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雪与血
寻找当世七族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些, 但依旧曲折。当世七族分别继承了符、影、傩、鬼、毒、风火及预召七种赋能,但由于他们直属母神座下,对姣子的身份既不认同, 也难服从。
此行吃了许多闭门羹, 但好在七族对“疫鬼”的态度比较统一,又是软磨硬泡又是昼夜斡旋,他们最终答应以各族族长出面,各担一个阵点。
七族为阵, 再辅以八个方位坐镇, 以皇城为中心, 作为阵眼。十六个阵点部署完毕,分别加派了军兵与修者守护, 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他们二人要做的便是等到祭月当日, 天象顺应即可。
阵法的逐步形成, 吸纳消融了世间各处的疫病。
一行结束, 晏安本想周转个州县,继续亲力亲为, 做救济之事,然而一则噩耗却从靖京中传来——天子驾崩。
晏安觉得自己的想法令人后怕, 他在听闻这则消息的之时, 最先关心的居然是阵法。
不知是根本没有难过, 还是来不及悲伤, 他与化鹤的第一反应是紧急修补阵法。然而此阵太精密, 想要短时间修复根本不可行,他们千防万防, 却想不到皇帝竟然在此刻自戕!
他这辈子未曾对晏安尽过什么责任,却要在死后为晏安留下这腐烂的天地。阵法崩坏,积攒在内的疫病竟以更加汹涌的返还回来!
晏安再进靖京的时候,被城门口堆积的三具尸体绊了一跤。化鹤化出傀儡人形,扶了他一下:“不能在这里倒下。”
晏安抬眸:“嗯,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中百姓大多俯在地上,听闻城门处的动静,他们停下咀嚼,全部看向晏安。
晏安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得干干净净,他眸子震颤,难以置信:“你……你们在干什么?”
地上躺着千千万的百姓尸体,竟全部是开膛破肚的模样,内脏和黑血还在源源不断自身体内涌出来。
这些人大多神色怪异,有的认出他来时目光闪躲。他们满脸都是肉渣,盯着晏安时的眼神怯怯的。
不知是谁轻声喊了句“太子殿下”,众人似乎终于认出他来,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染上阴鸷。
“你怎么有脸回来?!”
“你不是说我们有救吗?!!你不是说你可以救我们的吗?!!”
晏安愣在原地,被化鹤啄了口才骤然回神,险险避过飞来的各种杂物。
“你这个废物、孬种!”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我永远诅咒你!!!!!”
“……”
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晏安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踢开那些手、那些被乱扔肢体时的阻塞感,仿佛毒蛇一般游走在他的皮肤上。
……人在吃人。
化鹤当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寝殿前的台阶下,身旁堆满了酒坛。
晏安听到动静,头也不抬:“我不会死的……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化鹤在他身侧坐下:“当然。”
“我才不会蠢到那个地步。”晏安说:“古书上的天子殉国都是狗屁。”
“当然。”化鹤道,“都是狗屁。”
晏安又猛灌了一口酒,辣得睁不开眼睛,他像是和自己置气般说道:“他们从前厌恶我,我没去死,如今憎恨我了,我更不会去死。我必定要救他们。”
这个小古板很好玩,他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的,脸红得像被火烤过,但说话却仍不含糊。
化鹤看得有趣,听得安静。
晏安喝完一坛,又去拿,却找不到酒在哪里。他就这样背对着化鹤胡乱找着找着,不知稀里糊涂翻找了多久,忽然顿住动作,喊道:“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老师。”晏安叹了口气,说,“这个梦……好长啊……”
为这句话,化鹤的身体莫名僵了下,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计划。
化鹤风轻云淡,轻声问:“怎样的梦?”
晏安不好转身,似乎有些不敢面对化鹤,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这些日子很不真实,老师……”他回过身时,已经流了许多泪,“我没有糊涂,也不是喝醉……我知道神祇有自己的不可为之,我不能强迫你拯救他们……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日日在我身边,却越来越不真实……”
化鹤明了,去揉他的眼尾:“可若这一切是场梦的话,不是更好吗?”
晏安摇头:“在我这里,从没有得到什么就得失去什么的道理,你不是一直都教我,所有我想要的都该属于我吗?”
“好……这话你还记得,我信你没醉。”化鹤替他拿开酒坛,“可你又醉太糊涂了,我哪里是梦,我不就在这儿吗?”
“嗯,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他怔忡般落着眼泪,似乎从来没这么伤心过,可他却露出不明白的表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仿佛是一道难题,晏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虚心求教:“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师?我好像没办法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不被讨厌呢?”
化鹤有些心碎:“……不是你的错。”
晏安不解道:“不是我的错吗?”
化鹤说:“从来不是。”
“那为什么,他们从没爱戴过我,却可以加倍地仇恨我?这是什么道理……我,我想不明白。”晏安平静地流着眼泪,问道,“老师,我也想……我也可以恨吗?”
化鹤说:“可以,你相信我吗?你要做的事都没有后顾之忧。”
晏安盯着地面,目光迷蒙,半晌后,他用力敲了敲脑袋,懊丧道:“算了,算了……”
太子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觉得很抱歉,自己今夜的话好多,可是他只剩化鹤可以倾诉了,兴许也只有今夜可以诉说了。
倘若明日梦不会醒,他还得继续去城中收尸。
晏安喊:“老师。”
化鹤答:“我在这。”
“我明白,这是我的国家,灾难里没有疫鬼,只有阴谋,亦或是天灾,因而你不能插手。我只是很幸运碰巧与神明交好,倘若我从不认识你,这也是该我独自承担的。”晏安正视他,“我敬重你,爱戴你,仰慕你……可我还是很想,若我是神就好了。”
化鹤洞悉他心思,也不反驳,只说:小糊涂,神……”
此时此刻,化鹤很想刻意说“神也有神的难处”这类让晏安记恨的说辞,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放弃了。
果然还是做不到。
……算了。
化鹤掉转话头,低声道:“神并非无所不能,那些规则啊惩戒啊……很麻烦的。”
晏安眼睛发红,道:“比如呢?”
化鹤支着头,偏过脸瞧他:“比如啊……”他思索片刻,放缓了语气,“神要对苍生很无情,同时又要给苍生很多爱,不能破坏规则,不能徇私……”
化鹤一口气列举了很多,全是些哄小孩的说法,真正的惩戒其实只有两个。
要么痛,要么死。
可这太尖锐了,化鹤望着那双悬着泪的眼睛,只好又改了计划。
化鹤道:“……比天上的星星,水里的石子还多……”
晏安注视着他,毫无预兆地说:“那你能爱我吗?”
“……”化鹤呼吸猛然滞住,心脏仿佛都骤停了一瞬。
晏安语气很苦恼,目光却很虔诚,他安静地说:“没有人爱过我,从来没有,你可以来爱我吗?”
“……”
……遭了。
怎么是现在。
化鹤的心又剧烈疼痛起来。
他笑了两下,似乎有话要说,晏安身形却摇晃了两下,化鹤将他揽住,倒进了怀里。
化鹤垂眸看了他许久,如鲠在喉,迟迟不语,目光中都是震颤。
他将太子送回了寝殿,自个儿在外喝得烂醉如泥。
第二日醒来之时,寝殿里空无一人。化鹤昨夜醉在门外,如今躺在太子的床榻上也毫不意外。
他穿戴整齐,走入檐下,神色格外平静。
——下雪了。
雪入了靖京,融化成地上的泥点。晏安走在前面,身后拖着把红彤彤的剑。
这时,有人跪在了他跟前。晏安疑惑低头,却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满脸都是血和肉渣,像是才饱餐一顿,怎么此刻竟泪眼汪汪地跪在他跟前,呜呜咽咽地哭道:“太子哥哥……你不要杀我……我、我太饿了……娘说你是好人……你是保护我们的好人……”
晏安有些窒息,他将剑架在男孩的脖子上:“他们恨我。”
男孩泪流满面,闻言神色诡变,忽然嘻嘻笑道:“对呀!他们恨死你了!太子哥哥,你真是个天杀的废物、蠢货!让我们生病挨饿,你怎么不随你老子一起去死了!”
晏安道:“我不会死。”
命悬一线之际,男孩却丝毫不惧,抚掌大笑:“你不死,就要换我们死!你来杀我啊,我呀……只有七岁,你快点来杀我!”
男孩话音刚落,却像下了一声敕令,周围的尸体竟同时活了过来!
晏安:“!!!”
这些百姓有的死于疫病,有的死于被掏空胸腹,还有的死于刀剑穿膛……他们坐起、再站立,就仿若刚睡醒一般,可这些人神色诡异,脸上都是同种森然的笑。
“太子殿下,你不是说我们可以得救的吗?”
“杀了我啊,殿下。”
“孩子……孩子啊……拿起你手中的剑,把我们全杀了。”
“你看见了,我们不会死的!”
“从你见到他们吃人的那天起,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是什么东西了。”
“这些恨你唾弃你的百姓,如今全被我们吃了,殿下怎么不笑呢?我们为你报仇了呀!”
晏安:“……”
“你不敢相信这城里都是鬼,更不敢相信姣子啊神祇啊……祂见死不救哈哈哈哈!!”
晏安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出来。”
然而下一瞬,这些被疫鬼夺去身体的人竟呜呜咽咽,声泪俱下,混乱喊道:“殿下救我、快救我啊!”
“你为什么不求神!神呢?!救命啊!!”
“我不想吃我父亲,我没有父亲了……可是我真的好饿呜呜呜……”
哭声戛然而止,离他最近的男孩眸光熠熠,盯着晏安身后道:“……殿下,我就知道求你比求神更灵。”他作出吞咽的动作,神色恍惚道,“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好香好香……”
晏安像被人砸烂了脑袋,耳边只剩嗡鸣,他苍白着脸,说:“不……”
晏安几乎用尽全部的咒力,骤然往身后打开一层结界,他惊恐地回身,声嘶力竭道:“不要!!!!!”
结界外来了一队人,他们骑着高大的雪狼,身穿雪貂大氅,个个壮硕魁梧,但人和狼的皮毛却都被雪和血给染湿了。
他们是雪原的战士,来自从芜。
只听“咚咚咚!”,晏安身侧只剩无数条拉长的鬼影,百姓如离弦之箭穿梭而过,发疯似的撞上结界,头颅落地的声音仿佛暴雨落下。
然而太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全部化做了疫鬼的养料,又被孕育成新的疫鬼。城内也有,城外也有。
从芜国的将领仿佛树上熟烂的瓜果,厮杀抵挡不了疫鬼的吸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狼背上落下来。
而后被剖尸、被分食,又重新站立起来……不知为何,明明相隔那么远,那么混乱,晏安却从地上的尸体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晏安:“……”
晏安:“啊………!!!!”
他红着眼,暴戾疾走,手起剑落杀了一个、又杀了一个……
空中的血比雪还多,晏安快步往城外走,一路走,一路杀,一路嘶吼着质问:“为什么不杀我?!”
晏安杀了一个:“谁允许你们不杀我的?!”
晏安又杀了一个:“杀我啊!!!”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溪流,它们漠然地从晏安脚边淌过,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又流走,像是错综复杂的脉络,只流向晏安一个人。
他在血脉的交叉点上屹立不倒,仿佛一个不死的真相。
血流成河啊……
为什么是这幅场景?因为自己是命脉的中心吗?
结界上的裂纹正狰狞地爬行,而后彻底粉碎,比黑云还要厚重的怨气如巨蟒一般盘桓在上空。
晏安扔了剑,周围的人就拿起剑,终于齐齐对准了他。
晏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说:“我明白你们不杀我的原因了。”
众人拿着刀枪剑戟,大笑着、嘶吼着、咒骂着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
晏安低低笑出声:“……鬼夺人身人未死,他们不准自己杀我。可你们不是恨我吗?”
刀枪就是在这时插了他满身。
晏安:“……”
晏安抬眸,所有人都在笑,又似乎都在哭。那些源自疫鬼的凄厉之音里,逐渐滋生出别的东西。
忽然,周围如同薄纸一般,骤然被撕裂开许多口子,自罅隙中涌出一群手舞足蹈的鬼怪。它们见缝插针,如鬼风席卷,附身到地上的断臂残肢上。
往日富贵宽阔的靖京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逼仄,振奋的欢呼与凄切的嚎哭响彻天地,充斥着每处角落。
面前的人笑了哭,哭了笑,喊:“太子殿下,我们会得救的对不对?我们,和你……?”
腰处血如泉涌,晏安有些感觉不到痛。他呛出血,稳住声线道:“我不会死,我说过……我能救,我有办法……”
他被刀剑固定住身子,只能颤着手,在空中缓慢画了一道咒。他的泪混进血中,晏安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恨。
怎么才能不恨呢?
他活着时拼命救世,世间之人却厌弃他;如今他准备死祭,他们又好像有点爱他了。
他恨神祇,祂不是神吗?祂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不显灵?为什么不救?!!!
可是很遗憾,晏安只感受到一股压倒性的悲伤,那么多可恨的理由,他心里却仅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从阵破那日至今,他已经画完了三十五次死祭符咒,今日是最后一道。
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能活。
死祭之法:奉上献祭者的全部寿数,粉碎献祭者的魂灵,修补其余亡魂的残缺。
他太狡诈了,从他明白自己是千万年前那个傀儡之时,便在计划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不死之身,如何瓜分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寿数。
然而无体之魂能量会日渐流散,无法久留,最终依旧会消散。而这些亡魂更不一般,他们的魂魄受疫鬼撕咬,就算被修补也只是个拼凑品,根本入不了轮回。
于是晏安想了一个办法,若如同疫鬼一样,长久地喂给它们吃食,便能稳定地存续下来。
才有复生之机。
只是这个人的身体大部分被疫鬼霸占,将余下一星半点将残魂从其中抽离过后,疫鬼又该如何处理。
他这样想着,符已经画完了许久。
心中念着:姣子。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神情都怔愣了一下。他们拿剑的手逐渐不稳,头痛欲裂之苦席卷而来,要将他们覆灭。
紧接着便是身体撕裂的剧痛,魂魄强行离体如同抽髓之刑。晏安的血似乎流尽了,又或者是腰背上的窟窿被堵住了,他用剑撑着身体,被铺天盖地的人语环绕,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破耳膜,扎入颅中。
老师。
老师。
老师。
化鹤。
临枫。
他失魂落魄地叫着,眼前都是雾,嘴里都是血。他被泪淹没,被雪埋过,晏安跪地难起,仅是背上那层雪粒,就彻底压垮了他。
他喃喃了多久,有个声音就回应了多久。
“我在这。”
“我在这。”
“我在这。”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魂被纳入体内,晏安晃了晃身体,而后抬眸,疫鬼却不知所踪。地面上干涸的血一次次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之中,只剩一抹遥远的、刺目的红。
因为雪化进那人的红衣,让人分不清其间的濡湿究竟是雪、是血,还是泪。
那抹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晏安忽然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有些心慌,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化鹤却说:“不要怕,大胆去做,我承诺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后顾之忧。”
晏安有些开心,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化鹤道:“那你会怪我吗?”
晏安道:什么?
化鹤道:“没什么,辛苦了,可以休息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好吗?”
晏安道:嗯。
他从来都相信,化鹤有自己的考量和理由。
化鹤静静地站在远处,瞧见雪很快就彻底将晏安的身体覆满。他尝试朝那堆雪迈了一步,却痛得跌倒在地。
雪就这样下啊下……
化鹤躺在地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红色的衣衫被业火焚了好些洞。雪如鹅羽,化在他的鼻尖,化鹤觉得冷入骨髓,但他没有动弹。
即便他早就预见过,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时隔千万年,心口那暴烈的、碾压性的剧痛还是再次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形如一具尸体,连手指都无法自主操控。
这是一座死城,只剩他一人了。
忽然,有脚步声走近,声音的主人身着衮冕,他踩着雪来,是被遇归霸占了身体的皇帝,他说:“我们伟大的姣子,怎么躺这了。”
化鹤没有作答。
血溅过来。
遇归拔掉插在旁人胸口上的长剑,他仔细观赏,咒纹也随他的视线一起爬满了剑身。
遇归说:“我听说你又开灵眼了?先前花侑死的时候,你画了满屋子的血符都没能阻止,如今再度对着答案改过程,这就是你力挽狂澜的结果吗?全死了呢。”
化鹤不答。
“很痛吗?你的心病。”遇归举起剑,对准化鹤的心口,剑光明晃晃,骤然落下。
化鹤没有反应。
“咦?真是空的,你还真被人掏了心啊!”遇归哈哈大笑:“我也不想缠着你的,可你我同生,注定有一个人要化作另一人的诅咒。母神真是个老糊涂,祂要是选了我而弃了你,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不会化作诅咒,而我却是个阴险的小人呀。”
忽然,化鹤偏过头,轻轻嗤笑了声。
遇归便提起剑,又朝他身上刺去。
化鹤波澜无惊地说:“你请便,我不疼。”
咒纹生了效,化鹤的血管成了紫色,一路爬至脖颈,在爬满面颊。遇归嘻嘻笑道:“你可千万要活着呀,如果你死了,我只好纠缠那位你的心肝宝贝,他可没有你这样耐杀。”
化鹤转过脸,说:“请便。”
遇归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化鹤没做任何反应。他熬过了心口痛,从雪中坐起来,又拔了胸口上的剑,咒纹瞬间褪去。
化鹤拢紧衣裳,遮掩住胸口的窟窿,漫不经心地问:“兄弟,你真以为我们只是双生吗?”
遇归哼道:“你不敢死。”
“我当然不会死。”化鹤抖落身上的雪粒,神色平静道,“你想错了两件事。第一,我若死了,你纠缠不了任何人,游魂也好恶鬼也罢,兴不起任何风浪。第二,你蠢不代表我也蠢,你既然知道我开过灵眼,就该明白我预见了一切。什么亡国、万鬼、空城……”
还有大雪葬下的未亡人。
化鹤漫不经心道:“总之,趁我恢复好心情之前,你最好以最快的速度逃掉。”
遇归扔了剑,说:“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悼念死人。先前那个祝衫清竟然破了我设下的魇境,让我自知不足。兄弟阋墙不是好事,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携手成为天下共主,哥哥,你好好冷静——”
“这里不是你的魇境。”化鹤曲动双指,有什么东西猝然钉穿了遇归的脑袋。皇帝的身躯骤然倒下,遇归的魂灵被打散,化鹤讥讽道:“话太多了。”
***
晏安醒来之时,雪也没有了。
耳边有涓涓细流的声音,他睁眼,瞧见了漫山遍野的红。
春日和煦,红枫却正烈。
晏安坐起来,身上的红衣便垂落下去。云雀自丛林中飞来,落到他的跟前,一眨眼,云雀又变换作人影,与他对坐。
晏安注视着他,而后笃定说:“这次肯定是梦了。”
晏安等了会儿,见对方没说话,又说:“你不要一直看我。”
化鹤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晏安又问:“你把疫鬼都处理了吗?”
化鹤说:“嗯。”
晏安松了口气,却还是一脸正色。他正要开口,化鹤却抢先说:“不要道歉,你做得很好,让我很惊喜。不过,吞纳几乎两个国度的亡魂,以自身的活体血肉滋养,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成功的。”
晏安道:“我明白,若来日有契机,我会想办法渡化的。”
化鹤道:“这要更久。”
晏安道:“我明白。”
化鹤垂着眸,道:“那么久啊……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晏安下意识攥住他。晏安道:“梦还要多久才醒,晕倒前我看见你了。你怎么说这种话?出什么事了?你碰到遇归了吗?”
化鹤摇头,神色柔和到有些悲伤:“遇归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古神的诅咒才叫规则。”
晏安道:“我不明白。”
化鹤轻声说:“你还记得当年那把刀上有八个诅咒吗,我破解了七种,剩下一个我却怎么都解不出来。前不久我辞别你,回了趟蜃镜,解封了水茗祈的那盏瓷瓶,在其中我发现了水茗祈的骸骨,于是我将她扔进了镜湖中,从她的蜃镜中看到了第八道诅咒。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炎师和霜云逝世过后只留下了带有她们神灵的武器,而水茗祈却多留了一副骸骨给我。如今我终于知道了,那是因为她死时仍有愧。
“我跟奇怪,她不过是履行职责,更何况已经做了那么多令我痛苦的事,为什么偏偏对为诅咒而惭愧?不过昨夜,我想通了,她不是于我有愧,而是于你有愧。小晏,第八道诅咒……是让你重新做回尘世中的真灵,再让你一生过得这样糟糕……”
“我遇见你了!”晏安心里慌如乱麻,他紧抓着化鹤,重复道:“我遇见你了……所以没关系,我不怨她。”
化鹤轻拍他的手背,似在安抚:“我曾说过,所有让你担惊受怕的事,我都能解决。这次亦然,你无须害怕,我不会离开。”
他这样说着,好像很平静,仿佛对万般突变都有应对。可化鹤喉头滚动,似乎哽咽了下,他低头苦笑。
为从前没有看穿命数,更为如今全然看穿命数。
神的泪水只有一滴,每一滴都是弑神的疮痕。
与此同时,化鹤忽然抬手,点了一下晏安的额心。
那点刺痛让晏安没有防备,他有些草木皆兵,道:“你做了什么。”
化鹤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要听。”他心慌得要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真话假话,只想让化鹤一直说下去。
化鹤莞尔:“这是我留在你身上的信物。”
晏安就问:“那假话呢?”
“嗯……?”化鹤觉得这话令人欢喜,一直笑,“这样的信物我还留了许多。”
晏安追问:“那假话呢?”
化鹤说:“假话就是,这是一道封印。你体内的亡魂十分凶残,单凭你自己是绝对无法压制的。这里有我剩下的全部力量,有我镇压,能减轻你一些苦痛。”
这话太像真的了。
晏安道:“你还做了什么?”
晏安有些听不进去,他不管不顾,又问:“……梦醒过后,你还在吗?”
“我一直在。”化鹤说。
“枫是我,星月是我,时间也是我。”
晏安抗拒道:“……我不想听这些。”
“我不要听这些。”太子瞧上去有些生气了,“说得好像……你要丢下我了。”
化鹤道:“我承诺你。”
“我们永无诀别。”
“规则如此,命数难言。但我要你恨我,更要记住我。”
逐渐地,化鹤的身体像蒙上了一层雾,让人越来越瞧不清。晏安来不及起身,双手紧攥着化鹤,跪着追了两步,可化鹤却像从指缝间漏掉的流沙。
“不、不行……我后悔了,就是在梦里,也请你不要离开。”晏安泣不成声,他遏制住颤抖,哑声道:“这就是你的计划吗……我该……怎么办?”
化鹤和山林间的红枫融为一体时,晏安又像顿悟般喃喃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来就好。
醒过来啊……
再睁眼时,是个和煦的春日。
耳边有个恍如千年的声音,交织重叠。那人音色冷淡,彬彬有礼:“多谢你了,十三娘。”
被唤做“十三娘”的人声音苍老,她双目失神,是个瞎子,闻言推辞道:“晏堂主才是最辛苦。若非是堂主养了个帝王气加身的小龙神,恐怕没人能破这个魇,谢小哥真是福大命大。”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门打开,晏病睢送走了客人,然而就在门开的瞬间,那痛彻心扉的哭喊骤然放大,涌入耳边。
“师父!!!他死就死了!!!!你不要拿我做药啊!!!!!!!!!!!我穿衮冕是用来耍帅的!!!!!!我真不是那个皇——”
“砰!”
门被冷淡关上。
那人冷淡地走到床头,又离开,在屋内踱步了许久,又冷淡地回到床头。
“谢临风。”
那人深吸一口气,又喊。
“……谢临风。”
“谢……”
谢临风忽然拉住他的手,笑说:“哭这么伤心?”
“我在这。”
“久违了。”
“要叙叙旧吗?”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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