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将其扣在了这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再回来,黑沉沉的柴房里,玉昭和秋胧两个人相拥着取暖。
玉昭在极度的疲惫中睡着了。
也许是秋胧提到了那个人的原因。昏昏沉沉的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杏满枝头的青葱岁月,长安的十五岁。
她又见到了谢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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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长安,其实玉昭并不是长安人。
玉昭祖籍杭州,在江南水乡待了将近十五个年头。
玉昭,原本姓沈。
及笄的那一天,沈父送她的及笄礼,是将她送去了长安。
那是玉昭有生之年第一次去往长安。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家,从杭州辗转到了长安,中间足足花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百姓口中繁华之极的天子之城,原来是这样的遥远。
长安有王家,王家有她素未谋面的舅舅王青嘉,他与玉昭逝去的母亲同为亲生兄妹。
到达长安的那一日,王青嘉亲自携家眷迎接她们父女二人。
王青嘉似乎与沈父并不热络,礼貌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将注意力转向一旁的玉昭。
玉昭记得舅舅那天使劲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一语不发,只是红了眼眶。
王青嘉的身后站着一个精明华贵的美妇人,看上去三十出头,风韵犹存,她的身边跟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还有两个娇俏的女郎,她们在好奇地张望着她。
一路上沈父已经跟她细细讲过王家的情况,玉昭见到来人便知道,这是她的舅母孙氏,围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三个孩子。
清秀少年是她的表哥王玉楼,两位女郎则是她的姐姐王汝芝、王宜兰。玉昭含笑与他们一一见了礼。
长安城比玉昭想象中还要繁华,而王家也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一些,规矩也更多一些。
初到王家,与玉昭想的不太一样。
沈父在王家待了几天之后,便独自离去了,将玉昭一人留在了这里。
临走之前,沈父细细与她叮嘱了诸多事宜,玉昭一一记下,心中却犹疑又怕,她隐隐感觉阿爹不会再回来接她了。
果然,几个月后,沈父因病离世,玉昭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王家没有让她回去扶灵,他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沈父已经去世了一个多月。
玉昭悲痛欲绝,哭了三天三夜,彻底病倒了身子,缠绵了病榻数月有余,从此染上了风寒的病根。
王青嘉这个做舅舅的没有亏待她,天天流水一样的补品汤药往她那里送,从不计较花费多少。
数月之后,玉昭的身子终于康复,她病好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丫鬟搀扶着来到王青嘉的书房,跪在王青嘉的面前,感激他的恩情。
从此之后,王家多了一位规矩识礼的表姑娘。
因是寄人篱下,玉昭在府中小心行事,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平日里居住在王青嘉给她安排的浣水阁,从不轻易出去。
王青嘉给她改了名字,将她的沈姓改成了王。
不久之后,王青嘉升了官,政务越来越忙,留在府中的次数变得很少。
王青嘉不来,那个面热心冷的舅母孙氏则更是对她懈怠。
孙氏作为当家主母,与王青嘉成婚至今,相敬如宾。王青嘉虽然纳了几房小妾,但这么多年都无一儿半女,足见孙氏平日理家有方、为人决断。
玉昭来到府中之后,孙氏只面上象征性地探望过她一两次,叮嘱下人不能短了吃穿用度,之后就把心思全部扑在了她的亲生子女身上。
两个姐姐也并不喜欢她,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正是争奇斗艳、掐尖要强的时候,她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姑娘并不友好,态度淡淡的。
只有表哥王玉楼时不时来看望她,在最冷的时节吩咐下人给她送来炭火冬衣,还定时给她送来几本书籍字帖,叮嘱她勤加学习,平日里带着两个妹妹出府游玩的时候,也总是会捎带上玉昭一起。
王玉楼及冠的那一日,孙氏在府中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宴请了很多宾客。
那一日玉昭穿上了平日里不曾穿过的衣裙,那还是从杭州来到长安时,沈父为她置办的。她换上了一身鲜亮衣裙后,贴身的丫鬟春华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又给她化了一个长安最为时兴的妆容。
玉昭继承了生母王青懿优柔婉约的风骨,生的极美,只是在府中懂得察言观色,藏拙并不显眼,如今这么好好一打扮,前来找她的王汝芝怔怔盯了她片刻,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随后,她还是换上了一幅假模假样的笑脸,亲昵地上前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王汝芝带她去了水榭亭,两人躲在假山后面。
玉昭远远便看到了王青嘉和王玉楼在那里。
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
那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只留给她们一个高挺卓然的背影,一身紫棠轻袍衣袂翻飞。
大齐风尚严谨,服装用料颇为考究,在颜色上也衍生出了一套规则,越浓重的颜色,越用料稀缺,代表这个人的地位越高,比如帝王穿玄黑,平民穿麻衣,就连王青嘉上朝时也不过绯红官袍。
只有三品之上的人才配穿紫色,从杭州到长安,玉昭还从未见过身穿紫色的人。
眼前这个人来头绝非不小。可是看他身量蓬勃挺拔,与王玉楼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年纪相仿,竟是弱冠之年便位列三品?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玉昭盯着他的背影,默默思量着。
“看到了吗?”身旁的王汝芝小声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那个人是谢家三郎,谢小侯爷,是哥哥的好友,经常来咱们府上做客。玉昭,你瞧他如何?”
玉昭低下头去,柔声道,“堂堂小侯爷,岂是我们可以置喙的。姐姐,我看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要是被老爷发现,又是一顿责罚。”
“怕什么?”王汝芝怨她胆小怕事,嗔道,“爹爹现在忙着应付小侯爷呢,哪有空管我们?”
这时水榭亭下传来一阵笑声,那人不知与王玉楼说了些什么,仰头大笑,笑声疏朗肆意。
玉昭怔怔盯着大笑的青年,又听到一旁的王汝芝道,“再说小侯爷性情旷达不羁,更是不在乎这些虚礼,发现了就发现了呗,对了,听母亲说,他马上就要随老侯爷出征了,出征之前,谢家势必会给他安排一门婚事,如今全长安的贵女都在翘首以盼,盼着这门泼天的富贵能够落到她头上呢。”
王汝芝说完这些,突然话锋一转,“玉昭,你觉得,今日我和姐姐,谁能够得小侯爷的青眼?”
王汝芝说完之后,便灼灼地盯着玉昭,一双眼中蕴满了少女的明媚和自信,还有对她隐隐不善的提醒和警告。
王汝芝是王家最小的女儿,自小便被家人娇宠着长大,她有着绝对骄傲的资本,她当然是可以说这些话的,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玉昭看懂了她眼里的深意。
她慢慢垂下眸子,心中微涩,缓缓勾起了一抹笑,“这种事情,妹妹不好说些什么,但姐姐如此聪明漂亮,妹妹便祝姐姐早日心想事成,求仁得仁。”
王汝芝被玉昭这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眼中的戒备渐渐放下,悦声道,“那就多谢妹妹吉言了。”
眼里的那一道高挺背影不再鲜明,变得渐渐暗淡了下去,玉昭讷讷地收回视线,准备找个借口先走一步,那道身影却在此刻突然动了动。
王汝芝眼疾手快,拽着她袖子,“快蹲下!”
玉昭躲闪不得,跟着王汝芝蹲了下去。
那一刻,玉昭明明是躲了起来,但是似乎感觉青年那道锐利的目光还是犹如一道紧咬不放的冷电,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镜头直转直下,一道浴血的身影形单影只,出现在她的眼前,凄清的月光映照在男人冷峭高大的周身,脸色比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剑更加凛冽,鲜血顺着剑尖逶迤而下,一滴滴流到了地上。男人的脚边倒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玉昭在月华下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人影。
那是她的夫君。
一瞬间,她的双脚像是被钉到了地上,呼吸急促,面如白纸,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喉咙想发出声音,然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而那道高大的身影向她缓缓抬起了头。
带着残酷、带着恨。
“小姐!快醒醒!”
玉昭从噩梦中惊醒。
“小姐快醒醒!”秋胧拼命摇着她,焦急道,“外面好像来人了!”
玉昭扶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坐起身。秋胧带着她贴向门边,不安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不会是白天的那几个人过来了吧……不对,怎么这么多的人,小姐,好多的人……”
玉昭贴向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听,一边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做的噩梦。
自己怎么会做起这般离奇荒诞的梦?怎么又会……梦见了他?
玉昭捏了捏手心,缓缓呼了口气,挥去梦境中那张变得模糊的脸,不由自主地泛上一阵恍惚的陌生感。
突然间秋胧不知看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叫。
玉昭忙护住秋胧,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黑漆漆的柴房裂开了一角,顺着断了的木头往里面看去,她看到了一双双亮着的点点光源。
那是人的眼睛!
玉昭也被吓了一跳,一丝月光正好从缝隙里渗了进来,她忍下内心滔天的恐惧,慢慢看清了对面屋子里的一切。
那是和她同样的蜷缩在一起的女人们,此刻也正在惊惧地看着她们。
玉昭瞬间松了一口气,她缓了一口气,慢慢凑了过去,顺着缝隙,轻轻问道,“……你们也是被抓到这里来的吗?”
对面的女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意识到她不是敌人,但仍是戒备地看着她,沉默地对她点了点头。
玉昭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
就像是四面八方突然荡过来了一阵狂风,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四面席卷。
“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无数铁蹄缓缓踏过,掀起地面一阵剧烈的震颤,破败的断壁残垣之中,一双双恐惧的眼睛扒在缝隙间,透过仅有的一线光亮,悄悄窥视着幽州城即将的新主人。
千军万马缓缓经过,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骑在最前面,居高临下踏过一片死寂的道路,脊背巍峨挺拔。
玉昭透过一线缝隙,无声地追随着那道背影。
眼前的背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远隔千山万水,又似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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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谢岐空降王家,最后还留下来与王家人共进晚宴。
两位姐妹喜不自胜,各自穿上了最为明艳鲜亮的衣裙,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晚宴时分,又羞怯地举起酒杯,纷纷向他敬酒。
“祝飞蘅哥哥吉吉利利,松柏常青。”
“祝飞蘅哥哥万事顺意、年年如新。”
谢岐微笑应对,照单全收,一贯冷峻的脸色难得浮现出几分温和,也随口说了几句吉利话。
然后,他轻慢的视线扫到一旁低头不语的玉昭身上,薄唇勾起,泛起几分玩味,“这不是还差了一个。”
“来,说句好听的我听听。”
大庭广众之下被点名,玉昭忍住不安,上前一步,始终垂着头,心虚地不敢去看他,生怕他不怀好意,将之前对她做过的一些事公之于众,只得胡乱将想了一晚上的吉祥话和盘托出。
“祝小侯爷旗开得胜,青云直上,成为像轩阳侯那样的大将军,庇佑我大齐百姓。”
话语一出,晚宴安静了片刻。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会,还是谢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手持酒杯,高挺的身形垂下,杯口微微倾斜,与她手中酒杯碰了一碰,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低垂游移的视线,轻轻哼笑了一声,“行,那就承你吉言。”
“表、妹。”
玉昭透过断壁残垣,凝视着月光下的冷峭背影。
断壁残垣之中,高大冷肃的男人骑在战马之上,一身紫衣银甲,背后插着一把红樱银枪,红樱的穗子仿佛沾染了血的颜色,在风中凛凛地飘荡着,泛着凛冽的寒光。
她认出了他。
那是她已故表哥王玉楼的好友。
谢家三郎,谢岐,谢飞蘅。
这场景像极了她见他的第一面,那一日他立于水榭亭下,抱臂远观湖面,与王玉楼有说有笑,只留给她一个冷峭高大的背影。她在假山偷偷望他。
时过境迁,他果真成了世人眼中闻风丧胆的杀神将军,而她也嫁为人妇,如今成了寡妇。
她仍旧须得这样远远望着他的背影。
他从来不肯顺她的意,唤她别的称呼,只肯唤她一声表妹,用那种轻慢调笑的语气,像是存心的似的。
她以为他是随着表哥王玉楼一起叫的,殊不知从那时候起,有些不一样便注定开始发生了。
玉昭在黑夜中默默凝视着他。
关于谢岐,说起来她们不过分别了五年的时间。
但这五年在她现有有限的岁月里,好像也隔得太远了。
已经过去了五年。而五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他大概早已不记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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