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 杀死那个黑莲花皇子 > 【全文完】
    第 91 章   终章(四)


    漫天风雪的尽头,一支军队沉默地伫立。


    已经是深夜时分了。鹅毛般的大雪积在官制大氅上,佩刀和弩弓上都落满了霜。金吾卫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动,保持着按刀的姿势。一袭深紫蟒袍的老宦官站在队列最前方,抬起头望向对面。


    对面的道路上,一匹乌骓马载着一个少年和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踩着风雪缓缓走来。


    “三殿下。”内侍监余照恩拢袖长拜,“老臣接到消息,殿下已经醒了。”


    此时皇太子不在,天子在宫中卧病,年幼的三皇子作为最尊贵的皇储,是长安城里唯一可以临朝的人。他醒过来以后,就没有人再敢对他动手了。


    马背上的少年翻身下来,手里的刃光一旋,刀刃抬起抵在老宦官的脖颈上。风雪卷起少年的衣袂和发带,在无数沉默注视着的目光之中,他抬起眸,冷冷喊出老宦官的名字:“余照恩。”


    在自己的下属们面前,被刀架住脖子的余照恩一动不动,沙哑地笑:“殿下有什么吩咐?”


    “把金吾卫从城里撤走,让禁军的人全部回去。”风雪之中少年的声线冷冽而淡漠,清晰得每个人都可以听见,“宫城里的封锁解除,三日后我要面见父皇。”


    “老臣明白。”余照恩嗓音嘶哑地回答。


    “那就带着你的人滚。”谢止渊冷冷地说。


    伫立在风雪里的军队如潮水破开成两半,为人群之中的少年让出一条路。他牵着乌骓马从两侧的金吾卫之间走过,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背影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少将军。”


    谢止渊在香炉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侍云双手将东西呈上。一穗缀着珍珠的流苏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散发莹光幽幽。


    那珍珠形状之圆润,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小人在那边的床榻下此物,像是女子身上的配饰,上头染了血,怕是……与景恪殿下有关。”


    谢止渊抬手将那其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见过。”


    “少将军见过?”


    谢止渊指尖轻敲珍珠,沉默不语。


    傍晚搜宫时的画面不断从眼前闪过,最后停留在寝宫之中那一幕,女郎侧过面容望向自己,耳畔珠宝光辉明灭,那挂在她耳上仿佛便是这种流苏珍珠。


    他轻声道:“是她。”


    侍云正欲询问,谢止渊已将掌心阖上,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边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必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侍云抱拳道:“是!”想要被她触碰。或者轻或者重的,任何一种方式的触碰。


    客人们同时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池边不知何时有一群人打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混战之中,人群里有人抽刀、有人拔剑、更有人射出弩箭,森冷的刀刃与箭簇在雨水之中反射着天光。


    紧接着,耳边也传来兵刃抽出的声音!在客人们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已经有人持着刀包围了这里。


    客人们意识到这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江湖械斗,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械斗之中。池面上、水榭上、亭台间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打斗,而藏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士们提着刀挟持了所有的客人。


    雨水击打着冰冷的刀刃,客人们都开始紧张起来,彼此交换了不安的眼神。


    而坐在客人们之中的云渺捧着酒盏,仿佛根本没在意这些事,只是专心地倾听着雨声。


    和这些因为卷入江湖械斗而慌乱的人不同,读过原著的她知道这场械斗的结果。


    整个局势都是反派的计划,目的是设局杀死原书的主角、中间人“蒲柳先生”。这时候被劫持的冷白舟已经被人救走了,原书男女主角正在被人追杀。等到这场混战结束的时候,男女主角会携手逃出这个地方,并且在这里设了一个反局。


    而云渺在等待的就是这场混战的结束。


    雨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雨声里突然响起嘹亮的马蹄声!


    三百道马蹄声刺破雨水而来,三百匹战马包围了整座望月楼,一声嘹亮的高喝声穿云破雾而来——


    “羽林军在此!”


    三百匹战马的最前方,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风吹得他的袍角猎猎飞扬,犹如一只苍苍猎鹰。那是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他率羽林军前来是为了彻查隐藏在望月楼里的黑色产业。


    这就是主角在这里设计的反局。救出被劫持的冷白舟以后,在羽林军应约出现的那一刻,所有混战中的江湖人士都在飞快地撤退,陷入追杀的男女主角就可以这时趁机离开。


    但是从这一刻起,在羽林军的包围和搜查下,没有客人能走得掉了。


    这一刻就是云渺在等待的时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羽林军会在这一刻出现在这里,也只有她能够提前为这里的所有客人安排退路。


    坐在人群之中的女孩放下手里的酒盏,牵起裙角,在所有人的面前盈盈地行了一个礼。


    “诸位想要逃过羽林军的追查,那么就只有依靠我。”


    银针进入的同时,他微微地喘息起来,身体在她的怀里轻轻地颤抖,像是在承受什么。


    摇曳的纱幔之间,错落的光影晃动。


    许久之后,云渺有些气喘吁吁,完成全部步骤,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风在纱幔之间无声地涌动,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潮水般。


    滴答的刻漏声敲过午时之后,谢止渊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时,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轻轻地眨了下眼,转过脸,看见女孩睡在他的身侧,脸颊微微绯红,被阳光晒得发烫。


    记忆停在那个飞快的、无声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春雷阵阵,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夜风雨晦暗,窗下那丛海棠花枝吸水弯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云渺鬓发汗湿,从梦中惊醒。


    疏落的阳光从纱幔透进来,漫过床上人冶丽的眉目。


    她面颊和脖颈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雾,潮湿的长发纠缠着雪白脖颈,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哀艳得犹如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茶花。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看到了一张熟悉和蔼的面庞,是她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姆妈。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满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轻拭去她额角的细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热。可是又做噩梦了?”


    云渺轻喘着。她梦见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扑来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几度惊醒,视线所及都是昏暗烛光,那暗色如同鲜血,浸满了整个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动,阖上双目,在心中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不过是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


    太子看一眼残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内走去。


    脚踩在水磨砖地上,激起巨大的回响,床上之人听到动静转过首来,唇瓣蠕动了一声,“殿、殿下……”


    景恒长身立在榻边,看他虚弱犹如风烛一般,强撑着爬起身子,露出残缺的右肩,血腥味扑鼻而来,令景恒皱了皱眉。


    云璋想要抱拳行礼,反应过来已经没了右臂,面色苍白道:“多谢殿下今日前来探望,臣不胜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语调淡淡的,“云璋,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诉你,莫要冲动行事,你却反复这样鲁莽不计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气难平,此事必须要一个说法。向来杀人就是要偿命,你是知晓的。”


    随着这话落地,床榻上人双瞳睁大,脸颊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来。


    “殿下,臣这般已是与活死人无异!昨日实则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为臣做主!”


    “这话父王不会信。”


    景恒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请罪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可如若无人负责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晓你当日伴驾在侧,孤会帮你求情,算你渎职之罪,到时候不过流放百里。”


    云璋匍匐在床,眼中血丝泛滥,缀满泪意。


    “另外,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关于云渺。”


    景恒需要云家,如若云渺也被牵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与云家生分,那时候云凌还如何能为他所用?


    景恒道:“实则景恪一死,你也算帮孤除去了一心头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个儿子了。你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晓他心中纠结,一时如何能接受得了?


    云璋满目惶惶,抬起头,牙关都在打颤,然而到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


    景恒叹息一声:“你我一同长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妹妹,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我为楚王,也会记着你们兄妹二人功劳。”


    泪珠从云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颤抖的唇瓣终是挤出了一个“是”字来。


    景恒话已说完,“如此,孤便不打扰你歇息了。”


    云璋含泪,跪在榻上谢恩。


    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阖上。身侧宦官开口道:“殿下方才所说,可是当真?”


    当真?景恒轻哂一声。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贼匪,如何还能活命?


    云璋这些年帮他做了不少不干净的事。


    但凡他像云渺姐弟二人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今天他都会捞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为一体。


    这个吻就像一个开门的信号。瓶瓶罐罐的药洒落了一地,没用完的止血带也散乱了一地,云渺被抱起来放在案几上,一边被亲着一边被攥住手腕往后倒,最后被托着脑袋躺在案几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仰起脸来接吻。


    她的手指抓皱了他的后衣领,往下挪扯松了他的衣袍。面前的少年半跪在案几上,膝盖抵在她微微张开的双腿之间,从那个缠绵的吻里分开,再次碰一下她的嘴唇,往下沿着她的颈线和锁骨,最后隔着衣料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心口。


    那一下好像黑暗中的火花起电,细微而战栗的电流淌过全身。


    云渺不自禁地往下扯,胡乱地去解开他的衣带。他轻笑一声,任凭她扯来扯去,低头亲了亲她因为接吻而湿润的眼睫,再次把她打横抱起来。


    月光深深浅浅地落在遍地散落的衣袂之间,错落的药罐和止血带划拉成凌乱的光影。


    半透明的纱幔如月光下的涨潮,卷起再垂落在陷下去的织锦软床上。女孩轻薄的衣袂在少年细密的啄吻下一寸寸散开,露出天鹅般的肩颈、明晰的蝴蝶骨、以及羊脂玉一样的皎洁白色。


    衣襟散落开来的刹那,少年的眸光颤动一下,低下头去吻她的锁骨。她纤细的锁骨下方也残留着一小朵昳丽绽放的花,和他心口上那朵一模一样的花。


    微甜的香气带着浅淡草药气味和清冽干净如雪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月光下少年黑曜石般的眼眸如同被清水洗过,摇曳晃动的光芒之中倒映着女孩的影子,他仿佛从一抔干净的雪下捧起了她。


    雪还在下。这个冬日寂静的夜晚,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无瑕,他们在簌簌落雪之中相爱。


    第 92 章   终章(五)


    清晨时分,雪停了。


    风卷着雪吹进半开的窗里,吹起堆叠如云的纱幔。坐起在床边的女孩披上一件雪白色流云纹的长衣,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衬得她的肌肤如霜雪般半透明。


    她俯下身,流水般的长发垂落在躺在床上的少年的身侧,纤盈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闭拢着的眼睫,一寸寸往下划,仿佛在以指尖描画他干净的眉眼。


    这个反派少年还陷在沉睡之中。这是因为她悄悄在他的睡穴上扎了针,足够让他沉睡上很久很久,一直沉睡到这个故事的大结局。


    清晨雪停的时候外面传来消息,太史令宣称禁苑有白鹿出没,是为祥瑞吉兆,请天子御驾随北司宦官前往观看。


    这件事预兆着大结局的到来。


    喜欢看剧透的云渺,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天子将在前往禁苑之时被北司宦官劫持,六千金吾卫与羽林军发生彻夜的激战,那一日死了很多人,血染红了汉白玉阶。


    这一日是仲冬的结束、季冬的伊始。一切的故事都结束在冬天,此后再也没有春天了。


    可是云渺舍不得。她还想要很多很多个春天。


    “谢止渊。”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谢云渺抬眼看向谢止渊,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谢止渊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谢云渺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谢云渺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谢云渺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谢止渊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谢云渺长出一口气,望向谢止渊。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谢云渺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谢止渊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他便敢对她行不轨之举。


    二人纠缠间,云渺取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云渺捞起一旁还算干净的衣物,盖住自己裸露在外头的肩头。


    在她此前梦中,曾预见过这一幕。净玄点头道:“是,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山民。”


    谢云渺沉吟道:“我戴着帷帽,若有人问我身份,道长只说是新来的方士,如何?”


    白芨一听,也不再暗示,干脆直接劝阻道:“公主不可,这不合规矩。”


    “律令中可写明,公主不得为百姓义诊?”谢云渺反问。


    律令中当然没有这样的规定,白芨一时无言,见谢云渺也不听劝,铁了心要去义诊,她只好又寻到了长公主身侧。


    长公主久居青山观,又以清玄真人自称,听闻谢云渺打算与玄净下山义诊,根本就没有阻拦的心思,反而还将谢云渺夸赞了一番。


    白芨彻底没了办法,只得用帷帽将谢云渺遮得严严实实,自己与采苓也戴了面巾,寸步不离地跟在谢云渺身侧。


    附近山民不认识新来的方士,对她的医术也不放心,来了的人皆是排在净玄那边,谢云渺坐在那里许久,也未见面前来人。


    有位排在队末的妇人,实在头痛难忍,最后终是熬不下去,踉踉跄跄跑到谢云渺面前坐下。


    周围来问诊的人,终于看到新来的方士面前有了病人,纷纷好奇地打量这边,想看看这方士到底医术如何。


    谢云渺隔着丝巾诊脉,片刻后,她又仔细询问了许多问题,最后她道:“那些药只可短日服用,若长久服用,头疼便会不管用了。”


    妇人用力压着眉心,满面苦楚,“那求求方士给我重新开些药吧!”


    谢云渺摇头道:“是药三分毒,药不必吃了。”


    “哎呦!”妇人又疼又急,一下就扬起了调门,“这可叫人怎么活啊!”


    原本好奇看热闹的人就多,这一嗓子,更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你看她那身装扮,哪儿像个方士,保不齐就是招摇撞骗的。”


    “可方才净玄道长不是说了,这方士比她医术高吗?”


    “嘁,医术高能连个药方都开不出来?”


    谢云渺并未气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的头疾是心脉受堵所致,日后戒了那糖糕,午膳后也莫要立即去睡,步行半个时辰,再去午憩,寻常多饮水,夜里入寝前,记得以热水泡足,还……”


    “哎呀呀……”妇人也不知是头疼得紧,还是性子本身如此,不等谢云渺说完,她又是扬声喊道,“我这是头疼,你不治我头上的毛病,管我腿脚做什么啊?”


    人群中议论声更大,不知谁说了一声“庸医”,传进采苓耳中,她登时气得朝前一步,正要开口辩驳,白芨却将她拉住,白芨打心眼里就不赞成谢云渺出来义诊,如今正好希望谢云渺能知难而退。


    谢云渺也不想生事,便让采苓去拿药箱。


    那妇人以为谢云渺要给她药吃,便不再说话,等着采苓回来。


    却没想到,谢云渺非但没有给她药丸,还往桌上搁了一排银针。


    那妇人吓得瞬间白了脸色,“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那梦境来得古怪,支离破碎的一幕,没有前因后果,却因为血腥模糊,她从梦魇中惊醒后,仍记得格外清楚。


    眼下殿舍之中的摆设细节、倒在地上的男人,也与那梦中别无二致。


    为何梦境中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太过荒唐,云渺一时无从去想。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景恪是楚王的幺儿,这些年愈发得楚王看重,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渐有油尽灯枯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改立太子、另立景恪为储君的风声。


    云渺杀人之事若事发,楚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


    迷药的药效还未退去,那股昏昏沉沉的倦意避无可避地袭来,让她身子一阵发软,无力往前栽去。


    她靠着桌案,勉强稳住身子,看向案上的铜镜。


    满殿赤红的鲜血里,映出一张女子秾丽的面容。


    少女鬓钗半散,衣衫半解,脖颈前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珠,亦可见几道清晰血红的掐痕。


    困倦又一次袭来,云渺睫羽不停地轻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抵抗不住。


    意识即将殆尽前,她抬手取下鬓发上的步摇,向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刺去。


    疼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也荡涤了脑中的混沌。


    殷红的热血顺着手臂滑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梳妆台上。


    云渺伤了自己也不觉多疼,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裙披上。


    这会不是慌乱的时候,便是断案也需要凶器与证据。她先将这里收拾好,不留一点证据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云渺冷静下来,蹲下身子,去找那刺死景恪的凶器。


    带血的簪子被找到放回了袖中,她用衣料擦去脚下的血迹,整理好衣裙鬓发,快步往后殿走去。


    早先侍云都被景恪调走,这会外头空无看守之人。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宫人们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里来了。


    她竖起一根纤巧的食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我要最漂亮的衣裳、最昂贵的首饰、还要花不完的银子。”


    “这不难。”他懒懒地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还要你帮我扎头发。”云渺抓过他的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极为精巧复杂的发髻样式,“我要这个。上次你没扎出来,这次不许偷懒。”


    “为什么又要帮你扎头发?”被她这么指挥,他几乎气笑了。


    “因为你昨晚说话不算数,现在你是小狗了。”她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你得听我的话,否则我就不帮你了。”


    面前的少年似乎忍了一下,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冷笑:“最后一次。”


    云渺轻哼一声,难得可以这样指挥反派,心里十分得意,有点趾高气昂的意思,被他轻轻抱起来放在铜镜前,低着头让他给自己扎头发。


    偶尔传来女孩温温软软的声音,时而抱怨时而指挥。


    “向右一点”


    “歪啦。”他换了件干净的雪白衬袍,外披一件浓墨色的氅衣,极致的黑白两色衬得少年的身形清拔。大约是刚沐浴过,又因为下着雨,他的发梢还沾着些潮湿水汽,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抹清秀而笔直的锁骨。


    “还不睡么?”他手里提着一盏烛灯,星点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睡不着。”闷在被子里的女孩声音气鼓鼓的。


    “我陪你。”他说,提着灯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摊开一张白色的宣纸,挽起大袖取来一管墨笔,借着一点微弱的灯火回复一封信。


    “我才不要你陪。”云渺恶狠狠瞪他的背影。


    他顿了一下笔,听出她语气里十足的抱怨和不满,轻声笑了一下,把笔搁下,转过身,走到她的床边,伸手去拨开她颊边一绺儿不高兴地跳动的头发:“阿渺,别生气。”


    云渺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不许碰我。”


    “别生气。”他又重复一次,歪着头看她,“做什么事可以让你不生气么?”


    “那你放开我。”她气愤地说,“不许关着我。”


    “只有这件事不可以。”他看了她一会儿,“你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不关着你的话,你会给外面的人送信。”


    “那我很想扎你一针。”她十分恼火地咬牙。


    他笑了声:“那你扎吧。”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


    车轱辘碾过落着花的青石砖路,转过一条喧嚷的长街,停在漆金红木的三皇子府门前。


    云渺抱着从洛黎那里抢过来的糕点,从马车上走下来。府里的管事匆匆迎上来:“夫人,午膳已经在内堂备好了,都是殿下吩咐做的夫人最爱吃的。”


    “他人呢?”云渺问。


    管事愣了一下:“殿下方才被宣入宫了。”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谢云渺觉得,谢止渊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谢云渺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谢止渊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谢止渊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谢云渺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谢止渊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谢止渊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谢云渺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谢止渊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谢云渺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可是这一次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


    他靠在她的身上,把脸凑近她的颊边,唇抵着她的耳侧说话,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阿渺……”


    他轻轻地笑,念了好多遍她的名字,似乎怎么也念不够。


    “阿渺……”


    身体里的血都快要流尽了。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到最后缥缈得近乎听不见,如同一抔雪在阳光里静静地消散。


    “阿渺,”最后他说,“永远记得我。”


    少年微弱的声音被风雪扯碎了。


    【宿主,任务完成,你可以回家了。】


    烟花在虚无之中炸响,一束光吞没了女孩的身形。


    第 93 章   终章(六)


    三年后,长安城。


    烟花炸响的声音涌入脑海,光与影在眼前摇曳晃动,遍身灯火灿烂。长街上华灯四起,人潮汹涌,漫卷的烛光如流金从这头一直亮到那头,如同展开一幅灿金色的长卷。


    她站在万重灯火之中。


    穿襦裙的女孩站在熙攘的人群里,织锦的裙摆一直拖曳到青石砖路面,晕染着晚霞与流云的大袖被风吹起,头顶上如云的发髻高梳,里面点缀着足金的桃花与玉簪。


    她抬起手,手腕上系着一枚羊脂玉,一晃一晃。


    那天醒来的时候她睁开眼,手指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水,手腕上系着的就是这枚羊脂玉,上面还沾着那个死去的少年温热的血。


    那一刻她终于相信这不是一场梦。她曾经在无意间闯入了一个故事里,在暮春时节桃李花盛开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少年,和他相爱、和他拥抱、和他亲吻,又在冬天结束的时候亲手杀死了他。


    她的少年死在那一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月,没有等到春天。


    那一日长安城大雪纷飞,时节是仲冬的结束、季冬的伊始。再过一个月就是春天了,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明明你也”她大声开口,被又一个吻打断,“唔”了声。


    “我很喜欢。”


    半垂着眸子的少年轻声呢喃般地自语,低下头再次碰了碰她的嘴唇,说话的时候一下下地吻她,“阿渺,喜欢被你亲吻,也喜欢亲吻你”


    洁净的雪粒从他的发梢上簌簌滑落,披着的氅衣早在刚才接吻时就掉下去了。


    坐在雪地上的少年只穿着件单薄的红衣裳,凌乱衣襟底下露出清晰的锁骨和引诱人的一小片胸口,因为亲吻和情动而眼尾带着潮红,几乎像是雪地里出现的蛊惑人心的鬼魅或者妖精,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极致的吸引力。


    云渺被他亲得迷迷糊糊,但在最后一刻找回了清醒,被亲得发颤的手指在雪地上摸索一下,抓到他掉在旁边的那件氅衣,把他从头到尾裹了起来,好像裹住一个快要化掉的雪人娃娃。


    “先回屋里去。”她严肃指出,“再这样下去会生病发烧的。”


    他缓慢地眨一下眼,被她牵着站起来,拉进小木屋里去。


    木屋里的灶台上在咕嘟咕嘟烧着水。


    谢止渊被按在床上靠在窗边坐下来,云渺转身过去煮好了药,又端着药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一下子把药碗塞到他的手里。


    “不许说烫,不许说苦,不许说难喝。”她十分不客气地说,“不喝掉以后就再也不许亲了。”


    有一瞬对面的少年几乎露出一种抱怨的神情,但是下一刻又很乖巧听话地接过药碗开始喝,喝完以后歪着头望向她,极为无辜地眨眼,似乎在问:这下可以亲了吗?


    “不可以。”


    云渺很干脆地拒绝,把药碗取回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但是可以吃糖。”


    她站起来,转过身,重新去灶台前煮热水。


    木屋里再次变得很安静,只有咕嘟嘟的烧水声和外面簌簌落雪的声音。阳光透过半打开的羊皮帘子,一束接一束地投进来,在铺着毛毯的地板上拉出深深浅浅的光影。


    其实她本来以为他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每一次接吻和拥抱之后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想要继续下去和进一步的冲动,都被她理解为某种难以抑制的情动、欲望的发生与对身体的渴望。


    她可以相信他们之间是情.欲的涌动,却无法相信彼此间还可以有更多的东西。


    她可以亲吻和拥抱他,却无法想象他们会相爱。


    好像只要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就来得及在陷进去之前逃跑。


    如果把这段穿书的经历理解成一个梦的话,她只不过是在梦里面遇到了令人心动的少年。在梦里面接过的吻以及拥有过的爱恋般的感觉当然都很美好,可是无论多么真实都会在醒来以后被渐渐遗忘。


    至少她原本是这样想的。“哼。说话不算数是小狗。”云渺轻哼一声,埋在被子里闭上眼,开始睡觉。


    因为埋在被子里很闷又呼吸不畅,她过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只露出小半张脸,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止渊睡。


    这个少年就坐在床边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偏过头看着她睡觉。他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睡着,她反而越睡不着,总感觉被黑莲花反派盯得背后发凉,在心里数了一百只小绵羊,数完以后还是没有睡着,只好又数了一百遍谢止渊。


    最后她终于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身边很安静,不知道谢止渊在干什么。


    风沙沙地卷过床上的纱幔,几粒星光从云层里漏出来,投落在睡熟的女孩的脸上。她纤而长的眼睫在睡梦里乖巧地一动不动,偶尔被风吹过才轻轻颤一下,一根一根,清晰而分明,仿佛历历地计数着时间。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安静地看着她。谢止渊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残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可即便他不说,谢云渺也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他方才怎会说她喜欢牛乳?


    他其实都记得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对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响起了郑盘在院子里讥讽的话语。


    水榭那边,谢濬被赵内侍扶上轮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几分真,几分假?”谢濬问道。


    赵内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见过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话,世子说话得体,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


    见谢濬不说话,赵内侍又笑着宽慰,“殿下放心,王府里还有贵妃的人在身侧护着,公主是吃不了亏的。”


    的确,就算谢云渺是个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会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给张贵妃,若谢止渊当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贵妃与太子作对,得不到任何好处。


    谢止渊现在这般处境,应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谢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来调节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就连这呼字法,也是她教给他的,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内已经备好午膳,谢止渊没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与谢云渺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搁在桌上,就摆在谢云渺手边,就连她也知道,谢云渺喜欢吃这个,因为在东宫的时候,她时不时就会带着太子不能吃却也舍不得丢的东西回屋,而这牛乳果子,出现的次数可不算少。


    谢止渊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们二人。


    谢云渺下意识朝牛乳果子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刻意避开,去夹了别的菜。


    “为何没同张贵妃诉委屈?”谢止渊问。


    谢云渺没有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不与太子说?”谢止渊又问,还是没有得到谢云渺的回应。


    “为何不说?”谢止渊搁下碗筷,彻底看向她,“你若说了,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谢云渺轻道:“夫妻之间的事,何故牵扯旁人。”


    “夫妻?”谢止渊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谢云渺,你太抬举自己了。”


    谢云渺没有气恼,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后起身站在谢止渊身侧,她轻匀了气息,开始为谢止渊布菜。


    谢止渊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间阴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谢云渺,我给了你机会的。”


    他去东宫的路上,走得那样慢,便是在给她与谢濬倒委屈的机会,可当他来到园中,却看见他们坐在水榭,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这一天他杀了很多人。一天之内同时杀死这么多人,对他来说也是很少见的事。杀人给他带来一种残忍的快意,拧转手里的刀,看着鲜血泼出来,漂亮得和那些绽放在忘川河对面的彼岸花一样,比任何一切事物都要更加接近死亡。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犯了杀孽。犯了杀孽的少年,归途只能是烈火灼烧的炼狱。


    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洗去身上的血,扔掉手里的刀,换一件她说好看的干净的白衣,靠在墙边看着她的时候,似乎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原来像他这样的恶鬼也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的。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世上有人想要他不必孤身一人。


    其实这一天他很倦怠,近乎有种恹恹的心情。可是在这个女孩身边,看着她这样静谧的睡颜,好像世上所有的疼痛和残酷都被洗去了,心里产生一种异样而奇妙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


    唯一确定的是想要她留在他身边。大约是刚睡醒,他还有些困倦,稍稍打着哈欠,伸出一只手轻轻提了下她的后领,把正在往旁边躲的女孩抓回来,好像捉住一只试图逃跑的小猫,“不许跑。”


    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再挣扎也没什么用了。云渺不情不愿地被他拎着回来,从袖子底下摸出一封信,放在他摊开在面前的手掌心。


    信笺放在他手里了,摊开来的掌心却不动,面前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她。


    云渺轻哼一声,只好把一双大袖都放在他的手心上方,抖了抖,藏在袖子里的一大叠信笺哗啦啦地倒出来,散落了一地,全部堆在地板上,摞成小山一样的纸堆。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么多信都藏进袖子里的,这副场景简直像是她把这个反派少年给扫荡一空了。


    “你居然偷看了这么多。”这次连谢止渊都觉得有点惊讶,又感到有点好笑,取过一封信拆开,撑着一只手在案几边,懒洋洋地读着,头也不抬地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你在计划杀中间人‘蒲柳先生’。”云渺不大高兴地回答,“以冷白舟那个小孩为诱饵,望月楼里已经布置好了为他准备的陷阱。”


    中间人“蒲柳先生”是皇太子的江湖马甲。这时候,这个反派少年还不知道自己的皇兄就是自己在江湖上最大的对手,设计在望月楼里的局既是为了杀死他,也是为了试探出他的真实身份。


    “看来‘蒲柳先生’已经到了。”坐在案几边的少年读完信笺,转头扫了一眼窗外,“他们应该还在找冷白舟所在的位置。”


    “我不喜欢你计划着杀人的样子。”云渺低哼一声,“最最讨厌了。”


    “你似乎总是很关心别人。”谢止渊又拆开一张信笺,取过一支笔,拢了拢垂落的大袖,低着头,回复一封信。


    “我当然关心别人!”云渺恼火地说,“我关心每一个你计划要杀的人”


    话未说完,她忽地被扣住双腕抓过去,案几边的少年把她拉近到面前,低下头,靠近她的唇:“阿渺,最好不要乱说话。”


    这时候云渺歪着头看他,看见这家伙一副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跟所有人说:对,就是我夫人。


    可是这个漫天星星的夜晚,那个少年回过头看着她,笑着说:阿渺,我喜欢你。


    “第三件事,”她又说,看着他,“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动手。”


    “刚才遭遇截杀之后,他们只能走这条路。”谢止渊低声回答。他微微侧过身,稍微扯下一点她的兜帽,把她的整张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


    而后,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仔细地整理她的氅衣领子,系紧她的腰带,把腰带上的铜印和墨绶露出来一些。


    他们身上穿的是押解犯人的差使所穿的官服大氅,铜印和墨绶都是证明官府人员身份的标识。


    “可是”云渺说。带路的安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云璋走近,话音才落,云渺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云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云渺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云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云渺道:“景恪让你来的?”


    云渺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云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云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云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云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云渺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云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云渺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云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云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云渺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云璋在前头走,即便云渺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但到了山洞前,云渺便后悔了,里面黑黢黢的,如今天色彻底暗下来,里面更是可怖,她在谢止渊身后,根本不敢往前走。


    谢止渊在地上寻了几块石头,往里面扔进去,只有回响的声音传回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传出。


    他偶然转头,见云渺好奇地往里面瞄,觉她当真有些笨了点儿,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他又解释道:“是看里面多远,有无野兽。”


    云渺明悟地点点头,谢止渊伸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里面走去。


    冷不防进了山洞,眼前都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因为谢止渊方才的话,她很怕有虎熊之类的野兽冒出来。


    脚下突然有东西冲过去,云渺低头只见一道黑影,影子不大但动作极快。她吓得惊呼一声,同时整个人蹦起来,抱住了谢止渊,挂在了他身上。


    谢止渊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揽住她的腰,抱稳,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望向门口,洞口模模糊糊映出来一只猫影来。


    云渺放松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鬼,原来竟是一只黑猫,她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谢止渊道:“还不下去?”


    云渺当然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再说,他也没少占她便宜呢。


    她闻声立刻便松手,站回地上。但前面不知还要走多远,即使她不想离他太近,但真的害怕。


    所以,她靠他近近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小步往前挪。


    谢止渊回头瞥了一眼抱他胳膊的云渺,瞧着像是有些在意,不喜她碰他。


    云渺当真觉他甚是小气,不是断袖,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毛病。


    “在心中编排我什么呢?”


    谢止渊倏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声,“那怎么?”


    云渺小心窥了他面色,抿着嘴,随后怯怯地看了一眼罗南,又移回了眼神,知道谢止渊没什么耐心,最好不要让他问第二句。


    她垂头小声说:“定是罗南将伊伊杀了……”


    谢止渊转瞬便想明了其中缘由,罗南一向针对她,也确实有理由杀她,两人独处时,定威胁过她。


    他知道,罗南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但他还是转过头,警告地看了罗南一眼。


    罗南被谢止渊那个绝情的眼神看得心头梗住,恨不得将云渺直接丢出去,更是后悔为何图简单省事,找了个这样的麻烦精回来。


    他没想到殿下对此女很是不同,被勾得五迷三道,大早上以为她丢了,便急匆匆自己出去寻。


    谢止渊复又抬步往前走,云渺转头看了眼罗南,他那有些难看的面色,再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挤兑,她小仰着头就跟上了谢止渊。


    子弦也被这样的动静吵醒,这时候的天白得很快,一点光亮为引子,顷刻过去,天便彻底亮了。云渺也早就准备好了晨食,众人便索性早些用膳。


    云渺踩着遍地的桃李花往山间走,纷纷的落花缀在她的发间。


    漫卷如云的裙摆经过林地时卷起粉白的花瓣,如同细碎的光芒点缀在她的裙边。她赤着足踩在铺满花和青草的泥土地上,绕过茂盛生长的草木,从一棵树下探出头来,像是林间涉水的白鹿。


    暮春三月,花光似酒浓。


    桃李花开的群山间,他们曾经在那里邂逅相遇。


    林地尽头的桃花树上开满了花,如同灿烂的云霞。许久以前她就是从那棵桃花树下掉下来,携着满怀的风和各种花的香,掉进他的怀里。


    可是花树下空荡荡的没有人。


    云渺低下头,攥着手心,转过身,踩着遍地的落花往回走。


    这时一阵风吹起纷飞的花瓣,卷起她的衣袂和发丝,背后忽然有个干净的少年嗓音响起,带着一点细碎笑意,那是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她最喜欢和最想念的声音。


    “阿渺,回头。”


    她在漫天花瓣里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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