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烟花落(五)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拉进他的怀里。
马车恰好经过一段颠簸的石子路,剧烈地晃动一下。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云渺额头抵在谢止渊的胸口,被他怀里清冽又洁净的气息完全地包裹,在寂静之中听见他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
两个人的身体一下子贴得极近,彼此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纠缠在一起,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吸引力。
“阿渺,不可以拒绝我。”
靠近过来的少年在她的耳边语气乖巧又放肆地说着威胁的话语。
说话的时候他干净的嗓音勾着点很轻的笑意,眼眸微微弯成一个有韧性的弧度,带着一种任性放纵而不守规矩的态度,“拒绝也没有用,我会把你抢过来。”
“你跑不掉的”
他靠近在她的耳边,歪着头,微笑,一字一句,轻声说,“纵使海角天涯、山陬海澨,哪怕纵此一生、倾尽所负,也一定把你抓回来。”
日落西山,暮鸦乱飞,金光从云层漫射而出,染透了半边天。
庭院殿舍之中,云渺衣衫不整,半伏于床边,从昏迷中缓缓苏醒。
斑驳的光影跃入她眸中,她眯了眯眼睛,看到面前一滩血水,有男人倒在那里。
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身上流出,汇成小小溪流,慢慢地流向她淡青色的裙裾。
空气中迷药尚未散去,云渺扶着欲裂的额头,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
她失手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今君上的第六子,景恪。
太后的寿辰将至,今日文武百官、王子皇孙皆来离宫为其提前贺寿,云渺在渊席上吃多了酒,独自出来到侧殿散酒气,未曾想到暖殿里熏香被人动了手脚,云渺进来后片刻便手脚酸麻,眼前发黑,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稍微回笼,清醒过来,景恪已经出现在她身侧。
早在半个月前,景恪便曾在宫中拦下过云渺的去路,有意与她示好。景恪此人荒淫不堪,浪名远扬,云渺不愿与之交涉,只婉言提醒他自己是太子的未婚妻。
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他便敢对她行不轨之举。
二人纠缠间,云渺取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云渺捞起一旁还算干净的衣物,盖住自己裸露在外头的肩头。
在她此前梦中,曾预见过这一幕。
那梦境来得古怪,支离破碎的一幕,没有前因后果,却因为血腥模糊,她从梦魇中惊醒后,仍记得格外清楚。
眼下殿舍之中的摆设细节、倒在地上的男人,也与那梦中别无二致。
为何梦境中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太过荒唐,云渺一时无从去想。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景恪是楚王的幺儿,这些年愈发得楚王看重,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渐有油尽灯枯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改立太子、另立景恪为储君的风声。
云渺杀人之事若事发,楚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
迷药的药效还未退去,那股昏昏沉沉的倦意避无可避地袭来,让她身子一阵发软,无力往前栽去。
她靠着桌案,勉强稳住身子,看向案上的铜镜。
满殿赤红的鲜血里,映出一张女子秾丽的面容。
少女鬓钗半散,衣衫半解,脖颈前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珠,亦可见几道清晰血红的掐痕。
困倦又一次袭来,云渺睫羽不停地轻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抵抗不住。
意识即将殆尽前,她抬手取下鬓发上的步摇,向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刺去。
疼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也荡涤了脑中的混沌。
殷红的热血顺着手臂滑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梳妆台上。
云渺伤了自己也不觉多疼,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裙披上。
这会不是慌乱的时候,便是断案也需要凶器与证据。她先将这里收拾好,不留一点证据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云渺冷静下来,蹲下身子,去找那刺死景恪的凶器。
带血的簪子被找到放回了袖中,她用衣料擦去脚下的血迹,整理好衣裙鬓发,快步往后殿走去。
早先侍云都被景恪调走,这会外头空无看守之人。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宫人们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里来了。
云渺推开耳房的后门,奔了出去。
天光暗淡,墨色染黑了天际,大雨泼瓢而下。
不多时殿舍方向起了喧闹嘈杂之声,云渺猜到宫人们已经发现了尸首,不敢回头,只快步往前奔去。
章华离宫占地宽广,宝殿数千,游廊曲折,有一道身影奔走在其中,雨水混着泥水飞溅,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之上。
里头的衣服沾了血不能见人,套在外头的外裙之前景恪扔到了一边,却是干净的,能做遮蔽一用,她略微收束了一下衣裙的形制,又重新挽了头发,青丝以一根带子挽就,垂落在身后,便装作了寻常宫女。
若是旁人走近了看,定能发现异样,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这般。
一路躲躲藏藏,云渺只往偏僻的方向走,远远看到有人便躲开,好几次险些被撞见。
路越走越黑,大雨倾盆而下,四下水汽弥漫,雾茫茫一片,雨水模糊了人的视线。
云渺摸索到了一处假山,从孔穴里观察着前方。
她记得贵族们的寝宫,离这里不远,应当就在附近。
大道上一片兵荒马乱,点着几盏宫灯,有三三两两宫人经过,脚步凌乱,慌张指着东边,似在相互转告着什么,依稀可听见“刺客”一类的话语。
傍晚时分,宫中有刺客行刺一事已经传开,宫人奔走相告,贵族们夺路回寝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场面混沌不堪。
云渺袖口之下的手紧了紧,正欲趁乱出去,忽然这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了侍云的搜查声。
东北方向,一支支火把亮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兵戈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动静,伴随着阵阵脚步声,犹如雷霆涌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夜风送来了禁军的呼声——
“站住!”
“统统站住,有违令者斩!”
禁军匆匆赶来,高声呵斥着惊呼的众人停下。
当中有人不听令,禁军统领当即拔出宝剑,大步流星而上,挥刀朝一人劈去。
那前一刻还活着的宦官,顷刻如一滩肉泥跌倒在地,头颅“骨碌”砸地,血水喷涌如注。
禁军统领收起长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傍晚宫中遭遇刺客,贼人尚未伏诛,君上命我等速速将人活捉!凡有碍搜查者、扰乱人心者,格杀勿论!”
四周噤若寒蝉,勋爵贵族、婢子宦官皆瘫软在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那统领收起长剑,命令手下继续搜查,乌泱泱的人群如一张大网向四周散去。
假山之外脚步凌乱,云渺躲在假山之中,不敢贸然出去,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远方忽然出现一片亮光,但见另一支队伍从道路尽头绕了出来。
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大雨模糊了身影,一眼望去,掩不住的身姿颀长。
近旁火把照耀,映亮来人一张俊美的面容。
禁云军认出来人,当即停下行礼:“少将军。”
搜查的军士停了下来,云渺便是趁着此刻,快步往假山里头走去。
她听到了水流声,顺着声音找到了一汪通往外头的小池,提着裙裾淌水迈入池中,从那里离开了山洞。
那边,禁云军统领对着来人作揖:“少将军怎么来了?这一带我已带人搜过,并未见贼人踪迹。雨下得大,少将军不若先回去,剩下末将继续来搜查。”
统领语气不善,示意身后人跟上。
只是他敢走,余下之人却是不敢相随的。
禁军统领这态度,分明是不想让来人一同插手搜查刺客之事。
坐在马上的少年,目光扫来:“此地是章华台离宫,由太后掌管,我奉太后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庄统领有何不满?”
他开口嗓音带着寒意,仿佛极其不悦。
大雨之中,马上之人气场凛然,策马一步步走近,身上甲胄泛着森然寒光。
他身量极高,只单单坐在那里,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禁军统领庄良,抬头,对上来人一双玄玉般眸子。
少年道:“庄家与谢家不睦,在朝堂上对立已久,今夜庄统领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不想将这份功劳分给外人,故而驱我,可若耽误了搜拿刺客的时辰,庄统领可是要提头去见?”
说话的同时,他手轻轻扣上了腰间的佩剑。
庄良面色一变。
身后下属提醒:“谢家势大,统领莫要意气用事。”
谢家势大,谢家这位少主更是了得,年纪轻轻已出入军营,坐镇军中,大小战争从无败绩,其名威震北地。
北地的三十万精兵都在他谢家父子二人手上,不是庄氏能随便对上的。
这近乎令人窒息的对峙,终是庄良迫于对方威压,抬手道:“谢少将军说笑了,刺客一事关乎重大,庄某怎敢揽功自专?方才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望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庄良退抬手作揖,语气诚恳。
马上之人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冷风拂来,庄良背后冷汗沾湿衣襟,长吸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雨水肆虐,乌云翻涌。
云渺奔入寝舍,将殿门重重关上。
外头传来云家的侍云关切的询问声,云渺道:“勿要放生人进来,若有军士前来搜查,随口敷衍几句,将人打发走便行。”
她就近跑到了阿弟的屋子,这里是云侯的寝居,她是云侯的长姐,又是楚国未来的太子妃,那些禁军听到她在,定然不敢随意乱闯。
话音才落,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搜查的士兵往这里来了。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君上命我等前来搜查刺客,不许阻拦,速速将殿门打开!”
士兵跨过门槛,将殿舍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朝着正殿走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
守在殿门口的云家护云,谨记云渺叮嘱,上前将人拦下。
外头渐渐起了争执,云渺拖延不下去了,遂走到门边,“庄统领——”
声音清亮,婉婉如同碎玉。
门外的争执在一瞬间停下了。
庄良走上台阶,手按上门框。
烛火昏黄,将一道女子朦胧袅娜的身影投落在木门之上。
“庄统领,今日我在渊席上吃多了点酒,出来散散酒气,顺便来阿弟的寝舍替他拿件东西,这期间并无什么刺客来过,护云也都守在外头。如此,便不用麻烦侍云再进来搜查一遍了。”
庄良压低声音,态度恭敬:“末将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君上有令搜拿刺客,不放得过章华宫任何一个角落。如若因末将疏忽,导致刺客脱身,那末将便是十个脑袋都不足以抵偿。”
云渺手搭在门框边上,指尖轻轻蜷缩起来。
她也知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庄统领,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我吹风受了寒,这会身子不适,隐感头疼,若是侍云等会进来搜查好一会,携带潮湿水汽,怕是明日我便要染上风寒,卧榻不起了。”
她说话声染上些许哑意,喉底亦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庄统领面容带上了几分为难。
内里人顿了顿,“不过庄统领若是想搜,那便进来搜吧。”
说是可以搜,可门外谁都能听出来,这语气比之方才冷了不少。
庄良侧开一步,一侧的下属对他摇了摇头。
云家小姐身份尊贵,出自楚国六卿之一云氏,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嫁入东宫为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楚国的王后。
这样的身份,如何得罪得起?
权衡利弊后,庄良开口道:“既如此,您且保重身子,末将便不唐突进去了。”
说罢示意众人离开:“走!”
云渺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方要转身,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声音清贵优雅,若金石玉珏相撞,掷地有声。
殿外随之一静。
“冒犯云大小姐了,只是今日这殿舍必须搜——否则末将也不知晓,会不会有刺客闯入大殿,劫持云家小姐,逼着她就范,不许外人入内。”
院外雨水磅礴,俊美的少年自马上走下。
月色摇曳,积水空明,他身姿清俊挺拔,修长的手轻轻按上腰间的宝剑,步履从容往殿前走去。
四周无数道目光追随至他身上,众人皆知,谢少将军与云侯交好,今夜敢这般得罪云侯长姐者,也只有他了。
门口侍云犹豫不决:“少将军。”
谢止渊并不领会,轻拍了拍门,“云大小姐?”
里头并未有人回应,如是又敲了几声,依旧是一片静默。
“砰”的一声,谢止渊将殿门用力踹开,独自按剑步入大殿。
冷风呼啸灌入大殿,素净的帘幔翩飞。殿内不见人身影,只一侧帘子后传来动静。
云渺退到帘幔之后,看着门口人走进。
谢止渊来得如此快,根本不给她整理好一切的机会,她本以为他会先搜外殿,不想转眼之间他径自朝内走来,几步行到了跟前。
一把长剑挑开了搁在二人面前的帘子,剑柄雕走龙蛇纹,锋芒毕露。
随着剑柄微微转动,明丽如秋水的剑身,折射璀璨剑光,映亮来人一双昳丽的双目。
当他抬起眸时,仿佛有熠熠华光从眼底迸出,令人无处躲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云渺下意识侧过脸,身子背对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到身前已经从内透出来的血迹。
此刻的她春衫薄薄,潮湿贴身,全身被水珠勾勒得紧紧的,必定是狼狈不堪的。
而他似乎也只是在挑起帘子那一瞬,脚步顿了顿,便绕开她往里头走去了。
云渺退到一侧的屏风后,听着外头翻查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嘲哳雨声送到她的耳畔,无疑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阿弟与谢止渊虽是好友,然云渺与他并不相熟。
正思忖着,她垂下目光,发现裙边已汇集了一汪血水。
殷红的血珠沿着内裙蜿蜒落下,滴答溅落在水磨地砖上。
云渺提起裙摆,欲遮住那一抹刺眼的血迹,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云大小姐,这边的柜子还未查。”
少年颀长的身躯在她身侧落下一团阴影,属于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从后袭来,瞬间打破了她周边的防线。
云渺已是退无可退,头皮一阵发麻。
他侧身而来,云渺背对着他,身子僵硬间来不及退让,二人间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哪里的血腥之气。
一股淡淡铁锈般的血腥气,伴随着女儿家裙衫上浓郁香气,幽幽绕绕攀爬上他的衣袍。
云渺心口急跳,欲转过身去,忽然间被谢止渊用力地拨过肩膀,背一下抵在屏风之上,长发披散在肩,身前正对着他。
自然而然,他看到了她衣裙上透出来大片大片殷红血迹。
云渺红唇微张,似要解释。
谢止渊长眉秀目微挑:“云大小姐,你杀人了?”
低低的一句话,从他口中慢慢地吐出,充斥着别样的危险。
云渺对上那一双清寒长眸,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滴冷汗从她后背滚落,滑进了衣袍之中。
停顿片刻,司蘅整理袖袍,重新在案几前坐好,又问:“殿下亲自去淮西是为了确保攻下东都么?”
“打仗不是我擅长的事。”谢止渊把手里的黑色棋子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扔。
司蘅愣了一下:“殿下擅长什么?”
砸在棋盘上的黑色棋子“啪”一响,打乱了棋局里一大片彼此厮杀的棋子。坐在案几前的少年垂着眸,轻轻地笑起来,大袖底下的一线刃光滑在指间。
“杀人。”他微笑着回答。
倾泻如瀑的阳光下,少年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眸里,极烈的光仿佛一线乌云深处的闪电,锋利得足以斩破浓雾般的黑暗。
第 82 章 烟花落(六)
“你什么时候计划要去淮西的?”
走出内堂的时候,云渺转过脸看谢止渊。
踩过庭院里斑驳陆离的阳光,他们站在葡萄藤交织形成的错落阴影里。阳光下的少年正在试着用几粒稻谷喂那只草编笼子里的绿鹦鹉。
“被关在祠堂里抄佛经的时候计划好的。”谢止渊回答,回过头看她,晃晃悠悠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阿渺,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要。”云渺别过脸,“凭什么听你的话。”
谢止渊歪着头看她一会儿,忽地伸手戳了一下草编笼子里的绿鹦鹉。绿鹦鹉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扑棱着翅膀开始吱哇乱叫:“阿渺,一起去!阿渺,一起去!”
云渺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望着谢止渊。
少年的热息喷拂在她耳畔,云渺不由侧开了脸颊,问道:“怎么了?”
他目光向下,拂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下巴之上。少女的唇瓣红润,泛着一层潋滟的光泽,恰如春日枝头一颗待采撷的樱桃,眸若秋水,顾盼生辉,不过略施粉黛,已是美得惊艳。
谢止渊移开了目光。
云渺仰起头:“方才少将军说,退婚一事已经有进展了,是吗?”
谢止渊走到一侧桌边坐下:“是。午后太后去见了君上,已劝得君上收回了你与太子的婚事,退婚的旨意很快便会下来,应当就在这两天。”
云渺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快,感谢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少将军。”
她走上前一步,“其实少将军直接让下人来传一声话便可,也不用麻烦亲自来一趟。”
谢止渊抿了一口茶:“叫下人传话我不放心。”
云渺想他身边的人应当是极靠谱的,不至于传一句话还能出错吧。
谢止渊很快掠过了这个话题:“你与太子退婚后有何打算?是与云凌继续待在京都,还是准备回封地?”
云渺正要回话,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小姐,太子殿下人来了”
云渺问:“太子?”
“是,太子来找小姐,从家仆口中得知小姐在这处,便直接就往这里来。”
太子已经到了院外,若谢止渊此刻出去,定会与太子直接撞上。云渺将谢止渊从桌边拉起,推到一侧屏风后,示意他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太子在外叩门:“阿渺,在吗?”
云渺长吸一口气走向门边,将门缓缓打开,景恒从外走进来,笑道:“阿渺。”
云渺盈盈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进来后,与她一边寒暄一边走向桌边。
那茶桌上还摆放着一只茶盏,是谢止渊方才用过的。云渺正要上前去收拾,景恒已拿起那茶盏,替她倒了一盏茶,并未做他想,缓缓地送到对边,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云渺愣了一刻坐下,接过茶盏:“不知太子殿下来见臣女,所为何事?”
景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想来见见你,与你说些话罢了。阿渺,其实你来京都的这半年,你我相处也算融洽,本来就快要成亲,可万万没想到当中出了差错。”
云渺淡声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接说吧。”
“是,孤今日来是想给你道歉。之前是孤一时糊涂,行错了一步。孤向你保证,定会断了与云瑶的往来,这段时日夜孤未曾去见云瑶一面。阿渺能否给孤一个改过的机会?”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给人道歉过?
云渺的指尖握紧了茶盏。
景恒向殿外唤了一声,一个手捧托盘的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景恒小心拿起托盘上的玉章,轻轻搁置在云渺面前。
“此物乃王后之印。母后已与孤说了,待你嫁入东宫,便将此印交给你,日后宫中诸多事务,皆由你来掌管。孤也向你保证,日后东宫绝无旁的女子,唯你一人。”
云渺的目光从王后之印上移开,落在太子的面容上。
太子温文尔雅,年轻有为,无人不道云渺嫁给他是一桩好婚事。
“可空口承诺谁都会给。太子殿下说后宫唯我一人,何以向我保证?”云渺道。
半晌的沉默,云渺也没等到他回答,笑道:“太子殿下也不过随口一说,说起办法,自己也想不出是吗?”
景恒沉声道:“阿渺,待孤即位之后,可以以一道旨意,向天下昭告,此生唯有你一人。”
云渺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待那时究竟如何,不还是由太子殿下来决定吗?殿下,我并非那样蠢笨心软之人,被人欺骗过一次,还会主动凑上去,让对方骗我欺我第二次。”
她从案几旁起身,背对着太子,唤外头侍女:“送客吧。”
“阿渺,”太子的脚步随即从后响起,“你何以这般绝情?我知道你因我与别的女子有私情而怨恨于我,却不知我为你私下做了多少事?”
他停在了她身后,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那六殿下遇刺一事,是孤帮你瞒下的。”
云渺转过头来,双目冰冷地看着他。
“六殿下遇刺那夜,阿渺你在哪里,再有后来猎场之中,景恪为何无故被猛虎咬死,这中间少不了你参与,不是吗?是孤帮你隐瞒了一切,保下了你。”
景恒脸上噙着深深的笑意:“孤让云璋给你顶罪,不让他将你招供出来,因为一旦父王知晓此事,你绝对不可能还好好地做你云家的大小姐。阿渺,你真不体谅我的苦心吗?”
他看着面前少女眼眶泛红,不是落泪,更像是因为羞耻和愤怒:“殿下拿此事威胁我?”
景恒摇摇头:“怎是威胁?还有二十日便是你我的婚期,宫中早已备好一切,你且安心待嫁,日后你我夫妻一体,孤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半分。”
云渺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不是威胁,话语却威迫利诱,像一把带血屠刀,却将她心底深处的伤疤狠狠扯下。
“那太子殿下就去告诉君上吧。”云渺轻声道。
“阿渺是想孤去见父王?”
景恒目光一凝:“云渺?”
云渺秾丽的容貌似一把寒刀:“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刺伤了景恪而已,后来真正害死景恪是谁?若大王知晓前因后果,知晓太子殿下和云璋害死了六殿下,太子这储君之位还坐得稳吗?殿下以为随便几句话,便能唬住我,叫我依附于你?”
景恒:“你……”
出离的愤怒之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反而轻轻地笑了。
是,鱼死网破谁不会呢?此事若捅出来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何其地冷静聪明,会反将一军,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便能吓住的女子。
太子笑道:“你是从何知晓一切都是云璋布置的局?”
云渺不语。
景恒眯了眯眼:“让孤猜猜,是谢止渊对吧?他负责调查的这个案件,你二人何时在一起的?”
云渺道:“这与谢止渊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以我婚前出错的名义退婚,外人看来责任皆在我,可难保这段时日,你没有与别的男子私下幽会往来?”
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云渺连连摇头:“太子殿下自己做了丑事,便要以己度人,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太子道:“云渺,你若执意退婚,日后孤会怎么待你云家,你定能猜到的。可只要你嫁给孤,孤便对云家委以重用。这是合作共赢。”
他顿了顿:“你若喜欢谢止渊,日后孤准许你们在孤眼皮子底下往来便是了。”
云渺眉心轻蹙,想他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道:“殿下实在可笑。我若真与谢少将军有什么,退了婚后自当嫁给他便是,还需要他来做这个奸夫?殿下这话,既折辱少将军,也折辱了我。”
云渺只觉被冒犯极了,她云家就非要与王室绑在一起?
太子分毫不在乎,态度更加随意:“你自来离宫,前后也就十几日,你们便发展到了这步?”
“不用不承认。”太子看她冷淡的态度,笑道,“孤与他自小认识,一同长大,知晓他看似对谁都和善,却实则谁都难以接近他。你是用何法子蛊惑了他,竟能让他说动太后帮你退婚,嗯?”
云渺道:“我与谢止渊少将军并无关系。”
云渺别过脸去,余光落在屏风上,不知屏风后谢止渊听到这话会是何感想。
太子期待在她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太子道:“是吗?这话我也会亲自去问谢止渊一遍。”
当是时,屏风之后传来了窸窣之声。
这声音一出,云渺心头一震。
屏风后再次传来动静,像是谁人指尖轻敲屏风,清脆的叩击声响起。
景恒皱眉:“这殿内有旁人?”
云渺当即否认,景恒面色一变,已起身大步往那里走去。
随着他大步走近,屏风后透出的那道人影越发清晰,清致如同玉竹,一个不详的预感涌上太子心头。
景恒绕过屏风停下,少年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景恒眼中震惊:“你怎会在此?”
清风入窗,竹帘摇曳,光影照亮少年半边颀长的身子。谢止渊指尖扣打屏风的动作停下,抬起秀美如玉的眉眼。
四目相对,气氛古怪到极点。
谢止渊从屏风后走出,唇角勾起笑意:“不好意思打断太子殿下和云大小姐的谈话,不过太子方才口中的奸夫,可是在说在下?”
坐在船上的少年也湿透了。几粒水珠从微微垂落的发尾上滴答坠落,闪着细碎星点的光,落在沾着水的纤薄笔直的锁骨上,滑落进被揉乱了的衣襟底下。
接吻时少年半垂着的眸子里淌着迷离而错落的光,如同勾引人沉溺其中的温柔漩涡。
“阿渺。”
亲吻着她的少年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开口,纤而浓的眼睫沾染上潮意,洁净的水珠从衣袂之间滑落。
“我们……”
交织的呼吸间,吻渐渐下移。
“可不可以做更多的事。”
第 83 章 烟花落(七)
云渺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只感觉到意识在那个浓烈的吻里变得模糊。她被亲得眼尾泛起绯红的潮意,半睁着的眼神变得迷离而涣散,连滑落下去的手指都在微微地发颤。
“我……”她迷迷糊糊在混乱的呼吸之中开口。
突然之间,这个吻停住了。坐在下方的少年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口,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动作,结束了这个暧昧不清的吻。
“阿渺,别说了。”
他贴近她的嘴唇,低垂着眸,极轻地说,“我忽然不想知道了。”
云渺微微怔了一下,看见他忽而偏开头,那个瞬间有什么情绪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她再看一眼时,他已经恢复了那种恶劣又恣肆的笑。
“湿透了。”他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歪着头,勾起唇角,“好乱啊,阿渺。”
“你更乱。”云渺指出。
太子的马朝着他们迈开了一步。
谢止渊松开了怀中人腰肢。环绕在云渺身侧男子的气息猝然离去,马背一轻,身后少年已翻身下了马。
“殿下。”谢止渊朝着太子淡淡作礼。
太子回过神来,温和一笑:“辛苦你了。想必你也是一夜未歇吧,阿渺能平安归来,都是你的功劳。”
他策马行到云渺身侧,见少女面色苍白,唤来侍云给云渺撑伞,声音温柔:“侍云们找了你一整夜,孤也心中惴惴,担忧一整夜,好在眼下你人无事,可曾吓着?”
云渺的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见景恒眼中溢满了关切之情,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却是衣袍都未曾湿透,应当才从寝殿出来不久,身上佩戴着环佩玉石更是一点不少,一如以往高贵不凡。
他甚至都未曾深入林子,只带着侍云在猎场边缘象征性地搜查了一二。
“劳殿下记挂,臣女很好。”
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景恒眉心轻轻皱起,看到暴雨之中,女郎容色秾丽,目光却是淬冰一般寒冷,冷艳如刀。
他眼神下移,就看到她左腿之上还缠绕着一圈布条,明显是从男人衣物上撕下来的。
古怪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景恒重新拾起微笑,“我送你回去。”
他将解下身上披风欲披到她身上,却不想被少女侧身避开,一时间,双手僵硬地悬在空中。
云渺未有表示,只垂首行礼:“不必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可。”
马儿擦身而过,景恒脸上的笑意也隐没了下去,侧目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从前少女那双潋滟含情的双眸,写满了疏离与抗拒。
短短一夜,怎会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她与谢止渊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恒的眉峰渐渐拢起如山。
暴雨在天地间肆虐。云大小姐一夜未归,谢少将军冒雨上山寻找、与其共乘一骑一同归来的事,很快在离宫上下传遍。
云渺一路策马回到寝殿。
“阿姆小心一点。”
一见到云渺,老姆妈脸上神色再也维持不住。
云夫人去世得早,身边只留下这一个贴身奴婢,云渺由她照顾长大,心中待她如半个母亲。
“快进去吧。”云渺拉过她的手,目光扫了一圈,疑惑问道,“阿弟去哪了?”
“在寝舍歇息着。昨夜少主也出去寻小姐,一夜未曾阖目,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被下人们劝着去歇息片刻。”
云渺听着阿姆沙哑温和的声音,只觉心头好似被一股柔软情绪包裹住。
主仆二人一同往里院走,田阿姆将她不在时外头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六殿下死了,被山中老虎叼走的,等侍云追上去时,大半个身躯已经被吞食干净,形状可怖,老奴听人说那时候还没死透,被从虎口救下来后,是看着自己流血而尽,一点点痛死的。”
如此残忍死法,饶是云渺也听得心惊肉跳。
如若那时不是她情急之中搭箭朝着云璋射去,恐怕成为老虎腹中之餐的便是她了。
“那云璋呢?”云渺问道。
绕过了一间寝舍,田阿姆压低声音道:“那位虽捡回来了一条命,却是被老虎撕咬去了整只手臂,眼下躺在榻上,日后怕也是半个废人了。”
云渺倒是可惜,还捡回来了一条命。
“云渺——”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云渺回首,见路的尽头一道男子的身影踱步而出,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面庞瘦削,蓄着胡须,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寒意。
“父亲。”云渺唤道。
云昭没有应答,径自从院门口走来,“昨夜你在哪里?”
云渺不懂这问话的意思,下一刻云昭已抬手,朝她一巴掌扇来。
“啪”清脆的一声,云渺闭上眼睛,却没等到应来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田阿姆护在了她身侧,那道通红巴掌印就落在了田阿姆的脸颊一侧。
云渺只觉无形之中也挨了一巴掌,转头看向面前男人,“父亲是何意?”
“孽障!昨夜若非你私自入林,你哥哥也不会跟随前去,现在他这副模样,你拿何赔给他?”
云渺听明白了,云璋想必已经清醒,只将一切怪罪到她头上,丝毫不提他对她做了何事是吧。
云渺道:“父亲怪我带云璋入林,可我还能左右得了云璋做什么?何况父亲一上来就质问我的不是,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死里逃生,奔了一夜,方才从虎口逃脱。如若不是我命大,眼下父亲还能看到我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这话落地,面前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换上了那副她厌恶的冷漠嘴脸:“可你还人好好立在这不是吗?你哥哥眼下才是生不如死!”
云渺微微一笑:“云璋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哪怕是与人争执,她也依旧面色不变,声音温柔。
说到底,云昭的话根本没在她心中掀起丝毫的波澜。
在云昭的心目中,只有云璋兄妹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与云凌不过是亡妻留下了一对累赘罢了。
好在他们也从未将他当作过父亲对待。
从来没有过期望,谈何会失望?
云渺转身欲走,身后人再次道:“站住!做父亲的说你几句,你还敢忤逆!我还听说,今日是谢止渊送你出林子的,你与他在山中待了一整夜才回来,是吗!”
时下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什么大防。云渺道:“他为了救我,这有何不妥?”
“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与他共乘一骑,举止亲密不谈,更是当着太子的面搂搂抱抱。你即日就将嫁与太子,这般做又是何意?”
云渺不知此事传到外头怎变成这般,她与谢止渊分明已经有意克制避嫌。
云昭冷笑:“太子虽面上不说,难保心中不会对你有意见。如若因为此事招致太子与王后的不满,云家可不会陪着你一同受牵累。”
“你母亲说了,王后素来严厉,此事若落入她耳中,怕是不会轻易揭过,你且改日去王后面前给个解释,或许此事便过去了。”
他口中的母亲,说的是她名义上的那个继母。
云昭谈及此事,并非多关心她,不过是怕太子妃不稳罢了。
何况,她何须再考虑太子和王后是何心情?
她已决定退了这门婚事。
从此,京都的一切和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是我的婚事,就算有什么,也不用父亲来插手。”
云渺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殿舍走去。云昭哑口无言,望着她身影被灯笼烛光拉长,直至不见。
**
暴雨夜,云璋寝舍。
太子一人坐于案前,烛光昏昏然,浓重阴影打下来照在他身上,几乎将他的身形吞噬。不多时,内里侍女传来消息,道是云璋醒了。
太子看一眼残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内走去。
脚踩在水磨砖地上,激起巨大的回响,床上之人听到动静转过首来,唇瓣蠕动了一声,“殿、殿下……”
景恒长身立在榻边,看他虚弱犹如风烛一般,强撑着爬起身子,露出残缺的右肩,血腥味扑鼻而来,令景恒皱了皱眉。
云璋想要抱拳行礼,反应过来已经没了右臂,面色苍白道:“多谢殿下今日前来探望,臣不胜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语调淡淡的,“云璋,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诉你,莫要冲动行事,你却反复这样鲁莽不计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气难平,此事必须要一个说法。向来杀人就是要偿命,你是知晓的。”
随着这话落地,床榻上人双瞳睁大,脸颊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来。
“殿下,臣这般已是与活死人无异!昨日实则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为臣做主!”
“这话父王不会信。”
景恒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请罪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可如若无人负责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晓你当日伴驾在侧,孤会帮你求情,算你渎职之罪,到时候不过流放百里。”
云璋匍匐在床,眼中血丝泛滥,缀满泪意。
“另外,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关于云渺。”
景恒需要云家,如若云渺也被牵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与云家生分,那时候云凌还如何能为他所用?
景恒道:“实则景恪一死,你也算帮孤除去了一心头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个儿子了。你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晓他心中纠结,一时如何能接受得了?
云璋满目惶惶,抬起头,牙关都在打颤,然而到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
景恒叹息一声:“你我一同长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妹妹,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我为楚王,也会记着你们兄妹二人功劳。”
泪珠从云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颤抖的唇瓣终是挤出了一个“是”字来。
景恒话已说完,“如此,孤便不打扰你歇息了。”
云璋含泪,跪在榻上谢恩。
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阖上。身侧宦官开口道:“殿下方才所说,可是当真?”
当真?景恒轻哂一声。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贼匪,如何还能活命?
云璋这些年帮他做了不少不干净的事。
但凡他像云渺姐弟二人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今天他都会捞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为一体。
**
翌日一早,云家院外起了一阵喧闹。
官兵奉命前来搜拿云璋,将人拖出寝舍,云昭与宋氏奔走追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号声。
景恪一死,当日陪同在侧的云璋少不得被问罪。云渺担忧的是,此事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是一片平静。
她闭门不出,反倒是云昭与宋氏,几次三番前来叩门,试图见云渺一面,请她出门,以其母当年有恩楚王,借机帮云璋求情。
云渺借以生病为由推辞而去。
当日午后,前头便传出消息:楚王念云家昔日功勋,免去云璋死罪,徒三百里,遣去吴越之地边境。
田阿姆将楚王旨意告知她,云渺心中却觉不对,如若楚王问责,此事不可能不牵扯到她,然而从头到尾,楚王都没有传召她一面。
谁能让云璋如此守口如瓶?
一张温雅的面庞浮现在了云渺的脑海中。
其实这两日,她也在思忖着如何去与太子提退婚之事。虽下定了决心,可这桩婚事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
正想着,侍女从外头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不知道。”谢止渊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
他解开乌骓马的缰绳,拍了一下马背,让乌骓马小跑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喝水。而后他靠在树下,翻出一个盛满水的囊,扯开上面的搭扣,递给云渺。
云渺接过来,乖乖喝水。谢止渊仍然望着那片沙地,似乎在思考什么。
紧接着,他的眸光微动了一下。
“怎么了?”云渺眨了一下眼睛。
话音未落,树下的少年忽地把她按进怀里,翻过身倒在草丛里,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都护在自己的身下。
“被人跟踪了。”他轻声说。
第 84 章 烟花落(八)
躲在草丛里的云渺在谢止渊的怀里探出一点脑袋。
似乎是发觉被跟踪的人忽然不见了,远处的沙地上出现一支寻找他们的侦察小队。
跟踪他们的这群人都穿着麻衣与盔甲,臂膀上有黑钢札甲,手腕处戴皮臂鞲,下面是胫甲与长靿靴,踩在砂砾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怎么办?”草丛底下的云渺小声问,“被人跟踪了。要解决掉他们吗?”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跟着黑莲花学坏了,第一反应居然是要“解决掉”。于是她默默地低着头,假装自己刚才没提问。
“解决不掉。”背后的少年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笑意,似乎觉得逗弄她一下很好玩,歪过头,认真说,“我打不过。”
竹帘缝隙间涌入寒风,少年靠在她身上,水珠顺着单薄的衣袍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
“谢止渊?”云渺被他搂在怀里,又唤了一遍。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脸颊苍白,额头半垂着倒在她颈窝之中,鸦发上沾满潮湿雨珠,全身犹如在雨水中浸泡过一般。
云渺一只手抱住他,另一手去关上殿门,她想带他走到床榻边,趔趄地往后退去,可少年全身力量都压下来,云渺支撑不住。
一阵风掠过,青色的帐子飘起,少年与少女一同栽向了床褥。
云渺回过神来,一具沉重的身子已经压在了身上。她伸手去推,触手便是少年宽阔的胸膛。
床帐中一片漆黑,只窗外透进来些许月色,云渺有夜盲之症,眼前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尝试了好几次,她额间出了细汗,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将她压得死死的。
她一时没了力气,放弃了挣扎。
黑夜放大了其他的感官。耳畔边雨声淅淅沥沥,伴有他清浅的呼吸。
似乎前世也是这般:他没有预兆地从殿外闯入。雨一直在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仓皇地望着他,询问他情况,却不知晓他一路避开侍云追杀,已是精疲力尽,就这样栽倒在了她身上,带着她一同跌入帐中。
殿外追兵赶到,少年问她要不要将他供出去。
那时云渺用力将人推开,下榻奔走到殿门边,她衣襟上沾满了污血,浑身都在颤抖,恐惧地将手搭上了门边。
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她转头看了床上少年一眼。
他靠在床柱边,手捂着心口,血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整个人虚弱无比,仿佛琉璃般下一刻便会碎掉。
云渺哄走了殿外搜查的侍云。
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念在他是自己阿弟好友的份上。她替他瞒下了一切。
其实她分明看到,他在开口问她话时,右手搭上了腰间的匕首。
他本是欲对她动手的。
思绪从前世中抽出,一股战栗之感攀爬上云渺心头。
她害怕前世之事又变成了现实,恐惧命运天定,哪怕她重活一世,也改变不了结局。
云渺胸襟前一片潮湿,指尖触碰上去,是血的粘稠触感。
她轻轻推搡他,颤抖的声线唤道:“谢止渊?”
少年的呼吸缓绵,带着雨水的寒意。良久,他似乎睁开了眼睛。
云渺颈上肌肤感受到他眼睫扑簌了几下,痒极了。
“谢止渊,你醒了?”
他与她靠得极近,那温热的气息落满了她的脖颈。
云渺胸口上下起伏,长发披散在肩,仰头问道:“你还好吗?身前的伤要不要紧?”
少女的声音溢满了关切,谢止渊缓缓睁开了眼眸,看到她那双水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他是否避开了太子的发难?
一切要从四个时辰前说起——
谢止渊经云渺提醒后,一直在私下调查谢家的内奸是谁,最后确定在叔父谢旬身上。
那封太子和谢旬往来的信件,写满了二人勾当:谢旬早在暗中收集好罪证,欲于太后寿渊当夜构陷谢家,使得谢家就此覆灭。
王室发难谢家,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好让谢止渊父子有来无回。
罪证是真是假,其实根本无所谓。
既是莫须有的罪证,便充满了漏洞。
这过去的五天,谢止渊已寻到了应对方法,搜到了能自证清白的证据。
这些年来,谢旬与谢老将军一同戍守在边境,这次兄弟二人千里迢迢赶回给太后贺寿。
一行人在午后到了京都。
谢止渊在谢家门前等着,看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笑着道:“叔父,好久不见。”
谢旬大笑,下马轻拍谢止渊的肩膀,揽着他一同入内。
大雨如洪水倾泻而下。天色阴沉沉的,仿佛破开一个口子。
谢止渊落后了几步,看着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
身侧护云递来羽箭,谢止渊接过长弓,对准谢旬后背时,眼前浮现起的是北地烈日下,叔父教自己策马时的笑容。
谢旬到底也是沙场之上杀敌多年的将军,刹那间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高呼一声,他的人马从四边涌出,与谢家的侍云搏杀在一块。
刀戟与刀戟碰撞,厮杀声回荡在庭院的上方。
料理这些不成气候的反贼花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没关系,谢旬终究还是被押送到了谢止渊身前。
他面容狰狞,张开口呼喊,谢止渊根本懒得去听,手中利刃一下穿破他的喉咙。
溅落在脸上的鲜血,被谢止渊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优雅地擦干净了。他将人头扔到一侧托盘上。
而后便等来了太子。
谢止渊道:“请他进来。”
院内尸首满地,鲜血横流。太子策着马,看到这一幕,面色一白,缓了一瞬才跨入门槛。
谢止渊道:“臣方才正在管教家中逆臣。不巧叫太子殿下撞见了这一幕。”
有禁军从太子身后走来,双手呈上一叠文书。
太子拿起最上头的一张纸,道:“谢家叛国,与敌国勾结,罪行罄竹难书,这上面的一条条罪状,谢止渊你可认?”
“来人——”太子身后人展臂,齐齐亮起长箭。
谢止渊笑道:“若是臣此前不知太子与臣叔父的谋划,还真要被太子殿下唬了去。臣在今日早些时候,已经将证据呈给了太后。太子殿下说谢家谋逆,不如去问问太后?”
太子:“你……”
少年从昏暗中走出,靴子踏在水里,犹如从黑暗中走出的阎罗杀神,他目光漠然:“谋逆,什么叫谋逆?背君之命,违君之令,这叫谋逆。”
他手中长剑“铮”地脱鞘而出,霎时寒光一现。
在所有人未曾料到的情况下,那剑斩向手捧文书的侍云。鲜血四溅而出,洒满了众人的衣袍。
轰然一声,侍云瘫软在地,头颅一路向前滚着,停在了太子马儿的腿边。
那头颅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谢止渊,满是不可置信与惶恐。
血溅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艳丽极了。
谢止渊开口,话音慢条斯理:“这才叫谋逆。太子殿下懂了吗?”
太子脸上还沾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喉咙上下不停地滑动,分明是他高高坐于骏马之上,反被眼前人完完全全压制住气势。
四下人拔出长剑,皆对准了院中央少年。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这一次来的是太后身边亲信宦官。
“太子殿下,今夜之事是您一手谋划,实属违背太后与君上的心意,太后得知后震怒不已,让您即刻回去。”
太子握紧缰绳,手心勒出一道血痕。
谢止渊垂首看着地上的那颗狰狞的脑袋,“再将副将军谢旬的头颅也包好了,一同给太子殿下送回去。”
谢止渊带着人走出了谢家。
他翻身上马,一路往行宫来,至于为何第一个要见的云渺,谢止渊也说不清。
大抵是她一直派人来询问他的情况,而他也想让她知晓。
月色从窗户漏入,光影如同水流在帐子上行走。
谢止渊看着云渺,忍着剧痛道:“我无事,谢家也无事,眼下身上只是受了些许伤,并无什么大碍。”
少女目光迷茫,手掌微抬搭上了他的腹部,轻声:“少将军,我有些看不清。”
谢止渊侧过身,让她下榻,动作间牵扯到了身上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渺慢慢下榻,双手摸索着前行,好一会才找到蜡烛。
火苗亮起的一瞬间,眼前恢复了光明。
云渺回到了榻前,少年头靠在床柱边,手捂着胸前的伤口,双目安静地阖着,被唤了几声俱没有反应。
一日厮杀搏斗,他又淋雨赶了十几里路特地回来,便是铁人也撑不出。
他向来知礼节,礼数得体,若非此刻疼极了,也不会昏迷沉睡了过去。
只是云渺面对着他,也有些手足无措。
自己的闺房寝殿凭空出现一个外男,场面何其的惊悚,云渺若唤姆妈来,必定会惊动外人,她只能先在柜子里找了纱布与剪子,来帮他上药。
她握紧药瓶,在踏板上跪下,又唤了几声:“谢止渊?”
他身前衣袍被血水浸透,衣料颜色变得极深,云渺犹豫片刻,指尖探去他的腰腹。
前世好似也有这一幕——
在搜查的侍云离去后,谢止渊忍着痛起身想要离开,然他浑身浴血,身负重伤,每走一步都犹如走在刀尖上,寸步难行。
他说要借她的屋子待一晚上。
云渺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匕首上,害怕他会以刀剑相逼,向他再三保证不会将他供出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血腥味浓到云渺无法入睡。她挑灯下榻,看见少年坐在床榻下一边的角落里,身子微蜷背对着她,仿若在忍受极端的痛苦。
他翻遍了屋内所有柜子,也只能找到纱布和剪子,最后用水简单擦洗了一下伤口。
云渺将药瓶与灯盏搁下,幽幽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身子,她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在害怕,“我可以帮你。”
少年抬起头,眼中满是疏离与戒备。
她不敢与他对视,道:“云家在南方有封地有自士兵,我也曾在军营之中帮过处理过伤兵,有包扎的经验。今夜之事我可以全然当作没有看见,我帮了少将军,将军也能否放过我?”
最后一句话,她是怕他多疑才补上的。
她最后还是帮他上了药。
梦中人与眼前人的面庞一点点重合,当他身上沾湿的衣袍褪下,露出了少年劲瘦的腰身。
云渺低下头去拿纱布。
他胸前伤口狰狞,血水一路从胸膛滑下,滚过腰腹上肌肉,最终隐没在下.身的衣袍里。
云渺根本不敢细看,用帕子浸了水,帮他擦拭身上血污。
她手覆上他的胸膛,隔着那一层柔滑的布料,掌心能感受到少年肌肤的纹路,以及小腹之上浮起的青筋,那腰腹上滚烫的温度……
当帕子沿着他腰间肌肉要往下擦去,他突然睁开了双目。
药瓶从她指尖滑落,“啪嗒”一声,粉末散在他身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气息只在咫尺之间。
寂静的夜里,灯烛爆开了一个火星,迸溅出无限的旖旎。
“谢止渊。”她忽而轻声问,“这场战争会死多少人?”
“我不知道。”他偏开头,低声回答,“也许数千人,也许上万人。”
云渺抬起头望着他。
起初认识这个少年的时候,就感觉到他像是没有情绪的人偶娃娃,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又好像是空旷的雪原上离了群的小狼,并不了解太多关于人类的事情。
在荒芜之中长大的小孩,不曾在人群中待过,也不懂得关于人的事。
可是他从她的怜悯里学会怜悯。
从她的悲伤里学会悲伤。
“谢止渊,”她忽然轻声开口,“有件事我想要你帮我完成。”
“这次是我想要去做,是我的愿望。”
她抬起头,望着他,极轻地问,“你可以为了我做这件事吗。”
第 85 章 烟花落(九)
深秋时节,扑簌簌的秋叶坠落,打着旋落在寂静的水面上。
夜晚的营地里,巡逻的士卒踩过泥土的粗重脚步声、炭盆里木柴燃烧的毕剥声、以及嘈杂的说话声此起彼伏。风扯着行军帐前的狼毛大纛,哗啦啦地作响。
羊皮帘子拉开一线,烛火的光透出来。云渺裹着一件宽大的兜帽袍子,悄悄从行军帐里钻出来。她扯下了兜帽,遮住脸,从巡逻士卒的背后经过,前往后山处的一座马厩里。
踩过铺满落叶的小径,站在搭着茅草的木蓬下,她推开了马厩前的栅栏,歪倒的门“嘎吱”一响。
“我又来啦。”她小声对马厩里喊。
听见她的声音,马厩里的马群都呼噜噜地喷起鼻子,刨着蹄子等待她的投食。
云渺挨个摸了摸毛茸茸的马脖子,把混着宿苜草和药粉的马食放进食槽里,而后撑着手坐在木栏杆边缘,踢着双腿,望着它们吃食。
云渺不知他为何事执意要见自己,但既然来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调查景恪的案件。
掌心隐隐作痛,那是她昨日在暖殿打碎花瓶被划伤的。
云渺走到梳妆镜前,拆去手上纱布,试图用脂粉将伤口给遮盖住。
她不能再叫谢止渊发觉自己身上更多异样了,便是这手上的纱布,指不定引起谢止渊怀疑,也能成为指认她昨日在场的证据。
脂粉浸透伤口,激起灼烧般的刺痛。云渺忍着剧痛,唤来姆妈帮自己梳妆。
雨水已歇,天光晴朗。
云渺来到了前厅。此番虽在离宫,宫中依旧给云家准备了一间专门的院子,更有会客的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伴随云渺的走近,一道清越的琴声从殿舍传了出来,门纱后影影绰绰透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云渺立在竹帘边,待琴声渐止才出声:“之前倒是没听说过少将军会抚琴?”
跪坐在案几的男子,抬指松开琴弦,缓缓抬起头来:“方才在等候云小姐时,见案几上放着一把琴,闲来无事便试着调了一下音色。琴有些年头没擦弦,弦音太过嘲哳,倒是污了云小姐的耳朵。”
少年将琴放回琴台之上,他玉冠锦袍,袖摆间金线云纹浮动金光,婆娑树影从窗户洒进来,在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摇曳,衬得他愈发高贵而出尘。
云渺逆着光,从昏暗中一步步走近,开口道:“不知少将军见我为何事?”
“昨夜说了,在下冒犯云大小姐,今日会上门道歉。”
他抬袖指着案几对面:“坐下说。”
眼前人神色温柔,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气质。
茶水热气氤氲间,云渺垂下眼帘,倒是想起了外人口中的谢家少主——
有道是:谢家玉郎,美姿仪,其为人容貌丰神俊朗,处世爽朗清举,耀目若如天上日。
只是她觉得,分明昨夜锋芒毕露、锐气不藏的他,更像是他本来的样子。
云渺轻声道:“少将军言重,昨夜之事,我也多有无礼,是我该给您赔罪才是。”
“不必这般生疏。你忘了,你与我是表亲,论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表哥。”
云渺的母亲也出自谢家,与谢止渊的父亲是堂兄妹。
他声线极其好听,低沉清雅,表哥二字轻轻由他说来,好似玉石落在玉盘上,更添几分缠绵的意味。
云渺指尖轻轻扣紧了茶盏边缘。他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说了这么多,怕不是为了攀关系这么简单。
面前递来了一只天青色茶盏,“表妹的茶凉了。”
云渺倾身去接,与他指尖无意间相触,男子冰凉的体温碰上她柔腻的肌肤,香气若有若无浮在身畔。
云渺抬起眼,看到他睫羽垂覆,眼尾修长,缱绻深邃,眉眼令人惊艳。
下一刻,他抬眸看来。
云渺被捉住视线,侧过首去,却被反握住了右手,将掌心翻过来,正对着他。
“表妹的手是何时伤的?”
他借着说话的瞬间来翻看她的手掌,云渺反应过来,将手收回袖中,面色不变:“是前几日,在家中无意间伤的。”
谢止渊唇角含着浅笑:“不像。”
常年行走军营的人,看过大大小小的伤,自然能辨别出伤势轻重与大致受伤的时间。
他那道目光倏忽变暗,仿佛能将云渺里里外外都看透。
谢止渊道:“表妹昨日戴的是什么耳珰?”
“是玉石的。”
“我怎记得是珍珠的?”
云渺笑道:“我自己佩戴过首饰,我还是记得清的。表哥问这个做什么?”
一串流苏珍珠坠子,被他放在了面前桌案上,上面凝固着褐色的血迹。
“这是暖殿榻下发现的,应当是那刺客遗落下来的。”
云渺目光落在血迹上,抬起头:“少将军还是怀疑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夜少将军离去时分明已经信我,今日又为何改了心思?”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手撑着桌案:“少将军,我身子一向不算好,昨夜淋了一点雨便染上风寒卧榻不起,像我这般又如何能伤了景恪殿下?”
谢止渊起身到她身侧,弯腰拿起她面前的帕子递给她:“不是怀疑你。”
云渺望着他的手,缓缓接过帕子捂口,眼睫抖颤,又假意轻咳了几声,听头顶之人道:“不过是想请你帮我一同调查此事,毕竟昨日你曾撞见过贼人,我想着或许你有别的线索呢?”
“起来吧,我们去暖殿看看。”
云渺对上他俯下的眼眸。他是见她不肯承认,索性逼着她一同去那现场,好看着她会有何反应,是吧?
他覆在她肩膀的手微微有力,是不容她的拒绝语气,“走吧。”
云渺笑道:“既然表哥这样说了,那我们便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舍,竹帘被掀起,云渺迎着光眯了眯眼,提起裙裾走下台阶。
没几步,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凌见到谢止渊,目中诧异:“谢止渊,方才我去找你不见你人,你竟在此处?你和我阿姊这是去做什么?”
谢止渊停都没停一下:“有一些事与她私下谈。”
云凌看向云渺,“阿姊?”
云渺一时不方便将事情透露给他,摇了摇头,跟上谢止渊的步伐。
云凌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眉心直皱,只觉这二人定然有事瞒着他。
今早谢止渊寻他,莫名其妙问他是否记得阿姊昨日戴着耳坠款式。云凌如何记得这细节?只说了阿姊平常爱戴珍珠一类的耳珰。
这向来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个人,怎会凑在一起?着实奇怪得很。
却说那边,云渺与谢止渊离开了小院,走在池苑的小道上,一路上宫人皆垂首行礼。
云渺落后他半步,看着身前人的侧颜。
“表妹可知景恪在朝中司职何事?”他突然问道。
“知晓,六殿下在朝中掌管刑罚、狱讼一事。”
“是,景恪手段凌厉,行事暴虐,向来送到他手里的犯人,就没有拷打不出来的,无论是用水刑、笞刑、又或者凌迟之刑。”
“知道什么是水刑吗?”他侧首而问。
水刑,便是将犯人捆绑住,再束缚住双目,期间旁人不断朝犯人灌水,使得其体会一种溺毙窒息之感,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只能被迫使张口不断接受灌溉下来的水,意识被一点点摧残直到最后崩溃。
分明是极其残忍的刑法,却由他云淡风轻地讲述出来。
谢止渊道:“对了,这次帮着调查此案的也都是景恪是手下,办事风格与他一脉相承。”
云渺越听脸色越白,心知他这般说,无外乎是想先唬住她。
“暖殿到了,”云渺岔开这个话题,“表哥找到什么线索吗?”
守在门口的侍云给二人让开一条路。
殿内还维持着事发时的样子,并无其他人在。
方跨过门槛,一股难言的不适便翻涌上了云渺的心头,她仿佛回到了昨日的场景,指尖都跟着战栗起来。
“表妹?”
云渺回过神来,发觉谢止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云渺道:“无事,走吧。”
谢止渊将她带至床榻边,“线索自是找到了。目前有以下几个疑点,一是昨日景恪倒在榻边,为何会衣裳不整,床榻凌乱,二是景恪脖子为利器所伤——”
他顿了顿,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旁人说是刺客所伤,我倒是觉得他们不至于用这等利器刺杀,刺得太浅,且没有伤及要害,那脖颈上的伤口大小,像是女儿家簪子一类的器物所刺。”
云渺走到一侧窗边,鸦睫扑簌着,喃喃道:“然后呢……”
谢止渊道:“三是,搜查下来,的确发现了一些女子可能存在过的痕迹。譬如之前展示过给你的珍珠流苏的配饰,还有榻上的口脂印,以及……”
“床柱之上有一些抓痕。我想若是那女子留下的,那她指甲之上必定也会有痕迹。”
云渺垂下眼帘,看到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盖上,微微裂开了一条缝。
方才他翻看自己的手掌,目的便是看这个?
他脚步声朝她这里走来了,身上环佩碰撞,发出泠泠轻音。
“可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如若是那女子做的,怎可能将一个八尺男儿放倒?”云渺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云渺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从事发之后,她便逃避回想暖殿的种种,可眼下真置身此地,才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一处不对。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景恪觊觎她,事先将殿内熏香换成了迷药,可那迷药药性如此强,他自己也昏迷了过去,难道他进来前不清楚那药性有多厉害?
且为何殿外没有一个看守的侍云?
景恪固然势大,可这里是章华离宫,昨日的宫渊由太子全权负责,外面都是太子的人,景恪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到这里来。
他应当不至于有这个本事做到。
云渺思绪如同乱麻,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关键点。
她问道:“宫渊之上,各个地方都有宫人守着,难道没有宫人目睹到谁来过暖殿?”
昨夜云渺离开渊席,是一个侍女给她指路,说可以来此处歇息更衣。
“有的。”谢止渊道,“昨晚应当是有一个叫月萦的宫女,在这处暖殿附近值守。”
云渺心倏忽悬起,正要询问他是否从宫女口中套出话来,殿外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少将军——”
二人齐齐看向门外。
那侍云面色仓皇立在殿外,满头都是冷汗。
“怎么了?”谢止渊问。
“少,少将军,您让属下去寻的那宫女,被发现溺死在井里了。”
这样的一句话,无异于一道惊雷落下,殿内霎时一静。
谢止渊面色一沉,“带我去看看。”
**
池苑,几个兵吏围在一处荒井边。
云渺与谢止渊赶来时,那具女尸刚好被打捞上来。尸体已被泡得浮肿,身上可见勒痕疮疤,模样惨然,触目惊心。
云渺腹中涌起一股恶心,背对过去,身形摇晃间,攥住了身边的人袖子。
谢止渊伸手扶着她。
云渺颤抖着手,道:“我知道少将军一直怀疑是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日渊席后我染了风寒,一直在屋内歇息,又如能将人拽至这处荒井给溺死?”
“我知道。”谢止渊冷冷望向那具尸首。
他走到那具女尸旁,低下身子去翻看。
负责检查尸体的官吏道:“人是昨夜死的,头被石头敲打过,后脑勺血肉模糊,凶手将人带至此处推了下去,还用石头把井口封住,实在是手段狠毒。”
谢止渊正欲再检查一二,身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到一边。
云渺垂下头,清瘦的肩膀轻轻颤抖,待平复好心绪才抬起头开口:“少将军,我想到一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景恪遇刺时,殿外一个侍云都没有,便是之后也是许久才有人发现他倒在血泊中。按理说,是太子负责的宫渊……”
云渺的话突然顿住。
谢止渊的目光也是沉凝,随后道:“你是想让我查一查,当夜值班的侍云?”
“是,从他们入手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谢止渊神色紧绷,看一眼尸首,点了点头答应:“我先送你回去。”
云渺原以为不过是景恪对她图谋不轨,可牵扯的似乎远比她想象复杂的多,像是谁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一路上,云渺都在思忖此事,行到了云家的院子,一道清亮婉媚的声音唤住了云渺。
“阿姊。”
云渺转过头去,但见桃树下立着一道倩丽的女子身影。桃花纷纷然,落于她发间,衬得其人面若桃花。
来人是云渺继妹,云家二小姐云瑶。
“少将军也在?”
谢止渊淡淡颔首:“云二小姐。”
不同于云渺艳若桃李般的面容,云瑶继承了其母温婉的五官,生得清丽而明媚,气质恰如春三月消融坚冰的春水,透着淡淡的暖意。
姐妹二人非一母所生,向来是关系冷淡,井水不犯河水。
“阿姊,你昨夜去哪了?”
这样的话,令云渺的脚步一顿,转过首来。
云瑶目色纯净,声音温柔,一副柔顺模样:“阿兄与我说,当时你并不在渊席上,前后离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云渺察觉到了来人用意不善,“昨夜我一直待在寝舍之中,期间少将军带兵前来搜查过,并无任何不妥,你这是何意?”
云瑶看向谢止渊。谢止渊默然,并未否认。
云瑶浮起笑意:“没什么。不过是昨夜席间阿姊不知踪迹,外头又兵荒马乱,我有些担心阿姊,既然阿姊这般说了,那肯定无大事的,我便不打扰阿姊了。”
少女面色无波,朝着云渺盈盈行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云渺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浮上一丝怀疑,她这个继妹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
丹清殿,太子寝宫。
“铮——”茶盏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口宦官听到里头动静,挥挥手示意殿外宫人都散去。
殿内阶下匍匐跪着一人,面色惨白,额间渗出大片汗珠:“此事错皆在臣,臣也未曾想到,云渺竟敢刺伤景恪。昨夜臣令宫女给路上云渺指路,又将云渺落单的之事透露给景恪,本意、本意只是想引他孤身去见云渺,让那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人撞破,这样云渺婚前不检于行被人指点,殿下就能以此为由退婚了,臣甚至在殿中提前备下迷药,不敢真让她和景恪发生什么,没曾想……”
太子冰寒的目光审视着他:“云渺是孤未婚妻子,你这般做,又视孤是什么?”
薄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利箭,刺痛了云璋耳膜。
云璋闭了闭眼:“殿下此前不是说过,愿与云渺退婚,迎臣之妹入东宫,如今殿下与云渺的婚事就在一月之后,再拖怕来不及了……”
太子目光睥睨而下,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一句:“蠢货。”
景恒自高阶上走下:“孤此前看在云瑶的面子上,让你领了一份差事,掌管东宫的侍云,你却滥用职权,算计到你另一个妹妹头上,这里是章华宫,不是东宫,现在东窗事发,你弥补不了,便找孤来帮你收拾?”
云璋被斥责得不敢抬头,从他的视角,只看到太子那华袍一角从面前冰凉地划过。
“此事你告诉过几个人?”太子问。
“就阿瑶一人。但她不知我谋划,只从我口中得知是云渺昨夜伤了景恪。”
“对了,”他想起来道,“给云渺指路的宫女也已经被我处置了,不会有第三日知晓。”
太子冷笑:“孤不知你是蠢笨还是聪明。你分明知晓景恪颇得君心,朝中局势微妙,若是他遇害,父王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孤,你却还是置孤于此险境。”
云璋摇头:“殿下!臣当真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您且看在阿瑶的面上,帮臣一回!”
谈到云瑶,太子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他回到位上坐下,指尖抵着额穴,良久道:“你犯了这样大错,已是死罪!孤会想办法将此事归结到那两个刺客身上,其他的事你最好是能烂进肚子里,永远别说出去,否则牵连的不止是你、是云家、更是孤!”
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是解救云璋于水火之中。
他连连称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发了一身冷汗,仿佛水中浸泡过一般
待到人走后,一侧幕僚方才走出来。
那幕僚问:“殿下打算怎么办?”
景恒摇头:“朝局不稳,孤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婚。何况这桩婚事牵扯复杂,云渺的母亲可是有恩于孤的父王和母后。”
楚王即位之初,朝堂动荡,在一次春狩之中,有反臣谋逆,是云夫人舍生取义替楚王与王后挡了暗箭。
楚王感念救驾之恩,便对云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格外照顾。许云家女日后太子妃之位,至于小儿子,则赏了钜阳一带封地,能圈养兵马,与诸侯无异。
光这一点,只要他们姐弟二人不犯什么大错,便能一生平安顺遂。
太子叹道:“云家本就是楚国六卿之一,在南方有自己的封地和兵马。孤娶了云渺,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将云家大片势力收入囊中,并非他云家随意一个女子便能替代的。”
只是云家的情况也确实复杂。
当年云夫人嫁入云家不久,丈夫云昭便闹出艳闻,与王后的妹妹暗中有了首尾,使其未婚有孕。待到云夫人逝世,不过几个月,云昭便迎娶新人入门。
所以云家才会出现继子比长女还大上一两个月的荒谬状况。
也因云昭行事太过荒唐,云家老家主怕一对孙子孙女为亲生父亲不喜受磋磨,将二人接到南方亲自抚养。
两年前,云家老家主病逝,临终前只将偌大的家业托付给云渺姐弟二人,并不交付给昏庸无能的儿子。
而云渺姐弟也被教得极好,的确有些能力,两年来将封地治得井井有条。
幕僚弯腰:“殿下当时也是随口一提退婚的事,那云璋便信以为真了。”
景恒闭了闭眼:“孤并非随口一提。”
他也是真起了退婚,另娶云瑶的心思。
他与云瑶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年情意非云渺一个外人可比。
他会给云瑶一个名分,不过不是现在。
至少得等云家辅佐他登上王位,将吃进去的兵马和土地,全都吐出来才行。
“云璋行事鲁莽,导致这番局面,孤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想,景恪极其得父王喜爱,如今性命垂危,不如自己推波助澜一下,坐实了他被害的事实。
而云渺杀了景恪,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那他大可好好拿捏她一番了。
云家说到底本质上还是听她云渺的,不是吗?
太子坐在昏暗之中,轻扬了扬眉。
翌日一早,太子便离开寝殿,准备去见云渺一面。
只是方踏出院子,于池苑道路之上,便被一侍女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我家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景恒认出是这是云瑶身边的侍女,抬头看一眼云渺院子的方向,“孤眼下有些事……”
“殿下,小姐说,有段时日没见您了,只想与殿下您叙叙旧。”
景恒无奈道:“她在哪,带孤去见吧。”
却说这边太子与云瑶相见,那边云渺也在等着谢止渊到来。
昨日分别前,谢止渊说会去查查侍云。云渺牵挂搜查结果,即便与谢止渊不算太熟,还是也派了身边的心腹主动去询问。
其实在云渺的梦中,并没有昨日二人一同调查现场一说。
梦中的云渺淋雨后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在谢止渊来见她时,以身体不便为由回绝了去。
于是,谢止渊拿着那只耳珰的配饰,转而去找了云凌,是后来云凌转告给她:“谢止渊在案发的宫殿找到了证据,是女子的耳珰,似乎是要禀告圣上。”
云凌比云渺小一岁,能独当一面,但性格总不够稳妥。
如若他参与此事,万一谢止渊向他透露那晚暖殿中发生了什么,云凌必然会为她出头,尤其是景恪未死的情况下,指不定做出些鲁莽之举。
云渺不敢冒这个险,梦境戛然而止后,当即决定去见谢止渊。
可若非谢止渊带她重回暖殿,云渺也不会发觉当晚侍云有问题,背后牵连的更多。
似乎一切都和那能预知未来的梦境渐渐偏移了。
正想着,替谢止渊传话侍云来了,在外头道:“小姐,少将军正在太后那,陪着别国来的使臣说话,一时脱不开身,晚些时候得了空,便会来见小姐。”
若是陪别国来的使臣,眼下无非是在草场,陪着打猎或是赛马,附近应当是围着不少人。
云渺还牵挂着侍云之事,思量之下,决定主动去见他一面。
她出了门,只快步往草场去。
一路穿过门洞,路过假山,云渺正要往前走,脚步却一下停了下来。
前方假山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了男女的说话声。
那两道声音格外熟悉,以至云渺不用细细去辨,便听出了是太子和她的继妹。
然而话音未落,一枚箭矢从更远处射来,笔直地穿透了他的喉管,把他的吼声封死在喉咙里。
站在最高的那棵树上,戴斗笠的黑衣少年微微眯一下眼睛,又捻了三枚箭矢搭在一张拓木弓上。他站起在长风之中,张弓搭箭,同时足尖轻点,踩了一下一根丝绳连接起来的机关,那些机括控制着木栅栏上的八百张弩弓。
“何子完留下来的东西。”他踢了踢弩弓上的机括,“确实很好用。”
虽然已经决定了抛弃这座军帐和这个村庄,但是淮西刺史还是留下了一些机关来保护这里的人。不过在没有士卒来掌弓的情况下,这八百张弩弓只能发射一次,此刻已经在最好的时机被用完了,不再剩下什么价值。
突然遭到了如此猛烈的袭击,进攻的队伍损失惨重,一时间无法确定对面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就在整队的同时,又有新的箭矢从极高的地方射下来,每一枚都精准地命中了队列之中的传令官和将领。
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对面的敌人并不多。弩箭的攻击只有一轮,此后尽管冷箭的位置在不断变化,然而每一次最多只有三支箭射出,这意味着敌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剩下的士卒们缓缓地聚拢,举起刀剑。
与此同时,站在树上的少年随手把那张弓扔掉了,落地时欠身抓了一把插在刀架上的长刀。这样的长刀还有足足十数柄,被插在一排刀架上搁在他的背后,充当一个随时可以取用的兵器库。
“没办法。答应了她的啊。”他叹了口气,又像是带着点笑意。
迎着涌动的风,树下的少年站起来,右手提刀,左手指间一尺刃光芒流转。
第 86 章 烟花落(十)
马蹄踩在厚厚一层秋叶上,发出落雨般的声响。
这是一支由伤兵、老人和小孩组成的队伍。队伍里能走的人抱着睡熟的小孩,不能走的老人和伤兵坐在马背上,最前面领路的是个戴兜帽的女孩,双手攥着乌骓马的缰绳,引着所有人向前走。
队伍走得很慢,磕磕绊绊。有的马匹上驮着过冬的衣物和粮草,还有的马匹拉着木板车,板车上堆积着干草,干草上躺着不能动弹的伤兵。
“阿姊。”板车上还坐着个麻布衣的孩子,半夜在睡梦之中被喊醒抱上来,稚嫩的语气有些惺忪睡意,“我们要去哪里?”
“去不打仗的地方。”云渺摸了摸他的脑袋。
“哪里还有不打仗的地方呢?”孩子问。
“有的。”云渺轻声说。
离开的时候,谢止渊说她有六个时辰带着人走,但实际上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追兵从后面赶上来,直到他们走出了这一带,深入到更远处的绵延群山里。
“啪嗒”又一滴水珠从他鸦发上坠下。
云渺从梦中醒来,檀口轻轻喘息着,头顶洞穴湿冷的水珠砸在她面上,令她意识霎时清醒。
太过暧昧的梦境,即便她已从中抽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自云渺来到京都备嫁,也由嬷嬷教导过一些闺房之事,梦中她与他并未行男女之事,然而那样暧昧相持的场面,也足以叫人心头惊颤。
偏偏周围的布置,像极了她暂住的离宫寝殿。
她与太子的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谢止渊怎会出现在她的寝舍,而她竟也全然没有抗拒,未曾将他推开分毫?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春日夜晚的空气还带着刺骨般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到人的肌肤之中。
云渺动了动身子,盖在肩膀上的衣袍滑落,她懵懂低头,身上多了件男子薄衫。
是谢止渊的。
她看向对面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子半靠着墙壁,双目轻轻阖着,已睡了过去。
云渺手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来到他跟前跪下,欲将他的衣袍还给他。
潮湿的水汽漾开朦胧火光,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跳跃。那张面容一如梦中人般俊美。
鬼使神差地,她垂下眼帘,朝他的脖颈看去。
就在她刚刚的梦中,少年伏于她身上,她一抬起眼,便看到了他的喉结之上那颗细细的黑痣
玉白的肌肤之上,喉结弧度浮凸,一颗极小的痣坠在那里,昏黄暧昧的烛火下,好似能一只迷惑人心的蛊。
少女修长的指尖朝着他面颊探去,想要验证些什么,却是又悬在了空中。
自小受到的礼仪教化,叫她做不出来这样唐突的事。
更何况……如若他脖颈上真坠着一颗痣,那该怎么是好?
云渺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欲起身离开,垂散至地的长发轻轻扫过了少年的手背,下一刻,面前之人被惊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四目相对,呼吸就在方寸之间,云渺的目光冷不丁跌入他双眸之中。
他目光灼灼:“怎么了?”
云渺将怀中衣袍递给他:“我来将衣物还给少将军。更深露重,少将军莫要冻着了。”
谢止渊伸手接过,身子微动间衣襟下滑,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
云渺朝那处望去,目光一瞬间凝住。
接着,一股难言的麻意爬上了心头。
若说在此刻之间,云渺还对方士口中“前世遗憾之人会托梦而来”的话半信半疑,待看到这一颗痣,云渺再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近来频频梦魇开脱。
篝火晃荡,勾勒出少年喉结锋利轮廓,在她良久的注视下,上下滑动了一下。
云渺心跳加快了一派,抬起头,便对上了他自上俯下来的深暗目光。
“在看什么?”少年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一道独特的流光,静静审视着她。
相对无言,唯余下浮动呼吸声。
云渺一时有些难堪,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只将侧脸对着他,面容依旧娴静,若非那雪白的耳垂此刻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粉色,真看不出她内心的仓皇。
寂静的山洞中,甚至能听到二人胸腔之间砰砰的心跳声。
云渺心中一片慌乱,半是因为纠结前世转生之事,半是因为想要偷看他还是被发现了。
“少将军,那日托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已经全查到了。”谢止渊拿起枝条挑了挑篝火,本是微弱的火光再次亮起。
云渺抬头:“是谁做的?”
那夜守在暖殿外的侍云,不会无缘无故被调走,必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半晌的沉默,听得冰冷的两字落地:“云璋。”
“是他?”云渺握紧了手,“我与他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对立,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这般置我于险地?”
她不信云璋不清楚,将自己和景恪引到一处又下迷药,会是有什么后果。
纵使已知晓自己这个兄长行事丑陋,可每每他所作所为,都能更叫她更恶心一分。
云渺暗咬唇瓣,丝丝腥甜之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此外还有一点,或许我不应该瞒着你。”
“少将军请说吧,不必顾虑。”
她看到谢止渊的面上神色凝重,仿佛接下来所说是什么她极难以接受之话。
“此番宫渊由太子负责,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之事。云璋为太子亲兵统领,当夜暖殿外值班的侍云确为他所调走。而自事发之后,云璋照常出入太子寝宫,与之见面。想来太子是知晓当中内情的。”
云渺诧异:“可这些天,太子来见我,未曾提过此事分毫。”
她的身形定住。
出了这样的状况,景恒作为她的未婚丈夫,若知晓云璋所作所为,理应全盘告知她。
然而他替云璋隐瞒下去,非但不惩戒云璋,反倒依旧叫他护云在左右。
那么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是这样一个平淡反应,好似默许了这样一个恶毒计策。
倘若那一日她没有去见谢止渊,或许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真相,和自己即将嫁于的丈夫,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包藏的是一颗多么不堪的心。
少女垂下眸光,眼角因为耻辱而泛了红,幽幽火光燃烧,照在她娴静美丽的面容上。
谢止渊知道云渺心性,不是一味忍让之人,心中当自有她的决断。
他没开口再问。
天色已亮,外头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起身道:“走吧。”
云渺随着他起身,短短一刻已将心中情绪都收拾好,面色平静柔和,再不见方才的失态。
山洞在半山坡上,下坡路陡峭至极,一时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行走。
待入了林子,仅有的一丝熹微天光也被茂密的树林遮盖,四周与黑夜无异。
云渺眼前又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小心往前行走着,心中思量着那夜之事。忽然脚下一阵刺痛传来。
谢止渊回头,见云渺左脚踝陷入了石坑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血珠混着雨珠从她裙边流了下来,显然那里受了伤。
谢止渊帮她离开泥潭,扶着她到一侧石头上坐下。
他蹲下身子,去察看她受伤之处,指尖方抚上她的脚踝,便引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
“你脚踝崴了,我帮你正骨。”
谢止渊解释,恰逢少女低下头来,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有几绺落在他脸上,如同海藻一般缠绕上他。
云渺点了点头。
才应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便从脚踝沿着小腿肚往上攀,云渺肩膀颤抖,身子前倾,双手攀得一物便搭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才意识那是他的肩膀。
鞋袜俱湿,眼前漆黑。无边的黑暗之中,只能全依靠他一人。
他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呼吸洒在她身前,撩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之感。
可偏偏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黑暗将其他感官放大,那只手抚过她脚踝肌肤,游走出巨大的疼痛感伴随着酥麻感,令她身子发软。
“感觉好些了吗?”他撕开衣袍一角,用布料帮她简单包扎好伤口。
云渺心砰砰直跳,浓密的眼睫不停地颤,不敢多麻烦他:“好多了。”
谢止渊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吧。”
云渺的马此前已被老虎叼走去,眼下只有一匹马,二人怎样一同出林子还是一个问题。
“你先上马。”谢止渊道。
云渺仰头,面容迎着雨珠,“那你呢?”
“我在前头走便好,或许过一段路,便能遇着前来搜查的官兵。”
男女共乘一骑毕竟太过亲密,尤其是二人眼下这般状态。
云渺知道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雨越下越大,待云渺上马,行了一段路后,犹豫再三方是开口:“少将军,雨势越来越大,你上来吧,”
云渺道:“不必因此就觉得冒犯于我。若是大雨浇身,风寒侵体,回去一病不起方才不好。你若是实在担心怕别人看见,待到快出林子,再下马便是。”
她自马上俯下身来,长身翩若惊鸿,长发吹散,萦绕在他脸颊两侧。
耳边飒飒风声呼啸,她的声音柔和清亮。
他错开她温热的气息,这一次终于道了一声:“好。”
他翻身上马,策马驱驰。
马背颠簸之间,二人不可避免地身子与身子相贴。
云渺尽量去忽视那一份不适,可偶尔水珠滑落,激起肌肤起了一层粟栗,都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身躯与轮廓……
也是此刻,方才对何为少年将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少年人身躯昂藏,自是宽肩窄腰,断没有一般武将的魁梧粗壮,反倒是颀长匀称,高挑劲瘦。
而云渺眼前视线昏暗,伸手搭在他小臂之上,借此稳住身子,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如塑。
气氛尴尬微妙至极。
不知驰走了多久,离开了繁密的古树林,天光从树冠间漏下来,云渺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明,环视一圈,认出眼下他们快要出森林,已在草场边缘。
云渺偏过脸,欲与郎君道谢,对上他俯下来的目光,感受到他浅浅的气息拂在面颊上。
“昨日之事多谢少将军……”她轻屏住呼吸,正酝酿着话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马蹄踏在落叶之上,发出“咔嚓”碎裂之声。
云渺侧头望去,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锦衣玉冠,温雅面容,不是太子景恒还能是谁?
他坐于马上,身后数名侍云跟随,目光穿过雨幕而来,落在她身上,先是诧异,而后落在她半搭在谢止渊臂弯的手背之上,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阿渺……”他唤道。
云渺眼中神色,一下冷了下去。
“也不告诉你。”谢止渊轻笑了一声。
躺在雪地上的女孩侧过脸,看见身边的少年闭着眼睛,很安静,似乎要在雪里睡着了。簌簌落下的雪粒偶尔有的缀在少年纤密的眼睫上,他的眼睫轻轻颤一下,那些雪粒就跳动一下,令她很想要把它们拨开。
他仿佛知道她在看他,睁开眼,转过头,碰到她的目光。那个静谧无声的刹那间,两个人在雪地上安静地对视,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对方的影子。
云渺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很久了。”她忽然说。
坐在雪地上的女孩靠过去,双手捧起少年的脸颊,低下头,忽然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谢止渊,”她教会他,“这叫亲吻。”
旋即,她轻颤着,吻上他的眼睫。
第 87 章 烟花落(十一)
阳光下的女孩亲吻着他沾着雪粒的眼睫,她柔软的唇瓣像是春天的云朵。
也许是因为那些融化的雪粒,也许只是因为被她亲吻,少年纤浓的眼睫微微颤动,变得湿润。他下意识地闭一下眼,又睁开,半睁着的眸子里淌着琉璃般的光。
起初她只想要亲吻掉他眼睫上的雪粒,紧接着出于某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她的吻慢慢地往下移,很轻地,碰到他的眼尾、鼻尖、唇角,最后吻上了他的嘴唇。
被亲吻的少年眼睫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仿佛被她的动作引导般,他扣着她的后脑勺令她仰起头,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身上,而后坐起来吻下去。
呼吸开始变得混乱,接吻的节奏一下快一下慢。她被亲得全身发软,手指揪住他的后背衣料,揪出褶皱,往后跌倒的时候几乎像是被他禁锢在身体里,两个人一起滚落在雪地上接吻。
扑簌簌的雪团溅起来,又落下去。
谢止渊下榻重新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映入眼帘时,云渺下意识眯了眯眼。她拿过外衫披在外头,而谢止渊也已穿好了衣裳,遮住了裸露的上身。
云渺目光无意间落在少年腰身上,她的左手还残留着抚过他腰上肌肉的触感,五指不由轻轻蜷缩起来。
少年转过身来,烛火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眼中浮着淡淡的血丝,瞧着十分憔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谢止渊走过来,“方才没有与你仔细说。谢家无事,这几日来我一直奔走于国都和楚国边境两地,忙着搜集证据,因为害怕走漏风声,便一直没让人给你透露消息,眼下事情处理好了,来告诉你一声。”
云渺问道:“那谢家出现的内奸,当真是你的叔父?”
“是。”他话音十分平静。
可被亲近之人背叛,如何能好受?云渺理解他的心情。何况那又是血浓于水陪伴自己长大的叔父。
谢止渊道:“谢旬与太子本欲在此次太后寿渊之上,以谋逆的罪名发难谢家,将我与我父亲就地处决,那罪状书上写着谢家通敌卖国,实则一切都是谢旬在暗中做的手脚,是他将谢家在边关的兵器粮草暗中运给魏国。”
云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魏国与楚国世代伐兵攻城,乃是世仇。”
若这一桩罪名扣下来,谢止渊不是找不到当中反驳的漏洞,而是太子发难得太快,根本不给谢家能自证清白的机会。
谢止渊道:“谢旬以我的名义给太后送了一个医工,目的便在于此。一旦太后暴毙而亡,楚廷之上便再无人能给谢家说话,也断不会提给谢家翻案。”
云渺喃喃道:“为何要以死路相逼……”
谢止渊冷笑:“我却也不明白,我父亲待我叔父不薄。当年谢家阖族被楚王流放,是我父亲拼命护下他,重新支撑起谢家,如今反倒是亲弟弟,为了所谓权势,将他给卖了出去。”
少年安静立着,殿内幽幽烛光照着他清冷的身形,他鸦睫浓黑,脸色霜白,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云渺道:“他久居于你与老将军之下,心有不甘,觊觎谢家之权,被利欲熏心,为贪欲惑目,方选择与太子合谋。”
云渺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她也尝过被所谓兄长的人背叛暗算的滋味,这种事外人介入不了,大多时候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少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太子构陷谢家,焉知背后是不是楚王的意思,至少眼下王室针对谢家已是摆在明面之上。
他道:“尚未定下。待我回去再与父亲好好商讨一二。”
云渺目光透过薄薄的青纱,看到少年靠着床柱,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谢止渊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然连日来的奔波,脑中都绷着一根弦,整个人已是到极限,若非如此,方才他也不会在闯入大殿之后,倒在她身上昏迷过去。
他靠坐在床榻边,轻喘着气:“抱歉,我实在太累。”
“无事,外头雨还在下着,你可以等雨势渐小再走。”
暴雨冲刷着天地,而在这一间殿舍之中,一切都格外的寂静。
帐外静悄悄,只余雨落下的声音,连他也没了声息。
云渺小心下榻,尽量不发出动静,走到柜前将柜门打开,没找到多余的被子,便只寻了自己的几件外袍,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云渺看着他睡颜出神了片刻,回到了床上。
被褥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的沉香气味团团袭来,将她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的意识向幽幽深渊沉去,前世这一夜发生的事,也完完整整呈现在了梦中……
前世,她冒着风险收留了他,夜里他是这般靠在榻边歇息。不过云渺听着帐外之人的动静,只觉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
他也一夜未曾入睡,身上数道箭伤,几度疼到蜷缩起身子。
待到翌日,云渺被榻边人起身的动静给惊醒。
临走之前,他给了她一枚玉珏。是一枚上好的昆山玉,雕镂成的貔貅的形状,沾满了血污,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之中。
他声音暗哑:“多谢云大小姐救命之恩,若有再度相见之日,凭着一枚玉珏,云大小姐可任意派遣某做事,某绝无二话。”
云渺摇了摇头,知晓那玉珏贵重,并不接受。而他将信物塞入了她掌心之中,转身便投入了黑暗之中。
可大雨滂沱,离宫之中危机四伏,到处都是士兵欲置他于死地,他又能去哪里?云渺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的。
而在她的梦中,第二日,楚太后逝世的丧钟响彻了离宫上下。
不久之后,她看到自己嫁入了东宫。大婚隆重,太子牵着她的手,高坐于车舆之上,夹道两侧百姓高声齐齐跪拜与礼赞。
而谢止渊彻底没了音讯,他究竟去了何方无人知晓。就仿若一粒尘埃丢入湖泊之中,再也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梦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云渺,离宫那一夜,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似乎在很久之后,她成了楚王后,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便是那一次的见面,致使景恒与她彻底地决裂。
耳畔响起窸窣动静,云渺转醒,看到床边的谢止渊起了身。
“你要走了?外面还在下着雨。”
“天快亮了。”谢止渊转眸,看到床上少女睁开睡眼,特地放轻了声音道。
她双手拂开青帐,赤足从榻上走下,乌润的长发被揽至身前,双瞳潋滟,不经意间流露出惺忪之态,更添一丝慵懒的妩媚。
谢止渊道:“我要走了。若非云大小姐此前提醒,谢家也不可能免于灾祸。在下欠云小姐一个人情。在下感激不尽。”
云渺摇摇头:“不必感谢,少将军此前也帮了我。”
谢止渊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珏,递到她手中:“云大小姐日后若有难处,凭这枚玉珏来找我,谢家必会倾全力相助,绝无二话。”
他看到云渺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珏后,眼睫一颤,他问道:“怎么了?”
云渺笑道:“没什么。只是这玉珏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他说着与前世几乎无差的话,那枚躺在他掌心之中的玉珏,好似承载着命运般的重量,叫云渺透不上气来。
云渺道:“那日我在太子殿中见到书信,也不过随口一提信上的内容,未料能帮上少将军如此大的忙,心中不胜惶恐,怎能接受?”
谢止渊道:“可我总还是欠你一个人情,要如何还?”
云渺帮他避开前世命运,实则也是想还他那日入林中救她的恩情罢了。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一前提,她都会选择帮他。
谢止渊道:“不必拘谨,想到任何事与我提便是。”
空明月色入窗,犹如水流安静洒在少年的身上。
她久久未曾开口,谢止渊正要迈步往殿门走去,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少女道:“少将军说任何事都能帮我?”
“是。若是一时想不到,日后再提无妨。”
云渺道:“我确有一棘手之事。”
她与太子的婚事由君上所定,除非君王更改心意,否则怕不能随意撕毁那婚约。她当然可以选择直接拒婚,南下回到封地,这也是云渺对策,可那样带来的后果,怕也不是能轻飘飘揭过的。
哪怕这桩婚事,是太子有错在先。
轻则君王震怒,斥责于她;重则怕是要收回云家封地,日后朝堂之上处处针对云家。
若有更好更平和的方法退婚,将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自然更好。
云渺道:“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婚事?”
谢止渊微愣:“你想与太子退亲?”
云渺点头:“是。自我来到京都,便被处处拘束,我这桩婚事并非我所愿,且前头发生的诸多之事,我对太子已是深恶痛绝。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这桩婚事?”
然而云渺也不抱希望,毕竟此事太难,或许他也找不到法子。
谢止渊只沉吟一刻便道:“好。”
如此轻的一个字,好似叫云渺压在心头的石头都移开了,她露出笑容:“当真可以?”
谢止渊点点头:“三日之内给你一个答复。”
云渺道:“好。”
她转头去看窗纱外夜色,雨没有见小的迹象,万一他这样离开被人撞见,更是不好。
云渺走到殿门边,轻推开了一条缝。
大半夜过去,昨日被云凌带走的护云,此刻皆回到了岗位上,当中有人正靠着檐下柱子打着盹。云渺唤来其中一个,让他将其他的护云都先带走,顺便再将云凌喊来。
清清渺渺的月光落入她眼中,似如一汪星辰捣碎的星河。
门窗半敞,清风入窗,云渺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谢止渊默默移开了目光,淡声:“没什么。”
不多时云凌从院外走来。少年刚被属下从被窝里喊起来,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当入了大殿瞧见谢止渊在,登时睡意全无,清醒过来。
“你怎在我阿姊的屋内?”云凌问道。
云渺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只上前道:“你带谢止渊走,莫要叫外人瞧见了。”
云凌眉心紧锁看向谢止渊,朝他肩膀上推搡了一下:“不是,你怎在这里?”
云渺瞧他那拳头不偏不倚砸在谢止渊伤口上,连忙拦着:“你别打他。”
这态度简直不令云凌怀疑都不行:“阿姊,你二人究竟做什么了,他怎会在你闺房之中?”
“我……”谢止渊正要开口,云渺打断道,“他本是想来找你的,昨夜你带兵前去相助,他心中感激,特地来找你。不想进错了屋子。”
云凌狐疑的目光在谢止渊身上滑了一圈,“当真?”
谢止渊道:“当真。昨日之事多谢你。”
云凌看谢止渊态度诚恳,不像有假,再看他侧身朝云渺颔首道,“谢某冒犯云大小姐,改日定会上门道歉。”
他说罢便告辞,云凌记着阿姊的吩咐,赶紧快步跟上。
出了屋子,雨丝拂面,云凌仍觉不太对:“谢止渊,你与我说实话,我不信你会认错屋子。”
谢止渊似乎很是无奈:“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理由出现在你阿姊屋里吗?当真是昨日记错屋子了。”
也的确如他所说,云凌想不到别的理由。
只是他越深思,越觉不对劲——
阿姊不是热心性子,向来对谁都冷冷清清,方才云凌不过推了谢止渊一下,阿姊便立马出声制止。他谢止渊何德何能让阿姊如此关心?
且阿姊殿外那些护云后半夜回来,谢止渊若堂而皇之闯入阿姊寝殿,护云必定会向云凌禀告,而谢止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那必定是……他在侍云回来前便闯进了阿姊屋里,在她闺房待了一整夜!
“谢止渊!”云凌反应过来,愤然出声,谢止渊已夺过他手中雨伞,大步往外走去,不给他一点跟上的机会。
一夜雨水收势,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着空气中浮动着尘埃。谢止渊也回到了寝宫歇息。
章华宫主殿,珠玉帘子摇晃,将内殿与外殿隔绝。
楚太后立在帘后,看着殿内床榻上拢被而坐的少年身影,轻叹一口气。
身侧老宦官扶着她:“太后小心些。”
太后想着,昨日谢止渊将太子的构陷谢家证据送到手上,她看到后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太子何以这般赶尽杀绝?当年他父亲清算谢家,如今他又如出一辙对谢家出手,这是要将谢家往死路上逼啊……”
太后攥紧了眼前珠帘,老宦官手抚上她的后背,劝她消消气。
楚太后压低了声音:“并非我偏爱阿渊,实在是这个孩子可怜。两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来便被送入宫中,楚王说是代为教养,实际逼迫谢家送人入宫为质。”
正是因为亲自抚养,有了感情,待之便犹如亲孙一般。
老太后脸上布满皱纹,是几十年来操劳留下的沟壑。
“今早我去见君上,问了昨日之事,他道对太子所谋全不知情,实乃太子背着他所为,他定会给谢家一个交代,这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老宦官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默默垂下了眼帘。
“进去吧。”
太后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大殿,床上之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好些了吗?医工说你淋雨染了风寒,得好好休息,先把参汤喝完,便躺下吧。”
谢止渊拢被而坐,声音沙哑:“无事。”
他服用参汤之时,太后便立在香炉边,揭开炉盖,往香炉中添加宁神香。
“太子如此容不下你,假以时日说是他即位,谢家的日子更加难熬。若楚国容不下你,阿渊,你便去晋国吧。”
老太后拄着拐杖道:“去找你的外祖父。你外祖乃是晋王,是中原霸主,如今诸国便是楚国也臣服于他,有他庇护你,楚王定会顾忌。”
谢止渊道:“外祖父并不喜我。”
太后道:“快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说他也该放下芥蒂。”
当年谢止渊父亲奔走晋国,被晋国王室收留,可却叫晋王之女与之私奔,晋王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此后女儿早逝,晋王便更加怨恨谢父,更怀疑谢父接近公主别有居心,有利用公主、借晋国势力来振兴谢氏一族的意图在。
三年前,晋王后逝世,谢止渊也曾代父亲前往晋国吊丧。然那时老晋王望向他的眼中,不掩厌恶与憎恨,谢止渊历历在目。
太后苦劝道:“老哥哥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因为你父亲的事,他一直拉不下面子,阿渊,你这般像年轻时的他,是他最疼爱女儿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怎会不喜?”
谢止渊垂下眸,褐色的参汤模糊倒映着他的容貌,“可晋王的名号,外祖母也知道的。”
中原霸主不是那般好做的,能让四方诸国臣服的王,走的是一条荆棘血路,手上染满了同族异族的鲜血。老晋王手段残忍,睚眦必报,未必会容得下他。这一点,二人皆知。
“我昨夜已让父亲先回去,毕竟多待在国都一日,便多一份危险,他须得回去稳住兵马,此事更为紧急,而事已至此,我必然也不会再待在国都,日后如何且再让我思量吧。”
谢止渊搁下了汤药,笑着道:“不谈这事了,我不在宫中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外祖母不若与我说说吧。”
这些年,他唤太后称呼也省却了一个姑字,不唤姑外祖母,只唤作外祖母。
太后见他这么快便,看似语调轻松,可这背后的凶险,
她长甲撑着额头:“并无大事。不过是前几日,闹出了风流传闻,太子与那云家二小姐幽会,被云侯云凌捉住了。”
谢止渊道:“幽会?”
太后点头,倒没料到自己这个向来不关心风月的侄外孙,会对此事感兴趣。
谢止渊若有所思,片刻后道:“外孙有一事想拜托您。”
太后道:“但说无妨。”
“您能否去见楚王一面,以您的名义让楚王将云大小姐的这桩婚事给退了?若您出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诧异:“你为何要退了云家大小姐的婚事?”
谢止渊道:“太子既与云瑶有私情,又何必再祸害别的姑娘?外祖母不是也说过,云大小姐挺合您眼缘的?”
他一边翻看手上的兵书竹简一边说话,语调寥寥,仿若随口一提,无甚在意,哪怕太后不答应也无妨。
然而太后暗觉不对。他这个侄外孙被她教得极好,心地热忱纯粹,却也没古道热肠到帮别的女子谋算婚事的地步。
“阿渊,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
少年抬起头,面容苍白,眼神清亮朗星一般,透着凌厉的俊俏。
“我何其了解你。凡是不在乎的事,定然不会多问。你告诉我,你怎会关心那云大小姐,你与她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谢止渊翻看手上的竹简。
他说得轻松,真要将太后给骗了去。
老太后眼中怀疑之色愈发浓重,又苦于找不到直接的证据,岂能仅凭直觉断案?
一旁的老宦官,陪伴在太后身侧几十年,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心眼做成的,动了动身子,欲附耳向太后倾诉。
谢止渊出声:“章衍——”
他唤老宦官的名字。
那老宦官迟疑了一刻,还是道:“少将军今早回来,是奴婢伺候更衣,他身上沾着女儿家的香气,少将军从前身上可没有沾染过女子的气息。”
各人身上气息有异,若非亲密接触过,绝不可能轻易沾染上别人的气息。
老人家讶然:“侍云说你昨夜便回了章华宫,却迟迟没来见本宫,所以你在哪里……一整夜都待在云大小姐那?”
谢止渊慢慢地阖上了手中的竹简。
话还没说完,她忽地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披着氅衣的少年把她紧紧按在怀里,转过身,低下头靠在她的颈侧,垂落的碎发扫过她的鼻尖,带着一点几乎有些寂静的凉意。
云渺轻轻眨一下眼,眼睑在他的掌心里闭上,从他怀里冬日初雪般清冽的气息里读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们回长安吧。”
谢止渊轻声回答,“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我再给你放一场烟花吧。”
那天晚上,流星坠落的时候,这座山间多了两个无名的墓冢,据说是为死在战乱中的无名之人而立。坐在墓碑前的少年洒了一碗酒,独自安静地待了一整夜,直到积雪堆满了他的肩头。
第二天离开这里的时候,云渺被谢止渊抱起来放在乌骓马背上,头顶上戴着一顶幂篱,身上裹着一件厚厚氅衣。背后的少年翻身上马,倾身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而后双手拽住缰绳,轻轻一夹马腹。
乌骓马长嘶着奔跑在堆雪的山间,滚滚的马蹄卷过千堆乱雪。
与此同时,云渺的脑海里响起清晰冰冷的系统音——
【宿主,剧情即将进入尾声。】
【开启大结局最后倒计时——】
第 88 章 终章(一)
仲冬时节的长安城,漫天大雪纷飞,落满人家的屋顶。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挂上红彤彤的灯笼,门前堆起雪人与雪灯。长街上贩卖着过年酿的屠苏酒和除夕夜吃的五辛盘,彩幕帐子里摆满冠梳、珠翠、花朵、靴鞋,廊下支起的木台子上有伶人在表演歌舞百戏。
跟随着入城的人流,戴斗笠的黑衣少年牵着一匹乌骓马走在人群中,马背上坐着穿兜帽袍子的女孩,头顶上幂篱的薄纱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脸颊,只露出一点下颌,像是小荷尖尖角。
“明早要去一趟子城。”走到街口的时候,谢止渊把云渺从马背上抱下来,把她头顶上的幂篱摘下来,再帮她把背后的兜帽扯上去戴好,“今晚带你出来玩。”
“带我玩?”云渺眨一下眼睛。
“你不高兴。”谢止渊偏过头,看着她,“在回长安的路上我就发现了。”
云渺没说话,被他牵着手往街上走。
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云渺来前,早些时候——
云瑶背对着景恒,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云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云夫人,即便后来嫁入云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云瑶抿了抿红唇,“何况云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云瑶通红的眼眶中浸满了晶莹的泪,咬唇道:“云夫人死后,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约,束缚了你我二人。我与殿下今日便做一个了断吧,总好过殿下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一直饮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时,我还要强颜欢笑,唤殿下一声姐夫……”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云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云渺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云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云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云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云渺撞了一个照面。
云渺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云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景恒听懂云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云渺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渺,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云渺身侧。
云渺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窸窣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云渺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云渺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云渺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云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云渺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云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云渺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谢止渊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云渺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云渺看着谢止渊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云渺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是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谢止渊:“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谢止渊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
云渺此前也听阿弟说过谢止渊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谢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谢止渊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谢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谢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谢止渊身份斐然,是谢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侄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谢止渊,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谢止渊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谢止渊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云渺,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谢止渊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云渺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渺——”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云渺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云渺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渺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云渺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云渺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渺,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云渺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云渺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云渺。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云渺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云渺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云渺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云渺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云渺。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云家小姐……莫非此事与云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云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谢止渊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谢止渊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云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云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谢止渊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云渺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日落时分,淑妃的柔仪殿内,朱红的宫墙下堆着厚厚的雪。
尽管在深冬时节,这座宫殿里依然飘着点花香,悠悠漫漫,透着一丝奢艳与诡异。铺洒着花瓣的曲折小径尽头,一袭华服的女人提着一盏莲灯,婷婷袅袅地从一株红梅树下转出来。
忽地,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一片极薄的刃紧贴在她的喉咙上,迫使她微微抬起一点脸颊。
靠在她背后的少年握着刀,半垂着眸,沾着血的额发垂下,身上透着浓烈的血腥气。
淑妃怔了一下,而后温柔地微笑起来:“小孩子真是不听话,这么晚才回宫,又跑去哪里玩了?”
“母妃。”
背后的少年轻声说,“我们来做交易。”
第 89 章 终章(二)
因为荼蘼香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在极端的情况下,他可能会陷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呼吸和心跳都衰弱得近乎于无。
谢止渊不能保证自己每次在黎明时分都清醒着,所以教了云渺这种叫醒他的办法。假如云渺去找他的时候,他陷入了这种状态里,那么她就能把他叫醒。
云渺把解下来的红绫缠绕在手指上,握住那片一尺长的薄刃,找到正确的位置。
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对准他的手腕划下去。
鲜红的血淌下来,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昏睡中的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像是溺水的人挣扎着浮出水面。
云渺放下小刀,用力地抱紧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地恢复了,体温还是很低很低,气息变得紊乱而断续,滑落的发丝掠过她的颊边。
“谢止渊?”云渺贴在他的耳边喊,“你醒了吗?”
没有回应。怀里的少年仍闭着眼,耷拉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云渺侧过脸,看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色,然后扯了扯他冰凉的手指,试图拉着他站起来。
“谢止渊,醒来啦。”她轻声说,“我们得离开这里。”可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让他就这样好好睡一会儿。
她牵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推门的声音很轻,怕吵醒他。
今日府里的早膳是花酥糕、梅子饼、羊奶酪、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甜点和果盘。在内堂陪父母亲用过膳之后,云渺特意说了要回房温书时吃点碎嘴,端了一盘糕点再走。
很轻的“吱呀”声后,她回到遍地阳光的房间里,端着个白釉小瓷碟,盛满琳琅的糕点和早茶,静悄悄地放在屏风后那个少年的手边。
他还在睡。大约是这些天都很累了,又受了好多的伤,一睡着就睡了好久。
软榻上的被褥和枕头都没有动过,叠起来的绒毯依然整整齐齐。他屈起一条腿坐在木地板上,偏着头靠在塌边睡,安安静静的,睡得很浅的样子,似乎稍微惊动一下,就会消失不见了。
晚宴结束之后,客人们搭乘马车离去。云渺和几个相熟的世家小姐依依惜别,回到府里的时候,发觉谢止渊靠在廊下又睡着了。
曲终人散之时,冷月洒落一地清凌凌的光,少年倚坐在栏杆边,只穿着件秋日单薄的衣裳,半梦半醒地睡在廊下,一只手支起来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还松松握着一只琉璃盏,里面的酒只喝了一点点,一层甘冽酒水上浮动着光。
云渺怕他打翻酒水,欠身把那只琉璃盏从他手里拿走,又给他披上一件氅衣,坐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深浅不一的光漏过廊下,映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细闪着零碎的光,如同浸透在清水里的冷玉,又像是一触即碎的脆瓷。
她很少看见这家伙这么不设防的模样。就算之前打打杀杀了那么久、甚至是受了很重的伤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肯显示出这样脆弱安静的姿态。而最早关在黑水寨地牢里的时候,这家伙展示出来的脆弱是装给她看的。
而这一次他显然不是装的,更像是已经倦怠到什么都不想做了,眉眼间有几分近乎恹恹的神色。
回忆起来,上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也是他刚从淑妃的柔仪殿里出来的时候。那一日的少年披着件白衣站在阶上,眉眼惺忪,身形单薄得仿佛风吹就散了。
云渺越发想知道他到底被关在殿里做什么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告诉她。
“夫人,”府里的管事在她身侧低声询问,“要送殿下回房里睡么?”
他们其实在府里有一间婚房,但是从来都没有去睡过。大婚之后,云渺住在东边的小筑,而谢止渊晚上睡在西厢房里,各自做各自的事,有时候连面都不见。
但是此刻的云渺有些担心谢止渊的状态。他才刚刚从宫里出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模样。她担心这家伙到了深夜时分又会疼得难以自抑,毕竟她曾经见过他那样痛苦的挣扎。
“送他回房里吧。”她低声说,“我陪他一起。”
婚房里被打扫得窗明几净,烛台上点着朱红的蜡烛,织锦铺成的软床边拉开层叠的帷幔。雕花漆木的窗半开着,晚风从缝隙里流淌进来,哗哗如流水。
谢止渊睡得很沉,被扶着送到房间里,又褪下外衣躺在床上,整个过程里都没有醒,或者也可能是并不想醒,只想这么倦怠地睡过去。
云渺往他的身上盖了被子,把他往里面推一推,然后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
静了一会儿,她又翻过身,看着他。 金乌西坠之后,天幕化作一片深蓝。
深浅不一的光芒投在林地上,像是扯落一束又一束的金线。
乌骓马走得很慢。云渺正靠在谢止渊的怀里睡觉,突然感觉到马蹄停住了,身后的少年扶了她一下,然后翻身下去。
浓烈的血腥气传来,云渺在这时睁开眼。
这片林地上发生过一场战斗。
这里是那一日谢止渊派人刺杀温亲王和皇太子的战场。这场战斗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流了很多血,死了很多人,最后刺杀失败了。
这场战斗显然比那天夜里谢止渊经历的那场围攻更为激烈,到处都是插在泥土里的箭簇和破碎一地的刀刃,横七竖八倒伏着尸体。
一个半跪着的人柱刀仰面望着天空,半边身体腐朽,已经死了很久,空洞的眼睛映着天上流动的光。
“阿渺,”耳边是谢止渊低低的声音,“别看。”
他松开挽着缰绳的手,离开云渺,踩着那些荆棘般的干戈刀戟和一地干涸的血,走到那具半跪着的尸体身边,低下头,沉默许久,忽然伸手合上了他的双眼。
呼呼的风流过这片战场,少年静默地立在尸骸之中,仿佛一座沉默哀悼的塑像。
云渺却没有听谢止渊的话闭上眼,而是也从马背上翻下来,抱着裙摆踩着遍地的箭矢往前走,停在他的身边。
“是你手下的人?”她轻声问。他的语气变得懒洋洋,“母妃说,父皇那么偏爱皇兄,就是因为忘不了那个女人。”
“那个教你用刀的人,”云渺问,“也是出自这个被灭门的门派吗?”
“嗯。”客人们中有好色者,已经忍不住用欣赏和打量的眼光注视这个女孩,想着等“白头老翁”不需要她时可以请她来自己的房里。
然而下一刻,人群之中的少年做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举动。
纷纷如雪的花雨里,他摘下头顶的斗笠,向面前的女孩弯身,接过她递来的一只手,亲吻一下她的指尖,轻笑着说:“夫人。”
这个动作不是任何世家间的礼节,而是小倌为了讨好姑娘才会做的事。
客人们大惊:难道被包养的人其实是这个少年!?
难道这个女孩才是中间人“白头老翁”背后的真正金主?
站在人群之中的女孩微微垂眸,一张明艳的脸冷漠而淡然,平静地接受少年亲吻她的指尖,两个人相处的方式自然得像是重复了无数遍。
客人们逐渐意识到这场宴会的真正主人其实是这个女孩。
无数投落而来的目光里,人群之中的少年拨开女孩幂篱前的纱幔,低下头凑近她的颊边,轻声喊:“阿渺。”
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个亲昵而暧昧的举动,宣告着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只有云渺知道谢止渊是在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低声叮嘱她。
“你要走了?”她低声问。
“嗯。”他在她的耳边轻声开口,“注意最左边那个男人,他是淮西船业的大掌柜江云德,这个人说的话和想的事永远是反的。”
“前面那个女人是永安道玉坊管事储玉,她喜欢假装成不谙世事的样子”
“他是怎么死的?”
“我亲手杀了他。”他轻声说。
云渺怔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树下的少年低垂着眼。风沙沙吹动头顶的树叶,漏下的月光洒在他垂落的发梢上,仿佛沾染着一点微凉的雾气,潮湿的,像是细碎的雨水。
“谢止渊,”她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你在难过吗?”
“我怎么可能”他开口,却顿住了。
面前的女孩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迟疑一下,紧接着张开手,忽然抱住了他。
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愣住了。因为没有力气,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轻轻闭着眼,任凭她这样抱住自己,纤而浓的眼睫轻轻颤抖着,如同被雨水淋湿了的蝴蝶翅膀。
有一瞬间仿佛回到十数年前的那个下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水像破碎的瓦砾敲打在心间。迟到了好多年的那些伤口突然被撕扯开来,却在还没来得疼痛的时候就被人这样温柔地安抚了。
“没有别的意思。”她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你刚才看起来那么难过,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所以抱你一下以示友好。我们现在休战一小会儿。”
“但我们还是敌人。”她又小声补充。
“好。”他轻扯了下唇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树叶间漏下的月光如残雪,纷纷的像是一场花落。有一种经年的伤痛隔着这个拥抱传递过来,那些悲伤的情绪像是潮水上涨,她似乎在无意间触碰到了这个少年鲜血淋漓的过往。
他们拥有过各种各样的拥抱,因为欺骗的拥抱,因为疼痛的拥抱,可是第一次,拥有一个纯粹的拥抱。
她只是想,抱一抱他。
尽管知道那个必死的结局,也还来得及在故事的开始回头。
“不是。”谢止渊低声回答,“我不认识他。”
“他的蹀躞带佩着错银铜鱼袋,说明他是一名从八品下的参军。袖口绣着莲枝玉水云纹,说明他的故乡很可能在东方。”
以前也不是没有靠在一起睡过觉,但是每次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从来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什么可怕的事也不会发生,只是面对着面,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可以细数他的睫毛。
星点的月光下,少年的眼睫纤长而浓密,历历分明,仿佛计数时光。
风从他们之间流淌而过,如同潮水涨落,沙沙,沙沙。
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她伸出手,指尖碰到了他的眼睫。
忽地,他的眼睫颤动一下,睁开眼。
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对视。云渺怔了一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听见他又说:“阿爹说,何大人是圣人啊,比孔夫子还要厉害的圣人。何大人说,打赢了这场仗,我们就再也不用交大米、服徭役、死那么多人去堵大坝了。”
“阿姊,你说,”麻布衣的孩子双手托着脑袋,“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赢啊?”
云渺低了一下眸,无声地攥了一下手心,抬起眸时又笑起来,拍拍孩子的脑袋:“开春就打完了。”
“那好呀!”孩子拍着手蹦跳一下,凑近过来,紧张兮兮地小声问,“我天天都要和我阿爹来送东西,阿姊每日都陪我玩好不好?其他人都不搭理我,只有你肯听我说话。”
“好啊。”云渺点点头,和孩子拍一下手,“那这样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麻布衣的孩子也点点头,很高兴,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黑漆漆的眼珠里落着明晃晃的太阳光。
等到一个接一个处理完这里的伤员、从营帐离开前往休息的帐篷时,云渺有点困倦,被谢止渊牵着手往前走。她打着哈欠,脚步慢吞吞的,没注意到牵着她的少年低垂着眸,显露出一分不高兴。
“刚才你说他是你的什么?”他忽然问。
云渺愣了一下:“朋友啊。”
“那我是你的什么?”谢止渊又问。
云渺迟疑了一下,回答:“朋友啊。”
她歪着头看着这个反派少年突然就炸毛了。
“不要到处乱交朋友。”他低声说,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把她拉过来按进怀里,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走了。
一直到被抱进帐篷里面放在一张榻上,云渺才反应过来,大声说:“你怎么可以管我交朋友的事!”
谢止渊不答话,扣着她的手腕抓过来,她挣扎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碰到她的手掌心,才注意到这个少年低着头给她的手心上药。
因为忙了一整日给人治伤,需要使用匕首、火折子以及各种工具,她的双手掌心都有些磨红了。
“你怎么注意到的?”云渺小声问,“我都没感觉到痛。”
“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谢止渊说,咬着一根白布带,一圈圈把她的手掌包扎起来。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很专注,摇曳晃动的光影投在少年清绝的侧脸上。云渺看着他,想起好久以前,他们被关在黑水寨里的时候,这个少年也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一次他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
她忽然在想,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啊。怎么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久。
“谢止渊。”她轻声喊。
“嗯。”他点一下头。
“你们是不是下个月就要攻城了?”云渺看着他说,“谢止渊,你带上我吧。”
对面的少年微怔一下,抬起头,看见烛光下的女孩正在望着他,明净的光落在她清澈的眼瞳里,洁净得像是清水流淌过的镜子。
“不要捂住我的眼睛。让我看一看。”她轻声说,“我要亲眼看见你做的事,无论有多么残酷。”
“我”云渺乱七八糟地解释,“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事”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被打断了,她被按进一个带着雪天草木香气的怀抱里。咚一下,额头撞在他的胸口,她轻轻“唔”了一声,仰起脸。
低垂的睫毛轻轻颤了下,倚坐在塌边的少年依旧没醒。
入秋的时节,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云渺怕他这么睡会着凉。略微迟疑一下,她踮脚踩着木地板走到他身边,从软榻上抱下一床绒毯,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些许的绒毛蹭到少年的颊边,衬着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云渺弯下身,小心地拨开滑落的碎发,又轻手轻脚地为他掖好被角。
他任凭她摆弄,又像是睡得很沉。
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毯子盖在身上的刹那,少年的指尖倏地攥紧,又在察觉到她的气息时,忽然松开了。
给谢止渊盖好毯子,云渺转过身,背对着他,坐在一张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取了一支墨笔,开始温书学习。
隔着一扇竹木屏风,这边的女孩低着头认真念书,那侧的少年靠在塌边睡觉。阳光从窗格里投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沙沙的落笔声里,此间光阴如同静止。
直到正午时分,云渺抱着书离开一趟,在母亲的膝下诵读,再回到房间时,突然发现对面的窗打开了。
风呼呼地涌来,吹起案上的纸页。她走到屏风后,看见软榻上散落着展开的绒毯,一半滑落在木地板上,似乎还带着点残余的体温。
小碟子里的糕点没有动。怀里的女孩歪着头想了会儿,“迎接客人们的会是一场盛宴,规格是望月楼里最高的,菜肴共计一百二十盏,甜点全部选自酥合坊,酒品在东角楼巷的酒坊里挑”
说着说着,云渺忽然发觉面前的少年没有了动静。
“谢止渊?”她轻轻喊了一句,“你还在听吗?”
肩头忽地一沉,面前的少年身形晃了一下,慢慢倾下来,倒在她怀里,轻轻闭上眼睛,低垂着头,不动了。
云渺吓了一跳:“谢止渊?”
没有回应。少年的身体还在一寸寸往下坠。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托住他,侧过脸,看见少年低垂的眉眼。天光流淌在他的面庞上,勾出一道淡淡的暖金色的边,衬得他的侧颜静谧而挺拔。
“谢止渊?”她又喊了一声,有些紧张地探出手,试探一下他的呼吸,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仔细地观察他的情况。
那么苍白漂亮、骨相清绝的一张少年的脸,在日落时分的阳光里像是一抔随时都要融化的雪。
许久,他纤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像是一只蝴蝶停落在她的指尖。
他只是睡着了。突然之间,“咣当”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在楼上响起,随之传来的是一声惊呼。
云渺怔了一下,匆匆往上走。云渺其实不太明白谢止渊想要什么。天子剑已经被使用过了,殷川云氏早就暗中支持他了,她已经对他没有用了,可是他变得越来越粘人。
其实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但是她不愿意相信。
因为在她的心里面,那个反派少年是并不懂得那种情感的。
这些日子里,淮西的战报一封接一封地传来,朝堂上的大臣们就对淮西用兵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北司宦官与淮西乱党勾结,厚赂诸军监军,拥军众屯境上拒不出征,试图破坏用兵。
这些事谢止渊都没有瞒着云渺。但是除了这些事之外,他似乎还在忙着别的什么。她想要知道,他却不肯告诉她。
那个春日庭院里的梨花纷纷地落了一地,像是初冬时节的雪。坐在窗边写字的少年低着眸,握着一卷书,清晨的光勾出他的侧影,映在雪一样的光里,仿佛白玉切琢而成。
背后的女孩从床上醒来,抓过一碟白玉糕,咬了一口在嘴里,赤着脚踩在微微热的木地板上,走到他的身边,探头看。
谢止渊头也不抬地伸手,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位置,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抓过来,把她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云渺也懒得反抗,干脆靠在他的胸口,咬着白玉糕,歪头看他手里的书。
这一次他十分少见地没有在看那些密信,而是在翻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本子。
她想要看一眼,被他轻轻揉着脑袋挪开。她再要看,他把手举高一点,她够不着。
她跺了下脚,干脆跳起来去够。他干脆“啪”一下把书合上了。
“谢止渊!”云渺不满道,“你在干什么不能让我看?”
“不能。”他懒懒地回答,欠身取了支蘸了墨的笔,摊开一张宣纸,开始做别的事。
“那我不理你了。”云渺转过身,“我要出门。”
刚转过身,她就拎着后衣领转回来,被按着脑袋重新坐进他怀里。
少年懒洋洋的声音透着一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不宜出门。”
“谁说的不宜出门?”云渺不信。
“算出来的。”
那个前去传话的小厮坐在最顶层的台阶上大口喘气,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惊惧的景象。地板上是倾倒的香炉,炉灰泼洒了一地。房间的门打开了,血从里面漫出来,一寸寸地流淌在台阶上。
云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背后的少年“嗒”一声轻巧落地,从后面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房间里的景象。
“别看。”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云渺闭着眼,额头抵在他的掌心,少年的指尖一抹洁净的气味驱散了风里的血腥气。
“我不知道。”谢止渊低声回答,“我也是刚到的。我到的时候,永安道玉坊上下一百四十人连同玉坊管事褚玉,都已经被人杀了。”
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屠杀。有人暗中引走了前来买玉的客人,在没有人的空档期潜入玉坊,以效率极高的残酷手段杀死了玉坊里的所有人。唯有在门口接客的小厮逃过一劫。
“我我不久前还看见管事大人好好地待在房间里”坐在台阶上的小厮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声线因为惊惧而扭曲,“怎么一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当时储管事在做什么?”站在台阶上的少年淡淡问他。
尽管眼前的少年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但是他淡淡下令的语气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威严,小厮无法克制地想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我我记得管事大人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
小厮竭力回忆了一下:“账簿!对!是账簿!”
谢止渊松开捂住云渺眼睛的手,揉一下她的头发,示意她别往里面看,而后往房间里走。
小厮还坐在地板上瑟瑟发抖,抬起头望一下旁边的女孩,看见她乖乖站在原地闭着眼,等着那个少年回来。
阳光落在她卷翘纤长的睫毛上,闭着眼的女孩好像一个等人来接的洋娃娃。尽管前面的房间里是遍地的尸体和血,她看起来一丝紧张和慌乱也没有,弄得小厮觉得自己这么瑟瑟发抖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小厮默默地掐了一下自己,停住了打抖的膝盖。
这时,房间里的少年推门出来,大袖底下一线刃光滑出,低下头望着坐在地板上的小厮:“账簿已经被人拿走了。你知道账簿上的内容吗?”
“我我不知道”小厮拨浪鼓摇头。
“是么。”面前的少年点一点头,“看来你的价值只有这么多了。”
小厮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眨眨眼睛。旁边的女孩却仿佛意识到什么,走上前扯了一下少年的衣角,踮起脚,在他耳边有些急促地小声喊:“谢止渊!”
他歪着头看她:“我什么也没说。”
“不、许、杀、人。”她瞪着他。
两个人挨得很近,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咬耳朵。坐在地板上的小厮茫然抬头,不明白为什么这对少年少女突然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了,明明这里还坐着一个这么大的他呢。
“不好意思。”
云渺低下头,看见他衣袂间的血,沿着垂落的大袖一角滴落下去,滴滴答答,蜿蜒在地面上,化作一小滩血泊。
在外面奔波了太久,又受了很多伤,这个少年已经太累了,赶回来见到她以后,听着她在耳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垂着头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累成这样都要赶回来见她,结果见面的第一件事是非要管她点的那二十个小倌。
“大坏蛋谢止渊,”她悄声在他耳边说,咬牙切齿一样,“我最讨厌你了。”
然后,她叹了口气,跌跌撞撞地扶着这个昏睡的少年,把他送到楼上雅间里的一张软榻上。
望月楼里最贵的雅间在最高的楼阁顶层。
走道尽头的门上雕刻着千万瓣盛开的细花,门边悬挂着叮当作响的玉珂与风铃,一块红底金漆的木牌上以朱笔写着典雅的字,底下的白玉盘上搁着典雅而华贵的沉水香炉。
这个地方是用来接待最尊贵的客人的。平日里,捧着盛酒锡壶的小厮引着客人上楼,每当推开最尽头的一扇榧木门,里面云髻高梳的艺伎以素手拨动琴弦,琴声袅袅如流水。
然而今日推开雅间的门,里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半人高的书堆后,咬着支墨笔的笔杆,百无聊赖地趴在桌案上,在一张宣纸上胡乱涂鸦。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白面小倌,她从书堆后伸出一只小手,招了招,比了个拒绝入内的手势。
“今日拒见任何人。”冷白舟闷闷地说。
“连我也不可以么?”小倌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
他是望月楼南风馆里的头牌小倌,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小生,擅长甜言蜜语,总是能带给姑娘们怦然心动的感觉,因此来这里的女客人都喜欢点他来伺候。
那个少年已经走了。
奇妙的是,她这么拉一拉他,他居然就乖顺地跟着她动了。
第 90 章 终章(三)
自由。
宁可死在异乡,死在枯木的路边,死在风雪的山间,死在血流成河的尸骸里。总而言之,宁可死掉,也不要像这样活着。
凝视着那双死寂般的少年的眼眸,云渺回想起他说过他是一个自私的坏蛋,因着一丁点的野心不惜杀死无数人,活该被烧死在十八重地狱里。
挣扎在黑暗和绝望之中痛苦地活着的少年,飞蛾扑火般地想要实现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毫不在意以摧毁自己的方式行动。
想要自由。纵此一生也要追求之物。
生来就是不受宠的小孩、权力斗争的产物,从来不被人爱、也不懂得如何爱人,父亲可以为了杀死一个陌生人而放弃这个孩子,母亲在他身上日复一日地下毒,要把他变成一个只听令于自己的傀儡人偶。
也许只有走到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上,才可以拥有一刹那的自由。
其实比起绝望地相信实现愿望,他更想去死。只是想为了实现愿望而去死。
可是到最后他却为了她亲手放弃了。
不仅放弃了那个实现愿望的希望,而且连为之去死也不再可能,从此以后只能活在无知无觉的状态里直到死去。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他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可是也什么都不会再感觉到了。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万一某天世子听到那些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来说去,顶多就说你是个废物,顶着个茂王世子的名号,却是连我这千牛卫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郑盘有意为之,便侧身不看院中,生怕给自己添了麻烦。
郑盘见谢止渊不知还口,只站在那里望着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听闻当初圣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职,怎么王爷挑来选去,将堂堂世子送了回来?不应该啊,我记得旁的王爷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么就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谢止渊还是没有气恼,面容依旧朗润。云渺蹲下身子去捡剪子,恰逢他的手探过来捡他散在一旁的外袍,二人的指尖交握在了一起。
砰砰,夜风鼓入窗,分不清那是心跳还是风拍窗声。
云渺正要起身,恰这时殿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二人齐齐扭头朝殿门口看去。来人停在了门口,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到了门上。
“是我。”
是云渺的父亲,云昭。
云昭突然敲门:“我路过你的院子,看到你屋内的灯还亮着,是还没睡吗?这院外的侍云呢?”
“父亲?”云渺连忙起身,今夜院外的侍云自然都被云凌带走了,她道,“女儿已经准备歇息了,父亲来有何事?”
云昭拍门:“你开门,阿爹有话与你说。”
云渺转头,示意谢止渊赶紧躲起来,可殿舍不大,他若此刻下榻,烛光定然将他的影子投落到窗上,他能躲到哪里去?
云渺拾起男子落在地上的衣袍,直接扔到床上,而后吹灭蜡烛。
“父亲,女儿已经歇下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不行吗?”
外头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响起了云昭离去的脚步声。
云渺才准备催谢止渊离去,不想外头那脚步声转回来,竟是云昭去而复返。
“阿渺,你开门。”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云渺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谢止渊,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云渺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谢止渊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云渺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云渺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云渺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云渺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渺。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云渺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云渺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谢止渊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云渺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谢止渊:“何事?”
云渺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云渺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云渺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谢止渊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云渺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云渺推谢止渊上榻,一边将床两侧挂钩上的帘子解开放下,遮住床上人的影子。殿内没有点灯,云渺摸索上榻,被绊了一下,跌入被褥之中。
床上之人扶住云渺的肩膀,云渺抬手覆上他的唇,示意他莫要说话。
此前谢止渊闯入大殿,云渺扶他进来后未曾给殿门上锁,云昭重重拍了几下,门便漏了一条缝隙。
黑暗之中充斥着隐秘感,偏偏云渺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倒在他怀中,想要起身,头发却被他身子压住,扯得生疼,又不能出声提醒他,只能捞过被褥盖在了二人的头顶。
外头的脚步声也近了。
“父亲究竟有何事?女儿已经歇下了。”云渺出声。
云昭的步伐在门边停了下来,朝门内望去,但见青帐低垂,里头影影绰绰透出一道朦胧的身影。盖在她身上的被褥略显臃肿,不过云昭并未多想。
“阿爹今日来,还是和你谈谈你与太子的婚事。”
云渺指尖攥紧枕头,云昭已在门外,但凡走进来,定能将床榻上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身下男子的呼吸洒在她颈间,禁忌感沿着脊椎骨往上攀爬,都叫云渺心口微微战栗。
这让郑盘更觉窝火,手中折扇摇得快要飞起,面上却故作思量地蹙眉道,“总不能是世子在王爷心中,连个庶子都不如?啧啧啧……这不就如同弃子了吗?”
说着,他一边叹气,一边又道:“不过你莫要伤心,好歹如今你是娶了公主,这份福气那等庶子如何能有,你可要好好待咱们这位唐阳公主,哦对了……”
他朗声一笑,话音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只转身离开之时,朝那房门冷冷瞥了一眼。
世子又如何,不就是个废人。
公主又怎样,不照样得听他羞辱。
郑盘迎着一阵秋风,无不得意地朝廊上而去,可就在他抬腿将要跨上廊时,腿根倏然一软,整个人瞬时倒地,脸颊重重砸在了石阶上。
内侍的惊呼与郑盘的惨叫同时而出。
他疼得呲牙咧嘴,狼狈地趴在地上,被内侍搀了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在脚下寻了一圈,没觉出有何异样,不由纳罕,莫不是这几日在平康坊泄欲过度,软了腿脚?
“副率没事吧?”内侍抹了把额上的汗,关切道。
“这院里的人怎么做事的,连块石板都清扫不干净?”郑盘故作淡定地冷哼一声,强挺直腰背,丢下这句训责的话便离开了。
院中,晌午的日光穿过柳树的枝丫,行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束,谢止渊的身影拢在这片树荫当中,一阵秋风疾疾而过,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瞧不出他的神色,只知他正在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左手指尖,而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似如琉璃般明亮摄人。
坐在乌骓马背上的女孩抬起头,一张明艳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瘦小的男人,用冷脆而淡漠的声音说,“你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
表面上指挥这群人的人是那个黑衣刀手,而实际上的真正首领却是个躲在树后毫不起眼的男人。
云渺在这群人发起进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隐在最后面的男人在暗中指挥着其他人的行动,自己却藏在人群里根本不出手。
在这种以少敌多的情况下,想要全身而退很困难,那么与其逃跑、不如出其不意地反击。
而擒贼先擒王,其他人都不用管,只要成功拿住了首领,就能迫使这群人停下攻击。
洛小九以刀背架住了这个男人,令他抬起头,望向对面。
而对面的女孩抬起一只手,露出手腕上的袖里箭,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箭锋对准了他的胸口。
“我们来谈判。”女孩清脆地说。
突然有个干净清冽的少年嗓音在她的耳边叹了口气,“都说了不要回头了啊”
大袖底下的一线刃光落入掌心,谢止渊反手把刀刃刺入手腕,迫使自己从陷入昏睡的状态之中清醒。鲜血流淌出来的同时,那个瞬间足以把人毁掉千百次的剧烈疼痛如同无数利刃涌入身体,然而他微笑起来,仿佛很高兴。
半跪在雪地上的少年缓缓地站起身,抬起刀,刀刃指着对面的军队,同时把女孩按进他的怀里。
“阿渺。”
风雪之中传来少年的声音,每一分锋芒都凌冽如刀。
“我们从这里冲出去。”
在一切向命运发起的冲锋前。
你是我的战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