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慈眼睫下的美目,凝滞住了。
帐外忽然伸进一双素手,将嘉乐抱了出去。
“嘉乐,不许打搅你小婶婶休息。”
谢皇后一手托着嘉乐短圆的小胖腿,一手撩起半面罗帐,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溶溶,怎么突然脸色那么难看,可是嘉乐哪里弄痛了你?”
映雪慈闻言,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歪在床边的围栏上。
她的胸脯微弱起伏,仿佛此刻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谢皇后又唤了声溶溶。
映雪慈这才缓慢吞咽下心中的不安和惶惑,目光浮动着一层水光,仰起头,“没有,嘉乐很乖。阿姐,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你说。”
谢皇后坐到她的床边,“说就说吧,什么事如此紧张,你看你,都出汗了。”
谢皇后抽出帕子,替她掖了掖额角濡湿蜷曲的碎发。
小拇指不慎沾上一些,微愣,竟是冷汗。
“我给嘉乐绣了件小褂子,那日去南宫,本是想亲手交给你的。谁知后来避雨去了卧雪斋,竟将这事给忘了,那件小褂子,也好像丢在卧雪斋了,阿姐你能否帮我找找,绣了我好几日呢。”
映雪慈腻软的嗓音,徘徊在幽闭的罗帐中。
谢皇后将嘉乐放在地上,让她自己顽去。
“我当什么事,原是为了这个。我回头便让人去卧雪斋帮你找找,你说你,那日走的那么着急,待我哄完嘉乐午睡再去找你,才知道你竟已回宫了,还生了病,倒让我心里好一阵过意不去。”
听到这里,映雪慈的身体一阵发软,几乎支撑不住。
所以,也不是阿姐送她回来的。
阿姐根本不知她在卧雪斋。
彼时姐妹二人手握着手,谢皇后感到她的手掌一片冰冷,身体更是凉的像经夜露水,让人疑心顷刻就要消弭了去。
“这是怎么了?”谢皇后轻声问道,“溶溶,你今天好不对劲。”
她们一同长大,谢皇后敏锐的察觉到,映雪慈有心事。
“没什么。”映雪慈终是道。
松开谢皇后的手,映雪慈露出一抹柔美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阿姐,我有些累了,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她都这么说了,谢皇后也不好再问,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先带着嘉乐回了柏梁台。
一整个下午,映雪慈都没有从帐中出来。
面朝着屏风,目光落在那条烟蓝色的披帛上。
柔软的帔帛在风里摇曳,渡上晚霞斑斓的余晖,显现出一种似蓝似青的色泽,妖异的让人发怵。
她没有勇气,去嗅那上面残留的香味。
她擅打香篆,精于香道,所以知晓皇帝用香亦有规矩。
如出行用瑞龙脑,散香久远,批阅奏折时用龙涎香,提神醒脑,沐浴用馝齐香,可避百病……
都是皇室御香,她不可能触及之物。
她的挽帔上,怎么可能,会沾上御用的龙涎香?
眼前浮现出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
男人阴沉的,高大的身影,巍峨模糊,他俯身的时候,像一座山脉将她完全笼罩。
他在她身上、头顶,袖口娑过她的乌发……
指尖渡来的热意,灼在她的鬓角、耳后、脚踝。
她无意识的将脸和脚,埋进衣物里,躲避他的捻揉。
隐约听到他很低的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她柔弱可欺?还是,笑她不自量力。
映雪慈眼皮一颤,眼泪沿着鼻尖落下来。
她哭起来也是没有声音的。
委屈地将脸埋进衾枕里,待哭过了抬起头,只剩一张被泪水洗过的小脸。
眼皮微肿,像两颗小核桃。
蕙姑端着晚膳进来的时候,便瞧见映雪慈衣衫单薄坐在地上,面前一个燃烧的火盆。
火盆跃起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默不作声地烧着她那条最喜爱的烟蓝色披帛。
蕙姑“呀”了一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晚膳,走了过去,“溶溶,怎么突然烧这个?”
“阿姆。”
一见了亲近的人,映雪慈安静的小脸浮现出一丝委屈。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倒豆子一样说给蕙姑听。
她想说慕容家的人都是疯子,坏极了,没有一个好东西。
弟弟是这样,哥哥也是这样。
可话到嘴边,她美丽的眼眸闪了闪,到底忍住了,轻声道:“不喜欢,便烧了。”
蕙姑轻轻叹了口气,她抚了抚姑娘乌黑的长发,道:“想烧便烧吧,宫里其他的事咱们做不了主,一件披帛还做不了主了吗?”
待火盆里的披帛烧地只剩灰烬,蕙姑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映雪慈。
“溶溶,杨公子的信。”
四下无人,她的声音仍压得低低的,“他说,你想要的药,一时半会很难弄来,他会尽快想办法,让你再等一等。”
她轻握映雪慈的手,“溶溶,再等一等,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映雪慈攥住那封信,她小心翼翼揭开,仔仔细细读完上面的句子,雪面浅浅沃出了笑意。
她弯起眼睛,笑容恬淡安宁,“修慎说,他已派人替我去大食国求药了,至多还有半个月,太好了,蕙姑。”
还有半个月,她们便能从这里离开了。
主仆二人坐在火盆前,相视一笑。
夜里,映雪慈又做了梦。
她梦到十五岁那年。
及笄礼后,便该谈婚论嫁了,家中疼爱她,有意将她留到十八再出嫁。
但父亲那时已有意将她许给他的学生杨修慎,那年的一甲进士,为人中正,前途无量。
她的祖父、父亲和叔父们,都是御史大夫,祖祖辈辈,清正廉明。
家中的姑太太和姑母们,也大都下嫁给了没有根基、没有势力的寒门学子,以免为皇帝所猜忌。
映氏一门,以清贵显著。
她的婚事本也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平静无波,和夫婿相敬如宾,生一两个子女,相夫教子,书画弹琴,远离党争纷扰,明争暗斗。
可偏偏她生了一张秾艳的脸。
和姑母们的清秀温淡不同,她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又继承了父亲的清骨。
所以哪怕明知映氏绝不会和朝中权贵结亲,也还是从她十三岁起,便陆陆续续有人来打听她的婚事。
无不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之家,无不是碰了一鼻子灰。
但映氏的婉拒未曾灭绝他们的企图,随着她长开后无法收敛遮掩的美貌,跃跃欲试的人越来越多。
向来清净无争,门可罗雀的映氏宅邸,不断有权贵来访,媒婆出入。
父亲无可奈何,最终早早选定了他认为人品和才学都过得去的学生杨修慎,做未来的女婿。
映雪慈曾远远望过一眼。
年轻的寒门公子,身着书生服饰,简而不乱,端直清正。
骨子里透着和她父亲叔父们一个模子拓的浩然之气,想来以后也是要做翰林的。
她没什么异议,此事便算定了下来。
父亲告诉她,明日会请杨修慎来家中小谈,便是打算将这件事透给他。
映雪慈道女儿知道了,却不想,翌日谢皇后传召她入宫觐见。
她入了宫,没有见到谢皇后。
宫人带她来到偏殿歇脚。
她瞧见窗台边春光正好,葳蕤茂盛的蔷薇攀着墙根,开进支摘窗的菱花格里。
灿灿的春光映照着她的眉眼,好似一朵吸饱了露水的玫瑰。
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探出窗外的半边身子来不及收回,前伸后翘,膝盖还跪在榻上,姿态不雅。
就这么匆匆地回头,瞭了一眼。
耳畔的流苏随着转头的幅度,打在嫩白的雪颈上,留下一片嫣红痕迹。
她瞧见殿中那面有意隔离的纱幔,被风吹开了,露出一双乌金底青缎朝靴。
往上是靛青色赤龙含珠箭袖,一圈掐丝的金线滚边,在日光下泛起射目的光晕。
映雪慈似被这画面灼了眼睛,微微抬起雪掌,轻遮美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能穿龙,那只能是皇室子弟。
瞧着弱冠年纪,大约是皇帝的某一个弟弟?
那人也擒了眼皮,冷冷地看过来,她听见宫人称呼他为“卫王殿下”,心想她猜对了。
卫王眯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映雪慈也被谢皇后惯坏了,心想这人好生没礼貌。
明知她是皇后的客人,说话的语气还这般高高在上,让他开口,像特意要他纡尊降贵与民同乐一样。
便不愿意搭理他,扭过头,随口编了个名字骗他:“我吗?我叫喜圆——”
喜圆其实是她母亲养的肥狸猫的名字,取了可爱、亲昵、憨厚的字眼来唤。
卫王意料之中的一怔。
“喜圆。”他很快反应过来,狭长的眼尾锋利,不紧不慢开口:“不是唤作溶溶吗?”
映雪慈愣了愣。
恰好这时窗外的天光被乌云遮去半边,室内的光线不再灼目刺眼,刚好够让她看清那人的相貌。
高贵弘雅,风姿冰冷。
鼻梁嘴唇都若刀裁精致的不像话,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龙章凤姿之相,一瞧就是慕容家的子孙。
他比她高出太多,又是站着,目光自然而然的下垂,呈睥睨之态,视线威然笼罩着她,就好像她已是掌中之物。
雪冽的目光划过她嫣红的唇瓣,他眉眼沉沉地对她招了招手。
“过来。”
“溶溶。”
他唤她的乳名。
亲昵,强势,不容违逆。
翌日她便听说,父亲的那个学生杨修慎的母亲昨夜病逝了。
他马上都能评出是状元还是探花了,惊闻噩耗,连夜赶回家乡奔丧。
皇帝扼腕叹息,将他划入翰林院,但丁忧需守二十七个月。
新中的进士未曾面圣,便回乡丁忧两年,待回归朝堂,只怕早就被皇帝忘在脑后了。
眼瞧着守孝之期将过,她已嫁作人妻,成为孀妇,杨修慎也即将回京入翰林,却不计前嫌愿意帮她寻假死药。
映雪慈自是对他不胜感激。
次日,映雪慈来到云阳宫给崔太妃请安。
进去了,却见崔太妃身旁坐着一个三十出头,中人之姿的锦衣妇人。
满头珠翠,拿捏得一派姿态万千的气势,对映雪慈的到来,她只拿眼角刮了刮,便自顾自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起来。
崔太妃一改以往对她的怨怼和刻薄,面上添了两道虚伪的薄笑,故作热络地招招手:“雪慈来了,快来叫母妃瞧瞧身子可好些了。”
又望着那锦衣妇人,对映雪慈道:“这是福宁大长公主,你要称一句姑姑的,还不快来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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