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的嘴 欠揍。


    封神殿中, 长明灯幽幽散发出微光。


    洛洛蹲在一盏灯旁,在殿壁上留下一只小小的影子。


    她看见了那处“缺口”。


    它像一面黄泉颜色的镜子,似真似幻, 悬浮在封神殿正中央。


    一道道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从“镜面”另一侧不断渗透进来, 好像丝丝缕缕邪异的飘带,缓缓迤向四面八方。


    整座巨殿的重心都沉在这一处, 圣人以自己全盛之身,封印镇压这处黄泉般的缺口, 阻止它继续向外扩张。


    它看起来就像一块色泽黄绿的腐烂霉斑。


    若是让它肆意扩散出去,这个世间一定会完蛋。


    洛洛生气地想:那三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大事”?


    只恨自己不是上古人,要不然她一定叫上李照夜,把他们三个狗脑子都打出来——如果打得过的话。


    眼前光影一动。


    各怀鬼胎的太仪、天夤、鸿瞢三君终于来到了这里。


    三道仙风道骨的身影接连落向这间空阔的大殿,脚步声落下, 发出轻微回响。


    天夤君环视一圈, 沉声说道:“这里便是封神殿核心之处了。”


    “上古妖魔, 也不过尔尔。”神光在太仪君周身流转,她手持长剑,语气轻嘲, “你我真是生不逢时,倘若出生在他那个时代, 将这些妖魔斩尽杀绝, 如今也是个流芳千古的圣君。”


    化身鸿瞢君的清虚不禁失笑:“谁说你不会流芳千古呢?”


    这话听在那二人耳中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但这三人各自没安好心,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于是也不


    会计较这点阴阳怪气。


    天夤君提步一掠, 落在那处黄泉颜色的缺口面前。


    他面露警觉:“你们来看,这是什么?”


    “嗯?”


    太仪君瞬移上前,抬手打出一道灵力试探。


    只见灵力落入镜面般的缺口, 如泥石入海,没有任何回音。


    三人迅速对视一眼。


    “鸿瞢,用你魂术探一探。”太仪君偏头示意。


    清虚不是真正的鸿瞢,做多错多,自然不情不愿。


    他扯了扯唇角,敷衍道:“这封神殿千万年来好端端的,没事何必乱动,你就不怕节外生枝?”


    太仪君蹙眉:“我感觉不太好。”


    清虚笑道:“好不好的,跟你我要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太仪君面露迟疑。


    天夤君向她递了个眼色:“他说的也有道理,当务之急是对付圣人。解决了他,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议。”


    太仪君颔首:“罢。”


    三人达成共识,不再理会那阴邪森森的缺口。


    他们返身穿过殿廊,踏进一间略显狭窄的密闭殿室。


    “这里如何?”


    “可以。”


    洛洛悄然贴着阴影追上前去。


    放眼一看,这间殿室果然就是他们暗算圣人的地方。


    这三人对视一眼,各自掠向一边,在这间殿室里布置陷阱。


    洛洛十分生气:‘猪脑子!我家李照夜看一眼就知道那邪气有大问题,你们这些人,猪油蒙心,憨到不行!’


    自古蠢坏不分家,三君各怀鬼胎,满心算计,哪里又能想到那一方小小缺口竟然关系着世间存亡。


    他们动起手来。


    只见殿内灵力涌动,太仪君的金光、天夤君的银月与鸿瞢君的墨色不断渗入殿室每一处角落。


    不多时,灵光沉寂,恢复一片深黑,看不出任何破绽——假如这封神殿不是圣人本身的话。


    三人齐齐吐出一口长气。


    太仪君望向天夤君,问:“他还有多久到?”


    天夤君闭目掐诀,很快,他的眼皮变成了一整片透明的银光,隐隐约约能看到星月闪动,片刻收功,沉声道:“已在路上,三刻钟至。”


    太仪君缓缓点了下头。


    三个人各自敛神凝神,调整自身状态,默默等待圣人到来。


    时间点滴流逝。


    忽一霎,天夤君神色微动,缓缓一眨眼。


    太仪君心领神会。


    只见她眉眼间浮起一片悲悯之色,放声道:“我辈修士,一心斩妖除魔,死又何惧。今日能够诛尽这封神殿中的妖魔,我这一生,再无憾事。”


    天夤君语声急切:“太仪,不可!”


    太仪君微笑:“我大限本就不远了,临走之前,能够再为天下苍生略尽一两分绵薄之事,是顶好的事情啊。圣人在世是世人之福,你们不必为我难过。”


    说罢,她盘膝掐诀,开始施展那以命换命的舍己为人之术。


    只见她的身躯缓缓浮向半空,周身冒出一道道金光,如丝如雾,飘向虚实之间,渡入圣人的命途。


    “太仪啊!”天夤君语气沉痛,“此禁术从未有人成功过,你的牺牲很可能只是白费!你未必能救得了圣人性命!”


    化身鸿瞢君的清虚似笑非笑站在一旁,冷眼看这二人演戏。


    洛洛望向过道。


    一道身影缓缓行来。


    远远望去,白衣圣人消瘦挺拔,气质淡然出尘。


    他行走在自己化身的封神殿中,一步一步靠近这满怀算计的三个人。


    清虚不说话,天夤君只好一个人唱独角戏:“太仪!你以一己之力荡空满殿妖魔,又为了旁人牺牲自己,你何苦——”


    圣人踏入殿室。


    他垂目望向这三个人,神色微带悲悯。


    他的身上有一道幽微而清晰的“势”,果然不像要陨落,而像即将飞升。


    “呃……”


    浮在半空的太仪君轻哼一声,身体直直坠落下来。


    圣人随手接住了她。


    这一幕与洛洛曾经看到的完全重合。


    太仪君虚弱地躺在圣人双臂之间,抬起濒死的双眸,颤颤望向他的侧颜。


    “圣人……你不会死去……真是太好了……”


    洛洛知道太仪君此刻心潮澎湃,满心都是飞升成仙。


    天夤君虚伪的声音也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她为你而死,你竟然无动于衷?!”


    清虚就敷衍多了,演得懒懒散散,毫无诚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帮腔:“是个男人都不能看着她死吧。”


    太仪君眸光涣散:“我不……后悔……”


    她演得很逼真。


    圣人那双通透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异色,他垂眸看她,神色慈悲。


    洛洛蹲在一盏长明灯上,居高临下,每个人的神色清晰分明。


    她嘲讽地拨了拨自己的口器。


    这些人以为成功算计了一个“老实人”,却不知他们的“精明”究竟有多么拙劣可笑。


    圣人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太累了。


    他伸出手,任凭太仪君把一枚带毒的法器刺入他的掌心。


    周遭的法阵陷阱接连发动,深黑的殿室被灵光照亮。


    圣人并不生气,他只是轻声叫出这三个人的名字,道一句何苦。


    剧毒令他无法动弹,密布殿中的无数杀机袭向他,刺穿他周身每一处关节与穴位。


    “嗤嗤”轻响不绝,耀眼的灵光之间,洛洛用力睁大双眼,看见圣人被万箭穿心。


    天夤君厉声喝道:“是时候了!鸿瞢!”


    “哎,我上了,留神替我护法。”清虚懒散应一声,掐诀往眉心一摁,一道魂光射出,遁入圣人体内。


    神魂离窍,鸿瞢君那具无主的身躯顿时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形如死尸。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奄奄一息的太仪君陡然站了起来,手中迅速掐诀,与天夤君联手,荡出几道封印,轰然打进圣人躯体。


    “呃啊!”


    一道凄厉的尖啸声传出,“鸿瞢君”惨叫,“你们!你们——连我也一起算计!”


    天夤君冷笑:“我辈修士,岂能与你这种夺舍邪修同流合污?”


    太仪君抹掉唇角魂血,美眸含笑:“圣人的灵力归我们享用了,你?你是添头。”


    “我早该知道……你们……不怀……好心……”幽幽的嗓音飘出来。


    天夤君寒声:“若是等你夺舍成功,第一个死的便是我们了!”


    只见他与太仪君对视一眼,并指掐诀,身魂合一,化为两道灵力风暴,将圣人搅入漩涡中心。


    风暴飞旋,大肆剥离圣人的灵力,二人大快朵颐。


    洛洛看得寒毛倒竖。


    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好东西,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实在是太没底线了。


    他们居然把圣人给……吃了?


    “轰!”


    忽一霎,风暴停歇。


    太仪君与天夤君的身影双双浮出。


    两个人都对对方颇有几分防备,一左一右分别站在殿室两侧。


    一件粗麻白衫缓缓从半空飘落下来。


    “啪”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


    圣人尸骨无存。


    “天夤。”太仪君微笑,“此刻动手,恐怕风险太大,不如继续维持友好的假象?”


    天夤君叹气:“你明知我的心意,说这种话,多叫人伤心。你难道不知,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为你守身如玉?”


    太仪君掩唇笑道:“待你我成功吞噬掉这份灵力之后,便结侣双修吧。”


    天夤君:“一言为定?”


    太仪君:“一言为定。”


    缓兵之计,彼此心知肚明。


    天夤君笑道:“你怕是不放心把后背留给我,那我先走一步。”


    太仪君:“请。”


    他点点头,身形一晃,消失在殿廊之间。


    太仪君紧随其后掠出。


    这二人一走,洛洛立刻从长明灯后面爬了出来。


    她低头望向殿室,双眼盯着那件空荡荡的白色麻衣,一眨也不眨。


    圣人的神魂化身被他们……吃掉了?


    她难以置


    信,嗡地飞起来,落到那件衣袍上。


    “嗡嗡。”


    她用脚扒拉它,用口器来回拨动它。


    衣袍完全没反应。


    她又落到地砖上,用翅膀重重拍打它。


    “嗡……嗡……”


    圣人就这样没啦?


    他就这样被那两个人吃掉的话,为什么又变成了神主呢?


    洛洛迷茫不解。


    她忽地飞起来,猛地坠下去,用力踩地砖,试图唤醒他的肉身。


    ‘圣人圣人圣人圣人!’


    正在上下翻飞扑腾,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洛洛激动回头:“嗡!”


    她浑身一僵。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身影并不是圣人,而是“鸿瞢君”,清虚。


    “好哇……好哇……”清虚声线幽怨,“好一个太仪君,好一个天夤君,两个食人魔,也好意思管别人叫邪修?”


    洛洛屏住呼吸。


    他骗了那两个人,并没有真的尝试去夺舍圣人。


    清虚退开一大步,挑起眉梢,嘴里啧啧有声:“真是吓死个人!鸿瞢君居然是被他们两个活吃的!”


    洛洛收拢翅膀,悄无声息藏到圣人那件衣袍底下,只露出眼睛。


    “那么……”清虚若有所思,提出了与洛洛同样的疑问,“圣人既然已死,又为何变成了神主呢?上古时的真相,可真是扑朔迷离啊。”


    洛洛眨巴着眼睛,看他能不能想出答案。


    她知道清虚要比自己聪明——一点点。


    他踱了过来,弯腰,伸手探向洛洛藏身的衣袍。


    “嗡……”


    她用最小的声音飞起来,轻轻蜷着六条腿,像一朵轻巧的蒲公英,悄无声息落向旁边的阴影。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她悬着心脏,“噗”一下,弯脚落地,没发出声音。


    清虚不断翻动那件衣袍。


    衣袍一尘不染,上面没有沾到任何气息。


    “唰唰,唰唰!”


    他把这件袍子翻来覆去,来回倒腾,半天也不见放下


    宽大的白袍遮住了清虚的脸,看不见他的眼睛,洛洛有种掩耳盗铃般的安全感。


    她悄悄舒展自己的腿脚,抖了抖翅膀。


    正打算飞远一点,清虚忽然不动了。


    洛洛心脏微微发紧,停在原地,警惕地盯住他。


    怎么回事?


    他发现什么了吗?


    他不动,她也没敢轻举妄动。沉黑死寂的殿室里,任何一丝微风也清晰分明。


    洛洛用力压住自己的翅膀,不敢发出嗡嗡声。


    至于心跳……一只蚊子的心跳声,应该还好……吧?


    她屏住呼吸,等他放下那件衣袍。


    看不见他的眼睛带来的安全感渐渐转化成了不安。


    忽地,衣袍布料鼓起来,轻轻抖了抖。


    就在洛洛聚精会神盯住衣领上方等他露头时,衣摆底下,忽然就探出清虚一张大脸。


    笑眯眯一张脸,正对着洛洛!


    “……”


    要不是蚊子不会“啊”,这一瞬间她应该已经尖叫了出来。


    浑身绒毛唰地悚立,皮肤紧紧绷起,眼眶几乎抽筋。


    他弯着唇,问她:“猜猜我有没有看到你?”


    洛洛:“……嗡!!!”


    此间惊恐难以言说,她六脚离地飞了起来,斜着身体,嗡嗡掠出这间狭窄的殿室。


    百忙之中回头望了一眼。


    那件白袍悠悠飘落,清虚已不在原地。


    洛洛:“……”


    她把翅膀扇出残影。


    前方气流不对。


    她猛地刹住脚,往后一阵倒飞,险险没有撞到他身上。


    清虚笑吟吟堵在廊道,偏着头等她。


    “嗡……”


    圣人死了,清虚还在,这还有天理吗?


    洛洛猛猛扇动翅膀,用力往前飞,硬是把圆滚滚的身体拉成了一个瘦条条。


    清虚的脚步声回荡在廊道。


    凭他合道的实力,自然不可能追不上一只蚊子。


    他就是故意戏耍她,享受她的惊慌和恐惧。


    洛洛悲愤:“嗡!”


    知道是一回事,但她能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像她这样一个蚊子,随随便便就被打死。


    她又不是李照夜,死了还能活。


    清虚仿佛会读心术,笑声贴着她身上的绒毛传来:“你可不像李照夜,李照夜死了还能活,你不行。”


    洛洛:“嗡?!”


    她唰地掠过一道门,飞到了一根巨大的殿柱后面。


    封神殿里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区域,但黑暗并不能给她安全感。


    洛洛不敢在任何一处停留。


    她急速飞掠,左右两侧不断掠过一根根殿柱、一面面黑墙。


    清虚的低笑声尾随着她:“哎,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太仪君是个女的。”


    不等洛洛疑惑,他自顾自往下说,“当初我其实犹豫过,是不是让陈玄一夺舍你——你与太仪剑,说不定更适合。”


    洛洛挥舞翅膀的动作微微一滞。


    清虚叹息:“可惜李照夜好像聪明过头了,我只是随便提一嘴,他似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私自跑到后山,强行拔了太仪剑。没办法,我只好选他。”


    洛洛心脏颤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洛洛,你闭上耳朵,不要被他扰乱了心神。你现在的任务是逃跑,不是听他讲故事。’


    清虚的声音追着她阴魂不散:“然后我让他独自一个人下山做任务,呵呵,他应该是有感觉的吧……临走那天夜里,他是不是找你了?他什么也没告诉你,对不对?他怀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


    洛洛用力往前飞。


    那个夜晚她当然记得,她和李照夜摸黑走夜路,他说话偶尔卡壳,断句也奇怪。他说他有好一阵子回不来,所以鸡得偷两只,吃一只,带一只。


    他有感觉会出事。


    他替她担了事。


    清虚又叹了口气:“当初如果死的是你,那该多好啊。你肯定是回不来了,我处理起他来也方便得多,后面也不会再有这些麻烦事。”


    洛洛感觉自己胸口塞了一团火。


    他又道:“倘若陈玄一夺舍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向李照夜解释你的变心呢,啊,对了,用那个现成的剧本就好——泠雪当年不就是‘爱上师尊’么,你也爱上师尊,背叛李照夜,哎,你觉得怎么样?”


    洛洛气得浑身发抖。


    她知道他是故意激怒她,可是……她实在忍无可忍。


    她蓦地扇动翅膀,旋身,面向清虚。


    他一步一步顺着廊道走来,越来越近。


    洛洛在半空悬停。她盯着他,盯得眼睛又烫又痛。


    她的身体里面有怒焰翻涌,她想起自己叮过这三个合道——叮过他。


    他的血液令她作呕。


    愤怒将她变成了一座火山,满腹怒火轰隆点燃,她顺应本能,蓦然一震。


    “轰!”


    烈焰在她腹中凶猛燃烧,她身躯一抖,浑身绒毛也化成了火。


    她可是一只有修为的蚊子!


    “轰!”


    她俯冲向他,像一团炽热的火球。


    近了……更近了……


    清虚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体——一只透明的、通身金红流焰的蚊子。


    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兴味,冲着她扬起一只手。


    他要把她攥进掌心。


    洛洛愤怒俯冲。


    一人一蚊即将相撞的霎那,她猛地摇晃口器,冲着他喷出一口烈火。


    “轰隆!”


    熊熊烈焰席卷而至,遮蔽视线的瞬间,洛洛灵巧地振了振翅,唰地擦过他耳畔的头发,掠入他身后廊道。


    “呼嗡——呼嗡——呼


    嗡——”


    燃烧的蚊子飞舞时声势浩大,整条廊道都被她的身影照亮。


    她掠过一盏盏长明灯,下意识斜飞、侧飞、翻身飞。


    她现在可不是一般的蚊子,而是着火的蚊子。


    圣人一定没见过。


    “呼嗡!”


    她掠进了封神殿最深处的那间大殿。


    殿中的风拂过她身上绒毛,气流的微小变动能够让她感知到清虚瞬移的位置。


    她灵巧地翻飞,一次次从他手掌下面险险避过。


    周身火焰渐渐冷却。


    她身上冒起了小缕小缕的青烟。


    多年烤鸡的经验告诉她,这样冒烟,火就快要熄灭了。


    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唰!”


    她急速俯冲,直奔那一处黄泉镜面般的缺口。


    眼下境况十死无生,唯一一线缥缈生机,就是把清虚引到那里面去。


    “唰!唰!”


    她再一次避开了清虚的手掌。


    她歪歪斜斜,佯装力竭。


    “嗡……”


    她一个倒栽葱扎了下去。


    风中响起清虚的轻笑,他一步瞬移,抓向她冒青烟的身躯。


    洛洛猛然拍翅,“嗡”一下绕过黄泉色的缺口。


    清虚果然下意识抬手抓她。


    飞扬的广袖距离那处缺口越来越近,眼见就要碰上。


    洛洛回头,瞳仁缩成针。


    他忽地笑起来。


    那只手险险停在了距离“镜面”毫微之处。


    “为师从来不碰脏东西。”


    洛洛的心闷闷地沉落下去。


    火焰熄灭,身体力竭,她飞不动了。


    用力挥了挥翅膀,眼睁睁看着清虚绕过缺口,一步就到了她的面前。


    他抬起五指,阴影罩住她,好像一座山。


    合拢……合拢……


    沉重冰冷的威压降下,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整个世界响彻着尖锐的耳鸣。


    “嘤……轰!”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传出,整座巨殿嗡嗡震颤。


    洛洛的视野里掠过万千碎片。


    清虚身后,一道嚣张至极的剑光横空出世,仿佛将整个世界一破为二。


    “铮——”


    冰凉危险的杀意仿佛一线流光,在剑身一晃而逝。


    下一瞬间,长锋没入清虚的身体,带起一道飞溅的血线。


    “呃!”


    清虚闷哼出声,李照夜错身而过,一把攥住了洛洛。


    她的口器磕在了他的虎口上。


    “啧。”他笑,“你这嘴,好欠揍。”


    洛洛:“嗡!”


    你才欠揍!你全身都欠揍!


    第82章 最亲近 鸡贼。


    那一道飞溅的血线缓缓坠落。


    “铮——锵!”


    李照夜衣袂回旋, 长天剑斜斜指地,一抹鲜血蜿蜒顺着剑身淌下,一连串敲击殿砖。


    “滴、哒哒哒。”


    清虚垂下头, 抬起指尖, 沾了沾右边肋骨底下渗出的血。


    他忽地笑起来:“哎呀呀,我们洛洛真是长大了, 身边护花使者刚没一个,又来一个。”


    在他身后, 黄泉色的缺口像天女散花一样碎开。


    “废什么话。”李照夜神色张狂,“敢不敢打?”


    清虚咕叽咕叽笑了起来:“小子,一次偷袭成功没把你狂上天了。”


    话音犹在,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铛!”


    李照夜身形倒掠,斜剑挡下一方墨盒。


    他抬手并诀, 突然想起掌心里还攥了个蚊子, 于是随手把衣襟一扯, 给洛洛塞了进去。


    洛洛:“嗡?”


    李照夜的气息铺天盖地撞向她。


    她只晃了下神,整个蚊子就停在了他的胸膛上——抬眼是弧线漂亮的锁骨,低头是坚硬劲瘦的皮肉。


    她一个会着火的蚊子, 居然被他的体温烫到。


    他带着她瞬移,时不时身影浮起, 与清虚重重在半空碰撞。


    “铛——轰!”


    整座大殿里全是乱流, 呼得洛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她没办法,只好整只趴在李照夜胸口, 六只脚脚扒拉住他的皮肤, 翅膀也摊在他身上。


    李照夜偏头低笑:“这么粘我。”


    他胸膛微震,好听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身躯响起,害她全身一颤, 从翅膀酥麻到尾巴。(如果蚊子有尾巴的话)


    洛洛又羞又气,拱起身体,抡起口器,狠狠叮了他一口。


    “哎哎哎,”他一边提剑斩向清虚,一边假模假样笑道,“打架呢,别乱亲。”


    洛洛:呵呵。


    这叫亲,那她把上古三君都亲遍了。


    他得排第四。


    看把这李老四得意的。


    “轰!”


    重剑与墨盒再一次撞上,灵力冲击波轰向四周,在殿壁之间嗡嗡震荡。


    洛洛把脑袋探出衣襟。


    狂风吹乱了她头顶上细密的绒毛,李照夜打起架来还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动不动带她掠上半空,双手持剑,大开大阖一剑斩下。


    这种打法一往无前,不给自己任何退路。


    “铮轰!”


    长剑荡过一道巨大的半弧,清虚也不愿直撄其锋。


    他连连闪身退避,一记记重剑落空,劈在地砖上,溅起长串飞扬的火星。


    “没有意义。”广袖在灵力乱流之间猎猎飞扬,清虚的身影不断闪逝,放声说道,“小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弑父,你还欠点火候!”


    李照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长天剑斩得更加利落。


    “一时半会儿,你我别想决出胜负——难道你就不好奇上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清虚避过一剑,转身向着外间飞掠,“倒不如暂时休战,追上太仪天夤看一看!”


    他是合道道君之身。


    一对一的情况下,他铁了心要走,李照夜也拦不住。


    李照夜沉吟一瞬,把洛洛摁进衣襟深处,提步跟了上去。


    洛洛:“……”


    他什么时候发现她偷偷爬出来的。


    *


    二人一蚊掠过一重重黑殿。


    忽地,清虚的身影浮现在前方。


    他停下脚步,衣袍缓缓在身侧飘落。


    “不对啊。”他转过身,望向李照夜,“你看这里。”


    浮在半空往下望,只见前方这间大殿里横七竖八躺满残尸,遍地都是黏稠滑腻的、还未彻底凝固的妖魔血。


    半凝固的妖魔血仿佛镜面。


    暗红的“镜面”上,并没有丝毫扰动过的迹象。


    这是内殿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太仪君与天夤君一前一后经过这里,必定会掀起微风和灵力波动。


    血泊上应该留下痕迹才对。


    李照夜落到清虚身边。


    两个人肩并肩站着,就像从前一样。


    “哎,”李照夜懒懒散散抬起手臂去勾清虚,凑过头,“你看这里像不像是——”


    一把勾了个空。


    清虚瞬移到了十丈之外。


    李照夜无声轻啧,漂亮的眉眼浮起一丝遗憾。


    “老鬼,鸡贼啊。”


    要是被他勾到,藏在右手的半截剑锋便能捅进这老东西的腰子里。


    清虚一脸无语:“还能有你鸡贼?”


    洛洛趴在李照夜胸口。


    探手去勾清虚的霎那,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兴奋地加速跳动,一下重过一下。


    算计落空,一击未中,这颗心脏立刻恢复了原速跳动。


    洛洛:“……”


    你要不要连心跳都这么现实啊?


    李照夜若无其事续上了刚才的话,就好像试图偷袭清虚的人不是他一样:“——这里像不像是没人路过?”


    清虚:“……”


    清虚阴阳怪气地叫起来:“哇,这都被你发现了!难道你就是个天才!”


    李照夜笑:“还行还行,谬赞谬赞。”


    清虚:“呵!呵!”


    很明显,通往外殿的唯一路段,根本无人经过。


    “嘿,这可真是见了鬼。”清虚道,“两个合道,大活人,光天化日的就这么没了?我可没骗你啊,他俩真是从这边走掉的,不信你叫洛洛出来问。”


    李照夜一脸真诚:“不用不用,咱俩什么关系,我还能信不过你?”


    清虚笑意


    不达眼底:“是嘛。”


    他一向最擅长的拿捏人心,操纵情绪。然而当下的李照夜却让他无法看透。


    他杀了他,虐杀。他不信他不恨。


    李照夜却面无异色,扬了扬下巴:“说说,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清虚沉吟:“那只能是与圣人有关了。”


    李照夜挑眉:“怎么说?”


    清虚垂眸一笑:“这你问我可就问错了人,你该问洛洛的——她与圣人朝夕不离,最是亲近。圣人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是吧洛洛?”


    洛洛感觉自己翅膀一紧。


    李照夜探入怀中,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翅膀,把她捉了出来,拎到眼前,盯她。


    洛洛无辜地摇晃脑袋:“嗡。”


    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圣人不爱说话,他对她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都没十句。


    李照夜把洛洛拎开,恹恹望向清虚:“她不知道。”


    清虚露出一点微妙的表情:“洛洛啊,你和圣人的事,是不太方便告诉李照夜么?”


    洛洛歪头:“嗡?”


    什么事?什么不方便?


    李照夜用指腹捻了捻她的翅膀。


    她偏头看他,只见他弯着眉眼,勾着唇角,笑容灿烂地怼清虚:“蚊子能说话吗,你是不是傻!”


    清虚失笑:“啊,忘了呢。嗡嗡嗡嗡。”


    小兔崽子,终于破防了吧,让你装。


    清虚提步往内殿方向走,边走边与李照夜闲聊:“我们洛洛小蚊子是真讨人喜欢,圣人也把她放在掌心里宠着呢。”


    洛洛抗议:“嗡!”


    圣人才没有用手抓她。


    “谁没做过蚊子似的。”李照夜笑,“蚊子停手上有什么问题。”


    他活动五指,把洛洛捏进了掌心。


    清虚故意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他,摇头:“呵……”


    说话间,二人一蚊迅速靠近那间狭窄的殿室。


    殿壁上一盏盏长明灯好像圣人淡泊的眼睛。


    清虚收敛了挑拨的心思,沉声道:“既然没有离开的痕迹,那么……太仪君与天夤君也许还在那里。”


    这事细想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李照夜无所谓:“看一看就知道。”


    殿室出现在眼前。


    清虚:“当……呃,心。”


    当字都没说完,李照夜已经大剌剌闯了进去。


    洛洛用力从他指缝里往外钻。


    她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要探出脑袋,李照夜扬起拇指,无情地把她摁了回去。


    “???”洛洛无能狂怒,“嗡嗡嗡!”


    啪一声轻响,李照夜踏入殿室。


    片刻,他无声轻啧:“圣人不在家。”


    清虚紧随其后落了进来。


    “这里果然有问题。”清虚沉声道,“圣人死时,他的衣袍落在地上。”


    此刻地砖上却什么都没有。


    清虚眸光微闪:“难道……圣人之死只是假象,迷惑上古三君的假象?”


    “铮!”


    李照夜冷笑一声,反手出剑,长天剑划过一道威压沉沉的长痕。


    剑尖过处,空气被残忍撕裂。


    举剑,侧劈——轰!


    一剑斩落,幻象破碎。


    遗憾的是当年的真相并未浮出,只闻一声轰鸣,封神殿崩毁,整个记忆世界迅速湮灭。


    “啧。”


    失重感陡然来袭,趁着李照夜稍微松开五指,洛洛振翅飞了出来。


    这段记忆要结束了。


    她气咻咻扑扇着翅膀,擦过他衣襟,落到他脸上。


    抡起口器,狠狠一口叮下去。


    “嗡唔!”


    这家伙的脸皮比她想象中厚得多,她口器叮弯了都没能扎得破。


    *


    洛洛恍惚回神。


    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脑门好疼!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嗯?”


    额头被一个很硬的东西重重抵住,她想往后仰一仰,却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


    脑袋好像被箍住。


    她迷迷瞪瞪:“嗡嗡嗡?”


    距离她极近的地方响起一声轻笑。


    李照夜缓缓退开。


    洛洛总算反应过来——他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额头——他潜入神魂世界来找她。


    “小师妹醒了!”


    “小师妹!小师妹!”


    “你终于醒了,吓死个人!”


    周围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问候。


    留着络腮胡须的老张师兄嘤嘤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还以为你死定了呢。”


    洛洛:“嗡……没,没事。”


    好久没说话,一下子不适应。


    环视一圈,只见梦魇中一起烤鸡一起坠崖的师兄师姐们都守在她床榻边。


    “大家都没事吧?”洛洛问。


    “放心,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赵煜道,“伏陵师叔交出解药,我们一吃就醒了,只有你醒不过来。大师兄打完架就来找你了。”


    洛洛:“哦……”


    原来是伏陵师叔。


    刚醒来,脑袋还有点懵,她缓缓眨着眼回神。


    零零碎碎听了几耳朵,大概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姐徐君竹成功晋阶了化神,因为没中毒,错过了和泠雪真君一起吃烤鸡的机会,此刻正在自闭。


    神宫杀上门来,被李照夜杀了回去。


    北面神山方向地动山摇了一整夜,应该是出事了,暂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


    洛洛点头:“哦……”


    李照夜摆摆手:“没事就散了。”


    “哎,行!”众人起身告辞,“小师妹好好歇息!”


    *


    李照夜关上洛洛阁两扇大门,想了想,落了锁。


    他转过身,微笑着一步步向她走来。


    洛洛还有点迷糊。


    她傻乎乎看着他来到床榻边,落坐。


    “那什么,”他侧眸瞥她,“发生过什么,事无巨细给我说一遍。”


    洛洛:“哦……”


    她刚一点头就撞上了他的手——他伸手拉起毯子,盖到她下巴,把她整个裹得严严实实,又往她背后塞了个大靠枕。


    洛洛偏过脸,望向他。


    总感觉这个家伙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甩甩脑袋,从掉进清虚的梦魇里说起,一边回忆,一边慢慢从烤鸡说到坠崖。


    “师兄师姐们离开得早,都没有看见崖壁整个变成了清虚的大脸。”洛洛把手伸出毯子,用力比划,“那——么——大!”


    她的手指差一点点碰到他横搭在膝盖上的手臂。


    他似乎往外侧了下身,没碰着。


    洛洛收回手,放在毯子上。


    她偏头盯他,他目视前方,点点头:“嗯,继续。”


    洛洛:“哦……”


    她老老实实继续回忆。


    “再后来,圣人就出手了,他把我和清虚都带到了记忆中的上古时代。那三个家伙密谋算计圣人的事,他都知道,但是他……”


    李照夜竖手打断。


    “等下。”他道,“我要的是事无巨细。细节,全部。”


    他转过头来,垂眸盯她。


    “你也看见了,这个圣人,很有秘密。我需要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从而判断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认真。


    洛洛了解点头:“哦……我明白。”


    她回忆得更加仔细,从菜叶鸡蛋,到老树上的鸟巢,再到打架的红蚁黑蚁,又到坠落的封神殿以及殿中大声密谋的那三君。


    “再想想。”


    “哦……”洛洛绞尽脑汁,“对了!”


    她把那三君对圣人的分析也仔细说道了一遍。


    “我感觉他们说得还挺有道理,圣人他,确实有点那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看什么都一样,我也觉得他应该是要化身天道才对。”


    李照夜颔首:“还有呢?”


    洛洛缓缓摇晃着脑袋:“唔……还有……他就是,很淡泊,无欲无求。”


    她比比划划给他描述了一下圣人的言行举止。


    “嗯?”


    她的手指掠过他身边时,他又往外面挪了下,没碰着。


    “李照夜。”


    洛洛歪过身去,自下往上盯他眼睛。


    “怎么。”他抬手把她拨开,“继续说。”


    洛洛惊奇:“你好像有点怪。”


    “没有。”他语速飞快,“继续。”


    洛洛眨了眨眼睛。


    他好冷淡,好严肃,一点儿也不像闯进封神殿里找到她的时候。那会儿他还笑得好大声,说她的嘴欠揍,说她粘他,说她亲他。


    此刻他却认真严肃到不行。


    看来圣人和上古三君在那间殿室里面发生的


    事情真的很重要。


    洛洛聚精会神,仔细回忆那些细节。


    “鸿瞢君制造的幻象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打太仪君,打天夤君,都只需要一招。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厉害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周围气压更低沉了一点。


    “他一抬手就能控制住那三个人,让我这个蚊子可以随便叮那三个合道道君。呵呵呵。”


    “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没什么人性了,像个……神吧?”


    宁静,淡泊,无欲无求,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化身大道。


    “没了?”他问。


    洛洛认真想了想:“没啦。”


    “行。”李照夜道,“我问,你答。”


    洛洛乖乖点头:“嗯!”


    她盯着他,他却半天不问。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你一个蚊子在野外,有没有被风吹雨淋?”


    洛洛直起来的脊背慢慢缩回毯子里:“我不怕风,风吹着绒毛很舒服,下雨的时候,我躲在圣人袖子里。”


    “你在他手里也乱挤乱蹦?”


    “没有啊。”洛洛道,“圣人不抓蚊子,他一般只是用眼睛看,看花花草草,看蚂蚁蚂蚱。”


    “你不是说他送你去吸合道血?”


    洛洛点头:“我站他指甲盖上,他伸手递我过去。”


    “行。”


    洛洛不解:“这也很重要吗?”


    “当然。”李照夜漫不经心,“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是解密的关键。”


    洛洛严肃点头:“哦!那我给你详细说说那个杜鹃吧。”


    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那件事里似乎藏着什么玄机。


    只是她实在悟不出来。


    圣人站在老树下,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接住那只被杜鹃鸟推出鸟巢的倒霉小鸟,把它放回鸟巢。


    李照夜挑眉:“那你呢?”


    没等洛洛回答,他忽一下笑开,“你肯定叮那杜鹃去了。”


    洛洛惊呆:“这你都知道!”


    李照夜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你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


    洛洛背过身,偷扮了个鬼脸:“……是你自己也会叮它吧!”


    “然后呢?”


    “然后小鸟的父母回来了,带来食物,喂了自己的鸟崽,也喂了那个可恶的杜鹃。看过喂食之后,圣人就做别的事情去了。”她凑近,急切地问他,“这件事有没有可能非常重要?”


    李照夜弯了弯眼睛:“当然有可能。”


    洛洛老怀大慰:“我也觉得。”


    两个人默默思考了一会儿。


    “他的肉身化为封神殿,镇压混沌邪气的入口。”李照夜缓声道,“行走世间,是他神魂化身。”


    “对!”


    “那他这神魂化身,”他顿了顿,“是冷是热,你叮过吗。”


    洛洛正要摇头,他竖起手,把脸转走。


    “这不重要,不需要说。”


    洛洛怔怔看着他。他把脸转向窗外,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小小一角侧脸。


    他唇角微绷,喉结上下滚动。


    洛洛慢一拍的脑子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


    “李照夜。”洛洛问,“你吃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吃我的醋啦?”


    他的侧脸微微一僵。


    “呵。”他扯唇笑,“想什么呢,我会吃醋。”


    洛洛又问:“那你干嘛不看我?”


    他笑着转过头来,垂着眼,盯她眼睛:“看了,怎么?”


    “你也不碰我。”她抬了抬自己的手,“我伸手过去,你就躲。”


    李照夜失笑:“哈。”


    他懒洋洋抬手,攥住她的手,捏进掌心。


    “碰了。”他语声挑衅。


    洛洛感觉自己心跳渐渐加速。


    他的手很重,捏得她骨头有点痛,心里却一点点装满了沉甸甸的安全感。


    虽然只是一夜离别,但在神魂世界里面却已经经历了好久好久。


    她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那你,”洛洛声音微微颤抖,“这么久没见面,你都不,亲我。”


    话一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


    没等她下意识往后缩,后脖子忽然就被他捏住。


    眼前光线陡然暗下。


    他的气息瞬间淹没了她,他俯身偏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他比任何一次都更不温柔。


    她的嘴唇被他叼住,牙关被他挑开,呼吸被他掠夺。


    他寻到了她的舌尖,像是把人重重摁在树上那样,炽热的舌尖抵住她舌尖,逼得她无路可走。


    嘴唇被咬痛,她惊呼,他趁机将她的气息彻底吞没。


    呼吸渐渐凌乱,唇舌被他大肆侵占。


    他挑逗她,逼迫她,扣住她后脑和脖子,让她插翅难逃。


    待到她彻底喘不上气来,他总算略微退了退,咬着她唇角,低低地喘出诱人的气声:“亲了,然后呢,还要什么?”


    洛洛:“……”


    什么还要什么?


    她脑子迷迷糊糊,心跳撞得肋骨疼痛。


    他循循善诱:“不说吗,要我自己猜?”


    洛洛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出了残影。


    她还没喘过气,小口小口不断呼出急促的气息。


    他距离太近,微偏着脸和鼻尖,仿佛刻意追逐她的呼吸,将她每一缕气息都吃-干-抹-净。


    “那我要……开始猜了?”


    他的嗓音微微喑哑,语声坏入骨髓。


    第83章 怕什么 亲密。


    洛洛被李照夜按在床榻上, 亲得晕头转向。


    他学什么都飞快。


    每次学剑招,他看一遍就会,练练就上手, 还能举一反三。


    亲吻也是一样。


    他姿态强势, 动作老练,掠夺般的大肆吮吻之后, 他低低贴着她唇角诱哄她,嗓音低沉动人。


    他说他要开始猜了。


    他凑那么近, 坏意地吃掉她呼出的每一缕气息,害她不敢大口喘气,呼吸愈发变得急促,心跳越来越快。


    看了,碰了, 亲了, 然后呢?


    “我猜……”


    他故意慢条斯理凑近, 说话的时候,冰凉坚硬的牙齿仿佛不经意咬到她的唇。


    他忽地笑开,“是要抱吗?”


    洛洛心尖一悸。


    明明摆出一副准备将她吃-干-抹-净的架势, 却只说要抱。


    她赶紧点点头。


    李照夜唇角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反手扯开衣襟,覆下来, 把她整个拢在身下。手臂撑在她耳侧, 他提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头发。


    简直温柔得不像李照夜本人。


    洛洛有些惊奇, 抬眼看他, 视线被他捕获。


    他微微挑眉,偏头,用鼻尖亲昵地蹭蹭她, 瘦硬修长的手指揉着她头发,薄唇吻下来。


    辗转浅吻间,一只大手抬了抬她的背。


    洛洛刚发出疑惑的鼻音,嘴唇就被李照夜给咬了——亲吻时禁止分心。


    “嗯……”


    他舌尖一抵,撬开她牙关,寻到她舌尖,勾她,缠她,唇舌和气息肆无忌惮侵犯她的神智。


    耳畔暧.昧的亲吻声响盖过了衣袍摩擦的簌簌声。


    洛洛对李照夜完全没有抵抗力。


    她神思昏昏,顺着他手掌的力道,乖乖抬了抬肩、背、腰。


    身体忽一凉。


    洛洛蓦地睁眼,正好看见他一把扯下她的衣袍,唰一下扔向床尾。


    周身皮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她不自觉颤了颤。


    还没回过神,就见李照夜反手拽下自己身上的衣袍,随便一扔,身躯覆下,将她拥个满怀。


    他的身体坚硬滚烫。


    洛洛呆住。


    她呼吸停滞,半晌,迷迷糊糊开口问他:“为什么要脱衣


    服啊?”


    李照夜理直气壮:“不脱怎么抱?”


    洛洛张了张口:“……”


    不脱衣服怎么不能抱?


    李照夜挑眉示意:“抱啊。”


    他身体力行,一只手斜着环过她的背,另一只手勾住她肩膀和脖颈。捏捏她,催促她照做。


    “快点。”


    都这样了,洛洛只好抬起胳膊,轻轻搂住他的腰。


    她有些心慌气短,总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他劲瘦坚实的胸膛上。


    他微垂着头,双眸灼热暗沉,唇角的笑容坏意入骨:“怕什么,底裤不是还在。”


    洛洛:“?!”


    他盯着她,看着她的脸红了起来,红晕染上双耳,迤向脖颈和锁骨,一片一片,像旖-旎的薄雾。


    他目光追随。


    再往下,她不让他看了。


    只是……她不让看的方式,居然是自己把身体挨到他身上。


    这是什么急病乱投医的笨办法?


    李照夜忍俊不禁,愉悦地笑出声来。


    洛洛又羞又恼,抬眼瞪他,偷偷用手指掐他腰。


    他身上肌肉又瘦又硬,掐不动。她闷声用力,更是逗得李照夜低笑不止。


    笑罢,他垂下头,用额头抵住她额头。


    分明是个极尽温存的姿势,然而他身上气场实在太强,一身攻击性与侵略性极其炽烈,根本无法忽视。


    他的目光每次落向她的唇都带着沉沉的质量,洛洛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想要狠狠吻她、咬她。


    但他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暗沉的、压抑的、风雨欲来压迫感,令她心悸不已。


    他就这么灼灼盯进她眼底,像最冷酷的猎手叼住了自己的猎物,嗓音却轻飘飘的,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要继续猜了?”


    洛洛心跳加速,感觉周遭的空气全部被他夺走,她喘不上气来。


    他没有继续按着她亲,气氛却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她小声提出异议:“……不猜了吧?”


    他稍微退开,笑笑地看着她:“行。”


    洛洛万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一时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呆呆眨了眨眼,迷茫的表情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底。


    他道:“那你自己说。”


    洛洛:“啊?”


    他问:“然后呢,要什么?”


    他身躯坚硬,双臂把她箍在怀里,她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余地。


    洛洛嘴唇微微翕动,说不出话来。


    要什么?


    她和他都已经这样在床榻上肌肤相亲、紧密相拥了,亲也亲过,还能要什么吗?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蜷,一下一下挠着他瘦硬的腰身。


    他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侵蚀她的理智。


    洛洛身上一阵一阵泛起麻意,她退无可退,逼急了,脱口说出一句大实话:“也不能做那个没感觉的事情啊!”


    李照夜:“……”


    洛洛破罐子破摔:“要做也要到神魂幻境里面去做,也不行在这里,在这里能那样吗,又不能那样,你还……”


    李照夜忍无可忍,垂下头,身躯覆住她,薄唇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洛洛:“唔唔!”


    唇舌被他攫住,一只大手开始肆意游走。


    硬茧擦过柔软的肌肤,激起一阵阵战栗的温度。


    “唔!”


    她的心跳被他用力掌控,他暴露了本性,动作间没有半点温柔,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被褥皱作一团。


    好不容易,洛洛得了一丝空隙。


    趁他偏头咬她唇角时,她一边艰难呼吸,一边低声抱怨:“你手好重……”


    他抓握她心跳的五指稍微顿了顿。


    他低低喘笑:“这就重了?”


    “嗯。”


    “待会儿更重。”


    “嗯?!”


    他偏头堵住了她的嘴。


    入夜,洛洛阁中新置的莲花灵灯开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一片片柔和的光芒交叠落向床榻,在木壁上投下两道亲密的影。


    李照夜咬着她的唇。


    腾出一只手,探进被褥中。


    最后一样织物被他重重扯下,洛洛反应不及,蓦地睁大双眼:“唔!”


    手!


    他的手!


    他低低笑了声,舌尖一挑,利落撬开她唇缝与牙关。


    被褥下,他那带茧的手,发起了如出一辙的攻势。


    洛洛脑海里“嗡”一声响,心脏噗噗乱跳,快要掉出胸腔。


    她的唇不住地轻颤。


    柔软如花瓣的唇,根本无法抵御他强硬的进攻。


    洛洛蜷起膝盖,却已于事无补。


    她挣不出他的怀抱,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无力推拒,眼睁睁越陷越深。


    “李照夜……”


    呜咽声被他一口吞没。


    *


    竹室。


    徐君竹从定中醒来。


    随手一探,没能摸到自己的本命剑。


    “咦?”


    入定之前,明明把青女无霜平放在身前,怎不见了踪影?


    她下意识掐了个召剑诀。


    “嗡——”


    剑还未动,她便清晰感觉到了细微的阻力。


    念头一动,徐君竹没有继续召唤,收了诀,提步走出竹室。


    看清外间景象,她的唇角不禁重重一抽,抬手摁住额头。


    果然,能够在她入定时靠近她身边,无声无息带走青女无霜的人,也只有徐君兰了。


    徐君兰“偷走”青女无霜,把它供在外间一张八角金漆供桌上。


    周围乌泱泱全是人头。


    大伙带来了好酒好菜,站的站,坐的坐,围着供桌,七嘴八舌对那剑说话。


    “宗主师伯,这是你最喜欢的鸡胸肉,嘿嘿嘿,我观察得可细致了,你每一次主动伸手,拿的都是它!”


    “没想到宗主师伯喜欢的是甜酒,我们几个刚酿的,特地往里面多加了半斤蜜糖!您看看这酒,简直比蜜还香!”


    “这韭黄是从你地里摘的呢,种在冬君岭,长得可好啦!师父你快点醒来,一起吃韭黄炒蛋啊!”


    “还要一起烤鸡,当场从泥巴里面挖出来的才叫一个香!”


    “宗主师伯,这里就缺你一个啦!”


    徐君竹面无表情走上前。


    众人顿时噤声,面面相觑。


    “呃……大师姐。”赵煜挠头讪笑,“我们就是,就是……”


    大师姐不理人,拨开人群,走到供桌旁边,“泠”一声取回了自己青女无霜剑。


    她大步踏出,留下一道冷若冰霜的背影。


    “完蛋,大师姐好像很生气。”


    “都说了不要搞迷信,你们偏不听,这下我姐不高兴了,谁能哄?”


    “谁,是谁带的头?谁说拿吃的来勾宗主馋虫?这下好了,闯祸了吧?”


    “都怪你,是你说大师姐闭关要好久……”


    乱糟糟的相互责怪被徐君竹甩在身后。


    她提着剑,走到无人处。


    想了想,把剑竖抱在身上,垂下头,碎碎念叨。


    “你如果醒来,也是个剑灵小宝宝。小宝宝不可以吃油腻的,不可以喝酒,那些人都不是好人,不要理他们,知道了吗?”


    青女无霜:“嗡。”


    徐君竹抿唇:“醒来要第一个告诉我,记住了。”


    青女无霜:“嗡。”


    徐君竹想了想,正色补充:“要不然我不带你去跟秋水长天玩。”


    青女无霜:“铮嗡!”


    徐君竹颔首:“一言为定。”


    她提步,前往洛洛阁。


    *


    鸭蛋青的天光透过窗棂。


    阁楼中的莲花灯渐次熄灭,屋中氤氲的暖热却仍未停歇。


    洛洛仰在枕上,大口大口呼吸。


    她已经连骂一句狗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


    满头青丝散落,发丛里全是细密的小汗珠。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每次快要死了,又堪堪没能死去。


    李照夜甚至懒得禁锢她的手。


    她无论如何推他、抓他、挠他,都不能阻止他手上的动作。


    他那带茧的手将她探究得明明白白。


    到了下半夜,他已经可以


    轻而易举挑动她的情丝,让她失控般仰起头,发出碎玉般的呜咽声。


    他探过身来吻她的唇。


    洛洛唇齿轻颤,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他咬着她唇角,嗓音低哑带笑:“再敢说没感觉呢?”


    洛洛:“……”


    她没力气骂他,也没力气瞪他。


    睨他一眼,眸中波光潋滟。


    他往上蹭了蹭,覆到她耳畔,低低说了句夸她的荤话。


    顷刻,满榻香浓弥漫。


    他单手寻到她一只手,扣住她手指,拉到枕上。


    她早已一丝力气都没有,手指绵软,仿佛抽掉了骨头。


    李照夜重重捏着她的手,吻她,另一只手再一次胡作非为,感受她从手指开始的点滴变化。


    她好听的声音被他封在唇间。


    他的额侧青筋跳动,隐忍到了极致,却绝不愿意将就。


    他已经知道了她是什么样子,再也无法退而求其次。


    那只手闲来无事,宁愿扣住她的手。


    “呜……”


    洛洛再一次从云端落回枕头里。


    她呆呆望着他,见他唇角浮起愉悦的坏笑。


    他总算舍得离开了她。


    看见他那只硬竹般的手,洛洛脸颊腾起热意,恨不得把他的手摘下来,扔到窗外去。


    他覆到她耳畔。


    “你怎么回事,”他低低调笑,“香成这样。”


    洛洛:“……”


    她羞恼到不行,视线想藏,一晃,落到他颈间。


    他凑到枕边说话,修长的脖颈,瘦硬的喉结,几乎送到了她的唇边。


    洛洛鬼使神差,一口咬了过去。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唇齿已经叼住了他。


    她下意识在他喉结上磨了磨牙。


    李照夜僵住。


    他一瞬一瞬垂眸瞪向她。


    只见她沾湿的青丝覆在脸颊旁边,清香如蜜的气息无处不在,柔嫩的嘴唇覆在他颈间,冰凉瓷白的牙齿就这么……凶狠地噬咬他喉结。


    他的身体本就紧绷到不行。


    骤然受了这么大个刺激,忽一霎,脑海瞬间空白。


    “嘶——”


    *


    洛洛不明白为什么李照夜又跑了。


    明明是他把她欺负得一塌糊涂,却像是吃了大亏似的,囫囵抓起外袍往身上一披,径直瞬移离去。


    “砰——”


    两扇木门在晨风中摇晃。


    倏忽间,他又折返回来,背着身,飞快地拉上门,没让外面的凉风吹进室内。


    “砰!”


    这下是真跑了。


    洛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身,一动就发现身上哪哪都酸疼。


    咬住唇,心中把那个狗东西骂了八百遍。


    他那坏笑的声音犹在耳畔,一句比一句叫人脸红心跳。


    她听一听都受不住,亏他能一直说,说一夜。


    不愧是蚊子都叮不穿的厚脸皮。


    她正在心里骂他,木门嘎吱一响,李照夜大步踏进来,随手用被褥裹了她,抱着掠向楼阁后面的温泉池。


    洛洛抬眼瞥他,见他喉结上还残留着她的牙印,不禁弯起眼睛,偷偷笑出声。


    “笑!”他低头凶她。


    洛洛拱了拱,把脸埋进他怀里。


    他已穿戴得整整齐齐,身上的气息和温度藏进了衣袍底下,人模狗样。甚至有那么几分无欲无求的气质。


    “徐君竹在外面等。”他把她放进温池,“洗好了自己出来。”


    洛洛不禁又一阵脸热。


    她感觉自己身上都是甜腻腻的味道,恐怕旁人看一眼就能发现昨夜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低下头,把整个脑袋都藏进了水中。


    “咕噜,咕噜,咕噜。”


    吐出一串小泡泡。


    *


    洛洛回到洛洛阁时,李照夜已经把床榻都收拾干净了。


    他多少还是要点脸,没请徐君竹进屋,只在外堂装模作样沏了壶茶。


    洛洛:“……”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来的茶叶。


    “大师兄,小师妹。”徐君竹取出青女无霜,横在案桌上,“我晋阶化神,本命剑也随之增益。”


    她微微抿唇,露出了一点踌躇之色。


    洛洛双眼一亮:“难道?!”


    “不错。”徐君竹颔首,“我隐有感觉,它已生出灵息。方才……”


    她顿了顿,轻声道,“赵煜他们胡闹,弄了些吃食供奉它,我召剑时,竟然感觉到它有所抗拒。”


    洛洛睁大双眼:“它想吃东西!”


    李照夜笑着摁住她脑袋:“剑又没嘴,吃什么。”


    “从未听说过哪把神剑生出剑灵。”徐君竹指尖轻抚剑身,欲言又止。


    洛洛笑道:“那不一样,它可是青女无霜啊!”


    泠雪真君的青女剑与徐君竹的无霜剑本就是一对姐妹剑,因缘际会,两把剑合二为一,成就了眼前这把青白双色剑。


    洛洛望向徐君竹,见她眉眼间隐隐带着忧虑,颇有几分失神。


    “大师姐?”


    徐君竹定了定神,强笑:“没事。你和大师兄有没有事要忙?方不方便进入幻境继续修炼?”


    洛洛做贼心虚:“当然方便啊。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呵呵!”


    “行。”


    徐君竹先一步进入幻境。


    李照夜叫住洛洛:“哎。”


    洛洛强装淡定:“嗯?”


    他道:“不用在那个剑上太使劲。”


    洛洛不解:“为什么?不是说快要生出剑灵了吗?”


    “小呆子。”李照夜摁住她脑袋,“万一剑灵不是那个人怎么办?”


    洛洛恍然:“哦——大师姐担心的是这个。”


    青女剑是泠雪真君的本命剑,与她气息相通。


    泠雪燃烧神魂,将自己一生精华注入青女,传给徐君竹。


    所以大家都怀揣着美好的希冀,期盼生出剑灵,便是泠雪回归。


    但也可能是一厢情愿。


    “我明白了。”


    *


    月色溶溶,梨花纷飞。


    一阵子不见,一冰一火两个人各自都有了新的心得领悟。


    这一场大战酣畅淋漓,其间数次,洛洛感觉自己元婴不稳,感受到了突破的契机。


    她并不着急。


    有过金丹期的经验,她决定憋久一点,争取再爆个极品元神。


    昨夜……也不算是……那个……吧?


    反正她现在还是个童子元婴。


    偶尔回头,看见李照夜坐在阁楼顶上,专心用左手对付那些封印线。幻境里没有时日,他弄久了,整个阁楼都是血,成了座血楼。


    徐君竹反手一震,铺天盖地的冰霜轰然砸向洛洛,嘴里随口问道:“他右手是伤着了吧,都没见他怎么动——要不要紧?”


    洛洛:“……”


    李照夜右手伤没伤着,她可再清楚不过了!


    心虚之时,反应慢了一拍,轰一声被漫天冰霜砸了个正着。


    “噗咳!噗咳!”


    徐君竹错愕:“我有这么强吗?”


    冰霜雪堆底下,洛洛悻悻探出个脑袋。


    “小师妹你没事吧?”


    “呵呵。”洛洛笑,“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雪轻如棉。呵呵呵。”


    徐君竹:“……呵呵。”


    打累了,便让李照夜把幽女拎出来,玩蜘蛛。


    它被迫吃了几次神主的脑子,状态萎靡,奄奄一息。


    一冷一热两把长剑把它拨来拨去。


    徐君竹狐疑:“你确定这样玩它,可以帮助它克化腹中的积食吗?”


    洛洛:“应该可以?”


    幽女噗通一声翻倒在地,抬起八根颤颤的蛛足。


    “……”


    徐君竹扶额:“徐君兰从前养过蜘蛛,我去把她那灵玉盒拿过来,兴许可以温养一二。”


    “徐君兰养过蜘蛛?”


    “对,她本来想吓唬你,挺大的蜘蛛,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


    洛洛缓缓眨了下眼睛,转头去看李照夜:“你烤的那个香脆蜘蛛腿?”


    李照夜偏头笑:“呵呵。”


    *


    趁着徐君兰去取灵玉盒,李照夜笑吟吟勾住洛洛肩膀,随手捏碎一块幻魂玉。


    洛洛:“?!”


    进入幻境的瞬间,李照夜抬手把洛洛


    摁在梨花树下,三下五除二扔掉她的衣袍。


    “抓紧时间。”


    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他俯身覆下,咬住她嘴唇,辗转吻入她唇齿。


    气息交织,心跳加速。


    有过经验的李照夜相当轻车熟路,他吻着她,略微骗她放松,沉沉一喘,压下腰,抵进她。


    她果然不再是全无反应的样子。


    她轻呼一声,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指陡然抓紧。


    李照夜满意地勾了勾唇。


    他记住了她的香甜柔软,虽然感受不曾落到实处,但也隐隐有了几分食髓知味的意思。


    垂头,吻她唇角。


    谨记着昨夜摸索得来的技术,他按捺住性子,缓缓与她亲吻厮磨。


    洛洛眼角很快就泛起了一片薄红。


    泪光点点,轻喘微微。


    迷离的目光中,李照夜唇角的坏笑得意又灿烂。


    他很快便猖狂起来。


    遍地梨花来来回回纷飞凌乱,他把她扣在怀里,疯得与昨夜如出一辙。


    洛洛呼吸破碎,低下头,额头抵住他下巴。


    藏起脸来不让他看。


    她艰难地发出气声:“大师姐……快回来了……”


    李照夜低笑:“来得及。”


    他迅速动作,抬手掐起她下巴,盯她眼睛。


    他其实不必看也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双目失神,但他偏看。


    曾经丢掉的脸面,他要亲自给它拼回来。


    “怎么样,”他憋着劲,来回使坏,“再说没感觉?”


    洛洛:“……”


    在他嚣张的笑声中,她抓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无力垂落。


    李照夜得意得要命。


    他咬着她唇角,张狂道:“知道厉害了吧!”


    洛洛:“……”


    那什么和手指一样,他还挺骄傲。


    第84章 心缘契 因果。


    梨花树下, 洛洛被李照夜抱得密不透风。


    他一下一下啄吻她的额头、脸颊、鼻尖和下巴。


    他身躯瘦硬,双臂箍着她,手指抓着她, 生怕她化成水流走了。


    洛洛仰起脸来吻他薄唇, 被他偏头躲开。


    他瞥着她,坏笑:“你确定还要?”


    洛洛:“……”


    脑海里顿时回忆起了一大堆荤话。


    李照夜这狗东西就是个禽兽, 一咬她嘴,他就忍不住要发.情。


    洛洛气咻咻低下脑袋, 用额头拱他,双手推他,像拔萝卜那样,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来。


    李照夜大笑,顺势松开她。


    他歪坐在梨花树下, 衣襟半散, 一身风流。


    洛洛召出秋水, 准备把他杀出幻境。


    凶残的目光落向他心脏处,不小心看见衣襟下露出半片瘦硬结实的胸膛,她一愣, 脸颊微微发烫。


    她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张嘴咬过他,牙印子还留在他身上。


    李照夜循着她的视线低头去看, 啧道:“洛小狗!”


    洛洛一剑刺出:“李老狗!”


    “铮——”


    他不避不让, 由着她把秋水剑尖送进他心脏。


    “嗤。”


    长剑直贯到底,两个人距离贴近, 他抬手捏住她脖颈, 拽她过来,与他接吻。


    他粗暴咬住她唇舌,手指骤然发力, 拧断她脖子。


    一边亲吻,一边同归于尽。


    *


    徐君竹发现小两口气氛古怪。


    洛洛不太搭理李照夜,偶尔对视,她总要凶他一眼。


    他偏要凑上去勾她肩膀,把她往他身上撞。她把他推开,不一会儿,他又厚着脸皮缠上去。


    徐君竹:“……”


    拉拉扯扯,没眼看。


    她取出灵玉匣,把蜘蛛幽女养进去。


    洛洛趴到案桌边,双手托着腮,眼睛快要伸进盒子里:“快快养好身体,啃他脑子!大口啃!”


    徐君竹笑道:“我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圣人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照夜:“……都不管我死活是吧。”


    洛洛小声嘀咕:“你哪会死呢,祸害遗千年。”


    李照夜捉住她,抬手作势要戳她眼睛:“祸害!祸害!”


    徐君竹:“……”


    年轻真好,打打闹闹。


    *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一样快。


    虽然世间一派太平景象,但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风雨欲来。


    化神之后,徐君竹彻底继承了泠雪真君那一份精纯磅礴的功力,修为突飞猛进,噌噌往上涨。


    洛洛和徐君竹对练,一不留神差点被打死。


    只闻“轰嗡”一声焰响,身体激发了本能防御,火焰元婴化为纯焰,渡向每一处经脉。


    她的身躯瞬间变得透明,光华熠熠,流火绚烂。


    徐君竹双眼一亮,疾疾挽剑收手,左手法诀变幻,退到了数十丈之外。


    看洛洛这势头,俨然是要破阶晋级了!


    “咻——”


    一道杀机凛凛的封印线从阁楼顶上直射而来。


    洛洛飞身掠起,一剑斩出。


    流火如霞,荡过剑尖,带着轰隆震颤的焰尾撞向李照夜。


    两个人战成一团。


    她化成了流焰,不再怕他的封印线,被他切断的火焰顷刻复原。


    每一记对撞,都见漫天火光飞溅。


    徐君竹在远处看得心惊胆战。


    这两个人,打起来是真狠,真不要命。


    视野里渐渐只剩下血与火,忽一霎,乱流狂卷,两次身影渐次浮出。


    洛洛被李照夜抓在怀里。


    他给她留了半口气,垂眸,手指点上她额心:“收。”


    洛洛心领神会,念头一动,周遭炽燃的空气尽数向她汇聚,犹如余烬,复归她逐渐平息的丹田。


    片刻之后,焰气消散,洛洛修为仍然停滞在元婴大圆满。


    徐君竹瞳仁收缩,震惊不已。


    旁人但凡能够看见一丝希望,总会不遗余力地冲击化神,哪怕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也愿意搏上一搏——契机稍纵即逝,错过了,兴许这一生再无突破的机会。


    可洛洛却……


    眼看着都要成功突破了,为何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一边,洛洛周身火焰消散殆尽,她又恢复了傻乎乎的样子,躺在李照夜怀里,疲惫地睡了过去,睡得直冒泡。


    李照夜很嫌弃地捋了捋她湿透的头发:“一身臭汗。”


    徐君竹有种奇怪的直觉——她感觉李照夜其实是想要俯身咬洛洛一口,碍于边上有人,只能磨着牙忍下——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他抱着她起身,环视周围,嘴角抽了下。


    方才战斗太过激烈,幻境中的楼阁早就塌成了一片废墟,梨花树也倒了,就剩下一个冒着黑烟的树墩子。


    实在没地方安置她。


    思忖片刻,李照夜在地上刨了个坑,把洛洛放进去。


    徐君竹:“……”


    不是,大哥,就算随便把她放地上睡,也比这样强一点吧?


    李照夜还挺得意。


    他愉快地在洛洛身上盖了一层浮土,当作被褥。


    他笑:“怎么样,是不是安全又暖和?”


    徐君竹:“……”


    得亏洛洛睡得沉。


    解决了洛洛,李照夜挑眉望向徐君竹。


    “来,战。”


    那一霎,徐君竹只觉寒毛倒竖,仿佛被极其可怕的猎手盯上。


    不等她吸一口凉气,李照夜动手了。


    他用的是剑。


    一剑当头斩下,徐君竹下意识横剑去挡。双剑交架,神色骤变。


    他竟是丝毫也没有留手。


    “轰!”


    一声闷响,徐君竹脚下土地寸寸龟裂,半壁山峰崩塌,轰隆隆向坡底滑落。


    乱石与扬尘之间,李照夜长身掠起,举剑再斩!


    “铮——轰!”


    他这攻势极其冷酷,极其凌厉。


    徐君竹找不到一丝退避转圜的余地,坠落之间,不得不掐诀迫出全部潜力,接他这一记重剑。


    “铛!”


    冲击波震碎了周遭山石浮土,荡出一片真空。


    没等她喘一口气,他的身影犹如鬼魅,提剑再斩。


    “轰!”


    徐君竹神魂震荡,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


    这么多年里,原来洛洛过的都是这种苦日子。


    一路斩到崖下,徐君竹只觉气血翻腾,两耳嗡嗡—


    —李照夜这王八蛋,打起架来是真狠,不分敌我的那种狠。


    身躯重重砸落,石尘飞溅,陷落一个大坑。


    头顶寒芒连闪,李照夜居高临下,密不透风挥剑斩落。


    “轰轰轰——”


    *


    洛洛迷迷糊糊醒来。


    坐起身,抖掉浮土,从“坟”里爬出。


    她动作缓慢,目光幽幽,一头一身都是土,活像个小僵尸。


    举目四顾,只见楼阁前的山坡整个塌了下去,遥远的坡底隐隐传来激烈的剑刃轰鸣。


    她趴在断崖边上,双手合个喇叭,有气无力地喊。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声音传到坡底,徐君竹如蒙大赦。


    她激动道:“大师兄,小师妹醒了!”


    李照夜杀气腾腾一剑斩下:“醒了又怎么?自己一边待着!”


    下一瞬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徐君竹刚举起剑迎敌,就见他身形一闪,人没了。


    “……”


    徐君竹一脸无语登上崖顶。


    趴在崖边的洛洛已经被李照夜拦腰抄了起来,像拎个布口袋似的。


    他没好气地抱怨:“打架呢,一直喊,一刻也离不了人。”


    洛洛:“……哦。”


    他扶她站稳,点点她鼻子:“吃什么,说——太麻烦的不行。”


    洛洛:“烤鸡。”


    “行。”李照夜点头,“我学了个新手法,大火小火交替着烤,七上八下,保准外焦里嫩,香不死你。”


    洛洛:“好啊。”


    徐君竹:“……”


    太——麻——烦——的——不——行?


    不管怎么说,李照夜离开幻境去杀鸡,也算是给了徐君竹喘口气的机会。


    她望向洛洛,见她一头一脸都是土,嘴角不禁狠狠抽了抽,挽起袖口,动手帮她拍干净。


    洛洛乖乖盘膝坐着,拍一下,她脑袋和脖子就往里缩一下。


    徐君竹心都化了。


    “要是没这些事,该多好。”她轻声叹息,“一起待在宗门,练练剑,吃吃鸡。偶尔下山斩妖除魔,多好啊。”


    洛洛偏头看她。


    只见徐君竹眼睛里弥漫着一片淡淡的哀愁。


    洛洛知道,大师姐这是想宗主了,也想念那个曾经与宗主一起待了很久很久的太玄宗。


    *


    为了抢夺鸡翅膀和鸡腿,洛洛和李照夜大打出手。


    徐君竹:“……”


    看着那二人打到梨花树下,徐君竹默默伸出手,吃掉了翅膀和鸡腿。


    洛洛:“?”


    李照夜:“?”


    再入幻境,徐君竹立刻感受到了秋水长天双剑合璧的威力。


    “轰!”


    焰浪滚滚,赤霞漫天。


    洛洛凶残得好像一只小斗鸡:“大师姐受死吧!”


    徐君竹:“……”


    连日酣战,境界飞涨。


    到了合道前夕,终于触碰了瓶颈。


    徐君竹缓缓收功,漫天冰霜绕着她旋转,星星点点融入她的身躯。


    修为不再寸进,反倒隐有倒退之势。


    这便是冲关的征兆了。


    倘若冲不上去,境界便会连连倒退,往后再无进步的可能。


    徐君竹眉眼冷凝,低头望向自己左边手腕。


    “这……”


    洛洛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徐君竹手腕中间竟然浮起了半个若隐若现的血色魂印。


    “心缘契?”洛洛大吃一惊,“大师姐,你什么时候偷偷找对象了?”


    李照夜抬手摁住她脑袋:“她都跟我们在一块,哪来对象。”


    洛洛震惊地望向他:“这里只有你一个男的——是你?!李照夜你竟然红杏出墙!”


    李照夜瞳仁一抖,急忙拉起衣袖,把自己手腕怼到她脸上:“我出你个头!睁大眼睛看看呢!”


    徐君竹头疼地摁住额角。


    “你们两个别吵了。”她叹息,“是师尊。”


    洛洛睁大双眼:“嗯?!”


    徐君竹抿住唇,用指尖轻抚那半个烙印。


    “师尊当年不曾冲击合道,是因为心结未消。”她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我继承了师尊衣钵,看来也逃不过这份因果。”


    合道乃是以身合道。


    到了这个境界,玄之又玄且虚无缥缈的因果、命数,便有可能成为决定成败的关窍。


    洛洛沉默片刻,轻声吐气:“……清虚。”


    徐君竹微微挑眉:“这还是第一次在你口中听见那个人的名字。”


    洛洛抿了抿唇,小声纠正:“这是道号,不是名字。”


    他的名字,叫李二苗。


    原来李照夜是随了他的姓。


    徐君竹低头望着手腕上凭空生成的魂印,它自生成时便开始刺痛。


    “不解决它,恐怕晋阶无望。”她扯唇笑了笑,“本想着升级之后,以碾压之势杀回去的——看来注定是走不了这捷径。”


    清虚可不好对付。


    他手中有墨盒神器,身负鸿瞢真息,能够施展神鬼难料的虚空梦魇之术——谁知道这些会不会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元真君也站在他那边。


    “老贼可不好对付。”李照夜懒散起身,动了动肩膀,“幻魂玉带好。”


    徐君竹心惊:“可他擅长的就是神魂术啊。”


    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让清虚施展不出魂术,逼他用肉身来战斗吗?


    李照夜嚣张勾唇:“用他最擅长的手段干掉他,有什么问题?”


    徐君竹愕然张了张口。


    她转头望向洛洛,只见洛洛一脸兴奋,冲着李照夜猛猛点头。


    徐君竹:“……”


    行吧,小两口都一样狂。


    *


    离开洛洛阁,忽见柏毅匆匆赶过来。


    一见到不杨师兄,洛洛就直觉没好事。


    柏毅:“出事了!”


    洛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柏毅错愕:“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吗?”


    徐君竹叹气:“别理你小师妹,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遥遥已经看见不少人御剑往这边赶来。


    “大师姐!大师兄!小师妹!”赵煜砰一声跳下药杵,脸上胖肉抖了三抖。


    “宗里出事了。”柏毅道,“前些日,我家老头偷溜回宗门,想要忽悠他几个师兄弟也过来,自己反倒一去不回。”


    柏长老让鹤鸟傀人带来口信,说是宗里出了大事。


    准确来说,事情已经出了好一阵子,为免引发天下恐慌,消息一直被严密封锁。


    “封神殿出事了!”柏毅神色沉重,“无数大妖魔逃出封神殿,遍布阴府,三大宗门的阴府入口都已经被妖魔冲击了。”


    天道门与重星宗倒是还好,太玄宗可就大事不妙——宗主令不在,元真君无法调动镇宗神器。无数优秀弟子出走,人手紧缺,处处都出问题。


    昨夜已有妖魔成功突破入口封印,闯进太玄宗后山,差点杀了个血流成河。


    李照夜无所谓地抬了抬手指:“早晚的事。”


    “怎么办?”赵煜抡着药杵问道,“咱们现在是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


    众人:“……”


    想想那一日在主峰大殿里,那些人颠倒黑白的嘴脸,实在是叫人义愤填膺,满腹恶气。


    “我说他们活该遭殃,”青羽峰的师兄忿忿道,“报应啊报应!”


    “就是!当初赶我们走,如今我们还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成?哼,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反正,反正炉子铁砧全都搬来了,那破地方,妖魔爱占就让妖魔占去!”


    “我们头上还顶着脏水呢,休想我出半分力!”


    “活该!真是活该!笑死个人了!”


    “离开的那一刻,我就没再把那里当我家!我幸灾乐祸,我买鞭炮去放!”


    众人七嘴八舌。


    洛洛老实人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那你们怎么都快哭啦?”


    鼻子红红的赵煜顿时跳脚:“谁哭,谁哭,谁这么没出息!谁委屈了,谁!”


    徐君竹叹息:“宗规第十三条……”


    半晌,人群里飘出一片低低的声音。


    “宗门有难,不可袖手旁观。”


    “……”


    徐君竹没纠正个别错字,微笑抬眸:“诸位都准备好出发了吗?”


    众人整齐点头。


    “那就


    出发。”


    *


    “嗡——”


    一艘巨大的飞舟缓缓自云间浮出。


    “战、战舟……”


    御剑腾空的众人惊得连连倒仰。


    只见这巨舟通体乌黑、寒光凛凛,外间覆有一整层坚硬鳞甲,其上重叠着密密麻麻的坚固阵法,暗光流转,犹如一头带翼巨龙。


    舟体两侧各有两列灵力重炮,需要上品灵石催动。


    这玩意,从前只在典籍里见过。


    “哦,”徐君兰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家里打造出来本来想卖的,结果谁也不肯买,没办法只能拉过来自己用了。”


    众人:“……”


    豪横如斯,恐怖如斯!


    登上飞舟战舰,洛洛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处处爱不释手。


    徐君兰:“瞧你这小样,没出息!”


    洛洛:“呵呵呵!”


    徐君兰:“……怎么不跟我炸毛了?你再猖狂啊?”


    李照夜探过身,勾走洛洛,指指点点:“给你姐面子,呵呵。”


    *


    清脆的破碎声响彻云霄。


    柏长老愣愣望着那一道接一道爬出来的庞大阴影,心脏直直沉落脚底。


    他倒退一步,感觉踩到了自己心脏,又紧又重。


    “完了……”


    他召过最后一只鹤鸟傀人,给柏毅传信。


    “别回来,快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


    送走傀人,他微垂着双肩,一口接一口深深吸气。


    面对那一座座如山峦般的阴影,挪动双腿,需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放眼望去,山峰间处处都僵着泥塑一样的人。


    “这是何等浩劫啊……”


    半空浮着一面面六角棱光镜,那便是太玄宗的护山大阵。


    后山不断传出一声声天崩地裂般的撞击轰鸣。


    “轰——轰——轰!”


    元真君操纵大阵,奋力抵御妖魔。


    “元师兄,虽然看你很不顺眼,但总比妖魔强上那么一点点。”


    柏长老颤声大笑,一纵掠向战场。


    后山的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


    阴府入口的法阵被彻底冲毁,虚实之间,不断有山峦般的阴影摇晃涌动。


    看上一眼,都叫人头皮发麻,呼吸困难。


    这是有多少妖魔要冲出来了?


    “噗——”


    元真君单手掐诀,喷血的同时,倾身往前一镇!


    只见半空玄光轰隆,一面又一面金铁般的六角棱光镜轰然镇向破碎的阴府入口——元真君当机当断,用护宗大阵暂时替代封印。


    一只妖魔正好爬出半截身躯,被利刃般的阵镜一截为二。


    它仰天发出恐怖嘶吼,濒死时挥起利爪,砰一声抓向山崖。


    石壁上顿时裂开巨痕,落石滚滚而下。


    几个弟子呆呆站在原地,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碾成肉酱。


    柏长老一掠而下,左右两手各夹住两个人,歪歪斜斜御剑腾上半空。


    回头望去,只见元真君以一敌三,拦下了三只已经闯出阴府的妖魔。


    在他身后横陈着数具妖魔巨尸,血流如瀑,填满了低地沟壑。尸山血海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些破碎的衣袍以及断剑。


    柏长老呼出一口血气,把救下来的弟子放到背阴处,转身,望向战场中心。


    元真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方才有护宗大阵加持,接连斩杀数只妖魔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眼下护宗大阵用来封堵缺口,他便只能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三只妖魔,还得分心护持大阵,实在是苦不堪言。


    “喂!”柏长老御剑掠向他,“老元,你居然没跑,真叫人意外!你这家伙,不是满脑子争权夺利么!”


    元真君啐了一口血:“老子也想跑!”


    “是嘛~”


    “这不是被架在火上烤了么!”元真君怒道,“老子好不容易当上宗主,总不能让太玄宗没在我手里吧!”


    “嘿,这话可别说太早,”柏长老笑,“你有宗主令吗就敢自称宗主了,脸这么大!”


    “滚!”


    元真君举剑迎上。


    在他身后,幸存的一众长老率领弟子们结起了无衣剑阵。


    “元师兄/元师伯你放心打,要死一块儿死!”


    柏长老损了元真君一顿,返身掠向剑阵,与众人齐齐举剑。


    若是今日一起战死,什么恩怨也能消了。


    “砰!”


    元真君横剑挡住一记轰击,身躯重重坠向山石,一连砸穿了数面岩壁。


    “噗。”


    剑阵中,众人齐齐喷血。


    “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有人叹气,“别的倒没啥,就是天道门和重星宗都没破,咱这破了,丢人哪!”


    “唉,丢人丢到姥姥家!”


    一边吐槽,一边渡出灵力,运转剑阵,助元真君荡出万千剑影。


    元真君几乎直不起脊背了。


    他掐诀维持护宗大阵封印阴府入口,沉重压力之下,几根指骨已然折断。


    “呸。”


    他咬碎衣领,用布条匆匆绑住手掌。


    元真君笑骂:“我死了,倒是便宜徐君竹那小妮子!想想真不甘心啊!”


    柏长老吐血喊道:“别浪费我们的力气在那逼逼!赶紧的,上!”


    这一击,几乎便是同归于尽。


    “铮——轰!”


    巨大剑影斩入妖魔脖颈。


    元真君已然力竭,再躲不开袭来的爪击了。


    众人齐齐闭眼等死。


    “轰!轰!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空忽有雷鸣。


    抬头一看,巨龙般的黑色阴影从云间浮出,一道道灵力巨炮轰然落下!


    “砰!砰!砰!”


    妖魔庞大的身躯踉跄着往后倾倒。


    必杀的爪击擦过元真君身躯,砸进了身后山壁。


    云层拨开,只见那战舰之上,一道道年轻的身影傲然伫立!


    第85章 真相近 绯艳。


    “徐……师侄?”


    “是大师姐大师兄他们——他们回来啦!”


    元真君勉强维持着风度, 半摔半落掠进剑阵。


    云间,庞大的战舟轰隆隆碾着闷雷浮出,直直冲着两只小山峰般的妖魔撞过去。


    “呵。”元真君冷哼一声, “若不是我将护宗大阵调来封印阴府, 就凭这区区飞舟,也想闯进本宗秘地来?”


    柏长老简直无力吐槽:“它不闯进来, 你就嗝屁着凉了!”


    “嗤。”元真君冷笑,“本君用得着这些黄毛小儿来搭救?”


    柏长老:“啊是是是。”


    说话间, 战舰龙首轰然撞上了一只飞扑的妖魔。


    这与撞山无异。


    元真君皱眉:“小辈懂什么战斗——速速结阵,准备随我救人!”


    这一撞,怎么看也要舟毁人坠。


    柏长老阴阳怪气:“不会吧不会吧,这么好的机会,某些人不会不想趁机夺回宗主令吧?”


    元真君:“……”


    旁人都笑叹:“柏长老, 您就饶过元师伯吧!”


    这会儿天下大乱, 宗主之位可不再是什么香饽饽, 而是烫手大山芋了。


    宗主意味着责任和牺牲。


    若是宗主活着就让妖魔突破了防线,那可当真是要遗臭万年。


    “轰——!”


    半空中,纯黑的飞舟战舰撞上了飞扑的妖魔。


    空气震颤, 冲击波一层层荡出。


    顷刻血落如瀑。


    “呼——嗡——”


    只闻低沉闷啸声传来,战舰撞碎了妖魔半壁血肉, 从那肉山之间缓缓穿出。


    “哇……”“好厉害!”“这么强!”


    地上众人瞠目结舌。


    “呵, 不过是借助外力罢了,”元真君冷笑, “要说也是那战舟的主人厉害, 与这些小儿何干?!”


    柏长老啧啧摇头:“你就继续嘴硬着罢。”


    山中还剩一只妖魔。


    战舰来不及调头,只见它扬起利爪,呼啸着拦腰轰向中舷, 要将飞舟劈为两段。


    徐君竹动手了。


    她足尖轻点舟舷,掠出战舰,浮在半空。


    广袖一扬,周遭气温骤降,漫天霜白飞旋,仿佛凛冬降临。


    妖魔挥舞的利爪上顷刻结起了冰花。


    “咔、咔、咔!”


    清脆至极的冰冻声宛如背景音,忽一霎破冰碎玉,一道凌厉至极的青白剑光荡过半边天幕。


    “铮泠——”


    天寒地冻,万物蛰伏。


    地面众人瞳眸惊颤,不自觉脱口疾呼:“宗主?!是宗主?!宗主回来了?!”


    元真君盯着那道身影目瞪口呆。


    “哈!”柏长老扬眉吐气,万分得意,“看来诸位对我们徐师侄都是心服口服的嘛,这就叫上宗主啦?”


    “什什什么?!是大师姐?!大师姐她晋阶化神啦?!”


    “嘶——强成这样!”


    柏长老捋着长须,老神在在:“这才哪跟哪。”


    元真君脸色剧烈变幻。


    半晌,他拂袖强声:“我若是全盛,斩杀一两只妖魔亦不在话下。要我说……”


    在他身后,众人早已经情绪沸腾,无人听他说。


    “大师姐!大师姐!”


    “大师姐威武!牛哇牛哇!”


    “大师姐带带我,我也想开那个战舰!”


    半空中,纯黑战舰缓缓旋过一周,炮口对准了地上垂死挣扎的妖魔,将它们一一轰杀成渣。


    微风一晃。


    徐君竹停在了众人面前,简单打过招呼,开门见山问道:“清虚何在?”


    元真君眉心皱出三道倔强的纹路。


    他不想说,身后众人已七嘴八舌告起状来。


    “清虚师叔跑了!弄了个草木傀人做替身,他自己不知道躲哪去了!”


    “出事之后再没见过他!”


    “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行,我知道了。”徐君竹颔首转身。


    元真君叫住她:“等等——清虚身上,有鸿瞢真息。”


    他脸色难看地为自己找补,“我发现之后,已经尽力做了诸多准备,要不然妖魔早就冲出去了。”


    李照夜与洛洛也从舰上跳了下来。


    听到这话,洛洛不禁点头:“元师伯心不坏。”


    没等元真君欣慰,她继续说道,“就是本事不行。”


    元真君:“……”


    你们老实人说话非要这么扎心?


    *


    徐君兰驾驭战舰,与护宗大阵相互配合,时而放出一两只妖魔来击杀。


    元真君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稳住局面,徐君竹便离开后山,与洛洛二人一道前往那一年的桃花。


    “他会在那里吗?”


    “在。”洛洛十分笃定。


    漫山妖魔血染红了残阳,说话间,三个人来到了那一年的桃花外。


    徐君竹的视线落向那块青石板。


    “这里有师父的气息。”


    这块青石板,很是适合坐在上面看风景。


    最后那天,清虚和泠雪一定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落山。


    “泠——”


    青女无霜在鞘中微微轻震。


    徐君竹抬手扶住它。


    是师尊在生气吗?还是青女剑为自己的主人不值?


    徐君竹分辨不出。


    “走吧。”李照夜偏了偏头,“老头子等投胎都等急了。”


    洛洛用力点头。


    她的眼睛里熠熠燃着两星火焰,唇角抿出坚毅的弧线。


    背对夕阳,两个人并肩走向那一年的桃花里。


    徐君竹握了握手中剑,埋头跟上。


    *


    名为禁地,其实那一年的桃花并不设防。


    合道道君的秘地若是还需要封印门禁,那这道君也未免掉份。


    他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旁人便知自觉避讳,这才是真正的威严所在。


    “铮。”


    长剑出鞘,李照夜反手牵住洛洛手腕,一步踏入那介于虚实之间的桃花薄雾!


    眼前漫过来一片银红。


    对于洛洛来说,这一幕并不新奇。


    银灿灿的是银线勾勒的桃花边,金闪闪的是金粉浸染的桃花瓣,纱雾是桃色烟云罗,春色是靡靡的桃花雨。


    香风扑面,道不尽绯艳。


    “……嗯?”


    桃花雨仿佛绚丽的幻觉,拂过肩膀,消失无踪。


    洛洛三人面面相觑。


    那一年的桃花里没有清虚,也没有陷阱。


    穿过桃花雾,三个人仍然站在原处。


    “轰——!”


    忽一阵地动山摇,后山方向传来了恐怖的爆炸声。


    “嘎……嗡……”


    沉重的断裂声音响彻山间,仿佛天柱摧折。


    旋即,青黄的浓雾升腾而起,弥漫峰谷,遮天蔽日,天塌地陷。


    徐君竹瞳仁骤然收缩:“不好!战舟出事了!”


    她一步瞬移踏入云间,低头望去,不禁重重倒吸一口凉气,心头惊悸难言。


    整个后山严重塌方,庞大的战舰断为两截,掩埋在了乱石与黄尘中间。


    石缝间丝丝缕缕渗出暗红的血。


    徐君竹瞳孔颤抖,摁住剑,凝神去望。


    只见断裂的龙骨与船身底下犹有无数半截的身躯在痛苦挣扎。


    黄尘之下,宛如修罗炼狱。


    “怎么会这样。”徐君竹失神呢喃。


    一声行星挪移般的闷响从山峰后面传来。


    “呜……嗡……”


    一只巨爪探出,抓在高耸的崖壁上。落爪处,岩石如碎屑散落。


    妖魔的身躯缓缓浮出。


    仿佛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只一瞬间,它遮蔽了半边天幕,沉沉俯身,盯住那一年桃花外的三个幸存者。


    它提起一根利爪,刺向这三人。


    “轰——”


    一根手爪仿佛一座倒立的山峰,行动时,整个空间都在隐隐震颤,爪尖处与空气剧烈摩擦,竟是带起了呼啸的焰浪。


    仿佛火焰流星坠落,势不可挡。


    徐君竹惊痛交织,周身灵力疯狂运转,法诀一掐,荡出铺天盖地的冰霜。


    “哗啷啷!”


    冰霜锋面一触即溃。


    燃烧的利爪兜头砸了下来。


    洛洛提步掠到徐君竹身边,抓住她胳膊,纵身向后飞掠。


    “呜嗡——轰!”


    那一枚倒峰巨爪轰入山间,山岭崩毁,山根之下漫出了熔岩。


    “别担心!”轰隆声震耳欲聋,洛洛冲着徐君竹的耳朵大叫,“这!是!梦!魇!”


    徐君竹蓦地回神。


    惨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对。”她无声轻喃,“清虚的拿手绝活,虚空梦魇。”


    仰起头,望向这顶天立地的巨大妖魔。


    它移动身躯,几乎遮蔽了头顶上方的全部天空。


    徐君竹嘶气:“何其恐怖!”


    洛洛摆手:“梦里什么都有。”


    徐君竹颔首:“那该如何应对?”


    洛洛开始兴奋:“这么个大家伙,看着好欠揍。”


    徐君竹:“?”


    洛洛跳向半空。


    身躯一晃,她迎着狂风扑向这妖魔,仰头一看,李照夜早已瞬移到了它头顶上,双手倒握长天,一剑刺进它颅顶。


    妖魔的痛吼声震天撼地。


    它疯狂甩摆山峦般的头颅,李照夜一手持剑,一手撑在它坚硬的鳞甲上,垂着眼眸,懒声招呼洛洛:“过来搭把手。”


    洛洛:“哦!”


    她乘着风,唰一声掠向他,停到他边上。


    只见他掐诀向下一镇,妖魔颅骨应声爆开龟裂纹。


    “咔咔咔咔!”


    他握住剑,狠狠一别。


    颅骨崩开,乌黑脑浆深处,隐隐可以看见一块琥珀般的凝晶,里面包裹着一道青色人影。


    很显然,那便是正在操纵梦魇的清虚。


    李照夜偏头示意:“去杀。”


    在他剑下,妖魔的颅骨正在试图蠕动愈合。


    他用剑重重别住它,抬脚一踢,撑住另一块硬若坚铁的骨片。


    洛洛点点头,一掠而下。


    她挥动秋水剑,将挡在面前的腥臭脑浆斩得七零八落。


    倏忽便到了那块“琥珀”面前。


    隔着厚厚的晶壁,清虚浮在其中,神色平静,仿佛酣睡。


    洛洛提起剑,对准他的心脏处。


    外间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头顶上方,地壳般的颅骨开始缓缓合拢,李照夜额角青筋绽出,支撑艰难。


    “轰嗡!”


    隐约传来徐君竹一声闷哼——她被这妖魔拍中了一爪。


    “快,动手!”李照夜沉声催促。


    洛洛眉心微跳。


    她定了定神,凝视琥珀中的清虚,轻声问他:“李二苗,你怎么把自己关起来啦?”


    沉睡控梦的人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洛洛十分遗憾:“我还有很


    多话想跟你说。”


    “咔、咔、咔。”


    上方投下来的光线越来越窄,颅骨即将合拢,只余一线天。


    “洛洛,动手!”李照夜脸色难看。


    洛洛沉默片刻,忽地笑开。


    “好!”


    她蓄足力道,手中长剑唰地刺出,抵上这琥珀,轰然一震。


    “哗啦啦!”


    琥珀应声而碎。


    眼见剑尖就要送入清虚心脏,洛洛手腕忽然一翻,一道剑气直直荡向头顶上方!


    “唰——轰嗡!”


    剑气与空气剧烈摩擦,掠至半途,轰隆炙燃,蹿过一线天,撞上李照夜。


    他瞳仁骤缩,横剑一挡,倒腾筋斗摔到了半空中。


    “哎呀,怎么回事!”他发出了属于清虚的声音,“怎么就打起我来了。”


    洛洛抿紧唇角,身躯化为流火,一掠而上。


    追到近前,四目相对。


    被她识破,他也懒得再装了,口中啧啧有声:“这是怎么发现的?”


    洛洛提剑就斩。


    “轰!”


    火浪覆下,清虚闪身避让,焰气擦身而过。


    “没道理啊。”他摸不着头脑,“我这一言一行,都是李照夜曾经做过的样子,不可能有破绽啊?”


    洛洛一剑刺出,“唰!”


    清虚模仿的是上次在梦魇中的城门下,李照夜着急催促她动手的语气和表情。


    他并没有意识到李照夜当时是在演。


    其中微妙处,只有洛洛和李照夜自己知道——他从来不叫她的名字。


    焰剑错身而过,洛洛不自觉勾起了笑容。


    “师父,原来你真没把太多心思放在我们身上啊。”


    清虚仍在笑,眼底的笑意却已消失无踪,好像面具上浮着一张假笑的嘴。


    “哗!”


    洛洛身边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


    李照夜破碎虚空,一剑斩了出来。


    身躯挺拔,气质嚣张。


    “老头,一把年纪,男扮女装,要不要脸了!”李照夜哈哈大笑。


    偏头,与洛洛对上视线。


    “他学你。”


    “他学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


    旋即,齐齐灿然一笑,瞥向清虚:“学人精!”


    清虚:“……”


    他分割梦魇,想要引这二人自相残杀,自己在一旁看笑话,却大大低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眼见事已不成,他立即拂袖收去三重梦魇,神魂分-身尽数归一。


    “哗啦啦!”


    真正的徐君竹从虚空之间跌出。


    “差点着了道!”徐君竹心有余悸,“多亏清虚师叔小瞧了我呀。”


    方才清虚模仿洛洛和李照夜偷袭她,明明包藏祸心,结果下手竟然还没有他们本人狠。


    徐君竹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李二苗。”李照夜懒声道,“一天到晚净整些阴谋诡计,你也不嫌累得慌。”


    洛洛无语:“……”


    你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老阴狗。


    李照夜仿佛能读心,没回头,径直反手摁住她脑袋:“呆子,自家得叫足智多谋。”


    洛洛:“……”


    这边插科打诨,那边封印线已经暗戳戳逼近清虚。


    “唰!”


    杀机陡然浮出,李照夜不宣而战,无数封印线如利刃,切向清虚神魂。


    天罗地网,无处可躲。


    清虚低低笑了声:“天真的孩儿啊,忘了这里是谁的主场?”


    只见他神魂轰然一散,封印线切了个空。


    漫天狂风和浮云涌动,凝成他的大脸,他张开嘴,蓦然一吸!


    “轰……嗡……”


    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三人所在之处成为了巨漩涡的中心,旋转着落向清虚的吞天鲸口。


    洛洛生气:“你还好意思说太仪和天夤呢,你自己不也是个食人魔!”


    周遭的空气剧烈旋转,割在脸上像刀子。


    她的身躯不自觉地浮了起来。


    李照夜探手:“血来。”


    徐君竹微微颔首。


    三道身影被卷向吞天巨口,徐君竹并指如刀,割破腕间未尽的心缘魂契,渡出魂血,交给李照夜。


    气流狂卷,巨口之后,隐隐露出了无尽深渊。


    “李二苗,”洛洛顶着狂风笑,“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李照夜是天才,什么都只要学一遍!”


    剑招只要学一遍。


    心法只要背一遍。


    草木傀人替身术只要练一遍。


    被夺舍过一次,他便学会了夺舍飞鸟虫鱼。


    这梦魇之术,他可不止经历过一遍了。


    话音落时,李照夜随手将魂血融入早已备好的幻魂玉之中,抬手,拍向无处不在的清虚神魂。


    清虚若是人身,兴许还有机会闪躲。


    而此刻,天上地下,哪里都是他。


    “呃?!”


    *


    清虚与泠雪之间,尚有因果未结。


    恍惚一瞬,洛洛三人化身飞蚊,出现在一处陌生的洞府。


    洛洛第一眼就看见了陈玄一的大脸。


    “秦无衣重伤不醒。”陈玄一瞳仁微颤,眸底燃烧着兴奋的暗火,“她这是被虚空梦魇缠上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清虚幽幽叹了口气:“怎么偏挑这时候,我和泠雪才结契,还没来得及洞房花烛呢,就要替你去卖命——我要是死了,你可知道一个处男鬼的怨气得有多重?”


    “行了。”陈玄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等这一刻等了多久。我只要秦无衣的修为,她的神魂与虚空梦魇都归你。”


    清虚耸肩:“行——吧!我去办事,你看着点我媳妇,她找不到我要着急。”


    陈玄一微笑:“放心,我会稳住泠雪,不让她碍事。”


    他起身踱出洞府。


    洛洛小蚊子扬起翅膀用力拍了拍身边的李照夜。


    连上了!事情竟然连上了!


    清虚与泠雪结契不久,便有一人负心,心缘契变成了负累。


    清虚把锅甩给了泠雪,说她爱上师尊陈玄一。


    而陈玄一正是得了上一任道君秦无衣的衣钵,这才晋阶合道——风观海不爽这件事很久了,嘲讽陈玄一是个“捡漏王”。


    洛洛:“嗡?”


    所以是清虚出手对付秦无衣的时候,心缘契出了问题?


    李照夜用翅膀摁住她,潜在阴影下,看着记忆里的清虚渡出墨盒中的鸿瞢真息,施展魂术,将重伤昏迷的秦无衣神魂攫入梦魇之中。


    三只蚊子落向清虚,停在他额心。


    “嗡。”


    *


    “嗯……”清虚坐在花楼窗台,双脚垂在窗下,一点一点,“就让秦道君尝一尝做盲伎的滋味……我来成为她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吧。”


    他闭上双眼,镜花水月般的梦魇幻境在他周围不断生成。


    “高高在上的仙人啊,”清虚低笑,“你没有试过跌落尘泥,没有试过锥剜之痛,没有被凌-辱过,没有绝望过,又怎会知道卑贱的人们为何心地黑暗?”


    他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洛洛知道秦无衣,无衣剑阵便是出自这位道君,她一生斩妖除魔,最终与虚空梦魇同归于尽——不料竟是便宜了清虚与陈玄一。


    她定是一位极其正直的人。


    她的正直刺痛了清虚扭曲的心。


    梦魇迅速成型。


    隔着一扇梨花木屏风,少女无法压抑的惨叫一声声传出。


    梦魇中的秦无衣忘却了一切,清虚将自己曾经的黑暗记忆尽数加诸在她的身上。


    “知道痛了吧?”清虚的视线悠悠投向远方,“谁天生就活该受折磨?落到这样的境地,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给我讲你的那些大道理。呵,宗主,道君,天之骄女,呵……哈哈哈哈哈!”


    他拍着膝盖狂笑,笑得畅快至极。


    “真遗憾,泠雪都没有机会看见你扭曲如蛆虫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她那么崇拜你,真是让我很不爽啊。”


    梨花木屏风那边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


    受刑的人陷入昏迷。


    很快,老鸨满脸媚笑,一边送行刑的大医离开厢房,一边回身叮嘱手下:“给我好好按住这棵摇树钱!”


    片刻之后,昏迷的少女醒了过来。


    她发出一声声难以抑制的闷哼。


    清虚唇角微勾:“真奇怪,那一场酷刑,分明持续了有一百年那么久。怎么轮到她就这么快,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再来一次!”


    等待片刻,梦魇并未发生任何改变。


    “控制不了么……看来修为弱了些,魂术也不够精进,唉唉,泠雪说得对,日后我该要更勤奋些才好。”


    他叹着气摇摇头,跳下窗台,一步一步无声走向梨花木屏风。


    洛洛不忍心看,她踩在李照夜大蚊子的背上,环过翅膀,遮住自己的眼睛,一颗心脏高高悬了起来。


    片刻。


    “咚——咣啷——砰!”


    木屏风后面突然传出撞倒木架子和水盆的声音。


    洛洛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睁眼去望。


    撞倒木架子和盆子的人是清虚。


    只见他睁大双眼,削瘦的肩背微微颤抖,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榻上的少女。


    “不、不……不是……不是……”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挥摆,踉踉跄跄往后退。


    “怎么……可能……”


    他在自己制造的梦魇中,给自己也制造了毕生难忘的梦魇——


    受刑的秦无衣,竟然生着一张和泠雪一模一样的脸。


    第86章 安全感 不配。


    厢房中。


    清虚手一抬, 挥翻了梨花木屏风。


    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他的双眼瞪得白多黑少,眼球在眶中一下一下惊颤不止。


    这分明是他为秦无衣精心安排的梦魇, 为何……


    为何秦无衣, 竟生着一张和泠雪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的脊背撞上厢房木壁,长喘一声, 恍恍惚惚自言自语:“不可能,泠雪不可能在这里。不可能。假的, 假的。这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铜灯后方,洛洛小蚊子也吓得翅膀僵硬,整只挤在李照夜的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 竟然会在这里突然看见泠雪师伯的脸。


    “嗡!”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清虚的脑子多少转得比洛洛要快一些。


    他的手指用力抓挠身后木壁, 稳住身形的同时, 心神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闭了闭眼,思绪迅速理清。


    他想到了。


    清虚轻轻吐出一口气,冷汗涔涔, 浑身脱力:“……虚空梦魇。”


    秦无衣鏖战上古大妖魔虚空梦魇,几乎和它同归于尽, 这才让清虚和陈玄一找到了机会。


    眼下这妖魔肉身已死, 残魂却仍在纠缠秦无衣,清虚对秦无衣的神魂动手, 虚空梦魇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眼下这一幕, 便是它的反扑。


    它故意把秦无衣换成了泠雪的面容,想要扰乱清虚的心神,拿到他的破绽。


    想通这一层, 清虚不禁吟哦出声:“呼呃……”


    原来如此。


    他低低笑叹起来,额角狂跳的青筋一根一根渐次平复。


    抬起手,扯开衣襟,用力抚了抚自己喉咙——方才那一霎,心脏差点从没从食道蹿了出去。


    清虚笑开:“你们妖魔都这么天真?你以为用了泠雪的脸,就可以乱我心神?”


    他仰靠在厢壁上,越笑越大声。


    *


    灯影下。


    洛洛挥动翅膀拍打李照夜:“嗡嗡嗡?”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照夜忍俊不禁:“不是,你为什么要学蚊子说话?”


    洛洛:“嗡?我?”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居然可以说人话?!”


    李照夜笑得前仰后合,他拢住她,探过细长的蚊子腿来挠她的头,把她头顶的绒毛搓成一团乱麻。


    他得意道:“我在控场,你当然可以说话。”


    “哦?”洛洛双眼一亮,凶残地指了指清虚:“那我们可以收拾他吗?”


    “恐怕不行。”李照夜慢条斯理地晃了晃长腿,遗憾道,“偏离他的记忆,他会醒。”


    洛洛失望:“哦。”


    所以三只蚊子只能做这段记忆的旁观者。


    “看到真相,兴许就能解开师尊心结。”徐君竹的目光微微闪动,“这么多年了……”


    这一口大黑锅,泠雪真君实在是背负了太久太久。


    嘴上不提,心中该有多委屈?


    厢房里渐渐静了下来。


    清虚提步走向床榻,居高临下望向躺在枕间的少女。


    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身后,衬得她的脸色更加雪白。


    她咬着木椿子,唇色淡到几近于无。


    守在床榻边的几个龟公纷纷低头向清虚问好:“花魁。”


    洛洛:“……”


    李二苗给自己安排的身份,简直叫人无力吐槽。


    “你们出去吧。”清虚淡声吩咐。


    “嗳!”龟公们点头哈腰告退。


    厢房阖上了门。


    清虚坐到床头,挽袖,探手,轻轻拿掉了少女嘴里的木椿子。


    她痛得神智恍惚,牙间忽然一空,顿时无意识地重重咬向自己的嘴唇。


    清虚早有预料。他把两根手指探入她齿间,让她咬他。


    “嗤”一声轻响,厢房里弥漫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没事了。”他轻声细语安抚她,“没事了,不要害怕。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咬到了人,身躯轻颤,连忙忍痛松开了牙关。


    “没事,没事的。”


    他一面温声安抚她,一面探出另一只手,轻轻摁在她的额头上,用掌心的温度温暖她。


    他非常清楚她此刻的感受——眼窝剧痛,额头发冷,那种冷意刻入魂魄最深处,终其一生无法摆脱。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也知道应该如何对症下药。


    他的安抚果然奏效,不过片刻,精疲力竭的少女就沉沉睡了过去。


    熟睡中,她本能地依赖他掌心的温度。他只要稍微挪开手,她立刻就会不安地皱起眉头。


    “没事了,没事了。”


    他故意发出轻而低的温柔叹息,唇角却勾起了冷酷的弧度。


    *


    接下来的日子,清虚总是适时出现在床榻旁边。


    他温声细语地安慰重伤的少女,替她安排清淡可口的饮食,手把手带着她走下床榻,帮助她适应盲眼的生活。


    “你可以叫我阿苗哥。”


    少女抿住唇,不肯叫。她知道他和那些加害者是一伙的,他们都听从他的命令。他对她好,不过是打一棒子给个枣。


    她的抗拒清虚尽收眼底。


    他有十足的耐心,一点也不恼。


    每次她嫌恶地推开他时,他总会在原地略站一会儿,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声。


    只听着动静,仿佛几分委屈,几分无措,几分失落——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既让她能够感知到,又不会显出一丝刻意来。


    重复几次之后,她仍然会推开他,却不再那么嫌恶了。


    她摸索着返回床榻。


    在她撞上一只矮杌子,险险快要跌倒的时候,他飞快地迎上来扶住了她。


    他来得匆忙,腿脚重重撞到了那只翻倒的杌子上。


    闷哼声被他及时咽下。


    “察觉到”她的反感之后,他就很少再和她说话,若非必要,他也不会扶她碰她,只静静在屋中陪伴。


    她渐渐习惯了盲眼的生活,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老鸨偶尔进入这间厢房,他总会第一时间迎上前去,轻声细语劝着老鸨离开,过上许久他才回来。


    有他在,少女不需要应付任何人。


    她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但自始至终,他带给她的只有安全感和温柔。


    人在溺水时,总会下意识抓住身边的稻草。


    何况是一根温暖的稻草。


    她仍然不肯叫他“阿苗哥”。


    她时而眉心微蹙,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有一天,他和老鸨离开之后迟迟没有回来。


    少女坐在床榻上,犹豫多时,终于忍不住缓缓起身,摸索着走到厢门旁边。


    咬唇沉默片刻,她用力拽开了那扇木门。


    “嘎——哗——”


    外间靡靡之音迎面扑来。


    “无衣姑娘?”有人拦下了她,“哎哟,花魁交待过了,可不敢让您出来乱走!”


    少女怔怔:“无衣……我?”


    “您快回去,”这人对她说,“万一碰上个登徒子,把您脸上这白绫一扯……嘶……”他凑近她,热烘烘的鼻息喷到她耳朵上,“您的眼珠子,可是会整个掉出来的!这得要留给花了大价钱的恩客享用……”


    少女不自觉倒退一步。


    花魁曾经一遍一遍叮


    嘱过她绝不可以乱碰这条白绫。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并没有告诉她动了白绫会是什么下场。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事情究竟有多么残酷。


    她呼吸错乱,疾步退回厢房,微颤着手关上了木门。


    “砰。”


    清虚回来时,第一次看见少女情绪失控。


    她身躯颤抖,冲着他嘶哑地喊道:“你们干脆杀了我!杀了我!”


    “嘘,嘘。”他温声安抚她,“小声一点,冷静下来,你先听我说。”


    他扶住她的胳膊,想要把她带回床榻上。


    她重重甩开了他。


    “砰——咣铛啷!哗啦!”


    他摔到了厢房一角,撞倒置物架,又掀翻了一只青铜盆。


    “休想让我认命!”她倒退几步,颤巍巍抬起手,想要去扯掉脸上那白绫。


    “啪!”


    手指被人握住。


    他第一次不顾她意愿,紧紧禁锢住她,把她用力按在怀里。


    “嘘,嘘。”他心急如焚,“别冲动,别冲动啊。你听我说,听我说。”


    他实在是一个过于温和的人,即便焦急,也没忘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


    “我就快要攒够钱了。”他告诉她,“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我会替你赎身,然后带你离开这里,找医师治好你的眼睛……别怕,好不好?”


    她愣住:“为什么?”


    他垂下头,把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温言细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对你好一点,我也不知道啊。”


    他低低苦笑,“对一个人好,一定要理由么?”


    她抿唇沉默。


    她并不打算轻信他。


    “不着急的,”他微笑的声音如春风拂面,“你有很多很多时间与我慢慢认识。总有一天,你定会愿意叫我一声阿苗哥。”


    他的嗓音轻而愉悦,无比真挚,无比动人。


    他摸到她额头,把温暖的掌心放了上去。


    少女抿住唇,没回应,但身体已经不再那样紧绷。


    她当然不会轻信他。


    不会轻信他。


    “那一天”很快就来临。


    和以往很多次一样,老鸨来到她的厢房,又一次被他温声劝了出去。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木廊道里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她的神色紧张了起来,眉心紧蹙,似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摸索着离开床榻,走到门前。


    侧耳去听时,发现他和老鸨已经走远了,门外静悄悄一片。


    她抿抿唇,摸到门框,正犹豫着要不要拉开时,外面忽然有两个人经过,一面走,一面压着嗓子说话。


    “咱们花魁,又替他护着的小姑娘去接客喽。”


    “今日那位可不好打发,人家指明要处子,他去了,那不是货不对板么?”


    “嗤,花魁一身好本事(略去一段不堪入耳的技术细节)用得着你替他操心?”


    “那可不好说啊,你是不知道那位有多狠,落他手上,啧啧,死了都算是运气好!”


    “不能吧,花魁可是老鸨子手上的摇钱树……不会让他轻易送命吧?”


    “钱给够了呢——人家给的,可是无衣姑娘的买眼买命钱!”


    少女身躯一颤,抓在门框上的双手抖若筛糠。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每一次老鸨过来,他都是如何替她“打发”的。


    难怪每次他回来之后都要沉默很久,总是离她远远的,一个人待在角落里。


    她嘴唇颤抖,猛地拽开了厢房的木板门,踉踉跄跄冲出去,嘶声叫住那两个人:“他——他在哪?”


    厢房里,三只蚊子对视一眼,追着少女的身影,嗡嗡飞过廊道。


    少女找到出事的房间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在门外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她颤抖着、摸索着,扶着门框踏了进去。


    “啪。”


    她踩到了一个带血的硕大脚印。


    她咽了咽喉咙,双手探向前,双脚在地面寻着腥湿的足迹,一步一步往前走。


    膝盖磕到了罗汉榻。


    她呼吸一颤,探手往榻上摸。


    忽地,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听见他嘶哑破碎的声音:“别……我没、没事……你快回、回……咳咳咳咳呕!”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呕。


    血腥气味弥漫,温热的血液溅到了她的额头,就像他从前带给她的温度。


    她浑身颤抖,想要往前摸,手却被他死死攥住。


    “别碰……脏……”


    他窸窸窣窣摸索一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袋子,重重塞进她的手心。


    “这是,阿苗哥我,挣的钱……你藏、藏好……”


    她终于呜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好!我扶你起来!”


    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变凉。


    “咳……咳……嗬……嗬……”


    床榻上传来了一阵阵倒气的声音。


    她失去视觉,听觉更加敏锐。


    她知道他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你不要死,你……你别死,”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别死,阿苗哥,你别死!”


    她泣不成声,覆眼的白绫沁出殷红的血泪。


    他的手失去力气,从她手上缓缓滑落。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屏息片刻,她颤颤伸出手,摸向他冰凉的身躯。


    指尖一抖,触到了一片失去弹性的肌肤,一片早已干涸的血渍。


    再往前,摸到的血块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难以想象。


    “阿苗哥,阿苗哥。”


    她绷着嗓子唤他名字。


    她还没有那么信任他,他却已经躺在这里,替她承受了所有。


    “阿苗哥,你醒醒啊……”


    这一幕看得洛洛浑身发冷。


    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李二苗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她会不会傻乎乎就以为他是个好人。


    就像此刻的秦无衣一样,颤抖、痛苦、自责、悔恨。


    忽地,少女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的手指仿佛被烫到。


    这样东西,材质如此熟悉,如此令她厌恶痛恨——覆眼白绫。


    她的身躯僵如泥塑。


    这一件便是整个局里最关键的道具。


    直到他死去,她才知道他真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不是帮凶,他也是受害者,他也和她一样……失去了眼睛。


    原来她一次次推开他时,他曾经踉踉跄跄磕在桌椅角上。


    她记起了他压抑的闷哼,记起他湿透的衣角,记起他的亲切、温柔和体贴。


    她张开口,一下一下痛苦地倒着气,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的心防彻底崩塌,她的精神已然崩溃。


    此刻能够死去,或许竟是一种解脱。


    她无法视物,并不知道“死掉”的清虚此刻唇角微勾,满眼嘲讽。


    “阿、阿苗哥……”


    一滴滴血泪透过白绫,落到他身上。


    他漫不经心扫过一眼,目光停在她脸上,忽一顿,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这毕竟是泠雪的脸。


    清虚与泠雪相伴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


    哭得这么脆弱。


    他对泠雪自然是有感情的,她是那样一个正直的人,给足了他不可或缺的安全感。


    他和她已经成功结契,只要他藏好自己的尾巴,必定可以和她相伴到老。


    他和她那么熟,熟得像是左手和右手。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泠雪会哭——她那样的人,哪怕是被他出卖,也绝无可能掉一滴眼泪,她只会冷冰冰斥责他,他很确信这一点。


    而此刻,她的脸,就在他面前哭。


    大滴大滴的血泪落到他身上,烫得他战栗不已。


    难言的兴奋,让他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这张脸。


    他不敢想象,若是泠雪这样在他面前哭。


    在他面前,哭着叫他,阿苗哥。


    少女把那条白绫攥进掌心。


    她倾身上来,单手摸到他的脸。


    失去所有记忆的秦无衣,在一刻爆发出了全部潜能。


    她突然俯身,在他冰冷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清虚蓦地睁大双眼,眼球上迅速炸开道道血丝。


    “


    ……”


    “咔。”


    洛洛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她转头一看,只见徐君竹左边第一条前腿上破开了一道细细的红血丝。


    那一抹残留的执念就像一滴融入清水的血,一圈圈扩散,消失在命运长河。


    “呵。”


    徐君竹嘲讽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


    “他动心了。”徐君竹冷笑,“这么轻易就对着另一张和师尊长得一样的脸动心了。他不敢承认自己意志软弱,摇摆不定,所以宁愿自欺欺人,强行给自己扣上一顶大绿帽。”


    洛洛点头:“泠雪师伯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清虚并没有放过秦无衣。


    短暂的惊恐之后,他冷冰冰抬了抬手,继续自己的计划。


    老鸨的身影浮现在秦无衣身后。


    秦无衣的神魂本就受损严重,这一段经历足够将她彻底击溃。


    她伏在“尸体”上,耳畔忽然传来老鸨的声音。


    “他替你接的客呢,该死的本来是你啊。”


    这些日子里,老鸨每一次出现,都是李二苗替她应付过去。


    她已经知道了那是怎样的“应付”,莫大的自责和痛苦再一次压在她的身上,仿佛一座沉重的山。


    少女轻声道:“该死的……是我。”


    老鸨很满意:“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替他死呢?”


    少女愣愣转过一张布满血泪的脸:“我愿意。”


    老鸨的声音充满诱惑:“把你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他,换他一生幸福美满,你能答应吗?”


    少女失神:“真的可以这样吗?”


    老鸨微笑:“只要你点头就可以。”


    少女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她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清虚成功吃掉了她的魂魄。


    他得到了秦无衣的魂力,吞噬了濒死状态的虚空梦魇,也替陈玄一拿到了秦无衣精纯无主的修为。


    他唯一失去的,只是与泠雪心意相通的魂印。


    仅此而已。


    *


    “哗啷!”


    清脆的破碎声响彻耳畔。


    四道人影一晃,隔着一片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出现在了那一年的桃花间。


    清虚瞳仁颤抖,身躯微微摇晃,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哈……”他垂着肩,倒退一步,低头笑出声,“哈!好啊好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底裤都给老子扒下来了。”


    洛洛望着这个不再熟悉的人,心口只余一片冰冷。


    “师父。”她难过地问,“你算计秦无衣道君,结果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你后悔过吗?”


    清虚的目光落向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小徒弟,始终心存几分仁慈。


    她太憨了,憨得让他没办法对她使出太过下作的手段。


    他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好后悔,但凡我有一刻后悔,随随便便就能勾得死道姑回心转意,不是么——啊不对,她似乎都没有变过心呢。”


    徐君竹怒不可遏,差点咔一声捏断了指骨。


    洛洛认真追问:“师父真的认为自己能够掌控那一段感情?”


    清虚嗤一笑:“那不然呢?”


    “可是师父,”洛洛道,“你连一张脸都掌控不了。”


    清虚不以为然:“你说秦无衣变成泠雪的脸?那是虚空梦魇干的好事。”


    洛洛摇头:“不。不是虚空梦魇,是师父你自己。”


    她上前一步。


    “师父,我在陈玄一的记忆里都看见了。”


    她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你站在南风楼上时,刚刚‘应付’过那个很粗鲁的、一身汗臭味的人。你脸上、身上那些很脏的污渍,我都看见了。”


    清虚的微笑像冰花一样,一点一点凝固在脸上。


    “你打从心底,认为自己不配。”洛洛眼神悲伤,“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有多么渴望把泠雪师伯也弄‘脏’。”


    “闭、嘴。”


    洛洛才不闭:“你没有负心,你只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希望——你的心,期望着泠雪师伯能够像梦魇中的秦无衣一样接受你,接受‘肮脏’的你。”


    “我、叫、你、闭、嘴。”


    “明明心中有了期望,但你却不敢试,也不敢信。师父你就是个胆小鬼。你宁愿搞砸一切,也不敢把你的悲惨过去告诉她,你也太看不起她了——嫌弃你的,从来也只有你自己。”


    她怜悯地看着他:“好可惜。”


    第87章 本可以 齐人之福(???


    “我有什么好可惜!”


    清虚额角迸出一道道青筋, 眼睛里密密炸开红血丝。


    他的眼珠子一颤一颤,薄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他似乎想要抬起双手来抱住自己的胳膊,但在三个小辈面前, 他控制住了自己, 没有流露出脆弱的态度。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有什么好可惜。”


    那段情,是他自己弃如敝屣。


    泠雪妨碍到他了。对, 是泠雪妨碍到他的大事。是他不要她。


    “呵……”清虚低低笑开。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像那些愚蠢弱小的女人一样, 在乎什么愚不可及的贞洁牌坊?


    只要成功,只要屹立在世间之巅。


    这世上的一切,还不是予取予求?他若是看得上谁,谁不得伏跪在身前,恭恭敬敬舔他鞋面?


    脏?堂堂男儿, 会以为自己脏?


    真是笑话!


    他用力点头, 唇角浮起了笃定的笑容。


    “呵……哈哈哈哈……”


    趁着洛洛吸引住清虚的注意力, 李照夜不动声色开始观察环境。


    这里是那一年的桃花,陈玄一与清虚经营多年的老巢。


    想必藏了不少道道。


    视线一转,竟然是个很眼熟的地方。


    一条小河在身边流淌。


    河水流过鹅卵石, 发出“洛洛、洛洛”的声音。


    照明的光线来自一轮幻月,它幽幽冷冷悬挂中天, 月色明亮, 照耀着周围,石子投在清水里的影子粒粒分明。


    李照夜失笑:“这老头。”


    做着最狠绝的事, 却又那么害怕孤独。


    他居然把那一年的桃花弄成了洛洛家门前的小河——那个月色流淌的夜晚, 他带着李照夜去了那里,捡回一只洛洛。


    月光下,三个人走在河边的身影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那个夜晚, 他很不耐烦,但也很不孤单。


    李照夜神色感慨:“老头啊老头,你被人*过又怎样,偷了真息又怎样,根本无人在意——你本可以跟泠雪一直斗嘴,本可以跟我们一直烤鸡。”


    泠雪不会在意清虚的过往,就像洛洛和李照夜也不会在意那个鬼真息。


    他但凡当面说一句“鸿瞢真息就在为师手上哟”,这两个还得屁颠屁颠想办法帮他把封神殿糊起来。


    世上最遗憾的就是“本可以”。


    李照夜轻飘飘笑道:“怎么样,到了今日,后悔不死你!”


    没有人喜欢自己藏起来的心思被戳破,清虚也一样。


    他沉下脸色,平平举起一只手。


    桃花薄雾在他周身氤氲,整个空间里隐隐约约幻化出无数桃花瓣,细看时,那花瓣上俨然是一张张诡笑的鬼面。


    “咻——咻咻咻!”


    飞旋的桃花雨化为一场密不透风的杀机,卷袭向河对岸的三个人。


    徐君竹挥剑去挡。


    “唰!”


    一片桃花瓣如幻影般穿过剑身。


    “嗤”一声轻响,它贴在了徐君竹的手背上。下一瞬间,桃瓣上黑色烟丝凝成的鬼面张开了嘴巴,一口咬住她的血肉。


    “嘶。”


    她身形疾退,低头去望。


    眼前恍惚重叠了一幕幻觉——漆黑的鬼面童子从她手背钻出,冲她呲牙咧嘴地笑。


    徐君竹甩了甩头:“这神魂攻击防不胜防,当心!”


    李照夜一手抓起洛洛,另一只手荡出封印线,放风筝似的飘上半空,避开了迎面袭来的大片桃花。


    “好你个老头!”他惊奇挑眉,“有这好本事,竟然藏着掖着不教徒弟!”


    洛洛跟着他骂:“枉为人师!”


    漫天桃花雨后,清虚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们啊……”他轻声笑叹,“还是那么天真可爱。难道是想说,为师当初不应该抛弃你们——即便为师犯错,你们也愿意跟着一路走到黑?”


    他越笑越大声。


    “真可怜,”他啧啧摇头,“知道你们此刻的模样像什么?好像两条丧家犬,两只落汤鸡。”


    话音犹在,他的身躯轰然散去,化为漫天密密麻麻的桃花雨。


    他这一身魂术已臻化境,虚虚实实,无形无定。


    洛洛皱起眉头:“打不到他了!”


    李照夜拎着她避开一片桃花巨浪。


    “不对,”他微微眯起双眸,“这世间,怎么就他一个人会使魂术?”


    洛洛回道:“他从鸿瞢君那里学来的,有什么问……咦?”


    这世间的心法、招术都是由一位宗师创立,然后在一代代传承中不断改进,逐渐形成派别体系。


    鸿瞢君名留青史,可是关于他的魂术却没有任何记载与传承。


    怎么可能呢?


    这一门术法仿佛就是凭空习得,又莫名其妙凭空失传。


    “是不是和封神殿里最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有关?”洛洛猜测,“圣人到底做了什么呢?你脑子什么时候可以再吃一吃啊?”


    李照夜:“……”


    他垮下一张帅脸,没好气道,“你问幽女!”


    洛洛忙中嘀咕:“它又不会说话。”


    李照夜:“我脑子也不会说话。”


    两个人碎碎斗了几句嘴,洛洛偷眼一瞥身后飞旋的桃花,失望道:“哎呀,他没生气。”


    清虚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并没有被他们二人故作轻蔑的态度激怒。


    桃花漫天飞旋,清虚本体毫无破绽。


    李照夜:“我就说他不吃这套。”


    洛洛:“你什么时候说啦?”


    李照夜:“我用眼睛说。”


    洛洛:“呵呵,你眼睛能说话,脑子就不能说?”


    李照夜:“啧。”


    桃花漫了过来,一张张诡笑的鬼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音波重叠,搅动视野。


    “嗤。”


    一枚桃花瓣擦过洛洛脸颊。


    她脑海里“嗡”一声响,眼前瞬间幻视七岁那个血色黄昏。


    幻觉与真实重叠,她看见了爹娘破碎的身躯。


    他们在血泊里拼命挣扎,冲着她伸出双手。


    “好痛啊……救救……救救我……”


    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像一片片凋零的桃花瓣。


    洛洛呆呆望着这一幕。


    真实的画面在眼前湮灭,她站在自家小院子里,脚下踩着冰凉的泥土,一步一步,走向惨死的爹和娘。


    “洛……洛……”


    她低下头,慢慢去看。


    人碎成了这样,竟然还能蠕动着发出声音来。


    “要不是为了你……我们早就跑掉了……是你害死我们……是你……”


    阿爹用力摇晃着只剩下半边的厚脚板子。


    洛洛俯下身去。


    “我们不死,就是你死!”阿娘半边面容发出凄厉的尖叫,“就是你死!”


    洛洛探出手。


    她小小的手掌就要碰到爹和娘。


    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全是血,一片片像桃花瓣。


    她的指尖距离血渍越来越近。


    毫厘处,她停了下来。


    “师父,”洛洛轻声说道,“你又暴露自己了。”


    她的手上浮起火焰,“轰嗡”一声轻响,撞上了桃花般的血。


    “滋……滋……”


    血与火在指尖僵持。


    “你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想要我承认我也是个胆小鬼。”洛洛用力抿了抿唇角,“师父,这只能说明你真的很在意。”


    “滋……滋……”


    “谁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啊,师父你也一样。”洛洛了然,“你害死父母,却不想承认自己有错,只好自己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他们想要易子而食,是他们对不起你。可是一不小心就被我捅破了真相,你没办法了,只能拉我下水,想要我承认我和你是一样的人,这样才能给你一点可怜的安慰。”


    “可是师父,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是不需要极力证明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卑劣的。”


    “轰!”


    指尖火焰暴涨,顷刻吞没了桃花般的血,吞没了眼前这幕幻觉。


    洛洛恍惚回过神。


    漫天飞旋的桃花瓣微微凝滞。


    “嘶。”李照夜惊奇,“你这嘴上功夫很是了得!”


    洛洛:“……”


    她也很无奈,“打得过,谁爱逼逼。”


    李照夜一听就不答应了:“不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不过他?我这不是顾忌你,不好放手跟他大干一场?”


    洛洛:“啊对对对。”


    他作势掐她:“你再敷衍一个我看看!”


    徐君竹无语凝噎:“我说你俩,真是够够的了!”


    嘴上吐槽,手里倒是没闲着。


    趁那桃花露出些许破绽,徐君竹眼疾手快荡出寒霜,细细密密的霜花降在了虚虚实实的桃瓣上。


    只见白霜毫无停顿地穿透了那一整片虚幻花瓣。


    其中却有数片花瓣,沾染上了浅白的霜。


    “抓到你了。”


    李照夜勾唇一笑,封印线唰地荡出,同时刺穿了每一片魂体化物。


    神魂受痛,凄厉的尖啸响彻那一年的桃花。


    李照夜反手一拽。


    漫天桃花瓣陡然消失。


    清虚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微一踉跄,抬起一对充血的眸子。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气息也不甚稳当。


    观他神色,徐君竹不禁轻叹:“越是老实人,说起大实话来越诛心。”


    李照夜轻笑:“上了!”


    他打头阵,封印线疾出如瀑,瞬间封锁了清虚的气机和退路。


    徐君竹手一晃,青女无霜爆发出青白二色霜火,剑过之处,空间仿佛冰封。


    清虚睁大了双眼。


    “阿雪的剑……么。”


    洛洛抿紧双唇,一瞬不瞬望着他。


    她这个师父,向来惫懒,身上功夫实在很一般。


    此刻被封印线禁锢,面对徐君竹的复仇一剑,他周身不自觉流露出无措和狼狈,电光石火间,竟然没有想出任何后手,只眼睁睁看着剑尖抵住心口,刺穿。


    “噗呲。”


    洛洛张了张口。


    她绝不会叫停,更不会出手阻止,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就这样轻易被斩于剑下。


    “师父……”


    她看见他的心口漫出了鲜红的血。


    潋滟心头血攀向青女无霜,仿佛要亲昵地吻一吻剑身,却被冰霜无情冻住。


    “铮泠——”


    霜血簌簌向下坠落,跌成粉末。


    他怔怔抬起一双逐渐失神的眼睛,嘴里涌出带冰渣的血。


    他缓缓转头,看着洛洛。


    眉眼结起霜花,他微缩肩膀,用力扯起唇角笑了笑:“听,师父我,像不像个,薄脆饼?”


    洛洛呆住。


    思过崖下,风雪夜。


    她就是这么一边发抖,一边逗他笑。


    她用力抿住唇,抿到唇角直发酸。


    等不到回应,清虚冰冻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委屈。


    洛洛盯着他,忽地,头顶落了一只大手。


    李照夜用搓澡一样的力气搓了搓她的头,随后摁着她后脑勺,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就像他当年示意这个憨憨上前拜师一样,他道:“去啊。送送他。”


    洛洛:“……哦。”


    清虚绝不是一个好人,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不过李照夜足够大度,杀了就行,杀了就不跟他计较了。


    “洛洛……洛洛……”


    小河在一旁静静流淌。


    清虚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幸好鬼使神差在这里放置了一条河,最后的时刻,它替他呼唤小徒弟的名字。


    洛洛,洛洛。


    他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却没有真正做出伤害她的事。


    李照夜是祭品,她不一样。


    捡到她之后,他才真正意义上有了一个“徒弟”。


    洛洛走到清虚面前。


    徐君竹悄无声息拔走了剑,冰霜冻住他心口,没有再流血。


    洛洛抬手扶住他肘弯:“……师父。”


    他的身躯微微踉跄前倾。


    最后的时刻,他极力想要维持一点仙风道骨的风度。


    就像那天,他踏着风,穿过月色,出现在河畔小女孩的面前。


    他随手施舍了一点善意,却在十一年里回报给他许多真心实意的快乐。


    洛洛,洛洛。


    洛洛搀着他,缓


    缓、缓缓地坐到地上。


    “洛洛太纯粹了。”徐君竹目光复杂,语声轻叹,“她就像一面清澈的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她那么懂他,因为他是她放在心里珍重的人啊。


    “师父……”洛洛没有哭,她认认真真地交待清虚,“你记得,千万别去找泠雪师伯,她不会想看见你。你想说的话,我们会替你烧给她。”


    清虚:“……”


    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看他不敲破这小兔崽子的头。


    “记住了吗?”她勾下脑袋来盯他眼睛。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芒了。


    就像一只死掉的鱼。


    终于有一瞬间,无光的鱼目彻底凝固。


    洛洛,洛洛。


    小河在他身旁缓缓流淌,带走一幕幕欢乐的倒影。


    “死了?”


    “嗯。”


    “行。”李照夜蹲到她身边,抬手搓了搓她的头,“我处理一下尸体。”


    洛洛沉默片刻,起身退开。


    李照夜拎出幽女,刚要扎清虚额心,忽闻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从尸身中爆发出来。


    “滋嘤——”


    下一瞬间,只见一蓬黑雾漫了出来,一晃,散向四面八方。


    风中传出桀桀怪笑。


    “嘻嘻嘻……嘶嘶嘶……呵呵哈哈哈!”


    “当表子立牌坊的蠢货,早该去死了。”


    “这顾忌,那顾忌,束首束尾,婆婆妈妈,虚伪至极!”


    “恭喜你们,杀死了坏得不够彻底的李二苗,本座终得解脱!”


    “从此本座再无弱点,小的们,咱们来日方长!”


    笑声渐行渐远。


    洛洛与李照夜对视。


    她问:“是那个?”


    他点头:“对。”


    这便是李二苗因为软弱而召唤出来的那个“他”。


    “他”受制于他本人,却也在不经意之间影响他、左右他。


    “他”引导他追逐神魂术以壮大自身,在今日成功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洛洛沉默片刻:“你们都杀过了,下一次轮到我来杀。”


    李照夜大方:“行!”


    徐君竹微微蹙眉:“可是上哪里去抓这样一个魂……”


    她眼角抽搐,收了声,目光古怪地望向李照夜。


    只见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尸体。


    “你这是要……”


    李照夜得意一笑,反手召出长天剑,原地给自己的尸体来了个开膛破肚。


    洛洛:“……”


    徐君竹:“……”


    李照夜手脚不停,一面取出徐君竹带来的珍贵药材,一面往自己尸体里面打下封印。


    “不是,”洛洛浑身发软,“你干嘛跟自己尸体过不去?”


    李照夜头也不抬:“做个尸傀来引路。”


    洛洛:“哈?”


    他一边忙活,一边随口解释:“你想想,当初他一边杀我,一边让陈玄一夺舍,没错吧?”


    洛洛点头:“嗯。”


    “夺舍之后,我是不是个破烂?”他敲了敲自己硬邦邦的尸体。


    洛洛被他这鬼斧神工的描述搞得有点无语。


    她点点头:“是……吧。”


    他问:“既然陈玄一的神魂已经在我这破烂身体里,那是谁出手重铸剑府,重塑经脉的?”


    洛洛懂了:“清虚。”


    李照夜弯起眼睛,搓了把她的头发,夸奖她:“聪明。”


    洛洛急眼:“……你别拿你摸尸体的手摸我头啊。”


    “咳咳!”李照夜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所以呢,这具身体跟清虚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斩不断的。弄个尸傀,找他容易。”


    洛洛乖乖点头。


    懂是懂了,就是他对着自己尸体猛猛下手,弄得血糊淋拉,相当瘆人。


    徐君竹忍无可忍,先一步离开那一年的桃花,上外头帮忙去了。


    *


    “嗯?”李照夜动作忽一顿。


    “怎么啦?”


    李照夜语气复杂:“我元阳还在。”


    洛洛:“哦……”


    他转过头,幽幽睨她,像个怨气很重的男鬼似的:“活了两辈子都还是处男。”


    洛洛默默把眼睛挪走,不理他。


    她专心低头看他尸体。


    他这么安静躺着,真叫人不习惯。


    她盯住他脸颊上的斜十字疤,一时居然有点想不起来他用原本这个身体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这家伙存在感实在太强,短短数日,就已经强势取代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忽地,尸体猛一下睁开双眼,蓦然坐起来,呼一声倾向她。


    洛洛吓了好大一跳,身体往后一仰,噗通跌坐在地上。


    李照夜恶作剧成功,愉快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洛洛:“……”


    视线往下,见他探手进去握着肋骨,像摆弄个木偶人似的……玩自己。


    洛洛心很累,简直无力吐槽。


    他把尸体放回地上,照着记忆中巫谢制造尸傀的手法,给它布置了新的经络线。


    他随口道:“我要是不在,它可以陪你,省得你半夜哭鼻子。”


    洛洛心头一跳,生气地抬手捂他嘴。


    “你知不知道说这种话很容易死啊!”她又气又急。


    他偏头躲她手,啧道:“别搞封建迷信。”


    洛洛深吸气:“你不迷信你修什么仙!”


    李照夜:“……有道理。”


    洛洛忍不住抬手扒拉他:“别做了别做了!一点都不吉利!”


    “哎哎哎——”李照夜只好扔下尸傀来哄她,“别啊,回头我给老头也做一个,让它们俩尸傀自己待着,那就不会坏风水了。”


    洛洛:“……”


    他胡乱安抚:“死都死了,负负得正。”


    洛洛:“……”


    她满心抗拒,抿住唇,抱住膝盖坐到小河边上。


    偶尔有桃花薄雾一层一层漫过来。


    她后知后觉记起,自己曾经似乎梦见过这一幕——她梦见自己在小河边上哭,李照夜闯入梦境,一剑把她揍趴下。然后桃花雾漫过来,把他带走,她怎么也追不上。


    “咚。”


    一枚小石子扔中她后脑勺。


    她愤怒回头,看见那个家伙懒洋洋冲她招手:“别发青春呆,过来搭把手。”


    洛洛:“……”


    在这个家伙身边,什么伤春悲秋都不存在的。


    *


    洛洛的抗拒持续到尸傀完成。


    当那个肤色冷白,表情正经,长身玉立的尸傀李照夜站起来时,她忽然就感到呼吸一阵不畅。


    她后知后觉有点理解清虚了——看见梨花带雨的泠雪,难怪清虚那么失神。


    眼前这个严肃的、禁欲的、清冷的李照夜……可真是……


    李照夜得意洋洋打个响指,命令尸傀停在洛洛面前。


    “怎么样?”


    洛洛悄悄脸红,不动声色把眼睛转走:“唔,还行吧。”


    李照夜很不满意,觉得她很不会夸。


    他憋住一股气,扬扬下巴,带着她和尸傀离开那一年的桃花。


    她不会夸,他找别人夸。


    *


    到后山时,徐君竹已用宗主令调来了第二件镇宗神器诛魔印,与护宗大阵相辅相承,暂时封住了阴府入口。


    李照夜偏偏头,大摇大摆走到众人面前。


    不等他招呼一句“看看这是什么呢”,众人便自觉发现了那只尸傀。


    “哇!大师兄!牛逼!”


    “大师兄把自己尸体都炼成傀儡了?”


    “牛哇牛哇!”


    李照夜得意到不行,压住唇角,冲洛洛骄傲挑眉——‘厉害吧,叫你不识货。’


    众人围上前,上上下下看那尸傀。


    赵煜望望尸傀,又望望李照夜。


    半晌,他恍恍惚惚憋出一句:“咱小师妹这是


    ……齐人之福啊?!”


    洛洛:“?!”


    李照夜:“……???!!!”


    我杀我自己!


    第88章 李二苗 与过去告别。


    看着一具具小山般的妖魔尸身, 太玄宗众人不禁十分头疼。


    暖春时节,这些腥臭血肉要不了多久就会变质,招来蚊子苍蝇。


    徐君兰一脸警惕, 第一时间把战舟停到了远处——生怕这群人打上战舟的主意, 用它拉尸体。


    运了这玩意儿,战舟还要不要了?


    “呵呵, ”元真君冷嘲热讽,“连一只飞舟都舍不得, 还能指望你们为这宗门付出什么呢?想当宗主,就这?”


    柏毅几个都气笑了:“嘿你这个糟老头子!”


    徐君兰歪眉斜眼站在一旁,撇着嘴,翘个兰花指,有模有样地模仿元真君说话。


    元真君暴怒:“你们这些人, 眼睛里到底有没有长辈!”


    “别争啦, 别争啦。”洛洛连忙上前打圆场, “师叔师伯,师兄师姐,你们听我说一句。”


    众人期待地看着她:“难道小师妹有办法处理这些妖魔尸体?”


    “不是。”洛洛老实摇头, 说了句大实话,“我是想说, 不用着急处理它们啊, 回头肯定还得有。”


    众人:“……”


    这乌鸦嘴说得好有道理!


    封神殿出了问题,妖魔早晚要闯出阴府, 肆虐世间。


    到时候也不在乎这十来具尸体了。


    “赵煜, ”徐君竹招手示意,“做些防腐除虫的药尘洒一洒,不要让蚊蝇把疫病带到山下。”


    “好嘞!包在我身上!”


    “柏毅, 杨昭,南宫灵羽。”徐君竹又点了几个人,“安置伤员,检查各峰阵法。”


    “得令!”


    徐君竹沉声吩咐:“出动鹤鸟傀人,尽快汇总各州各地的消息。”


    她一一安排下去,善后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


    场面渐渐便不再那么乱了,每个人都开始忙活自己分内之理。


    元真君抱着袖子悻悻站在一边,抿唇片刻,满脸不爽:“呵呵!跟冷雪一样,就会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哟,‘跟、泠、雪、一、样’?”柏长老拖声拖气地笑,“您老这是觉着徐师侄做得好,心服口服啦?”


    元真君拂袖:“你以为我爱管这些破事,烦都烦死了!”


    他行出几步,猛地转头,“我才看不上,哼!”


    柏长老:“啊是是是,你开心就好。”


    *


    镜双峰。


    洛洛站在流光阁前。


    她这屋子都被李照夜搬空了,敞着门,微尘飞舞。


    她指了指阁前空地,又指了指尸傀的腰:“我就是在这里捅了陈玄一——他战斗意识好差!”


    李照夜踱上前,抬手,搓了一把她的头。


    洛洛低了低脑袋,细细碎碎地小声嘀咕:“陈玄一自己不行,教出来的徒弟也不怎么样。”


    李照夜微微挑眉。


    “我以为你不打算说这个。”他手一沉,勾住她肩膀,把她带到他身上,“老头就这么死了,做梦一样,是吧?”


    洛洛默了默:“……嗯。”


    李照夜低头鼓捣一阵,从乾坤袋里取出东西,一件一件拿给她看。


    小木碗小木勺、手指大小的小木马、贴身的小薄袄。


    木头边角上都刻有小禾苗,薄袄上也用棉线细细绣了两瓣小禾苗。


    洛洛看了一圈,低声问:“他的东西?”


    李照夜点头:“对。”


    洛洛轻轻抿住唇:“哦……”


    李照夜说过,他从前看见老头子留着一些旧物,旧物上面都有禾苗。


    如今老头子死了,他的乾坤袋自然就落到了李照夜手上。


    洛洛心情复杂:“他这人可真是……”


    明明那么坏,偏又“重感情”。


    他杀了父母,却留着父母亲手为他制做的东西。


    他把两个徒弟玩弄于股掌,却又忍不住怀念那些旧时光。


    亲情,师徒情,道侣情……他辜负了所有,偏偏每一样都能够破他心防,成为他的破绽。


    洛洛实在不懂这个人。


    她的疑惑落在李照夜眼里,他抬头望天,笑:“他呀,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洛洛不理解:“……他那样的人,还能算普通吗?”


    “普通啊,怎么不普通?”李照夜拖着长长的调子,“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做好人呢,他生怕吃亏,做坏人呢,他又坏不彻底——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洛洛:“……”


    好像有点道理,但明显不太对劲。


    “哎,”李照夜用肩膀撞了撞她,“敢不敢打个赌?”


    “什么?”


    他挑眉睨她,唇角勾起胜券在握的笑容:“就赌他是不是个普通人。我说他是。”


    洛洛慢吞吞眨了眨眼,配合道:“那我赌他不是?”


    “行。”李照夜笑,“你输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哦。”


    *


    洛洛跟在李照夜身后,看他走进流光阁,掏出清虚的尸体,放在光秃秃的床榻上。


    他抬手点住自己额心,捏碎幻魂玉。


    第二次施展梦魇魂术,李照夜已经很有几分老练的样子。


    “给他做普通人的机会,你看他普通不普通。”


    他反手一抓,带着洛洛神魂出窍,潜入一方烈日灼灼的世界。


    “这是……”


    洛洛发现自己又有了翅膀。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回锅肉。


    变成了蚊子的洛洛很熟练地悬浮在半空,扭头打量四面八方。


    她一眼就看见了李二苗。


    这是那一段饥荒逃难的记忆。


    李二苗跟在父母身边,嘴唇干裂,脸颊凹陷,连喊饿的力气都没有。


    在逃荒的人群里,李二苗的父亲就像个天神一样——庄稼汉身体健硕,手里还拿着镰刀。


    没人敢惹这一家三口,他们虽然虚弱,但比起旁人还是要好很多。


    李二苗的目光不停地瞥向路边那些锅。


    锅里滚着沸水,上下翻腾着一块一块肉——连骨带肉,看起来很瘦很“柴”。


    显然不好吃,并且一望就令人作呕。


    但他实在太饿了,饿到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本能地用手拽父母的衣衫,扒拉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些锅,无声地暗示乞求。


    父亲叹口气,用身体挡住自家孩子的视线,哑声安抚他:“走到前面山里就好了,你阿爷从前挖到过一种根茎,可好吃呢。”


    李二苗抿住嘴,委屈地别开眼睛。


    他不信。


    他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他的眼神在不停地控诉:骗我骗我骗我!


    明明有吃的,明明有武器。


    为什么不给他食物?为什么要编瞎话来骗他?


    午时,他伏在娘亲身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傍晚,夕阳照在身上,整个世界暗红冰凉。


    娘亲很累了,是阿爹背着他。


    那把镰刀就挂在阿爹脖子上,距离李二苗的手指只有一根手指那么远。


    他恍恍惚惚望着它。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他的眼神疯狂闪烁。


    他饿极了。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分不清方才听见的声音是真实还是做梦,碎碎地、无声地呢喃,“你们要把我换给别人吃……我都听见了……”


    他鬼使神差探出手,去摸那把镰刀。


    阿爹把它磨得非常锋利,只要轻轻一割,就可以切下肉


    来。


    “肉……肉……”


    他用虚弱无力的手指握住了镰刀。


    只要轻轻往里一划……


    李父低下头。


    看见那只小手握着镰刀的瞬间,李父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到孩子,划了手。


    就这么一瞬迟疑,锋刃便压在了他跳动的脉搏上。


    血溅三尺,近在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凶猛硕大的蚊子俯冲下去,叮住李二苗的手。


    李二苗实在是太虚弱又太惊惶了。


    猝不及防被蚊子一咬,他顿时浑身一激灵,扔掉了手里的刀锋。


    镰刀磕在李父胸膛上。


    “阿苗你怎么啦?”


    李二苗瞳仁惊颤,弱弱说道:“我梦见坏人……”


    “不怕,不怕啊。”娘亲抬起手,轻轻抚他背,“你爹在呢,什么坏人也不敢过来。”


    “嗯……嗯。”


    李二苗心虚地垂下眼睛。


    李照夜功成身退,飞回洛洛身边,骚包地甩了甩翅膀。


    洛洛:“……”


    她翻过肚皮,倒飞给他看。


    李照夜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一头栽下去:“你这蚊子,是真欠揍!”


    洛洛偷偷对他扮了个鬼脸。


    她明明是只招人喜爱的蚊子,才不欠揍。


    *


    只是一丝小小的波动,李二苗的弑父行径就宣告失败了——甚至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一念之差。”李照夜嗡嗡笑道。


    次日,一家三口成功抵达了那一处山谷。


    能扒的树皮都被人扒光了,山中别说飞禽走兽,就连蚂蚱也逮不到一只。


    李二苗委屈地扁住嘴巴。


    李父偏偏头:“来。”


    他带着母子二人,用仅剩的力气爬上半山腰,找了一个洞窟藏身。


    然后他带上镰刀,从山土里面刨出那个洛洛熟悉的难吃的根茎,一磨就碎,随手捏成饼,递给母子二人吃。


    李二苗瞳仁剧震。


    “真的有吃的……真的有吃的……”


    李照夜悬停在洛洛身边。


    他语气平静地告诉她:“老头子那次喝醉酒,告诉我这里的根茎可以吃,一直念一直念,我以为有多好吃。”


    洛洛心脏一震。


    等到李二苗知道这里的根茎真的可以吃……一切大错,早已无可挽回。


    仅仅半天。


    只要半天,李二苗就会知道阿爹没有骗他,再往前几步,真的有食物。


    可惜啊……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洛洛难过地看着山洞里一家三口。李二苗抱着粗制滥造的“饼子”,大口大口,吃到满面泪流。


    李照夜声线幽幽:“你吃这玩意儿的时候,比他还像个饿死鬼投胎。”


    洛洛:“……”


    这家伙真是破坏气氛的小能手。


    她转过头,用力叮他,狠狠戳乱他身上的大绒毛。


    *


    有了足够的吃食,李二苗一家三口顺利抵达了广陵府。


    走进长长的城门楼洞,他仰起头,兴奋地看看这、看看那,他盯住前方透光的门洞,那里一片白茫茫,美好得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梦。


    洛洛悄悄叹了一口气。


    梦魇里,他让门洞之外成为了“生”的意象。


    即便已经变成了残暴的巨人,他仍然在期待有人能够带着“李二苗”离开地狱。


    “他本可以。”


    进入广陵府,质朴耐劳的李父很快就找到了活计。


    他有一手好木活,东家包了一家三口的吃住,月银也给得丰厚。


    生活很快就好起来了,好得像一个梦。


    李二苗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呆呆望着屋顶大梁,一阵阵出神。


    洛洛问:“他是不是在想自己差点杀了阿爹,好险好险。那样就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了。”


    李照夜失笑:“不会。”


    没等洛洛问一句为什么,她就听到李二苗躺床铺上碎碎向他娘抱怨:“咱们要是再来早一点,就能赶上仙门招劳役了,娘,就差半天,怎么就错过了呢!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仙的!”


    洛洛一阵无语。


    李照夜笑:“普通人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有多珍贵。”


    洛洛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


    平凡的时光一逝如水。


    李二苗一天一天长大,有时候跟随娘亲出摊,经过那一间南风楼。


    他娘总是嫌恶地啐上一口:“卖身的男人,真恶心!”


    李二苗也跟着啐一口,摇头晃脑道:“自甘堕落!”


    东家很大方,让李二苗跟着少东家一起念私塾。


    他如今也算是个读书人。


    他生了一副难得的好容貌,白净的皮肤,细长的桃花眼,唇红齿白,身材瘦挑。


    出门总能招人眼,东家的小女儿也偷偷喜欢上了他。


    少女情窦初开,站在银杏树下,美好得像一场梦。


    他也很兴奋——穷书生娶了小姐,岂不就是话本上那种千古佳话么?


    从此岳家定会不遗余力替他打点前程。


    小姐羞红着脸蛋告诉他:“翻过年,我就告诉阿爹。阿苗哥,我……我非你不嫁!”


    “你爹会答应么?”


    “他敢不答应,我死给他看!”


    “别别别,你要好好跟他说才行。”


    “嗯嗯我知道!”


    李二苗表面镇定,其实背在身后的手指都攥红了。


    后面一阵子他再没有看见小姐溜出来。


    临近年关,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忐忑,念书也念得乱糟糟。


    忽一日进门时,他撞到了匆匆出门的东家。


    东家大步踏过门槛,一眼也没看他,脸色阴得滴水,偏头吩咐左右:“敢偷老子的家?真是癞——□□想吃天鹅肉!查出来,装麻袋扔河里去!”


    李二苗怂了。


    他怕得满头冷汗,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回到住处,咚一声躺倒在床铺上。


    “完了,完了……”


    “她不会把我说出来吧?”


    “不行,我得想想办法,绝对不能让东家怀疑我!”


    他跳起来,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李母回来时,李二苗仿佛看见一根救命稻草,踉跄上前:“娘,给我说门亲事吧。”


    李母错愕:“你不是要专心读心,等考取功名再……”


    李二苗急切打断:“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成亲,后巷豆腐家的,还有大院家生的那个三丫,不是都想跟我们结亲么?娘,你快给我定一个媳妇,我不挑,都依你!”


    “这……那也行吧!”李母点点头,替他张罗去了。


    年节之前,李二苗娶到了一个相貌平平的朴实媳妇。


    穷人家娶亲没那么多复杂的仪式。


    简单修了修屋子,换上新的床单被褥,贴上红喜字,放几挂鞭炮,摆几桌酒。


    新人便高高兴兴进了门。


    小姐听到消息差点疯了。她让人给李二苗递信,约他到银杏树下见面。


    李二苗哪里敢赴约。


    “小姐可能误会我了,”他对传信的人说,“我对小姐从来也没有那种心思,我都娶妻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让小姐听家主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吧。”


    他的纠结和恐惧都被洛洛看在眼里。


    她停在银杏叶上,院中带着鞭炮气味的微风一下一下拂过她头顶的绒毛。


    “他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成亲后,普通的李二苗过起了最普通的生活。


    小姐出嫁那天,他彻底放下悬了许久的心脏,拉着李父喝了许多酒。


    浑身发热时,他故意聊起了小姐:“爹,小姐先前是不是看上过哪家穷小子,我见家主十分生气,要把人扔河里去。”


    李父摆手:“哪有这种事?家主说过,小姐的婚事,全凭她自己作主。”


    李二苗愣住:“可是我明明听见家主说什么查出来扔河里……”


    李父笑:“嗐,肯定是生意上的事情了。”


    李二苗如遭雷击。


    他神智恍惚返回房间,推开媳妇伸过来的手,像条死狗似的瘫到了床铺上。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时光飞逝,洛洛看着他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平凡的经历,让他做不出什么坏事。


    他成了一名教书先生。别说让他害人杀人了,遇到缺斤短两,他都是默默吃个闷亏生场闷气,不去找人家吵架。


    一次雷雨后,他在院外捡到了一窝小鸟。


    他把鸟巢带回家,在屋檐底下给它们安了个温暖干燥的新家。


    说是放养,其实还挺细心,刮风下雨总会记得给它们挡好油毡布,出门回来总会带点谷米,不经意撒在院子里。


    小鸟渐渐长大,离了巢,一天比一天飞得远。


    长成大鸟。


    终于,成长的鸟儿陆续离开了这里,不再回来了。


    洛洛凑到李照夜身边,和他翅膀搭翅膀。


    看着李二苗养鸟,她的眼前一幕一幕晃过十一年来的记忆。


    “他养大我们,就像养大它们一样。”她转头看李照夜


    ,“他如果不做坏事,不生出那个冷酷的‘恶魂’,那他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李照夜:“发现了?”


    “嗯!”洛洛点头,“这就是他——是他的残魂,你没有把他彻底抹杀,而是给了他一个梦境世界。”


    她看着他,心里有点酸。


    “哎哎哎,”李照夜用蚊子腿把她的脑袋拨开,“别这么酸不溜秋看我,我没可怜他。”


    “是是是。”


    “啧。”他很不高兴,“你是不是忘了咱俩答应给他养老。说了给他养老,那就给他养老。”


    “嗯嗯嗯。”


    梦境世界里,李二苗一天天老去。


    父母陆续离开。


    某一天媳妇也死了,他成了鳏夫。


    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个人。


    孤零零进,孤零零出,脊背一天比一天佝偻,眼睛一天比一天混浊。


    “看着挺可怜。”洛洛说,“他都不知道还有两只蚊子一直陪着他。”


    李照夜失笑:“我觉得他应该不想要。”


    日升月落。


    终于有一天,头发花白的李二苗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


    摔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了。


    好心的邻居把他搬到床铺上,一日一次过来,给他喂稀粥,换草褥。


    弥留之际,两只蚊子停到了他面前。


    “怎么样,”李照夜得意,“看见了吧,他就是个普通人——我赢。”


    洛洛点头:“你赢。”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李照夜这么干,多半是为了她。


    他在帮她“离巢”。


    看着床铺上那个老人渐渐死去,她就像屋檐下离开窝巢的鸟儿,跟他告别,也是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师父……你走吧,我也要走啦!’


    梦境世界在眼前消散。


    忽地,床铺上的老人回光返照,睁开双眼定定望住了这两只蚊子。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面孔憋得通红,他用尽全力,爆破般喊出了一嗓子:“当心圣人,当心——当心!”


    那一瞬间的爆发力何其恐怖。


    梦境世界直接崩毁,李二苗衰老的面容与床榻上清虚尸体的面孔重叠在洛洛眼前。


    ——就连这具死去多时的尸体也陡然睁开了双眼。


    李照夜抬起手,试着阖他眼皮。


    没阖上。


    “几个意思?”他眯了眯眸,“老头子还死不瞑目了?”


    洛洛惊跳的心脏仍未平复。


    床榻上的尸体大睁着眼睛,那一声爆鸣仍在耳畔回响。


    当心圣人?


    李照夜用力扒拉了好几下,始终阖不上清虚眼皮。


    “行行行。”他敷衍道,“我们会当心那家伙,行了吧?”


    阖不上。


    李照夜暗暗使劲,还是阖不上。


    “嘶,”他道,“我看他八成是在鸿瞢君那里发现了什么,老头,我会查,你闭眼吧。”


    他用手肘拐了拐洛洛,“老头肯定是不放心你,你给他说,绝对不会轻信那家伙。”


    洛洛闷声:“虽然我相信圣人是个好人,但是我会当心的。”


    李照夜:“啧。你自己听听像不像话,这眼睛还要不要闭了?”


    洛洛:“……”


    她盯着师父的尸体看了挺久。


    忽然福至心灵。


    “不对啊李照夜。”她道,“师父他什么都知道——他在梦境世界里面演我们啊,他这哪里能是普通人!”


    李照夜:“嘶!”


    洛洛眨了眨眼:“……所以,我赢?!”


    “啪”一声轻响,久不瞑目的尸体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第89章 护苍生 大愿。


    在清虚的帮助下, 洛洛赢了李照夜。


    “说吧,想要我做什么?”他倒是大方得很。


    两个人先前立下赌约——赢的人可以随便让输家做任何事情。


    她偷瞥他一眼,问他:“要是你赢, 你会让我做什么?”


    李照夜:“没想好。”


    洛洛狐疑:“真没想好?”


    她看他表情, 明明就是憋了满肚子坏水。


    “骗你干什么。”李照夜懒声,“我就想把那玩意儿弄出去, 还没想好让你用手弄还是用腿弄。”


    洛洛:“……???”


    她慢一拍反应了过来,“轰”一下热浪上涌, 熏红了脸颊和耳朵。


    “你这个,”她慢吞吞想了个词,骂他,“李黄狗!”


    满脑子黄色废料的狗东西。


    李照夜:“噗哈哈哈你会不会骂人啊洛呆呆!”


    他笑到拍床。


    洛洛把脸转走,不理他。


    “哎!”他笑着叫她, “想好没有要我做什么?随便玩, 都可以。”


    洛洛:“……”


    他这脸皮, 是真的天赋异禀。


    她闷闷盯他:“没想好,再说吧!”


    “行。”李照夜摆摆手,“那就先给老头子处理一下身后事。”


    洛洛点头:“行——我们给他埋哪里?”


    李照夜不假思索:“东鱼。”


    “嗯。”


    洛洛也是这么想的。


    东鱼, 那是李二苗人生的分岔路口,他父母的尸骨也化在那块平原上。


    埋那里, 正正好。


    李照夜压低嗓音:“跑远点, 宗里早晚要搬妖魔尸体,到时候让他们找不着咱。”


    洛洛:“……”


    她认真点了点头, 深以为然。


    杀妖魔, 可以。处理尸体,不可以。


    两个人一拍即合,李照夜从习剑日录上面撕下一张条子, 动手给宗里留言。


    “唰唰唰——”


    走笔如龙。


    洛洛探头一看,看清他笔下内容,唇角不禁微抽:“短短这么几句话,你连着写了三个‘孝’字,显得很心虚啊。”


    李照夜皱眉:“我千里迢迢去葬父我还不能是个大孝子了?”


    洛洛:“……孝死了孝死了。”


    李照夜把字条揉作一团扔到角落,换一张重写。


    【东鱼,埋尸。】


    “行了吧?”他恹恹盯她,一脸不爽,“麻烦死。”


    从前下山哪里需要顾忌这么多,想走就走,大半年不回来也没人管得着。


    洛洛:“……凑合。”


    对视一眼,离开镜双峰。


    *


    半个时辰之后。


    徐君竹看着面前两张字条陷入沉思。


    桌面上整洁的那张——【东鱼,埋尸。】


    桌角下揉皱的那张——【送师父尸骨还乡,以表孝心。人无孝则不立,不辞千里尽孝(被打断,后面没了)】


    “唉……”徐君竹叹息,“他们两个,心里不知道多苦啊。”


    *


    心里苦的洛洛二人悄然潜出太玄宗,半途绕道青羽峰,随手抓了两只鸡。


    她有点心虚:“送葬能吃荤的吗?会不会犯忌讳?”


    李照夜:“不能。忌讳。”


    他笑,“所以我替你吃,你待一边看。”


    洛洛:“……吃我一剑!”


    夕阳挂在地平线。


    火红的落日上映出两道打打闹闹的影,影子渐渐拉长,消失在群山之外。


    *


    东鱼大平原。


    洛洛放眼遥望四周,看着平原尽头的远山,她总感觉脑海里有个念头一蹿一蹿,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李照夜,”她迟疑问道,“你觉不觉得这里很面熟?”


    李照夜一阵无语:“……来多少次了能不熟?”


    “哦。”洛洛乖乖点头,“也是。”


    就昨天,两个人还在李二苗的梦境世界里到过这里呢。


    她望望远处,又望望近处。


    “是不是缺了点什么,”她自言自语,“到底缺了什么呢?”


    李照夜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只罗盘,往她傻乎乎的脑袋上一拍,没好气道:“就缺一块风水宝地!”


    洛洛:“……是哦。”


    东鱼这地方,灵气紊乱,实乃仙家不争之地。


    罗盘上,指针一通瞎转,没有一处风水好。


    扑腾一阵,李照夜放弃了:“无所谓。都是大凶,那就说明哪都不凶。”


    他把外袍一脱一扔,单手扯开衣襟,撸起袖口,开始动手刨坑。


    干这种简单又容易弄脏的活计,李照夜向来不需要洛洛帮忙。


    他偏偏头:“一边待着。”


    洛洛也不跟他争——不打架的时候,她也不喜欢弄脏手。


    她乖乖避到一旁,看他挖坟。


    就凭李照夜如今的实力,别说挖个土坑埋人了,便是削平一座小山也是不在话下。但他并没有动用任何修为,只像个普通人一样,提着一把路上顺手买来的铲子,一铲一铲往外刨。


    他顶着两只黑眼圈,眼下的刻痕邪恶如血。


    神情专注,唇角微抿。


    这一幕怎么看也不太正常,但洛洛就这么看着他挖坟,居然诡异地体会到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滋味。


    妖魔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们操心,没有仇怨,没有忧虑,两个人只需要做好眼下这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


    “好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啊。”她一不小心喟叹出声。


    李照夜挖坟的动作顿住。


    他直起身,探出眼睛,满脸无语:“不是,杀一个清虚还不够,还想一直杀?”


    洛洛:“……”


    她是这个意思吗?!


    她噌噌背过身,看风景,不听狗叫。


    李照夜忙活了半晌,挖好两个坑。


    一个大坑,一个小坑。


    他从乾坤袋里取出清虚的尸体,放进大坑。


    “簌、簌、簌。”


    一铲一铲填上土。


    洛洛也蹲到坑边,抓起土来,一下下洒到师父的身上。


    熟悉的身影一点一点覆在尘土之下,渐渐变得模糊。


    “噗。”


    李照夜铲起满满一铲子土,往里一填,埋住了那张宛如熟睡的脸。


    “师父,”洛洛用力弯起唇角,得意地说,“土里暖和得很,就像厚着一床厚被子,这个我可有经验啦——在野外找不到睡处的时候,李照夜他就是这么埋我!”


    “别告我黑状啊,”李照夜歪身拍她脑袋警告她,“我什么时候埋你脸了?”


    洛洛:“……哦呵呵呵。”


    填完了土,李照夜下意识往上面跳——想要用脚踩平它。


    洛洛眼疾手快,一把给他薅了回来。


    她气道:“坟能乱踩吗,坟!”


    李照夜心虚,难得没跟她辩,转了转眼珠,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看着不像会下雨。”


    洛洛夺过他手里的铲子,小心翼翼地夯实了土层。


    “然后呢?”她问。


    李照夜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大堆元宝纸钱。


    他制止她点火:“等下。”


    只见他从乾坤袋里掏出杀好洗净、用荷叶包好的鸡,放进边上小土坑,填上土,往上面堆好纸钱,示意她,“烧。”


    洛洛:“……?”


    “啧。”他偏偏头,“愣什么,点火啊。”


    洛洛风中凌乱:“不是烧纸钱?”


    李照夜理直气壮:“烧纸钱又不耽误烤鸡。”


    洛洛:“……”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怼。


    于是两个人用烧元宝的火焰烤起了叫花鸡。


    她终于还是有几分心虚:“……师父不会气到爬出来打我们吧?”


    李照夜嗤一笑,眉眼笃定:“不会!”


    他一边掏出新的纸钱扔进火堆,一边耐心给她解释,“要不是为了烤鸡,咱能给他烧这么老半天?”


    洛洛:“……”


    说得好有道理!!!


    能收这么多钱,换了是她,她也百无禁忌。


    *


    香烛元宝烤出来的鸡一样香。


    荷叶一扒,热腾腾的香雾顿时弥漫开来。


    “别抢别抢。”李照夜用身体挡住洛洛,动手拆下两条香酥冒气的大鸡腿,供到清虚坟墓前,“老头每次抢鸡腿都故意输给你,这次就让让他,啊。”


    洛洛身体微僵,慢吞吞缩了回来:“……哦,好。”


    李照夜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乖。”


    洛洛心脏发软,低下头,默默啃鸡肋。


    李照夜抓着翅膀大吃大嚼,咔嚓咔嚓把骨头咬碎吞下。


    ‘真像个狗。’


    肉汁鲜美,骨髓喷香。


    烤鸡的味道引来了一只秃鹰,趁二人不备,它悄无声息俯冲下来,一爪子抓走了供在坟前的大鸡腿。


    “哎——它它它它!”


    洛洛手里抓着鸡,瞪大眼睛干着急。


    李照夜:“啧。”


    他提步踏入风中,追上那秃鹰,抬手,揪住它翅膀,从它爪子底下抢回了鸡腿。


    秃鹰回头怒目:“嘎!!!”


    李照夜眯起刻痕凶它:“小心连你一起烤!”


    秃鹰顿时怂了:“嘎……嘎~”


    李照夜扬手一扔,秃鹰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逃走。


    他转身,使个千斤坠,轰然落向地表。


    洛洛仰头看他,瞳仁忽然一震。


    这一幕何其地熟!


    “李照夜,”洛洛直勾勾盯着他,“你这一跳,让我想起来啦!”


    李照夜咬了一口手里的鸡腿:“什么?”


    她表情很呆:“……这里,眼熟。”


    他不动声色又啃了一大口,含混敷衍:“嗯,熟。”


    “我就说少了什么,”洛洛头皮发麻,“天上少了第二个太阳——我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封神殿掉了下来!”


    那次记忆世界里,李照夜破开封神殿,就是这样从半空一跃而下。


    李照夜愣怔一瞬,微微挑眉:“这儿?”


    “对!”洛洛笃定,“就是这儿!”


    她感到激动,也有一点莫名的惊悚。


    上古毕竟太远了,远得像一场梦。突然间,得知她曾经踏足过上古时的这一方土地,其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说。


    李照夜三下五除二吃光了手里的鸡腿:“啧。”


    他偏偏头,“出发,去查旧碑典籍,地脉河堰。”


    洛洛用力点头:“嗯!”


    万万没想到,东鱼在上古时代竟然就是圣人的地盘!


    “在这里一定可以找到他存在过的痕迹!”洛洛兴奋,“我就不信,他们有办法将他彻彻底底从历史里抹去!”


    李照夜幽幽睨她一眼:“这么高兴?”


    洛洛激动:“嗯!”


    “呵呵。”他提醒她,“别忘了老头子说过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知道吧?”


    洛洛慢吞吞点头:“知道啦。”


    *


    洛洛曾经跟随圣人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了太久太久。


    她闭上眼,整条路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两个人向前飞掠,到了该有那条大河的地方,却不见它的踪影。


    李照夜道:“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哦……”洛洛点头,“所以这是正常的。”


    他续道,“莫欺少年穷。”


    洛洛:“……”


    一路往北,追溯源头。


    “圣人修河堰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儿。”洛洛仔细打量远远近近的山峰和地貌,比比划划地告诉李照夜,“他一抬手,这里就有了巨大的龙卷风,铺天盖地,搬山倒海,厉害极了!”


    李照夜薄唇微抿,沉默片刻,竖起一只手,示意洛洛退后。


    “退。再退。继续退。”


    洛洛乖乖掠到远处。


    只见他反手召出长天,双手握剑,身上渐渐漫起了黑暗磅礴的气势。


    洛洛微微心惊,小心地再退远了些。


    忽闻一声惊天


    动地的剑鸣。


    只一瞬,半空的浮云彻底被撕裂,一道贯天彻地的锋锐剑气斩破苍穹,直直没入地表远山。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耀眼的地光从岩底深处爆发出来,尽数敛于李照夜剑锋。


    只闻长天嗡嗡鸣啸,那一瞬间的光华足以令天下所有的神兵黯然失色。


    “轰……隆……隆……”


    自他身前,一道恐怖的地裂向着视野尽头迅速蔓延,宛如吞噬一切的黑洞。


    遇见山,撕裂山。遇见水,断水流。


    一片天塌地陷般的景象之间,李照夜侧眸看她,唇角微勾。


    他笑:“改变山川河道,简简单单。”


    洛洛:“……”


    圣人那是……他这是……


    简直无力吐槽。


    *


    李照夜的破坏行径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在他撕裂了地表之后,洛洛很快就成功找到了水源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沧海桑田,世间变迁。


    河床与水流的蚀刻痕迹都被掩埋在了地层之下。


    她弯起眼睛,大声说道:“我就说这里有个河!”


    李照夜微笑:“是是是。”


    他时不时出手击碎碍手碍脚的山石,俯下身,仔仔细细检查早已干涸的河床。


    洛洛也激动地挤上前。


    “看看!看看!”


    许久。


    洛洛直起发酸的腰,怔怔望向水蚀刻痕的尽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时间带走了河堤堰坝存在过的痕迹。


    洛洛眉眼失落。


    世人忘记了圣人,这一方土地也忘记了圣人。


    方才见她兴奋,李照夜不爽。


    此刻见她失落,他也很不爽。


    “多大点事!”他抬手搓了搓她脑壳,推着她后脑勺往前走,“东鱼这么大,还怕没得查?”


    “嗯!”


    *


    河道不存,地脉自然也一样。


    滚滚熔岩早已带走了一切证据。


    “别灰心。”他偏偏头,“文明的存在,说不定可以超越沧海桑田。”


    “哇……”洛洛惊奇地望向他,“李照夜,你说这话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文盲!”


    李照夜:“……”


    王廷、寺院、藏馆、碑林。


    两个人迅速潜入一处处人间禁地,查找上古留下的痕迹。


    “这藏经阁,真厉害!”


    洛洛仰头望向面前高不见顶的巨书架。


    它是个真正的老古董,整座书架呈现出深棕腐朽的颜色,一隔隔木栏几乎都有了风化痕迹。


    刻在竹卷上的藏书已经脱了色,只能通过微微的凹陷来辩认原本的字迹。


    看了一宿,洛洛双眼涩痛。


    她用力揉揉眼睛,继续一册一册往下翻。


    她很不甘心。


    那样一个人,明明为这世间付出了全部,却被抹杀了姓名和功绩。


    就连“圣人”二字都不曾留下。


    洛洛愤怒不已:“骂他骂得那么大声,菜叶鸡蛋扔了那么多,到头来,却都当他不存在?”


    李照夜从高处跃下。


    “看这里。”他拎起一本散架的册子,点着一行字示意她看,“自某岁某日始,空中再无二日。”


    他把册子一扔,又拎过另外几册,一处一处指给她看。


    虽然表述不同,但古时的人们都用不同的方式记录下了第二个太阳消失的事情。


    民间传说是神箭手射掉了它。


    皇家的史官认为天上再无二日是上苍对皇帝功德的最大认可。


    星官们认真记录下了第二个太阳消失前后气候、雨水、温度的变化情况。


    读书人抱怨夜里光线再也不够看字。


    “应该是个真事。”李照夜用指尖轻轻叩击书架,“证据质朴翔实,所有描述都一样,平平无奇。”


    洛洛点头。


    大家用平淡的笔触记录下来的,往往都是真实的日常经历。


    “好奇怪。”她道,“我明明亲眼看着它掉下来。”


    记忆世界里,整个天空都在燃烧,封神殿轰隆隆拖着焰痕往下掉,掉啊掉,掉啊掉,掉到无人的群山之间。


    可是史书里,它却像是“咻”一下就消失了——她长这么大,也确实不曾听说过任何关于太阳坠落的故事。


    洛洛仰头望着这一方沉重而古老的书架。


    怎么会这样,从古到今,各行各业所有的人,非常默契地抹掉了圣人的存在?


    史书里没有圣人,自然也就没有圣人变成神主的记载。


    “等等……”洛洛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来迅速往回翻,一处一处寻找书中的字样,“妖魔、妖魔、妖魔……”


    所有古书里的记载都和她从小到大的认知一样——从上古到当今,世间总是有妖魔的,古籍里处处都有修士们降妖除魔的记录。


    洛洛合上书册,睁大双眼:“圣人在时,世间不是没有妖魔吗!”


    她跟随圣人行走多时,完全不曾听闻妖魔二字。


    那时的人们都说,在上古的上古,圣人出手驱逐了妖魔,还世间太平。


    她还特意翻墙去问过一个老和尚,为什么圣人驱逐了妖魔,世人却不敬他?


    那个老和尚告诉她,因为圣人太近,妖魔太远。


    这话令她印象深刻。


    可是……她在记忆世界里亲眼见证的那段历史,与史书上翔实的记载为何截然不同?


    “上古时,到底有没有妖魔啊?”洛洛都迷糊了。


    李照夜埋头翻书:“在找,不急。”


    很快,他又把一撂册子拎到洛洛面前。


    瘦硬的手指一一划过书中字样。


    “你看,他们杀妖魔这描述,手感是不是跟我们杀的差不多?”他道。


    洛洛:“……对。”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不少迷信猎奇的记载。


    什么妖魔滚烫乌黑的心头血能治咳疾,什么妖魔坚硬金铁外皮做的皮鼓可以敲响冥界,什么妖魔带着水银的骨头放在床头可以治疗梦魇……


    洛洛目光渐渐沉凝。


    多方佐证,足以证明那个时候的人们真的见过、杀过妖魔。


    “难道圣人的记忆会说谎?”洛洛想不通。


    “那不可能。”李照夜失笑,“一时半会儿也许可以用些障眼法,但你可是跟了他一世界。”


    他幽幽地,毫无怨气,“满世界到处乱跑。”


    洛洛:“……是哦。”


    她在记忆世界里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每一日经历的场景历历在目,不可能是假的。


    天光透过窗棂,照进这间旧尘飞扬的老楼阁。


    李照夜起身伸了个懒腰,叹气:“夜长怕梦多——只好弄死幽女了。”


    洛洛:“……”


    李照夜行事极其利落,话音犹在,他已经果断扯下封印线,反手一掌轰在自己心口。


    “嘶啊啊啊呀啊啊——”


    暴戾的黑雾疯狂弥漫,刺耳的尖啸震得书架乱抖。


    体内的神主受到刺激醒来,李照夜抓起幽女,扎进自己脑门。


    “叽!!!”


    不过片刻功夫,倒霉的蜘蛛就被那戾气撑爆了肚皮。


    黑浊的黏液四溅,李照夜嗓音冰冷带笑:“最后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洛洛心脏猛跳。


    她打从心底不愿意相信圣人是个坏人。


    “嗡……”


    脑海一阵眩晕。


    封神殿的轮廓渐渐浮现在眼前。


    洛洛一抬头就看见了圣人的脸。


    他慈悲平和的目光穿透她,穿透这一重重深黑的殿壁,望向整个世间。


    洛洛不自觉悬起了心脏。


    在他身上,她能感受到一种极其恐怖的力量波动,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天地。


    她的脑海里浮起了上古三君对圣人的研判——


    他摒弃身为“人”的私欲,与天地同化,要化身天道。


    “圣人?”洛洛试着叫他。


    他没有看她,只缓缓抬起双手。


    他飘浮了起来,无可描述的宏大波动在他周身荡漾,牵引着世间万物。


    他目视前方,语声静淡,开口,发下大愿。


    “愿以吾之魂命,渡苍生于苦厄,永绝此间邪气,至死不休。”


    他抬起手,指尖所向,正是那一方黄泉般的通道。


    第90章


    破化神 缺失的一环。


    洛洛目睹圣人发下大愿。


    修仙的人是不可以乱发誓的, 修为越高,因果越重。


    即便是金丹期的小修士,只要结为道侣, 便会受到心缘契束缚——倘若变心, 立刻就要承受因缘反噬。


    何况是圣人。


    修为到了这样的地步,立下大愿, 那便是言出法随,永劫难改。


    洛洛怔怔望着眼前这个人。


    他确实是一个心怀苍生的真正的圣人, 而不是什么披着圣人皮的伪君子。


    “老头子骗人。”洛洛很生气,“圣人发愿都是守护人间,而不是飞升成仙。”


    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清虚那糟老头,分明就是人之将死, 其言也坏——临死还要使阴招, 让她猜忌圣人。


    李照夜眯着眼盯了圣人一会儿, 抬手挥了挥。


    前后两幕记忆连贯了起来。


    发过大愿之后,圣人缓步行向那一间深黑的殿室,在那里, 太仪、天夤、鸿瞢三人布置好了陷阱,正在等待圣人踏入。


    李照夜偏头示意:“跟上。”


    洛洛疑惑地看着他:“后面发生的事情, 上次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李照夜一脸无所谓:“来都来了。”


    洛洛:“……”


    也是, 来都来了。


    她追上他,望进殿室。


    白衣圣人遇上了上古三君。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与洛洛上一次看到的情形并无不同。


    圣人仍是遭遇了算计, 中毒、受制、被夺舍。


    “这还不是一模一样吗……”话音未落,洛洛双眼忽一亮,“变了!”


    眼前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的鸿瞢君是鸿瞢君本人, 而不是披着鸿瞢皮的清虚。这个鸿瞢君气质与清虚竟然十分相似,所以洛洛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鸿瞢君动手。


    他本人擅长魂术。太仪和天夤趁他夺舍时对他痛下杀手,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反手对那二人施展了大梦魇术。


    恐怖的道法和灵力在这间狭窄的殿室中轰然碰撞!


    魂力与灵力绞缠厮杀,烈风呼啸,空间破碎又重组。


    最后一幕画面里,这三个家伙几乎是同归于尽,状态都差到不行——浑浑噩噩、摇摇摆摆,形如提线僵尸。


    洛洛眼前暗了下去。


    倏忽间,周遭的一切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声音,没有风,什么也没有——仿佛被扔到了空寂的宇宙,连神念也感知不到周围。


    “啪。”


    手腕忽然一紧,又一热。


    是李照夜。


    他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很大,五指坚硬,掌心的温度炽热。


    “他记忆断片了。”李照夜很朴实地向她解释,“就像你喝多了老君峰那个酒,第二天醒来都不记得自己昨晚做过什么傻事。”


    洛洛突然惊恐:“……”


    她……有……做……过……什……么……傻……事……吗?


    洛洛悄悄转了转眼珠,生硬地把话题扯开:“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不知道。”李照夜不以为意,“无所谓,我在,出不了事。”


    洛洛点点头。


    想起黑暗里他看不见,她补充道:“嗯。”


    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待了很久。


    李照夜时不时用指骨碾一碾,确认她的存在。


    洛洛微微蜷起手指。


    她有点想牵他的手,又担心十指相扣会不会太突兀、太黏糊。


    除了在床榻上以外,她和他好像从来不曾做过什么亲密动作……


    正在偷摸犹豫,他的大手忽一松。


    她被丢在了冷冰冰的黑暗之中。


    “李照夜?”


    黑暗破碎,一大片白光唰地照了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心中微惊,抬手抓他:“李照夜!”


    手上抓了个空,双脚倒是踩到了实地。


    离开那片黑暗虚空了!


    洛洛勉强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发现眼前竟然是一个熟悉的地方——纯黑的大殿,不像寻常宫室,像一处巨大且精致华美的洞窟。


    玄黑地砖,金刚黑玉铸成的殿柱,四壁、殿顶,处处密布着掌印和抓痕。


    这是“囚禁”神主的那间寝殿。


    穿过那片深邃悠久的黑暗之后,居然来到了这儿。


    “……咦?”


    洛洛正在暗自惊奇,眼前光线忽然一暗——殿梁上方倒挂下来一个“人”,挡住了光。


    他的皮肤颜色苍冷,瞳眸深黑,双眼正中各垂下一道红痕,像两枚倒垂的血色细棱,刻在惨白的面颊上。


    左短右长,邪恶如血。


    ……神主!


    他冲着她歪了下头,唇角咧到耳根。


    洛洛还没得来及反应,他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出一爪,开膛破腹般冲着她身躯直抓下来!


    洛洛瞳孔一抖,及时跳开。


    “轰!”


    这一抓之势极其凶猛,一击落空,轰然抓到了地上。


    坚硬的玄石地砖顷刻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爪痕——这是奔着要她命来的。


    碎屑飞溅,乱石之间,野兽般的身躯化作闪电,再一次向她袭来!


    洛洛心头惊跳,反手召出秋水,“铛”一声火星四溅,拦下一记爪击。


    “嗡……”


    剑上传来密密的闷震,令她虎口发麻。尖利漆黑的指甲挠过秋水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洛洛借势后翻,一面飞速倒掠,一面环视四周。


    黑殿空阔,玄石门窗紧锁。


    寝殿里除了她和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洛洛握紧剑柄,心中微惊。


    李照夜呢?狗东西死哪去了?


    念头还未转过一圈,神主又扑了上来。


    洛洛向后一荡避开了攻击。


    一击不中,他像野兽一般伏在地上,歪头看她,表情天真残忍。


    这个东西没有神智。


    洛洛不欲恋战,抬脚一踢殿梁,身形倒掠,扬剑劈向窗框。


    火焰灵力倾泻而出。


    “轰!”


    铁窗破了口,断裂处卷曲红炽。


    ‘我真强!’


    洛洛在心里夸赞了自己一句,倒转长剑,往身后一背——“铛!”


    剑身抵住背后袭来的又一记爪击,反震之力蓦然一推,她疾射如电,砰一下落出窗外。


    她像打水漂一样,双脚交替在风中连点,眨眼间掠出百丈之遥。


    “铮!”


    挽剑回身,隔着空阔的殿前道场,她与台阶上方的怪物对上了视线。


    他呲牙一笑,飞身而起。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如流星一般砸到了她的身前。


    洛洛瞬间被激起了熊熊战意。


    “来,战!”


    剑尖在风中划过半道弧,“轰”一声焰鸣,秋水剑通体化为流火,行动间留下重重焰影。


    “呼——嗡——”


    焰声悦耳,威势逼人。


    洛洛举剑腾空,直斩而下,“轰!”


    神主乌黑的瞳眸中映出两浪狂焰,他咧开嘴,侧身飞扑,避开焰气,扬起爪子直取她咽喉。


    这一下若是给他抓中,必定是五个透明窟窿眼。


    洛洛半身倒仰,旋身在身前,剑锋直斩他右腕,铮!


    修为到了这步田地,行动间隐隐已经能够牵引天地之气机波动。


    眼前的画面像水波纹般模糊荡漾,她剑刃横扫,虎口微颤,感觉剑锋并不像是刮破空气,倒像是在水中运剑一般,每一寸都要遭遇重重阻碍。


    洛洛心头灵光一闪。


    “吃力地”划破空气看似笨拙,但细细体会,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觉涌动。


    思忖间,她压低眉眼,手腕一沉,狠狠压剑。


    这一压剑,果然便像是将木板平平压入水中一般,手上沉重的阻力纷至沓来。


    “噫!”


    洛洛双眼微亮,心中惊叹。


    上一次与徐君竹对打时,差点儿就水到渠成冲击了化神——万幸万幸,幸好李照夜及时出手制止了自己。


    倘若那会儿冲了上去,便要错过此刻这一份幽微玄妙的感悟!


    “铮——嗡——”


    长剑带着焰浪,缓缓平切而出。


    她的身躯因为兴奋而微颤。


    这一剑看似运作极慢,却成功逼退了神主。


    他一步倒掠至数十丈外,勾着肩背,双臂下垂,摆出一个野兽般的攻击势态。


    洛洛冷笑,右手持剑划过一道焰弧,左手扬起,冲他勾了勾。


    这手势她见李照夜比划过,很猖狂,很欠揍。


    “唰——!”


    眼前忽一花,神主拖着残影,倏忽间移动到她的面前。


    元婴和化神打不


    了,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瞬移——化神之后,身神合一,可以借助天地灵气来施展缩地成寸的术法——通俗来说就是瞬移。


    这一下本该避无可避。


    但洛洛竟然先一步感知到了阻力和推力。


    在他移动时,空间微妙地“阻拦”他,阻拦不住,便有推力向她涌来,就好像水底涌来一堵暗流。


    洛洛借势后掠,轻飘飘避过了这一击。


    “我好强!”


    她呆愣一瞬,惊呼出声。


    她踏着风,足尖连点两下,像飞鸟一般停在了附近黑塔的塔尖上。


    神主仰头看她,漆黑的瞳眸里幽幽燃着两点暗火。


    “哎!”洛洛叫他,“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圣人啊!你发的大愿都忘了吗?你要渡苍生,怎么能打我?!”


    “唰——”


    暗流涌动,洛洛先一步感知,提前翻身落下黑塔。


    “轰!”


    半截塔身化为齑粉。他根本不讲半分情面。


    洛洛:“哎,你记不记得你连蚊子都不打的?”


    回应她的是一记更狠的“轰隆隆”。


    洛洛:“……”


    行吧,人不如蚊,对此她早有觉悟。


    她唰唰倒掠,一面飞掠,一面荡出道道剑气,与他的利爪相撞。


    “轰!铮!轰!铛!”


    飞掠的剑气切入一重重殿宇楼阁,洛洛恍惚惊觉,比起当初逃离神宫的时候,自己实在是精进了太多。


    她膨胀地想:就算当面撞上巫谢,我也能与她斗上一斗!


    正得意,眼前忽一花,神主分出了两重残影。


    一前一后攻向她,根本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


    洛洛:“……”


    这个东西速度太快,远远超越了她的感知能力。


    迟疑的一瞬,斩向身前的秋水剑一击落空。


    “不好!”


    念头才转到一半,身后疾风已至。


    洛洛只来得及匆匆将剑往身后一背,可怕的撞击之力便顺着剑身传来。


    “砰!”


    她的身体像断线风筝一般栽进了前方的黑塔废墟。


    塔顶被他削了一半,摔在乱石堆里,顶上阳光射进来,她刚一眯眼,就见一片光线里闯进了野兽般的影子。


    “嘶……”


    洛洛翻身滚出塔门,还没回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半塌的黑塔彻底塌成了渣。


    扬尘之间,那道黑影垂着双臂,摇摇晃晃行出。


    他没瞬移,但因为速度太快,左一步,右一步,竟是硬生生让他走出了瞬移般的路径。


    洛洛瞳仁收缩,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运转灵力,嗡一声荡起更加炽烈的焰气。


    “轰——嗡——”


    强敌逼近,她抿紧唇角,突然闭上了眼睛。


    他太快了,视觉会带来错觉。


    她缓缓呼吸,心跳声响彻耳际,怦怦!怦怦怦!


    耳尖轻微一动,她举剑,侧身,唰地避过了左前方袭来的一记爪击。


    倘若此刻睁着眼,便会看见另一个神主从她右侧方袭来——那一击幻觉般的残影穿过了她的身躯。


    心脏跳得更加沉缓。


    洛洛屏息,提剑。


    剑尖斜斜划过一线,起势未尽,灵力爆燃,烈焰倾泻而出,围绕在她身侧。


    “轰嗡。”


    剑尖过处,漫天火焰熠熠跳动。


    “上了!”


    打架之前,她还是习惯地打了声招呼。


    随着她身形掠出,周遭空间如同水波一般的“势能”也在微微晃动。


    就像那次在温泉池底和李照夜对战一样。


    她心中灵光频闪,踏着浪,借着势,引动周身气机,调取天地之力,助她杀向神主!


    “轰!”


    她掠过之处,逐一腾起重重焰浪,后浪推着前浪,火借风势,越卷越强!


    “轰——铛!”


    乘风破浪的一剑斩出,神主扬手来挡,双双被震退半步。


    洛洛眸光一亮,反震之力尚未化解,便强行折返,提剑,再斩!


    “轰!”


    这一剑再次斩在他的手爪上。


    只见他周身封印光芒乱闪,一缕缕纯黑的狂暴戾气如魔爪般荡出,拖曳在他身后,像无数黑色触手。


    洛洛:“啧。”


    他阴恻恻一笑,身躯一纵,饿虎扑食一般轰砸向她。


    洛洛举剑迎敌,与他战作一团。


    那时候她和李照夜在欲浮生幻梦里实在是对战了太久太久。


    她熟悉神山每一处地形,该周旋便周旋,该硬拼就硬拼,从山顶打到山脚,又从山脚杀回来。


    “轰!轰!轰!轰!”


    洛洛大部分时候都在闪避、化解他的攻势,偶尔寻隙反击。


    身上热汗与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干了湿,湿了干。


    她有许久不曾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架了。


    因为输了会死,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血液哗哗流动,仿佛要从体内奔出。


    战意炽沸,昏天黑地。


    “铛铛铛铛锵锵锵锵——”


    一次次飞身斩击,一次次震到手臂发麻。


    “轰”一声巨响,她飞身倒掠,足底在废墟中拖出重重的长痕。


    蓦然抬眸,大口大口喘气,浑身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自己都能够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像是水火洗濯过一般。


    经脉中火焰灵力的运转一次比一次更加流畅,一圈比一圈更加炽猛。


    她的心脏跳得剧烈,难以抑制的激情遍涌周身。


    “吃我一剑!”


    她飞身掠起,举剑过头顶,周遭肆意泛滥的烈焰如被漩涡吸引,尽数向她的剑尖汇聚!


    “呼——嗡——轰!”


    那一瞬间,秋水剑上仿佛燃起了一枚烈阳。


    光华耀眼灿烂,强如神主,也不自觉地眯了眯那对邪气满满的黑眸。


    洛洛一剑斩下!


    如流火,如长虹,直贯苍穹!


    “轰!”


    烈焰太猛,战局中心的景象再也看不分明。


    神主硬吃了这一剑。


    他身躯倒飞,带着剑气焰尾,撞入一重重神殿。


    震颤倾塌之音连绵不绝。


    “呼……”


    洛洛大口大口喘起粗气。


    她力竭了,踉跄一步,单手拄剑稳住身形,举目望向扬尘之间。


    正在轰倒的殿壁上隐隐还残留着野兽神主撞破的形状。


    “我赢!”


    她得意地冲着他消失的地方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还没高兴多久,扬尘一晃,那道垂着双臂的身影再一次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洛洛:“……”


    她没力气了。


    心跳激烈了,一下一下重重擂击她的肋骨。


    身体脱力,却难抑地颤抖,经脉中,火焰灵力的运转之势愈加磅礴。


    “等等,不是……”


    洛洛惊呆。


    难道要晋阶了?!


    念头一到,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


    压抑多时的冲阶之势便如竹笋破土,一发而不可收拾,根本压制不住。


    洛洛倒吸一口凉气。


    生死之战,打到一半要晋阶?!


    来不及多想,她挥出一道剑气堪堪逼退他,然后返身倒掠,迅速藏入废墟之间。


    躲猫猫……


    被找到之前必须晋阶成功,否则就要死。


    洛洛心脏怦怦直跳,踩着塌成一片的殿基废墟往深处钻。


    巨石之间横着方柱,一层层霉湿的味道扑鼻而来。


    “轰隆。”


    一脚踩空,她坠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滴嗒,滴嗒。”


    空旷的水声回荡在耳畔,环视四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却看不见任何水渍。


    光线昏暗,脚踩的地方质感奇特,说不上是软还是硬。


    她潦草看了看四周,掠入一处堆叠着石块和木材的角落,盘膝坐下,匆忙入定。


    ‘圣人啊圣人,你要是胆敢坏我道行,休怪我走火入魔,与你同归于尽!’


    她凶残地想。


    刚一闭眼,早已压制不住的烈焰便轰然撞入识海。


    天雷勾地火,地火焚苍穹。


    定中不知时间长短。


    洛洛只觉周身气息越来越圆融,浑然物我两忘,飘飘欲仙。


    “轰!轰!”


    经脉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声爆鸣。


    每一次爆鸣,催动火焰加速运转,层层叠叠奔涌的灵力


    仿佛巨浪。


    一浪更比一浪高。


    忽一霎,万籁俱寂,耳畔只余一丝极其细微的嗡鸣。


    “嘤——”


    仿佛一道细弦拉扯到极致,一声惊响,焰浪冲入元婴,元婴轰然爆裂!


    洛洛脑海一片澄明。


    碎去的元婴并未消失,而是融入了经脉骨血。


    她心念微动,方才感悟的空间之“势”犹如水波,轻而缓慢地在她身边涌动。


    一浪、一浪。


    波纹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感应到了!


    遥远处,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寻了过来。


    “轰!”


    她用化为火焰的手指轻轻一推。


    空间如水流般涌动,一道焰墙乘风破浪,径直越过废墟乱石,一荡,轰在了他的身上。


    “轰!轰!轰!”


    火焰连出,阻他去路。


    趁这间隙,洛洛手指果断掐起法诀,轰然一镇!


    嗡一声轻响。


    她的身躯有一瞬间化为了流火,澄澈、明净、熠熠生辉。


    成了!


    “轰”一声焰震,漫身烈焰尽数归于经脉识海。


    洛洛神念过处,皮肤上清晰地淌过流焰,如同炫美的图腾。


    ‘我化神了我化神了我化神了!’


    她一边激动,一边起身掠起——神主已经穿过重重焰墙逼过来了。


    “唰!”


    她很不熟练地施展瞬移术,倏忽与他错身而过。


    他反手抓向她,洛洛意念一动,凭空凝出一记火焰剑锋,直斩他面门!


    她借力后跃,准备拉开距离掏剑砍他。


    脚下忽一紧。


    还没回神,更多的封印线缠上了她。


    手腕、脚腕、腿、腰。


    “偷袭?!”


    眼前一花,坚硬挺拔的身躯沉沉罩下,摁住她,俯身,一口咬向她脖子。


    洛洛睁大双眼,心脏停跳。


    他动作实在太快,只一霎,冰凉的牙齿便衔住了她颈侧。


    他指尖微动,封印线不轻不重地勒住她。


    牙尖陷入皮肤,触感异样分明。


    洛洛差点被逼出泪花来:“……李照夜!”


    他动作一顿,不情不愿地松开嘴,偏头看她:“啧,怎么就发现是我了。”


    洛洛:“……神主他又不会玩线。”


    “哦。”李照夜恹恹垂眼,一脸无趣,“我刚来。怎么样,这家伙是不是邪邪恶恶,见人就杀?”


    洛洛心有余悸:“对。”


    刚才追杀她的神主,真就是毫无人性。


    他满意点头:“所以别再惦记他那圣人样子了,听见没?”


    洛洛乖乖道:“听见了。”


    他抬手把她拉起来,拍拍灰,打个响指。


    记忆世界像一块巨大琉璃,在眼前轰然破碎。


    *


    回过神,洛洛和李照夜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偷摸潜入王庭藏书阁,把人家古籍扔得乱七八糟,差点儿没把藏书馆丞给活活气死。


    两个人狼狈跳窗逃蹿,身后一众官兵喊打喊杀。


    跑出大老远,突然面面相觑。


    “我一个神主/我一个化神,能被凡人撵着跑?”


    她眨眨眼,他也眨眨眼。


    以前在宗里偷鸡摸狗,逃习惯了。


    瞬移,甩掉追兵。


    “哎,”洛洛失望,“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李照夜自信一笑:“从圣人到神主,就差最后一环了。”


    “哦?”


    “鸿瞢君身上有答案。”


    洛洛眨了眨眼:“鸿瞢君?”


    李照夜笑:“就清虚那‘坏魂’,你没发现他们两个很像。”


    “是哦……”洛洛点头,“气质,神态,梦魇术。”


    两个人并肩行出一段。


    洛洛轻啊一声,高兴地告诉他:“你都没发现我晋阶化神了吗!我化神了我化神了我化神了!”


    见她高兴成这副鬼样子,李照夜心下好笑,随口道:“我能不知道?那不是我陪练得好?”


    洛洛:“……?”


    她蹦了起来:“跟我打架的一直就是你!”


    李照夜:“……”


    他强词狡辩,“不是我败坏他形象,他本来就是那么个东西。你是不知道,这神主满脑子就只有杀杀杀。”


    洛洛幽幽盯他:“呵呵。”


    “我骗你我是狗。”


    “你本来就是狗!”


    “是是是,咬死你,汪!”


    “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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