难。


    那是一座……无数妖魔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


    骸骨森森


    ,腥臭腐朽。


    此刻台上空空荡荡,只环绕着一股股被搅动的黏腻阴风。


    众人继续往前走,越过骨台时,感觉心脏快要从喉咙蹦进嘴里。


    过了骨台,无事发生。


    骨台后便是两扇顶天立地的石门。


    众人一鼓作气穿过石门,悬着心,屏着气,小心翼翼将石门阖上。


    诡谲阴暗的骨台与腥臭消失在门后。


    赵煜长出一口气,放下整整吸了半刻钟的肚皮:“它这是……没在家?”


    风观海沉吟:“难道上次跟幽女一块儿跑出去了?”


    “咦?”小老头双眼忽一亮,盯向李照夜,“嘿,小子,话说你手里那蜘蛛……”


    李照夜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及时打岔:“前边,看看。”


    风观海:“……”


    你小子使唤人使唤得理所当然?


    洛洛帮腔:“快点办正事。”


    风观海:“……”


    他气咻咻施展瞳术。


    “嘶——”风观海身躯倒仰,“一样一样。”


    同样是一间万魔朝拜的大殿,最深处同样立着一座腥黑骨台,骨台上同样空无一物。


    “先走再说?”


    风观海偏偏头,带头往深处走。


    一路穿过大殿,绕过骨台,进入石门,无事发生。


    洛洛一路仔细观察。


    她被他抱在怀里,要是不找点事做,容易脸红。


    到了下一扇石门下,风观海施展瞳术再往里望:“前面还是一模一样。”


    “下一扇门的后面呢?”


    “一样,都一样。”小老头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比比划划道,“糖葫芦吃过吧,这一串宫殿,就好像一串糖葫芦。”


    无数间一样的大殿,无数朝拜的妖魔,无数空荡荡的骨台。


    “不然退回去看看?”风观海提议。


    真图自爆的威能足以清理出一片安全区,那些窄长的廊道也比空阔的大殿易于防守。


    李照夜无所谓:“行。”


    返身重开石门,穿过一间大殿,再开石门,再穿过一间大殿。


    洛洛悄悄拽了下李照夜的后脖颈:“有个妖魔,好像会动。”


    他挑眉,偏头,嘴唇差点叼到她耳朵:“哪个。”


    洛洛:“……那边,那个。”


    他胸腔闷震。


    说话时,又到石门处。


    “喂喂喂——你慢点!”看见李照夜大剌剌用脚后跟去勾石门,风观海赶紧呲牙提醒,“到地方了,已经到地方了!”


    门后那间黑殿便是真图的死亡现场。


    要是妖魔没散,一开门岂不是撞个满怀?


    石门开启,腥风扑鼻而来。


    没有廊道,没有真图,只有一座骨台矗立眼前。


    骨台之后,是密密麻麻的朝拜妖魔。


    众人惊愕无比:“这……”


    来路已经彻底消失了,石门之后,仍是同一个地方。


    “鬼……鬼打墙?!”


    阴风打着旋荡过头顶,仿佛有鬼物隐在暗中,桀桀嘲笑众人。


    “鬼打墙那得抓鬼。”李照夜转头望向风观海,“哎,你那眼睛,再找找。”


    风观海怒:“老子修瞳术是观星!找得到个鬼!”


    洛洛忍不住纠正:“你就是找不到鬼啊。”


    风观海:“……”


    这小两口一唱一和,讨嫌死了!


    赵煜的肚子发出咕一声响,惊恐道:“这鬼是想要活活把咱饿死在这儿?!”


    洛洛默默环视周围。


    阴风,骨台,数不清的沉寂妖魔,不知藏身何处的“鬼”。


    这环境,这氛围……


    她又说了句老实话:“能饿死也算是喜丧吧。”


    众人:“……”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师妹这么欠揍?


    说笑归说笑,洛洛轻轻拽了拽李照夜的后脖领,悄声对他说:“又动了一下。”


    “确定?”


    “嗯!”


    他偏下头,薄唇不经意擦过她额头:“不急。再等等。”


    怀里的身躯整个僵住。


    愣了好一会儿,洛洛淡定开口:“嗯,知道。”


    *


    陷入鬼打墙,实在令人心浮气躁。


    很快便有一个师兄揪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不走干嘛?说不定动一动就能出去,在这瞎等死,蠢不蠢哪!”


    徐君竹蹙眉:“张师弟你……”


    洛洛探手扯了扯她衣袖,飞快地摇了下头。


    徐君竹眸光微凝。


    赵煜额角青筋一跳,不悦道:“你说谁!说谁蠢呢?待原地怎么就是等死了,乱动引到妖魔,那才是不死找死好吧!”


    身处这样的环境,又遇上了诡异的事情,压力太大,难免情绪失控。


    柏毅摁住眉心,虽烦躁,还是极力打圆场:“二位师弟,千万冷静一点……”


    赵煜阴阳怪气,摇头晃脑:“蠢人看谁都蠢,就自己一个大聪明。”


    张姓师兄勃然大怒:“好哇!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不奉陪了!”


    “哎你——”


    徐君竹不动声色制止旁人发声。


    她道:“让他去!出了事可别怨谁!”


    张姓师兄忿忿赌气道:“等我找到路,有本事都别跟着我!”


    他拂袖离去。


    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心底冒火。


    有人脱口而出:“话本子里最早死的就是你这种人!”


    这句话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众人下意识点头,然后愣住。


    明明是一路生死相随的同伴啊!


    张师兄离开之后,徐君兰也忍不住开始找洛洛麻烦:“你是瘸了吗?自己走两步能累死?没看见情况有多坏吗,大师兄这么强一个战斗力,就浪费来抱你!”


    洛洛发现自己的心情也挺暴躁。


    她眨了眨眼睛,抢在李照夜开口之前说话:“那你替他抱我。”


    “……”


    徐君兰差点哽死。她涨红了脸,跳脚凶道:“做梦吧你!”


    乘怒而来,铩羽而归。


    此刻,张师兄已经离妖魔很近了。


    他身边那只妖魔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嗡——”


    只见它扬起利爪,在半空轻轻摆了摆,然后轰然刺向张师兄的脊背!


    当他察觉到身后起风,已然太迟。


    回头,错愕。


    眼看就要被钉死在地。


    这么蠢,死了也是活该——众人仿佛都听到了一个很轻,很蛊惑人心的声音。


    “嗖!”


    妖魔一爪刺空。


    张师兄凭空消失在原地,不知所踪。


    妖魔愣了下,缓缓收起利爪,像一座雕像渐渐凝固不动。


    石门下的众人也愣住。


    “张……张师兄?!”赵煜如梦初醒,“我为什么要跟张师兄吵架啊!他人呢?怎么不见啦!”


    李照夜偏头,一边扯了扯封印线,一边与洛洛对上视线。


    她眉眼压低,目光笃定。


    “确定!”


    李照夜勾起唇角,黑眸微眯,陡然盯向她先前指给他看的方位。


    只见那里有一只妖魔快速转动着眼珠,目光正在张师兄消失的附近逡巡。


    “上了。”


    李照夜笑。


    封印线一荡,倒挂在殿顶的张师兄飞了回来,活像一只被钓住嘴、甩上岸的大鱼——早在他赌气离开时,李照夜就用封印线缚住了他的脚踝——拎到高处,逃过一难。


    “这妖魔是在玩弄人心。”徐君竹目光清明,“挑动情绪,蛊惑我等离心,它好各个击破。”


    方才洛洛一提醒,徐君竹便反应了过来,配合行事。


    “不错。”巫谢淡然道,“童鬼实力不强,擅长控制、迷惑,引人自相残杀。”


    “哗!”风观海惊奇,“你怎么知道?哎不对,你你你……你是?!”


    他恍然大悟,如遭雷击。


    她是老巫婆!


    巫谢淡声:“童鬼若不敌,必会引动殿中妖魔。我这弱女子,就全靠道君保护了。”


    风观海:“……淦。”


    死不要脸老巫婆!


    那一边,李照夜的身影如鬼魅穿行,晃眼便到了那只妖魔的正上方。


    封印线掠出,顷刻便是天罗地网。


    “咻!”


    缚住妖魔四肢的瞬间,一道细线如针梭,顷刻缝死妖魔口。


    一提,一拽。


    庞然大物拔地而起,乱风旋搅,堪堪没有惊动周遭妖魔。


    风观海手一扬。


    一件法器掠出,半空仿佛横铺了一道星河,将战场与殿中妖魔分割。


    “唰!”


    李照夜下手极其利落。


    妖魔刚腾上半空,他已扯动封印线


    ,将其原地分尸!


    “哗啦啦——”


    这妖魔还未动弹,四肢与头颅便各行其道,魔血喷涌而出。


    有风观海的法器垫底,李照夜不必花费心思,任由这些残肢与瀑血倾盆而下,兜进那道星河。


    风观海:“……淦啊!”


    失去头颅与四肢,妖魔果然未死。


    只闻一阵令人反胃的咕叽声,妖魔残躯之中“分娩”出了一个东西。


    它四肢粗短,肩膀上密密麻麻叠着十余个脑袋。


    一个一个脑袋都像是诡异的童子,咧嘴呲牙地怪笑。


    李照夜:“啧。”


    这玩意儿,长得是真磕碜。


    封印线围猎而上,童鬼轻巧地腾挪闪避。


    它像个兽,反身一跃,四肢落到殿顶,倒挂飞驰如履平地。


    洛洛:“哦……”


    看着它,她立刻就脑补出了神主四处乱爬的样子。


    李照夜低头盯她。


    洛洛赶紧用力搂好他,扬扬下巴,示意他放心打。


    石门下,徐君兰心火未平:“打架呢!她怎么不自觉从他身上滚下来!”


    赵煜叹口气,白她一眼:“你是不是傻。姓风的和姓巫的都不是好东西,抓了洛洛威胁大师兄怎么办?”


    徐君兰瞪他:“他们要人质,就不能抓咱?”


    赵煜老神在在:“杀了咱,大师兄可以替咱报仇。杀了洛洛,你让大师兄殉情吗?”


    风观海&巫谢:“……”


    你可真是个大清醒。


    殿顶上,李照夜与童鬼的战斗无声而迅捷。


    它飞掠出残影,封印线神出鬼没,如影随行。


    操纵底下妖魔需要分心。


    李照夜并不给它分心的机会。


    它尝试突围无果,一次又一次被逼回星河法器正中。


    “嗤!”


    一道封印线刺穿了它其中一个头颅。


    它发出婴哭般的怪叫。


    星河倒卷,将声波封锁在殿顶。


    放眼只见星光璀璨,一道道封印线纵横其间,杀机冷酷。


    眼看童鬼将被逼到绝路。


    它肩上的脑袋忽然齐齐摆动。


    鬼影重叠,令人眼花缭乱,恶心欲呕。


    十几张裂至耳根的大嘴同时撕开,层层音浪轰然席卷。


    洛洛双耳嗡鸣。


    眼前的景象仿佛水波摇晃,那袖中的幽女配合童鬼,喷出了一股浓黑如墨的毒素。


    被囚禁多时,幽女总算是找到了反抗的机会。


    洛洛神智一阵恍惚。


    星光和殿顶摇摇晃晃旋转起来,渐渐离她而去。


    她仿佛掉进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她躺在男人坚实的怀抱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感觉到胸腔里涌动着极其剧烈而复杂的情绪——激荡、兴奋、紧张。


    她双眼发热,心口滚烫。


    抬眸看见男人的侧颜——弧线硬挺漂亮。


    他微抿薄唇,垂眸望下来。


    洛洛听到自己的心声震耳欲聋:机会来了!杀了他!杀了他,我来成仙!


    余光瞥见一片深黑殿顶。


    她下意识环视左右。


    这是一间漆黑的宫室,不大,四面铜墙铁壁,不见门窗。


    她注意到周围还有另外两个人。


    这二人都是男子,形貌道骨仙风,一看就是修真之人。


    他们正在对着抱她的男人说话。


    左边那人急切道:“她为你而死,你竟然无动于衷?!”


    右边那个语声嘲讽:“你大可以继续飞升,只是沾了这份因果,怕你仙寿难永。”


    洛洛感觉自己这具身躯迅速变凉。


    心跳消失,脉搏消失。


    但,她知道自己并不虚弱,她的掌心里藏着一枚毒针。


    趁其不备,对他下黑手。


    旁边二人焦急地呼唤她:“太仪!太仪!”


    洛洛迷糊了一瞬。


    我?太仪?


    耳畔有极细微的传音入密:‘等什么,还不动手!再不动手他要飞升了!’


    洛洛错愕。


    她不清楚这个“太仪”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身边这位同伙的传音入密,根本瞒不过抱着她的这个男人。


    这二男一女密谋算计他,他知道。


    洛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呵!”右边那名同伙嘲讽道,“你不是圣人么!怎么,救得了天下,救不了一个为你牺牲的女人?你真能看着她死,自己快活飞升?”


    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垂眸,悲悯地望向洛洛,抬起手,掌心有纯净的灵力涌动。


    “太仪、鸿瞢、天夤。”他的嗓音清凉如水,道出这三个人的名字,“你们何苦。”


    他果真将灵力渡向她。


    明知她不怀好意,他却无法见死不救。


    洛洛:“?!”


    等等,这不是上古三君的名字吗?这个要“飞升”的男人,他又是谁?!


    她用力睁大双眼,望进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眼底。


    她发现他眸底微微闪烁着幽黑的光。


    她看出来了,他和她一样,她并不是这个“太仪”,他也不是这个男人本身。


    只是两个人仿佛被一股力量禁锢在了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面,像提线木偶一样继续做着尚未完成的事情。


    她这是不小心窥见了什么上古绝密!上古三君,这是要算计哪一个即将飞升的“圣人”!


    洛洛来不及细想。


    她的心脏焦灼地跳动,她知道不能再困在这里了。


    脑海里眩晕错乱,她想不起自己真正的名字,也想不起自己应该做什么。


    眼看手中偷藏的毒针就要刺入他的掌心。


    她急得微微颤抖:做点什么,快,做点什么!


    视线飞速一转。


    忽然,如同一道惊雷照进脑海。


    三个男人和她,关在一处无门无窗的黑漆漆的宫殿里面。此情此景,竟让她莫名想起了一个书名。


    她用力张开嘴,用虚弱的声音,爆破般吐出一句话——


    “天理沦丧:三男一女小黑屋的日日夜夜!”


    他黑眸一怔。


    忽地,灿烂笑开:“啊……藏书阁。”


    经她提醒,他蓦然记起了一段丢失许久的记忆,也想起了此刻的状况。


    他神色微凛,轻声吐字:“破!”


    哗啦啦,有什么东西无声破碎。


    李照夜与洛洛陡然回神!


    趁着二人陷入上古幻觉,童鬼迅速爬离封印线织成的天罗地网,仰起头,张嘴吐舌,即将发出音爆震醒满殿妖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照夜陡然扯紧封印线。


    “吱!”


    童鬼嘶声痛叫——它此刻也正在分心逃亡,陡然被封印线同时勒住了所有头颅,一时间,密布着赤红血丝的眼睛颤抖着瞪出眼眶,一条条青黑的长舌从嘴里甩出,黑涎飞溅。


    李照夜反手:“剑。”


    洛洛配合极其默契,长天剑应声落入他掌心。


    他单手揽着她,反手压剑,一掠而过。


    长天剑寒光闪逝,十余头颅纷纷扬扬,冲天而起,面目各自狰狞。


    顷刻,满腔妖魔之血染遍星河。


    巫谢的声音幽幽传来:“哦,忘了告诉你,幽女和童鬼,它们是一对——没中招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李照夜狞笑一声。


    他荡出封印线,电光石火之间拎来十余头颅。


    落到石门中,攥着幽女,逼着它一一吃光了自己对象的脑子。


    洛洛:“……”


    这家伙,真是比妖魔还妖魔。


    第62章 会相逢 总要有主角。


    童鬼死, 幻殿破。


    石门之后是一间耳殿,整间耳殿空空荡荡,前方廊道里也未见妖魔——附近的妖魔都被童鬼聚到它的骨台底下给它做“小弟”, 周围清理得一干二净。


    紧张多时, 众人总算松下一口气。


    徐君竹取出临行前师尊交给她的乾坤袋,将丹药和灵石分发给大伙, 稍事补充休整。


    一行人坐在殿壁下,服过药, 一运功,


    身上层层干透的冷汗立刻蒸腾出来,脑袋直冒热气,仿佛三花聚顶。


    黑暗阴冷的封神殿里充满了人气。


    洛洛蹲在李照夜身边,两个人头凑着头, 看蜘蛛。


    幽女被迫吃光了童鬼十几个脑子, 腹部撑成了薄薄的膜, 八脚朝天,不停地痉挛颤抖。


    李照夜手贱,一下一下拨它腿玩。


    洛洛抗议:“你别把它玩死了!”


    李照夜头也不抬:“哪能。”


    洛洛生气:“我那只好漂亮的紫蝴蝶, 就是你玩死的。”


    他非要摸它翅膀上的闪粉,手重得要死, 一下就把人家翅膀扯下来。


    李照夜不服气:“谁叫你拽那么紧?”


    洛洛着急:“我只是拿着它!”


    那会儿她只有十岁, 抓到一只漂亮蝴蝶,好心好意给他看, 结果……


    她愤怒的表情忽然僵住。


    她盯着他, 眼睛里一点一点绽出晶亮的光芒:“以前的事,你想起来啦?!”


    李照夜挑眉点头:“啊。”


    洛洛一下子不会说话了,脑袋懵懵的, 胸口涨涨的,她傻乎乎冲着他笑,笑得脸颊和眼睛都酸酸的。


    他抬手,摁住她脑袋。


    他笑容灿烂,神采飞扬:“行了,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


    洛洛:“……啊?”


    她什么意思,她怎么不知道?


    “啊什么啊。”他轻瞥她一眼,笑笑地别开视线,“满脑子你跟我的黄色废料,吵得我一夜一夜睡不了觉。”


    “轰隆”一道惊雷落在洛洛头顶。


    她呆若木鸡。


    这,他,她,等等,不是,这个……这让她怎么狡辩啊?


    他语重心长:“这里不合适。”


    洛洛:“……”


    他搓了搓她脑袋,轻飘飘撇出一嗓子:“别急,等出去呢。”


    洛洛:“……”


    他指骨坚硬,声音带点漫不经心的喑哑,落入耳中,酥酥麻麻。


    话中之意更是害她全身僵硬,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出去……要干嘛……?


    他不动声色觑她一眼,见她脸颊和耳朵红成一片,不禁心情大好。


    他挑挑眉,压平嘴角,低头继续玩他的蜘蛛——这下她变成一只呆鹌鹑,不会再管他了。


    幽女被他摆弄得奄奄一息。


    “啪。”


    手上忽一轻。


    他黑眸微震,心虚地垂头一看,只见自己手里捏着一根断掉的蛛足。


    李照夜:“……”


    眼疾手快把断腿藏进袖中,装作无事发生。


    幽女嘶声痛叫,口颚一张,喷吐出童鬼生前的记忆画面来。


    童鬼与幽女在封神殿内相生相伴。


    幽女束缚其他妖魔,童鬼便控制住它,带回自己的地盘。


    一旦有其它大妖魔侵入领地,童鬼藏好自己,操纵万千小弟,配合幽女进行围猎、偷袭。


    那座骨台正是它们的战利品。


    偶尔发.情,两大妖魔便在骨台上翻滚纠缠,场面一言难尽。


    忽一日,封神殿内地动山摇。


    封印崩塌一角,半空浮起了一处薄弱的蛛网形状。


    透过裂痕,隐约能够看见外间建木阴府。


    幽女爬上殿顶,吐出无数蛛丝在空中凝结成网,摇摇欲坠支撑着它的身体,迅速爬向那一处出口。


    它本该荡出蛛丝,带上童鬼一起走。


    然而外界生鲜血食的气息吸引住了它的注意,妖魔行事全凭本能,幽女毫不犹豫抛下童鬼,钻出封神殿,只留下一缕蛛丝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童鬼被落在殿中,朝着幽女消失的地方发出愤怒的嘶吼咆哮。


    幽女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随后,一方禁域法阵轰然镇下,封闭了那处薄弱裂纹,像一块丑陋但能用的补丁。


    记忆画面缓缓消散。


    “逄月干的好事。”风观海指指点点,“这事做得真不地道!”


    巫谢面无表情:“出手补救的那个人倒是做得干净漂亮。”


    “不错。”风观海啧啧称赞,“你我掉下来之后,那禁域法阵得到强力加持,封堵得那是相当漂亮,相当之严丝合缝。我猜是那个月无垢,真是后生可畏呀!”


    巫谢凉凉瞥着他。


    “呃……”风观海眼角一抽,“所以我们没办法原路返回了。”


    来路被封得严丝合缝,那还怎么出去?


    这殿壁坚若精铁,固若金汤——封神殿能够镇压上古大妖魔千万年,又岂是人力可以轰开?


    洛洛抬手指了指消失的记忆画面。


    她自闭了好半天,开口说话时嗓音微微有点哑:“这是月无垢盗取天夤真息留下的缺口。”


    “还有另一处缺口——陈玄一和……清虚,偷了太仪真息。”


    听到清虚这个名字,太玄宗众人虽然并不意外,但也颇为唏嘘。


    ‘大师兄和小师妹,真是好可怜。’


    ‘谁家师父能这么不做人啊!’


    ‘都别提,都别提!此刻骂清虚,小师妹只会更难受!’


    李照夜勾起笑容。


    他垂眼看向幽女,眼底刻痕微动,活生生就是个邪恶反派。


    不等幽女主动投降,他一掌攥住它鼓胀的腹,“吱”一声轻响,把它捏得眼珠暴突。


    “噗叽——”


    魔血并着记忆画面井喷而出。


    幽女故意隐藏的那部分记忆呈现在众人眼前——


    太仪真息失窃的地方距离这里很远。


    等到幽女与童鬼循着动静摸过去时,太仪真息失窃导致的一连串崩塌缺口已经被外界的修士封上了。


    画面中,只见寒凛凛的冰霜之息铺天盖地,寒气甚至渗进了封神殿来。


    先一步逃出去的大妖魔已惨遭斩杀,魔血淌满了一条河。


    布满玄字密纹的镇魂幡熠熠闪耀,铺陈千里。经过化神大修士强化之后,它轰然镇落,彻底填住了那一处薄弱封印。


    太玄宗众人怔怔望着封印外那道熟悉的身影,心神激荡不已。


    “宗主!是宗主!”


    没想到竟在一只妖魔的记忆画面里欣赏到了宗主的绝世风采。


    徐君竹叹息:“镇魂幡。师父把镇宗神器留了下来。”


    “那敢情好哇,”风观海笑,“咱们便从这里出去——你们太玄宗的神器,应当有人能使吧?”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唰唰望向徐君竹:“大师姐?!”


    徐君竹:“……”


    镇魂幡啊!那可是两件镇宗神器之一!历代只有宗主能够获得传承!自己怎么可能!怎么都盯着自己!


    正要摇头,却忽然对上一双双满怀希望的眼睛。


    在这个沉黑的、阴森的、绝望的地方,大家看到了唯一的生机。


    若换作平时,谁也不可能认为一个平平无奇的金丹弟子有本事催动镇宗之宝——那可不就是天方夜谭吗?


    但此刻绝处逢生,大家自然而然就会期盼奇迹。


    徐君竹心下微叹,实不忍打碎所有人的希冀,只道:“先看一看情况吧,若有可能,我定竭尽全力。”


    赵煜大拍胸膛:“若是有危险,就结无衣剑阵,我愿与师姐同归于尽!”


    徐君兰忍不住乱翻白眼:“……蠢驴!那叫同生共死。”


    神特么同归于尽。


    众人都笑了起来,阴冷暗黑的封神殿中洋溢起了欢乐的气息。


    *


    有了童鬼和幽女提供的地图,再往前行便轻松了许多。


    李照夜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他发现洛洛不跟他说话了。


    虽然她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但是每次偏头看她,她的视线总落在另一处,拒绝与他对视。


    “哎。”他盯她,“哎!”


    洛洛慢慢转动眼珠,视线落在他眼底的刻痕上面,一本正经回答:“怎么了?”


    李照夜:“啧。”


    他偏头,强行对上她的视线。


    洛洛:“……”


    她也不好把目光移走,只能僵着眼珠,与他对视。


    ‘镇定,镇定,’她告诉自己,‘洛洛,虽然你当着他的面,在脑子里面思念过李照夜八百遍,用过话本里所有的姿势,这些全都被他本人听


    见了,而且他还恢复了记忆,但是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


    李照夜:“……”


    他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来压制唇角,禁止它乱翘。


    一双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盯她。


    渐渐盯得她恼羞成怒。


    眼看她真的要恼了,他赶紧安慰她:“我当不知道,行了吧?”


    洛洛:“……”


    好气,气成河豚。


    “哎!”他又叫她。


    洛洛闭上眼睛,果断装死。


    他偏头咬她耳朵:“你说那‘圣人’是谁?”


    洛洛:“……”


    他说正事,她不好不理。纵然百般不情愿,她还是老老实实睁开了眼睛。


    她盯着一旁的墙壁,严肃地说道:“不知道。”


    李照夜若有所思:“一个被上古三君忌惮、算计的人……居然没有在世间留下姓名?”


    洛洛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可惜历史的真相早已湮灭于尘埃。


    ……等等。


    她察觉到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上古三君以身相祭,立十二封神殿,镇锁妖魔?”洛洛吃惊地抬眸看向李照夜,“可是他们算计那个圣人的地方,就是封神殿啊!”


    太仪鸿瞢天夤三人都还没祭,哪来的封神殿?


    李照夜笑:“不错。封神殿不是他们盖的。”


    他想事情的时候很习惯在嘴里叼点东西。


    头一偏,顺嘴咬住她发尾。


    他笑笑地问:“哎,你说幽女哪来那个‘圣人’的记忆?”


    洛洛呆了片刻,身上后知后觉竖起寒毛:“……你!不对,神主!”


    被困在八卦金印里面时,他果断拎起幽女扎了自己脑子,以近乎同归于尽的酷烈手段逼迫神主的神魂退让。


    所以她和他看见的那一段黑屋往事,很有可能就是神主曾经的记忆!


    她震撼地抬头望向他,瞳仁惊颤。


    “……”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一眼就看见他叼着她头发。


    思绪断了片刻。


    洛洛生气:“李照夜你是个狗吧!”


    他笑得前仰后合。


    动作太大,俯下来的时候脑门砰一下撞到她,差点把她撞飞出去。


    洛洛:“……”


    李照夜:“嘶,别摔!”


    他顺手把她往怀里一拨一带。


    洛洛猝不及防,脸蛋被摁在他的锁骨上。


    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让她头晕目眩。


    她强作镇定,努力找回思路,认真说正事:“想知道那个圣人的事,不然,就让幽女多吃一吃你脑子?”


    李照夜气笑:“我吃你!”


    洛洛傻乎乎回他:“所以你从头发开始吃啊?”


    李照夜:“……”


    这家伙,傻了,又没全傻。


    *


    徐君竹忧心忡忡。


    前方便是镇魂幡封印的缺口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催动这件神器,可是放眼望去,每一个人眼睛里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希望。


    她又怎么忍心开口打破一切,临了却说自己不行?


    ‘唉……’


    心中轻叹一声。


    终究不及师父心性坚定。


    换作师父,又岂会留给他人无谓的念想?


    念头刚一起,忽然感应到一阵凛然寒意,脑中陡然清明!


    徐君竹微微心惊。


    怎么会在这里……感应到师父的气息?


    “咦?!”风观海惊奇挑眉,“前面不对劲。”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踏入前方殿廊。


    只见三头巨大的妖魔尸身横陈廊道。


    徐君竹一眼便认出:“青女剑气——是师父!”


    众人哗然。


    宗主泠雪真君怎么也在封神殿?!


    徐君竹环视四周,眉头越皱越紧。


    她疾步上前,蹲到殿壁下,探出手指摸了摸早已凝固的血泊。


    “师父受了伤。”她脸色难看。


    巫谢面无表情点点头:“不错,这是一场遭遇战,必定惊动远处妖魔。若不想被团团围住,只能不计代价,以最快速度诛灭它们。”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巫谢冷淡微笑:“此地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想必凶多吉少。”


    徐君兰愤怒上前:“你!”


    徐君竹一把将她拽回,沉声道:“没有时间给你废话。”


    她握紧手中残剑,大步向前。


    背影如寒霜中的青柏一般冷傲笔直。


    洛洛揪着李照夜衣襟,往前拽了拽:“快。”


    好险没说“驾”。


    李照夜掠到了队伍最前。


    洛洛回眸去看,只见徐君竹眼神坚定,唇角紧抿。


    ‘大师姐,她真的好像宗主师伯啊。’


    视线交汇。


    徐君竹怔了下,出言安慰:“小师妹不必太担心,师尊道法高深,定会安然无恙。”


    她握了握手中断剑,抢前一个身位,带头踏进前方大殿。


    看清眼景象,霎时屏住了呼吸。


    遍地残肢和污血。


    深嵌在殿壁之中的长明灯大半溅上了血,昏暗幽晦,腥风呛鼻,置身其间仿佛溺水。


    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视线颤抖扫过。


    徐君兰轻哼了一声,她从牙关里一字一字往外挤:“谁说化神修士只能杀十几二十只妖魔,那是你们神宫不行,也不看看我们师父!”


    这是杀了多少啊!


    数也数不清,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


    “数、数不清!都糊成一团了都!”徐君兰嗓音已经变调。


    众人默然。


    血腥气太浓,都呛得流眼泪了,能不糊么。


    风观海呵呵笑道:“别那么低沉嘛,前面不就是出口了,没尸体,她可能都杀出去了!”


    “对,对对!没错!”


    众人精神一振。


    “运气好的话,宗主说不定还在封印外面,正好接咱一块儿!”


    这间大殿里没有活的妖魔,每个人的心跳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快。


    李照夜带头穿过尸山血海。


    很多地方血泊积得够厚,竟然还未干透。


    脚踩进去,腻歪得紧。


    洛洛伏在他身前,唇角向下抿紧:“我觉得,宗主师伯是被他算计了。”


    李照夜嗯一声,眉眼淡淡。


    “宗主师伯已经猜到是他……”她感觉有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塞在喉咙里,需要很用力才能把气息吐出来,“但她一定以为他有什么苦衷,或是两难。毕竟陈玄一,是他师父。”


    就和自己一样,不愿意把那个人想到最坏。


    于是就遭殃啦!


    李照夜:“别哭。”


    洛洛:“我没哭。”


    这间大殿里,并没有发现泠雪真君的尸体。


    众人松一口气之余,迈向下一间大殿的腿脚不禁微微发抖。


    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能看出这里的战斗究竟有多么惨烈。


    击杀这些妖魔的人,必定已是强弩之末。


    而前方飘来的血腥味,昭然预示着不太好的结果。


    “师父可以用冰霜把自己封起来。”徐君竹用力压抑牙关磕碰,“等一等我们。”


    李照夜忽然竖手:“噤声。”


    他难得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众人心下一寒,呼吸也不敢。


    腥风中传来妖魔的动静。


    越过廊道,踏入石门。


    眼前陡然开阔!


    这里便是曾经出事的神殿。


    一侧殿壁倾塌无踪,站在台阶上方,目光可以穿过重重殿宇,望到视线尽头。


    极远处有金光流转,封住了封印缺口。


    “镇魂幡!”有人低呼,“真是镇魂幡!”


    神幡之下,密密麻麻聚着妖魔——仍在活动的妖魔。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徐君竹焦灼地四下张望。


    风观海暗叹一声,动用瞳术扫视全场:“找一找吧,若是被吃下肚了,老头子我也没办法。”


    徐君竹并不生气,只沉声谢道:“多谢前辈。”


    风观海摆手:“有什么好谢的,我还能看不出来了,你哪有那本事催动镇魂幡?找不到泠雪,那就继续在这儿饿肚子吧!”


    徐君竹憋了一路的心事被道破:“……对不住。”


    边上有人戳了戳她。


    “大师姐别难过,本来就是大伙的事啊,怎么能怪你一个人!”


    “就是,大伙一起上,总有人能行!”


    巫谢冷冰冰笑了下:“先说好谁去引走那些妖魔。”


    此言一


    出,顿时一片沉寂。


    围在镇魂幡下的妖魔,远远要超过先前任何一处。


    百不足一的数量已经逼死一个圣女真图。


    这些妖魔,谁能引得走?


    只有引走妖魔,才能有机会尝试驱使镇魂幡。


    能不能成功打开道通,又是未知之数。


    即便成功了,还得有本事重新将封印扣上,否则自己是跑了,妖魔也被放出去,天下人怎么办?


    这样一想,不禁令人心灰意冷,浑身发凉。


    “要不……算了吧……”赵煜颤巍巍道,“回去没妖魔的地方,饿死,也能混个喜、喜丧。”


    十死无生的任务,倾覆世间的风险——倒不如自己死死得了。


    “迟了。”风观海叹息。


    众人寻找泠雪真君的视线太过急切,终于还是引动了妖魔。


    无论妖魔、人、还是野兽,都拥有本能的直觉。


    被窥探,被凝视,总会有微妙感应。


    第一只妖魔发出嘶吼,立刻惊动了更多妖魔。无数巨眼居高临下,盯住了新鲜的血食。


    “杀不完的。”巫谢后退一步,寒声道,“牺牲一个人把它们引走,其余的人尝试开启镇魂幡!能出去便出去,出不去全殉!”


    “谁去死?”风观海抱住胳膊,“别看我,一宗老小都指望着我呢,真不行了我第一个跑路,跑赢你们就行了。”


    巫谢:“……”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一眼。


    正要动作,巫谢扬袖拦下:“你不可以。”


    李照夜:“怎么。”


    巫谢神色严肃:“你若全力出手,必会引动最深处‘那个东西’。没有任何力量拦得住,祂若是吞了你,封神殿毁,举世皆亡。”


    李照夜:“啧。”


    说话间,妖魔已杀到眼前。


    除了道君,无人有能力牵制这遍地妖魔,就算巫谢愿意去死也不行。


    风观海显然不会牺牲自己。


    他已经轻飘飘掠了起来,随时准备离开——他一个道君,只图自保的话问题并不大,他大可以藏身封神殿,静待下一个时机。


    “大师兄、小师妹。”徐君竹沉声,“你们立刻离开,快!”


    一众弟子迅速站到她身旁。


    “快快快!”众人纷纷摇手,“滚蛋滚蛋!快点滚蛋!”


    他们反正是不可能走得掉了,临死前能帮着他们多拖一刻是一刻。


    洛洛抿唇望去,眼前全是灿烂的笑脸。


    她用力催动丹田,调转灵力。


    遗憾的是话本里常见的奇迹并没有发生,灵力没有就是没有,并不会凭空生成。


    妖魔的腥风已刮痛了面颊。


    没时间了!


    “听我号令——结阵!”徐君竹的嗓音如冰雪碰撞。


    “轰……嗡……”


    众人眼前忽然一亮,铺天盖地的霜光荡过全场,剑阵凛然生辉!


    “诶?!”赵煜惊呼,“我这么牛哇?原来我才是话本主角!”


    众人:“……怎么也轮不到你小子吧?”


    赵煜不服:“总要有主角,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洛洛看见了。


    凛冬般的气息传来之处,浮着一道极其强大的身影。


    冰为魄,雪为魂。


    泠雪真君一步踏出,周身神光熠熠,不可逼视。


    “哎哟!”跑路的风观海掠了回来,“泠雪小儿,居然晋阶了!”


    第63章 霜雪魂 老少皆宜?


    霜光自远处铺陈而来, 空气里浮满了细碎的冰晶和雪花。


    凛冽清寒的磅礴灵力渡入剑阵,一道辉光剑气凭空生成,如惊鸿, 似冷月, 轰然斩出。


    扑到近前的数只大妖魔忽然一僵。


    “咔、咔、咔。”


    霜剑虚影荡过之处,妖魔巨大的身躯一分为二, 缓缓向后倾倒。


    断口整整齐齐,没有魔血流出, 只见六角形状的冰霜急遽冻结,发出清脆的吱吱声。


    “这么强!”


    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手中残剑。


    圣女真图曾经打崩了剑阵,击断了所有的剑——除了赵煜的药杵之外无一幸免。


    此刻在泠雪真君的灵力加持下,断剑和残阵竟然爆发出如此威能。


    实在令人眼界大开。


    洛洛盯住半空那道霜光剑影,看得目不转睛。


    它也是一柄残剑的形状。


    华光流转, 主阵的徐君竹极其默契, 带领众人旋身, 再斩。


    “嗡——”


    剑气一荡而过,又有数只妖魔被斩断、冻结。


    眼前顷刻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走!”


    沉黑的大殿被冰霜之光照亮,遥远处, 一道磅礴浩瀚的灵力仿佛渡桥,指引众人一路向前。


    凛冬的尽头便是泠雪真君。


    她的身影浮在镇魂幡后, 如霜雪剔透, 散发出熠熠寒光。


    何其强大,何其漂亮。


    风观海与巫谢也出手了, 二人一左一右防护侧翼, 帮助剑阵查缺补漏,做一做锦上添花的事情。


    洛洛被护在剑阵正中。


    她跟陈玄一那场决战几乎打了个同归于尽,晋阶元婴之后也没有找到机会好生修养。即便是极品火元婴, 此刻也就像个有气无力的小火苗,在丹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火。


    “轰嗡~轰嗡~”


    慢吞吞运转周天。


    既然帮不上什么忙,洛洛就老老实实窝在李照夜的怀里,绝不添乱——身边每一位同门都是这样做的——一路行来,这一队老弱病残没一个掉链子。


    洛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头温热。


    ‘我好喜欢大家!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大师姐,一般喜欢徐君兰,喜欢不杨柏师兄,喜欢赵煜大胖子……’


    李照夜无语:“住脑。”


    洛洛:“哦。”


    洛洛:“?!”


    他听得见她心里说话?!长天什么时候回她剑府的?


    她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成自然,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它在。


    等等。


    所以她刚才脑补一大堆有的没的,李照夜这个狗东西全都听见了。听见了还装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洛洛很生气:“大家,喜欢。李照夜,讨厌。”


    李照夜气笑,眯眼凶她:“敢再说一遍?”


    洛洛小声重复:“李照夜,讨厌。”


    李照夜冷笑:“胆肥了你!”


    说话间,剑阵再度斩飞了几只挡路的妖魔。


    霜光降至,所向披靡。


    徐君竹主持剑阵,出手相当沉稳内敛,一心往前开辟道路,绝不多杀一只妖魔。


    “大师姐!”有人意气风发,“火力全开,大杀四方啊!”


    有人狂笑:“对!大师姐放心冲,我们绝不会拖后腿!杀啊——”


    “杀杀杀!”


    渡入剑阵的灵力浩瀚无匹,众人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搬山倒海的强大。


    这样的力量握在掌心,可真是太爽了!


    不乱杀妖魔,简直暴殄天物。


    徐君竹没说话,剑势一转,荡出霜影劈碎了一只从半空扑下来的妖魔。


    “哗啦!”


    若不是冻结得快,众人得浇一头一脸血。


    尸块坠落间,只见徐君竹神色冷凝,侧颜如霜。


    她淡淡瞥回一眼,众人顿时齐齐噤声。


    “嘶!”


    轻狂了,轻狂了!在大师姐面前,居然口出狂言!


    大师姐是什么人?


    宗规成精,性情严肃,行事稳重,不骄不躁,比起宗主也不遑多让。


    当真是上头了,怂恿谁不好,怂恿她?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回头摆脱了危机,大师姐定要摆出宗规,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条一条与自己算账。


    “嘶——!”


    徐君竹本人并不知道同伴在脑补什么。


    她极力俭省,是因为风观海对她说过一句话——“你们动手用灵力,合道动手要用命。”


    如果这些灵力都是师尊的命,当然得精打细算,一丝一毫不可浪费。


    徐君竹收敛心神,抿唇,御阵。


    剑阵稳步向前推进,乍看行动并不快,实则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顷刻就杀出了好远一程。


    任凭群魔乱舞,众人稳稳前行。


    很快众人便意识到,徐君竹掌控的剑阵是多么冷静利落、简洁高效。


    若是当真随心乱杀,此刻怕是还被围在台阶底下。


    众人不由得面露羞愧,望向徐君竹的目光更加敬佩——这才是一位合格的掌舵人!


    极远处,冰魄雪魂的强


    大身影也凝视着徐君竹,微微点头赞叹。


    “你已尽得我真传。”


    “青出于蓝,前程无量。”


    冰霜拂过耳畔,徐君竹仿佛听见了师尊严厉又温和的声音。


    她闭了闭眼,压下眼热。


    犹记得告别那一日,师尊竟然破天荒开了个玩笑,吓得徐君竹以为师尊是不是也被夺舍了。


    事后回想起师尊当时的神情,心下总是不安,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一直强行摁着忐忑,不去多思。


    方才在殿中发现师尊的痕迹,她还以为……心里久悬的巨石坠落,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气。


    千幸万幸……师尊平安。


    *


    “宗主师伯怎么不杀过来与我们会合?”


    “傻子,宗主肯定要守着镇魂幡啊!”


    “哦哦哦!”


    遮天蔽日的妖魔仿佛海啸。


    剑阵就好像暴风雨之中沉浮的一叶扁舟。


    放眼四周,全是一座座妖魔肉山。


    磅礴的冰霜灵力源源不断,支撑剑阵熠熠闪耀,一路杀过重围。


    巫谢蹙眉:“她强行突破化神,便能有如此强悍的实力么?”


    “啧啧啧,”风观海摇头感慨,“泠雪小儿是拼了老命要救他们这些小家伙啊。”


    洛洛一听就急了:“救的也是你,你还不赶紧多出力。”


    风观海瞪眼:“我怎么就没出力了?你这个小友,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李照夜噗一下笑出声:“出了力就这实力?你怕不是个假合道。”


    风观海跳脚:“怎么滴,要不然比比?”


    李照夜笑:“来啊。”


    巫谢听得头疼:“你俩够了!”


    二人同时回头瞪她:“关你屁事!”


    巫谢:“……”


    她就多嘴理他们。


    行程过半,徐君竹周身霜意愈浓。


    她修为扎实,金丹已满。


    倏忽一声碎冰之音,她竟破了金丹,原地成婴。


    众人急道:“大师姐?!”


    晋阶需要极其安稳的环境,如今却风雨飘摇。


    这个元婴,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徐君竹正在主持剑阵,她若撒手,后果不堪设想——主持八卦金阵的巫谢躲了洛洛的虚晃一剑之后,神宫那些人惨遭阵势反噬,都落了个什么下场?


    “我无事!”徐君竹沉声道,“专心,继续!”


    众人心如刀绞。


    既感动,又悲恸。


    大师姐这是为了大家强行硬撑着!她为了大家,不惜牺牲她自己!


    呜!


    洛洛偏头,看了看投身杀敌的徐君竹,又看了看热泪盈眶的大伙。


    “别哭,别哭,”她告诉旁人,“大师姐好像真的没事啊。”


    众人:“哈?”


    十数道目光齐刷刷盯向徐君竹。


    徐君竹被盯得莫名奇妙:“我不是说了没事?是我没有说清楚吗?”


    众人:“呃……”


    后知后觉发现,大师姐身上一层层荡开的气息果真极为稳固凝实,并无虚浮勉强之相。


    “唰!”


    霜风回旋。


    徐君竹自身的灵力悉数转为冰息,与泠雪真君渡来的寒霜灵力圆融共鸣。


    剑阵更强了。


    每一剑斩出,都带起万千冰霜虚影,极其玄幻漂亮。


    而徐君竹身上的气息仍在不断攀升!


    “嗡——咔咔咔。”


    只见她手中那半截断剑上,冰霜之光迅速凝结攀爬,眨眼之间,竟然生长出了一段冰莹剔透的剑锋。


    “铮!”


    剑刃凛冽,浑厚冰寒的灵力轰然荡开,远远强过从前。


    众人哗然:“哇!”


    这是什么玄妙的铸剑机缘?!


    徐君竹望着手中的剑,微微一怔。


    重获新生的本命剑,看上去怎么那么像师尊的青女剑。


    ‘师尊……’


    视线穿过尸山血海,投向那道掌控凛冬的神仙般的身影。


    凝眉,抿唇,继续投入战斗。


    ‘师尊,我们即刻便到!’


    众人奋力厮杀向前。


    “轰!”


    最后一列妖魔在眼前断为两截。


    霜光闪烁,创口冻结。


    倾倒的妖魔后方,便是神光流转的镇魂幡。


    神器如梦似幻,似实还虚。


    泠雪真君浮在斜上方,背对着众人。到了近处看,她的身影更像是霜雪晶玉,周身散发出一圈圈纯白光晕,像海浪一般,将妖魔暂时推拒在外。


    洛洛伸出指尖,触了触这些霜光。


    暖融融的,一点也不冰。


    “师父!”徐君兰双手合个喇叭,激动地喊,“我们来啦!快走快走!”


    心细如发的柏毅望向角落。


    他嗓音微沉:“那是……什么?”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黑殿角落里散落满地琉璃。


    琉璃?


    只见那些破碎的琉璃多半染了血,像是曾经有个血人从里面破了出来。


    “是妖魔吗?”赵煜紧张地握住手里的药杵。


    “不。”徐君竹嗓音微沉,眸光轻颤,仰头唤道,“师父?”


    泠雪真君周遭的霜光微微晃动。


    缥缈的嗓音落下来:“封印将启,尔等即刻离开。”


    徐君竹嘶声喊:“师父!”


    泠雪真君并未回头。她抬手,掐诀。


    一道寒霜降下,落入镇魂幡中。神光如波纹荡开,固若金汤的封印缓缓开启。


    泠雪真君的声音悠悠荡下:“徐君竹,你到了外面,要配合为师重镇封印。”


    徐君竹瞳孔微抖:“师父!难道你不出去么?”


    泠雪真君没有回答。


    “唉……”风观海叹口长气,额头上堆满抬头纹,“从里面打开的封印,自然只能从里面关上,她得留在这里,走不成的。”


    众人震骇难言。


    “师父!”徐君竹咚一声单膝跪地,震声道,“弟子已尽得师父真传!还望师父传我驾驭镇魂幡的秘法!”


    既然都青于出蓝了,她怎么就不能代替师父留下来呢?


    “师父!”徐君竹道,“宗门不能没有师父,请传我秘法,勿再耽搁!”


    “宗主,传我,传我!”


    “我也不比大师姐差啊!宗主你可不要偏心!”


    “传我传我!”


    众人七嘴八舌,仿佛在争夺什么秘宝。


    风观海看得直咋舌。


    这宗门怎么回事,争先恐后抢着去死。


    “停。”风观海制止全场,“就算有人替,泠雪小儿她也走不了。别再说这些无用的废话,封印就要打开,还有什么交待的,赶紧。”


    众人惊道:“什么意思?”


    泠雪真君微微颔首:“前辈,多谢了。”


    “嗐。”风观海摆手,“不必不必。我也是为了自己方便——倘若不替你瞒这一路,你麾下这些重情重义的小辈又怎么肯老实过来?”


    “前辈此言何意?”徐君竹镇定地问。


    李照夜动手牵了一片“琉璃”过来。


    洛洛把它放进掌心,立刻在上面感应到了泠雪真君的气息。


    心脏在胸腔内重重一沉,仿佛坠上了冰冷冷的大石块。


    “她其实早就不行了。”风观海叹道,“拼死来到了这里,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打开镇魂幡逃出去。”


    洛洛咬紧牙关,攥住掌心的寒冰碎片。


    宗主自然可以随意操纵镇宗神器。


    都来到这里了,她只要想走便能走。但她选择留了下来,在角落里把自己冻成一只大冰坨。


    独自一个人,在这漆黑的封神殿里等死。


    “宗主师伯!”


    洛洛终于知道那道严厉又温和的神念来自何处了。


    难怪……神念能知道“清虚早有预谋”。


    风观海道:“濒死之际神魂离窍,她感应到了你们这些小辈的到来,于是燃烧神魂,强行越一大阶,守在这里等你们到来,送你们


    最后一程。”


    所以泠雪真君只能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用燃烧自己换来的精纯灵力,为门下弟子搭了一座通往生路的渡桥。


    迅速模糊的视野中,冰雪身影强大、温暖,却如梦幻泡影。


    片刻死寂之后,人群里连接爆出压抑的低泣声。


    风观海感慨万千:“唉,不要辜负她的牺牲,准备离开吧。”


    燃烧神魂,比自爆还狠。


    从此身神俱灭,再不入轮回。


    “徐君竹。”泠雪真君的声音缥缈寒凉。


    徐君竹忍痛上前:“弟子在。”


    泠雪道:“吾今将衣钵授予你,当戒骄戒躁,砥砺而行。”


    徐君竹重重咬唇。


    在途中时,她隐隐已有感觉了。


    是师父护持着她,助她晋阶,为她重铸本命剑。


    泠雪抬手掐诀,浮在周身寒火光晕与伴随徐君竹一路的冰霜灵力合二为一,轰然灌顶。


    一块玄黑的令牌落入徐君竹掌心。


    它便是太玄宗的宗主令。


    霜光晃过,魂血收起一道,落下另一道,完成衣钵传承交接。


    徐君竹颔首,心下泣不成声。


    泠雪的身影迅速变得黯淡。


    霜光暗下,便能看出她身躯透明,已非实体。


    周遭众人艰难忍泪,就在即将憋不住的时候,镇魂幡的神光恰好晃了过来,令人无法睁眼。


    趁着抬手遮挡时,各自用衣袖抹过眼睛。


    “师父可有什么心愿尚未完成?”徐君竹没有闭眼,她忍着刺目的疼痛,一瞬不瞬盯住师尊的身影。


    片刻沉默,泠雪淡声道:“清虚死时,替我问一声。”


    徐君竹问:“问什么?”


    泠雪却不再回答。


    长袖无风扬起,温和的力道席卷而来,将众人送入镇魂幡的金光波纹中。


    金光耀眼,徐君竹再如何用力睁大双眼,师父的身影也迅速模糊不见。


    “去吧。”


    晃眼,众人被送出封神殿,站在了一处黑水河畔。


    光线一明一暗之间,阴冷的雾气随着呼吸呛入肺腑。


    “师父!师父!”


    “宗主!”


    众人扑上前,只触到一方冰冷高阔的巨壁。


    周遭弥漫着灰黑的阴煞之气。


    镇魂幡深嵌于封神殿的巨壁之间,金光一圈圈向内流转、闭合。


    徐君竹抬手,掐诀。


    指尖荡出与泠雪真君一模一样的霜光,笔直落向镇魂幡正中心。


    “大师姐!宗主还在里面……”


    旁人拽住了说话的人,强制噤声。


    这里的人谁还能比徐君竹更难过?她自幼跟随泠雪真君,学了个十成十,情感就像母女般深厚。


    没有人比徐君竹更知道此刻该做什么。


    她懂她,她也懂她。


    此刻若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定会让师尊不喜。


    霜光落入镇魂幡,封神殿内外,两道灵力配合默契,两个魂魄心灵相通。


    ‘师尊,我会好好走下去,成为你想看到我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嗡——铛!”


    巨壁轰然颤动。


    金光沉落,封印固若金汤。那一道熟悉的气息,却仿佛未曾离去。


    徐君竹提剑转身:“走吧。”


    环视一圈,只见众人都红着眼圈,忍着眼泪。


    风观海颔首:“咳,老头子要去找姓月的算账,不送你们了!”


    身形一晃,消失在黑雾之中。


    巫谢用不着与这些人道别,早已悄无声息遁走。


    沉默行出一段。


    徐君竹放慢脚步,来寻洛洛。


    洛洛知道大师姐想问什么。


    “那个人,”她轻声告诉徐君竹,“他知道宗主师伯是冤枉的,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能告诉宗主师伯真相。他会说的。”


    事到如今,洛洛自然不会再怀疑泠雪真君。所谓“背叛清虚,乱-伦恋上师尊”,必定是个弥天大谎。


    那个人,到了胜券在握或者是必死之时,他会说的。


    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相当自负的家伙。


    徐君竹点点头:“好。”


    泠雪真君虽然没有提到清虚算计她的事情,但她一句“清虚死时”,便已道尽了所有。


    清虚所犯之事,依照宗规,该死。


    “大师姐,”洛洛愣了下,眼睛一眨,“往后大师姐便是宗主啦。”


    徐君竹轻轻颔首:“还需要回宗走一下继任流程。”


    “哦。”


    环视四周,众人脸色都平静。


    仿佛平静的河流。


    水面下,巨大悲伤缓慢流淌,不思不想便不易察觉。


    一旦轻易触碰,便会涌起大浪。


    徐君竹道:“师父临走时说,她会查清李照夜的事情,给你二人一个交待。这件事和师父的事,我们一起彻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洛洛嗯道:“要小心,那个人不会那么容易对付。”


    徐君竹点头。


    她有多难过,洛洛都知道。


    洛洛的伤心,她也能够感同身受。


    李照夜笑:“杀就完了。”


    徐君竹&洛洛:“……”


    洛洛忽然想起一件事,拽了拽李照夜后脖领:“你都想起来了,还用他给你取的名字吗?”


    晋阶元婴,便该称真人。化神称真君。合道称道君。


    真人、真君和道君们都有道号,趁这个机会,可以把不喜欢的名字扔掉。


    李照夜轻轻啊了一声。


    照夜是阁楼名字,李是人数最多的姓氏。李照夜。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呵。”


    洛洛心尖揪着疼。


    他把视线投向远处,眉眼一片荒凉:“这名字,也就你一个人天天叫。那你喜不喜欢呢?”


    洛洛心都要碎了:“我喜欢啊。”


    “当真?”


    “嗯。”


    他轻挑眉尾:“哦,承认了——李照夜,喜欢。下次别嘴硬了啊!”


    洛洛:“……”


    这是说她早先时候那句“李照夜,讨厌”。


    即便心情再沉重,也忍不住瞪他一眼,骂他一句狗。


    “你俩真好。”徐君竹也笑了,“你俩的剑也好,那一式秋水长天当真漂亮。”


    说起这个,洛洛望向她手中:“咦,你的剑刚才自己修好啦?”


    徐君竹拔出剑来给她看:“我的无霜剑与师尊的青女剑,也是一对姊妹剑。看,这便是青女。”


    只见她手中的剑半白半青,浑然一体。


    断掉的半截剑身,已由青女补上。


    无霜是青剑,青女是白剑,双剑合璧,漂亮极了。


    洛洛不太会说话,只道:“你用它,名扬天下。”


    徐君竹:“好。有它在,总觉得师父并没有真正离开。”


    洛洛忽然一愣:“李照夜死的时候,神魂又是蚊子又是鱼,长天里也有。”


    李照夜被她这鬼斧神工的形容搞得一阵无语。


    徐君竹却听明白了,她身躯微震,低头望向手中的剑。


    凛凛傲骨,冰魂雪魄。


    多像师尊啊!


    她怔怔道:“这世间,还从未有人修出过剑灵。太仪剑也不行。”


    可若是……若是……


    心脏怦怦乱跳,眼眶变得滚烫。


    青女是师尊的本命剑,与她息息相连,她燃烧神魂,凝化为剑。


    若是修出剑灵……那……


    洛洛激动:“一定行!”


    李照夜点头:“我觉得行。”


    秋水与长天争先恐后,活蹦乱跳:“铮嗡!铮嗡!”


    洛洛兴奋:“那泠雪师伯就变成剑灵小宝宝了!长辈变后辈,呵呵。”


    李照夜:“……老少皆宜?”


    徐君竹无语半晌,拂袖怒笑。


    第64章 是与非 颠倒黑白。


    黑水河对岸便是洛洛曾经坠落的山崖。


    河中流淌的不是水, 而是形如实质的阴气和煞气。


    不杨师兄眼神好,指向崖间一处突起的山石:“那不是咱们宗门的衣服吗?”


    只见山石间挂了好几根破布条,随着阴风轻轻摇摆。


    “这里便是洛洛救顾梦的地方。”他循着痕迹望过一圈, 语气复杂, “替她扛了不少伤吧——小师妹,你真是个大好人!”


    洛洛:“……”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 不杨师兄嘴上说着大好人,眼睛里在说大傻子。


    洛洛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皮实, 摔不坏,顾梦她随便一下就碰死啦!我还指望她活着出去帮我指证陈玄一呢。”


    众人不禁微叹:“唉,小师妹真是受委屈了。”


    想到当初暗戳戳在背后说过洛洛坏话,老君峰几个人心里像被油煎似的难过。


    “不委屈啊。”洛洛很乖地摇摇头,“我不是已经把陈玄一弄死了吗?”


    众人:“……”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说着这么凶残的大实话。


    真是没谁了!


    “咦?”行出一段, 徐君兰惊奇地扯了扯徐君竹衣袖, “阿姐,你觉得这山有没有一点眼熟?”


    徐君竹定睛观察片刻,眉心微微拢起。


    “……冬君岭?”


    “对, 就是它!”徐君兰用力点头,脸上颇有几分得意。


    众人难免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徐君兰道:“当年拜师太玄宗, 爹娘生怕师父不选我们, 专门投其所好,买下这座灵山相赠。”


    洛洛目瞪口呆:“……”


    她一直觉得徐君兰只是个“有点小钱的讨厌鬼”, 没想到居然能买一座山。


    洛洛很不服气, 故意大声嘀咕:“我拜师,一文钱都不用花。”


    徐君竹叹息:“师尊拒收灵山,却留下了我们。”


    “那灵山……?”


    “说了要送人, 又怎么可能收回去?”徐君兰道,“扔在那里就是了。”


    洛洛:“……”


    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其实酸到不行,暗戳戳把李照夜的衣领子揪来揪去。


    “咦?”赵煜惊奇道,“所以这冬君岭是一座真实的山,咱们初赛时的阴府建木,也和真实的建木一模一样。”


    旁人道:“阴府本就都对应着真实的地方。”


    赵煜点头:“哦……”


    洛洛轻咦一声,抬头和李照夜对上视线。


    “封神殿?”


    在神主的记忆里,上古三君算计那个圣人的地方,就是封神殿。


    难道……


    洛洛感觉后背有点凉:“难道,有一座真实的封神殿?”


    就像阴府建木对应的是建木,眼前雾山对应的是冬君岭——封神殿,会不会同样的也对应着一座封神殿?


    李照夜若有所思:“如果有。”


    洛洛紧张地盯着他:“如果有?”


    那得是一个多么庞大而可怕的秘密,想一想都叫人后脑发凉,腮帮子发麻。


    李照夜两眼发光:“那得藏着多少宝贝!”


    洛洛:“……”


    这思路也……也没大错?


    *


    再往前,洛洛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小坟包。


    她拍了拍李照夜的肩膀,示意他把她放下来。


    “等一等。”


    洛洛走到坟包前。


    那时候她自身难保,带着伤,也没什么力气,只能潦草挖个坑随便埋一埋,不让这个倒霉鬼曝尸荒野。


    她曾经答应过他,如果她能活着离开阴府的话,就帮他查一查月无垢杀妻的事情。


    “我回来了。”洛洛告诉坟里的倒霉鬼,“案情已经查清了,是月染尘上了月无垢的身,杀死嫂嫂,嫁祸给你。”


    斜插在坟上充当墓碑石片蓦地一晃。


    洛洛呆滞片刻,谨慎地开口:“就不用麻烦你亲自出来谢我了,身为正道人士,这是我应该做的。”


    众人:“……”


    墓石还在摇。


    洛洛头皮绷紧:“真相大白于天下,你身上的污名已经洗清,难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吗?”


    “咚”一声响。


    墓石整个掉了出来,那一层薄而潮湿的土层簌簌涌动。


    洛洛瞳仁颤抖。


    李照夜一脸好笑,抬手把她拨到身后。


    洛洛藏在他背后,双手扒住他瘦硬宽阔的肩膀,小心翼翼露出眼睛。


    “噗”一声轻响。


    潮湿的霉腥味道弥漫,一截枯骨唰地探出地表。


    众人下意识拨出剑来。


    一顿寒光乱闪,铿铿锵锵。


    “噗”,又一声轻响。


    大半具尸骨从土层内钻出,一摇,又一晃。


    “啪。”


    它整个摔在了坟包边上。


    赵煜呵呵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可能是出来报恩的。”


    下一瞬间,土层飞溅,一只身形较小的妖魔从底下钻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嗷呜一声扑向这群新鲜的血食。


    众人:“……”


    悬了半天的心脏扑通落地。


    气氛整这么恐怖,原来就是个钻进土里食尸的小妖魔——难怪刚死不久的人就变成了一具骷髅。


    小妖魔龇牙咧嘴扑到一半,忽觉不对。


    只见眼前这群“食物”个个笑容和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小妖魔娇躯一颤,弱弱倒退,爬回坟包,飞快地把自己埋了起来。


    众人一阵无语:“嘿这家伙!”


    李照夜蹲到尸骨边上,偏头看了看,招了招手。


    洛洛从他肩膀上探出脑袋。


    他用指尖点了点骸骨上留下的一道伤痕,示意她看。


    “月轮戟。”


    洛洛点头:“对,是它。”


    为了确保倒霉鬼死在阴府,月染尘暗中竟然对他下过黑手。


    ……等等,不对。


    月轮戟是月无垢的本命法器,月染尘的神魂不可能驱使它。


    所以只能是月无垢干的!


    洛洛看那个伪君子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双眼不禁微微一亮:“终于找到月无垢害人的证据!”


    她掏出乾坤袋,准备把这具尸骨装进去。


    李照夜摁住她手,啧道:“你也太不讲究,我还在里面呢。”


    洛洛:“……对哦。”


    把他和其他尸体放在一起,实在很不像话。


    徐君竹听得头疼,不禁又想起了李照夜掏出尸体赖账的画面,实在辣眼睛。


    “我来吧。”徐君竹主动收尸。


    洛洛问:“大师姐乾坤袋里没有重要的东西吧?”


    徐君竹随口道:“无事,我单独放一只乾坤袋就行了。”


    洛洛呆:“你有很多乾坤袋吗?”


    徐君竹不解:“丹药、灵石、衣裳、食物……自然都要分别放置啊。”


    洛洛像个死人似的眨了眨眼睛。


    人家有!这么多!乾坤袋!


    她!这么多年!和李照夜!共用!一只!


    “呵呵。”洛洛对着手指道,“也不是非要分开放嘛。”


    徐君竹皱眉:“不分开,怎么装得下?”


    洛洛:“……”


    这一下更是酸到面目全非。


    收好尸体,徐君竹沉下脸来:“月无垢既然对此人暗下毒手,足以证明他对妻子之死,并非一无所知。”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一眼。


    没想到大师姐这么聪明,敏锐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


    “对!”洛洛大声说起了八卦,“月染尘用哥哥的身体逼迫嫂嫂的时候,月无垢其实就趴在墙头看!”


    “嘶!”


    众人立刻来了精神,把洛洛团团围住。


    就连徐君兰也凑上前来,丝毫不计前嫌,一把挽住了洛洛的胳膊,“快快快,快说!然后呢!”


    “月无垢根本不敢让月染尘知道他们是互换,他怕月染尘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掉,彻底夺走他的身体。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死,一声都没吱。”


    “噫——”众人齐齐发出了嫌弃的鄙夷声。


    “这男的,不行不行!”


    “看着人模狗样,敢情是个活王八。”


    “装!他还有脸装!”


    洛洛被热烈的讨论气氛包围,周围乌泱泱全是声音。


    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微微睁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见他们骂得痛快,她连连点头应和。


    李照夜都被挤到了人圈外,他懒懒抱起胳膊,看着她这呆样,嗤地失笑:“傻子。”


    还说不爱应酬,分明就喜欢热闹。


    “后来呢后来呢!”徐君兰疯狂催促,“你别理他们,赶紧说!”


    洛洛乖乖点头:“后来月无垢将计就计,偷了天夤真息,赖到月染尘头上。他还亲手杀了月


    染尘,从此死无对证。”


    “哇!”众人惊叹不已,“这狗贼真阴险,骗过了所有人!枉我之前还那么同情他!”


    “这厮好生歹毒。拿了天夤真息,竟能全身而退!”


    “就算将来暴露了,他们天道门也会无条件袒护他。”


    越说越气,义愤填膺。


    洛洛指了指徐君竹的乾坤袋……之一,说道:“月无垢还是露出马脚,留下证据了。”


    要说还真是多亏了那只啃尸体的小妖魔。


    “咦?”赵煜疑惑道,“月无垢其实完全没必要对这个阿余动手啊?阿余才是最无辜的,给师妹送完东西就走了,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阿余都背上了黑锅,金丹被废,罚入阴府,已是十死无生。月无垢又何必多此一举,亲自对他下黑手?”


    “好奇怪,想不通。”


    “是啊是啊,没理由啊!”


    人群外飘来一道懒洋洋、凉飕飕的嗓音:“这有什么难的。”


    众人猛然回头,求知若渴地盯住李照夜:“大师兄,说说,说说呢!”


    李照夜笑笑拨开人群。


    “跟他老婆走得近,不是找死?”


    话音未落,他走到了洛洛面前。


    抬手搓了搓她脑袋,打横抱出人堆:“走了!”


    众人愣怔片刻,嘶一声:“大师兄不是在点我们吧!”


    李照夜微微偏过小半张脸。


    眼底赤红刻痕一动,眉尾一挑,无声一笑。


    “呵,呵呵。”众人挠头笑,“说那月无垢呢,呵呵,呵呵!”


    *


    有了冬君岭为参照,一行人翻山越岭,不日成功抵达了阴府中的太玄宗地界。


    洛洛东张西望。


    阴府内没有生机,阴煞黑气笼罩山岭,分明是熟悉的山峰,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


    途经镜双峰,洛洛忍不住悄悄眺望。


    两座小山峰犄角对望,峰顶空空荡荡,没有照夜阁和流光阁。


    “有阴府的时候,还没有盖阁楼。”洛洛想。


    穿过主峰,抵达后山。


    洛洛指给李照夜看:“这里便是法阵入口。”


    他道:“我不在,你是真出息。都能被罚入阴府了。”


    洛洛:“……”


    她生气:“你以前干的坏事,能被罚进去八回。”


    李照夜笑:“我又不会被抓到。”


    洛洛无言以对。


    她扒着他肩膀,探出眼睛:“大师姐,他承认自己做坏事了,记得罚他八遍!”


    徐君竹颔首:“好。”


    李照夜:“啧。”


    他一边操纵封印线破阵,一边忙里偷闲把洛洛脑袋摁了回来。


    这家伙居然都不害羞了,敢在他身上乱动。


    “嗡——”


    暗沉的金光缓缓荡开。


    法阵入口开启,众人鱼贯而出。


    “呼!”


    倏忽便站在了阳光之下。


    看守阴府法阵的两个长老愣愣看着这一队人马从阴府里跳出来。


    难以置信,疯狂揉眼睛。


    徐君竹上前行礼:“秦长老、白长老。”


    见到她腰间的宗主令,二人不禁一愣,默默对视一眼。


    “师侄。”秦长老迟疑道,“宗主的令牌,如何会在你身上?”


    徐君竹沉声询问:“宗主令是师尊亲手授予——敢问宗内如今是谁在作主?”


    秦长老叹息道:“宗主魂血湮灭之后,由元真君代宗主职。”


    宗主与护宗大阵魂血相连,她一死,宗里便知道了。


    一众弟子纷纷交换视线,低呼:“此事元师伯也有份?!”


    徐君竹竖手制止众人议论:“历年来都是元师伯协助师尊处理宗门事务,师尊不在其位,自该是他代行。”


    “对对,元师伯定是蒙在鼓里,走,咱们找他告状去!”


    出了后山,便见山道处处悬挂着丧幡,殿台楼阁饰以白幔。


    消息传得飞快。


    一行人抵达主峰大殿时,殿中已聚齐了各峰峰主、长老。


    这里每一位都身着白色丧衣。


    徐君竹一行踏入这间气氛沉肃、悬满丧幔的主殿,一时竟显得格格不入。


    “来者不善哪!”赵煜悄声嘀咕。


    洛洛挨得近,忍不住又说了句大实话:“我们才是来者。”


    赵煜:“……”


    吸一口气,抬眸望向殿上。


    泠雪真君日常处理事务的案牍后方,元真君正襟危坐。


    还未开口,威压已沉沉降下,风雨欲来。


    洛洛视线一转,看见了清虚真君。


    他依旧是那副很没正形的样子,懒散倚在侧面,望着殿顶发呆。


    一身白丧衣,显得他面容更加清丽。


    乍一看,依稀仿佛看见了站在南风楼窗台上的美少年。


    徐君竹正色上前,一一向长辈们见礼。


    空气愈发沉闷。


    腰身俯弯下去时,落过来的目光好似一副副重担,令人起身艰难。


    徐君兰小声发怒:“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终于,元真君沉声开口:“建木发生的事情,清虚师弟全都已经告诉我了。你们这些人,险些闯出滔天大祸!”


    众人面面相觑。


    元真君面无表情道:“你们毁坏封印,宗主连夜前往封神殿,只身一人替尔等善后,不幸阵亡!”


    众人哗然。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徐君兰仰脖叫道,“封神殿明明就是天道门自己弄坏的,怎么赖到我们头上!”


    “就是!宗主是他害死的!”无数根愤怒的手指指向清虚真君,“元师伯你不要被他骗了!”


    元真君砰然拍案:“还敢强言狡辩!”


    徐君竹制止众人,上前一步,抬起宗主令:“元师伯,师尊已将衣钵传授于我。请容我查明一切,给宗门上下一个交待。”


    元真君面色寒冷:“尔等害死宗主,还要执迷不悟?交出宗主令,即刻押送刑律堂!”


    “你?!”


    “你敢!”


    威压降下,众人膝盖一重,眼看便要被摁跪在地。


    李照夜上前一步。


    两道威压轰然碰撞。


    针锋相对的二人,一个握紧了置于案桌上的手,另一个邪气地挑了挑眉梢。


    李照夜偏头笑:“练练?”


    元真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神主身负天下苍生,该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何故掺和我宗门事务!”


    李照夜:“哈。”


    洛洛很是失望:“元师伯,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李照夜。陈玄一已经伏诛,宗主师伯说过,宗门定会给我们二人一个交待。今日我们回来了,你却张嘴就要李照夜去死。”


    她掷地有声,“难怪师伯把宗主之位传给大师姐,不给你!”


    老实人说话,总是有奇怪的杀伤力。


    元真君稳重的表情微微崩裂,沉默多时的峰主长老们也不动声色交换过眼神。


    徐君竹手上有宗主令,气息也明显带有泠雪的烙印。


    显然,泠雪死前的确是将衣钵相授。


    可是元真君辅佐宗主多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熟悉宗门一切事务……照理说,怎么也不该传位给徐君竹。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正是心思浮动时,一直神游天外的清虚忽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哎呀,可是泠雪走之前,亲手把护宗大阵交给了元师兄,正是以防万一用。”他摇头叹息,“她死前,定是已经神智不清,搞重复了。”


    他这么一说,长老们也觉得有道理。


    一个是清醒时做出的决策,另一个是濒死糊涂时做出的决策,该选哪个不言而喻。


    清虚微微地笑:“当年秦宗主挑选继承人,元和泠雪都一样合适,秦宗主未经考量就选了泠雪,只因为她们同是女子。这其实不算公平,不是么。”


    他继续说道,“元并无怨言,这么多年一直用心辅佐,诸位都看在眼里。我想,泠雪死前大约是想起了从前,一时冲动,随手把宗主令交给了小辈——女子嘛,总是容易情绪上头,能理解,能理解。”


    洛洛转头望向元真君。


    只见这位师伯眸底微闪,唇角抿出坚硬的弧线,轻而缓地点着头。


    “元师伯,”洛洛道,“陈玄一夺舍李照夜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啦。陈玄一的同伙是他,你知道吗?”


    她指着清虚。


    清虚都懒得装腔作势,只哎一声,轻叹道:“指我干什么,我也被蒙在鼓里呢。你硬要责怪我这个当师父的眼瞎,我也没办法。”


    洛洛咬住牙:“你才不是我师


    父。”


    “唉,”清虚笑,“女大不中留啊,为了李照夜,不要师父了。”


    “泠雪宗主才是我师父。”洛洛面无表情,“你用我,跟泠雪宗主,换了你的宝贝徒弟顾梦。”


    清虚:“……”


    眼角狠狠一抽,如鲠在喉。


    洛洛继续说道:“你宝贝的两个人,一个被我打爆,一个被我打死。”


    清虚哈一笑,垂着头摇了摇。


    洛洛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害”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她转头望向元真君:“元师伯,你不要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会被坑死。封神殿里发生的事情,重星宗的风观海和神宫的巫谢都亲眼所见,并不是我们一面之辞。”


    她把坠入封神殿前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许多细节都能在众人身上找到伤势对应。


    看着门下弟子断了本命剑、受了一身伤,好几位峰主长老已经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元师兄,洛洛所言,前后清晰连贯,并无什么漏洞,不像是说谎。”


    “嗯……兹事体大,这一群弟子,不可能也没那个胆子拿观海道君与巫谢神女开玩笑。我认为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嘛。”


    底下一众弟子不禁眼睛微亮,期待地望向坐在上首的元真君。


    遗憾的是,他脸上并没有一丝意动。


    “我自会查明。”元真君道,“交出宗主令,送入刑律堂,待一切水落石出,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不是,”赵煜急了,“怎么说不通呢你!”


    徐君兰冷笑:“刑律堂,不是一直都由你掌管么。我们进去了,交待什么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元真君也冷笑起来:“神主当为天下苍生献祭,却在这里干涉宗门内务,单论这一条,尔等皆已犯下重罪!”


    看着他油盐不进的表情,洛洛忽然懂了。


    清虚实在是很懂人心。


    他利用元真君这么多年深埋心底的不甘,把他拉到了自己的阵营。


    泠雪足够强大,她做宗主,元真君也话可说,可她如今不在了,若是再让一个小辈爬到自己头上,又让他如何甘愿?


    所以元真君只信清虚——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宗门事务不劳元师伯操心。”洛洛大声道,“徐君竹才是我们太玄宗宗主!”


    众人纷纷应和:“对!对!”


    元真君冷笑:“所以尔等是要叛出宗门了?”


    洛洛嗓门更大:“你才是叛徒!宗规第四条,不得为一己之私诬陷残害同门!”


    徐君竹:“……”


    一个字都不对!一个字都不对!


    清虚微微笑着,站到了元真君身旁。


    他们手握护宗大阵,宗内势力根深蒂固,并不惧怕在这里和李照夜这个神主动手。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第65章 她的窝 阴险VS阴险。


    元真君与李照夜针锋相对, 无形的灵压在庄重沉肃的大殿中一圈圈荡开。


    整座大殿仿佛沉在水下,眼前景象都在扭曲摇晃。


    清虚真君拢着双袖,垂下眼睛微笑:“撺唆神主打上宗门, 你们可就更没理了啊。”


    经他提醒, 好几个长老都回过味来。


    “不错,借外人之力抢夺宗主之位, 其心可诛!”


    “尔等是铁了心要叛出宗门么?”


    “神主实不该插手我们宗门事务。”


    “对,立刻把宗主令交出来, 其余的事再慢慢说。”


    李照夜冷笑。


    正待动手,徐君竹上前一步,肃容向一众长辈拱手。


    “师尊临终时,将宗门托付于我,我绝无可能辜负, ”她眸光如雪, “我是小辈, 修为也低微,一朝被授予重任,诸位师伯信不过, 也在情理之中。”


    一位长老皱起眉头:“你既然知道……”


    徐君竹道:“但,我追随师尊多年, 深知师尊性情, 熟谙师尊行事,我可以保证继任之后, 宗门运转与往日一般无二……”


    “宗门大事, 岂是儿戏!”元真君拂袖打断,“立刻交出宗主令,否则, 本君并不介意与神主切磋一二!”


    徐君竹沉声道:“宗主令乃师尊亲授,我绝无可能交出!”


    元真君双眸微眯:“那你是要勾结外人,向同门抽刀?”


    洛洛懂了。


    除了李照夜,这里没一个人能打,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李照夜如今的身份是神主,打赢了也不占理,反倒让徐君竹的继位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洛洛心下一定,扬声道:“你确定李照夜他是外人吗!”


    元真君冷笑:“神主自然不是我太玄宗人。”


    “行。”洛洛点头,“我们走!”


    元真君:“走?”


    “怎么,”洛洛大声道,“哪条宗规规定,我们太玄宗的人不能下山斩妖除魔去?”


    元真君皱眉:“那把宗主令交……”


    洛洛打断他:“哪条宗规规定,不能带着宗主令斩妖除魔?”


    元真君一时语塞:“……”


    洛洛一手拽住李照夜,另一手拽住徐君竹,招呼众人转身往外走。


    元真君眸光闪了闪。


    让他们离开宗门,说不定更方便拿回宗主令来。


    迟疑之际,那一队人马已到了大殿门槛外。


    殿外聚了不少弟子门人,正在踮着脚往里面张望。


    “大师姐!”“小师妹!”“到底怎么回事啊?”“宗主究竟怎么了?”“玄一道君怎么回事啊?”“你们真的要走吗?”“大师兄真变成神主啦?”“恭喜小师妹喜夺青云魁首!”


    一时七嘴八舌,呜呜嗡嗡。


    徐君竹微微颔首。


    殿中也追了几位长辈出来。


    青羽峰的无咎师叔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他摔出来,一把揪住两个师兄:“小兔崽子些,师父也不要了是不是!你们有没有心啊!”


    两个师兄惭愧地垂下头:“师父……我、我们……”


    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但面对把自己一手带大的师父,难免良心不安。


    “无咎师叔你别怪他们。”赵煜挺身而出,“我们回来的前一天,还摸走了天道门不少好东西,飞鸾蛋啊,冰霜白玉兰种子啊,高高兴兴想着拿回来给你们养的……”


    余光瞥见自家师父伏陵真人站殿里没动,心中不禁一阵泛酸——他还特意给师父拎了好几袋种子呢。


    “不是我们没有心,”赵煜吸了吸鼻子,“都是命!”


    门槛边上的柏毅也被一名刑律长老拎住了后脖领:“臭小子!你也要叛出宗门?出息了啊!”


    柏毅哭丧着脸:“爹,我们说的明明是大实话,都是他们冤枉人!”


    洛洛惊奇:“杨长老居然是不杨师兄的爹?”


    父子二人怒目。


    “我不姓杨!”


    “我不姓不杨!”


    另一位长老把自家三个徒弟踹得嗷嗷跳。


    三人急道:“师父……宗主真的是被他们害的,我们亲眼所见,留下来肯定要被害死……您也跟我们走吧……”


    长老气道:“离了宗门,天下之大,又哪有容身的地方!到时候混不下去了、遇到危险了、没有灵石花用了,可不要灰溜溜哭着回来求为师收留!”


    “那不会。”徐君兰道,“我们去冬君岭。”


    长老蓦地瞪大双眼:“是……西南边那座灵山?有横贯长龙灵脉、有露出山体的灵矿、有灵植灵兽、灵雾终年不散的那山?”


    徐君兰无语:“您这是偷偷观察了多久?”


    长老嘿嘿笑道:“那灵


    山不是有归属的嘛,就一直不见主人出现。”


    自家徒弟骄傲地告诉他:“那就是徐师姐的山!”


    长老:“嘶……那为师日后若是混不下去了、遇到危险了、没有灵石花用了,可不可以……”


    洛洛和李照夜也被一群弟子围住。


    问东问西,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小师妹小师妹,我早就发现陈玄一不对劲啦!你杀得好哇!”


    “陈玄一的同谋真是清……”转头瞄了大殿深处一眼,没敢说全名,悄声问,“真是他吗?他也太狠了吧,元师伯怎么也不查他?”


    “大师兄被夺舍他不查,宗主被暗算他也不查,却对你们喊打喊杀,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吧!”


    “这宗门怕是要完,小师妹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也想跟你们一块儿走!”


    徐君竹不禁微微蹙眉:“此去恐怕危机重重。”


    身后这一队人共同经历过生死,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如今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不得不选择出走。


    旁人却不一样。


    “我信大师姐!”一位主峰弟子大声说道,“师父将衣钵传于大师姐,我绝对信服!”


    “谁持宗主令,谁就是咱们宗主!我信泠雪师伯,也信大师姐!”


    “大师姐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宗里都乱糟糟的。元师伯偏心他自己那一峰的,心眼都偏得没边了。气人得很!”


    “大师姐行事与宗主一脉相承,从来不偏袒不循私,就该大师姐继任宗主之位。”


    “就是,就是!大师姐,带我们走吧!这破地方我不待了!”


    小辈们与徐君竹熟识,身上也没有上一代的长辈包袱,并不排斥徐君竹做宗主。


    “……”


    *


    踏出宗门时,弟子队伍壮大了不少。


    撵都撵不走。


    长辈只来了一位柏长老。


    他一路揪着柏毅的耳朵骂,也可能只是骂忘情了。


    赵煜抬头望向山门外的牌匾。


    “上次大师兄那鱼咬我,吓得我从半空摔下来,砸坏了门匾——这还是我新买的呢。”他嘴唇一扁一扁。


    其实谁心里都不好受。


    洛洛大手一挥:“你买的,那就把它带走!”


    赵煜呆愣眨了眨眼:“可以吗?这是太玄宗的匾……”


    “怎么不行。”洛洛道,“宗主在哪,哪才是太玄宗。咱们正好缺块匾。”


    赵煜顿时高兴起来:“行!”


    扛上匾额,高高兴兴踏出山门。


    离开护宗大阵,洛洛与李照夜对视一眼。


    他挑挑眉:“自己可以走?”


    洛洛点头:“嗯。”


    “行。”他挥手,“走了。”


    他返身掠入山门。


    众人错愕:“大师兄怎么回去了?”


    洛洛猛招手:“他去搞破坏,我们快走!”


    众人:“……”


    一路狂奔数里,忽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回头望去,只见主峰大殿方向腾起好大一团尘雾。


    众人震惊得瞳仁乱颤:“他这是在拆山啊!完蛋了!快跑!”


    “没事没事,”洛洛安慰道,“他们都追着他打,暂时顾不上我们。”


    “……”


    她召出秋水剑,歪歪斜斜在界碑上面刻字。


    ——赔偿事宜请联系神宫。


    “元师伯自己说的,神主可不是我们太玄宗人,与我们无关。”


    *


    李照夜掠出一片残垣断壁。


    浓尘在他身后扬起,他哈哈大笑,带着残影瞬移。


    身形一晃,出现在另一间大殿上方。


    数道身影急急追来。


    只见他扬起十指,长袖在风中猎猎飞扬,无数封印线在他身后轰然射出。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脚下的大殿碎成了一地残渣。


    拆房子这种事,他在欲浮生幻梦里早已做得轻车熟路。


    众人刚追到废墟,就见眼前一整列殿宇像龙骨骨牌一般接连倾倒。


    “哗啦啦——轰隆隆——”


    浓烟滚滚,顺着山路盘旋直上。


    元真君等人结结实实吃足了李照夜留下了尾气。


    这家伙并不伤人,只拆房子,殿中若是有低阶弟子,他就用封印线缚了扔出来。


    一个个弟子飘在半空吱哇乱响,好像一片腾云驾雾的鬼风筝。


    清虚出现在元真君身旁。


    “唉,”清虚叹道,“让他们继续追,你我二人绕到镜双峰埋伏他。”


    “他会来?”


    “会来。”


    *


    镜双峰。问心殿。


    刚修好的殿门再一次被踹翻。李照夜身后拖曳着残影,缓步踏进殿中。


    视线淡淡扫过,唇角微微勾起。


    隔着生死,那些记忆的色泽变得暗沉。


    他记得左手边第四枝烛台铜盏芯里面藏着天品补益丸,也记得老头子发现丢了药丸跳脚的样子。


    笑了下,记忆画面散落成灰,从他眼旁拂过。


    他记得老头子常待的几个地方。老头子根本闲不住,总是要东摸一下西摸一下,像个神经质的猴子。


    他往前走,尘烟落到他身后。


    踏入内殿,第一眼就看见两只蒲团。


    他和洛洛一人一只,从前总是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背心法。


    每次他偷眼一看,该坐在上面听他们背诵的老头子早已溜走了,留个草木傀人在那里代替他。


    洛洛小呆子根本发现不了,还在那儿乖乖背。


    于是他把眼睛半睁半闭,看她背一句,他也跟着念一句——浑水摸鱼。


    李照夜笑了笑。


    记忆坍塌成灰,落到他肩上一缕,他轻轻把它弹走。


    身体忽一沉。


    这间熟悉的宫殿变得陌生,殿柱、殿壁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黑影幢幢。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仿佛身陷泥沼,行动困难。


    “嗡——”


    一堵无形气墙轰向他后背。


    李照夜反手一震。


    “轰!”


    衣袖与气墙相撞,荡出一浪浪实质般的冲击波。


    整间大殿都在摇晃。


    还未容他眨一眨眼睛,又有气墙接二连三撞向他。


    前、后、左、右。


    稍不留意,便能将他拍扁在其中。


    有人蹲在这里等他,给他做了个陷阱。


    “轰轰轰轰!”


    李照夜反手扬袖,气墙一面接一面在身侧湮灭。


    荡起的气浪冲击波却并未消失,仍在殿中回旋。


    终于有一霎,巨大的挤压力道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轰然握紧!


    整间大殿扭曲变形,身处大殿正中的李照夜也像是被攥在了掌心。


    无形的气浪层层向他镇来。


    磅礴恐怖的压力令他周身骨骼不堪重负地拧响,就在彻底束住他的一霎,一道极为亮眼的剑光开天辟地般破袭而来!


    “铮!”


    太仪九式,第九式。


    剑光之下,凝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元真君。


    晃眼,长剑已至胸前。


    护宗大阵全力运转,李照夜就像是落入蛛网的虫子,就算拧断骨骼也挣脱不开。


    “嗤!”


    太仪九式倾力而出,一剑刺入胸膛之中。


    顺利得出乎意料。


    元真君却蹙起了眉。


    手感……不太对。


    被刺穿了胸膛的李照夜脸上看不出半点痛苦之色,元真君陡然抽剑,并无鲜血溅出。


    眼前微微一花。


    定睛看去,只见眼前并非真人,竟是一只草木傀人。


    耳畔飘来一声轻笑。


    “你是在蹲我吗?”有人这么问。


    元真君心头一凛,疾疾回剑护住要害。


    “铛!”


    数道封印线撞上剑身,元真君面色一红,气血翻涌。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倒掠,立刻隐入护宗大阵之中。


    “老头子喜欢用草木傀人代替自己,”李照夜不紧不慢道,“他没告诉你我也会这一手?”


    元真君不答,身形从另一个方位掠出。


    一道剑光惊袭而来,“唰!”


    李照夜侧身避过。


    元真君闪入阵中,鬼神莫测地又从另一处袭出。


    “唰——唰——唰——”


    李照夜笑:“再打下去,当心阵法被我看破。”


    他轻身倒掠。


    “想跑?”


    元真君操纵阵法,一追,一拧。


    “轰隆哗啦!”


    没能逮住李照夜,耳畔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元真君愕然的瞬间,整座问心殿轰然倒塌。


    他急忙闪身入阵,差点被砸了满头椽子。


    扬尘倒是结


    结实实呛入一大口。


    李照夜的大笑声消失在远处:“你拆的!”


    *


    满地草尖微微一动。


    李照夜的身影一晃而过,立在了照夜阁的台阶上。


    抬手,推门。


    “嘎、吱。”


    两扇木门在掌下应声而开。


    踏过门槛,一股子“生”味扑面而来。久不住人,四处都被草木傀人收拾得整洁,看哪哪不顺眼。


    放剑的地方明显被人动过。


    瞬移,拿起习剑日录。


    随手一翻。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结契成功!】


    【是我老婆了!】


    再往后翻一翻。


    【有老婆了。】【有老婆。】


    【有老婆有老婆有老婆……】


    李照夜好一阵牙疼。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家伙胆子变得那么大了。


    “脑子呢。”他用封印线戳了下自己的头,“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真是丢不死个人。


    随手一扔,视线一转。


    目光落在了窗框上。


    木头缝里有一根毛刺,刺尖上沾了一枚干涸的小血珠。


    他自己皮糙肉厚,这点刺肯定是刺不破他的皮。


    是她。


    她以为他死了,心神不宁,被扎到手。


    “真是。”他微微眯眸,“身边没有我,一刻都不行。”


    离开楼阁,顺手一拆。


    “轰隆!”


    灰屑飞扬,封印线拽回,几根很不错的木柱、几块结结实实的木板落进乾坤袋。


    他离开照夜阁废墟,前往流光阁。


    阁楼的门槛上坐了个人。


    李照夜停在台阶下,抬眸,和他视线相对。


    “哎——”清虚叹了口气,“元他真就是一个伤口都没能给你留?!”


    李照夜道:“他惜命。”


    清虚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压力就都来到我身上了。”


    李照夜:“你可以不来。”


    “那不行啊。”清虚笑,“我不来,你多没意思。”


    李照夜也笑了下。


    他提步往上走。


    途经清虚身边,并肩踏进流光阁。


    两个人都没有动手。


    清虚环视四周:“洛洛这屋子,比你的有人味。在这儿打架,别说你了,我也舍不得。”


    李照夜懒声:“那就不打。”


    清虚指指点点:“喏,两张桌子,三把椅子,衣柜,还有几那个梨花木小墩子,她最喜欢了。都给她捎上。”


    李照夜一一放入乾坤袋,就像父子俩在给洛洛收拾行李一样。


    清虚帮他递东西:“笔筒带上,剑盒带上,茶壶茶杯带上,墨盒不要了,那是我亲手做的,她看到要不开心。”


    他随手把墨盒扔出窗外。


    “习剑本习剑本。”清虚摘下洛洛挂得端端正正的本子,“一笔一划记得可认真,你看这字,是不是一年比一年清楚?不像你,净瞎写!”


    李照夜把两个本子收在一处。


    “被子带上,都带上!”清虚嘀嘀咕咕,“都是她用惯的。这家伙,用惯的东西一个也舍不得扔,这被子都起球多久了!”


    “窗榻,整张收起来,喏,还有那窗台。这几扇窗可都是最好的檀木,拆过去都能直接用。”


    一个说,一个装。


    眼到手到,配合默契。


    收拾完东西,放眼一看,整间流光阁变得空空荡荡。


    “唉……”清虚挥挥手,叹了一口老父亲的长气,“走吧,都走吧。”


    踏出阁楼的一瞬间。


    两个人同时出剑,铿锵交架。


    四目相对,清虚的眼神与海滩那日一模一样。


    李照夜:“啧。”


    晃眼之间,二人手中的长剑已叮叮对撞过数百次。


    “怎么不动用你身为神主的力量呢?”


    “打你,没必要。”


    “怕是因为不方便吧。”清虚笑,“怎么,那个东西要压不住了?”


    李照夜微微眯眸。


    极远处,一道道身影飞速掠来。


    “真不希望有人打扰。”清虚叹息,“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那一剑怎么防才好。”


    他忽然抽身倒掠。


    站在十步开外,扬起双手。


    “来!”他叫他,“李照夜,我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全力施展你那一剑,再叫我看看!”


    李照夜望了眼天边。


    元真君等人即刻便至,他与清虚之间,的确只剩下一剑的功夫了。


    李照夜笑:“行。”


    “铮——”


    长天剑在他手中一晃,半空仿佛映上红霞。


    一剑直直掠出,如长虹,直贯清虚心口。


    清虚瞳仁微缩,避无可避。


    这一式剑招,金丹便可刺化神,更遑论是神主之身?


    眼见再下一刻,便要将清虚斩于剑下。


    “铮——”


    寒毛悚立,长袍无风而动,唰地扬向身后。


    就在这生死一瞬之际,地上一只墨盒忽然在二人之间洇开,化为一方似实还虚的墨池——正是清虚先前从窗中扔出的那一只。


    它竟是个陷阱。


    李照夜全力施为,变招不及,一脚踏了进去。


    连瞬移都没有机会。


    只一霎,李照夜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墨池之中。


    “哎呀……”清虚微微地笑,“就这么想杀我,真叫为师伤心啊。只好送你去陪陪泠雪了,现在明白了吧,她就是这么走的呢。”


    不知道重新掉回封神殿的神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再爬出来?


    真是叫人期待呢。


    清虚招了招手,墨光一晃,墨池化为墨盒,落回他的掌心。


    他轻轻摇着头,表情有一点无奈。


    五指收拢,即将握住墨盒之时,变故陡然发生!


    一阵凌厉的风声直指他手中至宝。


    “嘶!”


    这个时机实在选得很好,正是清虚最大意、最无警觉之时。


    清虚一惊,下意识收紧手指,护好墨盒。


    几乎同一瞬间,脑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刺痛。


    清虚眉眼微凝——竟是声东击西之计!


    陡然回身反击,只见一道封印线像放风筝似的,拎走了一只赤红蜘蛛。


    李照夜坐在流光阁顶。收线,倒跳,消失在阴影之外。


    清虚摸了摸刺痛处,指尖见到细微一丝血。


    “好阴的兔崽子!”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太快,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李照夜早就发现墨盒有问题,干脆将计就计,假装中招,其实弄了个草木傀人代替他掉进墨池,而他的真身趁机遁到了清虚神念粗略扫不到的阁楼顶。


    若是出手偷袭,清虚定会有所察觉,于是吊了个蜘蛛过来,声东击西,成功咬了清虚一口。


    “幽女……唉……也不知道偷了哪段记忆呢?”


    摸着后脑勺,清虚一脸生无可恋。


    “但愿不是我洗澡!”


    第66章 梨花吻 闭眼。


    洛洛在半道上睡着了。


    徐君兰不情不愿背上她, 给她披好毯子,弄个灵力罩在前方挡风。


    一路御剑一路抱怨:“重得要死!下次谁爱背谁背!”


    “下次不会了,回头定制几条飞舟来用。”徐君竹安慰妹妹。


    徐君兰一般满意:“哼。”


    众人:“……”


    整个太玄宗也就一条飞舟。


    赵煜小心地问:“那个, 大师姐, 从前怎么都没看出来咱这么有钱?这么有钱,也不见你用灵石冲一冲修为?”


    半空的风拂起了徐君竹的长发。


    她的眸光微微黯淡, 轻叹一口气,低声回道:“灵石丹药堆砌的花架子, 师尊最是不喜。”


    众人恍然:“哦——!”


    是了,泠雪真君是个极其认真勤勉的人,对弟子的要求一向严格,几百人同时练剑,她能听出每一处错漏, 一一指正。


    徐君竹抿唇望向前方。


    ‘师尊……’


    不喜弟子使用丹药的师尊, 却把毕生功力灌注给了自己。


    那一团暖融融的霜火光辉漂浮于气海, 隔离在元婴之外——徐君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接纳它。


    *


    踏入冬君岭地界,众人都看得双目发直,天灵盖发麻。


    ——这是什么风水宝地?


    裸.露在外的山岩呈现出紫灿灿的颜色, 阳光一蒸,丝丝缕缕腾起泛金的灵雾。


    绿云如翡, 百花璀璨。山间有清泉淙淙, 鹿鸣呦呦。抬手薅一把空气过来拧一拧,都能拧出滴水的灵力。


    半山腰处有一道雪线。雪线往上一片冰莹, 星星点点闪耀着灵光。


    岭上积雪, 尽是灵气所化。


    前方立一块巨壁,刻有“冬君岭”三个大字。


    凿开的石皮像一扇窗眼,透出底下碧色沁人的翠玉灵矿来。


    “这一整块, 不会都是……”柏毅师兄呆滞,“这么大块灵矿原石拿来做碑,岂不浪费?”


    徐君兰无所谓道:“整座山都是一样的石头,有什么浪费不浪费。”


    柏毅:“……”


    柏长老:“……”


    拾阶而上,左右可见一处处空地。


    “不知道师尊喜欢什么样的屋子,都没盖。”徐君兰叹气,“只能露宿荒郊野岭了。”


    众人好一阵无语:“……”


    什么荒郊野岭,这分明是神仙居所、洞天福地!


    徐君竹身上的山门符闪了闪。


    取出一看,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大师兄到了。”


    *


    洛洛醒时,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后是一株梨花树,浓白的花云压过头顶,沉甸甸坠在金色的夕阳下。


    她靠坐在自己最喜欢的躺椅上,身上盖着用惯的旧毯子。


    周围空气极其清新,前方空地有一座楼阁雏形,木香阵阵,时而听见梆梆梆的敲钉声。


    木台中有身影一晃。


    李照夜。他在盖房子。


    洛洛感觉脑袋更加迷糊了。


    “大师兄!”赵煜御杵而来,砰一下落在楼阁框架前,仰头喊道,“再借俩大柱!”


    “行。”李照夜的声音懒懒飘出来。


    随之掠出来的当真是两根圆滚滚的巨大銮柱。


    赵煜嘿一声抬手接住它们,一左一右扛在肩膀两旁,御杵飞起来,摇摇晃晃飘向远处。


    洛洛目瞪口呆:“……”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新奇的梦。


    楼阁二层闪过李照夜半边侧脸。


    夕阳给他镶了圈金边,弧线清晰漂亮,眉眼如画。


    洛洛看呆。


    视线追着他,一晃却消失在木壁后。


    “哎……”


    正失望,见他倒退一步,重新出现在空窗处。


    转头,垂眼,挑了挑眉,“醒了?”


    随后就见他单手撑住窗台,轻车熟路跳出来。


    “砰。”


    他落到她身前,衣摆在他身后缓缓飘落。


    俯身,歪头,盯她眼睛。


    “怎么傻乎乎的。”他问,“想什么呢?”


    忽略黑眼圈和红刻痕,他这张脸好看得就像天人一样。


    洛洛脑子更不够用了:“想你的大柱。”


    李照夜:“……”


    不说话已经很傻了,一说话更傻。


    听听这开的是什么黄腔!


    他压低身躯,砰一下摁住她左右两侧扶手。


    洛洛呆呆仰头看着他。


    他身上很热,气息攻击性十足,忽一下便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抵着她鼻尖。


    洛洛整个被他圈住。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身上总有一种危险的特质,周身的气势仿佛他本人的延伸,哪怕身体没有任何接触,也会让她不自觉战栗。


    就好像被猎手盯上。


    “再说一次,”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想我的什么?”


    目光有如实质,重重抚过她的唇。


    洛洛嘴唇麻,头皮麻,心也麻。浑身麻丝丝,好像在过电。


    他偏头,凑得更近。


    挑挑眉,示意她快点回答。


    他的气息炽热,离这么近,身上好闻的气味陌生又熟悉。


    洛洛心跳加速,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回答得不好,可能会被他吃掉。


    她想他的……什么?


    大柱?


    洛洛如遭雷击。


    她手指不自觉地攥住身上的毛毯,越揪越紧。


    她的脸色变化总是慢一拍。


    李照夜第一次知道原来“呆”这种表情还可以有层次感。


    他挑了挑眉梢。


    一片梨花飘落下来,掉到两个人之间。


    擦过鼻尖时,洛洛陡然醒过神,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拿它,却迟了一步——


    他张嘴叼住它,露出一线冷白锋利的牙。


    洛洛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果然是个狗,什么都要咬一下……’


    思绪陡然中断。


    他叼住梨花,顺势侧头,喂进她唇瓣。


    冰冰凉凉的花瓣带着微苦的清香揉进唇间,她还没来及反应,薄唇紧随其后,覆住了她。


    “轰”一声响,浑身血液涌上脑门。


    骨髓发麻,心脏漏跳。


    梨花瓣揉出汁来,她尝不出味道。


    他轻啧一声,叼着花瓣一角,嗓音含混喑哑:“闭眼。”


    洛洛这才发现自己睁大眼睛瞪着近在咫尺的他。


    她一惊,唰一下紧紧闭上双眼。


    因为太过用力,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睛周围皱了起来。


    她立刻就后悔了。


    闭上眼睛,唇齿间的感受愈加分明。


    隔着梨花瓣,他的气息已将侵犯得彻彻底底。


    他用舌尖一顶,清香苦涩的梨花瓣挤进她的唇,抵开她牙齿。


    洛洛后脑一麻,下意识咬住了它。


    ‘他咬过的梨花瓣……被我吃了……’


    她的脑袋里嗡嗡回荡着这样一个念头。


    下一刻,藏在向梨花瓣后的舌尖掠过她唇缝,借势挑开她牙关。


    一只大手绕过她不自觉收缩的肩膀,捏住她后脖颈。


    洛洛唇齿一颤,战栗间,梨花攻入防线。


    她听见他在低低地笑。


    密不透风的距离,声线低沉诱人,叫人神魂颠倒。


    她脑袋彻底懵了,乖乖听他指示张开嘴巴,由着那片梨花瓣席卷而过。


    唇齿间,舌尖上。


    心脏缩成一团,有一搭没一搭在耳畔怦怦乱跳。


    身体又酥又麻,要不是他捏着她后脖颈的话,她感觉自己整个人要化成水,顺着躺椅流到地上去。


    不知从哪里憋出轻微的呜咽声。


    他动作更重,气息更沉。


    梨花瓣碾过她颤抖的唇齿,薄唇封住她凌乱的呼吸。


    另一只闲置的手下意识想要使坏。


    握住她侧腰,不动声色向上游。


    膝盖抵上躺椅,大肆掠夺她的退缩空间。


    这一刻他只恨手不够用。


    想要紧扣她十指,想要覆遍她全身。


    洛洛在他的气息里察觉到了更强的攻击性。她呼吸艰难,惊悸,心颤。


    梨花瓣在口中揉皱、残破、零碎。


    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忽地,他动作一顿,耳尖动了动,很不高兴地轻啧一声。


    舌尖后撤,薄唇重重碾过她的唇,顺嘴咬了她一口。


    洛洛:“嘶。”


    他直起身,转向另一侧,把她藏在身后。


    来的还是赵煜。


    赵煜压着嗓子喊:“大师兄,大师兄,还差几根大柱,楼板也来一块!”


    落到近前,吓个后仰。


    “嘶——大师兄!怎么回事,你身上好重杀气!”


    李照夜:“呵。”


    “咦?”赵煜歪身望向他身后,“小师妹睡醒啦?!”


    洛洛:“嗯……啊。”


    她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得不像话。


    满嘴都是梨花味。


    她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脸红,一边红成了个熟透的螃蟹。


    李照夜本来满心不爽,看见她的模样,差点笑出声。


    他俯身给她抱出躺椅,把红透的脸蛋摁在他身上。


    “藏好了,”他低低笑着在她耳畔提醒,“不要让人发现哦。”


    洛洛:“……”


    她一边在心里偷偷骂他,一边把脸拱进了他的怀里。


    听到他的心跳,回忆涌入脑海,一下一下,惊悸酥麻。


    *


    另一边在盖大殿。


    “大师兄来了!”“小师妹醒啦?”


    洛洛不好再藏着脸,她探出脑袋,强装镇定,冲着周围的人傻笑。


    大殿已经有了个轮廓。


    洛洛越看越眼熟:“好像咱们宗的那间主殿啊?”


    李照夜笑:“它就是。”


    爬上爬下盖房子的师兄师姐都笑了起


    来。


    “整个大框架就是大师兄拆来的啊!”


    “喏,连泠雪师伯以前用的案牍都偷…啊不,搬过来了。”


    “断掉了几根大柱,只好拿别处的补——咦,看这花纹有点像元真君的无涯殿?”


    李照夜点头:“就是那个。”


    众人一阵哄笑。


    洛洛东张西望,很快就弄明白了状况。


    她睡了一觉,大家已经抵达冬君岭,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她抬头看李照夜侧脸,后知后觉:“啊?你拆了宗门的房子,把木头都搬过来啦。”


    她都还没来得及替他担心一下,他已经搞完破坏,成功脱身。


    看她这觉睡的。


    李照夜垂眼盯她:“你才知道?”


    原本想要凶她一下子,视线触到她红润润的唇,忽然就不舍得凶了。


    他弯起眼睛——不跟被亲傻掉的呆子计较。


    天色渐暗。


    徐君竹示意众人先停下来:“虽然有护山阵,但恐怕防不住高阶修士。”


    她没明说“高阶修士”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默默叹口气,表情各自复杂。


    这么多年相处,宗里的长辈早就像是家中长辈一样。


    一夜之间,亲人成了仇敌,怎能不让人既难过又迷茫?


    这种时候,柏毅父子就显得特别扎眼。


    “柏长老,”赵煜忍不住阴阳怪气,“你不是送柏师兄过来么,这天都黑了,还不回去啊?”


    柏毅气笑:“嘿你个死胖子!”


    自家老父亲要面子,当然不能明着说要留下来。


    本想就这么含混过去,待着待着,自然而然就不走了。


    死胖子这么一说,还叫人怎么留?


    柏长老拂袖:“哼,这就走!”


    洛洛赶紧伸手:“哎哎哎,不杨…不柏长老你别走,晚上我们烤鸡吃!”


    众人:“……”


    瞧瞧这个人,睡着了,还能知道山里有灵鸡。


    正在一个走,一个留的拉扯之间,徐君竹腰间的山门符闪烁了起来。


    低头一看,面色微变:“嘶——”


    虽然已有预感,元真君与清虚不会让这些人好过,却没想到第一夜就派来了这么多人。


    山门符上,代表大修士的光点有近十个之多,小些的光点更是密密麻麻。


    众人心下不禁愁闷。


    潜意识里,其实谁也没想过要与宗门兵刃相对,今日出行的举动倒更像是“离家出走”。


    柏长老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有事,要不然能留到现在?走吧,我替你们这些小辈会一会老朋友们!”


    众人放下手里的工具,拖着沉重的脚步,顺阶而下,前往山岭口。


    夕阳最后一抹余光落在巨碑上。


    “冬君岭”三个大字像碧色明灯,照亮山下一群人。


    徐君竹沉吸一口气,上前见礼:“诸位师叔师伯、师弟师妹,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柏长老默默踏前一步,将徐君竹暗护在身后,叉着老腰,瞪向这一群人。


    “怎么地,想干嘛?你们想干嘛?啊?”


    只见前排几个长辈迅速交换视线。


    “咳——咳咳!”炎峰的铄云师叔淡定道,“别误会啊,就是见你们断了本命剑,担心坏了我名声,过来给你们修一修。修好就走!”


    众人愣住。


    片刻,喜上眉梢。


    炎峰几个弟子高兴得蹦了起来:“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好像一群吱哇乱叫的鸭子。


    “咳咳。”伏陵真人老神在在道,“赵煜,你那儿都有什么种子来着?拿出来让为师看看。”


    赵煜嘴一扁,差点哭出声:“师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傻吧你!”伏陵真人敲他头,“白天那么多眼睛看着,怎么收拾行李?啊?为师的药圃、药酒、丹炉,都不要啦?”


    赵煜恨不得把三百斤的身躯拱进师父怀里去。


    青羽峰的无咎师叔问都不用问,必定是冲着飞鸾蛋来的。


    除去几个熟人之外,白日里在大殿上曾开口支持过徐君竹与洛洛的几位长辈也都来了,个个拖家带口。


    原本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其乐融融。


    “行了行了,天都黑了,赶紧安置。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几个长辈打着呵欠示意徐君竹带路。


    李照夜直犯嘀咕:“怕不是被我拆了房子,他们没地住,来讨债。”


    洛洛掩唇偷笑。


    *


    有了炎峰擅长炼器的一队人马加入,大殿很快封了顶,围好墙,足以凑合一晚。


    几位长辈从乾坤袋里掏出铺盖,往地上一摆。


    枕着星光,躺着大通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闹哄哄。


    如此体验既新奇,又愉悦。


    李照夜懒懒坐在窗台,看洛洛小呆子傻乎乎听别人说话。


    她也不插嘴,笑眯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仿佛什么都有趣。


    忽而她想起他,假装不经意往窗台瞄上一眼。


    他总能在她转头之前及时闭眼假寐。


    闭着眼睛都知道,她偷看他,然后傻笑。


    闹了一阵,众人一一睡下,守夜的长辈也抱着胳膊开始闭目养神,大殿沉寂了下来。


    李照夜跳下窗台,叫上洛洛与徐君竹,悄然顺着墙根离开。


    三个人踏着月色来到半成品的洛洛阁——李照夜临时取的阁楼名。


    “大师兄?”徐君竹压低眉眼,“是哪一位长辈有问题吗?”


    “没。”李照夜摆手。


    他用下巴点点椅子,示意徐君竹坐。


    徐君竹落坐,看他掏出一张大藤椅,把洛洛塞进去,然后挤到她身边坐下。


    位置不太够,他把手臂搭到洛洛身后,半个身子环着她。


    “拿到清虚一点回忆。”李照夜道,“说不好与你师父有关,所以叫你过来一起。”


    徐君竹顿时双眼微亮。


    她抿紧唇角,轻声道:“清虚师叔从前说那些,我们都很生气。只苦于找不到证据证明他信口污蔑。”


    “也不一定是那段记忆。”李照夜提醒她,“万一就是个洗澡上茅房,你可别失望。”


    徐君竹:“……”


    洛洛:“……”


    所以不能他自己一个人辣眼睛是吧!


    李照夜从袖中拎出幽女。


    上次这家伙联手童鬼搞事,李照夜一怒之下掰了它一条腿,又用封印线给它捆得结结实实。


    乍一看,好像个卖绳子的螃蟹。(无良商家为了给螃蟹加称,故意用粗重的绳子将它五花大绑。)


    封印线一扯,幽女喷出清虚的一段记忆。


    竟是洛洛见过的南风楼。


    悬满青纱幔的厢房中,俏丽少年独自跪坐在绣团上,单薄的身躯簌簌发抖。


    一架实木屏风后面,隐约传出来微弱挣扎的响动。


    “摁紧了,可别让他动弹。”中年妇人浑厚的声音响起,“老娘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坏了生意,饶不了你们!”


    “哎哎,知道,知道。”一个男人赔笑道,“快快快,你们两个按紧头,一个按手,一个按脚,小龟子,你给我压住他的腰!”


    “好嘞!”


    洛洛用力探头,想要绕过木屏风,看看里面发生什么事。


    李照夜好心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唰!”


    脑袋绕过屏风,只看见一面墙。


    李照夜拍着腿笑:“小呆子,这是他记忆,他又没长透视眼。”


    洛洛:“……”


    她气呼呼缩回来,用力把他拱开。


    木屏风后面的挣动声越来越响,忽闻“咚”一声木头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哎呀快快快!”中年妇人喊道,“木椿子给他塞回去,别咬舌死了!”


    那叫声惨得叫人天灵盖直发麻。


    很快有人捡起木椿子。


    惨叫声呜一下消失了。


    “哎——哎——好嘞!”中年妇人呼地松了一口气,“劳烦大医,劳烦大医,呼,歇一歇手,等下还有一个。”


    听到“还有一个”,独坐在绣团的少年清虚身躯猛地


    一颤。


    洛洛恍然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没有覆上白绫。


    所以里面这是……


    念头刚一动,忽然听见那中年妇人嗷地叫了起来:“谁让你们放手的!”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砰一声响,木屏风被撞歪,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扑了出来。


    他嘴里还咬着防止疼痛咬断舌头的木椿,脸上覆着好大一条白绫,眼窝的地方血迹斑斑。


    他痛到身躯痉挛,踉跄间,屏风一角勾住了白绫。


    他只顾着向前奔逃,白绫一扯而落——


    他和少年清虚一起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洛洛头皮发麻。


    她在幻梦中便曾听到那些买、欢、客议论,扯掉白绫,能把伎子眼珠子也扯出来。


    屏风后面露出老鸨心疼的脸。


    老鸨拍腿嚎叫:“天杀的哟!给我、给我把他卖进最下等的黑窑子里面去!气杀我也!”


    几个男子心知犯错,讷讷不敢抬头,闷声把那痛晕过去的少年拖走。


    老鸨缓缓转动眼珠,盯住绣团上的第二个少年。


    “看见了吧?乱跑是什么下场?”


    少年清虚牙关打颤,梗住脖子,不敢不点头。


    “哼!”


    老鸨甩着香帕出门,唤人过来收拾屋子。


    少年清虚紧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如纸。


    门外一有脚步声,他的身体便像筛糠一样颤抖。


    “吱呀。”


    他僵住之时,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八、九岁小童。


    “李二哥!”小童颤声道,“快,外面没人,快跑!”


    小童反手关上门,跑过来扶清虚。


    “上次要不是你救我,我就死了。”小童道,“你跳窗走,我给你顶住门!快跑!”


    “不行,”少年清虚颤声,“他们会打死你的。”


    小童哭道:“总比你受那个罪好!刚才白哥哥的样子我都看见了……”


    清虚反手抓住小童:“我们一起,跳窗跑!”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跑向窗边。


    “嘎——吱——”


    老鸨带人进来了。


    “怎么回事?”她目光如蛇,盯向小童,“小杂种,你怎么在这里?”


    小童吓得说不出话。


    少年清虚强作镇定:“我摔了一跤,叫他扶我。”


    老鸨不疑,挥挥手:“滚滚滚。”


    清虚重重推了小童一把。


    小童无法,咬着牙,低着头,冲出厢房。


    少年清虚站在床榻边上。


    床榻凌乱,一望就知道刚才有人在上面拼死挣扎过。枕头上仍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


    少年咬住嘴唇,脸色绝望。


    很快,满手药味的大医和几个壮汉陆续走了进来。


    大医到了近前,抬手拨起少年清虚的眼皮,来来回回翻看。


    “不错,躺上去吧。”


    少年清虚就像具任人摆布的尸体一样,直挺挺躺下。


    每一刻等待都是最恐怖的煎熬。


    当几个壮汉动手摁住他时,准备往他嘴里塞木椿子时,恐惧抵达了顶点。


    他像条鱼一样痉挛打挺。


    “帮帮我……我会死……帮帮我……”他目光涣散,嘴里不停地求救,“帮帮我……帮帮我……”


    他脸旁的托盘里摆放着一条浸满刺鼻药水的白绫。


    大医手持金钩金勺,逼近他被撑大的眼眶。


    “帮……帮帮我……”少年清虚嘶哑哭叫,“我会死……”


    “唉。”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响起。


    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发出轻而模糊的气音,“有好事怎么就想不起我呢。上次差点被吃掉,叫我出来杀人。这次又是什么倒霉事?”


    少年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仿佛变了个人。


    他静静躺在那里,任人伤害,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


    不反抗,不挣扎,额头青筋乱迸,冷汗如瀑,却一动也不动弹。


    洛洛睁大双眼,轻吸一口气:“他也有兄弟?”


    难道是和月无垢、月染尘兄弟一样?


    李照夜微眯着眼睛,缓缓摇了下头:“不像。”


    这场景,倒更像是绝境之中,逼迫自己变成另一个“自己”,好帮助自己活下去。


    话音未落,已经被嵌了一只眼窝的少年清虚蓦地转头。


    剩下一只独眼,竟然死死盯住了记忆之外的李照夜与洛洛。


    少年勾起唇角,咬着木椿子,淡淡地笑开。


    “欢迎来到,我的地狱。”


    第67章 血色狱 欠揍。


    这一段南风楼的记忆看得徐君竹眼窝发冷。


    她用力平复心绪, 忽略发麻的头皮,强作镇定,望向李照夜和洛洛。


    “没想到清虚真君的过往竟然如此悲……”


    话音忽一滞。


    藤椅上, 李照夜和洛洛都不动了, 表情僵木,双眼无光, 好像两具失去神魂的人偶躯壳。


    “小师妹!大师兄!”


    徐君竹倒吸凉气,急忙起身上前查看二人状况。


    余光扫过仍在继续的记忆画面。


    在徐君竹的视角里, 少年清虚喃喃自语之后,便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任人施为。


    那白绫以秘法勾嵌进他的眼窝,因为他并不挣扎,血倒是流得不多,却更叫人后背发冷、毛骨悚然。


    “小师妹!小师妹!”


    徐君竹轻轻摇动洛洛的手背。


    洛洛身体僵得像个雕塑。


    徐君竹心脏一沉, 偏头望向李照夜, 见他仰着脸, 眯着清黑狭长的眸——他正在用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打量画面里的少年郎。


    “小师妹,大师兄!”


    徐君竹低唤了几声,二人全无反应。


    很显然神魂已经离窍。


    徐君竹眸底冰冷, 转头望向记忆画面。


    少年清虚直挺挺躺在那里,全身上下被汗水浸透, 宽大的白绫覆住眼睛、眉毛与一半鼻骨。


    他的唇色惨淡如雪, 面容显得更加苍白绮丽。


    染上斑斑血迹的白绫垂在他脸侧,轻易便能一手扯落——周围几个男人的呼吸声不自觉变得粗重, 凌-虐-欲像浓黑的墨, 在狼一样的眼睛里泛滥。


    老鸨的笑声渐渐远去,画面泛起诡异的血红。


    既像夕阳的光线照进这间厢房,又像是稀释过的血水顺着琉璃淌下。


    血红越来越晃眼。


    徐君竹眯了眯双眸, 定睛细看,再看不清内里景象。


    她沉吟一瞬,并指召出本命剑,接连在周围布下数道阵法,然后端坐到洛洛二人对面,掐诀竖剑,以凛冽清神的剑意为二人护法。


    *


    “欢迎来到,我的地狱。”


    洛洛周身寒毛唰一下就竖了起来。


    只见少年清虚脸上的神情艳丽又刻毒,好像一条阴冷湿腻的蛇。


    伴着他话音,铺天盖地的红光席卷而来,瞬间将洛洛吞没。


    刺骨的光线逼得她闭紧双眼,眼皮上闪耀着一片血色。


    ‘不好……’


    一只大手及时落上她的肩,重重捏了两下以示安抚——是她熟悉的指骨硬度。


    知道李照夜在身边,洛洛立刻就不慌了。


    他带着她迅速移动。


    略微适应片刻,洛洛尝试着睁开眼睛。


    眼前尽是深深浅浅的红。


    脚下是一条橘红色的木质廊道,两侧木柱绛红,厢房窗纸透明红,悬在廊间的灯笼一片血红。


    大腹便便的客商、手中举着托盘的侍者、媚笑的伎子,个个都被照成一身红色衣装,就连落在地面的影子都是褐红色。


    欢声笑语热闹烘烘。


    洛洛偏头望向李照夜,见他侧着脸,竖起耳朵尖。


    嘶!


    看清他的样子,洛洛彻底呆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以为自己眼花。


    “李照夜……”她直着嗓子叫他。


    他潦草打了个手势


    ,示意噤声。


    洛洛担忧地抿紧唇角,一瞬不瞬盯住他。


    只见他冷白的皮肤映着透明的红光,其上裂开一道道血痕——从额头到脸颊,从鼻梁到下巴,从脖子到锁骨,再深入衣襟,每一处都是密密的伤。


    她偏头一看,他握在她肩膀上的手背也布满了交错的裂痕。


    李照夜整个人,就像一只正在碎裂的俑。


    那些伤口细又深,断裂的肌理没有流血,一处一处深可见骨。


    洛洛心疼得嘴唇直颤。


    他迅速推开身侧一间厢房,按着她肩膀把她推进去,反手关上门。


    侧耳听了下动静,他微微颔首,垂头看她。


    “你这什么表情。”他俯身盯她眼睛,一只大手落到她脑袋上,“不分场合,盯着我看呆?”


    洛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张脸,仿佛经历了千刀万剐。


    李照夜盯进她的眼底。


    在这个一片血红的世界里,她的瞳眸依旧像一对漆黑宝石。


    镜面一般,清晰地映出他的脸。


    李照夜轻嘶一声,抬手抠了下自己的脸颊。


    一道一道全是伤。


    他把手移到面前细看,微微挑眉,活动手指牵扯那些深长的裂痕,随口安抚她:“没事,都小伤。”


    洛洛吸了吸气,点点头。


    “那身上呢?”


    她的目光落向他衣领,见那些纵横的裂伤继续往下,忍不住动手扒拉他的衣襟,踮起脚往里面看。


    李照夜:“啧。”


    他挑高了眉梢,垂眼盯她,扬起双手示意她随便脱。


    “怎么这么多伤啊?”洛洛指尖微颤。


    胸、腹、腰,没有一处完好。


    她想要渡灵力给他,却发现体内一片沉寂,丝毫感应不到经脉丹田。


    身上没有灵力,也没有修为。


    洛洛惊呆:“我怎么变回凡人啦?”


    “这是神魂。”李照夜笑笑地告诉她,“我俩的神魂给他摄到南风楼来了。”


    洛洛怔忡望着他。


    ……神魂吗?


    她的心脏忽一颤,像被揪住一样疼。


    原来他的神魂竟是这样支离破碎,伤痕密布。


    他还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盯着他,眼眶发热,眸光轻颤。


    李照夜:“……”


    他被她盯得受不住,抬手挡她眼睛,一边扯拢衣襟,“行了行了,一直看一直看。”


    “……哦。”洛洛垂下眼睛。


    视线落到他劲瘦的腰间,想抱他,又怕把他抱疼。


    胸腔里的酸涩涌上来,呼吸都困难。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他:“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他侧耳听着外面,眯着眼,从窗缝往外瞄,“就快吃完了。”


    她问:“吃什么?”


    他随口答:“人。”


    洛洛瞳仁一震:“?!”


    “嘘。”他偏头瞄着外面,反手把一根食指摁到她唇上。


    洛洛听到“嘎吱”一声响——有人拉开了不远处一间厢房的木横门。


    “咚、咚、咚。”


    木质廊道里传来巨大震荡声。


    脚下的地板一颤一颤。


    忽然,一道巨大的影子投了过来,靠走廊一侧的落地木窗整面被阴影覆盖。


    洛洛瞳仁收缩——好一个庞然大物!


    定睛细看,影子竟是一个人,但这个人长得比过道还要高,行走在廊道,只能弯着腰,垂着手臂。


    每一步落下,地面都会闷闷一震,“嘭、嘭、嘭。”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传来。


    廊道上一个来不及逃跑的人被这巨人抓进了手心,嗡一下拎起来,塞进嘴里,大吃大嚼。


    “咔嚓!咔嚓!咔嚓!”


    骨头嘎嚓碎裂的声音好像金属利器在刮擦头骨,叫人从骨子里泛起麻痒。


    漏掉的碎骨和碎肉落在木板上,噼里啪啦。


    廊道上的人总算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啊啊啊啊——”


    “咚咚咚!砰砰砰!嗵、嗵嗵!咻——嘭!”


    整条廊道交错着混乱的奔跑声、摔倒声和尖叫声,有人翻出廊栏,摔向一楼大堂。


    浓郁的血湿味顺着满目红光弥漫,空气变得咸腥。


    “呜——嗡——”


    巨大黑影移向洛洛和李照夜藏身的厢房。


    李照夜随手把她的脑袋摁进怀里,后背靠上一根方柱。


    她听到他的心跳。


    沉而缓。


    相当冷静,相当克制。


    巨大的头颅移到厢房门口,洛洛听见了水牛一般沉重的嗅闻声。


    隔着雕栏和窗纸,可以看见巨人微偏着头,把脸贴在门框边。


    想象一只巨眼透过门缝往里望,洛洛不禁头皮发麻。


    “嗡……嘭、嘭!”


    巨人转走了头颅,继续追击廊道外面奔跑的人。


    洛洛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呼……”


    抬头想说话,忽被李照夜用手捂住了口鼻。


    “唔。”


    几乎同一时间,这间厢房的门唰一下被拉开,外面的风呼啦一声灌满厢房!


    洛洛感觉自己头发都竖了起来。


    这个看似行动笨重的巨人,竟然悄无声息折了回来,突袭打开厢门。


    “呼——”


    腥风涌入,巨人把头探了进来。


    洛洛可以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它”的身体留在廊道,只探入一个脑袋,像巨蟒一样,转动眼珠搜索厢房里躲藏的人。


    李照夜的心跳仍然沉缓。


    他背靠四方柱,侧耳听着风声,时不时带她移动到柱子另一侧。


    一次次精准避开巨人搜索。


    不知过了多久,巨人终于缓缓退离,沉重的脚步声顺着长廊走远。


    李照夜俯身凑到洛洛耳畔,低声提醒:“不可以大喘气。”


    她连忙点头。


    他放开捂住她口鼻的手。


    洛洛早已憋得不轻,微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吸进沁凉的空气。


    李照夜:“啧。”


    洛洛:“?”


    她没有大喘气啊。


    后脖子突然被捏住,他俯身,偏头,利落封住她的唇。


    她睁了睁眼,脑海“嗡”一声响。


    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异常敏感,被他气息入侵,只觉魂魄都战栗。


    瘦硬的手指在颈后捏了捏她。


    薄唇碾开她的唇,他用舌尖叩她牙关,示意她可以这样喘气。


    洛洛呆滞。


    在他嘴里吸气……杀了她也做不到。


    她在他怀中轻颤,比花瓣还要香甜柔软的嘴唇随着心跳微微抖动,不自觉地一下一下轻蹭他。


    李照夜正想继续一二兽行,忽然发现她连鼻子也不会呼吸了。


    “……”


    再亲下去,能把这呆子憋死。


    他生无可恋地松开她:“喘气。”


    洛洛:“……哦。”


    此刻她身处三楼,粗略一听,那巨人似乎已经去了一楼,正在宽阔的厅堂里猎食。


    李照夜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她觑他表情,见他一脸正经,微眯着黑眸,专注盯着前方。


    她悄悄想:‘他不是故意亲我,只是怕我呼吸声太大,引到怪物。’


    两个人掠出厢房,别在廊柱后,谨慎地向下探望。


    洛洛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


    心头微微一震,她吸了一口凉气。


    这巨人,就是少年清虚。


    他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眼睛覆着白绫,行动却异常灵活。鼻子嗅一嗅,耳朵听一听,便能捕捉到四散逃跑的人,探手捞过来,放进嘴里大吃大嚼。


    鲜血糊满了他的嘴和下巴,清秀的面容狰狞又绮丽。


    洛洛望向南风楼的门。


    两扇精致雕花大木门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一群人用力推拉、拍打,却怎么也弄不开。


    临街的窗户也被无形的力量封住。


    整座南风楼浸在血红的光芒之中,当真是一处修罗炼狱场。


    遍地残肢污血,人群绝望奔逃。


    踩着滑腻腻的血,逃向二楼的人接二连三摔下楼梯,滚作一团。


    巨人清虚拥有可怕的力量,他单手掀起了曾经拍卖他的那座精美玉台,嗡一声将它掷出去,砸中那一


    群挤在门后的人。


    轰隆一震 ,红尘飞扬。


    玉台之下渗出大片大片血迹来。


    有一个人堪堪没有被砸中,他背靠着墙壁,瞳仁惊颤,双手双脚不自觉在地上来回搓动。


    “啪。”


    清虚的手落在玉台边缘。


    他有一双白净瘦美的手,玉骨纤纤,轻易把玉台抬起一角。


    白绫下方,露出一张勾着笑的嘴。


    他就这么微笑着,把沉重的玉台挪向那个正在大口喘气的幸存者——“嘭!”


    倒霉的幸存者被挤死在墙壁上。


    清虚愉悦笑起来,缓缓转身,继续侧耳捕捉猎物们的动静。


    “呼!呼!呼!”


    二层与三层之间的楼梯上,瘫坐着一个小童。


    他不小心碰倒了旁人惊慌逃跑时丢下的一只银酒壶。


    “咚咚咚咚!”


    银酒壶顺着楼梯滚落,掉出栏缝,落在了清虚脚边。


    清虚抬起一张覆着白绫的脸。


    “啪!”


    他伸手抓向通天长柱,五指深深嵌进柱中,木屑横飞间,他轻而易举爬到了楼上。


    进入木廊与楼梯,他不得不勾着头。


    缓缓凑向小童,鼻翼轻动。


    小童用力呼吸:“呼!呼!呼!”


    嘴里喷吐出一团一团泛红的热雾。


    巨人张开嘴巴,一口咬向他的头。


    “李二哥!”小童紧闭双眼,哭着叫喊道,“我是阿苗,呜呜哇!”


    清虚停住动作。


    洛洛认出了这个小童。


    清虚受刑之前,小童想要救他,可惜没成功。


    “阿、苗?”


    清虚用一种轻飘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是你啊,阿苗。”


    他还记得他。


    小童身躯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李二哥……”他试探地伸出手指,摸向清虚巨大的脸,哽咽着问他,“你是变成了,厉鬼吗?”


    清虚脸上浮起一张笑嘴:“厉鬼吗,对啊,阿苗,李二哥变成了厉鬼呢。我们把这些该死的人都杀掉,好不好?”


    小童哭泣着不敢说话。他当然害怕杀人,但他也不敢忤逆这只厉鬼。


    “然后李二哥就带你离开这里。”清虚微笑着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只有我带着你,才可以出得去呢。”


    洛洛与李照夜迅速对视一眼。


    在这一方地狱里,谁也不是清虚的对手。想出去,只能用清虚自己的方法。


    李照夜探过手来,牵住洛洛的手腕。


    他掌心也有数道伤痕,沙沙地摩挲她的肌肤。


    洛洛摁住心疼,聚精会神留意着清虚和小童那一边的动静。


    小童用力点头:“嗯嗯!李二哥,我好想好想离开这里!”


    “但是李二哥累了。”清虚斜倚廊边,风情万千,“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的气息迅速沉寂下去。


    身体也随之缩小,转眼之间,变回了正常人的体型。


    他陡然惊醒。


    他下意识抬手去揉眼睛,碰到覆眼的白绫,身躯猛然惊颤。他无助地伸出双手四下乱摸,脸色惶恐惧怕:“这是哪儿?有人吗?”


    “李二哥……”小童怔怔叫他。


    “阿苗?是你吗,阿苗?”清虚像溺水者抓到稻草,“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阿苗。”他看起来柔弱无害,完全不像一个厉鬼了。


    小童伸手让他抓住,小心地说:“李二哥,你刚才说……你要带我离开。”


    清虚脸上立刻浮起了脆弱破碎的神色,颤声道:“离开,能离开么?他们不会放我们离开的,逃不出去的。”


    小童望了望血腥密布的大堂:“可、可以的!楼里出事了,他们自身难保,不会抓我们的。”


    “真的吗!”少年清虚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一只手抓着小童,另一只手胡乱扶着身边的护栏,摸索着爬起来。


    两个人相互依偎,踉踉跄跄往楼下走。


    李照夜示意洛洛继续盯着。


    他轻身往后一纵,摸过廊道,闪身进了清虚受刑的厢房。


    片刻,他神不知鬼不觉掠了出来,冲她偏偏头:“走!”


    两个人贴着墙壁,无声下楼,与清虚二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刻南风楼里的人就算没死也吓破了胆。


    看见清虚下来,每个人都捂住嘴,瑟缩在桌椅下、角落里,惊恐地瑟瑟发抖。


    小童顺利引着清虚走到了大门边上。


    玉台堵住了门,单凭小童的力气肯定是不可能挪得动它。


    小童小心翼翼地问清虚:“我可以叫人过来搬开这个台子吗?”


    清虚飞快地点点头。


    小童扶他到旁边坐下,踮起脚跟,挥手招呼众人:“快,快来搬开它!”


    周围没人敢动。


    小童焦急道:“快来啊!李二哥他是好人,不会害人的!要是等到他变、变成、变成刚才那样……那就没机会啦!”


    虽然在楼里受过许多欺负,但是这里也有好人。


    小童并不忍心看见厉鬼杀人。


    在他的拼命劝说下,终于有人壮着胆子、颤着腿脚走了出来。


    “我说,反正都要死,试一试,总比等死好。”


    沉默片刻,又有人站了起来。


    “搬吧,一起。”


    “我也来!”


    一个又一个人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绕过清虚,加入了搬动玉台的队伍。


    “嘿!嘿!嘿!”


    他们悄声喊着号子,玉台一寸寸缓缓挪动。


    洛洛望向李照夜,用目光询问:“我们去不去?”


    他摇了下头。


    “省省,”他懒声道,“你还没那胖子力气大。”


    他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穿绸缎的、虚胖的家伙。


    洛洛:“……”


    “噌、噌、噌!”


    “嘎——砰!”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把那半扇玉台移开。


    小童跑向清虚,扶他站起来。


    清虚走到哪里,哪里人群便呼啦啦往后退。


    到了门边,他抬起手,摸索着,尝试推了推。


    “嘎——吱——”


    众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的木门,当真在这个俊秀瘦弱的少年手掌下敞开了一条缝隙。


    人群里爆出低低的欢呼声。


    方才不敢上前搬玉台的人也一个个摸了过来,推推搡搡挤向这扇正在开启的逃生之门。


    清虚动作忽然一顿。


    他转过身,歪头,勾唇笑了起来:“都来齐了?”


    “……啊?!”“什、什么……”


    只见他的身形忽然暴涨!


    眨眼之间,庞大的身躯封住了将将开启的大门。


    他勾头“望”向众人,影子沉沉罩下,聚在门边的人群尽数被拢在了阴影之下。


    巨人清虚同样无法视物,但他拥有极其敏锐的听觉与嗅觉,并有野兽般迅捷的行动能力。


    他微微笑着,俯身大开杀戒!


    外圈想要逃跑的人被他抡起玉台砸扁在大堂正中。


    人群爆发出尖叫。一时间,人挤人,人踩人,阴影覆盖处,处处都是比原先更加深重的绝望。


    清虚耳尖微动,听着小童的方位,转头冲他笑:“说了呢,杀光他们,就带你走。急什么呀。”


    小童呆呆站在墙壁边上。


    在他面前,一蓬又一蓬鲜血泼洒而下,无数残肢飞起又砸落,就像楼里跳胡舞的时候飞旋在半空的鼓棒。


    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杀戮。


    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


    地狱里除了血,渐渐只余一片死寂。


    清虚纵身一跃,追上最后一个试图逃往楼上的人,抓起他,“砰”一声砸向悬在二楼的花牌。


    “啪”一声轻响,这个倒霉鬼变成了一滩被拍死的蚊子。


    清虚缓缓环视四周,鼻翼轻嗅。


    满堂都是血腥味。


    李照夜牵着洛洛的手腕,藏身长柱后。


    巨人巡视片刻,幽幽叹一口气,提步走向大门。


    他一边走,一边摊开双手,无辜地对僵在门旁的小童说道:“满怀希望的人,死去的样子会更有趣呢。”


    小童脸色惨白,身躯软得像泥。


    清虚走向他,一步一步,身形渐渐缩小,又恢复了纯良无害的样子。


    小童喉咙和嘴唇不停地颤抖,哭都哭不出来了。


    “阿苗,阿苗,”变回了正常人模样的清虚探手摸向前,“阿苗你在哪儿?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小童身躯一抖,本能地往旁边瑟缩。


    清虚不能视物,踩在遍地滑腻血泊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踉跄。


    眼看他就要被脚下的尸体绊倒,空气凝固粘滞的大堂里忽然起了一道风。


    只见李照夜从藏身处掠出,几个大步追上清虚,手一抬,拎握住了他的胳膊。


    “站稳,走起!”李照夜笑吟吟道。


    他偏了偏头,示意洛洛准备出门离开。


    少年清虚嘴唇微颤,茫然转向李照夜:“你是……”


    李照夜大言不惭:“我是乐于助人的好人!”


    他一手抓着清虚手肘,另一只手闲不住,探到清虚身后,把玩那道悬在一旁的白绫尾巴,绕起来,放下去,绕起来,放下去,玩梭子一样。


    小童阿苗急道:“别碰那个,不能用力碰!”


    李照夜摆手:“知道知道。”


    四个人很快就到了门口。


    洛洛试着抬手推了推,两扇雕花大木门仿佛坚铁浇铸,推上去纹丝不动。


    小童弱弱地说道:“只有李二哥打得开。”


    “知道知道。”李照夜没什么耐心,像握一根棍子似的,抓着清虚的胳膊就往门上摁。


    “嘎——吱——”


    木门果然应声而开。


    白晃晃的光线照了进来,与满室通红撞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足够一个人通过。


    李照夜乐道:“走了走了!”


    手一拽,拽不动。


    只见清虚定在原地,垂着头,低低地笑。


    “怎么就不长教训。给你们开门又如何?”只见他身躯微微一晃,原地疯涨,“真遗憾,希望又要破灭了呢。”


    他侧耳锁定李照夜与洛洛。


    “真能躲,找得我好辛苦。”


    化身巨人的庞大阴影再一次堵住了生路。


    他抬手抓向李照夜,“轰”一声巨响,地板应声破裂。


    李照夜堪堪躲过,形容极其狼狈。


    清虚扬手又抓。


    “哎——”李照夜大喊,“你那眼睛是个破绽吧!”


    清虚低笑:“那又如何。”


    他体型变得巨大,覆眼的白绫也同样巨大,根本不是普通人的力气可以扯得下来。


    洛洛心领神会。


    趁着巨人清虚攻击李照夜,她呼哧呼哧跑到了他的身后,滚动那一根穿缠在白绫尾端的“木梭”,将它绕到了长柱上。


    木椿子。


    李照夜下楼之前,特意去了清虚受刑的厢房,摸来了他塞嘴的木椿子。


    如他所料,这件“刑具”同样也会随着清虚的身形变大而变大,就像覆眼的白绫一样。


    方才他把玩白绫,趁机把这木椿子缠了上去。


    “咔,嘭。”


    巨大的木椿子卡住了方柱。


    清虚身躯向前飞扑,身后白绫绷紧——


    “铮!”


    眼前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白绫从他脸上扯了下来,可怕的鲜血如瀑布般溅出,陡然袭来的剧痛令他吐出了舌头。


    “呃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咆哮撞得大堂嗡嗡作响。


    李照夜往侧面一闪,疾步踏过遍地尸身,一把攥住洛洛手腕。


    “走了!”


    踏过门槛时,他特意转身,冲着痛叫的巨人清虚大笑,笑得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他笑道:“说你自己吧——不长教训!”


    洛洛:“……”


    你这样,是真的好欠揍!


    第68章 她好爱 玫瑰饼。


    穿过两扇雕花大木门, 李照夜紧攥着洛洛手腕,把她骨头都捏疼了。


    他先她一步踏出。


    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她抬头看他身影, 心口温暖安稳。


    “李二哥……”小童阿苗闭了闭眼睛, 狠心转头,跟随洛洛二人跳出门槛, “我、我走了!”


    烈日如流火般淌下。


    空气蒸腾扭曲,热风一阵阵烘在脸上。


    “这是什么地方?”


    离开了杀人魔窟南风楼, 神魂却没有归位。


    洛洛转头望向身后,雕花木门消失了,灼日高悬,千里赤地。


    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绿意。


    许多人跪在半干涸的河床里捧着泥水喝, 路边树皮和草根都被扒得干干净净。


    洛洛脑海里蹦出几个字。


    灾年, 饥荒。


    无数瘦骨嶙峋的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南行走。


    “广陵府, 有赈灾粮。”一个妇人哑声安抚怀里的孩子,“去了那里,就有救啦!”


    东鱼州, 广陵府。


    南风楼就在广陵府。


    洛洛明白了:“我们还在他的地狱里。”


    代替少年清虚受刑的另一个“自己”曾经说过一句话——上次差点被吃掉,叫我出来杀人, 这次又是什么倒霉事?


    洛洛当时就隐约猜到可能是饥荒。


    不远处有几个面色凶恶的瘦男人悄然围了上来, 盯住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眼睛幽幽冒起了绿光。


    “好嫂子, 不想死的话, 乖乖把肉交出来。”


    男人上前动手动脚。


    妇人惊叫:“我哪有什么肉!”


    男人们阴笑了起来,抓住妇人怀里的孩子:“这不就是你的心肝肉!”


    孩子大哭,妇人撕心裂肺喊救命。


    烈日下, 虚弱的声音传不出多远,就被龟裂的土地吞没。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相救。


    放眼周围,同样的景象比比皆是。


    吃光了所有野菜、树叶、树皮和草根之后,恐怖的饥饿让人抛弃了人性。


    弱者渐渐沦为盘中餐食。


    洛洛想要上前帮那妇人,身体刚一动,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虚弱淹没。


    “好~饿~啊!”


    她惊奇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辟谷之后,她从来只会馋,不会饿。此刻腹中却饥肠辘辘,火烧火燎。


    四肢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


    “糟糕。”洛洛呆住,“没有办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觉自己又虚弱了一截。


    真就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李照夜反手摁了摁她,示意她待着别动。


    洛洛担心极了:“你还有力气打架?”


    只见李照夜凑上前,阴恻恻探过他那张裂痕密布的脸,幽幽盯向那几个瘦男人。


    “我——草!”


    “鬼啊啊啊啊!”


    瘦男人们撇下那对母子跑了。


    洛洛:“……”


    不愧是李照夜,一张脸既能迷人,又能吓人。


    打发了几条恶棍,李照夜牵住洛洛继续往前走。


    视野尽头有一处山谷。


    还有点力气的人都在拼命往山谷赶,那里很可能还能找到东西吃。


    望山跑死马。


    放眼千里,人群就像散落的、零碎的蚁,移动极其缓慢。


    李照夜时不时抬手挡住洛洛眼睛。


    洛洛牵着他衣角,轻声说:“不用挡了。”


    耳朵里全是虚弱凄厉的哭声,想也知道这片大地上正在发生多少惨绝人寰的事情。


    李照夜问:“杀人,吃人,都看见了?”


    他挡得快,洛洛其实也没看见多少。


    她不想他再浪费力气捂她眼睛,便轻嗯一声:“我没事的。”


    李照夜:“我是怕给你看饿了。”


    洛洛:“……”


    她把积攒了一会儿力气都用来瞪他。


    阳光下看,他这神魂显化的身体就像个瓷白破碎的俑人。


    洛洛嘀咕:“饿了吃你。”


    李照夜笑:“借你胆子!”


    她懒得理他,慢吞吞转动眼珠,认真观察四下。


    那个人的手段竟如神魔一般,能把神魂抓进他的“地狱”,还能让她和李照夜限制在如此糟糕的状态。


    此刻他要是再变成巨人来吃人的话……


    洛洛觉得自己恐怕只能像个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逃命了。


    她悄悄叹了口气,继续寻找清虚的踪影。


    没有……没有……都没有……


    一开始路旁还能见到干瘪的饿殍。


    再往后,便只有敲碎的骨头了。


    有人在一处小土坡下面找到了一种粘白的、微微滑腻的土。


    放嘴里一咬,竟有淡淡豆香和粉香,大口吞塞入腹中,胃部顿时沉甸甸地饱满,饥饿不复存在。


    “这是制陶的观音土。”有人焦急道,“不能多吃——会死人的!”


    “别吃啦,别吃啦,会胀死的,活活胀死!”


    那一大群人依旧抓着白土往嘴里塞,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人已经饿极了,理智早已荡然无存,只要能有片刻饱腹,便是天大的幸福。


    观音土坡很快就被掏得一干二净。


    “……嗝儿。”


    有人捧着鼓胀的腹部直起身,脸上的表情心满意足。


    洛洛盯着这些人看了好一会儿。


    原来人真的会饿到吃土。


    李照夜招呼她:“看,那个小鬼。”


    洛洛:“嗯?”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她看见了一张认识的脸。


    那个小童,阿苗。


    离开南风楼之后,阿苗就不见了,原来去了父母身边。


    此刻的阿苗看起来比南风楼时更小一些,因为饥饿,瘦得像根干扁的小豆苗。


    他的父母很小心地保护着他。


    娘亲把他护在怀里,爹手握一把割草的细镰刀,警惕地防备着每一个接近的人。


    见他手中持有利器,那些欺善怕恶的人并不敢造次。


    阿苗伏在娘亲身上,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他饿得颤抖,看到河床上有人支着锅煮水,水里翻搅着红白的肉块,不禁吞了吞喉咙,瞪直双眼,拽住母亲呜呜哭。


    娘亲急忙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娘……阿苗好饿……”


    “乖啊,再忍一忍。”


    “爹爹为什么不去拿那个土?”


    “那是观音土,不能吃。”爹叹息,“大哥就是吃了那个才……唉!”


    他紧了紧手中的割草镰刀,继续替母子二人开道。


    洛洛和李照夜对视一眼,悄然跟上这家人。


    阿苗说过,清虚救了他。


    跟着他们,很有可能找到清虚,找到清虚,才有破局之法。


    一路往前。


    每一个摇摇晃晃即将摔倒的人,都会被无数冒着绿光的眼睛盯上。


    李照夜把洛洛的脑袋拨走:“咱不吃那个,乖。”


    洛洛:“……”


    她没想吃!没想吃!


    想抗议,又被他一个低低的、好听的“乖”字哄得没脾气。


    前方山谷渐近。


    那些略微吃饱了肚子的人轻易把旁人甩在身后,像恶狼般扑了进去。


    饿肚子的人怎么追也追不上。


    “山谷里面肯定有吃的。”


    “等我们去到,啥也不剩了啊……”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哀声。


    明明看到希望,却因为虚弱而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人更加绝望。


    有人狠狠心,开始易子而食。


    一个低垂着头的瘦汉子走向阿苗一家。


    “我家娃比你家大一尺,换不换?”瘦汉子的面容隐在阴影下,抬手指了指路边土墙根下一对母子。


    阿苗用力睁大双眼。


    他的爹娘都不动了,娘亲低着头,爹爹也不说话。


    “爹、娘……”


    周围有一些低低的声音,不断钻进耳廓。


    “顶过这一难,往后都能再生。”


    “命是我们给的,还给我们也是天公地道。”


    “自家的怎么忍心啊……换吧换吧。”


    一片魔鬼般的低语声中,阿苗被瘦汉子拽出了娘亲的怀抱。


    “爹、娘……”


    瘦汉子很轻松就把他拉走了。


    到了墙根下,阿苗被推到一个妇人身边,妇人哭泣着,狠心把自己的孩子推了出来。


    一个身材细挑的少年。


    瘦汉子带着少年走过来,把他交到阿苗父母的手上。


    大人们都垂着眼睛。


    眸光黑暗。


    洛洛望向这个少年,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少年面黄肌瘦,脸颊凹陷,头发干枯,嘴唇上全是死皮,一点儿都不像日后桃花春水般的模样。


    洛洛轻叹一口气,反手攥住李照夜。


    果然,跟着阿苗一家,他们成功找到了清虚——清虚与阿苗,原来是一对被父母易子而食的倒霉蛋。


    瘦汉子低着头,面容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阿苗的爹哑声道:“阿苗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给他个痛快。”


    瘦汉子答应:“知道了,老李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不令人意外。


    少年清虚趁阿苗父母不备,夺走了那把割草的小镰刀。


    一刀一个,两个大人惨遭抹喉。


    因为身体太过虚弱,颈间的血液也是疲惫无力地涌出,汩汩渗进干裂的土地。


    洛洛悄悄与李照夜对视。


    杀了人之后,少年清虚的神色并没有多少波动。


    他淡淡地瞥一眼仍在抽搐的二人,抛了抛手中沾血的镰刀,目光缓缓投向土墙根。


    那一边,夫妇二人一个捂住阿苗口鼻,另一个掐住他的脖子。


    清虚提着镰刀悄然靠近。


    半月刀锋从身后环过,一刀一个,干脆利落。


    获救的阿苗躺在地上,呆滞地望着杀神般的少年:“李二哥……他们是你的爹娘……”


    清虚勾了勾唇:“不杀他们,你去死吗?”


    阿苗嘴唇微微翕动,手掌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忽地一滑。


    抬手一看,掌心和指缝里沾满了血。


    他低呜一声,想哭又不敢。视线微颤,望向另一边。


    清虚轻飘飘地笑:“你爹娘,也被我杀了呢。”


    阿苗又憋出一声呜咽。


    他想爬起来过去看一看,手上却沾了越来越多的血。


    “恨我吗?”清虚伸手把他提起来,“想不想杀了我?想不想报仇?说!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


    阿苗被逼得闭紧了双眼,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声。


    他拼命摇头。


    “这就对了。”清虚笑道,“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父母亲人,知道了吗?”


    阿苗哭着点头。


    清虚笑吟吟:“行了,先吃饱肚子再说。”


    阿苗迷茫:“有东西吃吗?”


    清虚用手指抚过刀刃,视线缓缓落向地上已经不再抽搐的尸体。


    李照夜不动声色攥住洛洛,一步一步悄然后退。


    阳光消失在远山,黑暗降落这片大地。


    伴随着切割和咀嚼的声音,少年清虚的轮廓逐渐膨胀,变成了巨人。


    很快,附近的人群里接连不断传出惨叫声。


    “啊啊啊啊!怪物啊!”


    “呲啦——呲啦——咔嚓——咔嚓。”


    黑暗中的轮廓越来越高大。


    李照夜与洛洛退得及时,在巨人清虚发现他们之前,险险避开了杀戮场。


    夜风荡来一阵阵浓腥的血气。


    洛洛拖着软绵沉重的双腿用力往前挪。


    她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好像更难对付了!”


    在南风楼时,清虚身上还有一个明显的破绽——覆眼白绫。


    此刻他却完好无损。


    洛洛努力寻找他的弱点:“嗯……他看起来很饿。”


    李照夜:“你确定饿是弱点?”


    洛洛:“……”


    对于一个会吃人的怪物来说,饿可能……是增益。


    李照夜摆摆手:“先填饱肚子。”


    说话间,他带她穿过最短路径,抵达前方山谷。


    山谷里的草根都被前人扒干净了,放眼望不见一点绿色。


    洛洛失望得想吃土。


    踏入谷地,心头忽然涌起了熟悉的感觉。


    越往深处走,越是觉得曾经来过。


    “咦?”


    “这都能忘。”李照夜挑眉,“那个你不是好爱吃。”


    洛洛:“?”


    “啧。”他目光谴责,“给你弄了一夜,没把我累死。”


    洛洛恍然:“啊!那个好难吃的饼!”


    李照夜幽幽盯她:“端碗吃饭,落碗骂娘是吧?”


    洛洛:“……”


    糟糕,说漏嘴了。


    她被他捏住后脖子,拎上山。


    洛洛已经爬不动山了,乖乖让他拎着,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


    山上有人。


    成群结队抢孩子的那几个男人就歇在一处山洞里,


    挖了些草根,还带着几具尸体。


    李照夜谨慎与他们保持距离。


    生怕影响食欲。


    摸进一处隐密的山洞时,谷底传来了凄厉而虚弱的尖叫。


    有人逃进山谷,巨人清虚也追进来了。


    洛洛背靠山洞内壁,顿时感觉整个洞里都是心跳的回声。


    她悄悄直起身,离山壁远了点。


    “没事。”李照夜安慰她,“只要那几个别把他引上来就行。”


    洛洛:“……”


    总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她没吱声——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更不吉利。


    李照夜拎起一根硬树枝钻出山洞,噌噌刨来不少根茎,放在石头上一碾、一磨,轻车熟路做成了饼。


    他皮笑肉不笑地凑近。


    手一抬,一只饼子塞进了洛洛的嘴。


    他盯着她,威胁地轻挑眉梢,等她说话。


    洛洛:“唔……”


    刚刚那一下撞进来,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塞得满满的。


    虽然这个饼子好难吃,但她上次一个人在阴府时,真的很想念它。


    她轻轻咬一口,下定了“无论多难吃都要说好吃”的决心。


    嚼一嚼,忽然愣住。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口感酥酥的,焦苦之中带着淡淡的清香,一口咬下去,整个身体都在疯狂叫嚣。


    洛洛双眼放光,三下五除二把饼子啃了个精光。


    顺手把他手里捏了一半的面坨也抢了过来。


    李照夜:“……”


    他盯着她,一脸无语。


    半晌,他气笑,转身继续做饼:“再嘴硬一个我看看呢。”


    洛洛傻笑:“呵呵呵。”


    她凑到他身边,眼疾手快从“石磨”上抢出面糊糊,自己吃一块,喂他吃一块。


    他叼着碎饼,懒声道:“有点诚意。”


    洛洛睁大眼睛:“什么?”


    他侧眸瞥她:“光抢大块的是吧!”


    洛洛一阵心虚:“……”


    他偏了偏头,命令她:“自觉点,喂过来。”


    洛洛叼着大块饼子:“哦……”


    她和他距离本就近,脑袋一迷糊,下意识把脸凑上前。


    他偏头来咬她的饼,抢得急,牙齿狠狠叼住了她的下唇。


    他没发现,把她当饼吃,又碾又咬。


    洛洛:“……”


    她忍着没吱声,一动不敢动,嘴又疼,心又跳。


    好不容易趁他牙关略松,悄悄把嘴抢回来,心脏又是一阵惊跳。


    他偏头去取根茎。


    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不动声色勾起唇角。


    玫瑰饼,真上瘾。


    嘴疼的洛洛不敢再独吞大块的饼子,老老实实公平分配——你一块,我一块,很快就吃了个半饱。


    仔细回味一下,发现这饼确实挺难吃。


    :)


    李照夜开始在石头上磨棍子。


    那根硬树枝被他磨得又尖又利,锋头隐隐泛起寒光。


    虽然锋利,但显然戳不死巨人清虚。


    洛洛问:“这个是用来杀人?”


    李照夜:“聪明。”


    洛洛:“……”


    这就聪明了吗?她聪明的门槛可真低。


    李照夜动作忽一顿。


    他拽她起身,带她贴向一处凹陷的洞壁。


    几乎同一时间,洛洛听到了刮过洞口的怪风。


    “轰嗡……”


    一道庞大的阴影掠过,荡进山洞的空气冰冷血腥。


    几息之后,那几个男人栖身的山洞方向传来了瓮瓮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鬼啊——”


    “谁叫你们生火啊!”


    “别杀我!别杀我!”有人变着声调鬼哭狼嚎,“山上藏着别的人,很多人,又鲜又嫩,都比我好吃,求求——”


    求饶声戛然而止。


    洛洛:“……”


    她就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些家伙果然把清虚引上来了,还把躲在山上的其他人给卖了。


    山上树枝草皮都被扒得精光,一旦离开山洞,立刻就会暴露在清虚眼皮底下。


    “轰!”


    巨人清虚在山谷间跳跃。


    听音辨位,一步能跳出百丈之遥。


    “砰!砰!砰!”


    他在左右山间来回横跳,抓出一个又一个藏在山里的人。


    惨叫声忽远忽近,急促而短暂。


    李照夜反手把洛洛挡在身后。


    “咱这个洞矮。”他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的战意,“他想进来看,除非他变小。”


    洛洛:“哦……”


    清虚要是变回正常人,就能用磨得锋利的硬树枝戳他。


    洛洛心想:我果然聪明!


    她摸了块石头在手里,紧张地做好准备。


    外间每一次响动消失,都会让她屏住呼吸,暂时停住心跳。


    直到轰隆声再次出现。


    渐渐地,再也听不见有人惨叫。


    洛洛感觉自己两只耳朵之间悬了一根细线,左左右右,锋锐地摩擦。


    “嘤——”


    “砰!”


    心脏陡然落地!


    庞大的阴影遮蔽了洞口。


    “嗡……”


    巨人低下头,往里看。


    李照夜倾身,把洛洛整个压在石壁上。


    身躯紧贴,心跳交织。


    怦怦!怦怦怦!


    从晃动的影子可以看出,巨人清虚正在左右调整角度观察洞中死角。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哦不对,看不见李照夜……’


    她抬眼看他,生怕自己的心跳把他撞痛。


    “呼——”


    巨人离开了洞口。


    没等洛洛松一口气,一只大手探了进来。


    她和李照夜身处山壁凹陷,应该是摸不到。


    念头刚一动,就见清虚手中抓着个小童。


    他的声音从洞外幽幽飘进来:“阿苗告诉我,里面有人吗?”


    洛洛踮脚望出去,刚好与小童阿苗对上了视线!


    有一瞬间,时间与空气仿佛同时凝固。


    阿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


    清虚又问:“阿苗怎么说话?”


    洛洛冲着阿苗用力眨眼。


    “没、没有人……”阿苗颤声,“没有人!里面没有人!”


    呼一声风响。


    清虚收回手臂,带走了阿苗。


    “那我们可以去广陵府啦。”清虚笑吟吟地,“我把你卖进南风楼,吃香喝辣好不好?”


    阿苗颤声:“好。”


    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很久。


    李照夜退一步,把洛洛从洞壁上拽出。


    “广陵府。”他沉吟道,“进了广陵府,应当就是离开‘地狱’。”


    洛洛默默点头。


    对于此时的灾民来说,有朝廷赈灾的广陵府正是温暖人间。


    *


    洛洛二人连夜下山,前往广陵府。


    广陵府有重兵把守。


    陆续有灾民抵达,在城外接受检查,然后穿过城门,进入城中。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一眼。


    附近没有见到清虚,他应当是用正常人的身份进了城。


    来都来了。


    李照夜掰下一截锋利的“矛尖”,藏在袖中。


    到了哨岗眼皮底下,他把这截“矛尖”在两只手里换来换去,顺利通过检查。


    二人进入城门。城门厚重,足有二十丈深。


    走在底下,似有回声。


    行程过半,只见前方的拱门透着亮光,生路近在眼前。


    越往前,回声越重。


    靠近出处,只见光源正中央,定定站着一个人。


    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在笑。


    李照夜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反手握了握洛洛的手,把袖里“矛尖”塞进她手心,回眸,递她一个“你知道怎么做”的眼神。


    “等你们很久了。”带笑的叹息声中,清虚身躯不断拔高,封住洞门。


    李照夜:“上了。”


    他大步走向清虚,几步之后,飞掠起来。


    即便没有修为,吃饱的李照夜也算是武艺高强。


    清虚的笑声在整个城楼下


    方回荡。


    他一掌抓出,带着呼啸风声,击碎了城墙上一整列巨砖。


    李照夜堪堪避过,脚在墙壁上重重一踏,反身后跳,足跟重重踹向清虚臂肘。


    碎石哗啦啦坠落。


    清虚身后,小童阿苗无助地捂着脸哭:“不要杀人……不要……”


    洛洛低头避开一片飞石,扑向阿苗:“别怕,我带你进城!”


    清虚唇角微勾,一记肘击将李照夜轰到地上,地砖应声而碎!趁他病,要他命,清虚五指成爪,一掌当头劈下。


    他力量极强,速度极快,根本不是肉-体-凡-胎可挡!


    “想替她争取活命的机会?那就死吧!”


    这一记重击落下,必杀无疑!


    第69章 他的名 矫情。


    楼城里发生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


    李照夜身下, 坚硬的青砖寸寸碎裂,蛛网般的裂缝爬上了两侧内墙。


    他重重甩了甩头,单手撑着废墟爬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如鬼, 那些深窄的伤口不断扩大, 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只已经摔碎、正在四分五裂的瓷俑。


    不等他站稳,巨人清虚一掌拍下。


    掌风掀起了李照夜和衣袂和头发, 以他为圆心,遍地石块碎屑被烈风扬起, 短暂滞空之后,噼里啪啦砸向左右墙壁。


    李照夜骤缩的瞳孔里,一只沾满鲜血的巨手不断逼近、扩大。


    洛洛穿过碎石,奔到了小童阿苗身旁。


    她一把抓起阿苗的胳膊,蓦然回头望向战场。


    *


    “李照夜!”徐君竹惊呼出声。


    情急之下, 她没喊大师兄, 而是直呼大名。


    在她专注为二人护法之时, 李照夜竟然悄无声息睁开了眼睛,抬起一只手,扼住了洛洛的脖子。


    他的神色诡异而愉悦, 歪着头凑上前,看她脉搏在他指掌下脆弱跳动。


    他一用力, 她的嘴唇就发紫。


    他把脸凑得更近。


    一双变得纯黑的眼睛森冷危险地盯着她的唇, 一下一下,手指用上了更大的力气。


    他忽然轻声吐出字音:“噗啊。”


    徐君竹心脏停跳, 毛骨悚然。


    她惊恐地意识到, 他这是在等待洛洛的嘴唇充血到极致之后,像一只熟透的果子那样绽破。


    “李……”


    不,他不是李照夜, 是神主!


    李照夜神魂不在,神主重新主宰了这具身躯。


    只见祂的身后一丝一缕逸出暴戾阴邪的黑气,如魔爪一般,扭曲着,叫嚣着,探向洛洛的眼睛、鼻孔和嘴唇。


    祂歪了歪脸,赤红刻痕浓得仿佛要淌血。


    钻进去……占有她……撕碎她……


    徐君竹心急如焚:“洛洛!”


    “铮,铮铮铮!”


    几声锐利的金鸣响起。


    周身封印线浮起金光,束住了魔爪般的黑雾。


    封印金线另一端绑了个蜘蛛,它生无可恋地悬吊在扶手下面,牵住这些阴煞黑气。


    黑雾受阻,暴怒。


    如神魂出窍一般,它们蓦地凝成一张透明扭曲的脸,冲着近在咫尺的洛洛无声嘶吼咆哮。


    黑雾被束缚,但祂可以把洛洛抓过来。


    祂拎着她的脖颈向自己靠近,指骨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


    她的嘴唇被迫分开。


    黑雾兴奋地颤抖起来,唰唰钻向她的嘴。


    徐君竹脊骨发冷,掐诀一剑刺出!


    “铮!”


    半青半白的长剑阻住了黑雾去路。


    一声直刺神魂的尖啸瞬间把徐君竹双耳震出了血。


    黑雾如蛇一般绞住长剑,阴寒刺骨的疼痛陡然袭来,手一重,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徐君竹死咬牙关,抵住万钧之力,颤手掐起剑诀。


    剑身迅速凝起一层冰霜,阴煞黑气吱吱作响,像滚烫的墨点落在雪地上,白色霜雪迅速腐蚀、消融。


    冷汗与热汗潺潺而下。


    ‘不好……’


    徐君竹蓦地变诀,将丹田经脉中的灵力尽数渡出!


    青白寒剑嗡嗡震颤,体内灵力瞬间耗空。


    她根本阻止不了这个恐怖的存在。


    掐诀、再掐诀。


    躯体不堪重负,七窍淌出血来。


    她并指一晃,魂血之中蕴藏的灵力悉数渡入长剑,冰雪染血,却依旧挡不住魔爪般的黑雾。


    ‘大师兄!小师妹!你们快回来啊!’


    *


    巨人清虚的必杀一击不知为何微微凝滞。


    李照夜单手撑着废墟,用力一跳,堪堪擦着掌风滚到一边。


    他仍记得不让自己姿势难看。


    连续两个撑地后跃,单膝点地,稳稳停在一片烈风之中。


    清虚一击落空,唇角缓慢勾起。


    “我说过。”他的声音在城门楼洞里嗡嗡回旋,“想为她争取活命的机会,那就去死。既然你不肯老实去死,那么……”


    春花般的笑容里渗出了毒汁。


    “就该她死了。”


    李照夜脸色微变。


    那一边,刚刚牵住阿苗胳膊的洛洛忽然身躯一软,脸色一白,唇间溢出痛苦的闷声。


    她抬手抓向自己的脖颈和胸口,张大了嘴巴,想换气,想咳嗽,却只能轻微地、无助地不断倒气,仿佛被人死死扼住了呼吸。


    李照夜瞬间就明白了:“神主。”


    “不错,你神魂离守,神主会对她做什么呢?”清虚微笑:“不管做什么,一定都会很有趣。”


    李照夜眸光冰寒。


    清虚笑得更加愉悦:“上次杀你,你嘴硬不肯说,眼睛却一直在求我——求我不要伤她。”


    洛洛颤抖着抬起视线。


    “那么……这次呢?”清虚对李照夜说,“你不如束手就死,死得越快,她生还的几率就越多几分,不是么?”


    话音未落,他陡然出手。


    “你们这些人,不是总喜欢替别人去死么!”一掌击落,清虚厉喝出声,“你如是,泠雪如是,以为自己是圣人,实则愚不可及!”


    这一击再不给李照夜逃生的机会。


    洛洛强忍着窒息的痛苦,陡然抬眸。


    生死一线之间,她哑着声,爆破般喊出了他的名字。


    “李——”


    *


    半成品楼阁中。


    长剑在徐君竹手中疯狂颤抖。


    她的视野里血色密布,双耳似是浸在了水中,脑海里回荡着嘤嘤嗡嗡的鸣响,既锐又闷。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见了清虚极尽嘲讽的冷笑。


    ‘为别人去死……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徐君竹默默咽下一口血。


    她的经脉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她一个初晋元婴的小修士,胆敢正面与神主的力量相抗,似乎真的愚不可及。


    但……


    同伴遭难,不可袖手旁观。


    若行正道,明知不可为,可为之。


    徐君竹至今仍记得,当年自己还小,曾经傻傻地缠着师尊,不停地问她,究竟要如何去做,才能成为像她那样光芒万丈、受人敬重爱戴的人。


    师尊大概是被她缠得没脾气了,便让她背宗规。


    背着背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都说,她和宗主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宗规成精。


    但徐君竹自己知道,自己比师尊可差远了。


    师尊坚定无畏、冰魄雪魂,自己却总是心有杂念——会恐惧,会害怕,会怀疑自己。


    哪有什么青出于蓝,从来也只有笨拙的模仿。


    清虚嘲讽的冷笑仿佛仍然萦绕在耳畔。


    “泠雪……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明明已经到了镇魂幡边上,明明知道封神殿已经百孔千疮,明明应该杀出来找清虚算账。


    可是她却选择死在了那里,用生命守护了苍生最后一程。


    ‘师尊,我不及你良多。’


    气海丹田内,泠雪传承的霜火微微闪烁。


    徐君竹深觉自己不配。


    “嗡……”


    沁凉的气息拂过灵台。


    徐君竹脑海里忽然浮起了一些零碎的记忆画面。


    泠雪被清虚气得摔东西。泠雪被洛洛堵得生闷气。泠雪故意收留顾梦却把自己气够戗……


    徐君竹怔住。


    她仿佛听见了一个悠远的声音——


    ‘从来也不是什么光芒万丈的人。’


    ‘你只需要倾尽全力,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徐君竹神魂一震。


    这都是师尊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从前觉得师尊只是在自谦,今日终于醍醐灌顶。


    “师尊……”徐君竹幡然醒悟,“是弟子着相了!”


    顿悟的刹那,气海之中的霜火轰然爆发。


    没有凝滞,没有排斥。


    师徒二人的灵力浑然一体,只一霎,徐君竹周身气势节节攀升,剑身一震,霜火长鸣!


    “吱!”


    那阴煞黑气凝成的魔爪陡然回缩,仿佛被火焰灼痛。


    徐君竹一剑逼退黑雾,立刻掐诀荡出霜光,封住它攻击洛洛的每一处缺口。


    霜光与黑雾轰然碰撞!


    一黑一白,纠缠、厮杀、拧绞。


    徐君竹左手掐诀与黑雾对抗,右手“泠”一声翻转长剑,对准了李照夜的手腕。


    他那五指手指已深深掐进洛洛脖颈,根本不可能掰得动。


    想救洛洛,只能斩他手。


    “大师兄!我数三声,若不放手,便只能得罪了!”


    “三!”


    “二!”


    “一!”


    *


    城门下。废墟。


    李照夜生死一线之际,洛洛忽然嘶声喊出一个名字:“李二苗!”


    她右手仍攥着小童阿苗的胳膊。


    大喊之时,她用力将手重重一拗!


    阿苗痛呼出声:“哎呀!”


    小童手腕翻折,巨人清虚的轰击动作再度微微凝滞。


    他极慢、极慢地转过头。


    洛洛艰难直起身,手一晃,袖中落出一截削得寒光凛凛的硬枝,反手一握,尖利处抵住了小童的喉管。


    “怎么。”清虚笑,“拿一个无辜者的性命来威胁我停手么?小山鸡,你是不是高估了我的道德水准?你觉得他有可能是我的弱点么?”


    洛洛哑声重复:“李、二、苗。我在叫你。”


    视线相对。


    清虚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角肌肉不自觉地轻轻抽搐了两下。


    “动手!”李照夜扶膝站稳,沉声催促。


    洛洛点点头,依旧盯着清虚。


    她的视野已经有一点泛黑,强行说话喉咙也很痛,但她有话不得不对他说。


    “师父。”洛洛道,“你生病了。病得很重。”


    清虚盯着她,嘴唇不动。


    洛洛继续说道:“你不仅想象出了一个冷酷的自己,还想象出了另一个单纯无辜的自己。”


    清虚终于淡声开口:“……怎么就发现了呢?”


    洛洛抿了抿唇。


    其实是李照夜发现的。


    李照夜削了这根硬树枝交给她,而她此刻能杀到的“人”,就只有一个阿苗。


    在他对她递眼神,示意“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洛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和他,总是这么有默契。


    李照夜是怎么发现的呢?洛洛也不是很清楚。


    她猜测,可能是因为那个瘦汉子管阿苗的父亲叫“老李哥”,阿苗的父母提到过他们本来还有一个大儿子。


    清虚正好就叫“李二哥”。


    李二哥,李二苗,阿苗。


    清虚说他要把阿苗卖进南风楼吃香喝辣。在被剜眼之前,他的确是在南风楼里吃香喝辣,养出一副桃花春水的好颜色。


    李照夜大概就是这么猜的……吧。


    而洛洛确定这件事,是因为她连续两次在巨人清虚出手的时候拽住小童阿苗的胳膊。


    巨人的动作果然受到了牵制。


    “师父,你太自负了。”洛洛轻声道,“你甚至敢把‘自己’交给我,我若是如你所愿,真把阿苗带出了‘地狱’,你晚上在被子里一定会笑醒吧?”


    清虚笑了笑:“哎呀,算你猜对啦!”


    “戏耍别人,很好玩吗?”洛洛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清虚勾唇:“好玩啊。”


    洛洛点了点头,恨声道:“你当初也是这样戏耍我们!”


    清虚微微耸肩。


    李照夜几次想要靠近洛洛,都被他随手逼退。


    “洛洛,动手!”李照夜脸色难看。


    洛洛用力吸气:“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师父,这么多年……你可曾对我们有过片刻真心?”


    巨人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瞬清晰的错愕。


    大概是……猝不及防听见了狗血话本里面专用台词的荒诞感。


    “啊,”清虚笑,“当然有啊,你也看见了,除我之外,‘他们两个’并不那么坏。”


    洛洛轻哦一声。


    她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恍惚。


    窒息令她胸膛剧颤,她的手指不自觉痉挛,想要握紧那根抵在阿苗颈脉上的尖锐树枝,手指却忽然失控,指甲盖弹到树枝,“嘚”一声轻响,树枝在她手中一滑,掉落了下去。


    “……哈。”


    清虚早已暗中留意了它好一会儿。


    在它掉落的瞬间,他陡然出手!


    他身躯俯下,宛如一座黑暗的山峰,将洛洛整个笼罩:“看那么多话本,不知道反派总是死于话多!”


    他的眸光缓缓闪了一下。


    他有几分庆幸——庆幸是李照夜拖住自己,洛洛对付阿苗——倘若下手的人是李照夜那只狠厉的狐狸,阿苗此刻已经躺在地上变成了尸体。


    洛洛终究还是太天真。既然发现阿苗是他,第一时间就该下死手,而不是浪费时间说这些废话。这不,夜长梦多,出意外了吧。


    清虚暗笑。


    眼看他的手臂就要捞走阿苗,拍开洛洛。


    掌风拂过,那根正在掉落的尖利树枝轻微划出抛物线……


    “啪。”


    它稳稳地落进了洛洛垂在一侧的左手掌心。


    巨人清虚硕大的眼珠里,映出洛洛渺小的身影。只见她疾如风、狠如狼,反手往上,重重一刺!


    “噗哧!”


    巨人猝不及防,小童也猝不及防。


    尖锐如矛的硬树枝刺穿咽喉,斜扎入脑。


    “嗬、嗬……”


    洛洛松开手,小童噗通往后仰倒。


    巨人的动作僵在半空。


    洛洛抬眼看他:“师父,还好玩吗?”


    ——戏耍别人,很好玩吗?


    ——好玩啊。


    这一下,轮到自己被戏耍啦。


    “话多”和“失手”,洛洛都是故意的。


    巨人如泥塑般缓缓张开嘴,瀑布般的浊血哗啦啦坠下——小童阿苗受到的伤害,在巨人身上完全同步。


    “师父。”洛洛嘶哑道,“你幻想出阿苗这个自己,是因为你杀了父母,心中愧疚吗?”


    巨人眼珠一抖。


    “阿苗的父母,是很善良,很坚定的人。手中有武器,却不抢人、不伤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别人易子而食呢。”洛洛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见旁人这样做,就以为自己的父母也这样,于是先下手为强。”


    她笑了笑,“父母死不瞑目的眼睛、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让你良心不安了吗?你必须认定是他们对不住你,所以把自己分裂成另一个受害者‘阿苗’,再由另外一个冷酷无情的自己来执行‘正义’。”


    巨人用力张大嘴巴,呕出倾盆般的血。


    “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吃了他们,活下去。”洛洛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师父,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


    无论是愤怒、鄙夷还是痛恨,清虚都不会在意。


    但她眸中的悲伤却狠狠扎了他的眼。


    “嗬……”他发出了拉风箱一般的可怕的声音,“下一次,我不会留手。”


    巨人轰隆倒地,这一方地狱化为虚无。


    *


    “一!”


    徐君竹冷冽的嗓音在耳畔炸响。


    寒剑袭来,李照夜下意识反手出剑去挡。


    “铛!”


    双剑交架,长天激动得嘤嗡乱颤。


    徐君竹眼睛一亮:“你们回来了!”


    李照夜蹙眉,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手指,听到一声闷哼。


    他瞳仁一震,急忙循声去望。


    只见洛洛双眼半闭,可怜地张着唇瓣,一下一下轻轻倒气。


    他那只该死的左手掐着她脖子,本来就细的脖子又被掐细了一整圈。


    李照夜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敢一下子松开手,怕空气乍然呛


    进去,会伤她气道。


    他俯身先把她抱进怀里。


    洛洛半躺在他身上,用力睁眼看他,见他唇角紧抿,眸光冰冷。


    扼在她颈间的那只大手一点一点缓缓松开。


    她知道动手的人不是他,但他这么掐着她命脉,克制着不肯一下子放开的样子,实在是危险又冷酷,强制又温柔。


    她的心脏因为刺激和恐惧而猛烈悸动。


    “呼吸。”他沉声示意。


    “哦……”


    在他的带动下,她找回了平缓呼吸的节奏。


    蕴满灵力的沁凉空气渐渐充满肺腑,她没有呛咳,喉咙也没有很难受。


    他的手掌还没有彻底放开。


    被他这么握着,她干脆借他的支撑倚在他身上。


    他的喉结滚了几下,恨声道:“早晚把这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洛洛:“……”


    她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


    他的手掌还捏着她脖子,力道收尽之后,他开始左左右右检查那只死手留下的淤伤。


    “不疼。”洛洛赶紧安慰他,“你掐的不难受。”


    为了不让他砍手,她稀里糊涂补充道,“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李照夜:“……”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危险的鬼话。


    视线扫过一圈,只见这阁楼里仿佛被飓风吹过,门户洞开,没搭好的木板窗框落了满地。


    徐君竹缓缓收功,周身冷汗淋漓,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李照夜颔首:“多谢。”


    徐君竹叹息:“不必客气,我也算是越了一道心墙。”她皱眉,“你二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洛洛知道李照夜不爱说那么多话,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她用气音说话,倒是一点儿都不伤嗓子。


    徐君竹认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趁她沉思时,洛洛转头去盯李照夜。


    她已经想问他半天了:“你怎么知道阿苗是他?”


    李照夜难得沉默了一下。


    “从前带你去那山谷,是因为老头子喝醉提到过。”他笑了笑,语气轻飘,“他身上有几件不值钱的东西,刻着禾苗。他这人,把累赘放身边,总有原因吧。”


    洛洛默然。


    对于巨人清虚来说,“阿苗”也是累赘。


    对于清虚真君来说,那几件旧物也好,李照夜也罢,都算累赘。


    把累赘放身边,总有原因吧。


    洛洛偷眼望向李照夜,见他微眯着眸,懒懒望到窗外很远的地方。


    从他脸上看不出难过。


    可是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曾经因为老头子喝醉酒,提到那个倒霉的地方是他故乡,李照夜便带她去了那里,屠遍了东鱼州所有妖魔。


    他甚至都没有对她说起真正的原因。


    他一定觉得挺矫情。


    洛洛抿住唇,借着虚弱,把脑袋靠在李照夜身上。


    分他一点体温,给他取暖。


    “我想到了。”徐君竹眸光一动,望向依偎的二人,“虚空梦魇。”


    “哦?”


    徐君竹缓声道:“师父提到过,前任宗主秦无衣秦道君,曾经击杀了上古妖魔虚空梦魇。此妖魔擅长制造梦魇之境,将神魂摄入其中杀害吞噬,以滋养壮大自身。”


    洛洛抬头与李照夜对视一眼。


    陈玄一继承了秦无衣的衣钵,清虚又将陈玄一玩弄于股掌。


    洛洛:“他得到了虚空梦魇,或者是它的能力?”


    李照夜:“大差不差。”


    洛洛若有所思:“陈玄一那么笨,不会是神魂被啃过吧?”


    李照夜:“啧。”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三个人正在细思极恐,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赶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大师姐,不好了,打起来了!”


    徐君竹&洛洛&李照夜:“……”


    累了大半夜,还不得消停!


    愁眉苦脸出了门,徐君竹破罐子破摔:“说吧,是谁打上门来了?”


    “不是,不是。”柏毅心急如焚,“主殿盖好了,牌匾不还空着吗?铄云师叔做了个‘炎殿’,伏陵师叔做了个‘老君殿’,无咎师叔做了个‘青羽殿’……谁都不服谁,争着挂正面!”


    徐君竹&洛洛&李照夜:“……”


    刚经历了惊心一夜的三个人完全不想说话。


    柏毅错愕地瞪着这三个掉头就走的家伙:“不是,大师姐,大师兄,小师妹,你们倒是说句话呀!这么大个事,你们也不吱个声?不管管?!”


    徐君竹:“呵呵呵。”


    洛洛:“呵呵。”


    李照夜:“呵。”


    第70章 不早朝 你见我哪次起不了床?


    这一整夜, 清虚都在神游。


    元真君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


    清虚这人从来都这样。凡事不上心,永远一副玩世不恭的贱兮兮的死样子。


    山门被拆了一大半,他无所谓。峰主和长老们跑了一小半, 他也无所谓。


    元真君一边跺着脚长吁短叹, 一边真情实感地羡慕他心大。


    “好好的宗门,折腾成这样!”他含恨道, “这些小辈,当真是目无尊长!”


    回想白日与李照夜短暂的交手, 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他转身抱怨清虚:“你若是与我联手对付他,未必就打不过!”


    清虚不得不回了回神,敷衍应付。


    他抬起一双细长桃花眼,生无可恋道:“打过了又能怎么样啊?你还能杀伤了神主不成?”


    元真君哼道:“哪怕付出些代价,拿下他, 押回神宫, 剩下那些小辈便不足为虑!”


    清虚摆出个无语的表情。


    元真君皱眉:“难道有什么问题?”


    清虚斜他:“神宫不能自己请回神主?要你越俎代庖?”


    元真君噎住:“……”


    这些日子, 他一个人处理宗内大小事务,忙到焦头烂额,一时想左了。


    是嘛, 神主在外面乱跑,该操心的是神宫才对。


    “我这便让人向神宫通报他的位置。”元真君叹息, “当今天下危危欲坠, 神主不在其位,苍生不得安宁哪!”


    徐君竹手上的宗主令也得早早收回来才是。


    他叹口气, 一回头, 看见清虚又在神游。


    “就我一个人上心!”元真君恨铁不成钢,“师弟啊,你能不能也长点心, 分担些重任?!”


    正欲再说他几句,忽然听见有人在远处废墟里小声议论。


    弟子甲:“我觉得神主真的很像大师兄,他都没拆小师妹以前住的流光阁。师父他们却偏说不是。”


    弟子乙:“这还用得着怀疑吗,他参加青云大会就是用那个名字啊,李照夜爆打陈玄一。越琢磨越有那个味,是吧?”


    弟子丙:“可不,小师妹诛杀陈玄一,泠雪师伯都没有出手制止——我觉得这足够说明一切了。”


    弟子丁:“别想啦别想啦,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咱们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就算想去,人家也不会收留啊。”


    其余众人:“唉……”


    元真君蓦地掐紧了掌心,额角绽出青筋。


    说话的这几个,都是自己的亲徒弟。


    就连他们也……


    “我何处对不住他们,何处对不住这个宗门!”元真君怒不可遏。


    正欲上前分说,听见他们又说起了洛洛。


    弟子甲:“其实我觉得大师姐不会计较出身的,小师妹本也是清虚师叔的亲传弟子啊,弃暗投明,不也就一句话的功夫。”


    元真君眼角狠狠跳了两下。


    他冷笑望向清虚,幸灾乐祸道:“听见没有,弃暗投明!叫你像个没事人一样。”


    一转头,愣住。


    清虚居然定在了原地,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不对劲——身躯颤抖,表情扭曲,像是在强行压抑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元真君颇为稀奇:“怎么,你一个没心没肺的,居然有这么在意你的小徒弟?”


    话音未落,只见清虚胸口猛然一颤,“噗”一声喷出大蓬魂血。


    元真君:“……”


    他震撼地望着自己这个隔门师弟,“不是,有这么摧心伤肝吗?”


    清虚吐血之后便微微弯下腰,垂着眼,眼神看不分明。暗色的血染红了唇角,面容显得异常苍白。


    元真君狐疑打量他:“你……”


    清虚佝偻着身躯,抬手摆了下,示意自己没事。


    元真君:“你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滋、


    滋滋。”


    落在山道上的魂血发出轻微的腐蚀声。


    元真君蹙眉去看,清虚一个趔趄踏上前,堪堪遮住他的视线。


    “对啊。”清虚摇摇晃晃直起身,抬起头,用衣袖擦掉唇角的血,勾出一抹冰凉的笑容,“洛洛她,可真是让我,催心伤肝。”


    “你这魂血不对啊清虚。”


    四目相对,元真君眸中流露出几分强硬。


    清虚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却。


    “元,”他道,“有些事,不要说破会更好。”


    “比如?”


    “比如。”清虚唇上都是血,嗓音也显得冰冷血腥,“这护宗大阵,当真是泠雪让我交给你的么?”


    元真君眼角微微收缩。


    “不用装出吃惊的样子。”清虚懒声道,“你如果不想投奔那些小辈,那就帮我扫扫血。洛洛让我伤心,我很累了。”


    他转过身,飘然离去。


    元真君紧盯他的背影,眸中暗潮翻沸。


    半晌,缓缓垂眸,望向山道上的血。


    “嗡——”


    即便心里已有准备,但是看见魂血之间隐隐泛光的上古之息,元真君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三君之息已失其二。


    最后一道竟在清虚手中!


    元真君僵硬地蹲下身,探手,触了触。


    这道真息与魂血融合极深,显然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清虚他,早已在多年之前窃走了鸿瞢真息,成功炼化。


    他怔怔抬眸,望向远方山河。


    这太平人间的根基,敢情已经彻底被掏空了啊。


    *


    冬君岭。洛洛阁。


    “清虚手上那个东西,很有问题。”李照夜道,“可以打开封神殿入口,八成是真息。”


    一听这话,徐君竹手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最后一道真息?!”


    洛洛也睁大了眼睛,坐直身体。


    李照夜偏头看她:“对,就你桌子上那墨盒。”


    洛洛的下巴咔哒一声掉落。


    半晌,她呆呆点了下脑袋:“往好了想,三道真息都没了,封神殿也没塌,好事,好事。呵呵呵。”


    徐君竹:“……”


    李照夜:“……”


    半晌,徐君竹幽幽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三道真息都没了,有些人还在为了三块牌匾打架。”


    心好累。


    洛洛疯狂点头:“就是!什么炎殿,什么老君殿,什么青羽殿,他们也好意思争。”


    徐君竹不禁老怀大慰:“是吧?”


    “嗯!”洛洛用力点头,“这灵山,何等风水宝地,到处都金灿灿的,伸手都能捡到钱,主殿当然应该叫做发财殿啊!”


    徐君竹两眼一黑:“……”


    幸好李照夜并不赞同。


    他探出手,推了推洛洛的脑袋:“小土包子!哪有人殿名叫发财!”


    徐君竹暗暗松了一口气:“呼——大师兄觉得呢?”


    李照夜咧嘴笑:“那当然是富贵殿。花开富贵。”


    徐君竹:“……”


    在她万分无语时,那小两口已经吵起来了。


    洛洛:“你才土,土死了!”


    李照夜:“我土?有没有品味啊你!”


    洛洛:“发财没品味,花开富贵就有品味啦?”


    李照夜:“哈,不然呢?”


    洛洛:“你花才是栽在土里!”


    李照夜:“……”


    洛洛乘胜追击:“不然难道插在牛粪上?”


    李照夜:“……”


    徐君竹万分心累:“行了行了,殿名的事,不劳你二位费心。如今风雨欲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提升实力,以应对时局。”


    洛洛乖乖点头:“嗯嗯!”


    李照夜还没来得及还击就被打断了,能把他憋死。


    简直大获全胜。


    徐君竹并不知道洛洛在暗戳戳高兴什么,见她这么乖巧,心中不觉更加怜爱。


    清了清嗓子,徐君竹认真说起正事:“承平日久,大伙修炼还是懒散了些。如今遇到事,却是临时抱佛脚。”


    洛洛顿时深感惭愧。


    “是啊。”她垂下脑袋,老实认错,“我都有好些日子没有练剑了。”


    徐君竹失笑:“你受了伤,自然应该好好修养。”


    洛洛:“我手没事。”


    李照夜:“她手又没事。”


    徐君竹:“……手没事也不能光拿手练剑啊!”


    李照夜和洛洛对视一眼,不懂——怎么就不能光拿手练剑了?坐轮椅上会影响练剑吗?不会的吧。


    徐君竹继续说正事:“每日修炼若是定为六个时辰,会不会不太妥当?”


    她略带一点迟疑,抬眸望向这二人,看见小两口都皱起了眉头。


    徐君竹不禁暗叹:六个时辰,果然还是太严苛了吧?


    想想也是,日常四个时辰的修炼已经十分辛苦,再往上加码,负担是有点重。


    洛洛很心虚地道歉:“大师姐,我有的时候,确实是太懒散了。”


    徐君竹赶紧出言安慰:“不怪你,是我一时心急,考虑欠妥。六个时辰不妥当的话……”


    她有点犹豫说五还是四。


    洛洛羞愧得快要把脑袋埋进胸口,弱弱憋出气音:“大师姐,我也不是每天只练六个时辰这么懒散,一般还是会练足八个时辰的。”


    徐君竹感觉自己有点没听懂:“……你说什么?”


    洛洛脸蛋涨红,很老实地解释:“有时候李照夜兴奋过头,一打打一夜,第二天难免偷懒,就只练六个时辰。”


    李照夜轻咳一声:“只是偶尔。”


    徐君竹:“……”


    她恍恍惚惚开口:“所以,你们两个平时都练八个时辰吗?”


    李照夜与洛洛对视一眼。


    洛洛挺起胸膛:“如今风雨欲来,练十个时辰也没问题的!”


    李照夜颔首:“我说早该这样。”


    徐君竹:“……”


    行了,她总算知道这两个家伙为什么打遍太玄无敌手了。


    她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距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徐君竹道,“我这便回去通知所有人,明日准点开始修炼。你二人也早点歇息,洛洛养伤就算了……”


    她望向李照夜,“你能来吧?”


    他笑:“我还能起不来?”


    “行。”徐君竹颔首告辞。


    她从未有过如此紧迫的感觉——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闭关修炼,把曾经落下的时辰一口气全给补回来。


    “唰!”


    霜冷剑光消失在洛洛阁外。


    *


    她一走,气氛立刻就有点古怪。


    李照夜造这阁楼完全参照洛洛从前的流光阁。


    卧房里的床榻、桌椅、小摆件,都是他从她的旧屋子里搬来的。


    恍惚一瞬,好像回到从前。


    “只能睡三个时辰啦。”她对他说。


    这种时候,他都懒得再跑回自己的阁楼睡,就睡她窗台。


    李照夜嗯一声,坐她榻缘上没动。


    洛洛:“快睡吧,不然起不来。”


    他偏头瞥她一眼:“你见我哪次起不了床?”


    洛洛:“……是哦。”


    “也不想想,”他道,“第一天带他们修炼,起迟了,不得给人笑话。”


    她能感觉到他还挺期待这个“带他们修炼”。


    她忍不住提醒他一句:“你那个线小心一点,别把人家手脚切断了。”


    李照夜无语:“我还能分不清敌我?”


    洛洛抿唇,谴责地看着他。


    李照夜:“……”


    是了,欲浮生幻梦里,她每天都在他的封印线底下手舞足蹈、分头行动。(字面描述)


    “行行行,”他道,“我不绑他们,只绑你。”


    洛洛:“……”


    她的脸颊浮起了可疑的热意,幸好夜色已深,月色被挡在窗外,看不见脸红。


    “你还不去窗台吗?”她淡定问。


    过了片刻他才懒懒回应:“那不行。你半夜梦游过来找我,能把自己摔死。”他挑眉笑,“我睡床。”


    一边说,一边就把长腿压了上来。


    洛洛:“……我才不会梦游。”


    李照夜挑眉:“呵,你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洛洛不服气,转头瞪他:“你最硬的才是嘴!”


    黑暗中,他的轮廓依旧清晰分明,好看得晃眼睛。


    他失笑:“没见识的东西。”


    声线懒懒的,偏头说话时,身上独特的味道也向她漫来。


    说不上是一种什么香。


    炽烈的,侵略性十足的,一闻到这个气息,脑海里就能清晰地浮现出他的样子。


    漂亮又嚣张。


    “知道什么叫硬,吓不死你。”他凑近一瞬,好像凶狠,又好像漫不经心。


    洛洛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啊。毕竟看过那么多话本。


    没吃过猪肉,也,呃,也没见过猪跑。


    黑暗中,她欲盖弥彰地藏起视线。


    “啪。”


    他探过手,攥住她的手腕。


    洛洛身躯一僵。


    他道:“来来来,给你摸。”


    洛洛惊得快速吸了一口气,差点呛到。


    摸、摸……摸什么?


    越是不想胡思乱想,脑袋里越是蹦囗囗。


    幸好长天不在。


    察觉到她的僵硬,李照夜低笑了下,手上用了更大力气,一下就把她的手拽到他身上,强制她摸。


    “……”


    “……”


    洛洛悄悄呼出一口长气。


    李照夜:“怎么样,硬不硬?”


    洛洛:“……硬。”


    他得意地笑:“就你那二两小身板,也敢叫肌肉。”


    洛洛抓着他硬若坚铁的小臂:“你比我硬多啦!”


    黑暗中,她傻乎乎地笑开。


    “还有更硬的。”他道。


    洛洛呼吸停滞一瞬,假装若无其事:“哦……哦?”


    他的大手松开了她的手腕。


    在她愣神时,五根修长坚硬的手指覆了上来,强势利落地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洛洛镇定:“手上的,硬茧子,吗?”


    她整只手被他攥在掌心,他指掌滚烫,捏着她,好像用手在把她吃掉。


    他又笑了下。


    黑暗中,气息迅速逼近。


    洛洛睁大双眼,还没回过神,手已被他攥着摁到一旁。


    摁到了……枕头上。


    她不自觉轻轻吸了一口气。


    另一只藏在身侧的手被他精准无误地捕获。


    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强势。


    十指被他紧紧扣死,压到了另一侧枕头上。


    他的轮廓覆到她正上方,没有任何一处触碰,却更有沉重的、危险的压迫感。


    洛洛的心跳急遽加速。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他俯身,垂头,凑近她。


    鼻尖危险地蹭过她的鼻尖,洛洛心一颤,下意识闭上眼睛,微微分开双唇。


    抓着手,按在枕头上亲——这个她在话本里见过,她有经验!


    她喜欢他的亲吻,喜欢他的味道。


    她可以!


    薄唇覆了下来。


    她屏住呼吸,等待惊心动魄来临。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呼吸很沉,气息危险。


    薄唇触到她的唇。


    重重碾过,偏头,落向她唇角。


    洛洛的手指蜷了起来,本该攥紧自己掌心,手却被他扣在枕上,指腹只能轻轻在他坚硬的指骨上蹭动。


    “嗯……”


    气音溢出时,他的薄唇擦过她的唇角,张嘴,在她腮边咬了一口。


    “嘶!”


    洛洛吸气:“李照夜你是个狗吗?”


    话一出口,立刻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这嗓子好像在蜜水里面泡了大半年,又甜又软,还沙沙的,带着浓郁的鼻音。


    分明骂他,却仿佛在撒娇。


    李照夜闷闷笑出声来。


    他手一用力,更把她双手都摁到了枕头上方。手略一换,一个手攥住了她两个手。


    “你……”


    他腾出右手,捏住她下颌,逼迫她的头微微仰起。


    没等洛洛回过神,他头一低,吻住她的颈。


    她蓦地咬住唇,没让自己发出失控的惊呼声。


    双手在枕上无力挣动,膝盖不停地蜷缩。


    他在亲吻间歇低笑着问:“这里疼吗?这里呢?”


    他寻着自己手掌和手指留下的淤青,一处一处用唇碾过。


    洛洛睁大双眼,用力呼吸,空气却始终不够用。狭小的卧房里越来越热,她仰在枕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人扔在岸上的鱼。


    “李照夜……”


    这嗓音令她面红耳赤。


    他停下动作,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偏头望上来。


    她稀里糊涂道:“明日,要早起……”


    他笑:“放心,起得来。”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带着笑,惑人得很。


    偏下头,在她唇上咬一口,继续往下,又去吻颈上淤青。


    很快,洛洛就知道他为什么要留着她的嘴。


    他牵住她一只手,往他身上摁。


    衣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反手扯开,交领懒散敞向左右,她手指微颤,被他带着,抚过他劲瘦坚硬的身躯。


    洛洛迷糊的脑袋应接不暇。


    什么胸肌,什么腹肌,什么腰肌……


    他得意地笑:“怎么样?”


    她不回答,他就一直问。


    洛洛恨不得捂住脸:“李照夜!”


    她越是羞急,他笑得越是好大声。


    他捏着她的下巴凑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随便摸。”


    洛洛:“……”


    她看过那么多话本,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厚脸皮!


    “知道了吗?”他逼问。


    “……嗯。”


    他笑了声,偏头,吻住她的嘴。


    眼睛看不见,感受便愈发清晰分明。他的气息令她头晕目眩,还没怎样,脑袋里就噼里啪啦放起了烟火。


    顾忌着她的伤,他并没有压到她身上,两个人的身躯始终保持着只有温度和气息可以交织的距离。


    洛洛被他亲得迷糊,时而他故意稍微后退,她便晕乎乎仰起头来,本能地追逐他的唇。


    忽地,她身躯一颤。


    “唔唔!”


    薄唇利落覆下,将她的抗议声吞吃入腹。


    洛洛睁大双眼:“……”


    好家伙,亲吻的时候可以随便摸,原来是给他自己发放通行证!


    他手很重,指掌有硬茧。


    覆住她心跳,她的心脏仿佛要冲破身躯,重重撞击他手指。


    “李照夜……”


    模糊的字音瞬间消失在唇间。


    伴随着更加强势的动作,他吃尽了惦记多时的玫瑰糕。


    *


    呼吸彻底凌乱,洛洛失神地微微睁开双眼,忽见一抹明亮的光芒顺着门缝、窗缝透了进来。


    ‘大半夜,哪来的光……’


    她一边迷糊,一边乖乖地回应李照夜自唇角开始的又一次亲吻。


    他手掌握着她的腰,抓她向他靠近。


    正是亲吻得难舍难分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些响动。


    隐约听见有人在说:“不可能啊,大师兄怎么可能还没起?”


    李照夜很不高兴。


    停下动作,微微偏头侧耳。


    洛洛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看清他的脸了。


    光线虽然昏暗,却不再漆黑一片。


    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里,占有欲深黑炽暗、浓烈如墨——这一晚上亲吻,他竟不知把自己压抑得有多狠。


    他的目光在窗缝里的朝阳光线上面停留了一瞬。


    唇角轻微一抽。


    他回转过头,抬手,点了点她鼻尖。


    他果断恶人先告状:“缠我一夜,没完没了。天都亮了还不知道?”


    洛洛:“……”


    她想要反唇相讥,却发现自己嗓子彻底哑了。


    李照夜发现她说不出话,黑眸里的愉悦几乎要流淌出来:“叫你哼哼唧唧一整晚。”


    洛洛气到抬脚踹他。


    膝盖一抵,两个人脸色齐齐一变。


    “嘶!”


    “嘶!”


    洛洛捂着撞痛的膝盖哑声控诉:“你上床怎么还带着剑!”


    李照夜:“……走了!”


    剑就剑吧!


    某人蹦下床榻,弯着腰,一跳一跳,再一次狼狈逃出洛洛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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