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妃在人前,装得一副宽宏和善的模样。
哪怕她蛮横的名声在京中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面上总还得装一装。
福宁扯唇,没有拆崔太妃的台。
两个妇人一左一右据着宝座。
“雪慈见过公主、母妃。”
映雪慈俯身行礼。
她大病初愈,面上肉眼可见的苍白。
崔太妃留意到她鬓边干干净净,竟连茉莉样式也不戴了,脸色微微一沉。
碍于还有外人在场,到底没发作出来,冷冷斜了她一眼,也没有叫起,就让她这么干蹲着。
扭头对福宁道:“难得来我这儿一回,今日多陪我说说话,我让小厨房特地备了你爱吃的菜,晚点再走吧?”
福宁淡淡嗯了声。
两个人自顾自说起话来,将映雪慈晾在了一边。
福宁未出阁时,因着性格相似,都是骄矜傲慢之人,和崔太妃很说得来话。
后来福宁出降,驸马爷又在崔太妃的哥哥崔阁老手底下做事,两个人便一直不曾断了来往。
都是长辈,她们不发话,映雪慈就要一直保持着弯腰屈膝的姿势听训。
这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行礼时,若受礼的那方不叫起,那就是要训话了。
二人好一阵有的没的长谈,映雪慈知晓这是在磨她。
她面庞俯低,出神地望着鞋尖上镶嵌的珍珠。
一味保持着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小腿肚和膝盖率先泛起了针尖蚁噬的微痛。
那痛并不强烈,像勾在贴身衣物里的头发丝、扎进指腹里的细小竹刺。
摸不见、寻不着。
却能让人饱受折磨,从边缘处一点一滴蚕食瓦解耐性和定力。
映雪慈蹲久了,眼前浅浅发起黑,眼眶像镀了层黑雾,看什么都在打转。
她轻轻甩了甩头。
这时,崔太妃的大宫女绫波走过来,将一碗血燕塞进她手里。
“到太妃进燕窝的时辰了,太医说了太妃娘娘身子虚,该时常进补,王妃既是太妃的儿媳,该当您去侍奉太妃进膳才是。”
映雪慈淡淡望着碗中的血燕,轻声道:“母妃之前说过,不会再进经我手的膳食汤药。”
绫波噗嗤一笑,“太妃娘娘那是和王妃说气话呢,老人家年纪大了便跟顽童似的,哪个孩子不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呢?都是一家人,王爷去了,王妃就是太妃最亲近的人了,王妃心要放宽,切不可记恨婆母。”
三言两语,便将映雪慈杜撰成了一个不愿侍孝、心肠窄小的儿媳。
映雪慈抿了抿樱唇,抬睫慢慢地看了绫波一眼。
对方既是有意针对,她不愿再多说废话,很快覆下眼帘,转身走向崔太妃。
她素来步伐轻稳,柔慢,姿仪优美。
碗中血燕只因她的步伐生出了细细的涟漪,不曾溅出半分。
正在和崔太妃说话的福宁公主,余光不着痕迹扫过映雪慈掐得极细的腰肢,和那张过于雪艳的面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尖冷冷哼了声。
正当映雪慈恭恭敬敬将燕窝进给崔太妃时,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一下。
燕窝脱手,浇了她一身。
幸而燕窝不烫,只是黏腻。
她的裙摆、手腕和缎鞋,均被粘附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透明胶质。
映雪慈眼睫轻颤,好像连呼吸都被这种胶质粘封住。
两年以来,她无一日不是过着这般黏稠潮湿的生活。
刚才撞映雪慈的人是绫波。
绫波扑了过来,假惺惺地给她擦拭,“瞧奴婢这眼睛,竟没瞧见王妃站在这里,一心想着给公主上菜布膳了,王妃您没事吧,可撞疼了您?”
崔太妃的声音紧接着传来:“这么大个人了,连个碗都拿不稳么?好好的心情都叫她给败了,出去,去外头站着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就将映雪慈的罪给定了。
映雪慈擦拭手腕的指尖一顿。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她强忍着一身狼狈行礼走出,偏头轻声嘱咐守门的宫人:“我不慎打翻了母妃的血燕,再叫膳房去做一碗来。”
待映雪慈的身影消失不见,崔太妃方才重新换上笑靥,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道:“让你见笑了,我们吃我们的,不必管她。”
福宁今天来,本也不是为了叙旧的。
“太妃倒是心宽,留着这么个儿媳在身旁,也不怕被气出好歹。”
这里只有她们二人,说话用不着避讳。
崔太妃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谁想恪儿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映氏生的那般样貌,我本来还指望着她能给我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孙来,谁知她是个不中用的,过门两年,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如今恪儿去了,我这个做婆母的是敬着她不行,晾着她也不行,横竖都是错。”
说起英年早逝的慕容恪,崔太妃果真没了胃口,恹恹搁下筷子。
“我没有你有福分,有姒儿这么个掌上明珠,听说近日在陛下跟前很得脸?前不久还得了赏赐,陛下赐了她玉镯,想必是取坚贞圆满的好兆头,不日便要侍寝了吧?”
提起女儿钟姒,福宁公主面上划过一抹骄傲的笑意。
这批进宫的秀女里,都是名门之后,权贵之女,偏偏他们家钟姒头一个得了皇帝的赏赐和青睐。
皇帝看重钟姒,便是看重钟家了,看重她这位姑姑。
叫福宁脸上如何不生光?
她压下唇边的弧度,沾茶水润了润喉,想起女儿那张明媚娇美的面容,愈发觉得胜券在握,生下皇长子不过一年的事。
当年她的姒儿及笄时,也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却被映雪慈压了一头。
可如今映雪慈成了孀妇,她的姒儿前途明远,真叫人扬眉吐气。
福宁公主厌恶映雪慈,并非仅仅因为女儿。
当年映雪慈的祖父,映老御史还在世时,捉住了她胞弟韩王在藩地平凉抢占民田、强占民女的把柄。
本不算什么大事,那映御史非揪着不放,不知怎地就揪出了韩王打杀欲状告他的良民、勾结官员、腐钱财以巨万计的事来,让韩王削去了王爵藩国。
朝廷前去平凉抓人的前夜,韩王畏罪投井而死。
为着此事,福宁公主一直记恨着先帝和映家。
映家但凡有一点不痛快,便是她福宁大大的痛快!
“有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可外头风言风语迟早传进你耳朵里,倒不如我亲口告诉你,也省的你听来生气。”
福宁慢悠悠地说完,听到崔太妃急急忙忙问道“什么事”,便知晓她上了钩,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你我都是皇室之人,心里头都清楚,从太祖那时就有的规矩,天子妃嫔、藩王妃妾,一旦丈夫不测,无子的女人都要殉了去。或白绫或鸩酒,性子烈的投了井,往朝廷上报只说王妃贞烈殉夫,夫家娘家都落个体面。就我那个弟媳,当初我弟弟投井,她也是一根绳子缢死。这近百年来谁家不是这么做的,偏这个映氏刚烈,听说——当初为恪儿扶灵时,她死活不愿追随,这才闹得你实在没法子将她召进宫里来的?”
崔太妃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堪起来。
福宁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道:“这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如今在京中传地沸沸扬扬,若她仅是怕死就罢了,可……”
“可什么?”崔太妃幽幽地问。
福宁淡淡一笑,“她当年及笄时多少人家上门求娶,最后恪儿多不容易娶了她的,你都忘了?听说她成婚那日,多少儿郎红了眼呢。”
“那武昌侯府的世子、王阁老家的二公子、年纪轻轻的安平伯,有的成婚了,有的才做了鳏夫,有的至今不曾婚配,当初为了她闹死闹活的。如今……谁知是不是还惦记着她?她又是那样的相貌。我说话直,你可别往心里去,还不是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才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这京城内外如今都传遍了,都在背后笑话崔太妃你呢,说你那儿媳,不像个能守住的。”
话说到这里,福宁及时打住,拿帕子点点嘴角,一副矜贵自持的模样:“我吃好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眼瞧着都这个时辰了,哎哟,我可得出宫了。”
福宁装模作样的站起身,也不管崔太妃脸色难看的可怕,在婢女的伺候下净手、漱口,拿干净的白绢仔仔细细拭过手腕。
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道和煦的声音。
“福宁长主在吗?”
福宁一愣,搭着婢女的手腕走了出去。
见来人是御前总管梁青棣,一张脸笑出了花。
“这不是梁掌印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长主折煞奴才了,奴才此番来,是陛下听闻长主入宫,可惜手头政务忙着实走不开,没办法同您叙叙家常。这不,让奴才特意送来了蜀地新贡的妆花缎,天竺国的琉璃唾器、高丽国的人参。还有一尊扶南国的珊瑚宝像,是为盼着长主身体健康,如意万禧之意。”
说着,他凑近了福宁,含笑压低声音道:“长主放心,这些贡物,钟美人那儿也得了一份呢。陛下看重钟家,看重长主,钟美人在宫中过的如意,不就是最大的造化了么?”
福宁的嘴角扬到面颊深处,两道眼睛都眯成了缝,连声道:“梁掌印说的是,陛下体恤我这个做姑姑的,臣妾心里感激不尽,只盼着姒儿争气,好生服侍陛下。”
她忍不住揭开托盘里的明黄绸布,对着珊瑚宝像细细打量,爱不释手。
梁青棣笑而不语地退到一旁。
映雪慈淡淡垂着雪面,本觉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熟料梁青棣走到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眼睛瞧着福宁,喉咙里的笑声却轻飘飘传到了映雪慈耳边。
“陛下叫奴才来,原是有一件事,想让奴才问问王妃。”
映雪慈愣了愣,“梁阿公……”
“陛下问,褂子呢?”
映雪慈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什么褂子?”
梁青棣走近了一步,面上的笑容温善平和,众人的笑声、恭贺声,都被远远抛在了他们后方。
檐下属于映雪慈的一亩三分地里,她听见梁青棣笑吟吟地缓声道:“嘉乐殿下的小褂子。”
“王妃不是同皇后殿下说,您给嘉乐公主绣的褂子落在卧雪斋了吗?奴才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陛下便差奴才来问问王妃,可记得那褂子究竟落在哪里了……也省的皇后娘娘再受累去找,您说是不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