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有人登上皇帝所在的朱阁,原本安静的嫔妃看台,忽然传出窃窃细语。
法会清寂枯燥,那生涩难懂的诵经声,更是催人入眠。
这批入宫不久的美人们大多才十六七岁,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九,正是沉不下心的时候。
一双双眼睛自入场,便聚精会神留意着朱阁上的动静。
哪怕什么也瞧不清。
朦朦胧胧间望见皇帝似在吩咐左右,又或负手而立的随意之姿,也都不愿错过。
不知是谁忽然叫了声。
“那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只来得及看见水蓝色的裙裳一闪,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珠帘中。
看着,像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有人拍钟姒的肩膀,不怀好意地讽刺道:“钟姒你瞧,有人先你一步去伴驾了,陛下这么宠爱你,怎么不见召你去御前,反而召见了别人?”
此话一出,钟姒的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轻笑。
算不上有多恶意,就是想看钟姒的笑话。
这也不能怪她们,要怪,只能怪钟姒。
上回她在紫宸殿得了一只玉镯,回来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对旁人呼来喝去。
分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她却动辄自矜身份,拿鼻尖看人。
都以为她真的入了陛下的眼,侍寝在即。
不久前福宁公主入宫,陛下跟前的梁掌印,还特地送去扶南国的贡品珊瑚宝像。
众人心里不舒服,也都捏着鼻子忍了。
冷眼看她成日戴着玉镯招摇,扭头回到住处关上门,啐一声什么东西!
谁料一连等了六七日,敬事监也没传出陛下翻牌的消息,对钟姒更是只字不提。
众人逐渐咂摸出不味来,待钟姒也不如之前忍耐。
她若是再敢虚张声势,少不得挨上几句呛。
她们都没承过宠,入了宫,和从前在闺中没什么差别。
再恨也就是拌个嘴,奚落几句,到不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钟姒身影笔直的坐在她们之中,脸色异常难看。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你们胡说八道什么?那位是礼王妃,陛下召见她,自有陛下的用意,轮得到你们多嘴?”
旁人不认得映雪慈。
她认得。
映雪慈素来体弱,未出阁时,除了寺庙道观去得勤些,平日极少外出。
她们早前还在爹娘的默许下,往映府递帖子。
在石沉大海后,便识趣地不再问。
听说是映家不愿和朝中权贵有牵扯。
映氏的夫人和姑娘们素来安静守礼。
京中的宴会名流云集,谈天论地,却从来看不见她们出席的身影。
渐渐的,京中就传出映氏女古板无趣的传言。
这个传言,直到映雪慈长成,才终于不攻自破。
钟姒第一回见到映雪慈,是在一个炎热闷湿的午后。
她的舅父韩王在封地平凉贪腐欺民,被映老御史网罗罪证,一折子参到了御前
皇帝勃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同审。
若证据确凿,便即刻前去平凉抓人。
母亲自幼和舅父在宫中相依为命,得知这个消息后以泪洗面,带她前往映府,替舅父求情。
映府自然不会让他们进去。
无奈之下,母亲跪在了映府门前。
她是一位公主,却要为留胞弟一条性命,跪拜哀求一个臣子。
年幼的钟姒瞪大眼睛,紧紧攥住拳头。
一股烦躁和怨恨的情绪直冲心头,她感到十分丢脸。
最后映老御史无可奈何地扶起了母亲,让她们进去。
钟姒进了去,才发觉原来映家如此的简朴。
比起母亲的公主府,和她手帕交们的雕栏玉砌的府邸。
映家仆婢不过十数人,六进的宅子,将将好住下一家人而已。
灰墙黛瓦,清幽淡雅。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二品大员的宅邸。
母亲被眉须花白的映老御史请进书房,她被仆妇带去后苑等待。
久久等不来母亲,她不耐烦地走了出去。
听见有人在弹琴,便趴在栏杆上瞟了一眼。
那是一位十分纤弱美丽的少女,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洁白静美,肌肤像玉一样,能透出光来。
她站在一庭琼花中,手抱一只小小的梅花琴,漂亮的手指轻轻拨弄。
看得出她琴技并不娴熟,偶尔弹错一个音节,她先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
唇边泛起两个如蜜的小涡。
旁边的仆妇和她说话,唤她三姑娘。
她抬起头斯斯文文应下,转头依偎过去柔声撒娇。
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纯白的琼花落了她满身。
钟姒看着她,感到唇瓣像抿化了一片雪花。
她被母亲牵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那弹琴的少女。
她也一定听到了前面的动静,蹙眉疑惑地微微看来。
钟姒不想恨她的。
可当母亲坐上车,用清水浸润红肿的双眼,恨声辱骂映老御史的不通人情时。
她就知道自己不得不恨她了。
这种恨随着年纪的增长,在映雪慈的美貌名扬京城时,她微妙地产生了一种比之前更熟悉、更深入骨髓的恨意。
“原来是礼王妃,就是那个映氏女吗?”
身后沉默一瞬,再次议论起来。
“我以前还给她递过帖子呢,她理都不理,何等高傲,如今还不是做了孀妇。当初她嫁给礼王殿下,京中的人可没少嫉妒她。”
礼王年轻俊美,对谁都笑吟吟的。
那时不过十八岁,母家还是如日中天的崔家。
太宗一共只有三个儿子。
一个做了皇帝,一个戍守塞外掌兵,只剩下年纪最小的礼王恣意张扬。
无论什么场合瞧见他,都是含笑健谈的样子。
纵使行事略有出格,那也是年少轻狂,更显风流不是?
众人的心难免向他偏移。
熟料这个时候,同时传出了皇帝有意将映氏女许给卫王,礼王却先一步求娶映女的事——
这事当年在京城真是沸沸扬扬,虽说很快便被宫里压住了,但到如今还有人念上两句。
无非是说映雪慈没那个命。
嫁给礼王,礼王死了,卫王却转眼登基做了皇帝。
一念之差,被人不知讽过多少回。
楼阁中水蓝色的身影依然静默玉立。
钟姒忍不住地看向映雪慈的背影。
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这些话?
若听到了,夜里辗转悱恻时,会难过吗?
“吵什么吵,生怕别人听不见你们说话不成?不如你们下去替惠能大师念诵经文,也省得喋喋不休,聒噪!”
钟姒猛地一拍桌案,手腕上的玉镯磕上石桌,发出足以恫吓众人的动静。
众美人心里虽不服她,但也被她露出的几分怒意震慑住。
一时间悻悻闭上嘴巴,只鼻尖冷哼一声。
朱阁中,映雪慈面色绯红,她湿润的眼睛无力垂向地面,艳红的唇瓣像沾了层蜜。
柔嫩,饱满。
微微发颤,欲说还休。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她的耳垂被粗粝的指腹捻了捻,慕容怿低声道:“想说什么?说来让朕也听一听。”
映雪慈气息微乱,她偏过头,不愿正视眼下的处境,“臣妾是慕容恪的妻子。”
皇帝淡淡道:“朕知道。”
指尖依旧。
映雪慈捻紧衣袖。
他知道,他依然如是。
指尖沿着她的耳垂,触上她的颈,感受着那里因说话,肌肤产生的微微颤动。
他好似很痴迷去感受和掌控她身体的每一丝变化。
映雪慈泪盈于睫,莫大的羞耻感像潮水灌满身体。
她脸颊烫的厉害,泪水将睫毛打湿成一绺一绺,却强撑着没有落下来。
他有很多女人。
六宫中,身份贵重,颜色娇丽的不在少数。
鲜妍可人,清冷淡雅的亦有。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
细细想来,无非是因为得不到。
她当年选了慕容恪而非他。
所以,他只是在感到不悦,为当年心中的失衡重新找回掌握权利的快感。
她恰好只是那一环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存在,不是吗?
他是皇帝,做这这件事再容易不过。
所以,便做了。
想清楚其中关窍,映雪慈眯起眼,雪艳的面庞疲惫难掩。
耳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将她的意识拉回,她轻咬唇瓣抬起头,对上慕容怿黑沉沉的眼眸,心中猝不及防一颤。
“在想慕容恪?”
慕容怿微微笑着问,目光冰凉,“朕也颇觉有些可惜,朕的弟弟若是活着,应当会坐在那里,看着朕和你。”
他一手握住映雪慈的薄肩,拇指指节撑起她的下颌,一手指向对面坐着文武百官的看台。
外头的风忽然大起来,那轻盈的纱幕不吃重,时时被风掀开半边。
只要完全扬起,这里的所有人将会看到映雪慈被他半圈在怀中,抵在耳边喁喁私语的模样。
映雪慈的身体不住的紧绷,仿佛绷成一根琴弦。
慕容怿神情倨傲,将她握得更紧,等到她身体传来承受不住的颤意,方才含笑叹道:“……兴许,他现在也在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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